《公子藏媚(重生)》 作者:追蜻蜓的团子 第一章 重生   盛夏的天尤为善变,方才还艳阳高照,转眼的功夫已是浓云密布,几声闷雷滚过,瓢泼雨势便倾盖而下。   此时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只有一辆青帘马车急急驶过石板路,马蹄错落间水花飞溅,一路奔至,停在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前。   车夫压着笠沿不见面目,径直从车厢里扯出一名女子,虽是红衣新嫁,却被捆住双手,目不能视口不能言。   几乎是同时,角门从里打开,待门再合上时,马车已徐徐而行,除了一地水洼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商丽歌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今天是她离开红楼的出嫁日。虽说没有八抬大轿嫁妆百担,到底也是穿了一身正经的大红嫁衣,其上的并蒂双莲是她一针一线亲手所绣,衣襟下的内层里还妥帖放着她的卖身契。   从今以后,她便是脱了乐籍的自由身,又有个愿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良人夫君,往后的日子自是举案齐眉岁月静好。   哪怕付出些代价,也是值的。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会被人莫名其妙地绑到此处。   眼前的黑布被人粗鲁扯下,她双手被反剪压着跪地,上身前躬。这般屈辱的姿势下,她只能勉强抬头看向前方。   入目是一双海棠绣花鞋。   虽只从裙裾下露出一点,也足以看清那织锦光滑的缎面,细绣工整,是世家贵女偏爱的那一款。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商丽歌没动,头皮却骤然一阵剧痛。她被人扯着头发后仰,这才看清眼前人的全貌。   女子穿着当下最时兴的夏衫,腕间套了一对青白玉镯,水色极好。她撑伞走近,虽戴了围笠,商丽歌却能察觉到她的目光,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停在了她的侧脸。   那里有一道三寸长的口子,刚刚结痂,是她为离开红楼付出的代价。   “这么深的一道口子,这张脸算是毁了,可惜了这双眉眼。”   她伸手掐住了商丽歌的下颌,语调陡厉:“顶着这张脸还想勾引人未婚夫,怎么,以为穿了一身红便能做正头娘子了?”   “莫说是妾,一个外室我都觉得恶心!”   指甲嵌入,结痂的伤口被重新撕开,鲜血糊了半脸,商丽歌却顾不上疼。   女子的话落在她耳中不啻于平地惊雷。   商丽歌僵着神色,这才看见回廊之下还站了一人,一身的书卷气,看向她时总是眉眼含情。然此时,那双含情深目中的情绪复杂难辨,从她被绑来到现在,那人都不曾上前半步,也不曾辩驳一句。   商丽歌望着他,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凝固。   不是说已征得双亲同意,先以嫁礼接她出红楼,再风风光光娶她进门么?   不是饱读诗书一诺千金,此生只与她恩爱不疑,白首不离么?   她是哪门子的外室?他又如何同旁人定了婚契!   商丽歌开始奋力挣扎,塞在口中的布条却堵住了她所有的质问,只能狼狈地发出几声呜咽。   女子将她甩开,用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手,仿佛她是什么了不得的脏东西。   “拖下去。”   边上的花圃里一早便挖好了坑,商丽歌被拖行过去,新绣的嫁衣被泥水污了色,胸前安放的卖身契也早已湿透。   “等等……”   身后的人终于开口,唤得女子回身:“怎么,郎君这是要阻我?”   那人蹙眉,却是犹豫不言。   “我早便说过,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以我如今的身份,可不是你说悔婚便能悔婚的,郎君可要考虑清楚了。”   那人一滞,面上神色几经变换,终是别开眼道:“那女子邪性得很,是她勾引我在先,我才一时情迷心窍,你莫要多想……”   “我不多想。郎君迷途知返,我高兴还来不及。”女子轻笑,“既已看清她的真面目,不若郎君亲手送她一程。”   商丽歌浑身发冷,看着曾经与她海誓山盟的人当真依言走近。   潮湿的泥土一铲一铲砸在身上,商丽歌仿佛已感觉不到疼,只死死看着眼前这人,看着他泪流满面,却一铲一铲将她活埋。   “我这一生,唯有丽娘是我所爱。你嫁于我,我必珍之重之,不叫你受半点委屈。”   唯一所爱,珍之重之。   商丽歌忽而想笑,然口鼻间的泥土腥气令人作呕,越来越重的窒息感叫她本能挣扎。   意识模糊间,商丽歌恍然觉得,她这一腔痴情真心,终是喂了狗。   她真是蠢得可以。   ***   阳光将整个内室照得透亮,映得屏风上的灵巧山雀栩栩如生。   室里点了沉水香,轻烟透过蓝釉昙花的镂空香炉袅袅而上,幽淡的味道最能平心静气,然素帐之后的女子依旧睡得不甚安稳。   她纤眉紧蹙,似溺水之人一般勉力呼吸,搁在衾被外的素手不断攥紧,蓦然周身一颤,从梦魇之中挣扎而出,一抚额前,竟是一手冷汗。   商丽歌僵坐半晌,才渐渐放松下来。她能自如地呼吸,而不是在那逼仄窒息的黑暗之中,鼻下是熟悉的沉水香的味道,也不是那叫人作呕的泥土腥气。   商丽歌披衣起身,即便已然过了半月有余,她也依旧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那时,她分明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身体里的每一寸骨头都在惧怕那被生生活埋的窒息痛苦。   然甫一睁眼,她又回到了红楼之中,若非濒临死亡的记忆太过深刻,商丽歌几乎要以为那只是一场尤为可怖的噩梦。   可她知道不是。   梦里的一切,都是她切切实实经历过的。   许是上天垂怜,竟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让她回到了一年前。   商丽歌将未尽的余香压灭,转眸看向妆台上的铜镜。   镜中的女子生了一张芙蓉面,鹅蛋脸,柳叶眉,鼻尖挺翘,朱唇如樱。   最叫人过目不忘的是那双眼,黑白分明媚若春水,顾盼之间勾人得很,却是意外的媚而不俗。   这般容色,即使在姝色云集的红楼,也是格外出挑。   商丽歌抚上自己的右脸,那里的皮肤光滑弹嫩,莫说疤痕,连一点瑕疵都找不见。   上一世她为了心中良人狠心自残,这一世,却绝不会再为一个负心薄幸的伪君子伤损自己半分!   这一次,她只为自己而活。   身后传来开门声,人影绕过屏风,见到窗前的商丽歌微微一愣:“姐姐怎么起身了?病了这一场,该好生休养才是。”   来人约莫十五六的年纪,穿了一身鹅黄束裙,五官本就秀丽,配上活泼的双环髻更显娇俏。   锦瑟与商丽歌同住一屋,又比她小了两岁,时常姐姐长姐姐短的叫得甜,只商丽歌性子冷,往日里也只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见商丽歌不搭话,锦瑟也不在意,径自将药碗端到商丽歌跟前:“路过后厨就顺便给姐姐端来了,知道姐姐怕苦,可良药苦口,姐姐还是要顾惜自己的身子,莫要误了晚间的筵席。”   商丽歌看着黑漆漆的药碗,眉间一蹙。   锦瑟又道:“晚上可是吴小郎君攒的局,姐姐你也知道那混世魔王的脾气,怕是一个不如意便要将我们打出来,姐姐身子还未好全,若是……”   锦瑟接下来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因为商丽歌已然抄起了药碗,几口便喝得干干净净。美人眉心微蹙,面带病容,却更有几分楚楚之姿,锦瑟看得一愣,面上的神色险些挂不住。   怎么回事?往日里不是最烦王孙公子的这些邀约么?   吴小郎君牵的头,来的必定都是贵人。亏她还巴巴地将药捧了来,闻了一路药味几欲作呕,早知她会喝得一滴不剩,她就该再往里头加点东西才是。   锦瑟手中的绢帕拧了又拧。   商丽歌没有错过她这点小动作,她病的这半月,可不曾见她这般殷勤。若依她以前的性子,定是碰也不碰那药,由着自己病着,正好不去会什么吴郎君李郎君。   商丽歌顿时起了几分作弄的心思,当着锦瑟的面优雅擦去唇边的药渍,抬眸宽慰:“你不必怕,晚间的筵席我定然同你一道。”   从前商丽歌的眼中多是冷淡怯懦,常常不敢与人对视,十分媚色也只剩七分。而如今,她眸中的亮色坚定又惑人,望过来时似能看到人的心底,竟叫锦瑟心头一颤,勉强挤出丝笑:“姐姐能与我做伴,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锦瑟不敢再与她对视,关怀了几句便匆匆离开。商丽歌没再管她,说起来还要多亏锦瑟一番心思,才叫她想起今儿是个什么日子。   锦瑟口中的吴小郎君是昭承伯幺子,自小顽劣。去年在澧都闯了祸事,才被家中送去培山书院求学。这个时候,正是书院放假的第一日,那吴小郎君便邀书院的几个同窗攒了这局。   其中,便有江凉王氏的子弟,也是商丽歌曾经以为会相守一生的良人——王柯。   镜中的女子掀唇一笑,眸中却是清晰讽意。   商丽歌将妆台上的匣子一个个打开,脂膏、螺黛、胭脂、唇脂……颜色不多但样样齐全,几乎都是簇新的。   明姑每月都会给姑娘配备新的妆奁,看商丽歌这套,却是几乎没怎么动过。   然商丽歌上手很快,不多会儿,镜中的美人面便与之前有了些微差别。脸还是那张脸,五官也还是那五官,却少了几分病弱苍白,多了几分楚楚动人。就连眉梢眼角的明艳都淡去几分,只剩些若有若无的媚。   从前是她眼瞎,看不透王柯的败絮其中,但他偏爱怎样的女子,商丽歌却是再清楚不过。   今生的第一次相见,总要叫他毕生难忘才好。   商丽歌勾了勾唇角,镜中的女子也跟着展颜。   唇娇眼媚,最是蛊惑人心。 第二章 故人   红楼坐落于澧都东市最热闹繁华的燕尾街。   天子脚下又逢太平盛世,礼乐歌舞兴盛,朝中甚至专门设立了礼乐司,大大小小的乐市舞坊多如牛毛,其中以红楼为最。   此时华灯初上,红楼的每个檐角都挂了长串美人灯,灯轴半悬空,夜风一起,那烛火映出的美人图便会绕着轴心旋转,仿若美人翩翩起舞。   即使隔着整个东市十二坊,依旧能看到那灯火通明的楼阁,宛若夜中明珠。   “红檐黛瓦,朱翠生香,不愧是久负盛名的红楼。”   吴小郎君哈哈一笑,搭了同伴的肩摇头道:“这才哪到哪,走,兄弟带你们开开眼!”   一行人顺着内河廊桥入了红楼,王柯辍在人群后头,走得不紧不慢。   他出身江凉王氏,上推三代也算是簪缨世族。只不过这些年江凉王氏日趋没落,族中鲜有才学出众之辈。到王柯父辈这代,已是远离权力中心,只在江凉一带还有些根基。   王柯虽是庶子,却是王氏这一辈中难得的好苗子,家族助他入了培山书院,除了求学之外,也是让他率先结交澧都权贵,为江凉王氏重新跻身于顶流贵族铺路。   早就听闻澧都红楼是一等一的风雅地,歌舞美人,红袖添香。更有圣上御笔赐字,极尽殊荣。王柯也曾想过红楼中的情景,却万万没想到,会是眼前这般。   厅堂的中央凿了一渠水池,水是活水,每隔一段距离都用人工开出一块石壁,蜿蜒而下。传菜的小厮不必来回奔波于后厨,只需将顺流而来的菜碟取出,上头自有竹牌写明桌号。   凉食与热食分开,又用了特制的碟碗,可使薄冰不化,火种不灭。   单单一个曲水流觞的传菜法子,已能瞧出红楼主人的巧思,更何况是在室中造出一条贯通后院的水渠,这样大的手笔,繁华如澧都也找不出第二家。   然真正叫王柯震惊的,却是那满厅高悬的墨客诗集。   其间诗词,单拎任何一首出来都能令人拍案叫绝,可红楼之中高悬的,足有百幅之数!再看那字体书法,囊括飞鹤、梦白、瘦金等等大家之作,无不临摹得入木三分。   “听说这个月底便是红楼一年一度的曲文谈,若作得诗词佳句得个上等,就能悬于红楼之中供后生瞻仰,可是好生风光啊。”   吴小郎君笑道:“我等是不成了,我看我们之中也就王郎能试上一试。”   众人纷纷打趣王柯,王柯面上谦逊,心里却不由打鼓。   他自然也知道曲文谈,跟着吴小郎君一道本也是存了参加曲文谈的心思。他在这群人中学问最佳,一贯受人追捧,自视甚高。在曲文谈上露一回脸,想来也不是难事。   然此时见这满楼墨宝,王柯却说不出应承的话,只想着到时寻个理由推脱不去,免得颜面扫地。   三楼回廊间,商丽歌凭栏而立,从她的角度,正巧能看到王柯的正脸。   说起来,王柯的样貌的确生得好,面容白净五官清秀,一身的书卷气温润又没有攻击性,面对友人的恭维谦逊有礼,乍一看还真是一个谦谦君子。   商丽歌双眸微眯,唇间溢出一声轻嗤。   “姐姐,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商丽歌回头,锦瑟怀抱琵琶站在身后,显然也是特意装扮过的,换了一身石榴红的束胸襦裙,双环髻上也应景系上了同色丝带,看上去格外天真娇憨。   然锦瑟在看到商丽歌转过头来时,脸上的笑便肉眼可见地一僵。   比起她的精致妆容,商丽歌的脸上却几乎不见妆容匠气,她拿绢纱蒙住了半边脸,露出光洁的额头,偏偏眉若远黛眸似春水,欲语还休的模样引人无限遐思。   同她站在一处,只会把自己衬得像个丫鬟,即使穿了显眼的石榴红,也不过是个喜庆些的丫鬟罢了!   锦瑟几乎想立时回去将妆发改了,明姑却已然来催。锦瑟只能咽下这口气,抱着琵琶跟在商丽歌身后。   同是习的琵琶,锦瑟自认为不比商丽歌差,且那吴小郎君算是迄今为止她遇上的第一个贵客,若是能在他跟前露了脸,明姑必定会另眼相待。   此等良机,万万不能叫商丽歌抢了风头!锦瑟瞥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原先的郁色竟一扫而空。   吴小郎君一行在西侧的厢房,商丽歌还未走近,便已然听到了王柯的声音:   “……听说苦主都已将御状递到了澧都,那黄世良还敢喊冤?”   “又没从他那儿抄出什么万贯家财,圈地敛财这种罪名他自然咬死不认。瞧着吧,顶多判个误杀,说不准过两年又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区区一个县令小官哪能有那么大的胆子,说到底还不是仗了他那位叔叔的势……”   室中蓦然一静,不知是谁啧了一声:“好端端的提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我们只管跟着小郎君吃喝玩乐便好。”   里头哄然笑开,又热闹得紧。明姑上前叩门,领了商丽歌二人进去。   厢房宽敞,几个年岁差不多的郎君围坐一桌,前头的那个一抛就是一袋金珠,明姑接在手里,眉眼俱笑。   “都说红楼里的姑娘个个精通音律,我这些兄弟可都是头一次来,听我夸下了海口,你们可得拿出真本事,莫叫小爷我失了颜面。”   商丽歌这才抬眸细看,开口的郎君玉带华服,容色稚嫩,想必就是那位吴小郎君。王柯就坐在他的右手,即使衣着稍显朴素,在这群人中也依旧显得气质卓然,很难被忽略。   商丽歌收回目光,缓缓将胸中的浊气吐出。二人在珠帘后坐下,锦瑟率先起调,弹的是一首古曲。   这首曲子曲调复杂多变,很考验弹奏者的指法技艺。上一世商丽歌勉力上台,却因指尖无力频频出错,惹得吴小郎君厌弃。   也正因如此被明姑训斥,才会对后来赠帕宽慰的王柯情根深种。   这一世……   商丽歌瞧着吴小郎君神色,眸中微动。   锦瑟一心炫技,才选了这首鲜有人奏的古曲。既是古曲,便是与当下乐风不合,若是遇上个闻琴识乐的,或许能赞上几句。但显然,吴小郎君并不是那般有识之士,在座诸人包括王柯,也都不是为了单纯听曲而来。   他们听不懂。   锦瑟没有想到这层,眼见曲子已然奏了大半,商丽歌却迟迟不入调,锦瑟几乎压不住眉间的得意。   然紧接着,她便笑不出来了。   清越女声融入琵琶,立时占据了主导地位,让原本一枝独秀的琵琶乐声沦为陪衬。   商丽歌压着弦,一调未弹,只是清唱。   她的歌声并不如何娇婉动听,但胜在声音清冽,像是一掬水一泓泉,配上琵琶古曲别有一番风味。   席上的郎君一时停了杯盏,纷纷侧目。   “你唱的是……庶人歌?”   商丽歌迎上王柯的目光,忽闪的眼睫似有几分羞赧:“是庶人歌的词,奴擅自改了曲调,献丑了。”   王柯赞道:“词曲相应,你改得很好。”   庶人歌的大意便是歌赞那些不受重视却身负才名的庶子,当下乐礼学风兴盛,嫡庶之间未如前朝那般酷烈分明,王柯身为庶子,这首词算是唱到了他心坎里。   商丽歌低眉羞涩,吴小郎君哈哈一笑,称道新鲜,命人看赏后又问:“还会唱什么?”   “吴江的采莲曲。”   吴小郎君目中一亮,挥袖道:“不必奏乐了,你清唱来听听。”   锦瑟面色一变,然此间席上却没有她开口的份。商丽歌清唱,采莲曲比起庶人歌来更多几分轻快活泼,她音色清澈,叫人听着心情也舒悦起来。   吴小郎君以箸击盏,竟是跟着打起了节拍。   商丽歌微微勾唇,嘴角的一点弧度掩在面纱之下,无人得见。   琵琶古曲无人识,庶人歌和采莲曲却是广为流传。吴小郎君带同窗来此,不过是想炫耀他澧都权贵的身份,能让他就一首曲子评上几句,便是长了他的颜面。   而这群人中,又分明以吴小郎君为尊,他尽兴了,跟着的人便也尽兴了。   灯下美人眼波流转,灯烛光晕拢在她的眼中,宛若细碎星光。她盈盈望来,好似被他的目光灼到,耳廓泛起殷红。   王柯瞧着心头一跳,忽而想看看,那面纱之下是怎样一张楚楚动人的脸。   回去的路上,商丽歌抱着琵琶目不斜视,身后的脚步声却是越来越急。   锦瑟气得面容扭曲,也不同她演情真意切的姐妹情了,经过拐角时一个健步将她拦下,咬牙切齿道:“你故意的!”   商丽歌点头:“嗯,我故意的。”   锦瑟:……   “你承认了!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锦瑟尖锐的嗓音听得商丽歌不耐,蓦然走近一步。她比锦瑟高些,这样的距离莫名让锦瑟有一种压迫感,声音便骤然低了下去。   “眼下的局面不是你一手促成的么?”   商丽歌轻笑,眸子里却无多少笑意:“若不是你在我的吃食里下巴豆,我便会规规矩矩地同你一起合奏,你我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是你想踩着我往上爬,那就别怪我也拿你作回梯子。”   前世的她巴不得不去参加筵席,自然也不会细想好端端的怎就突然吃坏了肚子,病了好些时日。这一世,商丽歌在病中死而复生,自然忆起了前因后果。   锦瑟与她同住一屋,又有直接的利益竞争,是商丽歌最早怀疑之人。且她的手段称不上高明,无需费多少心思便能勘破。   锦瑟瞪着商丽歌,原来她一早便知道!却像耍猴一样看她演戏,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气得咬牙切齿,抬袖便朝商丽歌挥来。   拐角的楼梯口,一道身影由远及近。商丽歌余光所见,并没去拦锦瑟这下,只迅速退了半步撇过了头。锦瑟的手掌将将擦上便被商丽歌避了过去,只将她的面纱拂下,露出一张芙蓉美人面。   锦瑟未占到便宜哪肯罢休,再次抬手,却听身后一声怒喝。   王柯快步上前,见方才恍他心神的女子就在眼前,步履踉跄如弱柳扶风,眼波盈盈娇颜含戚,看得他愣神之余怜意顿生,立时出声喝止:“姑娘莫要欺人太甚!”   锦瑟一怔,愈发恼怒。果然是天生的狐媚子,这才多久便勾得人这般护她!然王柯到底是客,锦瑟不敢得罪,冷着脸剜了商丽歌一眼便怒气冲冲离去。   王柯回过身来,见着商丽歌又是一怔。   走近了看,愈发觉得眼前的姑娘肤若凝脂纤弱楚楚,似是每一分都长在他的心坎上,叫他越看越喜,竟是移不开眼。   王柯稍整仪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显君子端方,温声道:“姑娘没事吧?”   商丽歌抬眸,见王柯神色温和,眼中是熟悉的专注含情,即便早有准备,胃里依旧忍不住一阵翻涌。   她压下生理的厌恶,低声道谢后便作势要走。   王柯素爱听人说他怜香惜玉,以彰显他君子之风,又格外偏爱这楚楚容色,本就抛下吴小郎君等人追了过来,现下又哪肯轻易放人离开。   此时见美人被欺得红了眼尾,心头一颤竟是脱口而出:“我替姑娘赎身,日后定不叫姑娘受那等委屈!”   商丽歌一顿,倏尔抬眸。   王柯清咳一声,他也觉得自己唐突佳人,但话到此处便没有收回的道理。且不知为何,方才只在席上见了一面便对人念念不忘,连姑娘的芳名都不知晓就情不自禁追到此处。   “实不相瞒,我对姑娘一见倾心,方才说想替姑娘赎身之言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出自真心。”   真心?   王柯言词恳切,商丽歌拢在袖中的手却渐渐收紧。忽而想起,有一个问题她从未问过王柯,也不曾听他亲口回复。   “敢问郎君,家中可有妻室,是否已有婚约?”   王柯神色一滞,目中闪烁。   他幼时的确定过一桩婚事,对方是平杨郡王家的庶长女,与他也算门当户对,然那位,委实称不上什么娉婷佳人。   且依他如今的品学,日后定是要入仕的,身份地位自然也会水涨船高。若是平杨郡王家的嫡女县主便罢,区区一个庶长女,于他仕途并无多大助益,却要占他正妻之位。   他心中不喜,自然也不愿在人前提及。只是这婚约是早年王氏族长所定,不好轻易悔婚,只能拖一时是一时。   王柯看着眼前美人,世家子弟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一般的乐籍女子顶多做个妾室,红楼中人虽是特殊,许个贵妾之位,也该对他感激涕零了。   王柯想着,面上神色愈发真挚:“我并未成家,对姑娘绝无二心。”   商丽歌险些嗤笑出声。   并未成家,却是已有婚约。   这般拙劣的演技,她前世怎就半点看不出?   她又凭何认为,没落的世族双亲就会同意迎她为正妻?   见商丽歌不言,王柯立时道:“姑娘若是不信,我可在此立誓,今生只钟情姑娘一人,此心不移,此情不灭。”   王柯对自己很有信心,他素有才貌,在培山书院的几年,每至下山日,都有小娘子在山门口徘徊,只为瞧他一眼。   眼下他这般深情款款,必然能叫佳人动心。殊不知他这番指天誓日,如今的商丽歌听在耳中,只觉得恶心。   商丽歌按下眼中讽意,眉目楚楚:“郎君一番深情,奴受宠若惊,多谢郎君厚爱。”   王柯心喜,却听商丽歌又道:“然奴命薄,此生已与红楼为契,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   自负如王柯,这一番百般讨好剖白心迹,却被当面拒绝,该是何等的难堪?   偏偏商丽歌抬出的那人,是有着第一公子之称的红楼主人,多少王亲贵族都要对他礼遇三分,王柯再心有不甘,又如何能与那位作比。   眼看王柯的脸由白转青,商丽歌感到了一瞬的痛快,却又觉得那远远不够。   廊风拂过,吹起拐角垂落的一袭纱帘。两人谁都不曾发觉,扬起的纱帘一角下露出了一双飞白流云靴。   被提名的公子就立在垂帘之后,闻言侧目,眉角轻扬。 第三章 小考   红楼是回字型的楼阁,东南西北皆有回梯,每个回梯边上各有一个拐角,挂同色垂帘,后头不过一狭小隔间,开一扇大窗。   除了每日临晨和傍晚会有人经过熄点檐灯,其余时间基本不会有人在那儿逗留。   故而商丽歌压根不会想到,那垂帘后头会有人在。   此时,她正步步为营备炭生火,等着眼前的良人君子一朝入瓮。   王柯神色难看,半晌才从齿间挤出字来:“你是说那位……”   “红楼里的姑娘虽是卖艺不卖身,但若不能得礼乐司惠赐玉牌,一应身契便皆是在公子手中。”   商丽歌黯然道:“公子那等人物,奴身份低微,恐连上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这倒不算假话,公子不常现身,即便现身,也时以面具示人。   商丽歌在红楼多年,从未见过公子真容,且除了那次,也基本未在公子跟前回过话。   “公子风华绝世,素有爱才之心。郎君学富五车,若有机会得公子青眼,又何必为奴所累?”   这些话叫王柯听着心中熨帖,本因商丽歌拒绝而生的恼怒也散去几分。想来也是,她怎可能对自己无意,不过是担心赎身艰难,恐惹了公子不喜影响自己的前程。   王柯暗暗摇头,果然还是小女子,见识浅薄。公子若是认可他的才学,便是为他的仕途开了一扇大门,到时他步步高升,难道还赎不来红楼里一乐籍姑娘么?   思及此,王柯心头蓦然一动。   眼下,不就有个现成的机会么!   月底的曲文谈是汇集天下名流的盛事,他神往已久,原先也是奔着曲文谈而来,只是被满楼的墨宝镇住,生了退却之心。   可是反过来想,若能在曲文谈上得那位公子一字半句的称赞,便足以令他名满澧都,江凉王氏也能重新进入澧都权贵的视野。   这般一想,王柯心中已是激荡不已,然一时又有些踌躇,询道:“你可知往年的曲文谈是怎样的光景?”   商丽歌的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口吻却是恰到好处的敬仰歆羡:“可以说是文豪汇聚,百家争鸣。印象最深的,大概是几年前被公子称道过‘通文达理,满腹珠玑’的那位郎君,如今已是内阁中最年轻的学士了。”   王柯一怔,对仕途的向往已将最后那点犹豫踌躇压灭。他自恃学问出众,在培山书院中的课业也是拔尖的。且曲文谈只是品评诗词,又不是当场来作,他回去好生准备,未必不能独占鳌头。   王柯欣喜不已,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再看眼前的美人,明明这般柔弱无依,却还处处为他着想,王柯此时哪还觉得不满,早已是满心怜惜。   或许,先在曲文谈上得公子青眼,事后再提身契之事,公子风流人物,未必不会成全这段才子美人的佳话。   不等他平步青云,也能抱得美人归了。   王柯越想越觉得此事能成,正要同商丽歌说说自己的打算,然转念一想,虽说他们互相有意,但毕竟才见一面,如此让人相信他的才学未免显得狂浪。倒不如先按下不说,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再挑明,更显他心诚,也更易叫人一往情深。   王柯深看了商丽歌一眼,掏出一方巾帕递去,意味深长道:“我已决心参加月底的曲文谈,只盼到时能再见姑娘一面。”   商丽歌的目的已然达到,陪他周旋许久早已不耐,此时只微微敛目,宛若羞涩:“郎君高才,定能在曲文谈上一展所长。”   美人心折,王柯顿时心情大悦,施施然一礼翩然而去。   眼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商丽歌扫了眼手中方巾,眸中一片冷然。   王柯这动不动就赠人帕子的毛病一点未变,只她变了,不会再将一方素帕藏于怀中百般珍视。   商丽歌随手一掷,懒得再多看一眼。   无人在意的角落彻底安静下来,后头的垂帘被人挑起,露出一卷书册。执书的手玉骨修长指节分明,覆在深色的书面,宛若上好的白釉瓷器。   送客回来的明姑只凭一个侧影便将人认出,有些意外:“公子亲来前院,可是有要事吩咐?”   飞白流云靴停在被弃的巾帕旁,白皙指腹划过卷页的缝隙,静默无声,却又显得意味深长。   半晌,闻玉才淡淡开口:“这月的考评改在笠竹轩。”   ***   红楼规矩,为免楼中姑娘懈怠,除红袖榜前十,其余所有在籍艺人皆须参加月度考评,而一年一度的年度考评,则是全员大事。   如今距年考还有不少时日,本月的小考却已是迫在眉睫。   商丽歌到后院时,已有不少人候在笠竹轩前,三五个一堆议论纷纷。   “一个个进?”   圆脸姑娘点头,瞧着有些紧张:“也没公布选题,不知道要考些什么。”   以往每月小考皆是在前厅,明姑会在前一日公布选题,众人根据上月的小考排名依次上前,由明姑当场给出评级。这月不知怎的,不仅突然换了地点,连考核方式也改了。   商丽歌环顾四周,目光在东侧冒出的那座楼阁上停了停。   笠竹轩连着中庭的小花园,穿过花园东侧的抱壁,就是院落小重山。   那里,是公子的住处。   前头已叫到她的名,商丽歌收回目光,往笠竹轩里去。   进门需褪鞋,地上铺了一层不规则的厚竹席,即使穿了罗袜,踩在上头依旧能感到硌脚的疼。   商丽歌安静地绕过屏风,室中敞亮,左右两扇花窗大开,夏风习习不觉闷热。靠墙两侧摆了各式乐器,中央空旷,正面的四季屏风与门口的遥遥相对,明姑坐在一侧,唤她上前。   桌案上放了歌、舞、乐三张木牌,只需三择其一。商丽歌顿了顿,忽而觉得有些不对。   之前的小考虽也可自主选择歌舞乐中任何一种,却是每种都力求公平,故而连选题都是一样的。可这次在笠竹轩,地上的竹席是特制的,选歌乐还好,若是舞艺便显失公平,所谓的考核也就没了意义。   可如果不是单纯考校技艺,又是考的什么?   商丽歌又望了眼正面的屏风,忽而心头一跳。   明姑是小考唯一的主考人,却没有坐在正席。正席空置,只有一道阻隔视线的四页屏风。   这样的场景好生眼熟。   前世她求见公子,明姑带她到小重山的院落,便如眼下这般。   那人就坐于屏风之后,问她离开红楼的理由。   那是商丽歌第一次近距离听到公子的声音,如玉石撞击一般清冷明澈,却也不带一丝感情。   “奴不求其他,只求一人白首不离,红楼所得奴一分不取,还请公子成全。”   屏风后溢出一声低笑,却并不叫人觉得嘲弄:“一句白首不离的誓言,能叫你做到什么地步?”   “公子……想让奴做到什么地步?”   “我不过一商人尔。”公子淡声道,“你留在红楼,便是红楼价值。”   商丽歌心头一沉。   她在红楼中素来表现平平,唯一惹眼的,只有一张脸。   歌舞声色之地,往来权贵如云,若非红楼风雅,公子才名远扬,如何护得住她这般乐籍女子?   商丽歌闭了闭眼,蓦然拔下头顶发簪,毫不犹豫地往侧脸划下。   簪头锋利,这一下伤口极深,鲜血汩汩,顺着她的脖颈滑入衣襟。   商丽歌俯首而拜:“今日过后,奴对红楼再无价值。”   她这一身技艺得红楼所授,多年来亦蒙红楼相护,此恩难报。若偿情不能,偿利不够,便只能偿命。   商丽歌屏息,室中静得似能听到她自己的心跳。   良久,公子才出声:“心非红楼之人,留也无用。倒是可惜……”   可惜什么,公子没有再言。   他到底还是放了她。   只是不想,她终究是爱错了人。   更信错了人。   商丽歌回神,压下翻涌的思绪,伸手将木牌翻过。   “我选乐。”   明姑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去挑一样乐器:“没有选题,演你拿手的。”   商丽歌径直选了琵琶,这次没有讨巧,规规矩矩弹了一首清平调。   清平调算是琵琶的入门曲,曲调并不复杂,但简曲易弹难精,多数人习会之后便想学其他更有挑战的曲目,很少有人能同商丽歌一般,将一首清平调弹得如此熟稔。   微风扑轩窗,窗边的垂帘微微扬起,拂在四季屏风上,拢下一层暗影。   里头的人倏尔睁眼,透过朦胧纱帘,不知是在看屏风上的夏虫冬鱼,还是屏风后的人。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明姑方将册子递到公子手中。   榻上的人微微直起身,一页页翻看,直到停在其中一页。   “此人如何?”   明姑见到那页上的名字有些意外,不过依旧如实道:“模样生得好。”   闻玉轻笑:“其他的呢?”   明姑迟疑了会儿,红楼里姑娘众多,其实她对此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唯一引她注意的是在方才,她弹的那一首清平调。   “吴小郎君之前跟我提过几句,说她小曲唱得不错。然她舞乐平平,故而方才我以为她会选歌。”   “出类拔萃和一无是处之人最惹人注意,容易让人忽略的往往是那些成绩平平的。”   明姑一怔。   然就是这么一个除了长相皆平平无奇的人,一眼便猜到他在屏风之后。   闻玉一笑,将册子的那一页折起。   ***   商丽歌离开笠竹轩后没有立刻回前院,而是去了后院西侧一个单独的院落。   那里本住着红袖榜之一的庚娘,不过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庚娘离世后,红袖榜新人觉此处偏僻另择了住处,这院落便空置下来,日渐荒芜,只院中一棵梨树还有些生机。   除了商丽歌,平日里再无人来。   与院落的破败相反,屋中很是整洁,商丽歌将桌上的纱布掀开,露出底下的瓷碗。   经过几天的静置,桂花油已染上了玫瑰紫草的颜色,商丽歌又加了些蜂蜡,用火烤融后分装在瓷瓶中,等再次凝固的时候便能成型。   她用不同的花瓣调了多种颜色,分别收好后才回到前院。   上了三楼,商丽歌推门而入,珠帘后有人影一动,锦瑟站在后头,眼中微闪:“你怎么不敲门?”   商丽歌抬眸:“我进我自己的房间,为何要敲门?”   锦瑟瞪她一眼,转身回了自己卧处,放下垂帘将里头挡了个严严实实。   商丽歌也将垂帘放下,坐到妆台前打开妆奁,里头的瓶瓶罐罐整齐排列,每瓶上都刻有红楼的一种花卉。   其中一瓶牡丹叶朝右移了半寸,商丽歌弯了弯唇,将瓶身移回原处。 第四章 公子   次日,商丽歌是被一声尖叫惊醒的,室中的珠帘噼里啪啦打在一处,锦瑟径直闯进来,袖子遮了半张脸:“你对我做了什么?!”   商丽歌揉了揉眉心:“大清早的,妹妹是有什么事么?”   锦瑟又气又急,对她怒目而视,却一直不肯将袖子放下。   “这是怎么了?”   明姑的声音就在门外,显然是方才那声叫喊将外头的人都惊动了。锦瑟一顿,蓦然飞奔过去将门打开,一头扑在明姑怀中,红着眼簌簌落泪。   “姑姑替我做主,她这是要害死我!”   锦瑟埋着头哭得浑身发颤,死死扯着明姑的袖子:“姑姑替我换个房间吧,再同她住下去,我怕是要没命了……”   明姑蹙眉:“究竟出了何事,你好好说。”   锦瑟咬了咬牙,将遮在脸前的袖子放下,露出口鼻。   明姑的神情有一瞬的崩裂,后头有几个姑娘没忍住,抽气声此起彼伏。   只见锦瑟双唇浮肿,半张脸密密麻麻长满了红疹,想要抓挠却又不敢,忍得神色几分扭曲。   “是她!就是她下毒害我!”   众人顺着锦瑟所指看去,见商丽歌半披罗衣倚墙而立,散开的长发用丝带随意束在胸前,娉婷若夏日池塘里才露尖尖角的芙蕖,娇艳欲滴。   饶是见惯了美人的明姑也不由暗赞一声。   锦瑟却对她这副模样恨得牙痒。   她们二人在红楼中的年月相近,又同是习的琵琶,每每出席也皆是一道。可旁人只要见到商丽歌那张脸,眼中便再无她的存在。   好在商丽歌素来性子淡漠不喜热闹,也不如她乖巧讨喜,这才让她占尽上风。   可近日也不知怎的,商丽歌竟是忽然转了性,对歌舞宴饮也上心起来,如此下去,她怕是要再无出头之日!   锦瑟心下不甘,转念动了心思。只是没等到商丽歌容色尽毁,她的脸却开始发痒红肿。   “这个房间只有我和她同住,若非她下毒害我,我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   锦瑟年纪小,平日里又嘴甜爱笑,如今哭得这般肝肠寸断,叫不少楼中姐妹都心生怜惜,看向商丽歌的眼神便带了不善。   “同为红楼姐妹,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未免太过歹毒!”   “锦瑟与你同住一屋,怎么也是有些情分的吧,何至于要毁她容貌这般狠辣!”   众人一言一语,仿佛已然认定商丽歌便是那下毒之人。   商丽歌淡淡抬眸,只看向锦瑟:“妹妹怎就肯定是中了毒?说不准是你误食了什么,就如同我之前吃坏了肚子一般。”   锦瑟神色一滞。   商丽歌瞥了眼桌上的碗碟,上前顺手拿了节筷子:“既是刚吃完没多久,拿筷子往喉口一压,吐出来就好了。”   眼见商丽歌举着筷子走近,似要逼着她将早食吐出来,锦瑟面色大变,一把将商丽歌挥开:“你这贱人还想害我!”   商丽歌被推得一个踉跄,额头磕在桌脚,撞出“咚”的一声。   众人一愣。   商丽歌拿帕子捂了额头,语调微颤:“妹妹这是做什么?”   “你……”   “你口口声声说我下毒,下的何毒,何时下的,可有实证?”   “我……”   “众人所见,你闯进来时我尚未起身,又如何下毒害你?”   “你若还是不信,这些吃食你大可让姑姑带走查验,可若验出无毒,你是否会为这空口白牙的指责同我叩头致歉?”   商丽歌目中含泪语调温柔,却条理清晰字字句句戳在锦瑟的心窝肺管。锦瑟气得两眼发黑,挥袖将碗碟拂落:“毒没下在这里,你自然是不怕的!”   商丽歌眸色一冷:“那毒下在何处?什么毒还能无色无味,叫你这般轻易中招?”   “一品红研碎了混入胭脂,谁还——”   锦瑟气得发昏,待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急急刹口却是为时已晚,冷意顺着脊椎爬上,瞬时叫她头皮一麻。   周遭落针可闻,唯有商丽歌淡淡扬眉:“一品红?”   “不……我是说……”   明姑睨了锦瑟一眼:“是不是中毒,大夫看过便知。”   之前明姑便命人去请了大夫,如今人已到门外,闻言上前。锦瑟白着脸,此时却不愿让大夫诊治。   若是方才她不曾失言,大夫一来她正好将中毒一事推到商丽歌头上。然事到如今,除非她中的不是一品红,否则她就是不打自招。   可又怎会不是一品红呢,这毒可是她亲自准备要用在商丽歌身上的!   “姑姑息怒,是我不分轻重鲁莽行事。”锦瑟捂了脸,似是不愿见人,“哪敢劳烦大夫,姑姑容我休息几日便好……”   “你既不是大夫,便把嘴给我闭上。”   锦瑟还待再挤出几滴泪来,骤然被斥这一声,浑身一颤,只得硬着头皮伸手。   大夫号了脉,很快便确认道:“是一品红引起的皮肤红肿,所幸用量不多,吃几贴药将毒素排出即可。”   楼里的姑娘顺道将锦瑟的妆奁取了来:“还烦请大夫看看,这些胭脂水粉里有没有掺一品红的汁液?”   大夫每确认一样,锦瑟的脸便白上一分,倒显得面上的红疹愈发明显。   商丽歌神色复杂:“妹妹今日是要冤死我,还是这一品红,本就是用来对付我的?”   锦瑟对上商丽歌泫然欲泣的眼,本就百口莫辩的怒火霎时封顶。此时哪还顾得什么体面理智,尖叫一声便朝商丽歌扑来!   “够了!”   明姑怒喝,拂袖将人挥开:“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撒泼胡闹?”   “姑姑……”锦瑟还想再辩,对上明姑的目光却骤然一个激灵。   那目光里满是冷意不耐,锦瑟心头一沉,知晓无论她再说什么,明姑都不会信了。   若是继续胡搅蛮缠,此事便当真无法收场。   锦瑟一咬牙,跪到明姑身侧:“是我一时鬼迷了心窍,求姑姑看在我自食恶果的份上,饶我这一回……”   想到自己投毒不成反被算计了一遭,脸上还又肿又疼,锦瑟悲从中来,这下倒是哭得真情实感。   只是方才为她说话的几个姑娘皆面色讪讪心中生怨,任凭她哭得梨花带雨,也再无人抱以怜惜,更无人开口求情。   明姑罚她抄经书百卷,跪经三日,锦瑟皆应下。未等松口气,却又听明姑道:“既然中了毒,月底的曲文谈便不要露面了,我会命人将你的花牌取下。”   花牌是红楼姑娘身份的象征,曲文谈汇聚天下风流人物,权贵如云,失了这机会,再等便又要一年。   锦瑟一心钻营,这一罚对她而言无异于剜心。   更何况那日,公子也必定会到……   锦瑟脑中嗡鸣,忍不住跌坐在地。   众人散去,明姑离开前深看了商丽歌一眼:“让大夫好好看下你的伤。”   商丽歌谢过,问大夫要了些活血化瘀的药膏,待人走后才将遮在额头的帕子放下。   额前几缕乌黑碎发,更衬得肤色欺霜赛雪,如羊脂凝玉,莫说伤口,连红痕都不曾瞧见。   方才那一撞,商丽歌看准了角度,又拿袖子挡了下,只是听着响,实际并不怎么疼。   “是你将有毒的胭脂妆粉换给了我。”锦瑟冷静下来,思及商丽歌方才所言,似是字字句句为自己辩驳,实则是一步步勾起她的怒火,击溃她的理智。   她的不打自招是一时冲动,却也是商丽歌的别有用心。   见商丽歌没有否认,锦瑟愈发恼恨:“你是怎么知道的?”   并不是商丽歌未卜先知,只是自锦瑟在她吃食里加巴豆粉之后她便事事多留了个心眼。   红楼里统一派发的妆粉瓶身上都刻有花卉,商丽歌每回上妆后都会朝同一方向摆放,有没有人动过一目了然。   发现有异后,商丽歌就自制胭脂口脂来用,锦瑟见她上妆,只会以为她已然中招,从而放松警惕。   商丽歌摇了摇头:“以你的脑子,不适合想这些害人的手段。也劝你及时收手,莫要作茧自缚。”   锦瑟气结,商丽歌却容色平静:“我没心思同你争来斗去。”   她在锦瑟跟前蹲下,一手抬了她的脸,指腹划过眼尾,替她将泪痕拭去。   “所以你乖一点,只要你不想着害人,你我便能相安无事。”   ***   百家礼乐逐风流,一曲文谈震都城。   红楼一年一度的曲文谈品诗词,赏舞乐,是都城中最热闹的风雅盛事。   如今暑热未过,外头伏天闷热,红楼之中却流水潺潺,满室沁凉。   自西域传入的葡萄酿经冰镇后盛在琉璃盏中,置于芙蓉盘上顺流而下,瑰丽剔透的颜色潋滟漾开,抿一口齿颊生香,余韵留于舌尖不褪,是难得的佳饮。   王柯出身江凉王氏,也曾尝过这葡萄佳酿,却远不及手里这盏回味悠长。   那位红楼主人,果然不是一般的世俗富贵人。   “那不是秦阁老么?难得见到秦老出门。”   王柯心中一动,忙循声望去。只见一鹤发童颜的老者自门口而入,衣着朴素然威仪自敛,叫人不敢逼视。   秦阁老年迈,如今虽荣养在家,在朝中的影响力却依旧深远。他学识渊博政绩斐然,又曾任帝师,是入一回朝,连圣上都要亲迎行礼的人物。   培山书院每年都有举荐的名额,然僧多粥少,要想通过考学入仕十分不易。可若是能得朝中贵人的青睐,拿到一封盖章署名的举荐信,仕途无异于会顺遂很多。   今日这曲文谈当真是来对了。   王柯心中澎湃,忍不住在献艺的乐人中逡巡商丽歌的身影。   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坐于人群之后脉脉不语,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偏头往此处看来,下一瞬又羞涩敛目。   颤动的眼睫勾出几分若有似无的媚,好似轻鸿鸦羽,拂得王柯心房频颤,看来的目光便愈发灼灼。   商丽歌没看他,只是扫了一眼他带来的卷轴。   红楼雅名非虚,楼中姑娘虽是乐籍,但诗书礼乐都是自小学的,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挑个一二出来,总是拿的出手。   前世商丽歌与王柯熟络之后,也时常与他联词对句,他的确有几分才名,在一群喜好玩乐的世族子弟中颇受追捧。   商丽歌还记得,王柯曾写过一篇《予民论》,虽用词严谨文风隽秀,但所述观点甚为空泛,在世族之上侃侃而谈却不论民情。商丽歌在一旁标注了自己的见解,王柯还有些不愉,觉得画蛇添足。   之后他得了贵人赏识,有望平步青云,兴高醉酒之际拉着商丽歌称她为福星,商丽歌才知原是贵人莅临培山书院时无意间瞧见了他的《予民论》,赞他心系民生,体民所苦,这才愿给他一个入仕报效的机会。   当时商丽歌真心为他高兴,并未细想。如今回想起来,贵人所赞的观点皆是自己所书,若当真只是无意间所见,不会看不出其上笔迹出自两人之手。   除非,是王柯拿了她的见解重新誊抄了一份,又“凑巧”让贵人瞧见。   商丽歌轻抚琵琶,按下眸中冷意。   商音旷韵,编钟击出的鸣响让楼中一静。   众人似有所感,齐齐往二楼望去。   只见廊桥栈阶之间缓步行来一人,身形颀长,月白玉桂缠枝的儒衫微微拂动,除了腰间一条天青碧玉绦,周身再无半点坠饰。   他戴着半张紫玉狐狸的面具,露出的下颌线条精致,肤色如霜。然面具下的那双眼却如吸纳万千星辰的永夜,又仿佛置于雪水之中,清寒剔透,叫他整个人都似冰雕玉琢般,清隽不见半分女气。   商丽歌微微一怔,这便是公子闻玉,只是站在那儿,无需将面具摘下,甚至无需开口,就已自成风骨。   第一公子,世无其二。 第五章 借刀   “公子瞧瞧我这幅,比之魏兄如何?”   凡今日入楼者所带诗文皆可悬于楼中展示供人品评,其中出类拔萃的尽可留下。   请教闻玉的是澧都中素有才名的学子,同窗总爱拿他与另一人比较。此次两人都来参加了曲文谈,便想趁此分出个高下。   那两幅诗商丽歌也看了,皆属上乘之作,只不过一个诗意豪放,一个细琢婉约,分属不同派系,算是各有所长。   商丽歌本以为公子会言无甚可比,不料他竟径直指了其中一幅,判那魏郎君更胜一筹。   被点名的魏郎君顿时一喜,另一人却是不服:“敢问公子我差在何处?他所作的诗文皆是些情情爱爱,哀怨得很,我写的却是沙场铁血,战士马革裹尸怎还比不上那些男欢女爱?”   不少人也觉他说得在理,闻玉并未见恼,只平静道:“诗文喻情,无论情怀还是情爱都无高下之分。”   “你诗意辽阔直抒胸臆,这是你的长处。我也在你的诗里看到了一腔赤忱,年轻学子志得意满,本无可指摘。”   不等那人开口,闻玉又道:“然你的诗里既写到了国仇家恨,身为澧朝子民,又焉能不痛?将军沙场无归,又焉能不悲?”   商丽歌微微一怔,那人听及此则更是惭愧。他生于太平盛世,未曾深思战争残酷,所作诗文只有金戈铁马,尤为浅显。   反观魏兄一诗,字里行间情真意切,更显纸短情长,与他相比,当真是高下立见。   那人面上一红,向魏兄致了歉,又朝闻玉深深一揖:“是我浅薄了,公子高见。”   闻玉受他这礼倒也不曾谦拒,只道:“学海无涯,不在一文一词。”   众学子心中激荡,看向公子的眼神愈发热切。   “说得好!”堂中有人哈哈一笑,举杯叹道,“公子才情,不入仕当真是可惜了。”   闻玉眸中微顿,唇畔却勾出一抹淡笑:“我确然无心仕途,劳累常侍郎回回见我,都要道声可惜。”   常侍郎又是哈哈一笑,众人亦是忍俊不禁。   王柯暗忖,原来不止秦阁老来了,连擢考官员升降的吏部左侍郎也来了。   或许在场的,还不止这两位贵人。   王柯心念一动,朝吴小郎君感叹:“也不知是哪位学子得幸,若能入了贵人的眼,何愁不能平步青云?”   若是吴小郎君自己,确然没什么入仕之心。只他一向无心学业,在培山书院的课业多由王柯代劳,自然认为他才学甚笃。   且昭承伯总嫌他不求上进,尽交些狐朋狗友,若他们这群人中出了个能入公子眼的大才子,他的面上也会倍感有光。   这般一想,吴小郎君便“蹭”地起身:“公子既无意于仕途,侍郎大人何必勉强?不若看看旁人之作。”   吴小郎君指了王柯的词:“我瞧那幅就很是不错。”   这话有些无礼,吴小郎君在澧都中素有混名,有识得他的人当即笑道:“吴小郎君竟也会品评诗词了,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   吴小郎君冷笑:“你讥我何用,只说那词好是不好?”   那人回头细看,正待再嘲上几句,话到嘴边却忽而噎住。   那首词名《关山越》,写的是关山壮景,辞藻繁丽壮阔,尤其是末尾两句,叹老来越关山,山河依旧然时光不复,气势恢宏又余韵悲凉,可谓点睛之笔。   众学子围上前,逐字逐句品读,不由交口称赞。   便是常侍郎也抚须叹道:“寓情于景,的确是难得的佳作,署名人王柯,不知是哪位学者?”   王柯按下心头喜意,稍整衣摆躬身上前:“学生王柯,见过大人。”   常侍郎微微一愣:“你是王柯?”   “正是学生,学生出身江凉王氏,现于培山书院就读。”   原以为写这词的会是个年长些的学者,不想竟是这么个年轻后生。常侍郎见他五官端正,态度谦逊,不由微微颔首:“难得你年纪轻轻便有这般感悟,当真是后生可畏,不错,不错。”   得吏部左侍郎这一席话,日后拿到贵人的举荐信便容易得多。王柯心下大喜,王氏一族偏居江凉一带已久,如今可就指着他扬眉吐气了。   当下学风,最重有才之士。王柯学问出众,自然受人敬重追捧,众学子将他围在中间好一番亲热探讨。就连吴小郎君也满目得色,睨了方才对他出言不逊的人一眼,仿若得了夸赞的是他自己。   商丽歌倒是不急,王柯有几斤几两,她再清楚不过。前世没胆在曲文坛上露脸,今生却是被她引着生了志在必得的心思,耍弄什么手段都不足为奇。   可他的那些伎俩,又如何瞒得过那位?   仿若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闻玉微微偏头,竟朝商丽歌所在之处望来。面具下的眸子目色深邃,叫她呼吸一滞。   只是一瞬,公子又将目光移开,神色如常。   商丽歌不知怎的微微松了口气,公子应当不知这其中还有她的作用,或许方才那一瞬对视,只是她的错觉。   “公子以为如何?”   常侍郎注意到公子未曾开口,特意相询。听他发问,众人便都安静下来,王柯也回过身,面上还带了几分受人追捧的喜色红晕,目光灼灼地看向公子。   闻玉道:“我有些疑问请教。”   王柯忙称不敢,许是方才被捧得高了,现下对着公子折下腰来,竟觉得万分别扭。然王柯不敢表现出来,公子的名望太高,不是如今的他能随意造次的。   “在我看来,这首词至少有五处取自前人笔下,虽用意贴切,但难免多了几分匠气。”   原以为依旧会从公子口中听到夸赞之语,不想竟是这般直白的一句,王柯唇边的笑意顿时一僵。   为了写出这首词,他翻阅了大量描写关山景色的书籍诗作,的确摘用了前人的辞藻修饰。   引用前人词汇于诗词之中早有先例,一般引用的皆是最出名又耳熟能详的,他一时词汇贫乏多用了几处,却是特意挑了罕见生僻的,原以为就算被人瞧出,也只有一二处无伤大雅,不想竟是被公子一眼看破。   王柯心下一个咯噔,隐隐不安。   “这首词最出彩之处在于末尾两句,只我不解,你年纪尚轻,何以有这番感悟?”   “早前有幸一览关山,见关山景色辽阔,然因地势太过险峻,当地下了条令,雨雪天不越关山,年逾五十者不入关山。想这大好风光,待年迈之后却是再无缘得见,故而有此感叹。”   王柯神色不变,他写关山自然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今时今日,定要将江凉才子的名头落实。   公子瞧他一眼:“你是何时去的关山?”   “是在入学之前,承历二十一年秋。”   公子轻哂,王柯被这莫名一笑笑得脊背发寒,正待相问,却闻公子道:“关山险峻,常有登山坠崖之人,故而当地颁布了条令。只是早在三年前,条文便从年逾五十者不入关山更为年逾四十五者不入关山。”   “你既是去年方去,如何不知?”   王柯只觉脑中一眩,冷汗霎时爬满背脊,勉力镇定道:“许是时隔日久,学生记岔了……”   “是么?”公子声色一冷,“可这首词的最后两句,我却已在另外一本游记中所见。”   此言一出,整座楼阁霎时沸腾。   引用前人文词是一回事,可若摘抄他人成果署自己名讳,便是赤/裸/裸的剽窃,与盗贼无异!   一时之间,众人愤慨难言,看得王柯面上火辣辣地烧。   那首词的最后两句,他的确是从一本游记上摘抄来的。当时只觉写得甚好,写《关山越》时想起这两句便用了上去。   他敢用,是因为那本游记早成孤本,除了他手里的手抄版外举世难寻。且写游记之人已然逝世,即便公子在之前读过,也断然拿不出原稿。   这般一想,王柯又镇定下来。第一公子又如何,若拿不出证据,只凭他名扬在外就能空口白牙污他剽窃么?   王柯又朝公子一揖,礼数周全:“不知那本游记可在,可否让学生看看,许是有什么误会。”   公子弯了弯唇,眸光在他身上一掠,甚至都未落到实处,只是不在意地轻扫而过,王柯却忽而觉得背上一沉,似是有股无形的压力让他两股战战,原先无所畏惧的做派当即就要支撑不住。   “那本游记并不在此处。”   听到这句,王柯的周身骤然一松,心底浮上一股“果然如此”的庆幸感,然不等他开口,公子又道:“虽然那本游记不在此处,但写那游记之人与我却是故交,他将游记的手稿存在另一友人家中,并不止我一人看过。”   公子侧身,看向堂中一人:“那位友人甚重情义,想来那份手稿至今应该保存完好。”   王柯的头皮一麻,顺着公子的目光看去,却见之前落座的秦阁老缓缓起身,道了句“不错”。   公子口中的友人,也是那本游记作者的友人,竟是当朝秦阁老!   “老夫的友人离世之前又去过一趟关山,只是那时他已年逾四十五,当地新改了条令,竟让他与关山无缘,故才写下此番感叹。那手稿如今就在老夫家中,我已命人去取,你若不信,稍后自可翻看。”   王柯的心骤然沉入谷底。   众人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柯的话本就漏洞百出,且公子从不妄言,眼下连秦阁老也站了出来,又有手稿为证,抄袭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四周的一道道目光接踵而来,似利箭弯刀,落在王柯身上有如凌迟。   “年轻人,学贵在行。”秦阁老的目色老而不浊,看过来时满是威慑。   “学问可以永无止境,但一人若是品行不端,那他的路便是走到了尽头。”   王柯浑身发冷,秦阁老言他品行不端,方才对他欣赏有加的常侍郎也目露厌色,还有这满堂的人,都在议论他,看他的笑话。   他的仕途毁了。   彻底毁了。   王柯再无脸面待下去,便是吴小郎君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只想从未结识过王柯才好。   商丽歌垂眸,一直紧握于袖下的手这才缓缓松开,心中的快意如同战栗一般蔓延到四肢百骸。   今日的结果比她预想的还要好。从今以后,在世人眼中,江凉王柯就只是个剽窃他人诗作的欺世盗名之辈,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再无人能轻易为他所欺!   王柯这段不光彩的插曲在他狼狈离开之后便落下帷幕,曲文谈不会因他一人不端而更改初衷,众人依旧各抒己见切磋交流,待到晌午时,方正式开席摆宴。   “公子请。”   身边有人递上一支箭羽,虽是箭的模样,但箭头并非真的铁器,而是包了绒布的竹制雕花。   今日宴饮取名“曲文谈”便是有文有曲,品评诗词过后再以曲开席。   闻玉将弦拉满,竹箭朝上,对的是堂中悬挂的一应花牌。花牌之上写了不同美人名,随风拂动敲击,宛若美人环佩叮当。   指尖一松,竹箭如流星而出。一声清击,恰好将其中一枚花牌打落。   小厮将花牌拾起,翻过牡丹花卉的一面,唱出后头的美人名。   坐在人群中的商丽歌一怔,听见自己的名字回响在大厅之中。 第六章 秘密   “一百三十五、一百三十六、一百三十七……”   金珠一百三十七,再加头回吴小郎君赏的二十颗,共计金珠一百五十七。   商丽歌将沉甸甸的一袋金珠扎好后放进匣中上锁,在手札上记录金珠数目。   自那日曲文谈上公子亲手射下她的花牌之后,商丽歌便不再收敛锋芒,一曲琵琶满座叫好,点她演曲奏乐的人多了起来,金珠的进项也肉眼可见地增长。   商丽歌眉间染笑,倒是也能体会几分明姑数财的乐趣。前世她对这些阿堵物不屑一顾,今生却还指望着银钱傍身。   日后离开红楼,能寻个安身立命之地,钱财便是底气。   只是脱籍有些麻烦。   这一世,商丽歌既不想毁了自己的脸,也不想随便寻个人嫁了,要想脱离乐籍,便只剩最后一条路,也是最难的一条。   当世礼乐兴盛,世家大族常邀坊间擅歌舞之人过府宴饮,朝中更设礼乐司,逢大节之日也会从民间调集乐人。歌舞坊出身的女子虽属乐籍,地位已与前朝不可同日而语。   这其中尤为出众的,经人举荐通过考核,便可受礼乐司惠赐玉牌,成为行首大家自行脱籍。   然大家千人难出其一,可见此途艰难。   沾了墨的笔尖一顿,商丽歌忽而想到公子。   当日见那研墨执笔的手弯弓射箭,竟是出乎意料的好看。只是公子漫不经心的一箭,就能将她推至众人跟前,可见若想成为行首大家,接近公子无疑是一条捷径。   想那王柯千方百计博公子青眼,她又何尝不是。   商丽歌自嘲一笑,在手札上落笔:   公子闻玉,宜亲近笼络。   商丽歌合上手札,在外面套了一层话本的书壳妥善收好。随后换了身衣服,拿上香烛纸钱。   今日是庚娘忌日,晚上她没有宴饮,正好方便祭拜。   锦瑟这时推门进来,正撞上商丽歌,目光下意识有些躲闪。   空气中漫开一股浓郁的脂粉香,商丽歌微微蹙眉:“你去哪儿了?”   “与你何干?”锦瑟冷硬地别过头,见到商丽歌拿着的东西,便知她又要去祭拜那个死人,暗道一声晦气。   自那日被商丽歌反将一军后,锦瑟的确安分了许多,如今她禁足已过,面上红疹也已然褪去,便又开始自如活动。虽往日里碰到依旧免不了冷言冷语,但只要她不算计到自己头上,商丽歌便也懒得同她计较。   “我说过,你不适合耍弄那些阴谋诡算。”此时见她神情闪烁,商丽歌还是提了一句,“莫要作过了头,害人害己。”   言尽于此,商丽歌转身离开。   锦瑟的神情几经变换,猛地攥紧了袖下的物什。   商丽歌又知道什么,她汲汲营营这么些年,无非是为了那一人。   眼下她已下了血本,成不成,就看今夜了。   ***   萧条院落里燃起一点光亮,商丽歌点上香烛,在庚娘的灵位前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   “弟子不孝,枉费师父一番教导,今日向师父请罪,日后一定勤学苦练,不负师恩。”   庚娘于她有半师之谊,虽未行过拜师礼,商丽歌却早已将她视作恩师。   红楼中人包括明姑都以为她只擅琵琶,却不知她跟着庚娘练了多年舞艺,只她不喜宴饮,从未献舞于人前,后来被情爱所迷,舞技便更是荒废。   如今既决定争一争行首大家,那从前的东西便该一一拾起。   院中的梨树形单影只,不知何时,树下多了一道人影,枝丫婆娑而舞宛若应和,寂寂庭院似也跟着热闹了几分。   商丽歌练了许久,待气息匀缓后方提灯离开。此时夜色已深,宴饮多半已毕,后院落门熄烛,唯有商丽歌手中的灯笼透出一点盈盈光亮。   前头小路上隐隐传来窸窣动静,商丽歌站到树丛之后挡住光亮,却见一人步履匆匆,身后留下一股熟悉的脂粉香气。   锦瑟?   红楼风雅,在姑娘们的衣衫头面上也从不吝啬,所用香粉皆属上乘,香味清淡好闻。可锦瑟身上的味道,却像是勾栏瓦肆中用的劣质脂粉。   商丽歌看着她的去的方向,迟疑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锦瑟并没有发现有人跟着,此时她心如擂鼓,掌心一片湿滑,险些要握不住手中瓷瓶。   她愈发加紧步伐,径直穿过中庭,抱壁之后便是公子的院落。然她并没有入小重山,而是往左一拐,去了中庭后的水榭。   这个时点,他果然在这儿。   锦瑟脚下一顿,长长吸了口气。水榭之中幽幽燃了两盏风灯,灯影下的人如芝兰玉树,只一个背影便已清隽难言。他捻了一点鱼食洒入池中,这般寻常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是格外赏心悦目。   锦瑟痴痴望着,如同过往的许多年月。   只是今日,她已不甘再这般躲藏着远远瞧上一眼,她想更近一步。那可是公子啊,那般风华人物,谁人不想?   可寻常人如何入得了公子的眼,若非她无意中知道了公子有深夜里来水榭的习惯,平日里怕是见上一面都难。   锦瑟抚着掌中瓷瓶,这是她从花窑之中花大价钱买来的秘方,无需加在饮食之中,只要令香味漫出便能让人情难自禁。   哪怕那人是素来清贵自持的公子。   锦瑟目光灼灼,若她成了公子的枕边人,想要什么没有?莫说商丽歌,就连最为严厉的明姑见她,也要礼让三分。   商丽歌跟在锦瑟身后,见到水榭中的人便知不好,先一步将灯笼吹灭。然不等她动作,锦瑟已然埋头冲了过去。   这样大的动静,公子不可能毫无所觉。然他甚至没有回身,只微一抬手,夜色中骤然闪出一道银光,锦瑟的身子顿时一滞,手中瓷瓶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却已闻不到任何味道,甚至倒地的时候都还保持着向前疾步的姿势。   血线落入池中,惊得一池锦鲤扑腾摆尾,匿入水中不见。   商丽歌被眼前的一幕狠狠惊住,连呼吸都霎时凝滞。她立于树丛之后,不敢挪动半步,更不敢生出半点动静。   锦瑟的尸体很快便被人清理,水榭之中又宛如只有公子一人。但商丽歌知道,定然还有人护在公子周围,她若贸然动作,下场很可能同锦瑟一样。   公子将最后一把鱼食洒入池中,随即转身,语调清寒道:“出来。”   商丽歌心底一沉,却是没动。   然下一秒,公子已朝她藏身之处望来。他此时未戴面具,眸中的清冷霜色一览无遗,明明不见怒色,却让商丽歌浑身僵冷。   顶着那样的目光,商丽歌从树后挪步而出,朝公子走去。每一步都仿若踩在云端,每一步又都好像是最后一步。   商丽歌在距公子十步之处停下,方才的锦瑟也是这般距离。如今尸体已然不在,地上的血迹却尤未干涸。   商丽歌只作不见,朝公子福了福身:“见过公子。”   空气中残留着瓷瓶里的甜腻味道,商丽歌放缓了呼吸,却依旧免不了吸入几分。   头顶一时静默,良久才听公子道了句:“又是你。”   又?   商丽歌不解其意,却听公子问:“可知她为什么而死?”   商丽歌垂眸:“她算计公子。”   “那么你呢?”   商丽歌蹙眉,听公子似是笑了笑:“你借我的手料理王柯,不也是在算计我?她的下场你已然瞧见,你呢?”   商丽歌猛然想起曲文谈上的那一眼,原来那真的不是她的错觉,公子当时就已然知道,她在利用他。   就如同他一早就知道锦瑟的心思,一旦她越雷池一步,便是雷霆手段。   周遭的香味似乎愈发浓烈,灼灼热意从小腹间升起,叫人浑身燥热。然公子的话却像冰冷的刀刃抵在喉口,商丽歌宛若置身于冰火两重天,甚是煎熬。   “我不一样。”   因着药效的作用,商丽歌的声音显得尤为绵软,听起来如同撒娇一般。   她猛地抬头,径直对上公子的眼,却又忽而怔住。   何为公子如玉,郎艳独绝,在这一刻都有了具象。商丽歌从来以为,貌美只用来形容女子,且美及皮相,气成骨相。   可这世上竟也有那么一种人,即便是个男子,也能美及风骨,绝代风华。   商丽歌猛地咬了咬舌尖,压下翻涌的欲念。对比她来,公子神色不变,那甜腻浓烈的味道竟对他没有半点影响,倒显得自己愈发狼狈。   “我不一样。”商丽歌又道了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异常,“我对公子有用。”   至少到现在,公子都还未取她性命。   商丽歌就那么瞧着公子,宛若赌气一般。本就媚若春水的眼眸因着药效愈发潋滟,似蒙了一层薄薄雾气,竟能勾魂夺魄。   闻玉瞧了半晌,眸中微动。   “三日后,御史大夫公子董回的生辰宴,你去。”   ***   商丽歌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房中的,甫一关门便险些瘫坐在地,一连灌了三杯凉水方寻回一点清明。   方才生死一线,如今想来还是忍不住后怕。   锦瑟已死,然她甚至不曾看清动手之人,可见不是一般的高手。   这样的人在红楼之中还有多少?   一个、两个还是十个、百个?   今夜她不过是窥探到了冰山一角,却已然深知,公子此人,非比寻常。   商丽歌找出手札,翻到白日里新添的那一页,重新执笔沾墨,毫不犹豫地将公子的名字从手札上划去。明明手上依旧虚软无力,这一下却力透纸背。   重活一次,她万般惜命。   什么宜亲近笼络。   此路不通。 第七章 参宴   “姑娘,这边请。”   商丽歌跟在领路丫鬟身后,暗中记下董府的布局。   今日是御史大夫之子董回的及冠生辰宴,请了红楼里的姑娘登台献艺。   御史大夫董肖生老来得子,又是独苗,阖家上下都对董回视若珍宝。独子及冠,自然要好生操办一番。   董回提出要请红楼中人过府,这等小事,几乎不用惊动董肖生,府中主母安排一声便是。   商丽歌等人提前到了董府,早有丫鬟在门前接引,领着她们去别院更衣准备。   御史大夫的门庭已非一般公卿能比,若是董肖生的寿诞,宴请红袖榜上的姑娘也是请的动的。   今日虽是董回的生辰宴,来人却也多是看了董肖生的面子,红楼中该派出哪些人去,自也要斟酌一二。   公子却偏偏点了商丽歌。   那日公子留她性命,却扔下让她参宴的话,商丽歌自然不会觉得他仅仅是让自己在宴上献艺,然要做什么、怎么做,公子却只字未提。   商丽歌琢磨着,事情多半不是在董回身上,而是他那位在御史台任职的爹。   御史台有监察百官之职,近日里在红楼中听到最多的便是一桩连御史台都头疼的案子。   商丽歌有些印象,当日王柯同他那几位同窗也曾提过几嘴。   平成县县令黄世良欺男霸女,苦主一头撞死在县衙门前,尸体却被黄世良扣下,直到其父兄一路鸣冤至澧都,事才抖落开来。   这桩案子本无需御史台过问,甚至都无需大理寺出面,直接交给都令尹审理便是,难就难在,证人证词之中不止指证黄世良欺男霸女,还提到了圈地敛财。   圣上不久前才下明旨,官员不得私占农田土地,违令者严惩不贷。正是令出即行的时候,黄世良这时候犯事,无疑是杀鸡儆猴的最好典范。   即便他是户部尚书黄宗平的亲侄子。   案情明了,都令尹立即命人缉拿黄世良,却未从他家里抄出什么万贯家财。黄世良当庭喊冤,这才叫都令尹慌了神。   黄世良获罪不冤,但是何罪便获何刑,若不曾圈地敛财却叫他给扣了这帽子,户部尚书如何会放过他一个小小的都令尹。   可若是确有其罪,那钱又去了哪儿?   都令尹吓出一身冷汗,当夜便封了一应卷宗将案子递到了大理寺和御史台。然明眼人都知这其中牵扯甚深,大理寺卿要审此案,各方不配合也是寸步难行,案子便这般搁置下来。   “季大人,现下还未开席,请您往前厅稍待。”   “不必,我找你家大人。”   商丽歌闻声望去,见一男子穿廊而来,着紫色立领官服,胸前绣孔雀纹补子,钑鹤绶带下坠金花玉纹佩。他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只肤色略黑,若非穿了一身文官服饰,瞧着倒有几分武将气质。   管家为难,那男子径直道:“怎么,今日府上设宴,你家大人总不会又出门了吧?”   “季大人说笑了……”   管家心中暗暗叫苦,今日正逢少爷及冠,府上自是大开门庭。季大人携礼而来,总不能再同之前一般将他拒之门外,少不得得由老爷出面。   商丽歌闻言眸中一动,叫住要离开的丫鬟:“我身体有些不适,不知此处可有净房?”   “有的,姑娘随我来。”   “不敢劳烦,姐姐给我指条路便成。”   此时府中丫鬟小厮往来如梭,正是最为繁忙之时,那丫鬟便也顺势道:“回廊后左拐便是。”   商丽歌谢过,下回廊后却是往右一拐,跟在了那位大人身后。   离了前院,丫鬟婆子明显少了许多,然再往前就是主院,商丽歌微微蹙眉,却听身后有人唤道:“这位姑娘……”   商丽歌步子一顿,回身望去。   来人是个年轻郎君,见到商丽歌迟疑片刻,蓦然目中一亮:“你是商姑娘?”   这个时候独自出现在此处的适龄郎君,想来也只有这场筵席的主角了。商丽歌行礼,有些意外:“郎君识得奴?”   董回笑道:“自是识得,曲文谈上姑娘一曲琵琶开席叫人印象深刻,虽那时姑娘戴了面纱,但只要见过姑娘的眼睛,必不会忘。”   “董某生辰姑娘能来实是好极。”董回笑意一顿,皱眉道,“姑娘怎独自在此,可是下人怠慢?”   商丽歌赧然:“是奴失礼,方才发现琵琶弦有些损坏,恐误了郎君筵席,这才出来问问是否有替换的琵琶弦,不想竟是迷路了。”   “这是小事。”董回当即笑道,“府中有专门的琴房,左右现在时辰尚早,姑娘若不嫌弃可随我前去看看,或许有用得上的。”   来之前商丽歌便听闻董家郎君喜好乐理,董府长辈疼宠,专门给他造了一间琴房,里头物什一应俱全,比起外头的琴行也不遑多让。   商丽歌正愁去不了主院,听董回开口,自是好极。   另一厢,董肖生在书房见了季洲。   “董大人贵人事忙,要见您一面真是不易。”   董肖生讪讪,他与季洲虽是平级,年纪却比季洲大了近两轮,按礼季洲该以他为尊,偏偏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理寺卿只讲法理不讲情面,他一再的避而不见已然让这位季大人不满至极。   董肖生一口一个“小季”压着辈分,招呼他喝茶,季洲却没心思同他客套,开门见山道:“黄世良的案子需要御史台配合,大人准备怎么审?”   董肖生见再躲不过,只得叹道:“季大人,如今既未从黄世良家中搜出银财地契,这桩案子便到此为止吧。”   季洲蹙眉:“此案疑点甚多,若不彻查,圈地之风不止,难保不会有下一个黄世良。”   “区区一个县令便敢这般猖狂,若是品阶高官,岂不犯惹众怒,引得民怨沸腾?”   “季大人还是太年轻。”董肖生摇头道,“黄世良在朝中的关系大人不知吗?户部尚书的顶头上司又是谁?”   “季大人,你年纪轻轻坐到这个位置甚是不易,又何必去搅那滩浑水?尽早将案子结了,对谁都好。”   ……   季洲沉着脸从书房出来,正撞见廊下的商丽歌和董回。   方才季洲与父亲间的争执董回也听到了几分,此时颇有些尴尬,忙低声行礼。   “还未贺过董郎君生辰,怎不在前头迎客?”   季洲没打算迁怒小辈,见董回身边立了位姑娘便守礼地错开目光,只当是后院哪位女眷。   董回如实道:“姑娘的琵琶弦有损,正好我那处有新弦,带她来替换下。”   季洲闻言一顿,这才瞧见商丽歌穿的是湘裙披帛,而不是贵女常着的比甲锻褙,忍不住冷笑一声。   黄世良的案子至今无解,银子去向不明,若扯出一应高官必令朝野动荡。偏偏御史大夫诸事不理闭门不见,一心为独子操办及冠筵席。这独子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未读圣贤书却有闲心作陪乐人,简直荒唐!   商丽歌只觉季洲的目光一冷,连带看她时也尤为不善:“哪里的乐人还需董家郎君亲自作陪,好大的脸面。”   董回早听闻过这位大理寺卿的脾气,商丽歌是他带来的人,自不能让她受了委屈,忙道:“是我的疏忽,怠慢了季大人,还请季大人前厅稍坐……”   “不必了。”季洲沉声道,“董家郎君若真有闲心,不若劝劝你的父亲上心朝事。”   季洲又瞥了商丽歌一眼:“沉迷舞乐,何堪大用。”   商丽歌看着季洲的背影,微微敛目。原来,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大理寺卿,季洲。   董肖生定是多次对他避而不见,才会让他借着董回的及冠宴寻上门来。   之后的筵席上,果然也未再见到季洲的影子。   商丽歌等人离开时,董回亲自送了出来,又向商丽歌赔罪:“今日是董某失礼了,季大人之言,还请姑娘勿要放在心上。”   “总听人说大理寺卿铁面无私断案如神,今日一见果然是心直口快的清正之人。”   董回见商丽歌面上带笑,的确不像是伤了心的模样,遂也放下心来。商丽歌命车夫启程,放下车帘后,目色渐深。   季洲的话她确实不曾放在心上,有人喜好舞乐追捧乐人,就有人不喜轻视,世道如此,无甚好在意。   她在意的,是在书房外听到的那几句话。   黄世良的上头是户部尚书黄宗平,黄宗平的上头可就是那位权倾朝野的韩相了。   可这与公子何干,为何要打探这些……   “姑娘,我们到了。”   商丽歌踩着马凳下车,回到朱漆红楼。厅中流水潺潺客往云来,一派繁荣之景。   商丽歌抬眸,看向挂在二楼檐下的那块匾额。   红楼之所以在澧都乃至天下都极富盛名,除了公子闻玉,歌舞独绝,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块匾。   圣上朱笔御赐“香兰含章”,是盛赞红楼风雅,也是因为红楼出身的那位贵人,如今陪伴圣驾的兰嫔娘娘。   或许不止是韩相,毕竟韩相的上头除了圣上,还有太子。   商丽歌被自己的猜想惊出一声冷汗,听身侧有人唤她:   “姑娘,公子有请。” 第八章 回话   午后蝉鸣声声,烈日刺目却依旧烤得人昏昏欲睡。   德三在廊柱下偷偷打了个呵欠,见宫道上远远行来两点人影,忙打起精神。   走得近了,才看清前头的那人,着千草色如意纹宫装,乌发堆鬓点一支珍珠燕尾钗,玉颜雪腮容色温婉,炎炎烈日下却清凉无汗。   当真是冰肌玉骨,木兰生香。   兰嫔微微一笑:“劳烦公公通禀,我做了些茶点过来,不知陛下可有空?”   德三转了转眼珠,干笑道:“娘娘来得不巧,陛下此时正在小憩。”   勤政殿的大门应声而开,从里走出的那位珠翠环鬓通身贵气,因保养得甚好,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依旧容色妍丽。兰嫔目光微顿,盈盈下拜:“见过贵妃娘娘。”   韩贵妃眉梢微扬:“妹妹迟了一步,陛下此时怕是无瑕见你。”   “如此,劳烦公公代为转交。”兰嫔将食盒递给德三,随即又朝韩贵妃一拜,“嫔妾告退。”   韩贵妃满意地看着兰嫔离开,漫不经心地瞥了德三一眼:“你是胡为光的义子?”   德三称是。   “倒是机灵。”   “娘娘谬赞。”   见韩贵妃瞥了他手里的食盒一眼,德三顿时心领神会:“天气炎热,兰嫔娘娘过来这一路,茶点定是放得久了,不便陛下入口。”   韩贵妃勾了勾唇,声色愉悦道:“赏。”   德三喜不自胜。   “明知那位在,娘娘又何必亲自走这一趟?”   千钰替薛兰音打着伞,忍了半晌,终是忍不住蹙眉。   政殿之前不准乘撵,娘娘亲手做了茶点,又顶着烈日送去,一来一回焉能不累。   可有那位在,莫说见不到圣上,这一番心意能不能递到圣上跟前都难说。   薛兰音依旧淡笑:“正是因为知道她在,才要去。”   圣上既肯见她,便是不曾疑心太子,韩贵妃自然是一如往常的春风得意。可见黄世良一案即便牵扯到了户部尚书,也不会动摇韩相的根基,太子暂时也是无恙了。   薛兰音唇边的淡笑几不可见,敛目道:“宫里的松香我用不惯,晚些让宝顺出宫一趟,到以前我常去的那家琴行买。”   千钰低头称是。   ***   两世加起来,这是商丽歌第二次入小重山。   小重山内有茂林修竹、碧阁亭台,九道石刻拱门连着公子院落,燕衔飞檐,入目处处成画。   公子就在院中,宽袍束起,玉容绝艳,即便是侍弄花草这样的杂事,由他做来也是格外风雅。   商丽歌收回目光,上前行礼。   “来了。”闻玉没抬头,只道,“过来帮忙。”   商丽歌微微一愣,随即蹲下身扶住花株。   “这是兰花?”   “嗯。”   商丽歌蹙眉:“如今盛夏未过天气闷热,此时移栽,怕是不易存活。”   闻玉动作一顿:“你懂这些?”   “略知一二。”   “那日后便由你来照料。”闻玉松了松土,语调微冷,“若是死了……”   “公子放心。”商丽歌忙道,“我一定尽心照料。”   闻玉垂眸,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   院子里的兰花有十几株,商丽歌帮着一一移栽,待全部完工时,已过了小半日。   商丽歌出了一身薄汗,双颊微红若春醺海棠,鼻尖上的汗珠盈盈一点,欲落不落的模样尤为娇怜。   闻玉的目光在那上头停了停,见她舀了桶里的水洗手,便也将手递了过去。   商丽歌一顿,只得又舀了一瓢,从公子手上浇下。   清水冲开指间的泥土,露出如玉肤质。这一双手白皙修长,若霜雪堆砌,比许多女子的手都要好看。   待双手洗净,闻玉方道:“随我来。”   商丽歌跟在公子身后入了楼阁,前世公子也是在这里见了她,只不过那时候二人中间还隔了一道屏风,如今却无半点遮挡。   明姑也在,上前递了块干净的帕子。闻玉将手上的水渍擦干,面色淡淡,似乎又成了那个光风霁月,却不容亲近的如玉公子。   “说说吧,你在董府所得。”   商丽歌从未忘记自己为什么来小重山,此时终于听见公子发问,倒是微微松了口气。   她将在董府的所见所闻一一回禀,包括在书房外听到的季洲与董肖生的对话。   公子让她参宴无非是想让她探听消息,她若一无所获,对公子来说她便没了价值。一个没有价值却知晓红楼秘密的人,又为什么要冒险让她留在世上?   且商丽歌并不认为公子会放心让她一人打探。与她同去参宴的乐人中,定然还有公子的人。   但反过来想,她若是做得太多,与红楼的羁绊就只会越来越深。她想脱离乐籍离开红楼,就不能卷入红楼密谋之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如此,商丽歌只将一切如实禀报,至于对黄世良背后那些大人物的猜测,商丽歌只字不提。   但公子显然并不满意。   “董肖生说户部的上头还有人,你觉得他指的是谁?”   商丽歌心头微微一沉,斟酌道:“六部之上便是丞相,韩相权倾朝野,或许……”   闻玉眉梢微动:“你认为黄世良圈地敛来的银钱是入了韩相的口?”   “许是大头。”商丽歌道,“董肖生言其中牵连甚广,或许其中有一二知情的,也都用银子疏通了。”   “那你觉得韩相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商丽歌眉间一紧,将“太子”二字咽下,只抬眸道:“这世上还有嫌银子多的人吗?”   公子轻笑出声。   商丽歌咬了咬唇,似是赧然:“奴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若说得不对,还请公子见谅。”   公子收了笑,目光停在她身上,有股子清泠泠的冷。商丽歌埋了头,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公子道:“你下去吧。”   直到跨出小重山的院门,商丽歌才恍然觉得这还是夏日,方才绷着的一口气现下才缓缓吐出。   眼下应当算是过关了吧。   依她方才的表现,公子会觉得她有几分小聪明,却无纵览大局之能。既不会对她再起杀心,也不会让她参与机密要事,顶多是当个指哪儿打哪儿的小卒。   如此,虽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也没有更坏。   商丽歌穿过中庭,只觉得步履都轻快了许多。   小重山的楼阁内,闻玉把玩着腰间的碧玉绦,神色不明:“这回,姑姑觉得如何?”   “确有几分小聪明,但也仅限于此,难堪大任。”正如商丽歌所想,明姑如是评价。   闻玉轻笑。   明姑微顿:“公子觉得不是?”   闻玉摇头,叹道:“姑姑,这可是你第二次看走眼了。”   明姑不解。   “姑姑难道没发现,她只有在装模作样的时候,才会自称为奴么?”   闻玉眸色微深,若非他那日听了一回墙角,眼下怕是也要被她诓骗过去。   一如她当日,诓骗那王柯一般。 第九章 入住   “那是谁?”   听雨凭栏而望,见明姑领着人从她们院前经过,惊讶道:“红袖榜的名次没动吧,这是来了哪个新人?”   然不见明姑安排屋舍,竟是径直领着人往后院小重山。听雨面色一变,忙着人去打听。   “是小重山那边下的令。”听雪推门进来,面色也有些不好,“听说是公子亲口吩咐的,命她入住小重山。”   这还是这么多年来头一回。   红楼规矩,若无公子传召,姑娘不得踏入小重山半步。若有特殊事宜需要回禀的,也必是先禀了明姑,得允许后才能面见公子。   除了明姑和几个跟随公子多年的丫鬟小厮,就连榜首素湘也没有入住小重山的资格。   “莫非是公子想找个贴身丫鬟?”   听雪却没这般乐观,看方才那人的模样尤为出挑,瞧着还有几分面熟,分明是楼里的人。   普通丫鬟,哪用得着这等姿色?   听雨迟疑道:“总、总不会是给公子的枕边人……”   听雪微微眯了眯眼,公子素来不近女色,违令入小重山者也一律严惩。如今既已开了先例,只怕楼中不少人的心思又该活泛起来了。   商丽歌不知,就这么一早上的功夫,楼中众人对她已有诸多猜测。此时商丽歌的心思还尽数放在琢磨公子的态度上,却是苦思无解,不知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差错。   昨日回完话后,商丽歌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锦瑟的事明姑寻了个缘由,向众人交代了她的去处,之后便也无人再过问。   如今这房间,便是商丽歌一人独住。   直到明姑来叩门。   “公子吩咐,明日起你便入住小重山。”   商丽歌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却见明姑深看了她一眼,又道:“公子身边正缺人伺候,姑娘机敏公子甚是喜欢。”   饶是商丽歌再好的定力,听闻此言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早起时果见眼下泛了淡淡的青,商丽歌只得用脂粉遮了遮。   身边也没什么行李好收拾的,衣裳首饰皆由红楼按季发放,除了随身的琵琶,要紧的便只有一匣子金珠和那本套了话本壳子的手札。   刚过辰时,明姑便来接她。   商丽歌望着小重山的庭院,一时感慨。这第三次入小重山,竟是就要在此处住下了。   明姑给她分了一间单独的屋舍,也算是宽敞明亮,就是与公子的楼阁同属一个跨院,出门便可瞧见。   公子依旧在小书房等她,商丽歌进去便行了大礼:“丽歌知错,请公子恕罪。”   立在窗前的那人回过身来,阳光似给他的侧脸渡了一层金边,宛若无悲无喜的清冷谪仙,却又好似因着商丽歌的出声,骤然沾惹了几分人间烟火。   “你有何错?”   商丽歌道:“公子问话,我答得不尽不实。”   闻玉淡淡扬眉:“如何不尽,又如何不实?”   “公子问黄世良一案的主谋,我只答韩相是为不尽;公子又问韩相敛财的缘由,我答为己而贪是为不实。”   闻玉眸中微动:“不是为己而贪,你觉得他是为了谁?”   商丽歌直言不讳:“为了韩氏一族,也为了东宫。”   韩相权倾朝野,其女韩贵妃宠冠六宫。贵妃育有三皇子成年,于承历十九年封为太子。韩氏一族满门荣耀,可谓当朝第一族。   闻玉神色不明,淡淡斥了声:“放肆。”   这一声虽是斥责,却反而令商丽歌心头一松。   商丽歌琢磨来琢磨去,露马脚的无非是昨日在公子面前的回话。既然在公子跟前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倒不如将一切摊开,或许反而能得公子几分信任。   “妄议皇族,你可知是何罪?”   “这不是只在公子面前么?”商丽歌小声道,“若是在别处,我自然不敢胡乱说话。”   眼前的人敛了眸,垂落的眼睫宛若鸦色小扇,在眼下投出一点点扇影。闻玉轻晒,自己都还未说什么,她倒是先委屈上了。   “你昨日为何不说?”   “昨日不言是为惜命。”   “那今日怎又说了?”   商丽歌抬眸,倏尔一笑,勾起的眼尾宛若初雪上的落英,似粉似白:“公子召我入小重山定是觉得我是个可造之材,既然如此,我也该向公子表个忠心。”   公子静静瞧了她半晌,蓦然弯了弯唇:“是不是可造之材不知道,我只是觉得,端茶递水铺纸研墨这等小事,你来做正好。”   商丽歌脸上的笑僵了僵。   “还愣着作什么,过来研墨。”   商丽歌应了一声,站到公子身侧。书案上有一方红丝砚,商丽歌往里头加了点水,用墨条一点点研开。   “公子。”商丽歌瞧了闻玉一眼,低声道,“那黄世良的案子,当真到此为止了么?”   “自然不是。”   商丽歌本是侥幸一问,不想当真从公子口中听到了旁的答案,不由追问:“还能查?”   闻玉淡笑,深眸中折出的光亮叫商丽歌微微一怔。   他道:“能。”   ***   季洲这几日一直阴沉着脸,连带着大理寺上下都如履薄冰。   谁都知道黄世良的案子进展不顺,各方施压也都是希望这案子尽早结了。季大人心情不愉,底下的人办起事来也不由放轻了手脚。   蓦然从门外奔来一人,一嗓子便吼破了众人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局面。   众人对其怒目而视,他却是一脸喜意疾奔至季洲处:“大人,好消息!”   季洲倏尔抬眸,听那人道:“银子找到了!”   黄世良欺男霸女的罪名早已成立,迟迟不判的原因是有圈地敛财之嫌却无实证。季洲派了人往平成县多方排查,多日来却未有音讯。   那黄世良也是狡猾得很,没将银两藏在名下任何一个宅院,而是让小舅子从拍卖行里拍了一块地皮,直接将银子埋在了地里。   许是偶然,那拍卖行的人扯进了一桩欺诈案,拍卖名册辗转落到了官府手中,这才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地皮里除了银子,还有一应账簿、地契。   黄世良的罪名就此坐实,判了斩首,其叔户部尚书黄宗平亦牵扯其中,已革职查办,待将侵吞的银两补上,一个流放也是免不了了。   不过到底没有扯出韩相。   韩家的动作很快,季洲一得到消息,韩相那儿便也闻得了风声,一应扫尾干净迅速,舍了一个黄宗平,算是弃车保帅。   韩相依旧如常上朝,八风不动,宛若此事与韩家全然无关,太子赵隽却没那般沉得住气,在东宫闭门不出,隔三差五便要发顿脾气。   黄宗平每年都给东宫封不少孝敬,大半便是来自于圈地所得。如今为了将账面抹平,少不得要将吃下去的银子再吐出来,还因此断了一条财路,赵隽如何不气。   原本底下人为了哄他开心,召了宫中乐伎与他逗乐,赵隽冷眼瞧着,愈发觉得这歌舞寡淡无味,一怒之下掷了杯盏,吓得一众乐人瑟瑟发抖。   “殿下息怒。”太子身边的洪福昌最为得宠,此时也只有他敢上前收拾。   “整日里便只会这些,这舞的都是个什么劲!”   明知太子是迁怒,洪福昌依旧顺着话茬道:“宫里的这些歌舞素来都没什么新意,要说这歌好舞好,还得是燕尾街的红楼。”   赵隽起了些兴头:“孤有多久没去了?”   “那得有好几月了吧。”洪福昌笑道,“殿下是想红楼的歌舞了,还是想着红楼里的人?”   “就你话多!”赵隽在洪福昌身上踹了一脚,面上却是不见恼。洪福昌装模作样地“哎哟”了几声,便顺势道:“殿下可要出去看看?”   “自是要去。”赵隽吩咐,“来人,更衣!”   一旁的小太监迟疑了半晌,还是道:“殿下,这时候实在不宜出宫,万一圣上召见可如何是好?且韩大人特意吩咐过……”   赵隽面色一沉,洪福昌先一步斥道:“圣上这时候哪里会寻太子,东宫也都是自己的人,谁敢胡言?太子有令,做奴才的听着便是,哪儿那么多话,还不快去准备!”   小太监喏喏应是。   赵隽换了身衣服,心情转晴了几分。那小太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还待再劝,却被洪福昌一把拦住。   “太子殿下正是心气不顺,你又何必在这时候触他霉头,真惹恼了的殿下,小心你的脑袋!”   小太监经这一吓,哪里还敢开口。   眼看赵隽大步流星出了殿门,洪福昌忙跟了上去,随他出宫去往燕尾街。 第十章 争风   商丽歌掀起眼帘,看向书案后的人。   他今日得闲,在小书房看了一上午的书。   自商丽歌搬到小重山,她的作息便比照着公子的来。   点她出席的人如今也不少,但大多都被明姑推了,余下的那些再由商丽歌挑着去或不去。   故而商丽歌大多时候,还是待在公子身侧。   他看书,商丽歌便跟着添茶。只不过公子一看便是个把时辰,她站得两腿发酸,委实有些无聊,目光便也不由自主地放在公子身上。   若说小重山中处处是景,那公子所在之处无疑是其中最亮眼的一道。   他只是坐于案前无声阅看,就能让人觉得整个书房都亮堂了几分。   商丽歌神色专注,从他如画的眉眼,看到他执着书卷的指尖,目中是纯粹的欣赏,就像欣赏一件精雕细琢又浑然天成的玉脂文珮,未带一丝狎念。   闻玉没抬眼,翻了一页书道:“看够了就把眼收回去。”   商丽歌一怔,忙埋头道:“公子恕罪,是我一时恍了神……”   “知道。”闻玉淡声道,“若非如此,你的眼睛早已不在。”   商丽歌心头一凛。   险些忘了,眼前之人可不是什么懂得怜香惜玉的谦谦君子,他的疏冷藏在温润的表皮之下,稍有不慎,就会被那玉骨冰刀所伤。   身上少了那道灼灼目光,闻玉神色不变,手中的书卷却是迟迟未再翻页。   立在书案边上的人似是骤然失了生气,低眉敛目,木头桩子一般。   闻玉索性将书搁下:“你若真闲得无聊,便弹上一曲。”   商丽歌愣了愣,比起罚站似的侍立,她自然更喜做些旁的:“公子稍待,我去取琵琶来。”   “不必。”闻玉道,“此处便有。”   闻玉示意商丽歌去隔间的小纱橱,里头果然安放了一把琵琶,紫檀木所制,琴弦光亮显是时常擦拭,然面板上绘的几枝素梅图案却略显陈旧。   商丽歌不敢怠慢,小心调试之后轻拨几弦,音色清澈明亮,竟是极好的品相。   好乐之人亦都好器,商丽歌对这琵琶爱不释手,眸中光亮盈盈:“公子想听什么?”   闻玉靠坐椅背,一手支额:“弹你拿手的,清平调。”   商丽歌一顿,那日笠竹轩中小考,公子果然就在那屏风之后。   商丽歌敛下眸中神色,抱着琵琶在桌前坐下,素手轻拨,弦音切切如珠落盘,一曲清平调洋洋洒洒,仿如琵琶声中,开万世太平。   最后一弦落音,商丽歌方抬眸。却见公子阖眼浅寐,不见那双眸中的清冷寒色,便更显得他整个人温润如玉。   商丽歌按着琵琶弦,一时也不知是该再弹一曲,还是就这般陪他静静坐着。   小书房外有人叩门,商丽歌回首,果见公子已然睁开了眼。   “公子,人到了。”   “去安排吧。”   闻玉按了按眉心,方才他并未入睡,然听着那淙淙琵琶琴音,竟是难得心安。闻玉看了商丽歌一眼:“走吧。”   “去哪儿?”   闻玉浅笑,眸中却又是一贯的清寒疏冷:“不是无聊得紧么,让你去凑个热闹。”   ***   赵隽不是头一回来了,一入红楼便得明姑相迎。他也从不上楼,而是由明姑引着,径直去往后廊厢房。   “许久未见素湘姑娘,她近日可好?”   明姑赔着笑:“素湘外出游学,如今还未回呢,不如让覃羽过来——”   赵隽闻言面色顿时一沉,他本就心情不虞,来了红楼却不见素湘,更是恼火。   “前几月就听闻素湘姑娘外出,这都多久了还未回来?”赵隽冷笑,“明姑莫不是在诓我?”   明姑忙道不敢,好言相劝,赵隽却怒火难消。他身前不远处的轩窗被无声推开,商丽歌立在窗后,透过轩窗缝隙,正好能瞧见明姑身侧之人。   他穿了一身织锦缎面的长袍,腰系金缠丝缂带,金冠束发雍容华贵,不似一般的世家子弟。身后跟着的人体态颇为敦实,面白无须,习惯性地弯腰躬背,一看便是常年伺候人的。   商丽歌眸中微动,太子赵隽,竟在这风口浪尖私自出宫,还来了红楼。   商丽歌想到闻玉吩咐,蹙了蹙眉尖。   “怎……怎的不弹了?”   商丽歌回过身,见那穆小侯爷面色酡红步履踉跄,显见已是醉了七分。   她自小重山出来后便来这穆小侯爷处演乐,这位素闻是个脾气急躁的,尤其,是在醉酒之后。   商丽歌弯了弯唇:“奴给小侯爷唱首小曲可好?”   外头的赵隽只觉诸事不顺,明姑的好话已然说了一箩筐,赵隽却依旧不满。跟着的洪福昌看情势不对,忙跟着劝道:“郎君出一趟门不易,既然来了不如就听听小曲看看歌舞,总不能白白出来不是?”   赵隽这才面色稍缓,经过那道半开的轩窗,却闻里头吴侬软语,唱的一曲江南小调极富韵味,倒愈发叫他想起素湘来。   素湘说话的时候也会带着几分江南口音,每每对着他的时候虽神色清冷,可一开口又会叫人觉得温软熨帖。   赵隽驻足:“里头是谁人在唱?让她过来。”   明姑目露难色:“赵郎君见谅,里头的那位贵人一早便来了,怕是……”   “明姑莫不是糊涂了吧?还有哪位贵客比我家郎君尊贵?”洪福昌哼道,“未唤他出来叩头已是给足了他面子,还想同郎君抢人不成?”   即便赵隽从未明示过身份,红楼的管事姑姑又岂是那等没有眼力见的。赵隽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驳了面子,早已不耐:“我就在这儿等着,明姑若是不愿开罪里头那位,便是要开罪我了。”   明姑闻言,只得进了厢房,同穆小侯爷赔罪。   红楼里姑娘众多,商丽歌甚至都未上红袖榜,换一批乐人本也没什么。   再说能来此地的人皆非富即贵,保不齐家族之间便有许多牵扯,越是态度嚣张的越是背景浑厚。若不是能攀扯的世族,一般贵族子弟便也远远避了开去。   然穆小侯爷却显然不是那“一般”圈子中的人。   穆老侯爷早逝,他早早便袭了爵,候府上下就他一支独苗,侯夫人护他比护自己的眼珠子还甚,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素来只有旁人捧他哄他的,何时需得他来腆脸讨好?   明姑这一回禀,让人事小,被人下了面子事大。   穆小侯爷当即生怒,手中酒盏飞出,砸到墙面后又磕在商丽歌尾指,酒水泼上裙摆,淌下滴滴答答的水渍。   商丽歌不曾避开,只垂眸劝道:“小侯爷还是去看看吧,许是哪位大人来了,切莫因小女子同大人生了龃龉。”   穆小侯爷酒气上头,闻言愈发恼火:“龃龉?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跟小爷我生龃龉!”   他一把将明姑推开,晃着身子推门出去。   门外的赵隽听得真切,早已气得面色铁青。洪福昌惯会察言观色,无需赵隽吩咐便已挺着肚子上前,两眼一翻开口斥道:“穆小侯爷好大的威风,也不睁眼瞧瞧站你跟前的人是谁——”   然穆小侯爷却是看也不看,一脚便将洪福昌踹了个仰倒:“哪里来的狗杂碎,也敢跟小爷我蹬鼻子上脸?”   “放肆!”   赵隽怒极,洪福昌是他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呢,穆庭风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他的人动手!   然他还是低估了穆小侯爷的酒胆。   下一秒,穆庭风便是一拳过来,砸在了赵隽左脸。   不止赵隽懵了半晌,连他带来的护卫都没能反应过来。殴打太子,这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   赵隽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他自小得陛下疼宠,别说立为储君之后,便是幼时调皮,也不曾叫人罚过一下。骤然挨了这一拳,只觉五脏六腑都拧成一团,七窍生烟也不过如此。   所幸他带来的便衣侍卫总算回过神来,在穆小侯爷再次动手之前将人按住。   赵隽又如何咽的下这口气,亲自上前,一连便是几脚,直把那穆小侯爷踹得哭天抢地。   这样大的动静,红楼之中闹得沸沸扬扬。待穆庭风的小厮闻声赶来,尊贵乖张的穆小侯爷已被打得去了半条命。   前头的喧嚣传不到小重山,商丽歌在穆庭风被按住之后便已离开,后头的事无需她再插手,待太子在红楼动手的消息传遍澧都,想必公子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商丽歌回小重山复命,闻玉就在院中,见到她来微微侧身,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却是骤然深寒几许。   “去换一身。”   商丽歌垂眸看去,葡萄酿的酒渍甚是明显,在裙摆上洇开紫红一片。   商丽歌扯了扯嘴角,公子素喜清肃整洁,所着衣装连一丝褶皱都瞧不见。她如今这副模样,定是碍眼得很。   商丽歌前脚回到屋舍,婢子后脚便也跟了上来,拿了当季新裁的衣衫行礼道:“公子吩咐,姑娘的衣衫既脏了便不必再留,换这件便是。”   托盘上还有一瓷瓶,那婢子道:“姑娘的手受伤了,可要奴婢帮忙上药?”   商丽歌微微一愣,这才瞧见尾指上有一道红痕,方才穆小侯爷的那一掷,酒盏磕到手上,当时没觉得多疼,如今倒是隐隐作痛起来。   不想公子竟是一眼瞧见。   商丽歌忆起公子方才的神情,蓦然勾唇一笑,眉目间姝色迤逦,叫婢子看呆了眼。 第十一章 邀赏   太子在红楼同穆小侯爷动手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襄定侯夫人见自己的宝贝儿子被人抬进了候府,立时便厥了过去。   醒来后抱着穆庭风哭天抢地,当晚便捧着穆侯府的丹书铁券哭到了御前,却是半字不提是穆庭风先动的手。   老侯爷去得早,如今偌大侯府就剩他们孤儿寡母,太子那般仗势欺人,分明是要逼死她这寡妇!   圣上动了肝火,连夜召太子训诫。堂堂储君私自出宫,还同人在宫外大打出手惹得全城皆知,皇家颜面算是里外丢了个干净。   韩贵妃闻信也立时赶到了勤政殿,襄定侯夫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也抱着太子啜泣出声。穆小侯爷受了伤不假,太子难道就没伤吗,那嘴角分明还留着淤青呢。   毕竟是东宫太子,一朝储君,被一个混不吝的小侯爷打了脸,如何能不气?   襄定侯夫人哭着哭着没了声,细想之下骇得白了脸,一时也不敢再揪着太子的错处不放。   圣上被这两人哭得头疼,如今穆小侯爷已然重伤,圣上顾忌襄定侯府的颜面未再重责,罚了一年俸禄,又令太子禁足思过,便打发了人回去。   韩贵妃回宫后听闻圣上独自去了芷兰宫,气得砸了一整套的琉璃盏。赵隽被禁足宫中,更是神色郁郁。   小重山内,公子听人回话,并未避着商丽歌。   来人竟是芳雅琴行的掌柜。   芳雅琴行是澧都中数一数二的大琴行,许多世家贵女都喜在芳雅琴行定制乐器。   不想这琴行也是红楼产业,且是公子与宫中互通消息的枢纽。平日里多是书信往来,若遇大事,掌柜的也会借着订琴事宜亲来一趟。   勤政殿中的情状隔日便传到了公子耳中,待人走后,公子方问商丽歌的看法。   商丽歌想了想,道:“有些事,圣上能做,但太子不能。”   圣上恼怒太子,私自出宫与人动手是其一,效仿他入红楼则是其二。   虽然宫中出了一位兰嫔娘娘,圣上也甚为宠爱,但这并不代表圣上会喜欢看到太子也在红楼流连忘返,甚至学着他从红楼里带个人出来。   然这其二的缘由却不是能摆在明面上斥的,太子不能参透这点,已是吃了暗亏。   闻玉听了商丽歌答复,微微勾了勾唇角,也不说对是不对。   “还未谢过公子赐药。”商丽歌行礼。公子的药自是极好,不过一夜功夫红痕已褪,小指白皙如玉,嫩如青葱。   闻玉的目光落在上头,微微顿了顿。   “公子,我这次算不算是立功了?”   闻玉似笑非笑:“想邀赏?”   商丽歌点头。   闻玉倒未动怒,轻晒道:“说说吧,想要什么?”   商丽歌也摸不准闻玉如今对她信了几分,若说全然信任自是不可能,但若分毫不信,也不会叫她去做对付太子那般重要之事,且如今小重山内,对她也是毫不避忌。   既然她已不能全身而退,倒不如为自己多加些筹码,若是能借着公子的手顺利脱籍,那便是再好不过。   于是商丽歌大着胆子道:“我想成为行首大家。”   要想参加礼乐司的考核必得有人推荐,红楼主人公子闻玉,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闻玉倒真没想到她要的是这个,默了半晌才道:“你胃口倒大。”   “那公子觉得成吗?”   闻玉不言,只靠坐椅背,指尖点在扶手,清隽风流。   “我自知与行首大家仍有莫大差距,也并非要公子立时应下。”   商丽歌眸中坚定,诚恳道:“但若是我也能跻身红袖榜前十,公子可否允我这个机会?”   “前三。”   闻玉拿了一卷书册,淡淡道:“今年的年考,你若能进前三,我便考虑。”   商丽歌目中一亮,对着公子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我定勤学苦练,不负公子慧眼识珠。”   闻玉轻笑,这话也不知是在恭维他,还是在拐着弯的夸她自己。   “此事另说。你这回确然立了功,该赏还是要赏,晚些拿了我的玉牌,自去账房支二十两银。”   这全然就是意外之喜了。   商丽歌笑开,声音清甜得像是掺了露水花蜜:“谢公子赏!”   闻玉应了一声,目色未抬,嘴角却是显了一点弧度。   商丽歌从账房里领回了二十两银,手札之上又能添一笔进账,一时心情甚好。经过后院时,却被拦住了去路。   “这不是丽歌妹妹么?”   听雨娉婷而立,手里的一方绢帕绕了又绕:“妹妹好本事,一边勾得穆小侯爷同太子大打出手,一边还能得公子青眼入住小重山。大家同为红楼姐妹,你可莫要藏私,凭的什么本领也教教我们姐妹俩呀。”   商丽歌本不欲同她们多嘴,然听雨听雪一左一右堵了她的去路,是非要找她的不痛快。   商丽歌微微扬眉,索性倚了廊柱道:“不知两位姐姐想学哪样?是勾得穆小侯爷那般,还是引得公子这种?”   “哦,穆小侯爷近日里怕是不会来了,那便是后者了。”   商丽歌目露难色:“这就不好办了,公子总说我这模样生得好,想来是最喜我这张脸。也是,我生得这般貌美,难怪公子魂牵梦萦,至于两位姐姐……”   商丽歌的目光在听雨、听雪脸上绕了绕,其意不言而喻。   其实她们二人生得也算中上之姿,各有千秋,但同商丽歌站在一处,五官便显得几分寡淡,无甚出挑。且她们眉眼间含戾生怨,再好的容色也要消减几分。   商丽歌叹了口气:“如此,我怕是帮不了两位姐姐了。”   二人的面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听雪拉住听雨,微微眯了眯眼:“你以为学着素湘的声音唱几首小曲,便能同她一样成为榜首了?”   “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听雪讥道:“素湘不在,太子殿下才会听上两句,待她回来,还有你的事吗?”   听雪不知商丽歌唱曲是公子授意,只以为她是特意仿了素湘要引起太子注意。   素湘曾在江南住过一段时间,至今仍带着江南口音,商丽歌则是各个地方的小曲都会一些,若非如此,又怎能叫太子驻足。   倘若她只是一般的歌女,为名为利为出人头地,听听雪几次三番拿她与素湘作比,即便原本与素湘并无不睦,怕也会明里暗里地同素湘较劲。   只可惜,商丽歌并不在意这些。   且素湘既能接近太子,定然也是公子的人,这样想来,与她也算是同僚。   故而商丽歌笑吟吟地听了听雪说了一箩筐的话,到最后也只略略点头,应了声:“哦。”   听雪:……   听雪磨了磨牙:“你得意什么?公子召你入小重山不过是当丫鬟使,素湘才是公子放在心尖上的人。你入小重山难道没见过,公子收藏了一把琵琶么?”   见商丽歌神色微顿,听雪满意地勾唇:“公子素不爱听琵琶,唯独素湘的那把他一直留在身边,即便素湘多年未弹,那琵琶还得公子时时擦拭呢。”   商丽歌神色古怪地瞧了她一眼:“你说公子素不爱听琵琶?”   “自然,红楼中人尽皆知。”   商丽歌轻笑,媚眼如丝:“那是你不知道,公子只爱听我弹。”   听雪一脸“你莫不是疯了”的神情,商丽歌摇头:“听雪姐姐张口闭口都是素湘姑娘,莫不是嫉妒?”   “你胡说什么!”   “不是吗?”商丽歌眨了眨眼,“素湘是榜首,姐姐排名第几来着,第八还是第九……”   听雨忙道:“是第七!”   “哦。”商丽歌点头,“第七。”   听雪的面色红了又青,在红楼多年养出的涵养瞬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言语愈发难听。   两人身后的窗子在这时被“砰”地推开,一位粉面桃腮的美人立在后头,面上那双丹凤眼生的极为出挑,朱唇一掀便斥道:“吵什么?”   听雪立时便噤了声,讷讷转头唤了句:“殷姑娘。”   与方才张牙舞爪的模样判若两人。   商丽歌有些意外,那位姑娘她倒也见过,只不过平日里并无交集。若说素湘是红袖榜上的万年榜首,那她便是榜上雷打不动的行二——殷千千。   “素湘回不回来同你们有什么干系,需要你们一次次抬她的脸面?”   听雨听雪不敢抢白,殷千千凤目一挑:“怎么,杵这儿不走是还想我来送你们一送?”   二人忙道不敢,也顾不上商丽歌了,埋头便走。   然不等商丽歌开口致谢,那扇窗子便又“砰”的一声阖上。   商丽歌莞尔,提高了音量:“谢过殷姑娘。”   房中无人回应。   商丽歌回到小重山时,公子仍在小书房:“你倒是去得久。”   商丽歌瞧了一眼里头的小纱橱,觉得还是该问上一问,然将将开口,便听公子道:“这琵琶并非素湘的。”   商丽歌微微一愣:“公子已然知道了?”   闻玉不置可否。   也是,商丽歌暗忖,毕竟红楼中还藏了高手,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公子知道一点都不奇怪。   “不是就好,我还想若是素湘姑娘的东西,我弹便不太妥当。”   知道这点,商丽歌便不再细问。那琵琶的来历,公子若是不说,她也不会过问。   商丽歌放下心,蓦然又想到什么,神色顿时一滞。   “公子既知我们提了琵琶,可还……知道了旁的?”   “旁的,你指的什么?”   闻玉望来,似有星辰落入那双眸中,闪出几分戏谑:“是说你生得貌美,还是说我魂牵梦萦?”   商丽歌:…… 第十二章 西市   露华清润,秋凉已生。   转眼已入秋时,商丽歌褪了夏衫,换上秋裳,给公子沏的茶也从庐山云雾换成了九曲红梅。   这期间,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濂州水灾严重,致房屋坍塌百姓流散,因太子还在禁足,圣上命皇长子赵赫前往赈灾。   然发放的赈灾粮中却掺了发霉的粟米,灾民因而□□官府强力镇压,消息传回澧都,圣上震怒,勒令严查。   这一查牵出了濂州刺史杜倍芳的贪墨案。   杜倍芳在濂州素有清名,此次却被人发现在家中藏匿赈灾银,证据确凿,一时万人唾骂。圣上当即下旨,杜倍芳抄家处斩,男丁尽数流放,女眷没入贱籍,并连发圣谕斥赵赫办事不利。   韩相趁机谏言,以往赈灾事由多由太子操办,敦王赵赫无甚经验,不如将敦王召回,让太子戴罪立功,前往濂州安抚民心。   圣允。   如今灾情渐缓,圣上龙心大悦盛赞太子,一连多日宿在韩贵妃处,贵妃复宠,太子禁足的阴霾也跟着一扫而空。   公子听闻消息时面上不辨喜怒,只道杜刺史半生廉洁,不该死在贪墨之罪,命明姑对杜家子嗣照拂一二,将女眷辗转买入红楼。   这日天朗气清,商丽歌要准备即将到来的年考,特向公子告假,让她出楼半日。   “想去哪儿?”   “听说西市来了一批胡商,有好些稀罕玩意儿,我想去瞧瞧,许有用得上的。”   听公子允了,商丽歌便去换了一身樱草色柳叶纹襦裙,乌发半挽,只留一束垂在胸前,系了条天水蓝的丝带,轻盈灵动。   商丽歌收拾好出门时,却见公子等在院中,也已换了一身装束。月牙白的儒衫清冷俊逸,腰间的碧玉绦换成了羊脂玉环,坠的流苏同商丽歌发间系的丝带一样,也是水蓝色。   商丽歌愣了愣。   公子望来:“不是要去西市么,走吧。”   后门套了车马,公子的马车外看并不十分华贵,里头却宽敞舒适。   小几上有一小壶茶并两碟点心,座上安置绢绸软垫,马车行进时甚为平稳,几乎察觉不到颠簸。   商丽歌没料到公子会同她一道出门,见他并未戴上面具,不由道:“西市人多,公子就这般出去吗?”   闻玉淡声道:“无妨。”   澧都分东西十二坊。   东市多是贵族富商聚集之地,所售物品也大都精巧名贵,西市则多流摊小贩,每季也会有外商过来,贩些有趣的稀罕物,价格不等,往来鱼龙混杂,却也是颇为热闹。   马车穿过青羊街,再往前人流居多,便不宜行进了。   商丽歌跳下马车候在一旁,见公子掀帘望来,微微一顿,上前一步试探着伸手,公子果然按在她腕间,下得车来。   隔着衣衫,商丽歌并未触到公子手上的温度,只觉腕上微微一重,有股子清冷松香从鼻下拂过,一触即离。   闻玉目中微动,将左手收回袖下,道:“以前可曾来过?”   商丽歌点头。   红楼并不限制姑娘出楼,得空时商丽歌偶尔也会出门,这西市也曾来过一回。   “板栗板栗,刚炒出来的板栗,热乎香甜,不甜不要钱嘞——”   栗子甜香袭人,商丽歌不由望了一眼,回眸时盈盈一笑:“公子想吃板栗吗?”   闻玉看着商丽歌的眼,顿了片刻,缓声道:“好。”   商丽歌要了一份,刚炒出的板栗很是烫手,捧不住就只能拎着袋口,这般便没法剥了。   随行的小厮跟在后头,商丽歌往后瞧了一眼,正想唤人,公子已然伸手过来:“给我吧。”   闻玉接过纸袋,商丽歌从袋中掏了一颗栗子出来,两头一挤,栗子的外壳就“啵”地裂开。商丽歌干净利落地将壳去了,留下完整的栗子肉,拿帕子裹了递到闻玉跟前:“公子尝尝。”   素色巾帕上躺着黄褐色的栗子肉,圆滚滚的一颗颇为讨喜。   闻玉未曾这般吃过炒栗子,今日一试,倒也的确香甜可口。   商丽歌见公子一手拎着纸袋,一手捏着栗子,忍不住抿唇一笑。这样的公子,就像是清心寡欲的和尚还了俗,吸风饮露的神仙下了凡。   今日正是大集,西市中有许多胡商小贩,支了摊子将货品挂起。   “这是鲛绡?”   “小姐好眼力,这可是北海来的鲛绡,轻薄胜纱遇水不湿,一季也才出这几匹——”   胡商的官话说得不错,一见人来便滔滔不绝,然这一抬首却见眼前的姑娘臻首娥眉若姣花照水,眸中清灵如许,却又有股子别样的妩媚韵致,一时看呆了去,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   骤然的一股凉意叫胡商回了神,他搓了搓手臂,这才瞧见姑娘身边还立了一位年轻郎君,墨发雪颜眉目如画,与那姑娘并肩而立,当真是一对璧人。   商丽歌赞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黑色的鲛绡。”   “北海以黑珍珠为供奉,这黑色鲛绡更显尊贵,其他地方也是没有的。”胡商殷勤道,“小姐若是喜欢,便让姑爷出了价,我给你们打折。”   闻玉微微扬眉:“姑爷?”   商丽歌忙道:“这是我家公子,可不是什么姑爷。”   胡商愣住,这样貌美的小娘子竟只是个丫鬟,什么样的人家能有这样的婢子?   胡商愈发觉得这是一单大生意,介绍起来也更为热情。鲛绡金贵,这几匹下去商丽歌的钱袋子怕是要见底了。   然合眼的好物难寻,商丽歌犹豫片刻,还是一咬牙道:“包起来。”   闻玉略略弯了弯唇,商丽歌从眉开眼笑的胡商手中接过包裹,没瞧见公子神色。此时她心疼骤然空了的钱袋子,声音都跟着有气无力:“我买好了,公子可有看中的?”   “公子!公子!”   蓦然脚边传来一道尖脆叫声,商丽歌循声看去,却见一只红顶黄毛的鹦鹉仰着脖子,扑腾了下羽毛。   似是发觉有人看了过来,它歪了歪头,又叫了两声:“公子!公子!”   商丽歌笑出声来,回眸看向闻玉:“公子你听,它叫你呢。”   一人一鸟都望着他,眼中光亮竟有几分惊人相似,闻玉唇角的弧度渐深了些,略略颔首:“嗯,是个机灵的。”   闻玉眸光一转,落在后头一个蒙着黑帘的鸟笼上。   方才里头的动静不小,竟将这鸟笼都震得颤了一颤。   胡商会做生意,立时有眼色地将那鸟笼提了上来,掀开黑布一角:“公子瞧瞧,戈壁来的海东青,性子极野。若有能人将其驯化,打猎时可是一把好手。”   商丽歌也瞧了一眼,见那海东青目中犀利,半身雪白半身如墨,双翅浑然有力,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品相。   “这只海东青我要了。”闻玉的眸中略深,顿了顿又道,“还有那只鹦鹉。”   ***   东宫。   太子赵隽满面喜色,命洪福昌清点送来的礼单。   他前几日刚从濂州回来,父皇对他办的差事颇为满意,赏赐了好些东西,又命他安排灾后屋舍重建事宜,可见器重。   外公果然好手段,赵隽暗忖。   先是除了濂州刺史这枚软硬不吃的铁钉子,再借此打压赵赫,解自己禁足之困,最后赈灾这项肥差果然落到了他的手中,上下都是自己人,做起事来便愈发方便。   一石数鸟,委实高明。   这不,他这一回来,就有不少上赶着巴结的,接风的礼单一重接着一重。初时赵隽还不敢多收,圣上嘉奖的旨意到了后,他便再没顾忌。   不过多是些金石玉器,无甚新意。   “殿下快瞧瞧这个!”   赵隽抬眼,见洪福昌一脸喜意,一手提了个鸟笼疾步而来。   赵隽揭开盖在上头的黑布,只见一只半白半黑的海东青停在笼中,鹰眼犀利,神俊非凡。 第十三章 秋猎   秋猕时节,圣上移驾往重灵山围猎,千群旌旗烈烈,几与祥云接壤。后宫中得以随行伴驾的,除了韩贵妃,便只有一位兰嫔娘娘。   “娘娘,此处便是您的帐舍。”   领路的小太监在帐前停下,千钰一见顿时沉了脸:“我们娘娘可是要伺候陛下的,怎么安置的帐舍离陛下主帐那么远?这都快进猎场边上了,人多嘈杂,惊扰了娘娘可怎么好!”   小太监心中不以为然,有贵妃娘娘在,即便兰嫔随行伴驾,又哪还有亲近陛下的机会,怕是连陛下的面都见不上几回。既如此,何必费功夫挑个离陛下近的帐舍,还徒惹贵妃娘娘不喜。   小太监在宫中浸淫久了,一张嘴惯是油滑,只道:“这帐子是内务府的公公一早便分派好的,小的人微言轻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娘娘若是想换,不如亲自去吩咐一声。”   “你——”千钰气极,兰嫔面上却不见愠色,只淡淡道:“无妨,有劳公公带路。”   小太监埋头退下,千钰冲着他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声:“这帮捧高踩低的东西,这才几日,就开始见风使舵了!”   “宫中素来如此,不必在意。”   薛兰音看向猎场周围,见侍卫围了好几只野兔回来,还都是活的。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千钰收了神色:“应是在准备猎物,听说太子殿下得了一只品相极好的海东青,已然训成了。这次围猎特意带了出来,说是要让陛下看看。”   薛兰音淡淡一笑:“如此,我们可是有眼福了。”   ***   重灵山对面正是小阳山,商丽歌随公子秋游,爬到半山已是气息不匀两腿酸软,索性在山石上坐下。   早知这小阳山如此难攀,她便留在山下的马车里,不随公子上来了。   “累了?”   商丽歌额角生汗,发丝贴在颊边,勾出几缕娇怜。反观公子,依旧如来时一般,清风素月如圭如璧。   商丽歌低眉道:“奴的脚好像扭了一下,怕是不能随公子上山了……”   闻玉微微扬眉,只静静瞧着商丽歌,那双清眸中并无多少情绪,剔透如明镜。   商丽歌顿了顿,咬牙道:“累了,走不动。”   闻玉略略弯唇,撩袍在山石的另一头坐下:“那便歇会儿。”   商丽歌:……   她今日穿了一身珊瑚色的襦裙,公子则是竹青色长衫,裙摆叠在一处,如同草上落英,缤纷嫣然,丽若春景。   商丽歌不动声色地移了移膝,裙摆长衫之间留出一条缝隙,然山间秋风习习,垂落的裙绦拂到长衫之上,若长绢勾挑,几分缠绵。   商丽歌心头一跳,起身道:“我歇好了,我们走吧。”   闻玉瞧了她一眼,也跟着起身:“那便走吧。”   小阳山顶的霁雨亭居高临下,从亭中望去,正好能瞧见对面山头,王庭帐顶旌旗飞扬,隐隐可见人马攒动,尘土连绵。   圣上今日在重灵山围猎,公子同日秋游,怎么看都像是有事发生。   商丽歌敛起眸中神色,从侍从那儿接过一整套的茶具,壶身杯盏连成雪月梅山图,这般煮水烹茶,别有一番意境。   公子拿出一个约两丈长短的黑匣,匣中有一圆筒状的金漆物什,上窄下宽,中间嵌一颗血色玛瑙,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是何物?”   闻玉起身,将长筒举到商丽歌眼前,让她一眼贴着圆筒一头,随后轻轻转动筒身。   “可看到了什么?”   原本灰蒙的景象逐渐清晰,商丽歌见远处的宫人往来穿梭于营帐之间,仿若近在眼前,甚至连旌旗上盘踞的黑色双龙都清晰可见。   商丽歌一惊:“这是……”   “此物俗名‘千里望’,能将远处之景汇于眼下,甚是稀罕。”   商丽歌看树叶流云,无不纳罕,蓦然暼到空中一点剪影,半身雪白羽翅如墨,腾飞之间迅疾如电,沧俊矫健。   是那只海东青。   重灵山上骤起锣鼓声声,侍卫放出野兔,以锣声驱之。   海东青在上空盘旋,但闻竹哨催鸣,它便如离弦之箭俯冲而下,玉爪如钩,瞬时之间将野兔拢于爪下,任凭它蹬腿挣扎也丝毫不松。   “好!”   圣上赵冉连声叫好,兴致甚高:“都说这海东青野性难训,太子这鹰倒是训得极好。能令猛禽俯首,吾儿果然已有储君之仪!”   太子喜不自胜,忙跪地谢恩。   韩贵妃笑道:“能博陛下这一笑,也不枉隽儿这多日辛苦。”   “训鹰耗神费力,的确辛苦。”赵冉道,“不必在朕跟前候着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孩儿不累。”赵隽忙道,“这海东青如今只听孩儿一人之令,父皇若是喜欢,孩儿便让它下来叫父皇近距离瞧瞧。”   赵冉龙心大悦,韩贵妃更是满目得色,瞥了坐在圣上身旁的薛兰音一眼,目中不乏骄矜挑衅。   得陛下怜惜盛宠又有何用,没有子嗣傍身、母家扶持,如今的恩宠只会是她的催命符。待太子继位,薛兰音便只能任由她搓圆捏扁。   薛兰音仿若不曾看到韩贵妃眼中神色,只淡淡一笑,依旧为圣上添酒布菜。   赵隽举起右臂,吹响竹哨。海东青听到哨声再次俯冲而下,却没有停在他的手臂,而是振翅飞向了他的身后。   赵隽方才出席谢恩,就站在场地正中,如今他的身后正是圣上赵冉!   “护驾!”   “陛下!”   众人惊呼,奈何这鸟中之王的速度实在太快,不待一旁的侍卫冲上前来,海东青已近在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兰嫔扑身护在圣上身前,叫赵冉神色大变。   “兰音!”   重灵山上乱成一团,商丽歌握着千里望的手微微一颤,几乎立时回身看向公子。   闻玉捏着霜梅茶盏,如玉指尖划过茶盏沿口,似也沾染了几分图案上的霜雪寒气。   他勾着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可知,最高明的训鹰手法是什么?”   商丽歌摇头。   闻玉道:“不是抑制它的野性,让它对你言听计从。恰恰相反,是要激发它的本能,利用它的本能。”   “为什么它……”商丽歌顿了顿,仍是道,“只攻击那个人?”   “万乘之尊,自是与众不同。”   商丽歌微微蹙眉,在人的眼中,那人是主宰天下的君王,可在一只飞禽眼中,又如何与众不同?   商丽歌摩挲着袖口,蓦然一顿,是了。   正因为那人是帝王,才会穿着只有帝王能着的金龙纹。若是在训鹰之时,有意识地让其注意这个图案颜色,就会让它将这视为猎物进行攻击。   从公子买下那只海东青起,甚至在那之前,这一切的计划就已然形成,每一步都在照着公子的预想走。   可为何,商丽歌却觉着公子并无多少愉悦,他的眼中似结了一层薄冰,叫人望不到底。   “公子,那有棵枣树。”   商丽歌抬眸道:“来都来了,不如打些枣子再走吧。”   闻玉不置可否。   商丽歌便拾了节树枝去树下打枣,枝叶簌簌露出底下饱满的果实,珊瑚色的裙摆翻飞,宛若游园嬉戏的玉腰奴。   蓦然有枣子砸落,在脑门上磕出一声闷响,树下的人捂了额头,闻玉却是轻轻一笑。   眼底的霜色在不经意间消散于秋凉山风之中,霁雨亭下云销雨霁,唯有彩彻区明。 第十四章 舞衣   “娘娘,您怎么起来了?”   千钰赶忙拿了软垫让薛兰音靠着,见她捧着书忍不住道:“看书费神,娘娘才好一些,该好生修养才是。”   “无碍。”   薛兰音看了千钰一眼:“你拿的什么?”   千钰撇了撇嘴:“还不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这些日子陛下的赏赐流水似的往芷兰宫送,他们也跟着献殷勤,推都推不掉。”   自上回重灵山围猎,兰嫔为救陛下受伤之后,芷兰宫的恩宠无人能出其右,便是韩贵妃也得往后靠。   薛兰音神色不变:“这些人情往来,你心里有数便成,不必热切也无需冷淡,以前怎么样如今还是怎样。”   “娘娘放心,奴婢省得的。”   薛兰音交代完便又低眸看书。乌黑的鬓发半垂,露出一截白皙后颈,神色恬静,眉目缱绻。   赵冉进来时,特意没让人通报,见到的便是她这般温婉模样。   薛兰音似有所觉,抬眸望来,见人是他便淡淡一笑:“陛下来了。”   赵冉一时恍惚。   似乎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人喜欢靠着床榻看书,恬淡似空谷幽兰,每见他来便会浅笑着唤一声“陛下”。   ***   今夜是红楼的年考。   不同于每月的小考,红楼的年考对外开放,评分的也不是明姑一人,只要是拿到红楼名帖的宾客,皆可投票。   且今夜,红袖榜上的姑娘尽数出席,平日里那些连面都难见上一回的,今夜不仅能得见,还能听曲赏舞。   故而甫一入夜,红楼内外便灯火通明,宾客满堂,慕名而来的贵人富商不计其数,甚至还有不少从其他歌舞坊过来的管事、乐人,就连楼外的廊桥上都挤满了人。   闻玉坐于三楼雅间,珠帘作隔正对大堂圆台,然底下的喧闹全然传不到此处。   “什么时辰了?”   明姑道:“酉时过半。”   “她抽到第几位?”   明姑自然知道公子问的是谁,笑道:“最后一个。”   闻玉弯了弯唇角,这运气,也不知好是不好。   戌时正,年考开始。   开场一舞是殷千千。   她选了一首战曲,长剑作配剑舞惊鸿,舞姿柔中带刚,勾挑劈刺皆与鼓点相合。剑舞轻盈,她却舞出了一股子凛然之势,仿若长剑在她手中并非做娱的花拳绣腿,而是当真能上阵的杀敌利器,万夫莫敌威震一方。   红袖榜榜二,名不虚传。   一舞收势,底下果然一片叫好。商丽歌站在台下,也忍不住暗暗惊叹。   殷千千从台上下来,却是径直去了楼上。   丫鬟讶道:“姑娘不回后院吗?”   “我让明姑留了间厢房,我们看完再走。”   丫鬟愕然。   以往年考结束,殷姑娘都是直接回了后院,不看投票不问名次,便是素湘出场,也未能叫她驻足看上一看,今日是怎么了?   丫鬟如是想便也这般问了出来,殷千千凤目微动,似是往楼下瞧了一眼:“今夜许有惊喜。”   每人一曲的时间并不长,但红楼姑娘人数不少,这般一人一曲下来也要费不少时辰。   商丽歌抽到了最后一位,那时候众人已然有些疲惫,若是不能叫人眼前一亮,兴许连她叫什么都不会有人在意。   年考规则,由在场收到名帖而来的人尽数投票,每人能投十票决出红袖榜前十。因素湘不在,她的名次暂时保留。   但对商丽歌来说,仅仅前十还不够。   商丽歌抬眼望向三楼雅间,她同公子有约,若她在年考中能进前三,公子便考虑向礼乐司举荐她。   今夜,是她最大的机会。   眼看时辰已然差不多,商丽歌回到后院。未上台的姑娘皆在后院厢房准备,商丽歌进去时正见一道熟悉人影,站在她的琵琶匣前。   “你在做什么?”   听雪一惊,手中的剪子掉在了地上。   商丽歌上前将剪子捡起,见琵琶匣上的锁已被撬开,琵琶琴弦尽数而断。   “你干的。”   听雪神色一横:“我干的又怎样?”   上台之前,所有人的乐器、衣裙、首饰皆收于厢房之中,商丽歌为防万一还给琴匣上了锁,不想听雪竟是这般明目张胆。   她的出场顺序就在商丽歌之前,其他人不是已然准备登台,就是在外头看热闹,如今厢房之中就只剩她们两个。   听雪甚至懒得掩藏,眼中是明晃晃的恶意:“你已来不及去换新弦了,没了琵琶,我看你拿什么弹!”   “劝你还是趁早弃演的好,省得在众人面前丢尽颜面,成为澧都笑柄。”   商丽歌默了片刻,忽而掀唇一笑。   听雪被她笑得脊背发凉:“怎、怎么,你还想着日后报复不成?就凭你?”   “就凭我。”商丽歌抬眸,“不过你想错了,不是日后,我喜欢有仇当场报。”   商丽歌忽而转身,拉出听雪的舞衣,一剪子下去,从裙摆一路破到前襟。   “听说你请了羽衣阁最好的师傅做了这件舞衣。”商丽歌将碎裙扔在听雪跟前,“如今可还来得及寻一件新的?”   之后的年考,听雪压根没现身。   她花了上百两银子做的衣裙,每一针都按了她的要求,定能将她自身的优点发挥到极致,只待一舞惊艳四座。不想被商丽歌一剪子毁了个彻底,听雪险些气得当场厥过去。   明姑听人回禀后,直接跳过了听雪,唤了商丽歌。   乐师演奏的是一曲琵琶曲,然迟迟无人上台,底下嗡声渐起。   闻玉微微蹙眉,透过珠帘望向楼下。蓦然听闻一道清脆铃声,明明堂中无风,却叫人觉得仿佛有微风拂过,才会令檐角的风铎发出这般清灵悦响。   女子缓步而来,双足皆赤,一只脚腕上坠了小巧金铃,每一步都似踩在众人心头。   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舞裙,料子似纱非纱却尤为轻盈,愈发衬得肌肤胜雪。   商丽歌换上的正是那日在西市买的鲛绡,她命人做成了舞裙。听雪只知她擅长琵琶,却不知她真正擅长的,是舞。   只是原本想同琵琶一起演一场舞曲,如今琵琶已毁,若不放手一搏,怕是难遂心愿。   商丽歌踩着乐点,扬起的裙摆宛若盛开的黑色牡丹。她越转越快,越转越疾,飞扬的鲛绡似能迷人神魄。   “这是……”   “有十来圈了吧,莫非是那……”   舞之佼者,十八转尤轻盈稳健。而当年的大家江茹,自创二十四转步生莲,一舞动城。   红楼之中,大概除了公子和明姑,就只有商丽歌知晓,住在西侧偏院的红袖榜前人庚娘,就是当年名动天下的行首大家,江茹。   “二十二、二十三……”   最后一转,商丽歌只觉脚腕一阵剧痛,铃声乱时伴着一声闷响,商丽歌摔在地上,琵琶乐音戛然而止。   “哎,当真可惜……”   “二十三转,也是不易了……”   台下多叹息,商丽歌咬牙起身,每一步都仿若刀割斧劈,她忍痛跳完最后一转,随即收势一礼。   台上的女子盈盈下拜,脊背笔直。额角冷汗连连,面上却不见半分懊恼哀色。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好,红楼之中掌声如雷。   商丽歌下台后并未离开,而是听明姑公布投选结果。   “覃羽二百三十一票,商丽歌……”明姑顿了顿,“二百三十一票。”   竟是平票。   商丽歌微微蹙眉,她同覃羽恰好并列第三。   “还有哪位不曾投票的吗,现下还可再投。”   “还有我。”   商丽歌立时抬目望去,只见三楼雅间后的珠帘挑起,公子站在廊间,紫玉面具下的深眸沉沉望来,同商丽歌的目光撞在一处。   商丽歌顿了顿,蓦然朝着楼上的那人眨了眨眼,眼角媚色嫣然,胜却繁花美景无数。 第十五章 金玲   商丽歌一瘸一拐跟在公子身后,脚腕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月辉清淡,拖出的影子也几分清冷,那满天星辉似都落在了商丽歌眼中,璀璨得分外热闹。   “公子慢些走。”见闻玉回身,商丽歌委屈道,“我脚疼。”   闻玉的侧脸沐浴在月光之下,五官若湖光山色,皎洁如玉。他微微扬眉:“见你笑成那般,还以为你这脚伤压根不算什么。”   商丽歌小声:“开心归开心,脚还是疼的。”   方才结束的年考上,最后一票,公子终究是投给了她。商丽歌一时说不上是怎样的心情,似乎并不是那么难以预料,又似乎自己当真松了口气。   “我不过说是考虑,就值得这般开心?”   商丽歌摇头,笑道,“我开心是因为发现,我的名字从公子口中念出来,特别好听。”   闻玉的眸中微微一动。   “花言巧语。”   “我说的可是实话。”商丽歌嗔道,“还有现下脚疼,也是实话。”   “公子可否——”   “要我扶你?”   ——可否叫人来抬我……   未出口的后半句被商丽歌咽下,望着公子的眼,商丽歌果断伸手:“要!”   闻玉看着她不言,就当商丽歌以为公子不过戏谑一问时,他却当真回走几步,伸手而来。   稳健的力道托在商丽歌臂下,看着似乎没用多少力气,却叫人莫名安心。   商丽歌慢慢往小重山走,她与公子之间其实并未挨得很近,不过两截衣袖摩挲。然月辉之下,两人的影子却仿若亲密无间,夜色之中尤为缱绻。   商丽歌瞧着,不知怎的心头一跳。   闻玉扶商丽歌回了小重山的屋舍,吩咐人打水。   “脚伸出来,我瞧瞧。”   商丽歌闻言一怔,下意识将双脚往裙下藏了藏:“一点扭伤,无碍的。”   闻玉抬眸:“是要我来?”   “怎敢劳公子大驾。”商丽歌讪讪伸脚,倒也不是害羞扭捏,只是叫公子那般人物看她的脚丫子,商丽歌觉得折寿。   黑色舞裙下露出一截脚腕,其色莹白如玉,一枚金色铃铛坠在其上,小巧玲珑。然关节处已是红肿一片,对比肤色愈发显得狰狞。   丫鬟这时进来,将水盆放在架上,缴了帕子要给商丽歌敷脚。   闻玉微微蹙眉:“去请大夫过来。”   “那倒不必。”商丽歌道,“这点小伤,我自己擦点跌打药酒便好。”   闻玉从丫鬟手中接过了帕子,随后在床边坐下,隔着裙摆抬了商丽歌的脚搁在自己膝头,动作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   丫鬟愣住,只匆匆瞧了一眼便低头不敢再看。   商丽歌一时也未反应过来,只见公子解开金铃锁扣,铃铛从脚腕滑落,被公子接在掌中。   随即帕子一翻,径直贴在了伤处。   “嘶——”   入夜的井水甚是寒凉,商丽歌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双眸之间似拢了一层水雾,拧眉控诉道:“冷!”   闻玉略略扬眉:“原你也是怕冷的。”   商丽歌气笑:“我又不是雪捏冰凿的,自然怕冷。”   闻玉看了她一眼,眼中神色不明:“还以为你既能赤足跳舞,便不该畏冷才是。”   “那如何能一样?”   红楼的台上都铺了绒毯,即便赤足踩上也不会觉得冷。   然公子仿若未闻,只道:“既是畏冷,以后还是将鞋穿上吧。”   商丽歌微微一顿,从善如流道:“听公子的。”   商丽歌目送公子离开,揭了脚上的帕子,井水的凉意被余温覆盖,却不知是她留下的,还是公子留下的。   亦或都有。   商丽歌垂了眼,指腹在帕上轻轻划过。   “可是帕子不凉了?奴婢为姑娘换一块吧。”   商丽歌抬眸,神色如常,只在唇角抿出一点弧度,媚色惑人:“有劳了。”   丫鬟被这一眼瞧得红了脸。   不愧是商姑娘,这般容色神态,难怪连公子……   丫鬟被自己的想法惊了惊,忙收敛心神。公子那般人物,可不是她能亵渎的。   另一厢阁楼之上,小书房轩窗半开,秋凉夜风拂入,吹起公子月白长袍。   案上的书页跟着哗啦翻动,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串金色铃铛,不动横卧,宛若枝头护花铃,守得一树春英,风景正好。   ***   新的红袖榜已出,红纸金字悬于大厅之中,除素湘之外,上榜者十人。   “听雪姑娘还是快些搬吧,若让姑姑过来,姑娘面上怕是不太好看。”   商丽歌养了好几日的伤,从小重山出来便听到后院喧闹。只见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婢子站在听雪门前,不卑不亢道:“姑娘若是觉得心有不甘,明年刻苦一些,上了榜再搬回来就是。”   红袖榜上姑娘们的待遇比一般的姑娘要更好一些,可以住在后院,也有单独的院落,衣食皆是不凡。但若名次掉到红袖榜之外,这些额外的优待便也不能享了。   近几年来,榜上的名次并没有太大的变动。今年加了个商丽歌,听雪却因弃权落榜,这后院的住所便也该腾出来。   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听雪不愿搬去前院,便有了眼下这出。   商丽歌没避着人,从小重山到红楼后厨,这处也是必经之地。然落到听雪眼中,便是不怀好意。   “你来这做什么,故意看我笑话的是不是?”   听雪冷笑:“若非你心思歹毒毁我舞衣,我又怎会落到这般境地!”   商丽歌懒懒抬眸:“其一,是你先毁了我的琵琶,心思歹毒的是你非我。其二,是你自己弃的权,与人无尤。”   “舞衣不过锦上添花,你若坚持演完未必守不住名次。落到这般境地,都是你咎由自取。”   “你一个靠着魅惑公子争名次的人凭何来说我?”听雪蓦然拔高了声音,面目狰狞,“即便靠着公子踩了覃羽上位,还不是败给了殷千千?你又得意什么!”   “听雪姑娘可莫要拖人下水,败给商姑娘我心服口服,并无不满。”   覃羽款步而来,走在她身侧的人正是殷千千,这两人一个孤傲一个端庄,凑在一处竟也是意外地和谐好看。   “二十四转步生莲非一日之功,商姑娘的舞虽未得圆满却是美不胜收,当晚在座之人皆心如明镜,公子更是。”   商丽歌朝覃羽一礼,后者回礼后又道:“所以诸如此类的话还请听雪姑娘以后莫要再提,若是落入姑姑或是公子耳中,只怕就不是搬院子这般简单了。”   听雪被婢子半推半请地走,经过商丽歌身旁却仍是咬牙:“商丽歌,我等着看,等着看你被公子扫地出门,摇尾乞怜的那天——”   “那你可要失望了。”商丽歌嫣然一笑,“只要我还在红楼一天,此日便无望。”   覃羽忍不住轻笑,听雪还待折返,她身侧的婢子眼疾手快,一把架住她几乎是拖去了前院。   “你的脚伤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商丽歌行礼,“还要多谢殷姐姐赠药。”   养伤期间,殷千千的丫鬟曾托人带药给商丽歌,同是练舞之人,有个跌打损伤是常有的事。殷千千那儿备了不少药材,商丽歌用着果然效果极好。   只是不曾想到,殷千千竟是这般面冷心热之人。   “我只是见你练舞不易。”殷千千知晓商丽歌心中所想,难得多言几句。   “年考那夜,人人都道你天赋异禀,险些复刻了二十四转步生莲。我却知你日日在庭中苦练。”殷千千神色认真,“你下的功夫,不比红袖榜上任何一人少。”   商丽歌微微一愣。   “有天赋的人只是少数,有天赋又肯下苦功夫的人更是少有。”殷千千目光灼灼,“你很好,我想看到你将二十四转步生莲完整演绎的那天,甚至,超越它的那一天。”   “到时,你我再一决高下。”   商丽歌扬唇一笑,道:“好。”   ***   商丽歌去了红楼后厨。   公子这些时日免了她的端茶递水,用药饮食也皆是优待,商丽歌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如今脚伤好了大半,自也该做些什么来投桃报李。   然她的绣工委实上不得台面,公子又一应事物不缺,思来想去,只有亲手做些吃食出来方显诚意。   “没用的东西,生个火都生不好!是不是偷奸耍滑?是不是是不是!”   还未进厨门便听骂声咧咧,后厨众人皆埋头疾走,仿若不闻。   商丽歌循声过去,见一厨子打扮的男子,生得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目中尽是狠戾之色,正握着笤帚狠狠往下抽。   笤帚下的人抱头缩在角落,看着不过十三四岁,这般抽打之下却是一声不吭。   商丽歌目中一冷:“这是做什么?”   厨子回过身来,虽见着商丽歌眼生,但周身气度显见不是一般的姑娘,便挤出丝笑来:“姑娘莫怪,这小子偷懒我正教训呢,惊扰姑娘了。”   “看你这打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你有什么仇怨,要叫你这般泄愤。”   商丽歌上前,见那少年卷起的袖口下新旧伤交叠纵横,显然不是头次挨打了,目色愈冷:“若真是偷奸耍滑屡教不改之徒,我这便禀了姑姑赶出楼去,也省得你这般费力。”   厨子心下一个咯噔,这小子刚送进来时还有人交代过要照看一二,然他见小子身上全无油水,交代的人之后也未再露面,便生了轻视之心。   且这小子废物一个,处处给他找麻烦,他心情不顺时索性抽他一顿出气,反正他也叫不出来,一个哑巴能同谁说去。   然这事要是捅到明姑那边,他必然讨不了好。厨子忙道:“我也是随手管教,他年纪小玩性大,这等小事姑娘就不必劳烦姑姑了。”   厨子托词后厨有事便匆匆离开,商丽歌蹲下身,翻过少年的手腕。   少年猛地抬眸,他的一张脸满是锅灰,唯独一双眼清秀得惊人。商丽歌触到他时便觉他浑身紧绷,对她亦满是敌意戒备。   商丽歌并未松手,只道:“我看看你的伤。”   只见那小臂之上,除了笤帚留下的抽痕淤青,还有一道三寸长的伤疤,恰好就在腕下,切口整齐,看得出是自己下了狠手。   “若是我能带你离开这里,你可愿意?”   少年望着她,目中闪烁,似在权衡。   “罢了。”商丽歌笑着起身,然将将迈步便觉裙摆一重。   那少年伸手攥住了她衣裙一角,眸中神色亮得惊人。   他没说话,只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   我同你走。 第十六章 画舫   商丽歌提着食盒上了阁楼,正见到小厮丛云跛着脚退到门外,见到商丽歌唤了声“姑娘”。   “这是怎么了,哪儿受伤了?”   丛云是贴身伺候公子的小厮,商丽歌之前来小书房也时常能碰见他。   丛云不敢多言,只埋头道:“是属下办错了事。”   商丽歌了然:“被公子罚了?”   丛云点头。   商丽歌安慰了几句,又压低了声音指了指里头:“公子心情不好?”   不等丛云回答,便有声音道:“站外头做什么,还不进来?”   商丽歌只得推门而入。   公子依旧如常坐于案后,面上不辨喜怒。商丽歌上前将书案上的东西规整了一番,随后提上食盒。   “听说你这几日总往后厨跑,便是在倒腾这些?”   “正是。”   商丽歌将碗筷搁在公子面前,同他介绍道:“蔗霜水团、丹桂花糕、芙蓉虾饼,还有这个,香芹玉子羹。”   “都是我亲手做的,公子尝尝?”   闻玉提箸,翻过一面焦黑的虾饼,微微扬眉:“你想毒死我?”   商丽歌:……   “公子别看它这副模样,入口很香的。”商丽歌将碗碟往公子跟前推了推,“我试了好几回才做成这般,公子就赏个脸,尝上一口?”   闻玉按了按眉心,终是放过了那虾饼,尝了个水团。   “怎么样?”   “入口香甜软糯,还算不错。”   商丽歌弯了弯唇,见公子神色舒展,便接着道:“那之前同公子提的那人……”   闻玉眸中一顿:“你若真想将他接过来,自行安排便是,只一点,不准他出红楼。”   商丽歌今年上了红袖榜,按规矩可以选丫鬟随身伺候。但她如今住在小重山,倒也不必另外再挑丫鬟,便问了公子,想将后厨的那个小仆接过来。   小重山内都是公子的人,若是一般的小仆,商丽歌也不会提让他入小重山的话,然那人委实有些特殊,又不会说话,商丽歌便想着试上一试。   如今公子既已同意,想来是查过了小仆的背景。   “公子放心,他既是我的人我便会好好管教,绝不让他扰了公子清静。”   闻玉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   “公子。”   明姑叩门进来,递上一份请帖:“中秋宴怀王包了画舫,想邀千千和丽歌同去。”   商丽歌听到自己的名字,便也抬眸看去。   公子手中的帖子是折叠式,用了上好的撒金纸,封面镂刻桃花,一翻开还有清香阵阵。不愧是素有大俗大雅之名的怀王,一封请帖就能做得奢靡又考究。   闻玉见商丽歌探头,眸中微动:“怎么,想去?”   怀王是圣上手足,虽说平日里只爱遛鸟逗狗,却也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又是少数几个留在澧都的王爷,身份非同一般。   如今既发了请帖点名要她们去,若是推拒,难免落了怀王的面子。   遂商丽歌道:“既是王爷相邀,我同殷姐姐走一趟也无妨。”   闻玉看了她一眼:“如此,你去准备吧。”   商丽歌应是,从小书房出来。不知为何,方才她觉得公子的心情分明转晴了些许,如今却又有些捉摸不定了。   明姑待商丽歌走后方道:“公子责罚丛云可是因为那人?未能好生照看于他亦是我的过错,只是若让他跟着丽歌……”   “既是他自己的选择便随他去。”   闻玉合上请柬,深眸之中隐见霜色:“这次怀王请了不少的人,你命人盯着些。”   “中秋佳节,恐生变故。”   商丽歌回去后,头一件事就是将那小仆接到了小重山,又让人找了两件干净的衣裳,让他洗漱更换。   待人收拾齐整后,丫鬟将他带到商丽歌的屋舍,却叫商丽歌险些没敢认。   后厨所见的那个小仆灰头土脸又瘦又小,又浑身是伤,看起来就像是在灶房里打了滚。然眼下,他梳顺了头发束了髻,又换了干净的衣服,竟也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少年,尤其是那双眼,又明又亮颇具灵气。   “这样瞧着便清爽多了。”   商丽歌将药拿给他:“自己可能上药?”   少年点头。   商丽歌便没再多言,只问:“你叫什么?”   少年顿了顿,垂眸不语。   “你不说我便当你舍了往日姓名。”商丽歌笑道,“以后叫你欣荣如何?”   “野草不尽,欣欣向荣。”   少年微微一怔,一手按上了腕间的疤痕。他唇畔微动,欣荣二字留在唇齿之间,却是静默无声。   ***   中秋良宵,皓彩同普。   转眼中秋已至,今夜月明千里星辰失色,银河坠入人间划出火树银花,誓与明月同辉。   沉香湖畔停了一艘画舫游船,画帘为窗明珠为缀,其上锦绣堆玉衣香鬓影,自成湖上一景。   带刀护卫分立湖岸两旁,商丽歌几人上前,被护卫拦下。   殷千千递上请帖,护卫看过后道:“上画舫需得例行检查,还请姑娘们配合。”   候在一边的丫鬟上前,探过几人袖下、腰腹后方放行。殷千千微微摇头:“这位怀王的派头,我今日算是见识了。”   商丽歌回头望了一眼,微微蹙眉。不知为何,她心下隐隐有些不安。   到了时辰,船板被收起。画舫破水而出,载着一船繁花锦绣,行于月色之中。   怀王赵斐不求上进,然在赏花听曲闻琴识乐方面的造诣别具一格,他请来的也多是好玩会玩的达官显贵。故而商丽歌在其中见到大理寺卿季洲的时候,委实有些惊讶。   “殷姐姐先进去吧,我遇到个故人,想去打声招呼。”   “那你自己小心。”   殷千千交代完便入了船舱,商丽歌则跟着季洲,去了船尾。   “梁大人。”   前头的季洲叫住一人,他挡在那人身前,商丽歌只听到声音,却看不见那位大人的样貌。   “难得在此处见到季大人啊。”梁贵笑道,“怎的也有兴致来赏月听曲?”   “王爷相邀不敢推拒。”季洲道,“倒是大人,一路从濂州赶回风尘仆仆,着实辛苦。”   梁贵收了笑,谨慎地望了望四周,压低了声音:“这一路都有人跟着我,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明日午时,我在瑞茗茶楼等你。”   对方刻意压低了声音,商丽歌并未跟得很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见那人说完之后便从另一头离去,商丽歌只瞧见了他的背影。   季洲未在原地停留,竟是原路折返回来。   商丽歌一惊,忙要转身回走。然船舱的帷幔已被人挑起,丫鬟们笑语而来,此时撞上,季洲听到必定起疑。   商丽歌犹豫了一瞬,索性迎着季洲而去。   “见过大人。”   月夜之下,少女裙摆翩跹,青丝拂面,娇妍媚态若隐若现,周身似有暗香浮动。   季洲顿步,剑眉星目中却只有锋锐冷意,落在商丽歌身上几分审视。   “是你。”季洲认出她来,“你在此处做什么?”   商丽歌如实道:“不瞒大人,奴是尾随大人而来。”   季洲眉目一凛。   商丽歌仿若未见,低眉羞涩道:“那日在董郎君的生辰宴上奴与季大人虽只有一面之缘,然大人风姿卓著,叫小女子念念不忘。今日再见,便下意识跟了上来。”   听闻商丽歌所言,季洲的面上果然显出几分厌恶,冷道:“姑娘的入幕之宾甚多,不缺季某一个。”   季洲拂袖而走,商丽歌的心思却已不在他的身上。   濂州。   那位梁大人自濂州而来,而自濂州水灾之后,圣上将兴土重建之事一并交给了太子。   如今濂州境内,可都是太子一党。   又或者说,   尽是韩相一党。 第十七章 落水   丝竹发歌响,沉香湖水清。   画舫之上流光溢彩歌舞不歇,怀王吃多了酒前去更衣,这船舱之中便愈发闹腾起来。   “可惜素湘姑娘外出未归,若能听她抚琴一曲,再观这惊鸿一舞,这中秋月夜方算圆满呐。”   席上一位着宽服羽袖的年轻郎君微微偏头,头上一顶珠冠坠五色流苏,举止慵雅神色飞扬:“总听你们提起那位素湘姑娘,究竟是何等妙人,抚的还是仙乐不成?”   朱钺忙道:“你前两年不在澧都,否则哥哥带你去红楼一回,定会让你知晓何为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宋远时满不在乎地扯嘴一笑:“干坐着弹琴有什么意思,哪有舞袖红招动人。”   “看来宋二郎是瞧上了台上那位?”一道声音横插而来,说话之人锦衣华服金冠玉带,模样也算是周正,只是似乎沉迷酒色,眼下几分轻浮。   宋远时微微蹙眉,同朱钺起身道:“见过世子。”   来人正是怀王世子赵邝,指了指台上的殷千千,言语轻佻道:“宋二郎若是喜欢殷姑娘,本世子可以慷慨一些,帮二郎赢得美人芳心如何?”   宋远时举了举杯,朗声笑道:“多谢世子好意,不过二郎不解风情,只爱美酒佳肴,怕是要辜负佳人。”   “是么?”赵邝嗤笑,蓦然扬声,“殷姑娘,可否赏脸共饮一杯呀?”   殷千千正要离开,闻言步子一顿。   船舱中立时安静下来。   “殷姑娘舞艺卓绝,我这兄弟头一回见便惊为天人,不知姑娘可否给我这个面子,同我这位兄弟喝上一杯?”   宋远时笑容微敛:“世子,你醉了。”   殷千千走下台来,鬓间朱穗微晃,凤目凌凌。她径直到赵邝和宋远时跟前,执壶倒酒,举杯一饮而尽。   宋远时微微一愣。   赵邝大笑:“殷姑娘果然爽快!”   “酒也饮了,如此,千千告辞。”   赵邝却不依不饶,上前一步将人拦下:“殷姑娘这般可不厚道,既同宋家二郎饮了一杯,怎么也不同本世子饮上一杯呢?”   殷千千凤眸倏冷:“素闻怀王殿下怀柔亲民,品行高雅,世子身为怀王嫡子,理当自重。”   殷千千转身要走,赵邝眯了眯眼,一脚踩上她身后的裙摆。   一旁的宋远时看得真切,伸手去扶。但闻“嗤啦”一声,殷千千身上的披帛裂开,虽未失礼于人前,却也甚是狼狈。   宋远时耳上一红,忙道:“对不住,我——”   殷千千怒火难抑,一掌甩在宋远时脸上:“登徒子!”   宋远时被打得一懵,半晌没回过神来。   赵邝大笑,见殷千千凤目含怒,神色傲然,愈发想要折辱于她。   “宋家二郎可是我父王请来的贵客,殷姑娘说打就打,好大的派头啊。”赵邝摸了摸下巴,“姑娘今日若是不给个交代,明日我可要带着赵王府的人同红楼的那位公子讨个说法。”   “红楼风雅之地,只供文人雅士吟诗作对听曲赏舞,这等邀酒作陪之事楼中姑娘可做不来。”   商丽歌解下披风盖在殷千千身上,行礼道:“怀王殿下下请帖给红楼,想来也是邀我们同诸位大人共赏风雅,不负中秋良辰。”   赵邝被人这般顶撞本是心头火起,然见来人乌发云鬓雪肤花貌,眸若三春之水,盈盈浅视间媚态横生,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只调笑道:“殷姑娘那一巴掌可是半点不留情面,若不是存心要我这兄弟难堪,难道还是故意要引宋二注意不成?”   殷千千怒道:“世子慎言!”   商丽歌笑了笑,目中隐见夜色寒凉:“不知世子可知圣君复帝?”   “我朝开国圣君,我岂能不知?”   “那世子可曾听闻,复帝在位之时,某日宫廷设宴令美人献舞,宴上有位宠臣喝得酩酊大醉,当庭调戏美人,遭美人掌掴。复帝非但不责罚美人,反而赞其风骨卓然,倒是那位大臣被斥言行无状有辱斯文,因而连降三级。”   赵邝面色一变。   商丽歌笑道:“今日世子爷吃醉了酒,宋二郎也是无心之失,本是误会一场,世子觉得呢?”   “姑娘说的是。”宋远时接过话茬,让人扶赵邝下去醒酒。   此事闹大,对怀王有害无益。商丽歌和宋远时递来了台阶,赵邝便也顺势下了,只离开时脸色阴沉,目中含戾。   “方才无心之失,还望殷姑娘莫怪。”   宋远时致歉,殷千千不言,只冷冷瞧他一眼。   朱钺悄悄同宋远时挤眉弄眼:“宋二,你这是英雄救美没救成,反被美人误作登徒子啊。”   “去你的。”宋远时轻斥,望着殷千千的背影,忍不住揉了揉脸颊。   姑娘家家的,下手还挺重。   画舫中的丫鬟替商丽歌寻了琵琶来,商丽歌便道:“中秋佳节,不敢败了各位大人雅兴,不若听奴弹上一曲,饮酒赏月岂不妙哉?”   底下有人叫好,船舱之内又是一片欢腾,仿若方才的插曲从未出现。   季洲站在帷幔之后,方才的一切从始至终都尽收眼底。此时见这乐人,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倒不似之前尾随他那般举止轻浮。   季洲轻嗤一声,她倒是伶牙俐齿。   商丽歌在台上坐下,轻拨琵琶试音。   此次宴饮怀王特意交代不必带演乐之器,画舫之上一应俱全。这琵琶,便是从画舫中的乐室取来的。   然商丽歌轻轻一拨忍不住暗暗蹙眉。   一般的上等琵琶皆用蚕丝制弦,即便不留指甲,拨弄起来也并不觉得不适。然这把琵琶的弦却不知是何种材料所制,刮到皮肉竟觉得有些刺疼。   商丽歌面上不显,用指甲轻弹。琵琶乐声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淙淙乐音自画舫中心荡开,在倒映了银盘的湖面漾出层层涟漪。   ***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天上人间逐渐静谧无声,彩灯花绘的画舫也缓缓返程。   船舱里的人醉了大半,酒气熏人。商丽歌索性站到船板上,任夜风拂面,吹得青丝缠绕。   待回到小重山,那位梁大人之事必得先同公子禀明。   她只作公子的眼和耳,至于动脑的事,还是交给公子自己琢磨吧。   船板的另一头传来沉沉脚步声,不知哪位大人吃醉了酒,捂着喉咙步履踉跄。   商丽歌无意冲撞,便埋头退到一侧,让他先行。   湖面凉风阵阵,吹得画舫上的花灯忽明忽灭。商丽歌垂着双目,待人影过后,风平烛亮,却见船板之上现出一串斑驳血迹,随着那人的行路一路蜿蜒。   商丽歌心头顿沉,忙抬目望去,眼前之人的背影分外眼熟,分明就是——   “梁大人!”   却听前头“砰”的一声,那人猝然倒下,脖颈之间鲜血淋漓,竟是被人割喉而亡。   凉意从脚底漫起,商丽歌心如擂鼓。然不等她张口唤人,背后却骤有一股蛮力,将她推出船栏。   商丽歌脚下一空,砸向冰冷的湖面。 第十八章 审问   “杀、杀人啦——”   仿若一石激起千层浪,醉意醺然的画舫如同骤时从梦中惊醒。   季洲第一个奔门而出,只见丫鬟跌在地上骇得面色惨白,伸手指向船板上的那人。   梁贵横躺在一旁,血色从颈边一路流淌,染红衣襟船板。   他已然气绝。   “湖里有动静!”   季洲目色一沉:“有人落水了,快,先救人!”   商丽歌被人拉到了船板之上,只觉湖水的冷意都已渗到了骨子里。   方才落水的那一瞬间,湖水一下没过头顶,四周静谧得叫人心悸。她仿佛被人掐住了脖颈,即便拼命挣扎,也仍旧逃不过被黑暗吞噬的命运。   那种濒临窒息的感觉,她太熟悉了。   商丽歌忍着唇齿间的战栗,望着画舫上的彩灯,微微抬手。   “你想说什么?”季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灯?”   见商丽歌点头,季洲命人将彩灯取下。商丽歌抱在怀中,看着灯芯上明亮的光晕,方觉身上有了些许暖意。   季洲微微一怔,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   殷千千也奔到了船板上,见到商丽歌如此惊了一惊,立时吩咐丫鬟备衣煮汤,秋日里的湖水已甚是寒凉,一不小心便会风寒入骨。   季洲沉声道:“你是如何落水的?”   见商丽歌无法开口说话,季洲又道:“你只需点头或是摇头,可是有人害你落水?”   商丽歌缓缓点头。   “可看清那人样貌?”   商丽歌摇头。   季洲忍不住蹙眉。   “出了何事?”   怀王赵斐闻声而来,季洲起身道:“禀王爷,画舫上发生了一桩命案。”   赵斐闻言,酒意已是醒了大半:“谁死了?”   “泾南巡抚,梁贵。”   赵斐顿惊,泾南巡抚,那可是从二品大员。何人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暗杀朝廷命官!   季洲目中尽是沉冷,梁贵方从濂州回来述职,因中秋休沐暂时未得面见圣上。明日还约他到瑞茗茶楼一叙,怎就这么巧,今夜就死在了画舫之上。   “王爷见谅,此船恐怕暂时不能靠岸,下官以为,凶手还在这船上。”   “这……”   “季大人此举怕是不妥。”有人道,“我等理解季大人办案心切,然我们这些人又不是凶手,扣着我们作何?这传出去,我们家族颜面何在?”   不少人跟着附和。   赵斐也为难道:“在本王船上发生此等命案着实令本王心惊,然诸位所言亦是有理,季大人想当场审讯,怕是不妥。”   在场的不是有官职在身,就是世家子弟,再不济至少也是怀王好友。凭他一人,怕是不能将人强行留下。   季洲皱了皱眉心,先行查看梁贵尸身。   赵斐也上前道:“可知他是如何死的,一刀封喉吗?”   上画舫之前都有专人搜身检查,外人是不可能将刀具带入的,莫不是画舫上的小厨房……   赵斐一惊,忙道:“这画舫中除了本王带来的侍女仆人,也有不少人是外聘来的,可与赵王府无关呐。”   “王爷不必紧张。”季洲道,“他并非死于刀器。”   “死者颈间的切口细长交错,入喉却深,看起来是被类似鱼线的锋利之物交颈破喉而亡。”   鱼线……   商丽歌长睫一颤,其上水珠顺着脸庞滑落,滴落在手背。她伸手,攥住了一旁人的衣摆。   季洲只觉袍摆似被人轻轻拉扯,垂眸望去却见一只漉漉素手,指间微微用力,覆在他深色的袍角上,愈发显得苍白羸弱。   季洲下意识要将袍摆抽出,然对上商丽歌的眼又顿了顿,还是问道:“你想说什么?”   “弦。”商丽歌发出一点声音,“是琵琶弦。”   季洲目中一滞,电光火石间已想通其中关节,立时命人去查看船上的所有琵琶,果然找到一把缺了弦的,正是商丽歌之前登台所用的那把。   画舫靠岸,季洲让船上所有人一一登记后,才逐个放人离开。   船上的船工及丫鬟小厮暂时留下,至于商丽歌……   季洲看了她一眼,道:“烦请姑娘随我到大理寺走一趟。”   殷千千蹙眉:“该说的她都已然说了,做什么还要去大理寺?”   “姑娘许是曾经离凶手最近的一人,但无论是落水还是琵琶弦都与此案有所关联,大理寺有权召姑娘回去问话。”   “你这话什么意思?”殷千千冷道,“她方才落水尚未恢复,季大人是觉得丽歌也是嫌犯?”   季洲眉目不动:“若依我的意思,这满船的人皆是嫌犯,包括商姑娘,也包括我。”   商丽歌扯了扯殷千千的袖子,劝道:“大理寺问案我等理应配合,殷姐姐放心,我无碍的。”   “我愿随季大人走一趟。”   女子的眸中似有月色清华,与他对视之时也依然不避坦荡,不知为何,季洲竟想起她说对自己一见倾心时的模样来,不由略略皱眉。   “只要是无罪之人,大理寺审问清楚之后定命人将姑娘无恙送回。”   殷千千只得先让商丽歌同季洲离开,转身吩咐来时的车夫:“快,速回红楼。”   马车一路疾驰,回到红楼时也已是月上中宵,小重山内竟还是灯火通明。   殷千千顾不上更衣,甚至未先寻明姑,就径直到了小重山的院门前:“烦请通报,殷千千求见。”   ***   “大人,出事了大人!”   刑部侍郎卢志高被拍门声惊醒,骂骂咧咧起身:“这又是哪家的小郎君同人打破了头,都令尹那龟孙就不能自己看着办么!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   “大人,这回是人命官司……”   “打死人了?”卢志高眯着眼开门,“就是人命官司也得先过都令尹那道,澧都的世家子弟那么多,别一碰到难缠的就把案子往刑部里塞。”   小厮急得脑门冒汗,忙道:“这回不是打架斗殴,是谋杀案!死的是泾南巡抚,梁大人!”   卢志高的瞌睡虫被这一句彻底惊走,忙折身屋内:“快快快!服侍我更衣!”   “是谁人来报的案,怎就被人杀了?”   “报案的是大理寺卿季大人,梁大人死在了怀王殿下的画舫上,一船的人都瞧见了。季大人让大人你直接去大理寺,与他一同主审此案。”   卢志高一边束腰带一边往外走,闻言脚下一个趔趄。   “你怎么不早说!”   卢志高连官帽都来不及戴,改用跑的。那位大理寺的季大人可是出了名的铁面阎罗,这么大的案子,若是自己去迟了半步,怕是有的苦头吃!   说起来,大理寺的天牢同刑部的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这里关押的大多是有身份的尊贵人,至少曾经是。   商丽歌坐在牢房边上的审讯室中,她手里的彩灯在来的路上已然熄灭,绢纱灯笼黯然无色,怀中没了那暖橙橙的光亮,商丽歌又觉得有些冷。   “生个火盆来。”   商丽歌抬眸。   季洲神色不变道:“你非囚犯。”   果然是赏罚分明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对事不对人。即便再不喜她,也不会无端让她受半点磋磨。   商丽歌淡淡一笑,真心实意道:“多谢季大人。”   此时又从外头进来一位略略发福的大人,穿了一身绯色官袍,胸前同样绣着孔雀纹的补子,他步履匆匆,头上的官帽还略有些歪。   “卢大人来了。”季洲道,“半夜扰了大人清梦,大人莫怪。”   “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连夜审理也是应该的,应该的。”   卢志高掖了掖额角的汗,在季洲旁坐下。   人已到齐,季洲这才正眼看向商丽歌,眉目凛然不怒自威。   “说说吧,你在梁大人死前看到了什么?”   烛泪点点融入烛台,室中唯剩一道女声,不急不缓平铺直叙。   商丽歌未有隐瞒,将当时的情形如实相告。   季洲很快便抓到了重点:“你如何知道凶器是琵琶弦?”   “演奏之时,奴觉得那把琵琶的弦有些割手,当时未曾有疑,之后听大人提到类似鱼线的凶器,便想了起来。”   “你倒是警觉。”   不等季洲说话,卢志高便轻哼一声:“只是本官以为,你大有可疑。”   “大人此话何意?”   卢志高道:“依本官看,你先是尾随梁大人,随后趁他酒醉昏沉之际用琵琶弦勒断了他的喉咙。然而你杀人之后慌乱不已,此时又发现有丫鬟靠近,为摆脱嫌疑,你主动跳入湖中装作被人暗害,是也不是?”   “若是如此,我为何要提那琵琶弦?”   “这自然是你刻意为之!”卢志高只觉脑中灵光一闪,所有的线索都能串在一处,忍不住“腾”地起身,在商丽歌跟前来回踱步。   “有季大人在,早晚会查到琵琶是你所弹,与其等到那时被戳穿计谋,不如先行交代,也好洗清嫌疑。”   “好个诡计多端的乐人!”   卢志高冷喝:“事到如今,你还不从实招来!”   商丽歌将手心放在火盆之上,感受到那灼人的热意,忍不住轻笑一声:“堂堂刑部侍郎,便是这般断案的吗?”   “还敢藐视上官!”卢志高大怒,“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来人,上刑!” 第十九章 马车   “且慢!”   “卢大人!”   商丽歌与季洲同时出声,季洲顿了顿,深看了商丽歌一眼:“卢大人不妨先听听她如何说。”   难得季洲这般给他面子,卢志高直了直腰板,愈发觉得自己今日才思敏捷断案如神,讥诮道:“也好,本官倒要瞧瞧,你还能如何狡辩!”   商丽歌倒也没恼,只平静道:“大人可看过仵作的验尸结果?”   “自然看过。”   方才他在听商丽歌叙述之时便匆匆翻过尸案,梁贵的死因确如季洲所言,是被人用极细的锋利之物,割断喉口而亡。   而凶器,正是那琵琶弦!   “卢大人既看过,可知梁大人身长几何?”   这卢志高倒是没记,清咳一声又去翻了尸案:“七尺有五。”   商丽歌起身,眼前骤然一虚,她撑住桌案站直,面上未显出半分:“大人看奴身长几何?”   “顶多不过六尺九……”   卢志高一顿,也回过味来。   商丽歌笑了笑:“大人好眼力,小女子不多不少,刚好六尺九寸。”   “方才在画舫之上,奴也看过梁大人的伤口,那些细碎的切口是挣扎所致,但除去这些,整体的伤痕略略往上。”   “假若奴当真趁着梁大人酒醉偷袭成功,又或是力大无穷完全压制了梁大人的反抗,以奴的身长,造成的伤口只会交错往下。”   “也就是说。”商丽歌直视卢志高,“凶手应该比梁大人略高一些,至少也要与梁大人等高。”   卢志高噎了半晌,又道:“那许是你站到了什么物什上……”   “第一案发现场就在船板上,我之前已然查看过,四周并无杂物,血迹也是连贯的。”季洲径直道,“卢大人的怀疑并不成立。”   卢志高神色羞窘,硬撑道:“本官不过也是提供一种可能……”   “可大人方才还要对我用刑。”商丽歌目中倏冷,“依澧朝律例,官员擅自用刑屈打成招者,以伤人罪处;轻忽莽撞致冤假错案者,轻则罚俸贬官,重则革职论罪。”   “大人,我记得可对?”   卢志高的额上又开始冒汗,原本窘得发红的脸渐渐泛白。他方才摆着官架得意忘形,险些连身旁坐的是谁都忘了,若是因此叫那季洲参上一本……   卢志高捏着袖口连连擦汗。   “不过大人也是办案心切。”商丽歌话锋一转,微微勾唇,“奴体谅大人为国为民之心。”   “是是是,姑娘说的是。”卢志高松了口气,忙连连应声。   季洲微微眯了眯眼,卢志高出身显贵,为官以来一路受人保举,这才坐上刑部侍郎的位子。这等举荐入仕的官路乃朝廷积弊沉疴,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写。   然即便如此,卢志高也并非当真胸无点墨,且一般人见到高官审问,即使问心无愧,也难免紧张发怵。她一个乐人女子,这一番先抑后扬四两拨千斤,竟已将卢志高拿捏得死死,当真只是伶牙俐齿么?   “落水前后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商丽歌摇头,那人在背后推她落水,她全无防备。   “不过……”   季洲抬眸:“有话直说。”   商丽歌做了个交握用力的动作:“那琵琶弦甚是锋利,凶手在勒住梁大人之时必然用力,这般他手上也该有伤痕才是。”   季洲道:“我之前便已命人挨个查看过,无论是下船的人,还是留在船上的丫鬟小厮,手上无一有伤。”   “凶手有备而来,若用布条之类的物什裹住双手再行凶,这条线索便无从追查。”   商丽歌蹙眉,凶手刻意将凶器隐藏在琵琶之中,是为了躲过上船时的搜查。而她之前弹奏琵琶之时,虽觉琴弦材料特殊,然所出音色与寻常相差无几,故而没有多想。   如此说来,那凶手应当是个懂乐之人……   商丽歌不知不觉将心中猜想默念而出,季洲听着,心头蓦然一动。与此同时,商丽歌亦猛地抬眸,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道:“护琴师!”   卢志高一怔:“什么师?”   季洲没管他,立时吩咐手下传唤画舫上所有的护琴师。   凶手既懂乐器,那必是与之时常接触之人,除了演奏的乐人,便只有养护各类乐器的护琴师。   而为了防止养护过程中对乐器有所损毁,护琴师都会随身带一种特制的手套,既不会损伤乐器,又能保护自己的手不被琴弦摩擦割裂。   凶手,极有可能就是护琴师中的一人!   “卢大人,移步吧。”   卢志高虽不知案情怎就走到了护琴师上,但也依言起身,整了整官服便往外走。季洲对商丽歌道:“我会命人送你回去。”   “多谢大人。”   季洲行至门口,蓦然又顿了脚步。此时禀笔人和卢志高皆已先行一步,审讯室中只剩他和商丽歌两人。   “之前你尾随于我,可还见到过旁人?”   商丽歌心头一沉,到底是断案如神的大理寺卿,她不过是理了下案情思路,竟已叫季洲察觉出不对来,对她生了警惕之心。   原本那些诓骗季洲的话是不得已而为之,用过一次商丽歌便不想再提。可依眼下情形,她只能再骗一回。   “确实见过一人。”商丽歌道,“奴以为那人是大人同僚,故而不敢上前打扰,只远远瞧了一眼却是未能看清。”   “是么?”   “大人刻意在卢大人走后方提,可是那人与案情有关,大人却不想让旁人知晓?”   季洲的眉眼陡然凌厉。   商丽歌却是不惧,只盈盈浅笑:“大人放心,奴永远不会做不利于大人的事。且奴相信,大人是清正不阿的好官,所做一切定有缘由。”   商丽歌步步上前,眸中柔色缱绻:“奴说过,奴对大人一见倾心,若是大人也……”   季洲立时后退一步,冷道:“姑娘自重。”   “大人为何要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人与本案无关,我之私事你不必妄加揣测。”季洲甩袖,走得头也未回,“你可以走了。”   他步履如风,身姿若松,商丽歌远远瞧着,微微松了口气。   真是对不住了,季大人。   ***   朱漆大门缓缓拉开,商丽歌跨出大理寺的门阶,这才发现天已蒙蒙亮。   不知不觉,竟是一夜。   秋日里的晨风一吹,商丽歌一个瑟缩,愈发觉得头重脚轻,不由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这披风,还是她被救上岸后季大人给的。   晚些还是洗好送回吧。   商丽歌迈下前阶,正要上季洲拨给她的马车,蓦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商丽歌转头,见是明姑等在街前,身后转角处停了一辆颇为眼熟的青墨马车。拉车的马匹不知等了多久,听见人声跺了跺蹄,喷出一声响鼻。   “姑姑怎么来了?”商丽歌回了季洲的人,朝明姑走去。   “来接你。”明姑言简意赅,“快上车吧。”   马夫拉开车门,商丽歌自步梯而上,一钻入车厢顿觉里头温暖如春。   软锦云枕铺就的车厢内,公子一袭交领右衽的荼白深衣,清贵如通侯,氲氲茶汽熏热了他的眉眼,似融化的霜雪孕养出的温润玉质,皎皎通透。   商丽歌愣住。   他竟亲自来了。 第二十章 病中   明姑跟着上车,迟疑片刻后没进车厢,同车夫一起坐在了车辕。   “姑姑怎不进去?”   明姑笑了笑:“许久未出楼,想好生瞧瞧街景。”   “那姑姑可要坐稳了。”   车夫驾马,马车辚辚往燕尾街驶去。   车厢内,商丽歌愣了愣后才在一旁坐下:“公子怎么亲自来了?”   “殷千千半夜到我那儿叩门,生怕我丢下你不管。”   闻玉倒了杯热茶,修长的指节竟比那素釉的茶壶还要白皙几分。   “殷姐姐是关心则乱。”商丽歌忍不住弯了弯唇,“所以公子便来了?”   “她还请不动我。”   商丽歌微微一怔,见公子把那杯热茶推到她跟前。   这还是头一回见公子给人倒茶,马车几无颠簸,那茶水也是四平八稳。商丽歌伸手抚着杯沿,忽而觉得茶杯温热得有些烫手。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商丽歌的思绪都有些迟钝,若是平常她决计不会问出口,眼下却直愣愣道:“公子担心我?”   闻玉不言,那双剔透如墨玉的眸子望过来,商丽歌分辨不出那里头藏的是何种情绪,然她并没有避开目光,只是认真瞧着,像是非要在那深不见底的瞳仁中瞧出些什么,又或者是早已被那目光沉沉卷入,挣脱不得。   直到马车外传来几声轻叩,听明姑道:“公子,我们到了。”   商丽歌这才回过神,暗暗咬了咬舌尖。落了回湖连脑子都进水了,公子跟前,她都说了些什么胡话。   红楼距大理寺并不远,商丽歌离开红楼也不过一夜的功夫,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马车停在红楼的后门,商丽歌从车厢中出来,忽而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竟从车辕上一头栽下。   车厢里蓦然伸出一只手来,提住了她的后领往后一带,商丽歌只觉有一股熟悉的清冷松香钻入鼻尖,随即便彻底沉入黑暗。   肩头有一点些微的重量,鬓间几缕发丝散落,轻轻勾挠着莹润如玉的耳垂,她只露出了半边脸,此时却透着些不正常的熏红。   闻玉瞧着,忽而伸手,二指贴在她额间,灼灼热意传递得迅速,叫人眉间一沉。   “去请大夫。”   闻玉扶在商丽歌腰间,臂弯一抬将她打横抱起,几步迈下步梯,往小重山去。晨风之中,荼白色的衣摆翻飞,若白鹤振翅,凌凌生威。   马夫看得惊住,直到察觉明姑的目光才陡然回神,忙驾车扬鞭去甘草堂,鞭声呼喝竟比来时疾疾许多。   商丽歌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一时似被困于逼仄黑暗的地底,四周尽是令人作呕的泥土腥气,一时又沉入冰冷的湖面,静谧的窒息让人毛骨悚然。   商丽歌伸手,妄图抓住些什么,然什么都没有,她除了沉入黑暗,一无所有。   闻玉微微蹙眉,又探了探她的额头:“怎么还没退烧?”   “喝的药都吐了出来,如此下去怕是不好。”   “那就灌进去。”   闻玉声色微冷,明姑愣了愣,许久未见他有这般躁郁神色。   “我来。”依誮   闻玉接过药匙,半扶着商丽歌起身,面上虽冷手间动作却并不急躁。药匙抵在那略显干涩的唇瓣,像是浇灌半枯萎的娇色牡丹,一点一点,极尽耐心。   然灌了小半碗,商丽歌眉间紧皱,又想尽数吐出。闻玉先一步环过她的后颈,指腹抵在上下两瓣唇间,微微用力。   闻玉偏头,低声道:“你若吐一口,我便再灌一碗,吐两口便灌两碗。若我不耐烦了,让大夫连甘草都不必加,直接捏了你的鼻子灌进去,到时可莫要怪我不怜香惜玉。”   商丽歌被堵着唇瓣,轻呜了两声,竟当真没有再吐药了。   闻玉顿了顿,倒是有些意外。   直到一碗药尽数喝下,闻玉才将她放平,抽出臂弯拿巾帕净手。不料商丽歌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竟是不让他走了。   闻玉微微蹙眉,拂袖震开,然商丽歌攥得紧,松开一些又再次攀附上来。似是觉得他的手温凉舒适,泛热的脸颊也随之欺近,待贴上他的手背,方安生下来。   如此反复几次,闻玉按了按眉心,到底没强硬将她甩开。   许是喝了药,又许是终于抓住了水中的浮木,商丽歌总算睡得安稳几分,原本媚色惑人的双眸藏在漆黑的睫羽之下,倒显得整张脸看起来尤为乖巧恬静。   闻玉看了半晌,目光从她的眉眼落到粉色唇珠。   方才那股子柔软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指腹,竟比那双眼盈盈望来时还要灼人。闻玉低眉,他竟也似受了几分蛊惑,抽不得身便索性在床沿边坐下。   日升又落,到黄昏时分,阳光照进来是一种懒懒的暖。商丽歌像是被冲到了海岸边上,躺在那里晒太阳,浑身都有股松软的绵意,似是许久未睡得这般深沉。   商丽歌撑开眼皮,唇齿间似还留有一股难言的苦涩,让她忍不住蹙眉。一转头,却见床沿边上坐了一人,熟悉的荼白深衣此时竟有了些褶皱。   商丽歌的目光下意识往上,只见金色的阳光镀在那人的脸部轮廓,让原本就俊美无俦的五官显出几分难言的妖异,与她往日所见截然不同。   手上有些许温润的触感,商丽歌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竟抓着公子的手腕!   商丽歌飞速地扫了一眼公子,随后屏息凝神,从食指开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松开手,最后再小心翼翼地将拇指抽出。   好在那人并无动静,商丽歌不由松了口气。   “醒了?”   头顶的一声蓦然令商丽歌头皮一炸,抬眸见公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深色的瞳仁中一片清明,不曾留下半分睡意。   “出去了一趟,胆子倒是长了不少。”闻玉抬起手,让她瞧见腕上的红痕,“力气也不小。”   商丽歌还未言,便见公子倏尔一笑,眸中却冷:“就不怕我杀了你?”   商丽歌一惊,几乎立时想到了锦瑟,她死前甚至未能靠近公子十步之内。   她却更是放肆,竟敢拽了公子的手……   商丽歌咬了咬唇,蓦然神色一顿。   公子若要杀,又怎会等到现在?隐藏在某处的暗卫动起手来,甚至都不需要他开口。   商丽歌垂眸,掩下眸中神色。先是公子亲自去接她,如今又照顾她在病中,还允她攥着他的手……   一瞬之间,商丽歌忽而觉得自己或许可以更得寸进尺一些。   于是她灿然抬眸,大着胆子勾了公子的衣摆,媚眼如丝道:“公子舍不得。” 第二十一章 茶楼   荼白色的衣摆被素手勾在指间,竟透出一股子靡靡。   公子微微抬眼,目光从交握的袖摆移到商丽歌面上。   两人无声对视,像是一场沉默的拉锯。   四周的空气似都变得稀薄起来,闻玉勾了唇角,蓦然轻呵一声,不等他开口,商丽歌已迅速松开了手,低眉敛目,一副乖巧谨慎的模样。   闻玉却深知她骨子里的大胆桀骜,伸手点上她额间,令她微微仰头。眸中的冷色就这般撞进来,叫商丽歌呼吸一滞。   他道:“再有下次,就真的杀了你。”   商丽歌眼睫微颤,不过一瞬,额上的丁点凉意便已然散去,公子转身离开,袖摆起落间只余下一点淡淡的松冷清香。   商丽歌摊开手掌,掌心有粘腻汗意。   公子并不是能随意试探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也都不容人妄加揣测。然方才那一瞬,她似是探到了公子的底线。   可谁又知道,公子的底线是会一成不变,还是会随人一退再退。   商丽歌弯了弯唇,忽而生了几分好奇。   闻玉到门外,迎面走来一青衫小仆,身材瘦弱,五官却清秀,尤其是那双眼,眸色清亮坚定,甚是出彩。   他见到闻玉脚步微顿,随即神色如常地走上前来,屈膝一礼,深深下拜。   闻玉扫了眼托盘上的药碗:“让她将药喝了,一滴都不许剩。”   欣荣微微一愣,点头应下。进屋前,却听身后又道:“既舍了名姓,前尘往事便一并忘了。”   握着托盘的双手猛地收紧,那双清眸中的情绪霎时翻涌浓烈,然几息之后又被他尽数压下。欣荣转过身,却已不见公子身影。   商丽歌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听到声响抬眸,见是欣荣端了药碗进来,双眉顿时一蹙。   “我的烧已然退了,这药就不必喝了吧。”   欣荣摇头,指了指门外又指了指商丽歌,做了个喝水的动作。   商丽歌微微扬眉:“公子让你盯着我?”   欣荣点头。   “可你是我的人啊。”商丽歌靠在床沿,谆谆善诱,“欣荣,你得听我的。”   欣荣顿了顿,将药碗搁下,借了房中的纸笔。几息之后,举着纸张递到商丽歌跟前,上头写:听你的,药得喝。   商丽歌笑弯了眉眼,见纸上字迹规整秀丽,眸中微动:“你念过书?”   欣荣神色一滞,仍是点头。   商丽歌便也不再多问,见她不动,欣荣又捧了药碗递到她跟前。商丽歌无法,只得忍着那冲鼻的苦涩,一饮而尽。   ***   季洲掀开白布,底下的人面色青白,口间还残留一点溢出的白沫,四肢蜷曲,保留着死前抽搐的情状。   “怎么样?”   仵作上前道:“死者男,身长七尺六寸,死因中毒。毒性来源于他的一颗假牙,是岭南很常见的一种毒草,毒性剧烈,一甲盖的量便能让人瞬间毒发,口吐白沫窒息而亡。”   季洲皱眉,将白布拉上。   昨夜审问完商丽歌后,他立即传召画舫上的所有护琴师,然不等他一一审讯,人便已经死了。   此人身上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特征,除了知道旁人唤他吴安,是个护琴师,再无其他讯息。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儿,甚至连吴安这个名字都可能是假的。   线索到此断绝。   季洲按了按眉心:“什么时辰了?”   “快到午时了。”   一旁的卢志高早已累得头晕眼花饥肠辘辘,一听都这个时辰了,立时道:“季大人,案子再难也得先吃饭不是?不如我们……”   “熬了一夜卢大人也该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案子一有进展我会命人通知卢大人的。”   卢志高闻言自然是松了口气,这大理寺查起案来果真是要命,今儿个凌晨他好歹是眯了会儿,可这位却是实打实的熬了一夜,就连早食也只匆匆吃了两口,面上却看不出一点疲惫神色。   果然是年轻人啊。   卢志高没再管他,打道回府。   季洲看着屋外的日头,微微眯了眯眼。他未再扑于案牍之上,而是换了一身常服,在卢志高之后出了大理寺,去往瑞茗茶楼。   午间茶楼并无太多客人,小二搭着白巾上前:“客官几位就坐?”   季洲敲了敲掌柜的柜台:“可有一位姓梁的客人在午时预约了雅座?”   掌柜的翻了翻名册,忙道:“有的有的,客官楼上请。”   瑞茗茶楼是一家百年老店,幻境清幽古韵盎然,雅间之间的隔音也极好。据季洲所知,朝中不少大人都喜在闲暇时来此喝两盏茶。   梁贵预约的是东侧最靠里的一间厢房,季洲坐下后点了一壶杜仲,便命小二退下。   雅间不大,一眼便可望到底。季洲探了茶桌的背面,架上的花瓶,就连软垫之中都未曾遗漏,却依旧一无所获。   难道梁贵约他至此,只想亲口告知些什么,并未提前留下任何线索么?   “客官,上菜了。”   “进。”   小二推门进来,将一碟点心和一盅热汤置于季洲跟前。   季洲唤住他:“我并未点菜。”   小二道:“这是预约的客人替客官点的,之前特意留了话,说是客至就可上菜。这两道都是小店的名菜,客官可尝个鲜。”   “等等。”季洲唤住他,眸中微动,“这两道菜叫什么?”   小二热情道:“这道是用萝卜切丝,抹上地瓜泥,裹粉煎炸做成的萝卜糕,搭成屋舍的形状,名‘层台累榭’,这汤是用青梅和鲜梨小火慢炖煮出来的,酸甜可口,我们掌柜的给取了名,叫‘水秀山明’。”   季洲的双瞳微微一缩,层台累榭、水秀山明、还有濂州……   濂州水灾之后民屋倒塌过半,圣上命太子主理灾后重建事宜,主由工部施行。   原来,这就是梁贵想告诉他的。   ***   “死了?”   丛云在小书房中向公子禀报梁贵之死的后续事宜,听闻护琴师自尽,商丽歌微微一怔,随即又觉得并不太过意外。   敢在怀王的画舫上谋杀朝廷从二品大员,幕后之人若不是个疯子,便是心思缜密手段狠绝之人,这样的人,不会轻易留下半点线索。   商丽歌能下床之后,便向公子回禀了大理寺中问询的细节,除了诓骗季洲的那段,其余事无巨细未有遗漏。   公子听完之后便命人暗中跟着季洲,随即清眸微抬:“那位季大人心细如发,并不好糊弄。”   商丽歌顿了顿,只笑道:“季大人不喜乐人,那日在董回宴上便已对我心生厌恶,许是如此,除了问案便未再关注我许多。”   左右她已打消了那位季大人的疑虑,他不喜红楼不会常来,日后说不定根本无甚交集,商丽歌诓骗他的那些,也就不必让公子知晓了。   她的说辞并无破绽,想来公子也听不出什么。   果然,闻玉问过一句便没有再提,丛云告退,一开房门就见到了端药过来的丫鬟。   “小厨房熬了姑娘的药,欣荣知道姑娘在此,便托奴婢送来了。”   一连两日,都是这黑漆漆的一碗药,早中晚不间断地喝,以至于商丽歌一闻到这药味,便垮了脸狠狠皱眉。   “把药给我吧,我回去喝。”   闻玉曲指,叩了叩桌面:“就在这儿喝。”   这一个两个的,竟都喜盯着她喝药。欣荣每次端药过来,非要看她喝得一滴不剩方肯离开,如今公子也是这样。   商丽歌忍不住道:“风寒罢了,喝了两贴药早已好了,公子看我这活蹦乱跳的,哪还需要再喝。”   闻玉眸中的神色缓了缓,任凭商丽歌好话说尽,最后出口依旧不容拒绝:“最后一帖,喝完再走。”   商丽歌:……   无奈,只得捧着药碗,忍着那难言的涩意一饮而尽。即便屏着气,那股子药味依旧铺天盖地席卷味蕾嗅觉,商丽歌的五官都难以控制地挤在一处。   闻玉勾了唇,掀开桌案上不知何时多出的白瓷盅盖。   商丽歌望去,只见那白瓷盅里的物什满满当当,颗颗饱满裹着晶莹糖霜。   竟是糖莲子。 第二十二章 笞打   糖莲子清香甘甜,甜而不腻,舌尖上滚两圈就已将口中的涩意压下。   商丽歌伸手想再拿一颗,公子却似没瞧见她的动作,先一步将盖子合上。   商丽歌:……   公子的口味一向偏甜,却从未见过他哪回嚼过糖豆。本以为这糖莲子是特意为她备的,眼下看来却又不像。   公子的心思,果然难猜得很。   商丽歌泄愤似的重研了几下墨,没瞧见公子唇边扬了一点弧度,只一瞬又消隐不见。   商丽歌从小书房出来,在屋舍门口遇上了丫鬟飞霜,她不敢去公子那儿打扰,却又急着寻商丽歌,见她回来着实松了口气:“商姑娘快出去瞧瞧吧,欣荣出事了。”   商丽歌目中一沉。   欣荣去了红楼的后厨。   这几日商丽歌病才将好无甚胃口,后厨统一做的饭食偏荤腥,她往往没吃两口便搁了筷子。欣荣便在纸上写了两样清淡的小菜面点,想请后厨给商丽歌开个小灶。   这本是小事,楼中的姑娘若想自己加几个菜也并无不可,左不过花些银两。商丽歌又是红袖榜前十,吃用皆是不同,想吃什么吩咐一声便是。   然欣荣还是打点了碎银,又客客气气将纸递上。此时饭点已过后厨并不忙碌,邵大娘笑得满面生花道:“这点小事姑娘哪用这么客气,娃子坐着歇会儿,我这就做。”   欣荣便垂手候在一旁。   李万从大厨房里出来,舀了瓢水净手,见门边立了个面容清秀的小少年愣了愣,定睛一瞧才认出他来。   这不是那哑巴小子么!   李万眯了眯眼,原本只会躲在角落里挨打的贱骨头,收拾起来竟也是人模狗样的。   果然有了主就是不一样,穿的料子都比他身上的要好。   李万搓了搓衣角心下不忿,水瓢狠狠一砸,缸中的水溅出来,浸湿了鞋面。   欣荣早便瞧见了李万,只不想再同他有什么瓜葛,见邵大娘备好了菜,便将东西放进食盒装好,拎着食盒就要离开。   李万却堵在了他跟前,阴阳怪气道:“这是做了什么好吃的,怎么也不知道孝敬孝敬师父我?”   欣荣只作不见,转过身子要绕开他,李万却伸脚一绊,欣荣一个趔趄整个人朝前扑去,只听乒铃乓啷一阵,食盒里的汤面点心洒了一地。   不少人听到动静都探出头来,然一见是李万,便又默默把头缩了回去,只敢在窗棱门缝间瞧上一瞧,也无人上前去扶。   邵大娘刚做好的餐食,还是热气腾腾的,欣荣看着一地狼藉,默默良久。   李万却嗤笑一声:“怎么这样不小心,这般笨手笨脚的如何伺候姑娘?别是一朝飞上枝头还未当上凤凰就又被打回了原形,你若是被赶回来,我们后厨可丢不起这人。”   一旁的邵大娘实在看不下去,小声劝道:“大厨还是少说两句,他如今毕竟是姑娘的人……”   “什么姑娘的人,这小子难道不是从我后厨里出去的么?若不是他不会说话,还得恭恭敬敬地磕头叫我声师父。”   这话说得委实蛮横,欣荣在后厨不过几日,李万除了让他生火,又何曾教过他什么手艺,反而对他非打即骂的,哪里就当得一声师父了。然这话众人也只敢在心里念叨,却是不敢当面说出口的。   欣荣默默从地上爬起,开始收拾散落的碗碟,别说磕头,连看都没多看他一眼。   李万见他这般不识抬举,当下恼羞成怒,一脚踹在他肩头,地上的碎瓷割伤了欣荣的手,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下,只冷冷抬眸,那眸中的寒意叫李万一滞,回过神来又觉荒唐。   一个半大小子,还能同他动手不成?   “还敢瞪我!”   李万熟门熟路地抄了笤帚就往欣荣身上抽,一边抽还一边骂:“跟了个主子就打不得骂不得了?你一个哑巴如何能哄姑娘开心,还不是靠了这张脸,怎么勾搭的,你倒是学一个来看看……”   笤帚上骤然传来一道蛮力,险些叫李万一个趔趄,却见欣荣一把拽住笤帚,森冷的眸光停在李万身上,像是能割开他的皮肉。   他也当真这样做了,欣荣抄起地上的碎瓷片,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   谁也没料到他会骤然反抗,李万猝不及防,回过神来时虎口处已被他割了一道口子,登时血流如注。   “你个疯子!”   李万暴跳如雷,挥着笤帚就往欣荣头上砸,那眼中的戾色像要吃人,似是恨不能将欣荣当场打死才好。   “都给我住手!”   蓦然一声娇喝,声中冷意让在场众人齐齐打了个激灵,转头望去,只见门外行来一抹绛色身影,若红枫灼灼,似是将秋日里最昳丽的风景都集于一身。   一般人根本压不住这般浓澧之色,然来人鬓边钗环叮铃,底下一张美人面竟比那绛红灼色还要明艳,只瞧一眼便让人呼吸一滞。   此时那双桃花美人眸中寒意如星,在见到欣荣之后更甚,落在李万身上便如刮骨美人刀,似是打在欣荣身上有多痛,便要叫他尽数偿还一般。   她是有备而来,素手轻抬,身后一溜的小厮便快步上前,将李万压下。   李万惊怒,他生得肥头大耳蛮力不小,然几个小厮齐齐上阵他也挣脱不得,只得被压得趴在地上,勉强梗着脖子道:“姑娘这是作何?”   身后有人搬来了桌椅备了茶水,商丽歌在院中坐下,细细铺平裙裾,又烧水煮茶,好似不是来兴师问罪,只是来喝茶消遣一般。   她跟着公子这些时日,旁的不说,这泰山崩于前也依然能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是学了个十成。心中愈是沉怒,一举一动便愈是优雅沉稳。   一小壶的茶水烧起来很快,众人看着她烫杯洗茶,又分茶闻香,一系列动作下来,如同看了一卷墨染美人图,赏心悦目得叫人险些忘了她来做什么。   直到商丽歌搁了茶盏,才轻启红唇,道了声:“打。”   众人陡然回神,见一小厮不知何时取来一根三寸宽的夹层竹板,商丽歌一声令下,便朝李万背上打去。   “姑娘你这,啊——”   那竹板落在皮肉上生疼生疼,中间的夹层一震,更是能将皮肉震散一般。李万这些年吃得一身油光水膘,哪里受过这苦,只挨了一下便痛呼出声。   “姑娘,我李万在红楼也是有名有姓的,哪个见着我不尊称一声大厨?姑娘不分青红皂白就这般笞打于我,我、我明日便禀了公子,这红楼是容不下我了!”   李万一向嚣张跋扈,却的确烧得一手好菜,又在红楼年久颇有脸面。这也是众人即便心生怨愤对他不满已久,却不敢当面与他顶撞的原因。   此时听闻他这般说,众人不由都替那精致若画中的姑娘暗暗捏了把汗。都说这位姑娘是入小重山的头一人,在公子跟前地位不俗,可那李万也是红楼名厨,二者孰轻孰重还真不好说。   然商丽歌依旧神色淡淡,对李万所言仿若未闻,听小厮打满了十下,便又淡声道:“再加二十。”   李万面色一变,又是威逼又是破口大骂,其间混杂着嚎哭惨叫,到最后只能哀哀求饶。   众人看着,觉得心惊肉跳的同时又很是痛快。   直到明姑身至。   李万顿时如同看到了救星,对着明姑哀嚎道:“姑姑救我呀,我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姑娘,要叫姑娘将我活活打死呐!”   这笞打只伤皮肉不伤筋骨,李万虽痛得面色发白,但离送命显然还有不少的距离,他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若非那声音依旧中气十足,听他说的似是要当场去世一般。   明姑看他一眼,只问商丽歌:“出什么事了?”   商丽歌唤欣荣上前:“卷了袖子让姑姑看看。”   欣荣垂眸,依言将袖子卷起。他身上的伤已养了好些时日,可即便如此,依然能看到那深深浅浅的抽痕,如今又添了新伤,条条见血,可见施暴者下手有多重。   李万抢白道:“这小子就是贼骨头一个,平日里不好好干活我才教训他,如今他跟了姑娘更是不将我放在眼里,方才还捡了瓷片要杀我呢!”   “姑姑你看!”李万举手露出虎口的伤,“血还没干呢!”   商丽歌凌凌望去,勾唇冷笑:“好赖话都让你说了,怎么,是欺负我们家欣荣不会说话么?”   商丽歌走到打翻的食盒旁,问:“做饭食的是哪位?”   邵大娘颤颤巍巍道:“是、是我。”   商丽歌望向她,眼中神色平静似能安抚人心:“方才瞧见了什么,你如实说来。”   邵大娘被商丽歌看得心头一定,又见欣荣垂了头不语,一咬牙将方才所见如实道出,包括李万的那些污言秽语,也一字不差。   “人证物证俱全,姑姑,依红楼规矩,李万可是当受竹笞四十?”   明姑颔首:“不错。”   “既如此。”商丽歌转身,看着李万掀唇一笑,“还有十下,便一下都不许漏!”   李万骇得一抖,不等他求饶,那竹板又狠狠落下。   “可解气?”   欣荣一怔,看了看商丽歌又看了看李万,默默点头。   解气的,原本憋在心腹的一口气,如今才算痛痛快快吐出来了。   商丽歌这才同明姑告辞:“我先带欣荣去疗伤,这里就劳烦姑姑看着了。”   李万见她走了,又哭着向明姑讨饶。   “姑姑,我好歹是红楼里的老人啊——”   明姑却是嗤笑一声:“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再加十下。”   李万面色一变:“姑姑就当真不担心我离开红楼么,为了这么个小蹄子……”   明姑目色倏冷:“公子身边的人岂容你诋毁?你要离开红楼无人拦你,但若再出言不逊,我便立时拔了你的舌头,将你抬出红楼!”   李万听得瑟缩,只能咬牙挨着背上剧痛,再不敢出声。   待五十笞打受完,李万已是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了。众人各忙各的,竟无一人上前扶他,李万气得咬牙切齿,这帮狼心狗肺的,待他好了,看他怎么收拾他们!   眼前骤然出现一截雪色裙裾,李万抬眸望去,愣了愣才认出来人:“听雪姑娘?”   听雪哀叹一声,面露不忍:“李大哥,你可是受苦了。”   ***   商丽歌带着欣荣回到小重山,面上的沉怒才显出来,不等她开口,欣荣便已“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商丽歌哑然半晌才道:“你这是做什么?”   欣荣红着眼不语。   商丽歌叹了口气将人扶起,又找了些药出来,翻过欣荣的手心,果见其上血迹斑斑,方才还握着拳不让她瞧见。   商丽歌给他上了药,药粉渗进伤口瞧着便疼,然欣荣依然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早已疼习惯了。   他身上的伤不少,商丽歌只处理了些方便上药的,又见他颈下隐约也有红痕,便让他将衣领稍稍掀下些。   然不等商丽歌伸手,欣荣便已捂了领口“腾”地起身,连连摇头。   商丽歌微微眯了眯眼,见他抗拒便也未再继续:“药你带回去,自己慢慢上吧。”   上了药,商丽歌方同他秋后算账:“今日之事,可知错了?”   欣荣点头,取了纸笔写道:“给姑娘添麻烦了。”   商丽歌瞧了一眼,险些气笑:“就这?”   欣荣愣了愣。   商丽歌肃容道:“我知你是为了维护我方同他动的手,然命只有一条,李万那么个泼皮无赖,有什么值得你同他拼命的?”   欣荣一怔,知晓她是瞧见他拿瓷片的模样了。   方才那一瞬间,他的的确确是想杀了李万。可她竟不是为了他动杀心生气,而是气他与李万拼命不值当。   欣荣喉间一哽,似是自娘亲阿姊相继故去后,再没人这般在意他的这条命。   他的命是公子救的,尊严是姑娘给的。   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故人英灵在上,只求保佑他们一世无灾无难,平安喜乐。   保佑他大仇得报,沉冤昭雪。 第二十三章 处置   “李大厨这回算是栽了,我就说,那位既能入小重山定然是个厉害的,哪能吃亏呢。”   “那李万也是活该,听后厨的人说他脾气大得很,对手下人非打即骂的,如今当众挨了打,这面子里子算是都丢尽了。”   “可不是吗……”丫鬟笑着又压低了声音,“不过那欣荣和姑娘当真不是那种关系?怎这般护着……”   “那可说不好,这主子是个勾人的,说不定跟着的小仆也是呢,你瞧瞧他那双眼,生得这般活泛哪像是个安生的,指不定有什么首尾……”   “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两个丫鬟的笑谈,两人望去,见是话题的正主冷冷望来,一时甚是尴尬,匆匆收拾了番便埋头离开。   欣荣沉着脸,眼底神色晦暗不明,他默默将衣服理好,回到小重山时面上已看不出什么。   商丽歌让他去拿的是一件浆洗好的披风。   玄色的披风洗得纤尘不染,叠得平平整整,商丽歌道:“晚些你将这披风送到大理寺,交给大理寺卿季大人。”   欣荣微微一怔,点头应下。   ***   今夜,商丽歌邀了殷千千和覃羽在葳蕤亭小酌,顺道也给欣荣压压惊。   夜晚秋风凉爽,葳蕤亭的四角早早挂上了气死风灯,烛光柔亮,底下的羊肉锅热气腾腾,远看宛若腾云驾雾仙气袅袅,走近了却是香气四溢的人间烟火气。   “怎么想到吃羊肉锅?”   “前几日没什么胃口,我家欣荣去要的面汤也给洒了,今日兴致好,还不许我吃顿肉了?”   覃羽笑道:“别理她,她是担心胖了跳不动舞,每日里就吃那么几根草,还说自己吃不胖。”   殷千千凤目一挑:“胡说!我何时这般说过?”   商丽歌乐不可支,用涮熟的菜裹了羊肉,蘸了一早调好的酱料递到殷千千跟前:“姐姐你看,这肉我涮得刚刚好,少一分则生,多一分又老,再蘸了这浓油赤酱,鲜香麻辣可是人间一绝,姐姐当真不尝尝吗?”   浓香滋味一个劲往鼻尖里钻,殷千千眉心微跳,终是一咬牙扽了箸道:“吃!”   商丽歌与覃羽对视一眼,暗暗偷笑。   欣荣给几人倒了酒,商丽歌让他一并坐下,覃羽道:“这便是几日间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小少年?”   “听说你冲冠一怒为蓝颜,痛打大厨李万,这几日下来,我听了不下有五个版本。”   殷千千肃着脸同欣荣碰杯:“少年,你前途无量。”   欣荣:……   殷千千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忍不住微微蹙眉:“这酒委实甜了些。”   商丽歌垂眸,指尖划过杯沿,轻笑道:“我不胜酒力,特意要了果酒,自然是偏甜了些。”   一仰头,也跟着一饮而尽。   欣荣听几人嬉笑怒骂,面上神色渐渐放松下来。他似是许久没有这般轻松过,轻松得眼皮沉沉,就想带着笑意睡上一觉。   不知不觉夜色渐深,一丫鬟匆匆从廊下而过,急急拍门。   门从里头打开,里面是殷千千和覃羽的贴身丫鬟,因姑娘们有令不必打搅,她们便没有随身跟着,就在一处吃茶闲话,如今看到来人却是齐齐一愣:“怎么是你?”   丫鬟道:“两位姐姐快去瞧瞧吧,姑娘们似是都吃醉了,这秋日里夜凉,可别染了风寒。”   两个丫头顿时一惊,忙起身往葳蕤亭。拍门的丫鬟跟在她们身后,垂眸掩下其中神色。   几人赶到时,果见商丽歌几人已醉得神志不清,两个丫鬟忙扶了自己的主子,又看了看商丽歌和欣荣道:“你先在这儿守着,我们这就找人来帮忙。”   “姐姐放心,这里交给我便是。”   丫鬟们不疑有他,待人走后,留下的那个方扶了商丽歌,却没带她离开,而是将她扶到了亭边的座上,抽掉了她的腰带。   随即又走向欣荣,伸手去解他领上的方巾,蓦然手腕吃痛,丫鬟一惊,抬眸却见欣荣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那双清眸中神色如霜,哪见半分醉意?   丫鬟顿觉不好,甩了手奔出亭去。   “拦下她!”   夜色之中骤然奔出几道人影,绞了丫鬟的双手将她反扣在地。   殷千千与覃羽自暗处而来,皆是目色沉沉,商丽歌系上腰带从座上起身:“欣荣,去请明姑。”   欣荣领命而去,商丽歌提着灯笼至丫鬟跟前,照亮了她的脸:“若我记得没错,你以前是跟着听雪吧?好像叫……连枝?”   连枝低着头一声不吭。   “倒是个忠心的。”商丽歌叹道,“可惜了。”   连枝依旧不语。   商丽歌却不急,若非眼下情形不对,那神情似要与她把酒言欢:“你是不是好奇,明明这酒重新蒸过极易喝醉,为了不让我们察觉异样,李万甚至还特意调了多种果酒混在一处,然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怎的个个酒量惊人?”   商丽歌从桌下又拎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酒壶来:“那是因为其实除了第一杯,我们喝的都不过是最普通的果子酿,而不是他李万亲手调制的琼浆玉液。”   连枝忍不住咬了咬牙:“你们怎么会知道……”   “这也不难猜啊。”商丽歌晃了晃酒壶,“李万对我心存怨愤,定然寻机报复。他能接触到的无非是厨房一应物什,所以我便给了他这机会,又特意嘱咐我不胜酒力。他不敢下药,便只可能在酒中动手脚。”   “若是能令我醉酒失态,再衣衫不整地同欣荣躺在一处,可就坐实了楼中的流言,不是吗?”   商丽歌摇了摇头:“只是没想到,李万最后递过来的这把刀,不是你那前主子,而是你。”   连枝微微一颤。   商丽歌俯下身,笑道:“你这般忠心耿耿,你猜,待会儿你的主子来了可会保你?若是保不住,你会面临什么,责罚还是当即发卖?”   连枝一怔,面上神色几经变换。   她若被发卖,会被卖到哪儿?若是富贵人家还好些,可若不是呢?   廊下亮起一串灯烛,莹莹灯火由远及近,前头的人宽袍盈袖紫玉覆面,若清风朗月,似松柏沧竹,竟是公子闻玉。   商丽歌微微一愣,随即冲着连枝眨了眨眼:“你运气不好,公子亲自来了。”   听雪和李万跟在后头,见亭中情形皆是暗暗心惊。这几人都好端端站着,唯有连枝被压在地上,莫不是已然招了?   不等商丽歌开口,听雪已先一步喊冤:“听雪不解,连枝早已不是我的丫鬟,她犯了错与我何干?”   连枝面上一白,猛地抬眸,听雪却不看她:“若是她说了什么,也定是受人挑唆要陷害于我,还请公子明鉴!”   连枝又气又急,她顾念以往主仆情分才应下这事,只待姑娘重新入了红袖榜再伺候于她,可对姑娘来说,她竟是随手可弃么!   眼见公子目色如霜,连枝心下一凛,若是明姑她可能还有一条生路,可若是公子,连发卖都是轻的!   “公子容禀!”   连枝一咬牙,此时哪还顾得上什么主仆情分,只将实情和盘托出,包括听雪如何与李万密谋,李万如何在酒中动的手脚,自己又是如何陷害商丽歌及欣荣二人,林林总总,可谓详实。   “楼中早有了商姑娘和欣荣的流言,听雪说只要坐实了这个,商姑娘便再无翻身之地,说不定会被立时赶出小重山,连红楼都待不下去了。”   听到最后,欣荣眸中泛冷,身侧双手忍不住渐渐握紧。   李万听得两股战战,见公子眸中森冷,立时指了听雪道:“是她,都是她出的主意,公子饶命,我只是一时糊涂……”   “李万,你胡说什么!”   听雪大怒,恨不能立时撕了他这张嘴。   两人之间的攀咬听得人不耐,闻玉冷道:“废了他的手,赶出楼去。”   李万一怔,立时汗如雨下,张了张口却是连喊都喊不出来。   听雪亦骇得软倒在地,忍不住去扯公子的衣摆。然公子连退几步,不曾让她触及半分。   “至于你,一并发卖。”   身后的人来拖听雪,她哭叫几声,蓦然神色一厉,指了商丽歌喊道:“公子莫要被她蒙骗,就算我不设这局又如何?她同那个哑巴早有首尾,他们狼狈为奸!即便处置了我,整个红楼的人也都会知道,这哑巴就是她的相好,他们男盗女娼——”   闻玉眸中一沉,欣荣却是猛地扑了过去,狠狠甩了她一掌:“你给我闭嘴!”   听雪怔住,除了公子,在场众人皆目露异色,就连商丽歌也微微一惊:“你会说话?”   殷千千与覃羽对视一眼,这声音……   欣荣在商丽歌跟前跪下,一手扯下头顶发带,乌发垂落,令他原本清秀的五官更多几分娇色。   最震惊的莫过于听雪,她瞪大了眼,见了鬼一般:“你、你是女的……”   “是,我本是女子。”欣荣冷道,“所以你说的那些首尾相好,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闻玉未再看她一眼,只道:“灌了哑药,发卖出去。”   身后的人不再耽搁,立时拖了人下去。欣荣叩头道:“骗了姑娘是我的过错,请姑娘责罚。”   商丽歌微微扬眉,倒也不算是骗,只是不曾想到,她连不会说话都是装的。   她想静静。   这事闹到现在,夜已然深了。待人都退下,亭中便只剩公子和商丽歌二人。   “她的身份,你早就猜到了?”   商丽歌点头:“我记得公子曾经吩咐过,将杜刺史的亲眷接到红楼来。她虽吃了不少苦,但身子骨一看就比寻常人娇弱,且她总是有意防备不让人触碰,我便起了疑心。”   “想来她装作不会说话,也是为了隐藏身份吧。”   濂州水灾贪污案,杜刺史被斩,他一生廉洁奉公,又何曾想过会是这般结局。可怜他的亲眷,不是流放就是发卖,欣荣得公子相救,才能在红楼勉强安身。   “你倒是机敏。”   商丽歌笑了笑,随手倒了杯酒:“这事闹的,白白浪费今晚这么好的月色。”   商丽歌看了公子一眼,举杯道:“还未谢过公子,这杯酒便敬公子吧。”   从前,楼中姑娘们的龃龉自有明姑出面,公子从不过问,今日既亲自前来,也是替她撑腰的意思。   商丽歌自然领情,见闻玉不动,便又上前一步:“多谢公子。”   月下美人扬唇浅笑,眸光盈盈。紫玉面具下的深眸微微一动,闻玉破例,接了她那杯酒。   然浅尝辄止,闻玉忍不住蹙眉:“太腻。”   商丽歌一怔,回眸看向桌上。两壶酒竟摆在一处,方才她顺手拿了,莫非……   商丽歌忙拿过酒杯闻了闻,果然一股甜腻味道,心下顿时一个咯噔。   “公子……酒量如何?”   闻玉沉沉望着她,声音也并无不妥:“尚可。”   商丽歌松了口气,既是尚可应是无碍,一杯而已,她们几人方才也喝了,倒也不至于一杯就倒。   然下一秒,公子却微微倾身,两人鼻尖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寸,商丽歌甚至能在公子眼中看见自己的影。   他压低了声线,如同耳语的低喃听得人耳尖发热,他道:“替我将面具摘了。”   商丽歌觉得自己像是受了蛊惑,伸手绕到他耳后,替他解开面具的系扣。   精雕玉琢的面容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即使商丽歌已见过多次,这般近距离地看还是忍不住心头一悸。   公子似被她眼中的惊艳取悦,微微勾唇,伸手将面具稳稳当当地接在手中,动作流畅如常。   然商丽歌看着他微红的双颊和眸中的潋滟沉色,顿觉不好。   果然,公子拿到面具后又伸手给她:“帮我戴上。”   商丽歌:……   公子见她不动,眉心微蹙,随即又欺近了一些。商丽歌一惊,两人的距离本就已经很近,再近便要相互触及,不由往后退去。   然她身后便是石桌,这般一退几乎是坐在了桌上。   闻玉俯身一撑,将她彻底困在臂弯之间。 第二十四章 (二更合一)晋江独发……   原本的清冷松香中夹了一股明显的酒气,商丽歌咬牙,还说自己酒量尚可,这哪是尚可的样子,分明就是一杯倒!   她被困在石桌与公子的臂弯之间,似也被那酒气醺得有几分上头,跟着脸酣耳热起来。   “公子醉了。”   商丽歌伸手抵在闻玉胸前,阻止他再靠近。   闻玉微微蹙眉,否认道:“没有。”   商丽歌顿觉头疼,暗暗看了眼四周。   公子身边不是有暗卫跟着的么?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现身!   “在找什么,嗯?”   闻玉轻喃,那一声“嗯”尾凋旖旎,听得商丽歌尾椎发麻,一时眼睫微颤呼吸急促。   闻玉瞧着她,似有不满:“怎不看我?”   商丽歌咬了咬唇瓣,忙夺过那紫玉面具重新给闻玉戴上,似是将他那张脸遮住大半,那扑面而来的酒气就会跟着消减一般。   然覆上面具之后,独留下的那双深眸又显得尤为摄人,原本清冷如月的一双眼,许是因着酒气浸染,竟多了几分迤逦艳色。   那已不是纤尘不染的玉骨谪仙,而是堕入永夜的魔,沾染魅色的妖。   商丽歌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别开了眼,不敢再与之对视。   闻玉却对此异常执着,伸手将她的脸掰正:“不好看?”   商丽歌深吸一口气,一手勾了闻玉的后颈与他呼吸相闻,眉眼之间媚色撩人,嗔道:“那公子觉得,我好看吗?”   眼前之人星眸琼鼻,朱唇微启露出点点贝齿,耳边明月珰轻轻摇颤,似是两把小刷,在人心尖轻扫。   闻玉一顿,眸色渐深。   他只需再微微俯身,便能贴上那呵气如兰的唇。然商丽歌先一步探头过去,却是往下一偏,一口咬在闻玉颈侧。   闻玉蹙眉,猛地退开半步,商丽歌趁此一举跃下石桌,动如脱兔,眨眼之间便跑得没影。   独留闻玉一人在亭中,秋风徐徐,吹得宽袍微扬,那眸中的酒气因着骤然的痛感消散几分,闻玉伸手按在颈侧,蓦然轻呵。   另一厢,商丽歌一口气奔回小重山,直到阖上门后才沉沉喘气,她仰面躺在床上,依旧觉得心跳如擂。那心口之间似是塞了只兔子,一路“咚咚”直撞,不撞死不罢休。   商丽歌蒙头而睡,却是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日清晨一照镜子,果见眼下青黑,容色萎靡。   门外有人叩门,商丽歌道了一声:“进。”   却是欣荣端了面盆进来,也是一夜未眠的模样,见到商丽歌低眉道:“听到姑娘屋中有响动便过来了,姑娘……可生我的气?”   商丽歌叹气,总算毫无顾忌地揉了揉她的额发:“我怎会同你生气,你若不是为了我,如何会当众承认女子身份,徒惹麻烦。”   “你的事公子也同我说了一些,本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这一路流落定是吃了不少的苦。以后你我姐妹相称,若你父母犹在,定也是希望你平安一生,莫要再经风雨。”   欣荣知道,姑娘和公子一样,都希望她暂时放下仇恨,好好过活。可那弑父抄家之恨,丧亲离散之痛,就如同跗骨之蛆令她日夜煎熬,她又如何甘心!   然此时,欣荣还是抱住了商丽歌,在她怀中轻声应下。   商丽歌却是忍不住按了按眉心,欣荣来同她认错,她又该如何同公子认错,再晚些时候,公子的酒怕就要醒了。   若是公子醒后全不记得,又该如何同他解释他颈上的伤?   昨儿个晚上,她可是下了狠口!   商丽歌到小书房时里头还空无一人,想是公子今日仍未起身,不由松了口气。   然身后却骤然有声道:“公子!公子!”   商丽歌一激灵,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几步走到鸟架前,点了点那黄毛鹦鹉的脑袋。   这只鹦鹉还是那日在西市的时候公子买的,也一直是由她和公子在喂。   商丽歌拣了些花生喂它,它便又开口唤道:“美人!美人!”   油腔滑调,也不知是谁教的它。   商丽歌弯了弯唇,拿吃食逗它,它扑腾着双翅,“哎”了几声,一时又公子美人的乱叫。   “公子,哎,美人!”   “美人,哎,公子!”   听起来就像是……   “公子爱美人!”   “美人爱公子!”   商丽歌一惊,手中的花生险些散了一地。书房的门这时被人推开,商丽歌忙回过头去,见公子站在门口,一身碧玉石的儒衫清雅如竹,不见半分酒后靡色,若非颈侧的那道齿痕,他依然是光风霁月的清贵公子。   然他就这般让齿痕外露,不曾遮挡半分。   此时他站在门外,显然也是听见鹦鹉说了什么,眸色莫测地朝商丽歌望来,微微扬眉。   商丽歌:……我觉得我能解释。   闻玉进门,在书案后坐下。商丽歌清咳一声:“公子觉着好些了么?”   他翻着书页,似是随口应了一声:“嗯,不疼了。”   商丽歌闻言却是一梗,忍不住看了公子的颈侧一眼。这一句不疼了,究竟是说宿醉头不疼了,还是被她咬的伤不疼了?   闻玉仿若知道她心中所想,半抬眉目:“都不疼了。”   商丽歌:……   “公子恕罪。”商丽歌忙行礼认错,“昨夜我见公子神志不清,无礼冒犯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言下之意,是他神志不清在前,她无礼冒犯在后。   闻玉笔尖微顿:“若是我没记错,那杯酒是你倒于我喝的。”   商丽歌小声:“一不小心……拿错了。”   “哦。”公子应了声,还是道了句,“无妨。”   商丽歌微微松了口气,却见公子抬眸,视线似在她颈侧停了停,莫名叫她颈边一凉。   他道:“我总不能咬回来。”   商丽歌:……   这一早上,商丽歌都过得战战兢兢,公子却依旧清冷泰然,直到丛云递来急报:“公子,濂州出事了!”   ***   因濂州水灾太子赈灾有功,重建事宜圣上也一并交给了他,令工部协助。   屋舍建得很快,圣上对此还多有褒奖,然不过月余,所建屋舍竟尽数坍塌,百姓死伤过百,一时民怨沸腾。   消息传回澧都正逢大朝之日,圣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折子砸在太子头上,可谓雷霆大怒。   “你一堂堂太子,接手这般重要的事宜,朕问你话,你却一问三不知,你这差事,莫不是都办到了狗肚子里!”   工部尚书骇得汗如雨下,却不敢用袖去擦。   太子这般遭圣上训斥,满朝文武皆噤若寒蝉,就连韩相也眼观鼻鼻观心,不在这时多言半句。   “查!给朕滚去彻查!若是查不明白,你也不用来回话了!”   赵隽白着脸退出去,背上冷汗涔涔,急急去寻了韩贵妃。   韩家耳目众多,还未散朝,太子被斥的消息已然传到了韩贵妃耳中,此时见太子面色青白地进来,更是恨铁不成钢。   身边心腹将人撤下,紧闭门窗,韩贵妃这才怒道:“父亲刚与你说过凡事当有个度,紧要的是将差事办好再着眼其他,你倒好!差事办砸,少不得还要牵扯自己人进去,眼界怎就这样短浅!”   赵隽如何不知此事后果,然错已铸成,还能如何?   “母妃先别光顾着同我生气,还是想想如今该如何补救。那梁贵前脚刚死,濂州就出了事,若有心人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处……母妃,我这太子之位可就不保了!”   “你还知道太子之位!”韩贵妃怒道,“还不快说究竟贪了多少!”   太子踌躇道:“大概十之四五……”   韩贵妃大怒,一掌拍在椅手:“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同我说实话!”   赵隽咬牙:“十之有七……”   韩贵妃一怔,只觉头痛欲裂。这么大笔数目,已不是能随意填补蒙混过关的了。   事到如今,一个督察不利之罪已是免不了,只能弃车保帅,求个不伤根本。   工部的人是保不住了,此事,还需与父亲细细商议。至于失去的圣心,也只能日后再徐徐图之,另行弥补。   另一厢,季洲又在大理寺待到了亥时。   之前为了梁贵的案子忙得脚不沾地,本已线索尽断,然在那护琴师所休憩的船舱底部又搜出一封油纸信来,言明他与梁贵的私人恩怨,一时泄愤杀了梁贵,而后畏罪自尽。   信上字迹确为那护琴师的笔迹,案子到此本可结案,然有梁贵留讯在前,濂州出事在后,季洲总觉梁贵之死与濂州事宜有关,这几日一直在暗中调查。   此时收拾东西准备回府,方注意到案牍上的一件玄色披风,叠得整整齐齐,还有一股淡淡皂角香。   当时说是红楼中人命人送来的,季洲只扫了一眼便未再多看,如今却是想起送披风的那人来。   季洲微微蹙眉,一件披风罢了,他又转身拿上,方回府去。   然到季府门前,却见丫鬟神色惶急等在门口,见他回来立时红了眼:“大人快去寻小姐,她自傍晚出门,到现在还未回来。”   季洲目色一沉:“怎么回事?”   丫鬟欲言又止,见季洲面色难看,终是小声道:“小姐心情不愉,说是出去逛逛一个时辰便回,还不许奴婢跟着,可如今都这时辰了,奴婢实在担心……”   “她去了哪儿?”   “说、说是去……红楼。”   “胡闹!”季洲沉喝,立时翻身上马。   丫鬟口中的小姐是季洲的亲妹,季府门庭寥落,因父母早亡,他一人撑起整个季氏,早年勤于学业,如今又忙于政务,因而对这个妹妹疏于管教,竟养成她这么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虽说红楼不同于一般歌舞坊,可到底是声色之地,里头除了歌女舞姬便是达官贵人世家子弟。   那些世族中人的脾性他最是清楚,又有几个是真心听曲赏舞去的,她一闺阁女子混迹其中,若当真出了什么事,他怕是要当着父母牌位一头撞死!   季洲挥鞭,马蹄疾奔往燕尾街。   ***   “素湘来信,我们的人已接手濂州事宜,若是顺利或年前可回。”   商丽歌研墨的手微微一顿,听闻玉道:“让那里的人都警醒些,水灾过后本就要防疫,如今又有死伤,只怕民情激愤更易生乱。”   明姑几人与公子议定诸项事宜,不知不觉已月上中梢。   “姑姑,前头有人醉酒闹事,您看……”   商丽歌见明姑同公子仍有事宜要商,便道:“我去前头瞧瞧。”   闻玉眸中微动:“去吧。”   商丽歌行礼离开,明姑瞧了眼公子神色,目光又在他颈侧的伤口停了停,忍不住笑道:“还是公子慧眼如炬,我看她进退有度,倒是比素湘更沉稳几分。”   “心思狡诈,是个惯会诓骗人的。”闻玉声色淡淡,唇边的弧度却深了几许。   商丽歌到前院,见二楼廊间堵了几人,瞧着年岁都不大,眼下吃了些酒,更是年轻气盛。   “就是你不长眼撞了小爷我,还撞碎了我的玉佩!”   “你胡说!”被围在中间的小郎君站得晃晃悠悠,瞪圆了杏眼,瞧着尚有几分稚气,“我好端端走着,是你来撞的我!”   “你休要抵赖,这么多人都瞧见了!”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小郎君急得快要哭出来,指着周围几人,“你们欺负人,都是他的帮凶!”   瞧这衣着打扮,分明都是家中金尊玉贵的小郎君,然这撸袖干架的模样分明还是孩子脾气。   事倒不大,这群架却不能任由他们在红楼里打。   商丽歌遂上前道:“这不是卓家小郎君么,方才尺素姑娘还同我说她新谱了曲子,若是卓家小郎君来了,定要让他第一个听听,真是巧了,小郎君这便来了。”   卓小郎君登时目中一亮:“尺素姑娘在等我吗?”   商丽歌笑道:“可不吗,她若知道自己的知音来了,定是欢喜。”   卓小郎君满面喜色,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玉佩,一件小玩意儿碎便碎了,他同一个醉鬼闹个什么,登时便不再纠缠,呼朋唤友地去寻尺素。   那醉酒的小郎君抹了抹眼,还待与他理论,却被商丽歌拦下。   “小郎君瞧着不胜酒力,不知家住何处?我命人将小郎君送回。”   小郎君立时摇头:“我才不回去,这里的酒好喝,曲也好听……”他仔仔细细瞧了商丽歌一眼,又道:“人更好看。”   商丽歌被他逗乐,见他着实不肯说出家在何处,便让丫鬟去寻间空的厢房。然那小郎君却扯了她的袖子,不让她走。   丫鬟为难:“姑娘,这……”   商丽歌叹气:“罢了,你去回禀一声,我带这位……小郎君过去。”   商丽歌扶着人往厢房走,待他坐下后,给他倒了杯茶:“姑娘醒醒酒吧。”   “小郎君”接过茶盏,却是倏地瞪大了眼:“你怎知道我是姑娘?”   商丽歌抿唇一笑:“我在红楼多年,看多了形形色色的郎君,姑娘这身打扮,骗得了一般人,可瞒不过我。”   毕竟她身边,还有个装扮起来几无破绽的欣荣。   季芸皱了皱鼻子,不服气地喝了口茶:“下次我打扮好了出来,定要叫你认不出来!”   商丽歌无奈摇头:“姑娘怎的孤身一人?可是同家里人闹了脾气?”   季芸默了片刻,商丽歌以为她不愿多说,便也不再追问,然季芸沉默后却道:“我哥给我订了门亲事。”   “姑娘不愿意?”   季芸道:“一开始倒也说不上愿不愿意,家中之事都是我哥说了算。但我实在好奇就去偷偷见了那人一面,却听他与同窗谈起红楼诸事,瞧那模样委实猖狂得很,我实在不喜,同哥说不愿嫁人,被他斥了一顿。”   “我心中烦闷,便也想着来这千好万好的红楼里瞧瞧。”季芸顿了顿,又展颜笑道,“这地方着实不错,难怪有那么多人喜欢。”   小姑娘心思单纯,商丽歌瞧着心喜,便也多言几句:“姑娘的兄长定是十分看重姑娘的,若你肯同他开诚布公谈上一谈,他也定会慎重考虑姑娘的婚事,至少再寻个妥帖的。至于这红楼,往来人杂,姑娘孤身一人,还是不要再来的好。”   季芸努了努嘴:“你不知道,我哥总拿我当小孩子看,哪会听我说什么心思,怕是说了他也听不进去……”   “郎君留步,这位郎君……”   “她是在这儿?”   门外骤然一阵嘈杂,季芸话说到一半,厢房的门便被人强行推开,来人着一身紫色立领官服,剑眉之下急色沉沉,见到厢房中的人又骤然化为磅礴怒气:“你给我出来!”   商丽歌一怔,来人竟是大理寺卿,季洲。   季芸听这一声怒斥吓得缩了缩脖子,颤颤巍巍起身却是连站都站不稳。   季洲见此面色更沉:“你喝酒了?”   季芸比了比指尖:“一、一点点……”   这哪里像是闺阁姑娘的样子!   “我真是太纵容你了!”季洲咬牙,目色凌厉,“还不出来!”   季芸红了眼,东摇西晃地跟在了季洲身后。商丽歌看得蹙眉,起身道:“季大人,贵府的小郎君如今神志不清,你莫要吓到了她。”   季洲这才将目光放到商丽歌身上,眸中寒光凛冽,闻言冷嗤:“我季府中事,何须你一个外人过问?”   “我知商姑娘逢场作戏惯了,利字当头,可也未免太不挑客了些,什么人都往自己这儿领,也不怕赚了黑心的银钱夜中难寐?我看姑娘年纪尚轻,又何必这般自轻自贱!”   饶是知晓季洲这般口不择言是因迁怒,商丽歌也忍不住冷了眸色,寒声道:“都说季大人断案如神心细如发,可如今连我这个外人都知道小郎君为何心情不虞借酒浇愁,你身为她的兄长,就只以为她是在无理取闹么?   商丽歌冷道:“若是如此,季大人还真是白废了这身抽丝剥茧的本事。”   季洲被她顶得一梗,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却听她又道:“再者,红楼里的姑娘皆是卖艺不卖身,陪聊不陪笑,赚的钱干干净净,从无亏心。”   “我是年纪尚轻,却不偷不抢,所赚一分一厘皆凭自己的曲艺本事,又如何当得‘自轻自贱’四字?”   商丽歌怒极反笑:“我知季大人不喜乐人,对红楼中人亦多有偏见,大人素有清正之名本无可厚非,然我虽是乐籍,却也不容大人这般轻辱!”   “大人既不愿多待,红楼自不会强留,来人,送客!”   商丽歌拂袖而去,裙裾翩跹若海棠怒放。   季洲铁青着脸立在原地,见她背影,一时怔然。 第二十五章 晋江独发   季洲黑着脸背着季芸回府,阖府上下见到季洲这般神色都战战兢兢。   季芸的丫鬟服侍着她更衣洗漱,知道季洲就在门外,期间连大气也不敢出,倒是正主季芸,眼下酒气上头,换了身干净衣服后便蒙头大睡,诸事不知了。   一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季芸方迷迷瞪瞪醒来,丫鬟守了一夜,忙将她扶起,小声道:“姑娘你可算醒了,昨儿个险些把奴婢吓得三魂七魄都要没了……”   季芸揉了揉脑袋:“出什么事儿了?”   “姑娘不记得了吗?昨日姑娘说去红楼,深夜方归还吃醉了酒,大人带姑娘回来的时候,那脸色可吓人了……”   季芸一怔,这才忆起昨夜种种,不由面色一白:“哥哥怎么说?”   “大人说,待小姐醒了就去书房,他今日告假,就在书房里等着小姐。”   季芸不敢耽搁,匆匆洗漱了番便往书房去。   季洲一早便坐在书案之后,然手中的案文却没翻几页。不知为何,他总是想到昨日商丽歌对他横眉冷目的模样,之前便知她伶牙俐齿,然又总觉她处事圆滑,凡事留有三分余地,倒还是头一次见她这般针锋相对。   季洲微微蹙眉,听人叩门,目中又是一沉。   门外之人果是季芸,她埋着头进来,小声唤了声:“哥。”   “酒醒了?”   季芸点头,如今想来,她昨日之举委实荒唐,便老老实实认错道:“我知错了。”   眼下倒是乖巧,季洲见她这副模样,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只冷声道:“红楼那等地界往来人杂,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孤身前去,若出了什么事,你让我如何同爹娘交代?”   季芸低眉嗫喏:“我真的知错了。”   “当真?”   季芸连连点头:“同样的话昨日红楼的那位姐姐也同我说了,我知道危险,是我让哥哥担心,以后不会了……”   季洲眸中一顿:“她同你说了什么?”   “她说让我不要一人独自去红楼,还说你定是为了我好……”季芸想到昨晚,又目色忿忿,“我之前喝多了还碰上一无赖,明明是他撞的我,非说是我撞坏了他的玉佩,后来也是那位姐姐替我解了围,带我去的厢房。”   季洲微怔:“不是她引你喝的酒?”   季芸摇头:“自然不是,我虽喝多了,但也记得清清楚楚。那位姐姐带我去厢房后未再让我饮酒,只喝了解酒茶。”   季洲按了按眉心,顿觉头疼。   他怕是干了桩蠢事。   当时她骂的那些话,如今看来,竟是半点没骂错!   忆及商丽歌所言,季洲又看向季芸,神色微缓:“你同我好好说说,究竟为何要去红楼借酒消愁?”   “因为……”季芸咬了咬唇,“因为你替我定的那桩婚事。”   季芸从未与季洲说过这些,然一旦开了口,便也觉得并非想象中那般难以启齿,兄妹两个难得这般平心静气地聊上一聊。   待听完季芸所言,季洲默默良久,道:“你所说之事我定会仔细查探,若确有其事,莫说未过三媒六聘,便是过了,哥也定不会让你嫁与那等好色狂悖之人。”   ***   商丽歌在公子的小书房抄写《心经》,不止《心经》,还有《金刚经》、《慈经》、《太上感应篇》……   商丽歌扶额,这也太多了一些。   昨日她是被那位季大人气得狠了,忘了他也是堂堂三品大员,与他怼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此事自然是被公子知晓,便让她抄写经书静心。   商丽歌抄得手酸,忍不住抬眸唤道:“公子……”   闻玉神色不变:“你心不静,合该多抄些佛经道经练练心性。”   “静了静了,现下当真静了。”商丽歌忙道,“再抄下去,我怕是要六根清净,出家做姑子去了。”   闻玉轻笑,抬眸看她:“你若有这志向,我倒是可以给你介绍些不错的庵堂。”   商丽歌:……   “公子无非是觉得我昨晚处事急躁了些,太过锋芒毕露。”商丽歌小心翼翼起身,溜到近前替闻玉研墨,“但我也并不是全无考量,正因为对方是那位季大人,我才会这般直白地同他呛声。”   闻玉笔下一顿。   商丽歌见公子有意听下去,便继续道:“那位大理寺卿性子执拗板正,对红楼亦心存偏见,却也是难得坦荡清正之人,并不会因为我的几句话就对我或是对红楼怀恨在心。”   “但是反过来,我的那几句话若当真让他放下了对红楼的偏见,日后肯踏足此地,以他大理寺卿的官职,公子想知道什么或许能从他口中探得一二。”   闻玉神色莫测地勾了勾唇:“你对那位季大人的评价倒是不低。”   “我只是觉得,那位季大人并非不能结交。”   闻玉道:“这事我会考虑。”   “那这些心经……”   闻玉曲指敲了敲桌案:“结不结交季洲与你是否出言不逊并无关联,这些今日若抄不完,明日继续。”   商丽歌:……合着她说了一箩筐的话都是白说了。   身侧又安静下来,闻玉重新执笔,却见宣纸之上不知何时滴了一点墨痕,写了半截的信竟是废了。   从红楼高阁的横栏上望去,能瞧见泰半的东西十二坊。此时连着青龙大街的官道上,奔来一匹神俊矫健的白马,马上之人一身青衣剑袖,外罩墨色立领披风,丰姿俊逸神采飞扬。   白马在靖阳宫门前停下,来人翻身下马,守在宫门前的侍卫微微一愣,还是侍卫长认出人来,忙行礼道:“参见安王。”   五皇子赵逸成年后封安王,也算得宠,但性子闲云野鹤常年在外游历,此次奉诏回都,可谓在朝中掀起不小的风浪。   毕竟太子前脚遭斥,圣上后脚就召了安王回来,难免不叫人多想。   赵逸却像半点不关心朝中诸事,圣上传召他便一人一马当先而来,先去勤政殿面见了圣上,之后再去他生母庄妃殿中。   “母妃!”   庄妃正在绣一件流云压边的披风,见赵逸自殿外而来,一时又惊又喜:“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报个信,真是半点准备也没有……”   赵逸跪下叩头,庄妃忙将人扶起,惠芳殿中立时奔忙起来。   “这都有一年多不见你人。”庄妃嗔道,赵逸扶着她坐下:“母妃近日可好?”   赵逸顿了顿,又问:“韩贵妃可有为难?”   庄妃神色不变:“没有没有,一切都好。如今宫中多了位兰嫔,贵妃娘娘哪还顾得上惠芳殿,我只要在宫中安安稳稳养老便好。”   赵逸的神色微微一滞,不再提旁人,只与庄妃闲话家常。   安王府邸在宫外,赵逸自惠芳殿出来便径直出宫,经过御花园时听到有宫人道:“娘娘,今年的墨兰开得早,可要着人搬几盆到芷兰宫?”   之后的女声淡淡应道:“好。”   赵逸脚步一滞,抬眸望去。   女子立于清隽墨兰之前,乌发云鬓眉目如画,她亦远远望来,眸中清色如故。   赵逸行礼道:“见过兰嫔娘娘。”   薛兰音亦屈膝:“安王殿下。”   两人之间,不过一声恭谨疏离的行礼便擦肩而过,待空气中的幽幽兰香散去,赵逸方回过头,看着薛兰音的背影在花丛掩映间淡去。   同一时刻的季府,季芸却心花怒放。   季洲答应她重新考虑她的婚事,她说想要上街季洲也允了,不知想到什么,竟还说要同她一道。   季芸自然喜不自胜,兄长愿同她出门,那可相当于她有了个免费的钱袋子。   这一路买了不少吃的玩的,季芸看到钗环又挪不动脚,指了一支点翠流苏的簪子问道:“这支比起我原先那支流萤的如何?”   季洲实在记不得她说的是哪一支,便道:“你喜欢便包起来。”   季芸立时豪气地一挥手:“包起来!”之后又去看了新进的明月珰。   季洲的目光却落在一支鎏金红瑙的簪子上,那日,似在她鬓间见过一支差不多的,季洲下意识便拿了起来。   店家立时道:“郎君好眼光,这支簪子款式甚是新颖,送出去定能讨心上人欢心。”   季洲微微一怔,忽觉手中的簪子有些烫手。季芸又在这时候凑过来,闻言笑道:“这簪子一看就不是我喜欢的款,哥哥何时有了心上人,我竟不知道?”   季洲放下簪子,斥了声:“莫要胡说。”   他犹豫片刻,还是让店家将簪子装好。是他有错在先,如今自也该放下身段,真心实意地上门赔罪。   送季芸回府之后,季洲便去了红楼。   之前听同僚提起过多次,多是称道红楼红袖如云,舞乐双绝,又或是称道那位第一公子,季洲听在耳中,对红楼多有固见。   昨日匆匆去寻季芸,也不曾正眼瞧过,今日竟是他第一次入楼,见楼中曲水流觞乐声清凌,不闻人高声喧哗,亦不见靡靡之色,的确当得起“风雅”二字。   他寻了楼中一人,托她传话:“劳烦姑娘转告商丽歌商姑娘,大理寺卿季洲求见。”   商丽歌听到传话的时候正在自己的屋舍,闻言着实愣了一愣:“确定是那位大理寺卿季洲么?”   飞霜道:“来人的确是如此说的,瞧着年不过三十,生得器宇轩昂,不似有假。”   商丽歌意外,莫不是真被她说中了,那位季大人当真转性了不成。   想归想,商丽歌还是去了前院。   一进厢房,便见季洲一身常服坐在桌旁,见她起身行礼,虽依旧眉目疏冷,但比起那日的剑拔弩张已是好了太多。   “季大人来见奴,是有何要事吗?”   季洲摸上袖里的那支锦盒,脑中不知怎的想起店家和季芸的话,竟是难得有几分踌躇。然见商丽歌盈盈望来,目中并无冷色怨怼,只是单纯不解,季洲一咬牙,终是将那锦盒抽出,放置桌上。   “当日是季某不分青红皂白,令姑娘受辱是季某之过,今日特来向姑娘赔罪,还望姑娘莫怪。”   商丽歌微微扬眉。   季洲又道:“舍妹酒醒后已同我详细说了当时情形,还要多谢姑娘解围,又对舍妹照顾有加。”   商丽歌笑了笑:“谢就不必,许是我与令妹有缘,倒是难得见到清正刚直的季大人对谁折腰。”   季洲道:“错本就在我,大丈夫生而立世,当知错就改。”   商丽歌忍不住莞尔,目光落在桌上的锦盒:“这个,莫不是季大人的赔罪礼?”   季洲颔首道:“不错,还请姑娘收下。”   “是支簪子?”   见季洲点头,商丽歌略有迟疑:“莫非是季大人亲手挑的?”   听她如此问,季洲不知为何有些心悸,但还是如实相告:“确是我亲手所挑,姑娘不妨打开看看,若是不喜……”   商丽歌打开锦盒,见到了里头那支鎏金红瑙簪,笑道:“不是不喜,只是以为季大人亲手挑的,会是一支铁簪。”   眼前人笑得眉眼弯弯,似有迤逦姝色自眸间溢出,看得人心头一跳,季洲不由跟着笑道:“我虽不懂姑娘家的钗环,但美丑还是分的。”   就比如她现在这副弯眉浅笑的模样,要比当日对他横眉怒目的样子好看许多。   “这礼我收下,季大人的道歉我也承了,以后我们算是两不相欠。”   商丽歌说完见季洲神色有异,微微一顿:“怎么,季大人还有事?”   “确有一桩事……想请姑娘帮忙。”   季洲想同商丽歌打听的是一个人,此人也是季芸的议亲对象,出身不高,但在学堂之中风评甚好,课业也算出类拔萃,名叫元和安。   季洲也见过他一回,见他确实恭谨有礼进退有度,才有了将季芸许给他的打算。   商丽歌不曾听过这名,但答应会帮季洲留意。   季芸已对商丽歌提过议亲之事,季洲也并未隐瞒,只道:“我虽有意让芸儿同他结亲,但毕竟还未过礼,此事传出去恐与芸儿声名有损,还请商姑娘三缄其口。”   商丽歌应下:“季大人放心,我明白的。”   商丽歌回到小重山时,正见公子送一青衣郎君自小重山而出,那位郎君未走正门,竟是从后门驾马而去。然真正叫商丽歌震惊的,却是公子亲自送人的这番举动。   便是太子,公子也能随手算计。那位究竟是何等身份,竟叫公子亲自相送?   然只是一瞬,商丽歌又神色如常,上前行礼。   闻玉深看她一眼:“怎么,就没什么想问的?”   商丽歌老实道:“我虽然好奇,但也知道有些事情若不是我能知晓的,知道的越多便死得越快。公子知道的,我一向惜命。”   闻玉轻笑:“若我偏要叫你知道呢?”   “公子愿意说,便是将我当作自己人,我自然要洗耳恭听。”商丽歌展颜,话说得漂亮,笑得也愈发真诚。   闻玉勾了勾唇,微敛双目,竟当真不曾瞒她:“他是当今圣上第五子,安王赵逸。”   商丽歌一怔,素闻安王赵逸闲云野鹤不问朝事,一年能有大半年都不在澧都,为何又与公子私交甚笃的模样?   商丽歌之前一直猜想公子与韩氏之间是有什么旧怨,才会让红楼收集消息处处针对,意图扳倒韩氏。   如今看来,莫非红楼之后另有人在?那位安王的寄情山水不问世事都是装出来的么,他又有何能耐,能让公子听命于他?   若当真如此,那公子密谋之事,岂非是……   商丽歌暗暗心惊,公子却微微眯了眯眼:“安王之事另说,倒是你,这么晚了,去了哪儿?” 第二十六章 晋江独发   秋夜寂寂,左右就他们二人,商丽歌的回话听起来异常清晰。   “我去见了季大人。”   半晌未听到公子应声,商丽歌抬眸,却见那双深眸里映了无边夜色,若秋水寒凉。   他凌凌望来,眸光却停在她手中的雕花锦盒。   商丽歌下意识道:“季大人给的赔罪礼。”   闻玉似是勾了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怎么,吵了一架,倒是吵出些许情谊来了?”   商丽歌微微一愣,未等她开口,公子已迈步出了院门。   “去取鱼食来。”   公子会在夜里去水榭喂鱼,商丽歌来小重山的这些日子倒是从中摸出些许规律,似是公子每回去,都是心情不虞之时。   今夜,又是为了何事?   商丽歌将锦盒塞进袖中,匆匆取了鱼食。   水榭之中只燃了两盏风灯,公子在前,商丽歌跟在其后,幽暗的烛火照得两人的影子都不甚明朗。   公子捻了一点鱼食洒下,不一会儿便有锦鲤聚拢,深色的潭面泛起阵阵涟漪。   “你可知,这池鱼我养了多久?”   商丽歌不知,她虽在红楼多年,之前却几乎不曾来过红楼水榭,但想来应是有许多年了。   “七年。”闻玉垂眸看向手中鱼食。   他的东西皆是上品,比如这一整潭的锦鲤,皆是名贵的三色鲤,又比如这盛着鱼食的瓷盅,亦是成色上品的天青釉。   闻玉伸手,瓷盅探到潭面之上,微微倾斜。   商丽歌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把拽住公子的手腕。鱼食洋洋洒出些许,引得底下锦鲤扑腾欢悦。   闻玉抬眸:“放肆。”   商丽歌却没松手:“公子这一盅子下去,怕是这一池的鱼都要撑死了。”   闻玉微微眯眼:“那便换一池。”   “可那就不是原来那池了。”商丽歌看着闻玉,“公子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闻玉看她半晌,微微掀了掀唇:“我的鱼,你心疼什么?”   然他到底还是收了手,瓷盅的重量落在商丽歌掌心,此时她踩在水榭横栏之上,半边身子探了出去,一接瓷盅便觉脚下不稳。   蓦然腰前有一道热意轻轻一托,令她重心归位,免她下水喂了锦鲤。   商丽歌微微松了口气,还未谢过公子,锦盒便从她袖中滑落,摔在地上露出里头的鎏金红瑙簪。   闻玉垂眸瞧了一眼,方才唇边的一点弧度彻底消隐不见。他未发一言,径直回了小重山。   商丽歌拾起簪子,愣愣望着公子的背影,指尖轻动,拨了下簪上的细碎流苏。   闻玉独自上了楼阁,拉开了书案后的小屉,里头只有一根坠了金铃的链子。他眸中微动,将链子绕于掌心把玩。   就连明姑进来时,闻玉都未曾松手。   明姑不知方才水榭中的一段,却是知晓了季洲给商丽歌赔礼一事,大理寺卿季洲素来软硬不吃,若有撬开他那张嘴的可能,明姑倒觉得不如让商丽歌试上一试。   “即便不能从季洲口中探得什么消息,至少也方便我们将一些事透露给他。”   闻玉听完却没立时表态,他将金铃绕在指间,末了再一点点解开。更漏点点滴滴,就连明姑都在思忖自己所言是有什么不妥之时,闻玉却倏然一笑,将解开的金链掷在桌上。   金铃与桌案磕出一声脆响,闻玉眸中微凉:“既如此,便让她去。”   ***   商丽歌起了个早去了庚娘的院落,练完舞后又将屋子打扫了番,出来时却见一人站在院中的梨树下,宽袍迎风,腰间的墨青裾带飞舞缠绕,似是随时都能乘风而去。   院中的梨树虽还存活,然眼下并非花季,枝叶萧条,那人却定定望着枝丫,不知在瞧些什么。   似是听到动静,他微微转头。入眼所见并不是一张十分年轻的脸,然他的每一道五官都似写意,宛若坐看云卷云舒,让人瞧着分外熨帖。   他见着商丽歌,倒是先开口道:“你经常来此?”   “我与这院落的原主人有旧,她故去后,我寻空便来洒扫祭拜一番。”   商丽歌问:“先生也认识庚娘?”   他又看了眼空荡的枝头,不知为何,商丽歌仿佛在他眼中看到当年梨花满枝,纯白如雪的胜景。   他道:“故人已逝,生者如斯。”   此时,燕尾街上缓缓驶来一辆素锦香绡的红盖马车,拉车的马匹上挂了红缨铃铛,一路驶来香风阵阵铃声清越。   内河的另一头便是金屋,与红楼遥遥相对,也是澧都有名的歌舞坊。只不过红楼素以风雅著称,金屋却是一派富丽堂皇,纸醉金迷。   此时金屋里的姑娘听到街角的铃声,都忍不住从窗中探出头来,这样大的阵仗,莫不是那位回来了?   马车果然在红楼门口停下,车夫拉下步梯将车厢打开,从里出来一位着千草色比甲的貌美姑娘,然她下车后却候在一旁,直到车厢中又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如瓷白皙柔弱无骨,只是这手便已叫人对车厢中的那人生出无限遐想。   紧接着是绣着如意纹的素色绣鞋和银丝暗绣的月白裙裾,仿若千呼万唤,那人方从车厢中探出头来,一头青丝如瀑,眉若山间雪月,眸似清冷鸿泉,她高贵如云顶寒梅,是常人无法攀折的存在,然只遥遥相望,便已叫人心驰神往。   素湘回来了。   这一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澧都的大街小巷,甚至传入九重宫阙,如今正焦头烂额的东宫太子耳中。   然此时,商丽歌对此还全然不知,她正舀着水浇灌小重山里移栽的那几株兰草。   之前公子将这些兰草交给她来照看,商丽歌自然不敢怠慢,日日精心伺候,即便移栽的时机不佳,这批兰草也已尽数存活下来,且有好几株长势喜人,茎叶上的小巧花苞已然探了头,想来再过不久便该开花了。   素湘入小重山时见到便是这样一幅美人侍花图。   美人一袭海棠红的长裙,鬓边一支鎏金红瑙簪,额角微有薄汗,原本欺霜赛雪的肤色上晕开一抹胭脂色,宛若云锦霞红。   当真是人比花娇,灼灼明艳。   美人看美人,自是万般不同。   商丽歌亦注意到了来人,微微一愣便笑道:“竟是素湘姐姐回来了。”   素湘此行,对外称是演乐游学,拜访各地的大家行首,实际是秘密接手濂州事宜,暗中调查。   “工部上报的修建数额与濂州实际用到的相差甚大,我已命人查看过,造屋所用的木材很多被替换成了空心或者容易开裂的次等木,外观上看不出什么,但前段时日濂州又接连下雨,木材受水一泡,承重不够,使得屋舍坍塌。截止目前,已有一百三十二人死亡,三百零二人受伤。”   闻玉目中一沉。   明姑冷道:“杜刺史一倒,濂州就彻底漏成了筛子,贪成这般还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韩氏定会弃车保帅,工部尚书是韩晋的门生,拔掉他也算是断韩氏一臂。”   闻玉吩咐道:“让我们的人跟着吹吹风,宫里头也不必拦着。”   明姑领命而去。   “出门辛苦,你也回去歇着吧。”   素湘微微一顿,眸光在公子身上多停了一瞬。   “还有事?”   素湘正要开口,小书房外却有人叩门:“公子,茶好了。”   商丽歌进来,将新沏的茶放到闻玉跟前,见素湘站着,便又放了一盏在离她较近的书案边上,口中道:“公子瞧见院中兰草了吗,都结花苞了。可见我手艺好,这般都能养活。”   闻玉却道:“那真是难为它们了。”   商丽歌:……   素湘听着微微蹙眉,方才她进来时便觉惊异,那几株兰草是那人留下的,公子从来都是自己打理,哪怕不精于此道,也从不假手于人,如今却肯尽数交于她。   还有这随意闲聊的语气,便是跟了公子多年的明姑也未能与他这般熟稔,此人……   素湘望去,却被公子眼中的寒意一惊。   商丽歌亦察觉到周遭的温度似是骤然一降,抬眸却见公子不知何时看向的她,凌凌眸光落在她的鬓间。   “公子?”   “出去。”   闻玉冷声,眉眼之间似结一层寒霜。   商丽歌微微一怔,仍是依言告退。   “公子,她是……”   闻玉冷冷抬眸,素湘便知自己多言了。她微微抿了抿唇,未动书案上的茶盏,亦行礼离开。   商丽歌索性出了小重山,在院子里闲逛。   这时候宴饮大多未开,又因素湘骤然回来,楼里不少人都聚在一处吃茶闲话。   商丽歌听到自己的名字,便在廊下驻足。   “素湘这一走也有小半年了吧,一回来发现小重山里多了个人,也不知是怎的心境。”   “还能怎的,公子什么态度你们也都瞧见了。”   “那可不一定。”有人信誓旦旦道,“素湘定是头一份,她不在公子才寻了个人当丫头使唤,如今素湘回来了,小重山里的那位怕是要失宠了。”   商丽歌听得好笑,却也没现身打断,离开前却听一人又道:“也不知那两位若是争风吃醋起来,是何等光景。”   争风吃醋?   商丽歌微微眯了眯眸,忽然福至心灵,转身又往小重山去。   她或许知道公子的脾气为何说来就来了。   商丽歌一口气回了小书房,站到了闻玉跟前。   后者淡淡抬眸,冷笑道:“胆子倒是愈发大了。”   商丽歌却抬手摘了鬓边的鎏金红瑙簪,放在公子身前的书案:“公子同我生气,可是因为这个?”   闻玉微微眯了眯眼。   “我以后不戴便是。”   闻玉垂眸:“既喜欢,为何不戴?”   “因为公子不喜。”商丽歌几无犹豫道,“既然公子不喜,我又如何欢喜得起来?”   闻玉翻页的手一顿。   商丽歌却又叹了口气:“公子你看,我不戴这簪子,鬓间就光溜溜的,一点亮色也无。”   闻玉微微勾了勾唇:“所以?”   “公子不如替我选个合适的簪子?”商丽歌眨了眨眼,“毕竟我也不知公子喜欢哪支不是?”   闻玉将书一推,抬眸道:“合着你今日是来敲我的竹杠。”   “公子言重。”商丽歌笑道,“我是觉着公子的眼光定比我的好。”   闻玉瞧了她半晌,蓦然道:“知道了。”   商丽歌愣了愣,知道了?   闻玉又看她一眼,见她鬓边乌色重重,的确少了些什么,索性起身走至窗边,折了一朵新开的月见到商丽歌跟前。   清冷松香中夹了一点淡淡花香,味道独特。商丽歌只觉眼前一暗,公子的手已在她鬓边拂过。   云鬓之间多了一朵含羞月见,不夺半分眉眼颜色,却更显得娇颜含媚,似能勾魂夺魄。   那双寒眸中的冷意不知何时已然消散,公子的嘴角嗪了一丝笑意:   “如此,可好?” 第二十七章 晋江独发   宫中。   韩贵妃脱下华服,卸去满头珠翠,一身素衣跪在了勤政殿前。   “请圣上开恩,饶太子识人不清、督察不利之罪!”   韩贵妃俯首,深深下拜。   前朝传来消息,圣上派了安王前往濂州细察,安王虽然不喜政事,然既接了差事便也不敢怠慢,且他与朝中各方势力均无什么牵连,查到什么便是什么,不会有偏私之嫌。   故而濂州官员利用职务之便替换木材,以次充好之事便被揭到了明面上。   事态严重,即便韩氏已全力补救,但因涉案银两众多,所做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韩氏门下党羽被牵了不少人进去,其中还包括韩相的门生工部尚书,濂州一案从上到下可谓蠹虫累累。   圣上震怒,涉事官员贬的贬,斩的斩,就连工部尚书也丢了乌纱帽。此事既由太子全权负责,即便未拿到太子吃红利的证据,一个督察不利之罪也是免不了了。   韩贵妃得到消息后,立时便脱簪请罪,跪在了勤政殿外。中宫无主,她身为六宫之首协理后宫事宜多年,如今却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保住太子之位才是最紧要的。   胡为光来报的时候,薛兰音正在一旁研墨,圣上闻言只冷哼一声:“让她跪着去,太子这般不成器,还不是她一手惯出来的,她要代太子受过,便由她受着。”   胡为光闻言便也不敢再多言,倒是薛兰音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缓声道:“眼下都已入冬了,风寒料峭,姐姐素来要强,圣上不开口她定然不会回去,若是因此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圣上看她一眼:“你平日里与她也不亲厚,如今怎为她求起情来了?”   薛兰音神色不变,只搁下墨砚净手,将一盏清茶奉到赵冉跟前:“嫔妾倒也不是为她求情,只是心疼圣上,姐姐若是真有个万一,圣上当真不会心疼么?”   赵冉望着眼前之人清淡的眸色,似与记忆中的那人缓缓重叠,只是那人断然不会为他思虑至此。   赵冉呼吸一滞,薛兰音见他出神,便自请退下。   赵冉望着她的背影,饮了一口手中的茶,却忽而觉得回味微苦,叫人心口发涩。   薛兰音自勤政殿而出,一眼就看到了跪在下头的身影。   千钰上前道:“娘娘,我们还是快回吧,看这天像是要落雨了。”   薛兰音走至韩贵妃跟前,命千钰将伞留下,婉言相劝:“娘娘再怎么心疼太子,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韩贵妃扔了她的伞,冷道:“兰嫔未有子嗣,自然不懂为母之心,本宫的事,就不劳兰嫔操心了。”   薛兰音淡淡一笑,未再多言。倒是千钰忿忿,离了勤政殿后方道:“贵妃定然不会领我们的情,娘娘又何必白白将伞留下。”   “本来也不是留给她的。”薛兰音目中疏冷,不过是留给旁人看的罢了。勤政殿前发生了什么,自然会有人一五一十地报给圣上。   只要知道这点,便足够了。   千钰所料不错,不过一会儿天空便落了雨,原先还只是零星几点,到后来越下越大。雨水夹杂着初冬的寒气,渗透衣衫肌理,寒入骨髓。   韩贵妃不过撑了半刻,便晕倒在勤政殿前。   圣上终究心软,命人将贵妃送回了未央宫,又召了太医诊治。韩贵妃留圣上在未央宫陪了她一宿,圣上的气消了大半,午时方到芷兰宫中用膳。   薛兰音对此并不意外,韩贵妃宠冠后宫多年,圣上对她到底是有几分真心。如今韩氏势大,又何曾不是圣上一举捧起来的,只不过原先一直无人敢提,圣上亦甘心装聋作哑,近几年渐渐回过味来,满朝文武却近半已是韩氏党羽。   “听说你昨日从勤政殿回来也淋了些雨,怎么不召太医?”   “嫔妾无碍。”薛兰音道,“倒是贵妃娘娘,贵体可安?”   “她那是心病。”赵冉按了按眉心,看着薛兰音的眼,似是随口问了一句,“太子这事,你怎么看?”   薛兰音依旧神色淡淡:“前朝之事嫔妾不懂,只是看贵妃姐姐这般模样,想到父母之爱子。韩相老来得女,若是看到姐姐这样,也定是要心疼的。”   赵冉执箸的手一顿,薛兰音仿若不见,只为他盛了碗羹汤,贵妃之事亦不再多提半句。   赵冉回到勤政殿后,今日的奏折已推了满满一桌,随意翻看几本竟都是为太子求情。赵冉冷笑一声,一拂长袖折子顿时散了一地。   好个韩相,竟比他这个父皇还要心疼太子!   胡为光骇得伏在了地上,明明圣上都去看了韩贵妃,按理应该不会再重责太子了,可眼下这情状,竟似又生了大怒。胡为光不敢再过多揣测,只令德三收拾折子。   德三垂着头,将地上的折子一一拾起,重新摞在了桌案。   ***   商丽歌与红楼里其他姑娘一道等在大堂之中。   素湘此次出行,虽是替公子打点濂州事宜,但在明面上只说是演乐游学,顺道拜访了泾南一带的大家行首。此次回来,不仅带了些泾南当地独有的乐器,还将其中一位行首周沐楠周大家请了回来。   听说是想在红楼中择一位天赋上佳的收作关门弟子。   周大家年少成名,一曲七弦琴曾令不通乐理的萧人落泪,孔雀台上一舞更是艳冠泾南,就连澧都之中亦有所耳闻,若能拜她为师,舞乐上的造诣定能更上一层。   故而商丽歌听说周大家来了,特地求了公子让她也跟来看看。虽说她已认庚娘为师,不可再拜,但若有幸得大家指点一二,对她日后的礼乐司考核定有助益。   “来了来了。”   众人伸首望去,只见明姑领了一人进来,那人一身宽袍盈袖,背上背了琴袋,长发只用墨簪束起一半,五官写意,看起来分外闲适,不似一般的行首整装肃然。   “怎么……是个男的?”   周大家的传闻众人听过许多,却从未见过真人,不想这样一个舞乐双绝之人,竟是个男子。   商丽歌亦是惊讶,却并非因为其性别,而是此人竟是那日在庚娘院中所见的那人,似与庚娘有旧。   庚娘就是曾经的大家江茹,祖籍亦在泾南一带,如此看来,与这位周大家相识,倒也并非不可能。   “我听闻红楼年考那日,有人险些复刻了二十四转步生莲,不知是哪位姑娘,可否一见?”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而来,商丽歌神色不变,上前行礼。   周沐楠的目光在商丽歌身上顿了顿:“是你。”   他深看了商丽歌一眼,未再多提。   “想必你们都已听说了,我年事渐高,这一身技艺放着也是浪费,便想择个弟子传授。然苦觅多年,未有合心意之人,此次得素湘姑娘相邀,便也想来这红楼里瞧瞧,若是能遂我这心愿,便是极好。”   周沐楠解下背上琴袋,抽出一把古朴光鉴的七弦琴,他席地而坐,以膝为案,甚至不曾焚香,便指尖轻拨,似是随手一弹便已成调。   七弦琴音色略沉,显得尤为旷然大气,多用来演奏古曲,或是战曲,然由周沐楠弹来,这音色幽幽,竟显得分外缠绵悱恻,一时若瀑布飞流奔而不止,一时又如枝头孤叶,与沧木难舍难离。   一曲毕时,众人方觉眼角湿润,竟是情难自已。   原来萧人落泪的传闻,竟是真的。   “这曲小调便是我给各位的见面礼,亦是一道题。”周沐楠抱琴起身,“若有意愿成我门下之徒者皆可一试,不限歌舞,不限曲乐,任何乐器皆通。”   “十日之后,我再过来。”   这一曲七弦小调,宛若绕梁三日。   商丽歌亦是深受震撼,忍不住反复琢磨。不知为何,她虽然觉得这首小调堪称完美,却又总觉得似是少了些什么,然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她试了多种乐器,然每一样都好似弹不出那样的韵味,也应和不上七弦琴的沉音。   商丽歌又去了趟庚娘的院子,她记得庚娘自己做过一样乐器,然做到一半的时候不知为何又要毁了。当时商丽歌觉得可惜,硬是拦了下来,庚娘便索性将那半成品赠与了她。   庚娘故去后,商丽歌将之又放回到她院中,就在庚娘的床板之下。   商丽歌掀开床板,果见还在,便想试着将之完成。若天下间还有什么乐器能应和得上这曲小调的,恐怕也唯有这样了。   “你想出门?”   商丽歌点头,制那乐器还需要不少材料,需得上街采购。   闻玉微微扬了扬眉:“看不出来,你还会制琴。”   “之前庚娘教过一些,她也制了大半我方能补全,若是让我自己重头来过,怕是不行的。”   “还需哪些东西?”   商丽歌报了几样,听公子道:“芳雅琴行里有些,其余的怕是难寻。”   一听芳雅琴行,商丽歌的眸中亮了亮:“若真寻不到,我再试试用旁的材料替代,只是既然芳雅琴行里有些,可否让掌柜的打个折?”   商丽歌小声道:“公子你也知道我手头紧。”   闻玉勾了勾唇,解了碧玉绦上的一块玉佩:“拿这个过去。”   商丽歌喜笑颜开:“能打几折?”   闻玉一顿,唇边的弧度更深了些:“八折。”   八折也好,能省一些是一些。   商丽歌谢过公子,将玉佩妥善收好,离去前却听公子又道:“记得戴幕篱。”   他抬眸望来,眸光在她眉眼间停了停。   “如今你也是红袖榜上之人,这张脸不能叫人随意看了去。”   商丽歌微微一愣,点头应是。 第二十八章 晋江独发   马车等在后门,素帘青盖,并无镶金缀玉,只在前檐挂了两盏小灯。此时正值白天并未点着,故而外看毫不张扬却很是眼熟。   竟是公子的马车。   商丽歌微微一愣,同车夫道:“公子并不一道。”   车夫笑道:“是公子的吩咐,姑娘上车吧。”   既是公子允的,商丽歌便依言上车,车厢宽敞,里头依然备好了茶水点心。水是刚烧的,用来泡茶正好,点心亦出炉不久,入口即化。   果然,公子那样的人若细心起来,只会叫人万般熨帖。   商丽歌眸中微微一动,对车夫道:“先去趟万民钱庄,我去兑些散银。”   上红楼的多是达官显贵世家子弟,这些人素来出手阔绰,故而宴饮得的赏赐也大多是金珠银两,少有散钱。   商丽歌说的这个缘由,即便公子问起,也不会起疑。   然她去钱庄并不是为此,而是将一部分银钱存入。之所以选择万民钱庄,不仅因为这钱庄业大可靠,更是因为它在多地都开有相应分号,若有朝一日她能从红楼中脱身,找到其他的落脚点也方便支取。   只是以目前的形势,她与红楼纠缠甚深,一切只能等她成为行首大家之后再做打算,如今不过是未雨绸缪。   马车拐了趟钱庄之后便径直去了芳雅琴行,琴行瞧着门庭清幽,实际上客流不少。因多是贵女娇客,琴行二楼还专门设了雅间,供贵客等待休憩。   素湘此时就坐在雅间之中,从窗口往外望去,正好能瞧见琴行门前的主街。   此时,主街上缓缓行来一辆青盖马车,正停在琴行门口。从里头出来的女子戴着白色幕篱,着湘色裙裾,外罩一件杏色绣花披风,步履翩跹如弱柳扶风,只一个侧影便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可惜垂落的幕篱白纱遮住了她的容颜,叫人看不清她的样貌。路人频频回望,好奇之余又有几分难言的遗憾。   只盼能突来阵风,将那薄纱吹起些许便好了。   素湘却是一眼认出她来,捏着茶杯的素手微微一紧。她自然也认得,那是公子的马车,就连赶车的车夫本也是由公子一人驱使。   茶杯里的水微晃出些许,素湘将茶杯一搁,蓦然起身。   外头的小厮见她出来很是惊讶:“姑娘不再等等吗,就快好了。”   素湘拿上幕篱道:“我下回再来取。”   到前厅时,商丽歌也已入了店,拿了公子的玉佩径直寻了掌柜的。素湘戴上幕篱匆匆瞥了一眼,却蓦而驻足。   通透碧玉落在那人掌中,不及半掌大小,玉质毫无杂色雕成叶片形状,同样的成色,举世也寻不出第二块。   公子的随身玉佩堪比公子号令,这么些年从未交托于旁人。素湘忍不住上前一步,难道是公子有什么特别的吩咐……   商丽歌对此全然不知,只摊开掌心对掌柜的道:“我需要些特殊的材料,公子说凭这玉能得些优惠,掌柜的你瞧,可能打个八折?”   掌柜的神色一言难尽。   芳雅琴行是红楼的暗桩,虽说往日里为了避嫌,制琴修琴的一应订单皆无作假,但商姑娘显见是公子身边的人,若是公子开口,琴行自不会同她收钱,可眼下这……   掌柜的揣摩着公子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道:“确实能打八折。”   本就是她自己的事,不该公子出面,能替她省些银两已是极好,商丽歌不疑有他,只将所需材料写在纸上递去:“那就劳烦掌柜的。”   素湘面上的神情已不能用震惊来形容,怔在原地久久不能挪步。   “小郎君这是怎么了?”   “快,快去请大夫——”   蓦然身后有人呼喊,商丽歌掀了幕篱回头,却见老妇身旁的小郎君捂着喉咙满面通红,两眼都泛起了青白。   “这是怎么了?”   老妇喊道:“许、许是让蜜饯核给卡住了——”   商丽歌目色一沉,立时上前抱起小郎君,将他倒转过来。   “你做什么!”老妇惊怒,“我们可是平杨郡王家的人!出了事,你负责得起吗?”   商丽歌顾不上她,只一个劲拍着小郎君的后背。   那老妇要来拉扯,又蓦然被另一道素色身影隔开。素湘上前,帮着商丽歌将小郎君扶住,食指和中指在他胸腹间按压,几次之后,小郎君终于将蜜枣核吐出,呼吸也逐渐顺畅起来。   “徽弟!”从楼上奔下两位年轻姑娘,见此皆一脸惶急,拉住小郎君左右瞧看,“这是怎么了?”   “被异物卡住了喉咙。”素湘回道,“他年岁尚小,这些带核之物暂时就不要让他吃了。”   商丽歌也起身道:“看起来已无大碍,你们若不放心,可再带他去医馆瞧瞧。”   这两位姑娘一个眉清目秀气质温婉,另一个五官尚算清秀,只是眼角微斜,看着极不好相与。   素湘认出人来,行礼道:“见过嘉和县主。”   “原是素湘姑娘。”县主道,“这位是……”   “商丽歌见过县主。”   嘉和县主回了一礼:“今日多谢两位姑娘出手相助,救助幼弟之情,平杨郡家没齿难忘。”   素湘似与嘉和县主熟识,同她寒暄了几句。商丽歌目光一转,落在另一位姑娘身上,却猛地一滞。   那位姑娘穿着时兴的十二幅襦裙,腕间套了一对水色极好的青白玉镯,裙裾底下露出绣花鞋的两头,绣着大红海棠。   她转头斥那老妇:“叫你照看徽弟,你就是这么照看的么?”   老妇讷讷不敢抬头,商丽歌听着她的声音,却觉着浑身发冷。   ——莫说是妾,一个外室我都觉得恶心!   ——拖下去!   ——既已看清她的真面目,不若郎君亲手送她一程。   是她。   原来前世绑了她,与王柯有婚约的那位,是平杨郡王家的庶长女。   素湘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不好不由眉间微蹙,对嘉和县主道:“先带小郎君去医馆瞧瞧吧,若留下什么后患就不好了。”   嘉和县主又谢过一回,便带着人匆匆离开。   素湘捏了商丽歌的手,指腹搭在她腕间:“你心疾气促,出什么事了?”   商丽歌收回手,勉强挤出一笑:“无妨,可能方才凶险有些后怕,毕竟是平杨郡王家的人。”   商丽歌看了素湘一眼:“你懂医术?”   她出手救那小郎君是因为瞧见过一位游方郎中曾这样救治过一个孩子,可看素湘的手法却是老道许多,不是一般人能模仿得出来的,又会把脉,显然是懂些医术。   “幼时学过一二。”素湘不欲多言,她本想先行离去,经方才一遭却是道,“你既累了便上楼休息片刻,正好我也有些话同你说。”   商丽歌随素湘上了楼,正巧小厮抱了筝过来:“素湘姑娘未走就太好了,筝已养护好,姑娘看看。”   素湘的筝出自名师之手,一直随身带着尤为爱护,商丽歌亦有所耳闻。此时不由多看了素湘一眼,她是因着何事连筝都未取便想离开,如今又为何同她一道回来?   素湘开门见山:“你这玉佩可是公子赠与?”   商丽歌微微一愣,原是为了这个。   “并非公子赠我,只是借我一用。”   素湘的神情微微松了松,倒了杯茶:“实不相瞒,我与公子相识多年,观公子行径的确待姑娘与众不同。”   商丽歌抿了口茶,等着她的后话。   果然又听素湘接着道:“然公子心性非同一般,所思所想亦非常人所能揣度。以我对公子的了解,奉劝姑娘一句,莫要陷得太深,免得害人害己。”   商丽歌明白她的意思。   素湘说这话未必没有私心,但也确实是为她考虑。公子那样的人,接近太过有害无利。   然素湘不知,到如今这步早已非她本意,她是被公子推着引着,一步步迈入他的领地,却又被他捆缚牵扯,无法轻易脱身。   但她不会同素湘说实话。   她们本就无甚相交,没必要交浅言深。且这琴行本就是公子的地盘,难保她同素湘之间的对话不会被人听了去,从而传到公子耳中。   商丽歌放下茶杯,暗叹一声,却也只能伤了这饱含深情的美人心。   “可我已然陷进去了。”商丽歌道,“公子那般人物又有谁能不动心呢,素湘姐姐今日同我说这番话,难道不是因为也对公子情根深种么?”   素湘一怔:“你——”   商丽歌眉梢轻勾,笑得妩媚多情:“你也说了,公子待我尤为不同。无论情多情少,只要知道我是那唯一的不同,就足够了。”   小重山的楼阁内,闻玉一边听来人回话,一边整理书册,闻言动作一顿:“她当真如此说?”   “姑娘所言,属下一字未漏。”   闻玉眸中微闪,唇边的弧度却在不经意间加深些许,他将剩余的书册在架上归置好,随即转身出门。   商丽歌也已回到小重山,却没有立即去见公子。   她在屋舍中铺纸研墨,写下嘉和县主四字,顿了顿后,又在旁写了嘉元县主。   今日知道了前世掳劫她之人的身份,商丽歌心中确起波澜。站在当事人的角度,平杨郡王家的庶长女先与王柯定下的婚约,故在她眼中,自己才是插足她与王柯情感的第三人。   虽说错在王柯,但事实如此。   故而,她在重生之后只想报复王柯,但对于王柯的未婚妻,即便自己是因她而死,商丽歌也不曾想过向她复仇。   其间因果,只当前尘了却。   今生再见,便诸事从头。   然从素湘口中知道嘉和县主的身份,倒令商丽歌想起另一桩事来。上一世她曾听闻过平杨郡王之事,当时平杨郡一带有匪寇作乱,郡王带兵剿匪,功勋卓著。   圣上命平杨郡王入澧都受赏,郡王携家而来,在澧都小住过一段时日。   期间他的嫡长女嘉和县主同庶妹上南山寺进香,遇到了自平杨郡逃窜而来的匪寇余孽,为保寺中众人平安,嘉和县主挺身而出愿做人质,其妹提出以身替之被其拒绝。   流寇本就对平杨郡王恨之入骨,即便官兵赶到,依旧将嘉和县主斩杀,其妹拼死将之抢回却只得尸身一副。   平杨郡王痛不欲生,圣上感其功勋,又赞二女姊妹情深忠勇无双,特谥封嘉和县主为永安郡主,其妹虽为庶女,却破格封为嘉元县主。   今日在澧都中撞见平杨郡王家的人,算算时日,离南山寺之乱应当不远了。   她同嘉元县主的恩怨已了,今生既已知嘉和县主的结局,若什么都不做怕是于心难安。   商丽歌写了封书信,唤了欣荣进来。   “此事你趁替我外出采买的时候悄悄地做。欣荣,我只信你,信中所言切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欣荣收好书信,郑重点头。   商丽歌交代完,便拿了从琴行里买的材料去了院中。   她需要的东西芳雅琴行里大半都有,缺了一二的也不打紧,商丽歌用别的东西替代,也算是准备齐全了。   商丽歌用锉刀打磨槽腹,然终究有些心神不宁,一不留神,刀口在指尖划过,顿时破开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商丽歌轻嘶一声,要寻帕子裹手。蓦然从斜后方伸出一只手来,搭着帕子捂上她的伤处。   商丽歌一怔,回头见是公子不知何时立在身侧,眉间微蹙:“就你这手艺,能制出什么来?”   “我是一不小心。”商丽歌道,“公子瞧着便是,我定能制成。”   闻玉意味不明地瞧她一眼,未再说什么,只道:“伤药呢?”   “屋里梳妆台下数第二层。”   闻玉将药取来,揭开商丽歌手上的帕子,原本素色的方巾已染了殷红,看起来尤为刺目。   闻玉皱着眉心,药粉洒在伤处,商丽歌疼得瑟缩,然闻玉却攥紧了手不让她逃。直到药粉将血止住,才动手包扎。   商丽歌疼得眸中含雾,一双水眸如怨似泣:“公子对谁都温文尔雅君子谦谦,怎么到了我这处就这般不怜香惜玉?”   闻玉微微一顿,忽而抬眸,深目之中几分戏谑:   “大抵是因为,我待你格外与众不同吧。” 第二十九章 晋江独发   商丽歌听得心头一咯噔。   然看公子神色,似乎只是一句戏言。   愣神之际,公子却已从她手中拿过了锉刀。   “要磨这里?”   商丽歌下意识点头,公子便下手轻轻刮磨。   如玉指尖扣着刀柄,一点一点,温柔而不局促,好似这般繁冗枯燥的活计在公子手中是件赏心悦事。   商丽歌看着木屑洋洋而落,目光从他的指尖移到他的眉眼,安静垂眸神色专注的公子有一种格外的吸引力,他的举手投足皆能入画,动静之间赏心悦目,叫人挪不开眼。   闻玉微微勾了勾唇:“不过来帮忙?”   “哦。”商丽歌回过神来,忽略那骤然而起的心悸,替他按住底板两头。弯腰之际,半边青丝自肩头滑落,在公子侧脸轻拂而过。   些微的触感,有淡淡馨香,亦有些痒。   闻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再抬眸时瞳色如墨。他看了商丽歌一眼,忽而伸手,抽下她发间的一支珠钗。   “把头发绾起来吧。”   素色袖摆一拢即离,商丽歌却倏尔怔住。   有那么一瞬间,商丽歌甚至以为公子是想替她绾发。   男子为女子绾发有种特殊的意义,若不是夫妻之间的亲密之举,便是男子在对女子表达爱慕之意。   商丽歌瞧了瞧公子的神色,公子,应当只是觉得她的长发碍眼而已。   商丽歌从他手中接过珠钗,几下将长发绾起,露出光洁白皙的脖颈。   闻玉瞧了一眼便垂下双眸,漆黑的眼睫盖住了所有神色,拿着锉刀的指尖却久久未动。   ***   周大家给的十日之期转眼即至。   当日那首曲子众人皆只听过一遍,能记住其中几节或是几段已是不易,更遑论要与之相和。   然楼中姑娘还是使出浑身解数,或改用琵琶、玉笛、瑶琴等各式乐器演奏,不说复刻得一模一样,却也是八九不离十。又或是将曲子改编成舞步,水袖、盘鼓、甚至是拓枝舞,短短十日融汇其中,更是难得。   周沐楠一直沉默瞧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众人揣摩不出周大家的心意,一时之间踌躇不前。商丽歌瞧了几场,此时抱着琴袋道:“周大家可否让我一试?”   见周沐楠点头,商丽歌方在台上坐下,抽开包裹着的琴袋,露出里头的乐器。   周沐楠的瞳仁猛地一缩:“这是瑟?”   是瑟,且是五十弦的瑟。   古语道琴瑟和鸣,只是这其中的瑟百年以来已渐渐销声匿迹,只闻琴声不闻瑟音,着实遗憾。   商丽歌手中的这张瑟瞧着只是最基础的框架,还保留着木材原本的气味颜色,不曾上漆着纹,看着格外简陋。   “这是你做的?”   不等商丽歌开口,已有声音道:“十日之内怎可能作出一样乐器,且是失传已久的瑟?”   商丽歌神色不变,只道:“确实是我所做,不过我只是将一半成品修补完全,它能重现于世,还是因为前人之手。”   周沐楠试拨了几下,却觉音色清质空灵,比其外貌要强上许多。   “不错。”周沐楠点头,“你奏来听听。”   商丽歌抬手鼓瑟,然所奏之乐与周沐楠那日弹的曲子无一节相似,可以说,是一首全新的曲子,且按曲调填上了词: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①   商丽歌声色清越,配上这曲调却尽是婉转哀思,明明一字一句都不带泣音,却听得人心口发涩。   周沐楠的眼角似有水光闪烁,然转瞬之间又神色如常,他深看了商丽歌一眼,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众人此时才从歌声中回神,听到此言皆是神色怔愣。   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起身道:“周大家为何择她,只因她制成了失传的瑟吗?可她也说了,那本就是半成品,她运气好捡了便宜,又胡乱填了首词,连曲调都没和上,周大家判她赢,小女不服。”   说话之人正是听雨,她与听雪是一同长大的姊妹,如今听雪被发卖,她一人留在红楼之中,对商丽歌可谓恨之入骨。眼下见她得周大家青眼,如何甘心。   听雨虽不安好心,然她的话却也叫不少人认同。众人大多不解,为何因此就择了商丽歌?   周沐楠道:“我出的那首曲,并不在于是何种乐器所奏,也无所谓是歌舞乐中的哪一种,曲中深意,不过情之一字。”   那首曲子,诉说的是生离,亦是死别,故而众人听完才会觉得心有戚戚,情难自已。   “曲调千万,无论悲喜皆是抒情。她所奏的曲子与我无一处相似,曲调歌词却又处处相应,她听出了我曲中之意,无论曲调如何变化,她都能与之共情,乐之一字,此为真谛。”   “这便是我择她的理由。”   听雨张了张嘴,却再无话可辨。   周沐楠看着商丽歌,再次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商丽歌深深下拜:“多谢周大家厚爱,但我不能。”   听雨一怔,几乎不敢相信商丽歌说了什么。那可是泾南一带首屈一指的大家周沐楠,主动要收她为徒,她竟敢拒绝!   “简直是不识好歹!”   众人亦是怔然,这位小重山中人,未免也太过拿乔。   周沐楠微微蹙眉,却是不见恼色。商丽歌道:“小女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周大家可否听我一言?“   “你说。”   “曲无国界,更无地域之分,若能得妙曲佳音、惊鸿之舞以流传后世,则是万代之福。在座皆是习乐爱乐之人,不知可否请先生广而教学指点一二,若能有所交流进益,也不失为一种礼乐传承。”   众人闻言皆是一喜,不由目光灼灼地看向周沐楠。后者眉目舒展,忍不住微微一笑,几无犹豫便应下此事。   “谢过周大家!”   众人起身行礼,顿了顿又异口同声朝商丽歌道:“谢过商姑娘。”   周沐楠在红楼上了堂课,事后约商丽歌去了后院庚娘的住处。   “你不愿拜我为师,可是因为她?”   商丽歌不敢隐瞒,道:“我虽未同庚娘行正式的拜师礼,但她确然教我许多,在我心中早已认她为师,如此,便不好再拜先生了。”   周沐楠笑了笑,却是道:“如此,你更应该拜我为师。”   商丽歌一愣。   周沐楠从怀中掏出一块半掌大小的玉璧,雕了两尾锦鲤,可分作左右两半。   “这玉璧,你可见过?”   商丽歌是见过的,庚娘身上有其中一半,时常见她拿出来摩挲一番。尤其在病中之时,更是日日不曾离手。   反倒是后来庚娘故去,她却再不曾见过玉璧踪影。   之前周大家弹那首曲子,商丽歌便猜他是在思念庚娘,如今看来也正是如此。   “我与她有缘无分,她被迫嫁为人妇,自觉有负于我,与我断情。直到弥留之际才将半块玉璧连同书信寄我,不想却是依旧未能赶上见她最后一面。”   庚娘的事,商丽歌听她说起过一些。她本是泾南一带的舞女,名唤江茹,自创二十四转步生莲而名动天下,成为行首大家。   成名之后她以前的亲人寻上门来,江茹欢喜认亲,却被灌醉卖给了当地有名的富商。与那人成亲之后,那人却原形毕露对她动辄打骂,江茹过得苦不堪言,多年后才从富商家中逃出,被红楼收留,改名庚娘。   原来庚娘在成亲之前,有过一心心相印的情郎,那人就是如今的周大家周沐楠。   只叹世事无常,别时海棠春深,来时却只见梨花满地,素色凄凄。   “有你这么个徒弟,她定然十分欢喜。你欠她的拜师礼,不如就由我补上吧。”   既如此,商丽歌便不再推拒。当着庚娘的牌位和周沐楠,行拜师大礼。   “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商丽歌跪地,恭恭敬敬叩了个头。   “好。”周沐楠声音微颤,将她扶起道,“庚娘所学也算是传之有后,然这二十四转步生莲亦非全部。”   周沐楠后退几步,在庭院中站定。   “你且瞧好了。”   他双袖同展,足下轻点,如同振翅欲飞的蝶。灵活的双足腰肢带动裙摆翩跹,广袖迎风若荼蘼花开,一圈圈一层层,美不胜收。   当真是摇曳生花,步步生莲。   然已不止二十四转。   “舞步本就外放而非内敛,这二十四转步生莲亦非局限。不同的曲风,能演绎出不同的舞,跳出这个框架,一切就皆有可能。”   商丽歌一怔,以前只一心想着练成二十四转步生莲,却忘了舞步本就能有无穷变化。   若能与其他的舞步相结合,那么……   “那便成了新的舞步,能超越二十四转步生莲的舞步。”   已至深夜,阁楼上小书房的灯仍幽幽未灭,丛云进去换了盏茶,忍不住道:“公子还不歇息吗,夜已深了。”   闻玉眉目不抬:“可回了?”   这话没头没尾,丛云却忽而明白公子在问什么,只能道:“还未回来。”   闻玉又静静翻页,丛云便也不再劝,只命人去前院看着。直到一路有灯笼烛火回来,入了小重山,丛云才同公子回禀:“姑娘回来了,已然进了屋舍。”   闻玉这才搁下书册起身,宽袖一拂,熄了房中烛火。 第三十章 晋江独发   欣荣从后门进来,她虽当众承认身份,但为行事方便,依旧是一身青衣短褐的少年打扮,且她五官本就清秀,穿着这身愈发显得朝气精神。   如今红楼众人只当她是身世可怜的孤儿,被人贩子卖了多次,警惕心重才女扮男装,既跟着商丽歌也算苦尽甘来,再藏着掖着反而惹人怀疑,故而公子也不再拘着她出入。   欣荣偶尔会出门一趟帮商丽歌采买些东西,后门的小厮见着她打趣道:“小欣荣这是又买了什么好吃的?”   欣荣笑着将零嘴分他:“刚炒出来的无花果,特意给你带的。”   “还是小欣荣记得我。”小厮得了吃的喜笑颜开,未再多问什么。   欣荣径直回了小重山,进门便道:“商姐姐放心,都办妥了。”   此前,商丽歌忆起南山寺之乱,让欣荣寻了个几个村民前后脚去官府报信,只说是在南山周围看到了匪徒踪迹,让官府加强警惕,多多巡查。   又让人假扮成游方道士,在嘉和县主外出的时候将她拦下,称她近日有血光之灾不宜出门,她若宁可信其有则是最好,若是不信,至少也会提高警惕,出门前多带些人手也是好的。   如此,商丽歌也算是尽了人事。   “累坏了吧。”商丽歌替她擦了擦汗,“尝尝我新腌的果子,可比之前的要甜上一些?”   欣荣尝了颗,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嘴里化开,生津可口却不显得甜腻。   她没问商丽歌安排这些是为了什么,左右不会是坏事,只要能帮得上忙让她宽心些许,欣荣便觉得好。   就像口中的蜜饯果子。   欣荣笑道:“好吃。”   转眼快到了年关。   白日里商丽歌多在公子身侧,傍晚时跟着师父学习,夜间则自己苦练,偶尔也接些宴饮,一日日下来,时间过得飞快。   轻薄的纱帘换成了厚厚的毡子,屋里也烤起了炭盆,商丽歌从外头进来,冷得跺了跺脚,一开口尽是白雾。   “还是公子这里暖和,今年冬天可真是冷,感觉手指都要冻麻了。”   闻玉朝门口看了一眼,只见商丽歌穿了一身红梅压枝的月绫袄裙,外罩大红水貂绒斗篷,颈边一圈白绒围着玉莹白皙的脸颊,愈发衬得眉目浓澧如画,只亭亭站着,便如梢头红梅,霜色之间开得格外热烈。   深眸之间似落入了什么,激起一点微漾。   商丽歌解下斗篷,从袖中掏出几张红底洒金的长幅来:“明姑交代,让我来请公子墨宝。还请公子写上几幅对联,让我们跟着沾沾喜气。”   闻玉却让商丽歌站到书案前,将红纸展开道:“你来。”   商丽歌摇头,她的字虽然不差,但比起公子的来委实不够看,如何能撑起红楼门面。商丽歌取了笔架上的狼毫,沾了墨奉到公子跟前:“还是公子来吧。”   闻玉顿了顿,却是连同商丽歌手一起,握住了笔杆。   他微微俯身,一手撑在书案,几乎是将商丽歌圈在了怀中。   商丽歌一僵,只觉有温热的气息隐隐喷在耳侧,原本若有似无的清冷松香似是霎时浓烈起来,将她整个包裹其中。   公子执着她的手在纸上落笔,一笔一划横勾竖捺,明明没有半点迟滞,却又分外磨人。商丽歌忍不住屏了呼吸,却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几幅字下来根本没看清公子写了什么。   公子停了笔,却依旧握着她的手:“这几幅如何?”   商丽歌试着将手抽出,只匆匆看了一眼便道:“公子写的,自是好的。”   “也是你写的。”   耳边的气息似是又灼热了些,商丽歌终于将手抽出,微侧过身,公子却并未跟着起身,如此一来,两人的距离倒是又更近几分。   “公子离我太近了些。”商丽歌心跳微急,除了泛红的耳廓,面上神色几无破绽,“我知公子光风霁月,但毕竟男女有别。”   闻玉微微扬眉,他可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   但商丽歌如是说,他也依言退开,并无逾越之举。   商丽歌正微微松了口气,却听闻玉又道:“不是说要沾些喜气么,可沾到了?”   方才平缓的心跳,骤又剧烈起来。   商丽歌咬了咬唇,耳后的淡粉已晕染成绯。   ***   大年三十。   家家户户开炉围灶,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宫中亦大摆筵席,各宫妃子皆在列,皇子公主同贺新春。无论年前发生了什么,这一刻都是姊妹情深兄友弟恭。   “儿臣祝父皇福寿安康,愿我朝盛世太平。”   太子出席敬酒,圣上面上的笑意敛了敛,只应了一声便让太子落座。   自濂州贪腐案后,圣上虽在最后关头保下太子,未生废储之心,但到底是对这个由他亲自教养的儿子感到失望,态度也不如之前亲和。   太子心中焦急,若不做点什么扭转圣心,只怕眼下不废储,将来也难保太子之位。   这般一想,面上更带出几分灰败来。另几个皇子交换了下眼色,也不在这时候去触他霉头,唯有安王赵逸独自安坐,似是太子心绪如何皆与他无关。   韩贵妃亦是闷闷饮酒,听圣上召兰嫔近前愈发心口憋闷,索性借醉酒之由离席片刻,到外头散步吹风。   宫人举着宫灯,烛火莹莹照亮前路,不知不觉竟是走到了瑶台之下。   韩贵妃眸中微动,命宫人不必跟着,独自登上了宫阙瑶台。   许久未这般出力,韩贵妃呼吸急促,然登上瑶台之后却又觉得神清气爽,胸中郁气似也散去几分。   从瑶台上俯瞰,九重宫阙尽收眼底,似将富贵荣华都踩在脚下。不错,她已位至贵妃,无上尊荣,只差一步——   然这最后一步,她走了整整二十年,依旧未能得偿所愿。   韩贵妃眺望后宫中曾经最大最华丽的那座殿宇,中宫之位的椒云殿,如今也不过是一片废墟。那个地方同它的主人一样,埋葬在深宫之中,无人敢提。   韩贵妃倏尔轻笑,当年她既能凭一己之力斗倒中宫,又如何会怕了如今这位。   只是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充其量,也不过是那人的影子罢了。   ***   今夜红楼闭门谢客,公子同众人一道吃年夜饭。   也不知是谁排的座,商丽歌的位子被加在了公子身侧,竟比明姑还要靠前一些。   公子却似并未觉得不妥,众人目光灼灼,商丽歌也只能视作不见。   饭后有一道桂花汤圆的甜品,商丽歌不喜太过甜腻的,便让小厨房做了一碗咸口的肉汤圆,然仆从端来时却出了错,商丽歌一口咬到了里头的芝麻糖陷,公子亦是尝之辄止,微微蹙眉。   商丽歌瞧了公子一眼,试探着将碗往公子那儿推了推:“换吗?”   闻玉微微勾唇,曲指在他桌上叩了叩。商丽歌便将自己的这碗换给他,又将他的那碗拿了过来。   此间的动静并不大,席上未有太多人注意。坐在对面的素湘却将一切尽收眼底,不由搁了手中汤匙。   从前公子从不与人分碗而食,旁人用过的杯碗,公子也绝不会碰。   素湘忽而觉得,眼前的公子分外陌生。   从她回来到现在,公子为那人破了多少例,她竟已算不清。   筵席结束,公子给每人都封了红包,商丽歌拆了自己的那份,见里头放了不少的银裸子。   商丽歌倒出一些在掌心,发现这些银裸子都被刻成了铃铛模样,很是精巧可爱。   “以往不是些花生、元宝样的讨个彩头么,今年怎做成了这个?”   欣荣和飞霜对视一眼,纷纷倒出自己的那份,然她们的银裸子皆是寻常模样,并无特别。   飞霜笑道:“只有姑娘的不同呢,想是公子特意吩咐的。”   商丽歌愣了愣,又仔仔细细瞧了每一颗,莫名觉得,这铃铛很是眼熟。   丛云在外叩门道:“姑娘,公子请你一道去阁楼守岁。”   商丽歌便披了斗篷出门,公子在阁楼的暖阁之中,脱了银鼠裘的外套,只着寻常月白暗绣的儒衫,瞧着像是哪家闭门苦读的书生。   商丽歌亦在几旁坐下,铁钳拨弄了下炭盆里的银丝炭,不过片刻便觉身上暖了起来。   “公子要听曲吗?”左右也是闲着无聊,商丽歌便问上一句,却见公子抽开案几下的小屉,拿出一管玉笛来。   商丽歌下意识道:“我不会吹笛。”   闻玉笑了笑,却是将笛凑近自己唇边。   是一首《清平调》。   用笛子奏来,这首清平调更多几分清越明朗,难得公子今日有这样的兴致,商丽歌未再出声,只静静听着。   笛声悦耳,周遭亦是暖融融的,商丽歌眼皮渐沉,一不留神就歪在了小几上,就连笛声何时停下,也已不知。   烛火通明,照着她半边侧脸,露出的耳垂莹白如玉,就如同那管玉笛,通透无一丝瑕疵。   闻玉垂眸,指尖在笛上轻抚而过。   蓦然,外头一串热闹的炸响,商丽歌迷迷瞪瞪睁开眼,才发觉新年已至。   “公子,下雪了。”   商丽歌起身时才发觉自己身上盖了条薄毯,愣了愣方走至窗前,本想看看外头的烟火盛景,却意外发现空中细盐洋洋洒洒,竟是落了雪。   闻玉轻应一声,也站到她身侧,递来一个雕有牡丹花卉的锦盒。商丽歌抽开一看,里头竟是一支双蝶飞花的玉兰簪。   见商丽歌愣怔看来,闻玉微微一笑:“新年礼,算是补上欠你的那一支。”   商丽歌谢过公子,又笑道:“新年到了,祝公子如意连年,岁岁永安。”   “嗯。”公子轻应一声,抬眸看着商丽歌,眸中深色如许,蓦然道:   “你的新年礼有了,我的呢?” 第三十一章 晋江独发   晨曦日光万丈,照在雪地上尤为透亮。轩窗的糊纸盖不住那明光,早早便映亮了窗前的妆台。   妆台上有两个锦盒,里头搁着两支款式风格截然不同的簪子,一支是繁丽的鎏金红瑙,另一支则是精致素雅的双蝶飞花。   商丽歌偏爱浓艳的颜色,自是更喜那鎏金红瑙,且她的五官本就明媚,若是穿上大红的颜色,更显她眉眼间的媚色艳到极致。   她伸手,却取了公子赠的那支。   指腹在蝴蝶双翼间的纹路上抚过,商丽歌垂眸,不知想到什么,眼睫微颤。   她今日没穿大红的衣裙,而是换了身月白银绣的袄裙,倒是与那玉簪更为相配。商丽歌合上了另一只锦盒,只将那支莹白的双蝶飞花别在鬓间,鸦色青丝上一花双蝶,栩栩如生。   屋外一片银装素裹。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院里早已积了厚厚的一层,她的屋舍前还未清扫过,积雪是完整的一片,厚靴踩上去留下一连串的脚印,沙沙的,软软的。   商丽歌往梅树下去,只见枝丫上也是满目霜白,走得近了才见底下点点红梅羞涩探头,惹人娇怜。   商丽歌望着,微微出神。   “你的新年礼有了,我的呢?”   昨夜暖阁如春,公子压低了嗓音,目光灼灼,那眸中的亮色叫她心口一跳,却还是掩着神色将玉簪塞回公子手中:“我不收这新年礼,自也不必回礼了。”   公子轻笑一声:“你倒是想得简单。”   他伸手,将簪子插在商丽歌鬓间。   “只是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没有还回来的道理。”   公子瞧着温雅如玉,骨子里却甚为强势,他并不着急,只专注望来,专注地等着。   执着而沉默。   商丽歌无奈:“公子想要什么新年礼?”   公子眉梢微动,窗外烟火明明灭灭,热闹喧嚣,而在这暖阁之中,一股难言的氛围悄声弥漫,似有什么悄无声息地裹挟而来,催得人心跳骤疾。   商丽歌蓦然退开半步,在被公子的气息彻底包围前抽身而出,站到厅中笑道:“公子的新年礼我不曾提前备下,近日有幸得师父教导,公子便赏脸一看吧。”   她摘掉暖手的袖笼,足尖轻点,拈花起手。   只是这样一个寻常的动作,便轻易攥住了人的眼球。只见足下的舞步由静到动由缓至疾,红梅压枝的裙摆渐渐铺展开来,宛若虬枝风中而舞,红梅凌寒而开。   暖阁之中本温暖如春,不知从哪一瞬开始,燃烧的炭火蹦出几点燎人的火星,热意叫人胸闷气短。那被柔色灯火包裹住的女子就是杀尽百花的那一朵,足够浓烈,足够明艳,似能灼烫人的眼,更能一眼入心。   最后一步收式,飞扬的裙摆缓缓落下,商丽歌抬手于面,露出眉眼。跃动后的喘息让她胸前微微起伏,更似点着了眼尾的迤逦媚色,盈盈一眼,姝丽无双。   闻玉静默无声地瞧着,眸中却似吸纳了融融夜色,漆黑无边。   他开口微哑,却是道:“以后,不要再穿红色了。”   商丽歌垂眸应好,漆黑的眼睫盖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公子一向喜欢清雅素色,许是觉得她那一身红闹了他的眼吧。   她想得出了神,没瞧见头顶枝丫承不住积雪的重量,扑簌簌往下落。冰凉白雪落在商丽歌头顶眉梢,还有些许滑入衣领之间,叫她一个激灵,忍不住在原地蹦了蹦。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商丽歌拍着衣领回身,见公子不知何时站在廊下,一身墨色银纹的鹤氅衬得他愈发清贵不凡。   他身上总有种异于常人的气质,不笑时有如精雕玉琢的玉面神像,然只微微勾唇,就足以春风化雪,轻而易举地叫人心旌摇曳。   商丽歌望着闻玉,闻玉同样在看着她。   昨夜观那一舞,竟是入了梦。   梦中的那人依旧一身红衣,却是赤了双足,足腕上垂着一串小巧玲珑的金铃,裙摆之下的白皙玉足若隐若现,然每一步都伴着叮铃悦响。   那声音越来越近,到最后近在咫尺。眼前尽是那灼人的红色,只觉温香扑鼻,软玉在怀。   醒来时,竟比寻常晚了一刻。   闻玉在榻上静坐良久,待异样褪去,方沐浴更衣。   此时见她,头一眼便是落在她鬓间,见到那双蝶飞花的纹样,唇边方显了一点弧度。又见那落雪簌簌,惊了底下怔怔出神的人,她在原地蹦蹦跳跳,倒显出几分寻常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才有的活泼跳脱。   闻玉瞧着,忍不住轻笑出声。   梅树下的人回眸望来,眸中有几分恼意。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袄裙,清冷如月华。原以为她穿一身大红,方显眉眼间浓澧非常,不想如今一身淡色,竟也不令那眼尾的媚色稍减半分,清雅中的妩媚,反而更显独特韵致。   闻玉微微蹙眉。   商丽歌见公子一时笑话她,一时又望着她皱眉,喜怒无常的模样让人心头不爽利得紧,不由骤生几分忿忿,胆大包了天,拢了一团雪便往公子身上砸去。   许是公子没料到她会这般不守规矩,又或是压根没想到要躲,那一抔雪扔去,竟大半中了。   公子的肩上糊了一片,脸上也溅到些许,眉间的点点雪意叫他看起来难得有几分狼狈,更有几分滑稽。   闻玉愣了愣,半晌才记起将眉间的凉意拂去。   商丽歌同样愣住,一时不知是该上前请罪还是趁着公子还未回神,再砸上一把。   然机会转瞬即逝,没等商丽歌思考出个结果,公子已然弯腰,迅速捏了一个雪团,精准无比地砸向商丽歌。   “噗”的一声,正中她的脑门。   雪团没有压得很实,砸过来并不疼,只是凉意凌凌,糊得她一个激灵。   这下,是彻底没了顾忌。   商丽歌拢了一团又一团的雪,追上去便砸。公子自也未等在原地,很快便以攻为守。   院中雪沫飞扬,惊得梢头红梅都颤了颤。明姑站在廊下,忍不住微微出神。   有许多年未见公子这般开怀了。   似是上一次见他笑得这般无忧无虑,还是姐姐去拜别主子的那一回。主子牵着他,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虽较同龄人已成熟许多,然笑起来依旧显得稚气童真。   那曾是澧都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   年后红楼开宴,往来宾客如云,丝竹不歇。   商丽歌没去前院,前院的一位姑娘却托飞霜传话。   “是元和安?”   “与同窗的几个学子一道来了,听人称呼,当是此名。”   商丽歌微微蹙眉,那日季洲托她留意与季芸议亲的一位学子,商丽歌应下后便叫前院的几个姑娘留意着,只另外寻了托词,不曾透露过真正的原因。   她如今上了红袖榜,又是小重山中人,平日里得了好的也记着前院的姑娘们,如今红楼中人大多与她有几分交情,倒不似上一世时那般漠然冷淡了。   她既开了口,姑娘们自也时时留意,这一留心,倒还真给碰上了。   招待元和安一行的是梦白和楚绣两位姑娘,在席上听到了元和安的名字,寻了机会着人通知了商丽歌,又想方设法地将这一行人留上一留。   商丽歌得了消息后,立时便去了前院。   元和安一行人在二楼厢房,厢房之间的隔音甚好,然为了方便探听消息,每个厢房都生了半掌大小的机关,用屏风、垂帘等各类物什遮挡住,需要时可启动机关将隔板抽开。   这一点,她进入小重山后明姑便同她提过。   商丽歌此时,就在隔壁的厢房,抽开了隔板。   一桌人围坐一处,然商丽歌很快就辨出哪个是元和安,他在这群人中显然也是被众星拱月的那个。   学子向来崇拜推举他们之中学问最好的一位,元和安既能入季洲的眼,必定也是学识出众恭谨谦和的,至少看起来是。   在这一点上,商丽歌看人已有独到的经验,毕竟有王柯那等段数的伪君子在前,元和安同他相比,到底还是嫩了几分。   席上的素衣郎君长得也算周正,不说话时看起来尤为老实可靠。他一开始也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然几杯黄汤下肚,便有些露了马脚,眼神也逐渐往梦白和楚绣身上飘忽起来。   都说酒品见人品,此言不无道理。   那元和安被众人捧了几句,酒气上头,言行也有几分狂悖无状起来,这一席酒,竟往两位姑娘处看了不下十数次。又极爱表现,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的诗,自己称道自己是当世小文豪,直到散席之后,也依旧指着那几页诗津津乐道。   商丽歌微微蹙眉,跟着出了厢房。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既应下了季洲的委托,便要将这事办得圆满彻底。   商丽歌垂眸,步履匆匆往元和安身侧而过,似是不曾注意到他,与他一撞打落了他手中诗篇。   “郎君见谅。”   商丽歌停步,侧身行礼。元和安本生了几分恼意,见着眼前人的眉眼却是怔了怔,面上显出几分酡红来:“竟是商姑娘。”   商丽歌歉然一笑,替他拾起落在地上的诗篇,似是不经意扫了一眼,却迟迟未将诗篇还回。   元和安见她看了自己的诗,下意识直了直腰杆,莫名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难言的紧张,口中却道:“随手写了两句,叫商姑娘见笑了。”   商丽歌抬眸,面上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欣赏:“郎君随手所作,已是佳句。”   身边的友人兴奋地推了推他的手肘,元和安清咳一声,行礼道:“姑娘谬赞。”   “学堂快要开学了吧,这几日郎君若还得空,不妨来红楼里坐坐。”商丽歌仿若不见几人间的小动作,只笑道,“郎君才学甚笃,若不嫌弃,与奴品诗听曲,可好?”   元和安自没有不应的,离去之时脚下生风,显而易见的神采飞扬。   商丽歌眉梢微动,转头托付欣荣道:“明日,请大理寺卿季大人来红楼一趟。” 第三十二章 晋江独发   季洲刚从大理寺下值。   梁贵的案子最终还是以仇杀结案。虽然季洲心中怀疑不减,但没有切实的证据,就不能定韩氏的罪。   明面上唯一有罪的那个也已经死了。   此案便只能暂时压下。   年前是各部最忙的时候,大理寺也不例外。还有许多积案需在年前审核清理,季洲有好几夜径直宿在了大理寺,年后甫一开朝,又接了几桩案子,一直忙到现在。   他身边只有一个跟了多年的小厮连沛,见他回来忙上前道:“大人,商姑娘邀你明晚红楼一叙。”   季洲步下微顿,面上却看不出什么:“知道了。”   连沛心中雀跃,偷偷看了季洲一眼。上回大人去红楼,不也是去见的商姑娘么,这次人家姑娘亲自相邀,显是有戏,只是大人这态度,究竟去是不去?   连沛摸不准,一时又犯了难。   季洲不知连沛已然想歪了去,问道:“芸儿睡了?”   “是,小姐已然歇息了。”   季洲去往季芸所在的院子,里头已然熄了烛火。季洲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方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平日里公务繁忙,最忙的时候一个月都见不上季芸一回。   商丽歌说的一点不错,他对这个妹妹还是关心太少。   既是她派人来请,想是之前的那桩事有了眉目。   “明日备马,到大理寺前等我。”   连沛本已不抱什么希望,闻言一愣,继而大喜。   今年上香的时候他总算能在老爷夫人那儿有个交代了,他们家素来不近女色的铁树季大人,终于开窍了!   ***   “姑娘,季大人到了。”   商丽歌让欣荣领季洲去一早备下的厢房,自己则去了隔壁。   这两间厢房实为一间,中间没有实墙,只有一道六页的百鸟红枫绣屏作隔,若是来客众多,也可将中间的屏风的撤去,左右能容纳数十人。   元和安一行早早等在了厢房之中,他们都是些年轻学子,往日最多只能在红楼二楼的雅间中听听小曲,却还是头一回被迎到这等精致风雅的厢房之中。   “我们今日,可是托了元郎的福啊。”   元和安满面红光,啜了口杯中酒。红楼的酒皆是佳酿,今日饮着,又是格外的醇香馥郁。   商丽歌推门进来,朝里头的微一福身:“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元和安目中一亮,亦躬身回礼。   商丽歌坐下,素手轻拨弹了一曲琵琶,元和安听着,却是渐渐出了神。商姑娘如今也是榜上有名,听说往日里连达官贵人的宴饮也是极少参加,难得露一回面,竟是因着自己。   她定然是十分欣赏自己的才学,元和安这般想,又坐得直了些。今日他在这群同窗之中可是分外有脸,能得红袖榜上的姑娘垂青,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   商丽歌瞧他一眼,不难猜出他在想些什么。   元和安今日有意表现,沾酒不多,倒是与她的意愿背道而驰。商丽歌弹完一曲,上前倒了杯酒,与他闲聊道:“昨日见郎君赋诗几首,皆是佳句,今日可有幸再观郎君墨宝?”   元和安自没有不应的,厢房中早就备下纸笔,他即兴赋诗,商丽歌同其他人一道品评,又与元和安逐字逐句斟酌,谈至兴时,元和安随手便将杯中之酒饮下,商丽歌再不动声色地蓄满。   几首诗下来,一壶酒已然见了底。   元和安的脸上已起了几分酒色,商丽歌微微弯唇:“郎君果然高才,丽歌心悦诚服。本想借薄酒敬郎君一杯,但听闻郎君已在议亲,这酒却是敬不得了。”   元和安一怔。   屏风之后,季洲一直静静听着,闻得此言,也是倏然抬眸。   这话虽说得含蓄,但言下之意,似是商丽歌对元和安有意,只是听闻对方议亲便不好再进一步。   季洲还记得,商丽歌曾说过心悦于他的话,一时神色复杂。   “原来商姑娘也听说了。”   元和安的同窗见商丽歌待元和安处处不同,心下早有些嫉妒不平,此时半真半假地玩笑道:“听闻那位大理寺卿季大人邀见过这小子几回,有意要将自己的妹妹许给他呢,能做大理寺卿的妹夫,那可是天大的福气。”   这件事的确是元和安透露出去的。   大理寺卿季洲的确寻了理由约见过他几回,虽未明言,但想来应是对他满意的。   元和安思来想去,季洲只有一个妹妹,正值妙龄,说不好便是在为自己的妹妹相看,想到这层,他在季洲面前便也愈发恭谨小心。   最近一次约见,季洲果然问了他家中的情况,是否议亲,元和安便知此事多半有戏。   只他喝了些酒嘴上便没个把门,不消多时,他的那些同窗也都知道了季洲有意与他结亲之事,原本众人提起此事,只会叫他觉得志得意满,可如今在商丽歌跟前如此说道,元和安却觉得有些不快。   “商姑娘这酒我并非喝不得。”元和安酒气上头,说话便没了顾忌,“那位季姑娘我并未见过,不知美丑品行,何谈心悦?她若是个不通文墨的,又如何与我对酒赋诗?”   商丽歌眸中冷下,元和安未见,只继续道:“且男子三妻四妾本就寻常,我有商姑娘这么个红颜知是我之幸,她若心怀怨愤便是不识大体,若是这般,此女不娶也罢!”   只闻“砰”的一声,那扇六页的百鸟红枫绣屏应声而倒,元和安被这巨响一震,酒也醒了几分,回首望去,却见大理寺卿季洲铁青着脸站在倒地的屏风之后,眉眼如刀。   “季、季大人……”   这下,元和安的酒是彻底醒了,回想起自己说了些什么,顿时面色一白:“季大人,这都是误会……”   “我的确见过你几回,不过是欣赏你之才学,何时说过要将家妹许配给你?”   季洲跨过屏风,眉目冷沉。   他多年来皆在大理寺断案,从大理寺丞一路升任至大理寺卿,审问过的犯人不计其数,也亲自执掌过诏狱,铁血手腕无人不知。   这般沉下脸来,莫说尚未入仕的年轻学子,便是为官多年的老狐狸也未必招架得住。   元和安一行人早已吓得两股战战,有心想解释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之前听你学院的夫子说你学问上佳,品行恭良,不想今日一见,竟是这般信口雌黄,狂悖无状之人,也不知你的夫子见到你这副模样,该作何感想。”   元和安一惊,冷汗已簌簌而下。   他在学院中的考核一向出类拔萃,院中夫子也皆对他青眼有加,若是季大人去信一封将此事告知,只怕他的仕途就要毁了。   在座皆是寒窗苦读多年,若是旁人这般说还有辩解的余地,可若是这位大理寺卿下的断语,只怕无人再愿举荐。   众人一时皆神色惶惶。   季洲冷道:“你们自行回去同书院告错,考核等级自降一等,此事我便不再追究。”   元和安闻言心下微松,还好只是降级一等,并不是逐出书院,相较而言已是给他们留了余地,又听季洲道:“但若再让我听及议亲之言,有损吾妹声誉,无论是否由你们所传,这笔账我都会算在你们头上。”   元和安脊背发凉,忙不迭应下。今日之事,再无人敢多提半句。   待人走后,季洲方按了按眉心,自嘲道:“我自诩阅人无数,不想竟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元和安这般品行之人若当真娶了季芸,只怕要害她一生。   “现在知晓,总比日后知晓的要好。”商丽歌倒了杯酒,朝季洲举了举,“恭喜季大人,了却一桩心事。”   饮完又倒一杯:“也恭喜季芸妹妹,远离小人。”   季洲笑了笑,也倒了杯酒:“多谢。”   两人同时举杯,迎面一碰。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身后蓦然响起一道熟悉嗓音,似是刚从外头进来,还带着冬雪的凉。   商丽歌回眸,见是公子不知何时站在倒地的屏风之后,正是方才季洲所站的地方。他戴着紫玉狐狸的面具,面具下的黑眸有如万丈凌渊,深不见底。   他顿了顿,忽而勾唇:“打扰你们了?”   商丽歌起身,有些惊讶:“公子怎么来了?”   闻玉瞧她一眼,唇边的弧度更深些许,眼中却愈发无波无澜,静谧得如同一池死水,却又透着彻骨的寒。   “你们这儿的动静可不小,我还以为是谁胆大包天要砸了我这红楼,不想,是大理寺卿季大人。”   季洲顿了顿,道:“抱歉,砸坏的物什我一定如数赔偿。”   季洲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红楼主人,他瞧着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只垂手而立便如芝兰玉树,风华内敛气度不凡。季洲对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何心下有些异样,竟不想示弱率先错开。   闻玉看着他道:“这幅屏风上的绣图是由三十位名家绣娘亲手所绣,做屏风的木材也是上好的紫檀木,价值八百两纹银。”   商丽歌微微蹙眉,八百两对于其他的高官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门庭清寂的季府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季洲应道:“应当的,只是我出门未带足银两,我先立下字据,过后让府中小厮如数奉上。”   “这倒不必。”闻玉道,“季大人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如此。”季洲拱手道,“今日多有叨扰,改日再向公子赔罪,季某告辞。”   季洲从商丽歌这侧的厢房拉门出去,回首见商丽歌一直垂眸而立,在那位公子面前,竟是异常安静乖巧,不由脚下一顿。   “今日是在下唐突,商姑娘也是受在下所托,我虽不知红楼规矩如何,但请公子不要太过苛责于她。”   季洲话音未落,商丽歌便觉周遭一冷,抬眸见公子微微眯了眯眼,凉凉一笑:“我的人,就不劳季大人费心了。”   季洲唇角微动,终是未再多言,转身离开。   闻玉跨过屏风,在商丽歌身前坐下,也倒了杯酒。   商丽歌微微一愣,在他举杯之前下意识伸手,盖住了杯口。   闻玉抬眸,目色幽深:“怎么,能同季大人把酒言欢,就不能同我喝一杯?”   商丽歌斟酌道:“公子酒量浅,还是少喝些吧。”   闻玉勾了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蓦然起身,拉开商丽歌的手,却是举杯凑到她的唇边:“既不让我喝,不如你替我饮了这杯。”   商丽歌顿了顿,举杯一饮而尽。   闻玉执了酒壶,又将空杯蓄满,递到她跟前。   商丽歌:……   “我也想同你把酒言欢,但你既不许,便由我来言,你来喝。”闻玉垂眸,指腹在杯上轻轻摩挲,“还是说,你并不想与我同饮?”   虽还不知缘由,但商丽歌想,公子应是动了怒。   只这怒气不显,似是被他刻意压制,却又格外磨人。   “公子想浅酌,我自要奉陪。”   商丽歌再次举杯,一饮而尽。这一杯杯下肚,饶是她酒量不浅,此时也有些头晕耳热。   商丽歌又瞧了眼公子,他虽戴着半截面具,但周身气场明显,显见是仍未消气。   这般喝下去,何时是个头?只怕她醉死在这,公子也未必动下眉梢。   眼见公子又举杯递来,商丽歌眨了眨眼,一把扯住公子的袖口,如同那积了雪的红梅梢头,一点一点轻摇。   她细语轻喃,尾凋绵软,抬眸时水色盈盈:“公子,我怕是醉了。” 第三十三章 晋江独发   “公子,我怕是醉了。”   月白与荼色的袖摆交叠在一处,如同空气中相互勾缠的馨香与松香,似是难舍难分。   闻玉的目光在那上头顿了顿,微微扬眉:“可我怎么记得,你是千杯不醉?”   商丽歌:……   商丽歌咬了咬唇,大着胆子勾着公子的袖摆在指尖绕了一圈:“同旁人喝自是千杯不醉,可同公子喝怕是未饮便先要醉了。”   她勾着眼尾,眼波盈盈。明明是故作矫揉之态,由她做来却不叫人觉得反感,倒是能莫名勾起几分兴致。   闻玉意味不明地睨她一眼,却未如她所愿那般丢盔弃甲,只平静伸手扣在她指尖。温凉如玉的触感,这次倒没有一触即离,反而一点一点耐心专注地将袖口从她指间抽出。   商丽歌的神色微微一僵。   这寻常姑娘家软声侬语地撒娇,到了公子这儿,怎么就半点用处也没呢?   商丽歌暗暗叹气,正要撒开手,公子却又骤然一动,手肘似是无意间压上了她的袖摆,商丽歌抽了抽,竟是没有抽动。   抬眸望去,公子却是神色如常,另一手取了桌上散落的诗篇,一眼扫过。   蓦然嗤笑一声:“就这几句酸诗也值得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闻玉看向她的眼:“若不是眼睛瘸了,便是之前的诗文都白念了。”   商丽歌:……   她那般夸赞元和安的诗,不过是寻个借口接近的场面话,公子怎还这般较真起来。   商丽歌想开口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自己的袖摆还被公子压在肘下,气势上便已短了一截。   商丽歌索性直起身,试图换个角度将袖摆抽出,公子的手肘却在这时骤然松开,她猝不及防一个趔趄,下一秒腰后又有一道力将她一托,原本往后的脚步蓦然前倾,商丽歌下意识伸手,却是撑在了公子臂弯。   闻玉呼吸一滞。   商丽歌也同样愣住,第一反应竟不是起身离开,而是觉得掌下的温度有几分灼烫,公子瞧着清瘦,不想这臂弯之间竟甚是有力。   商丽歌犹在出神,闻玉却是眸中微动,唇边勾出一抹戏谑:“站都站不稳,是真醉了?”   商丽歌似被烫到了一般,忙松开手站直,收敛了所有神色,恭谨如刚入小重山之时。   闻玉瞧着,不知怎的又生了些不虞。方才那两人举杯对饮的模样再次映入脑海,熟稔似相识多年的故友,可到他面前,不是装模作样就是刻意疏离。闻玉蹙眉,神色又沉冷几分。   “从今日起,你同我一道用膳。”闻玉忽而道,“我盯着些,也省的你贪杯无度。”   商丽歌微微一怔,她平日里用膳并不饮酒,且方才分明是公子叫她喝的,眼下怎又说是她贪杯无度?   然眼看公子神色又冷,商丽歌顿了顿,还是应下。   就在方才,商丽歌险些以为公子这般神色是因见着她与季大人在一处,甚至还喝那元和安的醋,然仔细想想,商丽歌又觉这等念头委实荒谬。   若当真如此,公子便不会让她去接近季洲。   从进入小重山的那刻起,商丽歌就清楚,她的存在绝不是替公子奉茶研墨那般简单,也许以前她还会以为公子是需要她探听消息,可如今她连宴饮都甚少参与,商丽歌便知道,她的用处远不止于此。   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商丽歌垂眸,掩下其中所有神色。她需要再加紧一些,只有脱离乐籍,她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离开红楼,离开……公子。   ***   年后便是上元节。   今年的上元节正赶上兰嫔芳诞,圣上下旨大办,阖宫上下喜气洋洋,只除了韩贵妃的未央宫。   韩贵妃在宫里又砸了一套海棠春红的杯盏,第二日却还是得从库房里挑些东西,赏赐到芷兰宫。   本是后宫同乐的上元节,却只有兰嫔一人成了主角。这一场筵席韩贵妃味同嚼蜡,也没注意到她的女儿赵玥早早便离了席,换上了五福靛蓝的太监服,让宫女在她床上装睡,自己驾轻就熟地买通了宫门的侍卫,溜出了宫去。   在这一点上,她倒是似极了她那位太子哥哥,时不时便想出宫玩上一趟。澧都的上元灯会又尤为热闹,她肖想了许久,本想磨着母妃恩准她出宫,不巧撞上兰嫔芳诞,母妃心情不虞,更不会应允。   太子哥哥又一蹶不振,也无甚心思,关键时刻,还得靠她自己。   赵玥在宫中行六,韩贵妃多年得宠,她又是最小的公主,亦很得圣上宠爱,这才养出了她骄纵跋扈的性子。   她想出宫,便是非出不可,周围人拦不住,与其被公主厌恶责罚,倒不如替她出谋划策,这么些年,倒也不曾出过岔子。   这一回,依旧如往日一般,赵玥在马车中换下太监服,改穿了一身紫金元宝的立领男装,发髻高束。虽是如此,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她是女扮男装,偏生赵玥不知,还以为自己的换装天衣无缝。   街道之上车水马龙,赵玥竟也没立时上街,而是命人调转马车,往季府去。   今天这日子,季家的小姐定然会出门,听闻季洲很是看重他那个妹妹,说不定也会陪着一道。到时她暗中跟着,再适时制造回偶遇……   赵玥忍不住心头疾跳,想起去年的上元灯会。神色矜淡的男子长身玉立,替她拾起掉落的花灯,五官刚毅俊朗,举止有礼有节,只是一面之缘就叫她念念不忘。   她偷偷着人跟踪打听,才知那人竟是史上最年轻的大理寺卿,季洲。   此后,每每忆及上元灯节的偶遇,都让她双颊绯红,心跳难抑。   马车停在季府门前的街巷,然前去打听的宫人来回禀,却是道季家兄妹早在半个时辰前便出了门。   赵玥闻言面色一沉,愈发怨怪起芷兰宫中的那位。若不是她哄得父皇非要办什么生辰宴,平白耽误了她的时间,她又怎会与季洲错过!   也不知下次出宫,又是何时!   “殿下……可要回宫?”   赵玥气得咬牙切齿,冷冷望去一眼,宫人顿时噤声,不敢再多言半句。   既然出来了,又怎能这般回去?赵玥吩咐去最热闹的贵安坊,或许能像上回一般,在街上与人巧遇也不一定呢。   澧都最繁华热闹的坊间街巷,宝马香车坠钿铃铃,一路火树银花连星桥铁索,灯海鳌山绚丽夺目,叫人目不暇接。   赵玥的马车已在人流如织的贵安坊艰难绕行了两周,却依旧未遇上季洲,赵玥心下烦躁,连灯海都无心多看,直至燕尾街时,那座灯火通明的楼阁骤然映入眼帘,竟比二层高的宵灯鳌山还要璀璨,才叫赵玥多看了一眼。   “那是何处?”   宫人也是不知,倒是赶车的小太监道:“回殿下,那便是红楼。”   红楼?   赵玥眯了眯眼,红楼盛名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她的兄长不知在她耳边提起过多少次,那红楼的头牌姑娘如何貌美,如何出众,听得多了难免厌烦。   正好,便让她瞧瞧,太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姑娘是何等绝色。   眼见赵玥动了心思,宫人忍不住劝道:“那红楼混杂,殿下这般尊贵,还是……”   “有什么去不得的?”赵玥冷道,“太子哥哥不也时常来此么,他能来,本宫为何不能?”   宫人嗫喏半晌,终是不敢再劝。   赵玥轻嗤一声,步下琳琅马车,往红楼去。   商丽歌在三楼的雅间,推窗往外看去,只见一片灯火莹莹,犹如银河九天,璀璨繁华不似人间。   每年的上元节,红楼之中都格外热闹,今年更是。   素湘年前外出回来,虽说消息早已传遍了澧都,但一直未曾正式亮相。今年的上元节,她亲自登台,澧都的王孙贵族趋之若鹜,还未入夜,红楼之中已是人影憧憧座无虚席了。   这等大日子,商丽歌自是不好告假出门的,便也因此年年与上元灯会错过,不曾亲自买过一盏精巧玲珑的上元花灯,只有开窗望上一望,也算是勉强瞧过了。   公子同样坐在雅间之中,一卷书一壶茶,自始至终都未曾往商丽歌处瞧过一眼。商丽歌同他搭话,他也顶多冷冷淡淡应上一声,旁的半句没有。   自那日季洲从红楼离开之后,公子就是这么副不咸不淡的态度,商丽歌试了好些法子,俏皮话也说了一箩筐,还是没能敲碎公子面上的那层薄冰,一时备感头疼。   竟还哄不好了。   商丽歌被激得起了几分气性,她倒是不信,总该有法子叫公子转了态度。若是徐徐图之不成,大不了再下剂猛药。   楼下大堂之中,素湘着一身青莲水袖的长裙,腰间系一条杜若丝绦,束得腰身不盈一握。她怀中抱筝,行如弱柳扶风,面上神色却甚为清冷,好似天泉湖边的雪莲,清而不傲,濯而不妖。   她将怀中的筝放下,只这般一个动作,便让满堂的人注目而视,无人再欢声宴饮,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于她一身。   素湘素手轻抬,指尖轻拨,泠泠乐声流淌而出,似有清泉自心尖而过。那是一起调,便能让人忘却凡尘俗世的妙音,干净得不掺一丝杂质。   商丽歌同样听得入神,所谓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当真无一丝夸大。   红袖榜首,名不虚传。   一曲尽时,众人皆是怔怔,半晌过后,方叫好迭起。   赵玥在堂外听了半曲,回过神来时,已被周遭欢腾的呼喊湮没。她微微蹙眉,仔细瞧了瞧台上的女子,也不过是一双眼一嘴唇,也没美到沉鱼落雁的地步,竟也勾了皇兄的魂去。   赵玥撇了撇嘴,叫住红楼里的一个小厮:“你去传话,让台上的那位单独给我弹一曲。”   小厮愣了愣,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也没戳穿,只是笑道:“小郎君说笑了,素湘姑娘一般不单独见客,郎君若想听曲,小的再另外安排个姑娘。”   赵玥神色一沉,让宫人扔了袋金珠过去:“如此,可够了?”   小厮接了,却依旧满面堆笑道:“不知郎君想听什么,红楼里的姑娘各有擅长,小的皆可安排。”   赵玥如何听不出来,这分明依旧是不让她见人。   好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竟敢这般搪塞她。一个卖唱的乐人罢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竟也敢跟她摆谱拿架!   赵玥冷笑一声,从袖中掏了块令牌扔去,这次却没再要求见素湘,而是一抬下巴,倨傲道:“让你们的公子过来。” 第三十四章 晋江独发   赵玥扔了块令牌过去,小厮接在怀里瞧了一眼,微微一愣道:“郎君稍待。”   见小厮步履匆匆地上楼,赵玥嗤笑一声,目中尽是傲然。   令牌很快就被递到公子跟前,巴掌大小的玄铁令,雕龙鱼纹,上刻“护卫统领”字样。   是禁军的令牌。   “来人是位姑娘?”   小厮道:“穿了男装,但的确是位姑娘。”   商丽歌微微扬眉,禁军不能随意出宫,即便出宫也不会这般张扬,来人还是位姑娘,多半是某位金枝玉叶了。   公子让小厮下去,这几天头一回同商丽歌说了句整话:“可知来人是谁?”   听小厮说那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适龄的金枝玉叶就那么两位,一位生母不显不会有这个胆子偷溜出宫,余下的便只有那位了。   韩贵妃生有一子一女,三皇子赵隽封为太子,六公主赵玥即将及笄,自小也是千娇万宠。   这兄妹俩的性子倒是格外相像,只这赵玥毕竟养在深宫,不能像上次对付太子那般。   商丽歌提了一句贵妃,又看了公子一眼:“公子可要见?”   闻玉点了点那块禁军令牌,倏尔一笑:“自是要见。”   他戴上紫玉狐狸的面具,却没让人请赵玥到楼上的雅间,而是亲自去了大堂。   赵玥早已等得不耐烦。   依她看,这红楼也不过如此。歌舞一般,人也一般,那位传说中的如玉公子,只怕也是沽名钓誉之辈,说不定见了她那块令牌,正诚惶诚恐呢。   正想着,大堂之中忽而一阵骚动,赵玥听到人说什么“公子来了”,心中暗嗤,面上神色愈发倨傲。   第一公子又如何,权贵面前还不是一样折腰。   不过禁军令便叫他亲自相迎了,若知道她的真正身份,还不知会阿谀成什么样。太子哥哥也是,就是太捧着那头牌了才叫她恃宠而骄,若拿出太子威仪来,区区一个乐人,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赵玥回过身去,见到自楼上而下的那人却是倏然一怔。   这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原以为那个传说中的第一公子,定是个唇红齿白的粉面小生,会念几句酸诗装模作样,不过是纸上谈兵引得一群酸儒追捧。   然眼前之人虽戴了面具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双深眸却如寒潭沉静,不见半分她熟悉的阿谀之色。他着一身宽袍盈袖的荼白交领长衫,墨色飞鹤纹压边,腰系缎带水珠玉璜,一步一行若芝兰玉树,风华无双。   一般的世家子弟都未必有他这般气度,有那么一瞬间,赵玥甚至以为行来的那人是哪位皇子王爷。   赵玥看得怔愣,直到人走到跟前才仓促回神,勉强镇定道:“你就是公子闻玉?”   “在下闻玉。”公子将玄铁令牌递去,“此物尊贵,阁下还是不要轻易示人。”   令牌回到掌中,赵玥似才重拾几分底气,下巴微抬,目光在他那张紫玉狐狸的面具上转了转,蓦然起了些兴致。   “把面具摘下来,本……本少要看你的脸。”   四周似是倏然一静,台上的素湘沉了神色,商丽歌亦是微微蹙眉。   闻玉却似丝毫不在意那话中的无礼傲慢,只淡淡勾唇:“恕在下难以从命。”   矜淡有礼,却又拒绝得分外干脆。   赵玥目色一沉,自觉还从未被人这般下过脸面。   “不过是一张脸而已,有这么见不得人么?”   她想看一坊间之人的容貌已是抬举,谁给他的胆子,竟还敢拒绝?赵玥冷嗤:“莫非传闻中天人一般的公子闻玉,实际是个面目恶心的丑八怪?”   “住口!”   骤然一声冷斥叫赵玥面色一变,素湘疾步而来,面带沉怒:“公子面前,岂容你出言不逊?”   “你又是什么东西?”   赵玥长这么大,还未被人这般训斥过,目色愈发阴鸷:“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   “小小年纪,出口竟这般狠辣。”一旁有人道,“跑到红楼来拔人舌头,好大的威风。”   “公子是何等人物,岂容你这般折辱?不喜此处出去便是,无人拦你。”   众人对她怒目而视,赵玥咬牙,这群人……尽是些下作鼠辈!   “什么第一公子,红袖榜首,分明是狼狈为奸!这偌大红楼同妓馆有什么分别,打着吟诗赏曲的旗号,说不准唱的都是些淫词艳曲,干的也都是些男盗女娼的事儿!”   “砰”的一声,堂中有人拍案而起:“好好一个姑娘家,怎这般出口成脏!你倒是说说,哪只耳朵听到了淫词艳曲?红楼风雅,如何成了你口中那般污秽之地?”   “你——”   赵玥气急,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竟是有人当众戳穿了她的女子身份。赵玥狠狠剜了身边的宫人一眼,不是说这般装扮便万无一失的么!   宫人一个瑟缩,顿时不敢抬头。   “既是红楼污秽,你一个姑娘家来此作甚?不听曲赏乐,难道是来倚楼卖笑么?”   “放肆!”赵玥大怒,“你可知本——”   一旁的宫人连忙扯了赵玥衣袖,可万不能暴露身份,若是被娘娘所知,公主或许无碍,她同几个知情的宫人,怕是要被活活杖杀!   赵玥被拉回了些理智,然胸中郁恨难舒,只甩开宫人,面色阴沉地看向闻玉:“我只问你,今日这面具,你摘是不摘?”   大堂之中众人怒意沸然,公子却只淡淡抬目,眸中清冷如斯,不见怒色,然深不见底。   “公子不愿,姑娘何必强人所难?”   商丽歌被这骄纵跋扈的小公主挑起了几分肝火,唇畔带笑却勾出几许薄凉:“外貌而已,不论美丑皆是皮相。风华在神,气节在骨,公子气度卓然德才兼备,才得世人雅称一声第一公子,与皮相无半点干系。”   “再者,都说相由心生,若心灵纯善,看到的便都是世间妍态;若满心肮脏鄙陋,那自然看什么都是污秽不堪。”商丽歌一顿,目光特意在赵玥身上停了停,“前者即便面丑亦是美,后者便是皮相再美,也不过是叫人恶心的蛇蝎之人罢了。”   商丽歌浅笑盈盈,迎着赵玥仿若要吃人的目光,坦然自若。   不知何人率先轻笑出声,似会传染一般,大堂之中的笑声纷纷扬扬,那一道道目光饱含戏谑轻鄙,似要在她身上剐下一层皮来。   赵玥恨得双目通红,正要不管不顾地抬出身份,治这出言不逊的乐人死罪,却听她又道:“我看姑娘衣着华贵,想来也是哪家的贵女,不知你的父兄可允你在此出言不逊?”   赵玥浑身一僵。   “红楼的贵客不少,然圣上御笔在上,即便姑娘你出身显贵,我等也绝不许你在此辱及红楼,辱及公子。”   闻玉眉梢微动,深看了商丽歌一眼。   宫人见场面渐要无法收场,忙又扯了赵玥袖子低声道:“殿下息怒,红楼毕竟不是寻常地方,若此事传入圣上耳中,只怕对殿下不好。”   去年太子在此地同穆小侯爷大打出手,圣上知晓后龙颜大怒,还禁了太子的足。此事赵玥还记得,倒也生了几分忌惮,此时见众人一副恨不得将她赶出红楼的模样,赵玥暗暗咬牙,只得狠狠瞪了商丽歌一眼,转身离开。   好个伶牙俐齿的乐人,这笔账,她记下了!   商丽歌随公子回小重山,因是上元节,红楼中也布置过一番,一路上明灯莹火亮如白昼。   商丽歌瞧了一路的灯,不禁微微出神,也不知那街巷上的花灯比之这里如何?   冷不丁前头的公子骤然停步,商丽歌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了公子肩脊。   闻玉微微一顿,回过身来,那双深目中似有什么微微涌动,如湖底暗流,乍看平静实则汹涌。   “方才,为何气成那般?”   商丽歌捂着撞疼的额头,微微一愣。   她生气,自是因为那赵玥将红楼视作妓馆风月之地,红楼中的姑娘清清白白,怎能这般受辱。   且不止是红楼中的姑娘,还有公子。   商丽歌如实答,瞧了眼公子神色,又道:“恶语如刀,能伤人无形。公子不动怒是公子涵养,我却不能任由她折辱公子,听得人心疼。”   “心疼?”闻玉轻笑一声,“心疼我?”   见商丽歌点头,闻玉微微眯了眯眼,唇间溢出一声嗤笑:“我毋需你来心疼。”   “哦。”商丽歌淡淡应了一声,却又忽而抬眸,“那些话我听着也难受,公子不如心疼心疼我?我需公子心疼。”   闻玉一滞,淡淡睨她一眼:“巧言令色。”   虽这般说,他眼底的如霜神色却是渐渐消隐,嘴角亦是显了一点真实弧度。   商丽歌望了望满天星斗,虽被地上灯海映得黯淡无光,但明日,大抵会是个雪过天晴的好日子。   商丽歌回房,一夜安眠。   第二日,飞霜叩门唤她洗漱,却是惊咦一声:“好漂亮的花灯,姑娘昨日出门了吗?”   商丽歌一怔,起身望去,却见窗前的妆台上不知何时放了一盏金红的鲤鱼莲花灯,莲花雍容鲤鱼灵动,抽动底下的莲瓣,那鲤鱼竟还能左右摆尾,可谓栩栩如生。   灯芯里头还贴了一张纸条,商丽歌取出一看,忍不住莞尔。   疼疾良药,不二秘方。   是公子的字。 第三十五章 晋江独发   “姑娘想去臻荣寺上香?”   “哎哟,那地方近日可不太平,还是别去了吧。”   丫鬟不解:“出什么事了?”   “外头都在传,说是近郊有匪寇流窜。嘉和县主知道吧,前几日去臻荣寺上香,正好撞上,已然香消玉殒了……”   欣荣脚步一顿:“嘉和县主?”   小厮见她也感兴趣,接着道:“可不是?好多人都说那匪徒实际上就是平杨郡王手下的漏网之鱼,一路跟来就是为了复仇呢。”   “可惜了那位嫡女县主,听说郡王原本年后就要回的,欢欢喜喜地入澧都受赏,不想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喽。”   小厮皆摇头嗟叹,丫鬟道:“我得赶紧同姑娘说声,近日还是不要去近郊了。”   言罢匆匆离开,欣荣在原地顿了片刻,又问:“平杨郡王家那么多护卫,一个匪徒都不曾抓到吗?”   “这个就不清楚了,也没风声出来,但听说圣上出动了幾防营,想是没抓到人吧。”   欣荣微微蹙眉,又寻机仔细打探了番后,方同商丽歌回禀。   “确定是臻荣寺,不是南山寺?”   欣荣点头:“我已再三确认过,的确是臻荣寺。”   商丽歌拧了眉心,怎会如此?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分明是在南山寺有匪寇作乱,嘉和县主为护寺中平民挺身而出,才被匪徒所杀。   这一世,除了时间地点不同,其他的与上一世几无二致。   她未能改变嘉和县主的命运。   “姐姐?”   “无妨。”商丽歌按了按额角,“忘了这件事,就当我们从未参与过。”   欣荣应下。   ***   宫中传出消息,圣上欲为太子遴选太子妃。   薛兰音递至芳雅琴行的信皆经过特殊处理,是用一种特制的药汁书写,寻常看只是普通乐谱,浸水之后方显出字来。   上书:韩氏殿前进言为太子选妃,帝允,命钟太傅教导。   短短几行,却能读出许多东西。   遴选太子妃是由韩贵妃提出,近日太子屡屡犯错,在圣上跟前一直讨不了好,韩贵妃言太子心性未定,成家之后得妻子从旁协助,定能沉稳几分。   圣上思虑片刻,便应了韩贵妃所求,允她替太子相看。又让钟太傅教导太子功课政务,风声一出,各大名门世家便都蠢蠢欲动起来。   “为太子遴选太子妃,说明至少在目前,圣上依旧没有要废太子的打算。”   毕竟是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皇子,哪怕一再令自己失望,圣上也总想着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公子起身,将襻膊递来,商丽歌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接过。   “还瞧出了什么?”   公子问得漫不经心,商丽歌却不能答得随意,她将襻膊从公子颈上挂下,又在两臂上绕了一圈,一边思忖道:“钟太傅家的孙女正值妙龄,圣上这时候让太傅教导太子,莫不是存了同钟家结亲的意思?”   闻玉勾了勾唇:“他觉得钟家合适,韩萏却未必这么想。”   韩萏是韩贵妃的名,商丽歌头一次听到公子直呼其名,手上动作微微一顿。   钟太傅学识渊博,但毕竟年迈,钟家虽然现在瞧着风华正茂,却不是流传百年的世家大族,又不如韩氏那般满门显贵,钟家孙女一介女流,无亲族帮衬,待太傅百年之后,根本不能成为太子助力。   韩贵妃自然不愿与钟家结亲,即便不是名门望族的贵女,至少也要出自他们韩氏一族,这样才能保韩氏百年荣华。   只是这次,陛下未必会让她如愿。   “就只这些,还有呢?”   商丽歌将襻膊绕到公子身后交叉,这一俯身就好似将公子虚抱在了怀中,他骤然开口,呼出的热气似是拂动了她的额发,商丽歌微微一僵,忙直起身。   “还有……”商丽歌抬眸看了公子一眼,果见他目色深沉,一如之前诱她开口之时。   商丽歌自不会重蹈覆辙,明知瞒不过公子的眼,便索性直言不讳:“殿前皆是圣上近身之人,韩贵妃所言能被兰嫔娘娘所知,那那些人中定然也有公子的人。”   能将眼线安插到圣上身边……   商丽歌心头一凛,公子究竟筹谋了多久?   闻玉眼中微光闪烁,瞧了商丽歌半晌,蓦而扬唇一笑,他将袖子整理好,又看了商丽歌的袖子一眼。   商丽歌不知怎的心头一跳,拿上她自己的襻膊道:“我自己来就好。”   她匆匆将带子绕过脖颈手臂,翻折交叉之后又去腋下绕到后腰系紧,然不知怎的,系了半天,那带子依旧松松垮垮。   蓦然手上传来温凉的触感,商丽歌一愣,转头见公子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接过了垂落的丝带,替她细细打结。   在接过丝带之后,公子的手便再未触及她半分,然商丽歌却觉得呼吸迟滞,似有灼灼热意通过那条襻膊传递而来,叫人面红耳赤。   闻玉站在后头,一抬眸便能瞧见商丽歌发红的耳尖,像是积雪上的一点落英,粉嫩得玲珑可爱。   闻玉几不可察地扬了扬眉梢,停下动作之后却是微微俯身,贴近那粉嫩的一点,轻声道:“好了。”   商丽歌只觉头皮一炸,险些落荒而逃。刚迈出一步却又急急刹住,商丽歌深吸口气回过身去,面色如常道:“多谢公子。”   若非那红透了的耳尖,可谓毫无破绽。   闻玉勾唇浅笑,在桌前坐下,往炉下加了些油蜡,火燃得更旺了些,不一会儿上头的锅子便热了。   自那日公子吩咐要同他一道用膳之后,商丽歌一日三餐皆是在暖阁同公子一道用的。   只是之前公子心气不顺,待她亦颇为冷淡,两人虽同桌而食,却是各吃各的沉默无言。今日这顿,可算是两人真正同食的一顿饭了。   因在冬日,商丽歌格外想吃些热乎的,公子便命人准备了锅子,配上切好的肉片小菜,沾水涮了吃,再佐上各式调料,风味甚佳。   汤底有些辣,商丽歌吃得呼哈吸气,反观公子,连眉峰都不曾动过一下,依旧清凉无汗,好似当真是冰雕玉琢出来的人。   商丽歌瞧了半晌,实在不解,忍不住伸手碰上了公子的侧脸。   果然没有一丝汗意粘腻,如无瑕玉质触手温凉。   商丽歌回过神,待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猛然一惊,目光猝不及防地与公子对个正着。他眼中的神色几番变换,似也有些惊讶愣怔,却不见冷意。   商丽歌忙缩回手,斟酌半晌才道:“我就想知道,是凉的还是热的。”   “唔。”公子轻应一声,“那是凉的还是热的?”   商丽歌埋头,胡乱塞了口什么,含糊不清道:“凉的。”   蓦然鼻上似有一道垂影覆来,不等商丽歌抬头,温凉指腹已在她鼻上轻擦而过,抹去了那上头一点细小的汗珠。   商丽歌愣住,却听公子似是轻笑了一声:“我也想试试。”   “嗯,是热的。”   那一瞬,商丽歌险些以为公子方才点着的不是油蜡,而是她。   ***   这几日,韩贵妃的精神分外的好,里里外外皆是忙活为太子择妻之事。又将出嫁的韩氏女,如今的睢阳侯夫人请到了宫中,商议举办茶宴一事。   圣上的心思她也能猜到几分,无非是想让太子娶了清流文官之女,但此等拉拢世家大族的良机韩贵妃又怎甘心错过,他们韩氏发展迅速,虽说如今满门显贵,举朝者众,但毕竟只兴起短短十数年,同那些世家相比到底少了几分底蕴。   圣上虽未明说,但也不好太驳了他的面子,韩贵妃想要相看世家贵女,自是不能在宫中举宴,只能婉转托了睢阳侯夫人,借着赏雪品茶的名头,将众贵女聚在一处,好好相看相看。   睢阳侯夫人自没有不应的,答应必定好好为太子掌眼。   六公主赵玥听到了消息,缠着韩贵妃也要去宴上瞧瞧。   “那是替太子哥哥选妃,怎么说也是我未来的嫂子,母亲让我去看看,我也好替兄长把关呐。”   韩贵妃拗不过她,便允她跟出宫去瞧瞧。   赵玥转了转眼珠,又笑道:“此等筵席怎能少了舞乐,不如请红楼中人来弹上几曲,也好让那些世家小姐跟着展展才艺。”   韩贵妃闻言却骤然淡了脸色:“你明知你皇兄同红楼的那位不清不楚,还要请她去那等筵席,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赵玥努了努嘴,抱住了韩贵妃的胳膊:“正是因为知道才要请啊,那么多世家贵女,她一个乐人还不得自惭形秽?太子哥哥的脾性母妃还不清楚么,若叫他自己撒开手那是要了他半条命,从那乐人处下手,才是快刀斩乱麻。”   韩贵妃眸中微动,赵玥见她听进几分,又道:“她一直躲在红楼之中我们也奈她不得,可若是在我们韩氏的地盘,区区一个乐人还不由得我们捏圆搓扁?”   “我这也是为皇兄着想,他可是东宫储君,若是日后宫中再多出个同芷兰宫那般的……”   “砰”的一声,是韩贵妃手中的茶盏磕在了桌上,赵玥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往下多说。   韩贵妃顿了片刻,蓦然嗤笑一声,睨着她道:“别打着你皇兄的旗子,你什么心思,母妃还不清楚吗?”   无非是听不得人将那素湘捧成了澧都第一美人,想借机磋磨罢了。   赵玥讪讪一笑。   韩贵妃垂眸,不过玥儿有句话倒是真说对了,这事,必须得快刀斩乱麻。   罢,左右是在韩氏自己的地盘,便是真闹出什么,也未必不能收场。   “就照你的意思吧。”   听母妃松了口,赵玥喜不自胜。   正好,借着这次筵席收拾了那个勾引她皇兄的狐狸精。   赵玥绕了绕手中的帕子,眸中闪过一丝阴戾。   还有那个口齿伶俐的小妖精,也一并收拾了。 第三十六章 晋江独发   素锦香绡的红盖马车自红楼正门而出,红缨铃铛一路摇曳,悦响叮铃,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帖子上虽邀了我们两人,但由我出面已然足够,你可以不必来。”   商丽歌坐在马车之中,闻言轻笑:“我若不来,矛头都冲着你一人,怕你招架不住。”   素湘一顿,见商丽歌又眨了眨眼:“两个人,至少互相能有个照应。”   那眸中姝色含媚潋滟,便是素湘瞧了也是心头一跳,忍不住别过头去。   “顾好你自己便是。”   商丽歌笑着应好,垂眸抚上右腕上的一串金铃。   铃铛不响却有机关,按下左右两侧能令铃铛开口,里头放着红绿药丸各两粒。   “红的是解毒丸,绿的是解酒丸,你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两日前,红楼接到了睢阳侯夫人的帖子,夫人要在府中举办雪茶宴,广邀世家贵女,请素湘和商丽歌出席演乐。   圣上要为太子遴选太子妃的消息在前,睢阳侯夫人举宴在后,夫人又出身韩氏,其间深意,稍一细想便能明了。   听闻那日的筵席,玥桦公主也会到场。这封给红楼的帖子,显是来者不善。   公子知道后并未多说什么,只命人连夜赶工打了一个手钏,让商丽歌戴上。   素湘顺着她的目光瞧了一眼,神色微微一僵,   公子那样的人,看似对谁都彬彬有礼,如沐春风,骨子里却透着薄凉。红楼之中,除了跟随他多年的老人,便是与他相识多年的自己,也未能得他几分优待。   他对商丽歌,当真是十分特别。   素湘自嘲一笑:“我收回那日的话,或许凉薄之人动心起来,会格外执着专情。”   商丽歌微微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素湘那日劝她莫要陷得太深,虽有私心却也是肺腑之言,倒是她,从头到尾便没一句实话。   只是话已出口,此时却是不好解释了。   商丽歌但笑不语。   谁知道呢,凉薄之人可能格外执着专情,也可能更是心淡情淡。只公子那般骄傲之人,又如何肯为情字折腰。   ***   马车在睢阳侯府门前停下。   侯府满门矜贵,高匾朱户簪缨世胄,门前两座石狮昂首睥睨,气势凛然。   进门之后便下抄手游廊,穿过三道垂花门方至后院,只见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亭台水榭白石为栏,十步一景,或清幽秀丽,或雍容华贵。   各家贵女陆续而至,无一不精心打扮。冬日里的寂寂宅院恍如已现春日盛景,处处衣香鬓影,花团锦簇。   睢阳侯夫人承得几分韩氏美貌,云鬓挽成堕马髻,穿了一身湖绿水波纹比甲,外罩鸦青水貂绒披风,手捧喜鹊绕梅的紫铜袖炉,尽显雍容端庄。   众人围在一处叙话,商丽歌和素湘候在一侧,忽听前院来报:“玥桦公主到——”   众人抬眸望去,只见廊下丽影如同一簇火焰骤然撞入眼帘,赵玥乌发高挽,鬓边一支飞鸾八宝簪流光溢彩,火红的披风随着她的行进微微扬起,一路芳香袭人环佩叮当。   玥桦公主赵玥,正是那日大闹红楼之人。   商丽歌和素湘已然知晓,皆不意外,同众人一道行礼:“公主万福。”   赵玥下颌微点,站到了睢阳侯夫人身侧。   “殿下来了。”睢阳侯夫人笑着上前,见她两手空空忙蹙眉道,“怎也不带个手炉?”   她将手中的紫铜袖炉塞到赵玥手中:“快快暖暖手。”   又领人到席上就坐,命人奉上热茶。   赵玥抿了口香茗,无视一旁笑着搭话的几个贵女,目光径直落在廊前的两人身上。   这两人一个清丽若九秋之菊,一个明艳似娇色牡丹,站在一处更是浓淡相宜,无需开口便引得人频频相望,好不惹眼。   赵玥唇边勾起一抹讽意,搁下茶盏同睢阳侯夫人道:“难得夫人有这等赏雪品茶的兴致,今日众姐妹小聚,本宫特地请了红楼的两位姑娘来,我们一边品茶一边听曲赏舞,可是人间雅事?”   众人自然交口应好。   商丽歌和素湘上前,正要拿上自己的乐器,却听赵玥道:“本宫前日新得了一把名筝,由大家徽琴所制,素湘姑娘可试着一弹。”   她目光一转,又看向商丽歌:“正好,本宫这儿也有件舞衣,商姑娘也一并换了吧。”   有人奉上一把筝,一件鲛绡舞衣。   商丽歌和素湘同时蹙眉。   如今仍是隆冬飞雪,鲛绡轻薄胜纱,眼下又在院中无厚毡暖炉,这时候换上鲛绡,定是要冻得人齿根生颤,寒意入骨了。   “本宫听闻,商姑娘在红楼年考那日赤足而舞,险些复刻了名舞二十四转步生莲。本宫实在是好奇,究竟是何等惊人舞姿,能叫人这般津津乐道念念不忘。”   赵玥笑着,眉眼间却透出一股子刻薄:“商姑娘今日,可要让本宫好好开开眼。”   这是硬逼着人穿着鲛纱在冬日院中赤足而舞,众贵女交换了下眼色不敢多言,睢阳侯夫人仿佛不知其中难处,只低眉饮茶。   院中气氛一时凝滞。   见两人皆不动,赵玥冷了声音:“怎么,是觉得本宫的东西配不上你们么?”   商丽歌福了福身,浅笑道:“公主误会了,自然不是。”   “那便——”   “只是这件舞衣,奴实在穿不得。”   众人一怔,素湘也是微微一惊看向商丽歌,她竟是拒绝得这般直白彻底。   这是赵玥第二次被红楼中人径直拂了面子,闻言面色顿沉:“若本宫非要你穿呢?”   “公主之命奴不敢不从,只是奴一片真心,切切实实是为了公主的名声着想。”   商丽歌言辞恳切,眸中一片真挚,仿佛字字句句皆是出自肺腑:“舞衣轻薄,奴此时换上,莫说跳二十四转步生莲,便是站也站不直,只会平白搅了公主雅兴。”   “且此事若传出去,世人只会以为公主骄纵跋扈,有意磋磨我等,公主云英未嫁,若因流言纷纷闹得满城风雨,只怕与公主闺誉有碍。”   “你——”赵玥气结,商丽歌迎上她的目光,垂眸之前却又在各家贵女身上皆扫了一圈。   众人心头一凛,蓦然回过味来。   公主云英未嫁,她们又何尝不是?太子妃遴选在即,若此时传出什么刻毒凉薄的名声,哪家都讨不了好。   素湘趁势道:“公主既有心赏曲,奴便奏上一曲。丽歌不仅舞跳得好,亦生了一副好嗓子,让她随乐唱首小曲,也算给公主赔罪。”   这时已有贵女跟着附和解围,赵玥满心火气,暂时也是发不出来,只冷冷看了素湘一眼,蓦然又轻哼一声:“舞衣穿不得,这筝素湘姑娘总弹得吧?”   素湘微微一顿,从善如流地从丫鬟手中接过筝来:“大家徽琴的名筝,素湘能弹是素湘之幸。”   她在院中落座,商丽歌站在她身侧,看了她怀中的名筝一眼。   素湘方一起调便微微一顿,这筝果然有问题,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弦,弹起来竟异常割手。   商丽歌看着素湘神色,想起中秋画舫上她弹的那把琵琶,只怕又是相似的伎俩。   然赵玥在方才便已说了这是把名筝,此时提出质疑甚是不妥,素湘朝商丽歌微微摇头,指下轻抚,淙淙乐音婉转而出。   商丽歌和乐音而唱,筝音凌凌清冷,歌声悠扬清冽,两人之前从未合作过曲目,竟也是难得默契。这一曲若仙音袅袅,似能令湖鱼摆尾,飞鸟驻足。   贵女之中有一人听得尤为入神,她举止端庄眉目素雅,是温书百卷蕴养出的气质如华。   钟灵看着院中的二人,暗暗惊叹。原来那便是红楼中人,虽出身乐籍,然气度风华并不比她们这些世家贵女差,难怪传言有云,连太子也……   钟灵垂眸,一时心绪复杂。   赵玥同睢阳侯夫人兀自聊天,其他贵女也多将注意放在公主和侯夫人身上,或逗笑凑趣,或吟诗弄才,便是院中的乐声再美妙绝伦,听过一回便也只当做背景音。   商丽歌同素湘一曲接着一曲,眼看那筝弦之上渐渐染了血色,商丽歌眉目一沉,骤然急咳出声。   曲子被迫停下。   众人这才侧目望来,商丽歌咳得双目通红,捂唇告罪。   “唱了这几曲也是该累了。”赵玥竟没有怪罪,反而扬唇一笑,面上已不见方才的不虞阴鸷,倒是显出几分诡异的愉悦来。   “两位姑娘辛苦。”赵玥扬声道,“来人,看赏。”   丫鬟捧着托盘上来,里头除了两个装了金珠的香囊,还有一壶酒,两个空杯。   赵玥走上前来,笑道:“这是本宫从宫里带出的御酒,难得与二位投缘,这酒便赐予二位。”   丫鬟将酒杯注满,递给商丽歌和素湘一人一杯。   杯中清澈无物,然素湘只轻嗅一下便忍不住蹙眉。   隔着老远便能闻到那杯中酒气,当真是好烈的酒!   只这一杯,便足以叫她们二人在众人面前出尽洋相。   商丽歌轻抚了下腕上的铃铛,公子给的东西,竟还真要派上用场了。只是不知,这样烈的酒,能不能容她们撑到服药的时刻。   “二位,请吧。”   商丽歌看了素湘一眼,先行举杯一饮而尽,素湘顿了顿,正要屏气仰头,却觉手中骤然一空。   “素湘姐姐不胜酒力,这杯我替她喝了。”   商丽歌面不改色,又是一杯下肚。   ——我若不来,矛头都冲着你一人,怕你招架不住。   ——两个人,至少互相能有个照应。   素湘指尖一颤,忍不住红了眼。 第三十七章 晋江独发   两杯烈酒接连下肚,商丽歌面色不变,眼角眉梢的姝色却似更浓澧几分,艳得人心惊。   赵玥眯了眯眼,这样烈的酒寻常人一杯便醉,就是酒量再好的八尺大汉,三杯亦足以。   可看商丽歌神色,竟是饮酒如饮水一般。   赵玥不信,亲自斟酒。   “本宫与商姑娘一见如故,佳酿难得,商姑娘请。”   满杯的酒再次递到商丽歌跟前,商丽歌扯了扯嘴角,刚要接过便被素湘一把扯住手腕。   “不能再喝了……”素湘咬牙,“殿下——”   “素湘姐姐宽心。”商丽歌勾唇浅笑,“今日红楼得殿下赏识,实乃红楼之幸。殿下盛情,奴却之不恭。”   话毕仰头,满杯而饮。   与那明面上的鲛绡舞衣不同,公主亲自斟的酒,拒之则为不敬。既然拒不得,倒不如成全了红楼的风骨雅名。   素湘红着眼,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这便是澧朝最尊贵的六公主,跋扈毒辣,同韩氏的那些人一样,都是一丘之貉。   眼见商丽歌连饮三杯却依旧面不改色,赵玥容色难看,然不待她开口,便有人扬声道:“太子殿下到——”   众人一怔,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赵隽步履匆匆,几乎是大步流星地迈下廊阶,身后的洪福昌一溜小跑才能勉强跟上。   一早得了消息听闻睢阳侯夫人设宴,还邀了素湘过来,赵隽便按捺不住。   他近日诸事不顺,又不敢再去红楼,心中早就躁郁难舒。听闻素湘赴宴,便寻了接公主回宫的借口急急往侯府来。   贵女眼中,只见从远处而来的男子宝冠束发,玉璜压摆坠杏色流苏,一身玄色貂绒大氅绣四爪金龙纹,矜贵雍容威仪不凡。   那是澧朝的储君,太子殿下赵隽。   不少贵女忍不住面带羞涩,在人走近前悄悄整理发鬓裙裾,露出最优雅得体的浅笑。   钟灵亦是偷偷抬眼瞧去,她的祖父位居太傅,近日被圣上召去教导太子。圣上的意思,显是想让钟家女来做这个太子妃。   祖父对她一向疼爱,因此还特地探过她的口风,钟灵微微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按下心头疾跳。   她自然是愿意的。   然太子自长廊而来,朝睢阳侯夫人见礼后便径直离开,竟未在她们身前停留半步。钟灵微微一愣,忍不住抬目望去,却见太子走到了公主身侧,目光却是锁在素湘身上。   “素湘姑娘也在。”赵隽笑道,“许久未听姑娘抚琴,可得什么新曲?”   素湘见礼,只道:“丽歌不胜酒力,还请殿下容奴等先行告退。改日若殿下还有雅兴,素湘必为殿下抚琴一曲。”   赵隽皱眉,还待再言却被赵玥一把扯住手臂:“太子哥哥不是来接我的么?”   赵玥扯着赵隽的手逐渐用力,她还能不知道太子的心思,无非是想见他的相好。   她偏不让他如意!   眼见太子公主之间的气氛逐渐冷凝,睢阳侯夫人忙笑道:“难得殿下过来,侯府中有几处景致还算能入眼,殿下可有兴致一观?”   当朝民风开放,人文风流,常有世家大族举宴相亲,男女虽不同席但也并未过分避忌,睢阳侯夫人这才相邀,赵隽顿了顿,点头应下。   多留片刻,或许能有机会同素湘说上话。   太子公主游园,贵女们不远不近地跟着,一时倒没人再顾得上她们两个。素湘扶着商丽歌到僻静之处,声色微颤:“你可还好?”   方才在赵玥面前,商丽歌一直面不改色,此时四下无人,面上方显出几分青白来。   那酒甚烈,一杯下去便叫人腹中灼烧难忍,只商丽歌不能叫赵玥瞧出深浅,一直勉力忍耐,此时却忍不住扶墙干呕,耳边嗡嗡鸣响,几乎听不清素湘在说什么。   素湘愈发焦急,从商丽歌腕间的铃铛中取出绿色药丸,两粒皆让她吞下。   商丽歌缓了片刻,方觉那恶心目眩的感觉褪去些许。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   素湘点头,扶着商丽歌先走,此时石卵小道上迎面行来一面白矮胖的宫人,正是太子身边的洪福昌。   “姑娘可叫老奴好找。”洪福昌满脸堆笑,面上的褶子堆在一处,“方才见姑娘落了个香囊,老奴手脏,还请姑娘同老奴走上一趟。”   商丽歌蹙眉,拉住了素湘的手:“一个香囊而已,丢便丢了。”   素湘顿了顿,再抬眸时神色平静:“毕竟是女子私物,不好丢在外头。”她扶着商丽歌走到假山后,又道:“在此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素……”   商丽歌有心无力,只能看着素湘同洪福昌离开。一时又是胃间翻涌,只得背靠假山,闭了闭眼方缓解些许,再睁眼时,却见石卵小道上又多了道丽色背影,许是鲜少做出这般尾随他人之事,那背影步履犹豫,却还是跟着素湘和洪福昌而去。   素湘同洪福昌走到枞木后的凉亭处,果见那人立在亭中,听到动静回过身来,拢了拢肩头的玄色披风:“你来了。”   商丽歌躲在假山之后,一时也无人发现。素湘回来得很快,约莫两盏茶的功夫,便进来唤她。   商丽歌上下瞧她一眼,目光在她腰间多出的一块杏色流苏玉璜上猛然一滞,忍不住咬牙:“你疯了?”   素湘垂眸不语。   若是从前,她虽是有意接近赵隽,但对他的态度一直是忽冷忽热不近不远,从未应承过他什么。今日,却是贸然收了他的玉璜。   她开了一场豪赌。   商丽歌咬牙,忍住晕眩:“方才我见一贵女跟着你去了。”   “瞧见了。”素湘道,“是钟太傅家的孙女,钟灵。”   商丽歌只觉额角突突直跳,深吸了口气道:“先回去。”   无论如何,先离开这里。   二人从侧门而出,门外的走道直通主街,马车未停在此处,素湘去联络红楼中人,商丽歌背靠着侯府的石墙,微微仰头,忽觉面上沾得一点凉意。   天色微阴,浓云茫茫。空中洋洋洒洒的雪粒渐渐厚重绵密,商丽歌看了一会儿方收回视线,却见不知何时,从与主街相衔的小道上多了一把青色的油纸伞。   伞骨修长苍劲,握住伞柄的手胜瓷釉白皙,那人一身鹤氅脚蹬鹿靴,腰间的天青碧玉绦随着他的迈步微微拂动。   商丽歌一愣,视线胶着在那淡色的伞骨边缘,直到伞面一点点抬起,露出底下人的眉眼。依誮   玉骨眉峰,墨色缱绻。   那双深色瞳仁中,是她熟悉的清冷霜色。   另一厢,赵隽趁着赵玥不察又寻了借口偷偷离开,赵玥左右寻不到人,一问才知,赵隽竟是撇下她,独自匆匆回宫。   赵玥气得七窍生烟,赵隽为了见那狐狸精竟连脸面也不要了,自己扯的谎连圆都不屑圆。赵玥此时哪还有什么心思赏雪品茗,沉着脸从睢阳侯府离开。   不等她出门,马车便已在外等候,赶车的太监上前道:“太子殿下命奴才转告,他有急事先行回宫,娘娘那边还请公主——”   赵玥一听更是心头火起,一把抽了车架上的马鞭狠狠掼在那人身上:“要你传话!你究竟是谁的奴才!”   太监痛声呼号,然周围丫鬟婢子只低眉敛目,跟随的禁军亦无一人挪步。   许是太监的哭嚎声惊了马匹,车前的骏马同时嘶鸣,陡然踏步而行。赵玥就站在车架旁,来不及闪避就被车辕直直撞了腰处,疼得往下一缩。不料那马匹陡转,横斜而来的车辕正好撞上她的鼻梁,登时血流如注。   丫鬟禁军顿时乱做一团,赵玥两眼一翻,痛得晕死过去。   ***   红楼小重山。   商丽歌扶着床沿又吐了一回,额上冷汗涔涔。   素色巾帕覆上她的檀口细细擦拭,末了又扶起她的后颈,将清水喂进。   袖上不免沾上些许,闻玉微微蹙眉。飞霜瞧着心头一咯噔,忙上前道:“还是奴婢来吧。”   闻玉却未应下,只道:“让丛云拿替换的衣物来,你们都下去。”   飞霜不敢再言,只拉着满面忧色的欣荣退下。   床榻上的商丽歌秀眉紧蹙,两颊烫得似要烧起来一般。闻玉皱眉,他给的解酒丸也只压得了一时,还是要让这酒气发散出来。   耳边一声嘤咛,闻玉回神,垂眸看去,却见商丽歌半睁了眼,似是认出他来,微微撇了撇嘴细声道:“公子,我难受……”   闻玉冷笑:“现在知道难受了,还以为你能撑多久。”   公子声线冷冽,商丽歌本就浑身不舒坦,闻言更是委屈。那勾人的眼尾似闪出一点泪花,盈盈灼人,柔弱无骨的身子翻来覆去,就只喊一句“难受”。   闻玉听得眉角一沉,索性将人半抱在怀中,掌心一下一下抚过她的后背。   “这样可好些?”   商丽歌抽了抽鼻子,此时已不剩几分神智,只寻着舒服的姿势,埋头往公子怀里钻了钻。   闻着那清冽松香,方觉那灼人酒气消散了些。秀眉之间的折痕渐渐平缓,商丽歌沉沉睡去,没注意那抚过后背的手掌猝然一顿。   湿润的呼吸就在颈侧,只消微一偏头就能与之呼吸相闻。   闻玉眸色渐深,喉间微滚。然他只顿了片刻,掌心又再次抚上怀中人的后背。   一下一下,温柔克制,却又透出几分道不出的掠势旖旎。 第三十八章 晋江独发   商丽歌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尺玉霄飞练,举着白嫩嫩的肉爪钻进一人怀中。   那人生了一双玉骨修长的手,顺着她背脊的毛发一下一下轻抚,让她舒服得眯起眼。然下一秒,她便觉得脖颈处的软肉被人提起,她耷拉着爪子,看到了一张放大了的五官——   眉骨成峰,眸若星辰。   是公子的脸。   商丽歌一惊,一瞬之间仿若魂魄归位,重心霎时落到了实处,身上的不适也尽数席卷而来。   商丽歌只觉额角抽疼,嗓子干涩难言,忍不住蹙眉嘤咛。   身旁似是有人走近,后颈被人轻轻托起,那种熟悉的被提住后颈的感觉再次袭来,商丽歌一个激灵,撑开眼皮。   近前果然是公子放大了的五官,与梦中别无二致。   唇边有一点温热,商丽歌垂眸,见公子将杯沿抵在她唇边,正喂她喝水。   商丽歌愣住。   那两道眉峰渐蹙,公子薄唇轻启:“张嘴。”   商丽歌下意识吞咽,一杯水“咕咚咕咚”喝得见了底,这才觉得干得冒火的嗓子舒服了些许。   商丽歌喟叹一声,道:“再来一杯。”   公子扬眉,却是不动。托在她后颈的手指微微用力,似是在她的颈肉上轻轻掐了掐。   一股子酥麻从后颈一路炸到头皮,商丽歌往杯子里一缩,躲开了公子的手,半张脸都蒙在衾被之下。   公子似是轻笑了一声,这才从床沿边起身。   商丽歌轻舒口气,在被子里偷偷看了看自己的手,还好,嫩如水葱,不是软乎乎的肉爪子。   这么一闹,商丽歌脑中倒是恢复了几分清明,忆起前事来。   睢阳侯夫人设宴,公主太子接连到场,那三杯烈入肺腑的酒,还有……   商丽歌想起素湘收下的那块杏色流苏玉璜,神色一凛,忙道:“素湘呢?”   公子又倒了杯茶,神色淡淡:“在静室跪着。”   商丽歌闻言一怔,觑了眼公子神色:“公子……罚她了?”   闻玉睨她一眼,捏着茶杯走近:“怎么,想替她求情?”   商丽歌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点头,见公子当真新倒了杯茶,便伸手去接。   “那倒不必。”公子却是自己饮了口,无视商丽歌僵在空中的手,只道,“你若酒醒了,便也去静室里跪着,正好你们两个人还有个伴。”   “我?”商丽歌愣住,她又犯了何错?   “想不明白,便跪到你想明白为止。”   商丽歌心头一梗,索性两眼一闭,捂着额角靠在枕上轻哼:“唔,头晕。”   闻玉轻晒,指腹轻抚杯沿:“不是要喝水么,又不渴了?”   公子这般一提醒,商丽歌又觉嗓子涩痒,便从衾被中伸出手去。掌心里被塞进一只触手温热的瓷杯,商丽歌接过便饮,然一口下肚又觉得不对。   商丽歌探出头来,仔细看了看杯子,又望了眼公子空空如也的掌心,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公子塞给她的,分明是他自己饮过的那杯!   商丽歌鼓了鼓唇,竟觉得原本温热适宜的茶水瞬间变得灼烫起来,尤其是唇边留下的那一点水渍,似要将双唇都烫熟了。   ***   静室之中,檀香袅袅。   公子不信神佛,静室之中不曾供奉佛祖,当中悬挂的是一幅抚琴图。画中的女子怀抱琵琶坐于柳树之下,姿态闲适悠然,作画之人笔力精妙,似是瞧着那画,便能听到那淙淙琵琶声一般。   只是不知为何,作画之人没有添上画中女子的五官,这一处留白竟叫整张画多了一股子决然凄怆,让人不忍凝视。   素湘就跪在那幅画前,案上香烛燃亮无声。这样的香火不为神明,却是为了那幅画后的无字灵位,不止一个,而是整整一面南墙。   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外头的光亮争先恐后地闯入,细碎的绒尘浮在空中,似为这间静室添了几抹生气。   商丽歌拿了个蒲团放在素湘身侧,一撩裙摆跟着跪下。   素湘偏头看她一眼:“你来这做什么?”   “这不明摆着么。”商丽歌道,“陪你啊。”   素湘转过头:“毋需你陪。”   “其实我也不想。”商丽歌又道,“但公子有命,让我同你一道跪着。”   素湘:……   公子的解酒汤见效很快,商丽歌歇了半日,又装了半日头晕后,还是被冷漠无情的公子赶到了静室罚跪。素湘已在静室中跪了两天一夜,公子依旧没让她起来,商丽歌觉得,自己也该做些准备。   于是,她从袖中扯出两块厚厚的棉布来,递给素湘:“垫在膝上,至少好受一些。”   素湘没接,只道:“我是自请来的静室。”   商丽歌一顿:“既明知有错,为何还要做?”   素湘不言。   商丽歌看着她腰间的那块玉璜,冷不丁道:“你到底是恨太子,还是恨韩氏一族?”   素湘一怔,看向她的目光陡然凌厉。   商丽歌却未避开,正了神色道:“你不喜太子却刻意接近,若只是单纯为了探听消息,根本不必收下他的随身信物。且你明明知道钟灵尾随你而去,却仍是将这玉璜明目张胆地挂在腰间,生怕她瞧不见。”   “钟家清贵,想来那位钟家小姐也不是寻常攀龙附凤之辈,她能做出尾随之事,定是对太子动了心。你以这般方式叫她死心,是逼着钟家拒了这桩婚事么?”   素湘扯了扯嘴角:“钟家是难得的清流之派,我观那位钟家小姐亦是不俗,这么好的姑娘我自是想救她于水火,也省得让钟家卷入朝堂纷争。”   “恐怕不止这些吧。”商丽歌目中微沉,“钟灵若是因此对太子断了心思,以钟太傅的性子,定然不舍得她嫁入皇室。圣上不好驳太傅的面子,便只会将账算到太子头上,若此时韩贵妃再提出与其他世家大族结亲,甚至让韩氏女为太子妃,圣上必定心生忌惮。”   “再联系此前的濂州一案,说不定还会就此萌生除掉韩氏的念头。”   素湘反问:“一石二鸟,不好么?”   “你这哪是一石二鸟,分明还想着一箭三雕!”商丽歌叹道,“若是你同太子私定终身的消息传出去,圣上必定龙颜大怒,到时给太子扣上一个耽于美色的名声,以太子如今的处境,这太子之位怕也是岌岌可危了。”   素湘深看她一眼:“我现在有些知道,公子为何把你留在身边了。”   商丽歌按了按眉心,咬牙道:“这桩美人计的确占尽天时人和,可你想过没有,若圣上执意保全太子,如何会容你玷污太子声名?等着你的不是毒酒一杯就是白绫一条!”   她自然是想过的。   素湘垂眸,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她自己。   赢了,拖韩氏一族下水;输了,轻则毁誉,重则丢命。   “那你想过红楼没有,想过公子没有,想过宫里的那位娘娘没有?”   “若圣上当真动了杀心,只怕第一个要动的,就是那位兰嫔娘娘!”   素湘一怔,倏然抬眸。   “怎么会……”   “太子迷恋红楼中人,往轻了说是风流韵事,可往深了想,焉知他不是在效仿他的父皇?”   “若在圣上心中,太子的分量重于兰嫔,你又怎知他不会为了太子,以身作则?”   素湘的神色猝然一白。   是了,帝王无情,若当真有情,当年也不会……   是她错了,是她太过心急——   素湘猛地起身,然膝头酸软无力,这一下又重重跌在地上。明姑这时候进来,瞧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必去了,宫中传来消息,一切已成定局。”   正如商丽歌所想,钟灵哭着回府,当夜便惊动了钟太傅。   第二日早朝之后,太傅便去了勤政殿,以钟灵染病为由,送她去别庄小住,婉拒了圣上的暗示。   钟太傅离开后不久,赵冉便传召了太子。   只是商丽歌和素湘谁都不曾料到,太子竟会直接请圣上赐婚,纳红楼素湘为太子良娣。   韩贵妃得到消息匆匆赶去之时,正听到太子扬声道:“儿臣当真对素湘一片真心,父皇为儿臣遴选太子妃,无论何人儿臣皆没有异议,只求父皇让儿臣纳素湘为良娣,与太子妃同日入宫。”   隔着道门,韩贵妃已气得额角抽疼,忙跨门而入,却听太子又道:“当初父皇召兰嫔娘娘入宫已成民间美谈,无妨儿臣也风流一回,纳素湘为良娣,再成佳话。”   “放肆!”   赶到勤政殿的韩贵妃正见圣上一脚踹在太子胸口,忍不住眼前一黑,险些趔趄倒地。   “陛下息怒!”   韩贵妃扑到太子身前,哭得梨花带雨:“隽儿你是中了什么蛊,要为了一个乐人顶撞你父皇?”   韩贵妃死死按住太子的手不让他开口,抬眸看向赵冉,泪水簌簌。她入宫多年又素来要强,除了太子的事,鲜少有这般声泪俱下的时候。   “都说红楼风雅,可里头的姑娘个个貌美又甚有本事,隽儿单纯,遇上一个便陷进去了。他纵然痴情,可那红楼中人便当真无辜么?”   “陛下,隽儿是您亲自教养长大的,他是什么性子,您还不清楚么?”   赵冉对上韩贵妃通红的眼,只觉一口气梗在胸口。   他亲自教养大的储君,在男女之事上,也是随了他么?   赵冉颓然一叹,未再看太子一眼便离了勤政殿,亦一连多日未再踏入芷兰宫。   宫中流言四起,都道兰嫔就此失宠。   薛兰音在宫中写了一封自罪书,递到圣上案前,随后闭门落锁,在芷兰宫中幽居不出。   圣上看过之后默默良久,终是废去了一道圣旨。   一道赐素湘死罪的暗谕。 第三十九章 晋江独发   又是一夜大雪连雨,庭中枝叶被打得萧瑟萎靡,晨起时,只见一地枯叶狼藉。   这半雪半雨的天最是阴冷,衣裳再厚,寒气依旧嗖嗖往人骨头里钻。打扫庭院的宫女心疼自己冻红的指尖,索性扔了笤帚跑到廊下,同另几个宫女一道躲懒闲话。   “你们说,这芷兰宫不会一直这般清寂下去吧?”   “那可难说。”其中一个丫鬟望了眼主屋,见没什么动静便放心道,“原以为自请有罪是那位使的争宠手段,谁成想圣上还当真下了令,寻了个鸡毛蒜皮的由头就将人幽禁宫中,眼见圣心已失,再想复宠怕是悬了。”   “那我们可怎么办?这芷兰宫要真成了冷宫,我可不想在这儿关一辈子……”   “左右我是不会在这儿耗下去的。”见其他人皆面露忧色,宫女竹桃得意地扬了扬眉,“我早都打点好了,过不了几日便会调去庄妃宫中。”   庄妃虽不如贵妃荣宠,好歹也是四妃之一,人又和善,这去处是再好没有了。小宫女们一时又嫉又羡,围着竹桃央声道:“竹桃姐姐门路广,就帮我们也想想法子吧,我这手钏便送给姐姐了。”   “我这耳铛也给姐姐。”   “还有我这珠花……”   “你们在干什么!”   冷不丁身后一声冷斥,吓得众人一个激灵,回头见一粉衣宫婢站在廊下,五官清秀,眉上有一点小痣,却是二等宫女芍药。   竹桃神色一松,也不避着她,将众人的东西一一收好,这才懒声道:“芍药姐姐吓唬我们做什么,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二等宫女也算甚有头脸了,虽不比大宫女千珏,可平日里得的赏赐必定要比她们这些人多。   竹桃上下瞧她一眼,笑道:“芍药姐姐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人往高处走的道理。姐姐若是还没想好去处,妹妹这儿倒是能为姐姐效劳一二。”   芍药冷笑:“留着你蝇营狗苟的本事去伺候你的下任主子吧,还有谁想走都趁早滚出去,别等着主子哪日复宠了又眼巴巴地往上贴。”   “你——”   竹桃气急,也不压着声音了,就对着主屋嚷道:“还想着复宠呢,圣上都不来了还复什么宠!你高义,你留在这儿受苦呗,我这便走,反正也不差这一两天。”   竹桃梗着脖子离开,剩下的一众宫人面面相觑,竟是跟上去了大半。   主屋之中,听了半晌的千珏忿忿关上窗叶。这帮见风使舵的狗东西,走了正好!   薛兰音依旧神色淡淡,专心绣着手中罗帕,直到帕上的兰草形态丰满,方剪线抬眸。   千珏替她斟了杯茶,叹道:“难怪古语说日久见人心,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么些人中,竟只有个芍药堪用。”   薛兰音无声勾了勾唇:“确然是个忠心的,你去拿些碎银赏了她吧,虽说如今形势不易,但该赏还是要赏。”   “娘娘放心,奴婢省得。”   她这便去安抚芍药,以后她们便是一家子姐妹!   芍药得了赏也未过分欣喜,只是提了笤帚将院中的落叶扫了。千珏见她荣辱不惊恪守本分,心中愈发满意。   大宫女的位子还空了个,待娘娘重获恩宠,此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多个人看顾娘娘,她也能放心些。   入夜之后,芷兰宫中愈发寂寂。   直到主屋的灯烛尽熄,又过了半个时辰,配房边上方显出一道人影来,裹着黑色披风遮住头脸,悄悄开了角门,轻车熟路地避过夜巡侍卫,一路往未央宫去。   “正如娘娘所想,芷兰宫中人但凡有些门路的都已调到了别的宫中,除了几个跟了兰嫔多年的旧人,剩下的也都不甚尽心。如今兰嫔在芷兰宫中,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且奴婢已顺利取得兰嫔的信任,日后行事,定然方便许多。”   “很好。”韩贵妃搁下茶盏,眯了眯眼。   太子受的罪,她定要从芷兰宫那贱人身上讨回。此次是天赐良机,趁圣上还未回心转意,让她就此病死在芷兰宫中,便再没人能碍她的眼了。   “你只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本宫在。”   人影应是,抬头露出兜帽下的脸,眉上一点小痣,正是芍药。   ***   “公子要的东西,我已配好了。”   素湘缓步上前,双膝还是不甚灵活,面上亦有几分苍白。她将一个木制小盒放到公子案前,掀开盖子,里头放了两枚药丸。   “前后各一粒,就水吞咽即可。”   闻玉看过一眼,便将东西交给明姑:“送进宫去。”   待明姑离开后,素湘咬了咬牙,“咚”的一声跪在了公子跟前:“是我错了,险些坏了公子大事,如今又要让兰音走这步险棋,我……”   “既已知错便尽全力弥补。”   公子淡声道:“我也只允你错这一次,若你还想让苏氏一族瞑目,便好好收起你的急躁莽撞。再有下次,便回江南去,事成之前都不必来了。”   素湘忍下目中泪意,定神应是。   “你跪了两日,又费神制了一日的药,回去歇着吧。”   见公子起身,素湘忙张了张口,然不等她出声,便见公子已然出门去往静室的方向。   素湘一怔,随即又垂眸苦笑。   她还担心跪在静室里的那个是受她牵连,如今看来,公子罚她是有别的意思。   比起她来,公子的心疼只多不少。   静室中,商丽歌在膝头绑上了棉布,半个身子倚在蒲团上,咬了口欣荣偷送进来的糕点,心想若是再有个话本子便好了。   身后骤然传来开门声,商丽歌一惊,迅速将剩下的半块糕塞进口中,随即整理裙摆跪直,目不斜视。   闻玉开门时,便见地上的影子一阵忙乱,然推门走进,却见那人背对着他跪得端端正正,不由扬了扬眉。   “跪了这许久,可跪出什么感悟?”   商丽歌咽下口中糕点,直到出声再无异样,方抬眸道:“我错了。”   闻玉轻晒,深望了那幅画像一眼,上前点了三炷青香,这才回身道:“错哪儿了?”   “我不该让素湘姐姐与太子单独会面。”商丽歌忙道,“即便我那时头晕眼花恶心难忍,我也该死死抱住素湘的手,断绝她的一念之差。”   闻玉的眸光在她唇边停了停,蓦然一声轻呵:“我看你并无悔过之心,那便继续跪吧。”   眼见公子转身要走,商丽歌一急,忙伸手扯住他的袍摆:“我真的错了。”   “我惹公子生气了,公子随便怎么罚我都好,抄《心经》还是《太上感应篇》都行,只是不要再罚跪了。”   商丽歌软了声音,扯着公子的袍摆轻摇:“这静室之中又冷又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公子把我丢在这,是不是不要我了?”   闻玉眸中微顿,顺着脚边的力道回过身去,对上了那双桃花眼眸。此时那双眼中水色盈盈,眼尾微红,似要将人的一颗心都熨烫融化。   闻玉瞧了半晌,蓦然蹲下身与之平视。   商丽歌微微一怔,见公子伸手而来,下意识往旁一躲。然公子眸色骤深,竟是一把扣住她的后颈,不让她再避开半分,另一手却是逐渐欺近,指腹按上她的唇瓣。   温凉的触感带出一股子酥麻,在她唇上一抚而过,叫人下意识轻颤战栗。   商丽歌躲不开,只轻呜一声。这般暧昧举动,委实不像公子做出来的事,商丽歌暗暗蹙眉,想着是不是咬上一口。下一秒,那手指的主人似察她所想,指腹轻移,只往唇边一擦。   闻玉扬眉,将指腹上的一点糕饼碎屑举到商丽歌眼前,轻笑道:“以后要撒娇博怜的时候,记得先毁尸灭迹。”   商丽歌一怔,整张脸骤然涨得通红,却听公子道:   “让你跪,并不是因为你没能阻止素湘,而是叫你知道红楼风骨无需你来成全。”   公子起身,俯视而来,那一瞬间,商丽歌似在他眼中看到了睥睨傲气。   “若要底下人拿命才能换来美名立世,公子闻玉也不过是个窝囊废罢了。”   “再让我知道你这般搏命逞强,我便当真将你关起来,谁来求情都没用。”   公子眼中墨色深浓,只望着她道:“可记下了?”   商丽歌愣了半晌,方点头道:“记下了。”   公子眼中的神色这才缓了缓,松口道:“起来吧。”   商丽歌起身,然甫一用力,身子便是一歪。这回倒不是装的,到底跪了许久,即便隔着棉布,膝头也依旧生疼。   商丽歌努了努嘴,朝公子伸手:“起不来了。”   闻玉瞧她一眼,还是迈步上前,如同她崴脚的那次,伸手扶在她腕间。   商丽歌正要借力起身,公子却是将她手腕托到颈后,随即一手在她腋下穿过,另一手环过她的小腿,竟将她打横抱起。   商丽歌惊得语无伦次,公子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   倒是公子勾唇一笑:“不是起不来了?难得我发回善心,抱你回去。”   不等商丽歌再次开口,公子已然抱着她走出静室。   一路松香弥漫,沾染裙裾。 第四十章 晋江独发   商丽歌的住处离公子的楼阁很近,然她在公子怀中,却觉得这一路似无尽头。   原本清冽的松香不知怎的变得缠绵勾人起来,商丽歌耳尖发烫,不动声色地偏过脸,尽量不偎在公子胸前。   闻玉微微扬眉,蓦然抬手将人在怀里轻轻掂了掂,商丽歌一惊,下意识环上了公子的脖颈。   “你是不是胖了些?”   胖之一字,女子大忌。   商丽歌嘴角微抽,一咬牙伸手搭在公子肩头,侧脸贴上自己的臂弯,远远瞧着,就像是整个人都缩在了公子怀中。   “公子又没抱过奴,怎知奴家是胖是痩?”   矫揉造作的嗓音娇得似能掐出水来,商丽歌自己都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公子却没露出半点不悦,反而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   早在大理寺门口将她接回那次,他便已然抱过一回。然闻玉对此半句不提,只道:“今日抱过,日后便有数了。”   日后?   商丽歌一顿,哪来的日后?   不等商丽歌想出个所以然,公子已然抱着她进了屋舍,直到走至那张妃色香绡的拔步床前,才弯腰将她放下。   这回,公子已然熟门熟路,径直抽开梳妆台下数第二层,果见里头放了些常备药品。   商丽歌瞧了眼公子的背影,眸中微闪,抱着膝头叹道:“素湘姐姐犯错,还有公子替她兜着,我犯错,公子只会加倍处罚,公子是否也太偏心了些?”   她这话本是试探,听在闻玉耳中却有几分别样意味,竟也不叫他觉得反感,反而有些难言的受用:“我一没抱她,二没替她上药,若说偏心,岂非是偏心你?”   “且我觉着,是偏心太过。”   商丽歌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便学着小女儿家的做派轻哼一声:“可我在睢阳侯府遭了那般大的罪,怎也不见公子气上一气?”   “好歹我也算是公子的人,旁人欺负我,公子却半点反应没有。”   闻玉听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望向商丽歌的目光深如渊海。   “你怎知我没有?”   商丽歌还待再矫作几句,闻言却是倏然一怔。   ***   周沐楠周大家在今日启程回泾南。   商丽歌禀了公子,让她去城门口送上一送。   这些时日承蒙周大家教导,商丽歌对舞曲的领悟更上一层,所思所学皆有所进益,这是师父赠与她的一笔财富,足以她受用一生。   “泾南潮湿,徒儿给师父做了几个护膝护腕,眼下气候依旧寒凉,万望师父多多保重。”   周沐楠笑道:“难怪那些个出名的大家都想着要收徒,有这么个贴心的徒弟日日嘘寒问暖,可不就是享福嘛。”   商丽歌笑着,又让欣荣将车上的琴袋取来,里头是她和庚娘合做而成的那把瑟。   “这瑟就放在师父那儿吧,若是想故人了,便鼓上一曲。”   周沐楠小心接过,眼角微微湿润,一连道了几个“好”。   “师父保重。”   商丽歌盈盈一拜,看着师父登上马车。周沐楠进门前又回身朝她道:“歌儿,日后若有机会来泾南,可一定要来看师父啊。”   商丽歌眸中一涩,扬声应好。   视野中的马车渐渐远去,化作天际一点。商丽歌收回目光,登上马车吩咐车夫回城。   此时,从官道上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商丽歌下意识循声望去,见马背上是一年轻郎君,发带高束眉目清俊,一身霁色长衫外罩沙青湘竹的披风,意气风发器宇轩昂。   看他周身装束又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是个外乡人。四周的百姓听到马蹄声左右避让,唯有前头的一个老汉,不知怎的脚下一绊,竟是横躺摔在了路中间。   马上的郎君急急勒马,骏马长嘶,马蹄将将在那老汉身前踏落,将周遭路人惊出一身冷汗。   “老伯,你没事吧?”   卫临澈忙下马探看,老汉躺在地上,抱着膝头哀哀地嚎。   “可否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老汉半坐起身,将裤管卷起,只见那小腿上青红一片还带着血丝,看起来尤为瘆人。   有路人道:“哎哟,这伤得可不轻呐。”   卫临澈瞧着,眉间微微一拢:“我带老伯去医馆瞧瞧吧,若伤得严重,在下必定负责到底。”   “不必劳烦小郎君了。”老汉摆手,又指了指一箩筐的菜,“可惜了我这一箩筐的菜,这进城晚了,怕是卖不出去了。”   商丽歌听着,微微扬眉。   车夫摇头,小声道:“小郎君运道不好,这是遇上讹人的了。”   老汉摔倒的地方,就在他们马车跟前不远处。商丽歌同车夫看得真切,那老汉是听到马蹄声故意摔过去的,当时那位小郎君已然减了速,即便未能及时勒马,老汉也不会受什么重伤。   此时又不肯跟着小郎君去医馆,便是朝人要钱了。   商丽歌戴上围笠,跳下车去。   车夫拦道:“姑娘是想替那位小郎君说话么?可小的看那老汉的伤也不假,这一两句话万一说不清楚,平白惹得一身腥。姑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不我们还是赶紧进城吧。”   的确,那老汉年纪大又受了伤,在众人眼中便是弱者,先入为主的印象最难改变。   然若她没瞧见便罢,既是瞧见了,便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老伯既心疼这一筐子的菜,又何必来摔上这一跤?”   商丽歌走上前去,仔细瞧了瞧他腿上的伤,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   老汉面色一变:“小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老汉在讹人么?”   商丽歌点头:“正是。”   老汉勃然大怒,一把挥开扶着他的卫临澈:“你这小娘子好没道理,莫不是同这郎君是一伙儿的?伤了人不想赔偿便直说,老儿我还稀罕你们那点碎银不成!”   老汉踉跄起身,背起箩筐便要走。路人将他拦下,指着商丽歌道:“瞧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怎这般铁石心肠?人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恶言相向,平日里穿金戴银也不少吧,到我们这些平民跟前,便是一个子儿也不舍得漏了!”   不少人跟着附和。   卫临澈蹙眉,正要出声,却被商丽歌拦下:“方才我看了这位老伯的伤势,他虽蹭破了皮,但周边的青红却是盖上去的,若我猜的没错,老伯应该是前几日就受了伤,淤青已然泛紫,却被他用别的东西掩盖了颜色,瞧着就像是新伤。”   那老汉神色一滞。   商丽歌又上前一步,举起手中的帕子道:“诸位若是不信,便让我用这方帕子擦拭下老伯的伤处,倘若并未掉色,我立即奉上二十两银给这位老伯赔罪治伤。”   “我再加二十两。”   一旁的卫临澈骤然出声,听得众人一惊。整整四十两银,许多人一辈子也攒不下这个数,这老汉是发了横财了!   商丽歌看了卫临澈一眼,勾了勾唇:“老伯意下如何?”   这样天大的好事,若是心中无鬼自然要满口应下。然那老汉面色几变,却仍是道:“不需你们假好心!”   说着便要推人离开,连那筐子菜都不顾了。   众人此时都回过味来,指着那老汉道:“还真是讹人的,这为老不尊的东西!”   老汉臊得满面通红,偏偏被人堵了去路,进退两难。卫临澈瞧了眼他冻得发紫的手指,还是上前递了块碎银过去:“那筐子菜我买下了,你拿着这银子去买些药,伤还是得治。”   老汉接了银子,埋头躬了躬身。   卫临澈隔着人群退开半步,放他离开。   “就这么放他走了?还倒贴了银子。”车夫小声道,“这小郎君莫不是傻的吧?”   商丽歌微微一笑,如今这世道,乐意做这傻事的,怕是找不出几人了。她回身上车,听身后道:“姑娘留步。”   卫临澈站在车前,并未同世家子弟那般作揖,而是一拱手道:“在下卫临澈,谢过姑娘相助之情。”   商丽歌透过围笠看他一眼:“你别怪我多事就行。”   方才她出言戳穿那老汉,眼前的这位小郎君可半点不觉得惊讶。   “不会。”卫临澈莞尔一笑,这笑容舒朗,瞧着是显出几分少年人的习性来,“不知姑娘府上何处?在下一定登门道谢。”   “萍水相逢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商丽歌道完便进了车厢,车夫驾马,车厢两角的青灯微晃,马车辚辚而去。   卫临澈并未跟上,只是记下了马车的模样。那位姑娘戴着围笠,想是不必露面,待他参加完核考,再慢慢寻吧。   商丽歌回到车厢中便摘了围笠,目中透出几许深思。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位小郎君瞧着十分面善,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马车进城,行到半路又骤然停下。   车夫道:“姑娘,前头有马车坏了挡了路,我们换条道走。”   商丽歌应了一声,掀帘往外瞧了一眼,却见停在路中的马车檐角刻了“睢阳”二字,是睢阳侯府的马车。   果然,车上是睢阳侯夫人。   丫鬟扶着她下车,一边斥那车夫:“出门前怎的也不查看清楚,若是误了夫人进宫的时辰,定要重重罚你!”   商丽歌看了会儿,便放下了垂帘。欣荣倒了盏茶道:“这睢阳侯夫人又急着进宫呢,怕是这几日都吃不好睡不好了。”   商丽歌闻言抬眸:“怎么?”   欣荣微讶:“姐姐不知道么?听闻近日这睢阳侯夫人隔三差五就要进宫去探望玥桦公主呢。”   探望赵玥?   “她病了?”   欣荣摇头:“听说是因为惊了马,磕在了马车上,鼻骨都险些撞断了,圣上还召了好些太医诊治。”   “对了,就是你去睢阳侯府那天的事。”欣荣哼道,“让她为难姐姐,这不,现世报立马便来。”   商丽歌听着,微微一愣,耳边不知怎的响起公子的那句——   “你怎知我没有?”   她去赴宴那天,公子也去了,怎就这么巧,赵玥也在同一日出事。   商丽歌轻笑,眉眼弯弯似盛了月牙鸿泉,一时泠泠生辉姝色无双。   原来,这便是公子动的怒。 第四十一章 晋江独发   春风化雪,万物复苏。   圣上给太子赐了婚,婚期就定在春末。   然这太子妃既不是钟太傅家的孙女钟灵,也不是韩贵妃属意的任何一位世家小姐,而是太原郡守的长女魏氏。   赐婚圣旨下得突然,韩贵妃得信时已是木已成舟,因此在未央宫中发了好大一通火,又立时召见了芍药。   太子吃了这般大的暗亏,再想翻身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然芷兰宫的那位,她断不能再让她有复宠的机会!   “一切都照娘娘的吩咐,送进去的皆是残羹冷炙,奴婢让人收了里头的厚衾,只留一床空絮的薄被,银炭也换成了劣等的黑木炭,烧起来烟大呛人,不过两日,那位便已受不住,染了风寒。”   韩贵妃拨了拨护甲,其上金光锋利冷锐,一如她眸中神色:“看好她身边忠心的那两个,万不能叫他们递出信去。”   “娘娘放心。”芍药应声。   春寒料峭,这等天气染了风寒,若无暖食汤药,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天。   芍药戴上兜帽,这宫里折腾人的手段多了去了,等兰嫔一死,她将殿中事物一换,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到时候给她身边的那两人扣个照顾不周的帽子,正好送他们去地下服侍兰嫔。   马车上,商丽歌也在琢磨圣上下的赐婚旨意。   郡守虽在地方有不小的权力,但太原郡地处偏远,既非富饶之地,又非军机要塞,澧都中那般多的世家贵女,圣上却偏偏选了个来都城拜谒的郡守之女,看来素湘走的那步险棋还是起了作用。   太子一再令圣上失望,怕是已令圣上起了废太子之心。   如今情势,也算是离公子的目标更近了些,只是宫中兰嫔的困局,又该如何解?   马车微微一晃打断了商丽歌的思绪,外头的车夫道:“姑娘,我们到了。”   商丽歌下了马车,只见外头车水马龙,华盖云集,比起大多姑娘穿着颜色鲜亮的骑装,她们一身披帛裙裾便显得格外打眼。   此处是安王赵逸在近郊的一处庄园,原名兰茵苑,因读起来与圣上身边的兰嫔重了名,遂改名为景兰苑。   开春时节草长莺飞,正是踏青的好时光。安王赵逸同怀王赵斐发起一场马球赛,地点就定在此处。   这两位都是闲云野鹤,会玩爱玩的性子,凑在一处便想着要办就大办才好,索性将各家子弟、贵女邀请了遍,除了马球赛,还能游园相看,说不准还能因此缔造几段良缘。   红楼也接到了帖子,近日素湘还需暂避风头不宜露面,公子便让殷千千走一趟。   商丽歌初闻消息时,连夜赶制了个云锦兰穗的香囊递到公子跟前。   闻玉低头瞧了半晌,问:“这是什么?”   “香囊啊,我特地问了素湘姐姐配了些安神的草药放在里面,知道公子夜间睡得不好,闻着这个许能起到些作用。”   闻玉抬眸:“我是问这香囊上绣的是什么?”   商丽歌摸了摸鼻子:“小……马驹?”   她原是想绣一匹骏马来暗示马球赛,奈何绣工有限,平日里做些实用的护膝手套还行,要绣出栩栩如生的图样却着实为难,她一边拆一边绣,折腾了许久才勉强绣了只小马驹出来,好歹是骏马的前身,也算憨态可掬不是?   然公子只应了一声,顿了半晌又道:“我还以为是只狗。”   商丽歌:……   嫌弃归嫌弃,公子到底是收了,便是允了她与殷千千同去。   商丽歌哼着小调从楼阁中出去时,明姑正好进来,看她步履轻快,忍不住同闻玉笑道:“难得看她喜形于色,想来是真的喜欢马球。”   闻玉勾了勾唇,似是想到什么,翻页的指尖微顿:“我们在近郊的那处园子,让人空块地皮出来。”   明姑愣了愣:“公子用作什么?”   “改成马场吧。”   既喜欢马球,他亲自来教便是。   马球赛这日,商丽歌依旧乘了公子的马车,同殷千千一道去往景兰苑。她们到后不久,便见一辆双马齐驱的红盖马车也在门前停下。   马车前沿挂了两个拳头大小的宝缨鎏金球,车门金漆雕花,车帘外各有两道珍珠玛瑙的垂帘,颗颗饱满莹润价值不菲。   商丽歌同殷千千对视一眼,这富丽堂皇的做派,应是金屋无疑了。   再看下了马车的那位姑娘,云鬓高挽插三支金步摇,颈上戴了嵌珠鎏彩璎珞圈,着蔷薇色百花褶裙,一路莲步轻移芳香袭人,正是金屋的头牌揽月。   红楼与金屋只隔了一道外河,又都是红袖如云的歌舞坊,同行相争已久。只是红楼以风雅闻名,常有人摆宴听曲吟诗作对,亦不拒寒门学子。金屋则重酒色财气,入内者必得一掷千金。   早些年红楼还未盛起之时,金屋一直是坊中之首,后来红楼里的那位公子声名渐响,笼络了不少达官显贵,又出了位娘娘得圣上御笔赐字,红袖榜上的姑娘也是要才有才,要容有容,金屋的风头便被彻底盖过。   以至于每每提起红楼,金屋的凤姑都恨得咬牙切齿。   此次的马球赛金屋和红楼都接到了帖子,打听到素湘不去,凤姑便知此次的机会千载难逢。揽月已然准备了许久,此次务必要杀杀红楼的锐气,替金屋扬名。   此时同行相见,气氛总是格外不同。揽月见到殷千千并不意外,至于她身旁的女子,揽月甚至未多看一眼。   此等扬名的大好场合还戴着围笠,定是上不得台面的新人,恐也只有一张脸能看,才会这般遮遮掩掩吊人胃口。   揽月心头暗嗤,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同殷千千行礼,却是有意无意得挤到她们跟前,先一步进门。   商丽歌和殷千千看着好笑,并不同她相争这个,跟在她身后穿过跨院。   景兰苑中景致风流,可见园子的主人甚为用心。院中栽了各式花草,大多还未鼓苞,然最常见的却是兰草。   安王赵逸似是格外偏爱兰花,院中兰花各类品种皆有,名贵的似十三太保、十八学士、素冠荷鼎等等,然种植最多的还是墨兰。   奇怪的是,那些名贵兰草边上都未围起栅栏,唯有墨兰所在之处被额外圈起,想来是格外精心看护的。   而小重山中,公子也种了几株兰草,交予她打理,与之是相同的品种。   商丽歌瞧着,眸中微动。   “商姐姐?”   商丽歌顿步,回头见是一圆脸姑娘,年纪不大生得娇憨可爱,正狐疑地瞧着她的围笠。   “季姑娘。”   听到商丽歌开口,季芸立时笑开:“我便觉得是商姐姐,姐姐虽戴着围笠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厉不厉害?”   商丽歌笑着夸她,季芸上前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小声道:“兄长不让我去红楼,上次的事还未好好谢过姐姐,等我及笄那日邀姐姐过府,姐姐可一定要来啊。”   季洲教训了元和安之后又与她长谈过一次,将经过告知,季芸知道又是商丽歌在从中帮忙,算上醉酒那次,她已帮了自己两回,季芸心底早已将她视作知交好友。   且她从兄长的小厮连沛那里打听到,兄长上次买的那支鎏金红瑙簪正是送给了商丽歌。季洲是什么性子,季芸再清楚不过,若不是商姐姐在他心中有特殊的分量,他断然不会贸然送礼,且送的还是姑娘家的饰物。   只她那兄长在断案方面颇有本事,感情方面却榆木迟钝得很,怕是还未意识到自己待商姐姐不同,少不得还得由她来牵线搭桥。   这般想着,季芸便愈发热情,此时看了眼商丽歌的围笠,不由道:“姐姐生得好看,做什么还要戴着围笠?那般花容月貌,我可想念得紧。”   一旁的殷千千意味深长地笑道:“就是因为生得太过出众才要戴这围笠,否则某人怕是不放心她出来。”   商丽歌瞪她一眼,暗暗掐了掐她的小臂。   殷千千斜睨她一眼,满眼都是“难道我说错了”?   “别听她胡吣。”商丽歌道,“她只说对了半句,是我自知生得太过出众,然此行她是主角,我不好抢了她的风头,这才戴了斗笠。”   殷千千凤目一挑,又掐了回去。   季芸虽掩唇一笑,心里却是一咯噔。   某人?谁是某人?   不知为何,季芸突然替兄长嗅出了一丝危机感,不等她细询,几人已走到了马场周围。   只见场地广阔,浅草茵茵,偶听骏马长嘶,马蹄错落。   少年鲜衣怒马,神采飞扬。两侧的看台上,亦有不少贵女已然落座,隔着轻薄的纱帘,偶尔看上一眼,偶尔交头轻笑。   红楼的座位与贵女们并不排在一处,季芸邀她们同坐,被商丽歌婉拒。   “季姑娘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但我们过去确有不便,于姑娘也是麻烦。”   “可是……”季芸听商丽歌说得坚决,一时也不好再劝,想着一会儿再来寻她们,便道,“既如此我就不勉强了,只是姐姐总叫我季姑娘显得生分,我是真心想同姐姐结交,姐姐若不嫌弃,叫我一声芸儿可好?”   商丽歌顿了顿,点头应下。   季芸这才笑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此时,马场周围骤然爆出一串喝彩,商丽歌同殷千千回头,只见前方的高台上立了一人,蔷薇色裙裾铺展,长袖迎风。   揽月不知何时登了台,手执一柄青光长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她执剑而转,一颦一笑皆美,一时舞步翩跹若瑶台仙子,一时又舞出剑光飒飒英气逼人。   似是察觉到二人的目光,揽月往此处望来,对上殷千千的眼,挑衅地扬了扬眉。   红楼榜首素湘的一曲妙音除了行首大家已无人能超越,她一开始的目标便是榜二殷千千。   殷千千的成名舞便是剑舞,揽月日日苦练不歇,练的也是剑舞。这一舞,就连凤姑也说无人可比,只她从未示于人前,等的就是一个绝佳的契机。   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   有她珠玉在前,殷千千的那柄剑是决计拿不出手了。   揽月轻笑,最后一步收势,长剑一挑直指殷千千的方向。   殷千千望着,凤目陡然一沉。 第四十二章 晋江独发   此时景兰苑外,三人策马而来,皆是眉目清俊,一身少年意气的年轻郎君。   卫临澈同宋远时和朱钺一道下马,他与宋远时在闵州时便已交好,此次到澧都,也是先寻了宋远时,暂时借住在宋家。   先前安王要举办马球赛的消息一出,宋远时便同他一起报了名,此时也是结伴而来。   卫临澈一眼便瞧见了停在不远处的青盖马车,眉梢微动,却也没贸然询问,直到入了马场,见场中有道戴着围笠的熟悉身影,卫临澈几乎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这才道:“那两位姑娘是谁?”   宋远时的目光在殷千千身上停了停,下意识抚了抚侧脸,不知怎的竟是一见她便觉脸颊隐隐作疼。   “一身秋香色的那个,便是红楼榜二,殷千千。”   红楼盛名,卫临澈亦略有耳闻。   “她身旁的那位呢?”   宋远时摇头:“戴着围笠认不出来,许是哪个新人吧。”   商丽歌并没注意到她们,只是瞧了眼殷千千:“露一手?”   殷千千凤目微眯,嘴角却是扯出一点弧度来:“那是自然。”   话音刚落,她便朝场中最近的一匹马走去。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只见秋香色裙裾一扬,殷千千已跨坐马背,但闻一声娇斥,马蹄踏落顿如离弦之箭。   殷千千一手拽着缰绳,身子斜倾,只余一脚勾在马镫上,做了个镫里藏身。不等众人惊呼,她又重新跨坐马背,双手撑在马鞍上横劈一字,又是一招“一马平川”。   “好!”   不知谁喝叫了一声,看席上呼声迭起,便是贵女所在的席列也忍不住偷偷掀了纱帘探看。   台上的揽月沉了脸,此时已无人再关注她,众人的目光皆落在场中那道飞扬驰骋的身影。   殷千千调转马头,再次疾奔而来,这次她竟在马背上撑身而起,勾起后足,松手旋身后又稳稳落坐马背,引得众人一片欢呼。   竟是失传已久的“马踏飞燕”!   骏马奔至近前,殷千千方勒马而下,虽鬓发稍显凌乱气息微喘,然面色红润凤目灼灼,明丽之色叫人心跳都要看漏了一拍。   宋远时垂下双眸,掩饰似的饮了口茶。   商丽歌也捧了茶盏过去,替殷千千理了理鬓发,却听揽月道:“殷姑娘马术卓绝叫人钦佩,可惜金屋向来以舞曲会友,于马术一窍不通,红楼不若也以舞曲来和?”   揽月目光一转,落在殷千千身侧:“这位姑娘一直戴着围笠,不知是哪位倾世佳人?可有兴致舞上一曲?”   今日殷千千已然出尽了风头,若不从旁人身上找补回来,叫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揽月抬了抬下颌,认定那位“新人”是空有容貌的花瓶,此时自是要咬住不放。   殷千千轻笑一声,忽而有些同情起揽月来。   商丽歌亦弯了弯唇,这等场面是展示舞技的绝佳机会,这些世家贵女有好些也会出入宫廷,一传十十传百,她便算在礼乐司里挂了名。   她正愁如何名正言顺地摘了这围笠,揽月便主动递了梯子过来。   “如此。”商丽歌露出眉眼盈盈下拜,“红楼商丽歌,献丑了。”   揽月的神色顿时一僵。   商丽歌?那个险些复刻了二十四转步生莲的商丽歌?   周沐楠周大家的亲传弟子……商丽歌?   此时揽月想要后悔已是晚了,商丽歌借了席上的鎏金球,又拆了她这侧的纱帘,末端绑在鎏金球上,剩下的部分等距缠在臂弯。   她点了一首《赛马曲》,却没上高台,而是站到了场中开赛的两面大鼓之间。岑岑筝音一起,舞步连动,一开始是若细流涓涓柔和轻缓,然随着舞步越来越疾,竟牵引这筝音跟随她的脚步,手中纱绣骤然甩出,鎏金球在鼓面上撞出“咚”的一声,令人心神一震。   仿佛是赛马的氛围跃至高点,商丽歌飞旋跳跃,鎏金球接连甩出,一声接着一声,每一声又恰好应着筝音,叫不少人看得热血沸腾,似要立时下场策马疾奔才好。   最后一小节,鎏金球击上鼓面后飞至半空,商丽歌跳出凌空飞燕,于空中将鎏金球接在掌中,稳稳落地。   场中又是一片叫好欢腾,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揽月面色灰白,她自以为傲的剑舞在这二人面前竟是小巫见大巫,偏偏她还全然不知沾沾自喜,实在丢人的很。趁众人不察,揽月便已悄无声息地下了台,又不知回去该如何同凤姑交代。   此时场中已热,气氛正好。   要上场的年轻郎君换了干练的骑服,分为红蓝两队,跨马而上意气风发。   两队需在马上击杖,将拳头大小的马球打入对方的空洞中,一炷香内,得筹数多的那队获胜。   鼓声一起,马球凌空而出。两侧马匹如离弦之箭逐球而去,一时马蹄声疾呼喝嘹亮,两队你来我往,打得分外热闹。   商丽歌和殷千千亦坐下看球,一边闲聊道:“你的马术在哪儿学的,竟是这样精湛。”   殷千千也不避忌:“小时候被卖给了贩马的商队,跟那些人学的。”   “你若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商丽歌顿了顿,道:“我还是先学骑马吧。”   殷千千忍不住莞尔,凤目盛笑的模样尤为惊艳。   即使隔了半个马场,那两人依旧是最惹人注目的风景线。马背上的赵邝眯了眯眼,一杖夺球击出,马球凌空而起,往商丽歌和殷千千处直飞而去!   商丽歌虽与殷千千说着话,但也瞧着场上的马球赛。此时见球直飞而来,面色顿时一变。   “小心!”   与此同时,两侧有人同时策马而出,卫临澈凌空一跃将球拦下,宋远时一抖缰绳,撞上了赵邝马匹。   赵邝险些被撞下马来,目中顿沉:“宋二!”   “世子爷,得罪了。”宋远时目中凌凌,同卫临澈左右配合,一杖进洞夺得一筹。   此时鼓声又响,时辰已到赛程结束。   宋远时朗声一笑,同赵邝拱了拱手:“承让。”   赵邝咬牙,狠狠掷了球杖。   场中情势商丽歌二人看得分明,方才若不是卫临澈和宋远时配合得当拦下那球,还不知要惹出什么乱子。   见两人下得场来,商丽歌同殷千千便上前致谢。   宋远时这时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不必这般客气,只要殷姑娘不再误会我是登徒子便好。”   殷千千闻言深看他一眼,凤目倏冷:“是你。”   宋远时:……   原来方才殷姑娘对他那般和善,竟是因为没认出他。   卫临澈目光一转,落到商丽歌身上:“商姑娘,又见面了。”   商丽歌也没否认,点头致意。   “今日多谢二位,他日若来红楼,必盛情款待。”   卫临澈还待再闲聊几句,冷不丁一侧传来一道娇声:“商姐姐!”   季芸急急跑来,一把抱住商丽歌的胳膊,将她与卫临澈隔开:“姐姐是不是要回去了?我与姐姐顺路,一道回吧。”   方才她远远就瞧见有两个郎君同商姐姐搭话,心中一急便立时跑了过来。此时小脸红扑扑的,看向卫临澈的目光如临大敌,面对商丽歌时又笑得分外烂漫。   卫临澈:?   商丽歌愣了愣:“我们顺路?”   季芸斩钉截铁:“顺!”   从马场出去不也是顺路嘛!   季芸挽着两人说笑离开,留卫临澈和宋远时在原地面面相觑。   ***   回红楼后,商丽歌先沐浴更衣,刚刚换上衣服便闻飞霜叩门道公子召见。   商丽歌没耽搁,匆匆束了湿发就往公子的阁楼去。   “马球赛好看吗?”   不想一进门,公子便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商丽歌一愣,回道:“好看。”   闻玉笔下一顿,闻言抬眸,其中神色却又骤然一深。   商丽歌刚刚沐浴完,双颊晕红,身上似还有些水雾缭绕,一头青丝也未来得及绞干,只匆匆用一根丝带束在胸前,洇湿了一片衣襟。   就似那晨日沾露的芙蕖,惹人采撷。   商丽歌对上闻玉的眸光,不知怎的心头一跳,下意识垂眸,见水珠从她发梢滚落,滴入了地上的绒毯。   公子爱洁,许是因为弄湿了他的毯子?   商丽歌硬着头皮道:“我将头发擦干再来。”   不等商丽歌退下,公子已然从案边起身,从架上取了块干净的巾帕,道:“过来。”   商丽歌微微一愣,依言上前。   “坐。”   商丽歌眨了眨眼,在矮塌上坐下。   “坐低些。”   商丽歌挪到矮塌前的绒毯上。   闻玉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坐到商丽歌身后的矮塌,拢过她的长发,将丝带解开。   商丽歌心头微颤,忍不住出声:“公子?”   未听公子应答,然下一秒,干燥柔软的巾帕便覆了上来,从上至下,一点一点将湿发绞干。   本想再问什么的商丽歌骤然失声,只见烛火掩映间,二人的身影投在墙上,竟是说不出的亲昵自然。   闻玉并不着急,擦得分外仔细。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她白皙的后颈,那里残留了一点水色,仿如珍珠莹润。   再往下,是合拢的衣襟。有发丝漏过指间落入其中,莫名勾出几分缠绵旖旎。   闻玉顿了动作,喉间微滚,蓦然将巾帕盖住了商丽歌头脸:“自己回去擦。”   商丽歌:……   商丽歌拉下巾帕,却见公子已然回到案前,便也不再多留,依言告退。   出门之后才想起,公子这般匆忙召见,竟只问了句马球好不好看。   商丽歌蹙眉,揉了揉手中的帕子。   公子的心思,怎么越来越叫人难以琢磨。   小书房中,闻玉盯着案上的书册,却是久久未再翻页。   一夜烛火长明。 第四十三章 晋江独发   圣驾出行,前往护国寺祭祀。   黑底盘龙旌旗开道,甲兵分列两侧,卫队引驾玉辂辚辚,尽显天子威仪。   百姓夹道叩拜山呼万岁,商丽歌同明姑站在小重山楼阁的轩窗之后,却未同街上的百姓一道行礼。   旁人都以得见天子龙颜为容,即便隔着黄绢毓冕瞧不清楚,能望一眼圣驾也是好的。然公子从始至终都坐于书案之后,甚至不曾抬过眼。   “听闻圣上这次去护国寺,有意将太后迎回。”   明姑也只瞧了一眼便回到座上,倒是商丽歌多瞧了会儿,闻言道:“这些年太后回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说是为国祈福,但似乎从很多年前起就一直住在护国寺了。”   “十八年前。”   商丽歌回眸,听闻玉道:“十八年前太后前往护国寺,除逢宫中大事,未再踏入过后宫半步。”   难怪民间多有传言圣上与太后之间母子不和,便是为国祈福,也没有常年住在佛寺的道理。   如今太后年事已高,再久居寺庙更是不妥。前段时间赵冉已命人请过几次,只不过都被太后回了。此次趁着祭天事宜,是要亲自迎太后回宫了。   公子说话时神色淡淡,然商丽歌瞧着,不知怎的总觉得此时的公子似是为自己铸了一道冰墙,寒意凌骨,任谁都无法靠近。   ***   未央宫中。   宫人正重新为贵妃绾发。   护国寺祭天本应帝后同行,然中宫无主多年,韩贵妃虽协理六宫,但毕竟未能封后,此次护国寺祭天便不能同去。   每年的这个时候,贵妃都心情不虞,身边侍候的宫人也都战战兢兢。而今年,又刚接到旨意说圣驾回銮,还迎了太后回宫,让后宫众人早做准备到宫门相迎,韩贵妃便愈发觉得郁塞烦躁。   那老虔婆一心记挂着那位,素来就看她不顺眼,如今真回了宫,她需得日日晨昏定省,想想便觉得烦。   也不知她在寺中吃斋念佛了这么些年,身子骨还能再熬上几年。   韩贵妃按了按额角,冷不丁门外一声高喊,绾发的宫女被惊了惊,扯得韩贵妃头皮一痛,立时便被拂了开去。   “娘娘饶命……”   宫女颤着身子叩头求饶,韩贵妃懒得再多看她一眼,命人拖她下去。此时外头的宫人已快步跑了进来,韩贵妃见她慌里慌张没个体统,厉声斥道:“没规矩的东西,慌什么!”   “娘、娘娘。”宫人忙跪拜在地,“宫中走水了。”   韩贵妃蹙眉:“哪处走水了?”   “是、是兰嫔的芷兰宫……”   宫人知道兹事体大,已然白了脸:“是芷兰宫烧起来了!”   ***   这厢,商丽歌和殷千千依言招待了前来的卫临澈和宋远时。   两人都是头一次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卫兄你看!”   宋远时指了指堂中的曲水流觞,又忍不住摸了曲水上的菜碟底部,眸中一亮:“竟还是烫的!”   殷千千:……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商丽歌笑道:“热菜的碟子格外高些,是因为里面保留了火种。这碟子也是用特殊的材料做的,可使薄冰不化,火种不灭。”   “这巧思甚妙。”卫临澈赞道,“是公子的意思吗?”   见商丽歌点头,卫临澈又叹:“不愧是传闻中的第一公子。”   几人到厢房落座,商丽歌命人上酒,举杯道:“那日多谢二位舍命相救,薄酒相待,可不要嫌弃。”   宋远时饮了一杯便连连摆手:“上好的雪寂,这若还能嫌弃,定是我们俩有眼无珠。”   他又倒了一杯,敬殷千千道:“殷姑娘,画舫那日当真是我无心之失,我真的不是登徒子,你信我。”   几次见面,这宋二虽有些不着调,但也的确不似赵邝那般无耻阴险之辈。   殷千千睨他一眼,将酒喝了。   如此,此事便算揭过。   宋远时顿时心头一松,忍不住又多饮了两杯,卫临澈劝他:“慢些喝,又没人同你抢,这酒后劲足,别没个几杯便醉了,堕了你宋家二郎半世英明。”   雪寂酒入口清冽回味清甜,但饮急了也的确容易醉。   然宋远时高兴,只笑道:“我的英明哪那么容易就堕了,殷姑娘都喝得面不改色,你拦我做什么?”   殷千千凤目微挑:“怎么,还想同我拼酒?”   宋远时摇了摇杯子:“我的酒量可是出了名的好,游学那几年可是从未醉过。”   “巧了。”殷千千仰头,将空杯示人,“我也是。”   两人你来我往地较上了劲,商丽歌见劝不动,便也随他们去,左右还有她和卫临澈在。   “听郎君口音,似是来自甘南一带?”   卫临澈笑道:“我是闵州人,此次来澧都是为参加畿防营擢考。”   商丽歌执箸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看来你家中对你期望甚高。”   “倒并非如此。”卫临澈摇头,“家中并不支持我从武。”   见卫临澈神色微顿,商丽歌便也转了话题,聊起闵州风物。   说起家乡之事,卫临澈亦滔滔不绝,聊至兴时突闻一侧传来“啪”的一声,商丽歌和卫临澈同时转头,只见殷千千扬着手,宋远时的脸上则多了道掌印。   “登徒子!”   殷千千红着脸叉腰,宋远时则愣了愣,半晌后才捂着脸委屈:“你又打我。”   两人竟是都醉了。   卫临澈扶着宋远时离开,商丽歌也叫来了殷千千的丫鬟,帮着将人扶起。   临走前,卫临澈道:“我在汾水巷尽头赁了间屋子,这两日便搬过去,商姑娘若还想听闵州风物,可去那儿寻我,写信也成。”   商丽歌谢过。   安置好殷千千后方觉夜色已深,商丽歌往小重山去,脑中想的却是闵州。   那的确是个好地方。   至于闵州卫氏……   商丽歌在抱壁前驻足。   她曾听人提过,很多年前澧都中有一赫赫大族,满门显贵,比之如今的韩氏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便是世家卫氏。   卫氏家主曾官至国公,一子任大将军,其下卫家军足有五万人数,经历大小战役无数几无败绩,一女嫁当时的恒王赵冉,赵冉登基后立她为后,便是如今的先皇后卫氏。   然十八年前囊和大战,当时主战的卫将军因好大喜功致街阳关失守,圣上问罪卫家,将卫皇后幽禁。   后来,卫将军战死沙场,五万将士无一生还,卫皇后亦死于宫中大火,年迈的国公殿前辞官,带着妇孺远避闵州,这许多年,已再未见过卫氏族人入朝了。   当年煊赫一时的世家大族,可谓就此没落。   这卫临澈既姓卫,又来自闵州,莫非就是出自先皇后一支的卫氏?   而十八年前又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家大族就此沉寂,卫皇后身死,就连太后也离宫参佛?   商丽歌眸中微闪,脚步一转往水榭去。   走得近了,果见水榭中有一道月白身影,公子背对着她,正在喂鱼。   商丽歌走到他身侧,看着池中的锦鲤摆尾争食。   默了会儿,商丽歌道:“公子可知,闵州卫氏?”   闻玉捻鱼食的手猝然一顿,眸色深浓:“怎么?”   商丽歌摇头:“我近日结识了一位来自闵州的小郎君,恰巧姓卫,便想起了一些幼时听到的传闻,觉得十八年前发生了好多事情,甚是巧合。”   再比如这红楼,她曾听楼中的老仆说过,红楼易主是在承历五年,距今亦恰好十八年。   “公子今日,到底为何心情不虞?”   闻玉将装着鱼食的瓷盅搁在石柱上,指腹轻捻,蓦然嗤笑一声。   “我记得我说过,莫再试探我,再有一次便杀了你。”   四周倏然一静。   就连方才还扑腾摆尾的锦鲤,一时间也纷纷沉入池底。   微凉的指尖点在商丽歌下颌,将她的脸轻轻抬起。商丽歌望着公子的那双眼,其中霜雪堆叠,锋锐如冰刀:“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动手?”   逼近的压迫感让商丽歌浑身僵硬,她清楚听出了公子语中的杀意。   对她的杀意。   商丽歌眼睫微颤,蓦然拂开公子的手,在他动怒之前一头埋入他的怀中。   “我只是关心公子,这样公子也要杀我吗?”   商丽歌垂下眼,双手紧紧锁在公子腰后,好似被家人抛弃的幼兽,连尾凋都带了颤。   闻玉眸中一顿,方才商丽歌的那一撞正撞在他胸口,“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骤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时馨香满怀。   示弱撒娇委屈,怀中人一切的步骤几无破绽,只除了那略显僵硬的身躯。   看来这投怀送抱的举动,她也是头一回做。   闻玉轻笑一声,眸中冷色竟是再聚不起来。   “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方有声音道:“那就今日不杀。”   今日?   商丽歌小声道:“那明日呢,后日呢,以后的以后呢?”   感觉到公子的指尖从她发丝间穿过,商丽歌微微一怔。   闻玉将那青丝绕到耳后,宽大的袖袍垂落,似是将人整个拥在了怀中。他俯下身,贴耳细语:“你这般聪慧,明日、后日、以后的以后,自也能找各式各样的理由不让我杀你。”   “不是吗?” 第四十四章 晋江独发   宫城之中,一道浓烟拔地而起,守卫鸣锣示警,芷兰宫前一时人来人往,步履匆匆。   赵冉刚一回宫便听宫人来报,连冕服都来不及换下,赶到芷兰宫时却见火势撩人浓烟滚滚,面上顿时一白。   当年椒云殿大火,初烧起来时也是这般模样。无论宫人怎样救火,那火势依旧越烧越旺,狰狞的火苗几乎将天际映亮。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火灭之时,里头的人连具像样的尸骨也找不出来了。   赵冉白着脸,下意识就想往火中去,一旁的胡为光大惊,忙跪地拦驾。   “陛下三思!”   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赵冉额上青筋横起:“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去救火!”   韩贵妃携各宫妃嫔赶到时,听见的便是这声怒喝。   上一次见这般龙颜盛怒,还是在十八年前。韩贵妃掐了掐掌心,面上瞧不出什么,只让身边的宫人也跟着去救火。   火势依旧不减,赵冉的神色越来越沉,目中骤然爆出几缕血丝。   “她若死了,你们这些人便通通为她陪葬!”   众人的心头皆是一紧,蓦然听人高声道:“出来了,是兰嫔娘娘!”   赵冉立时望去,只见太监宝顺从浓烟中背了个人出来,那人身姿单薄,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却正是兰嫔。   “兰音!”赵冉快步上前,似是寻见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亲自将人抱在怀中,“快,宣太医!”   附近最近的宫殿是庄妃的惠芳殿,赵冉径直抱着兰嫔去了那处,一众宫妃自然也跟着,素来寂寂的惠芳殿倒是难得热闹了一回。   太医院医正今日恰巧休沐,来的是副手孙太医,开了药箱为兰嫔诊脉,数息之后面色一变,躬身道:“恭喜圣上,兰嫔娘娘现了喜脉,已有二月身孕。”   一石激起千层浪,赵冉闻言大喜,各宫妃嫔神色各异,韩贵妃脑中一懵,险些站不住脚。   喜脉,怎会有喜脉!   “不过……”孙太医皱眉迟疑,赵冉亦是蹙眉:“有话就说,不过什么?”   “不过娘娘身体极为虚弱,似是饮食不均又染了风寒,如今有了身孕必要格外小心,餐补药补都要食起来。”   “身体虚弱、饮食不均?”赵冉语调一沉,“朕只是让兰嫔禁足芷兰宫,一应用度不减,如何会身体虚弱饮食不均?”   “圣上明鉴!”   千珏立时跪地,红了眼道:“自从娘娘被禁足在芷兰宫,原本的宫人大多认为娘娘已然失宠,不是另谋了去处便是处处懈怠。宫中各司也捧高踩低,送来的吃食都是些残羹冷炙,这样冷的天,也只让娘娘盖一床薄被,连能烧的炭火都没有……”   “娘娘日日咳嗽却求不到一碗汤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眼见瘦得不成人样我们却束手无策。只怕圣上若是再晚来一步,就真的见不到娘娘了……”   千珏哭得泣不成声,赵冉的神色顿变,目色锋锐地看向韩贵妃:“朕让你统领六宫,你便是这般照管的么?”   韩贵妃身上一冷,知道此时狡辩无用,只告罪道:“是臣妾失职。”   此时,宝顺从外头提了一人进来,跪地道:“陛下容禀,今日是她在当差,方才奴才冲进去救娘娘时,却发现此人在榻前熟睡,连一旁的烛火倒了都不知。如今天气干燥,火势蔓延得极快,娘娘又尚在病中逃脱不及,竟是险些被此人害死!”   “不、不是这样,奴婢不是……”芍药骇得浑身战栗,已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   今日的确是她在当值,只是不知为何竟是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身处火海。她压根没看兰嫔还在不在床上,慌里慌张奔出门去逃命,然还未跑出芷兰宫便被宝顺扣住。   赵冉冷声唤了人来:“拖出去,杖毙。”   竟是连解释都不想再听。   芍药面上血色尽失,后头有人将她架起,她愣了半晌后突然开始剧烈挣扎,伸手抓向韩贵妃:“娘娘救我,娘娘救我,我不想死——”   冷汗猝然浸衣,韩贵妃不曾抬头,便已感到圣上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   “是臣妾失职险些酿成大祸。”韩贵妃一咬牙,叩首道,“臣妾愿自请交出协理六宫之权,请陛下降罪!”   良久之后,才听赵冉道:“你既未能尽协理六宫之责便依你所言,于未央宫闭门思过,六宫事宜暂交由庄妃接手。”   韩贵妃从惠芳殿出来时脚步虚浮,神色极为难看。   身边的心腹道:“娘娘方才,为何要自请交出六宫之权,圣上一开始也未必就会降罪娘娘啊。”   “你懂什么。”韩贵妃冷道,陛下那般盛怒,她若不先退上一步,怕是连贵妃的封号都保不住。且薛兰音有了身孕,此时谁接手后宫事宜便是接了个烫手山芋,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庄妃又能好到哪儿去。   韩贵妃目中含戾,今日之事,她怕是遭了那贱人的算计。芍药是她埋在薛兰音身边最深的一枚钉子,她被拔除,以后薛兰音的动态她便不能时时掌握了。   是她小瞧了薛兰音,竟不知她这般能忍,连有孕之事都能瞒过她的耳目。   “你速速递信出去,让父亲的人盯紧了红楼那位。”   若说此事背后没有人谋划部署,韩贵妃是一百个不信。单凭薛兰音一个,又如何熬得过这两月。薛兰音出身红楼,她早便怀疑红楼的那位公子不简单,如此人物,怎能叫他将手再伸到宫里!   “告诉父亲,若有良机,便万不能错过。”   ***   自宫中传出兰嫔有喜又过了近一月。   如今商丽歌回想起来,依旧觉得这部署甚险却也甚妙。   一场火,一道喜脉,彻底解了兰嫔困局、素湘危局,还扼住了韩贵妃,可谓一举数得。   芷兰宫被烧,兰嫔暂时同庄妃一道住在惠芳殿,韩贵妃也安分守己,在未央宫中闭门不出。   近几日传来的消息,皆无什么特别之处。   商丽歌得闲,从屋中的匣子里取出部分金珠装进香囊,禀了公子准备出门。   青盖马车依旧停在后门,商丽歌一开车门,却见公子已然坐在里头,见她进来抬眸道:“想去哪儿?”   商丽歌顿了顿,只道:“公子既要出门,那我晚些再去。”   话音未落商丽歌便要抽身下车,然腕间骤然被人扣住往里一扯,商丽歌跌进车内,急急伸手撑在车壁,才没有扑入公子怀中。   商丽歌挣了挣,却未能叫公子松手,不由咬牙:“公子这是作何,是又想杀我了?”   闻玉轻笑:“怎么,是还在同我置气?”   商丽歌别过脸,那日公子说要杀她,她自然也是怕的。提心吊胆了一夜,再大的恐惧也被一点一点磨成了怒火。且后来公子明明消了杀心,却依旧故意吓她,商丽歌越想便越觉得肝疼。   “许公子拿我消遣,就不许我发脾气么?”   闻玉松了手,商丽歌摸了摸手腕,扭头坐到另一侧。   外头的车夫甚有眼力见,一早便将车门合上,此时已扬鞭赶车,马车辚辚,车中却一时无言。   “今日是你生辰,莫再气了,好不好?”   公子难得用这般语气说话,听着像是在哄她开心一般。商丽歌愣了愣:“公子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红楼中人的身份过往,只要公子想知便能知道。商丽歌奇怪的是,公子为何会特意记住她的生辰。   “你进小重山前明姑便已汇报过,听过一遍便记住了。”   “哦。”商丽歌面无表情地应了声,“公子好记性。”   闻玉无声地弯了弯唇:“今日本想去哪儿?”   商丽歌不动声色地抚了下身上的香囊,她原本自是要将得的金珠再存到钱庄里去,如今公子在此,商丽歌便抬眸道:“自是要给自己好好过个生辰,先去珍宝阁挑几件时兴的首饰,再去岳洋酒楼里吃顿江南名菜,回去时再买点零嘴。”   “好。”闻玉笑道,“那便先去珍宝阁。”   就如商丽歌所言,公子带着她去了珍宝阁买了首饰,又去了酒楼里点了菜,一应花销皆是公子掏腰包。商丽歌便也没同他客气,首饰挑了最贵最好的,菜色也上得齐全,吃不完也大可带回去给欣荣和飞霜。   这般消磨了大半日,回去时公子提出再去趟锦绣坊。   “首饰已然有了,搭配的衣裙自也不能少。”   公子既如此说,商丽歌也没反对。锦绣坊的衣裳在澧都中也是数一数二,店面虽在田螺巷,但酒香不怕巷子深,里头的衣裳款式新颖,也有不少贵女慕名而来。   只那老板娘孤身一人打理不过来,一日只招待十位客人。   这个时候,锦绣坊该早已接满客才对,然公子带她过去时,老板娘似是已然恭候多时。   她拿了条衣裙出来,丁香穿蝶的绣案,料子是精细的软烟罗,明艳的缃色款式飘逸,搭配杏色的披肩,一明一暗层次分明,穿在商丽歌身上衬得她愈发肤白胜雪,娇嫩如枝头新结的花苞,颤颤喜人。   “公子的眼光真好,月前就得了一匹这个色的软烟罗便被公子定下了。画的图又那般仔细,果然成衣格外惊艳,穿在姑娘身上是再适宜不过。”   商丽歌闻言一顿,月前?   公子竟是这般早便想为她制衣了么?   闻玉看着商丽歌,眸中渐深。待到天气再暖和些,便可带她到庄子上学马球,到时正好穿这件,薄厚适宜。   “衣服包起来,我们回吧。”   上马车前,车夫低声道了句什么,公子足下微顿,略一颔首。   商丽歌忽而觉得有些不对。   公子今日出的这趟门,委实巧了些。   宫中不久前刚逢大变,以韩贵妃的性子,竟也能忍耐着在未央宫闭门不出,而本该谋划反扑的韩氏一族,也是悄无声息,安静乖巧得过分。   韩贵妃能在宫中屹立不倒多年,自不是蠢笨之人,不会不怀疑兰嫔身后的红楼,可为何到现在都不见对红楼出手?   马车缓缓前行,从锦绣坊出去,要经过一条田螺巷。   巷子窄小,容不得两辆马车并行,此时前后就只有他们一辆马车。商丽歌忽而惊觉,不是韩氏没有动作,而是已然有了动作。   难怪,难怪公子今日会同她一道出来,他是猜到了韩氏的成算,特意将自己暴露在韩氏的视野中。   商丽歌垂眸,亏她当时还以为公子月前便想着要为她庆生,原是一早便有了部署。   不过是赶了巧,正好能给公子一个来此的借口罢了。   商丽歌扯了扯嘴角,目中微闪。   果然,不消片刻,马车便骤然一个急停。只闻“咚”的一声,似有什么尖锐之物扎入车厢,有一声起头,之后的声响便密集凌厉起来。   闻玉将商丽歌拉到他这侧,眸中平静道:“不必怕。”   外头的打斗声逐渐激烈,公子的人马果然就在附近。不知过了多久,蓦然“砰”的一声巨响,车门被人砸开半边,车夫一刀解决了要上车的那人,喊道:“公子,情况有些不对,有一组接应未到。”   闻玉微微蹙眉:“冲出去。”   马车开始往巷口狂奔,商丽歌抓着车沿,看到外头已是厮杀得一片狼藉。巷道两旁的矮墙上还蹲了不少弓箭手,此时那锋锐冰冷的箭头,正对准了车厢里的人。   一瞬间,商丽歌似能听到长箭飞出的破空声,然她只微微侧身,任由箭矢没入肩头,血色溅上公子的衣摆,如同月白袖袍上开出了几朵红梅。   商丽歌瞧见,公子素来矜淡的神色倏尔一变。 第四十五章 晋江独发   原来中箭竟这般疼。   商丽歌脸色煞白,只觉每一次呼吸都似有千万针扎在她肩头。   豆大汗水不断从额角滑落,商丽歌皱眉,攥紧了公子的袖袍,然勉力张了张嘴,也只挤出一字。   “疼……”   公子抱着她,眼中似裹挟了疾风骤雨。   马车外,最后一组接应的人马终于赶到,胶着的情势陡然分明。   闻玉抬眸,声如霜寒透骨:“所有人,一个不留。”   一时之间,这条田螺巷宛如从地狱通往人间的道路,里头是冰冷残酷的炼狱鬼祟,外头则是人声鼎沸的明媚人间。   巷子口早已备好了新的马车,闻玉抱着商丽歌进去,一路快马加鞭直奔红楼。   残阳的余晖凄艳似血,然天际的黛色终将它一点点吞噬。小重山中点起莹莹火烛,一盏盏薄纱风灯高挂,亮如白昼。   商丽歌昏昏沉沉躺在拔步床上,耳边一直嗡嗡作响,身边人的对话都有些听不真切。   “伤处虽不在要害,但箭矢上生了倒钩和血槽,只我一人不敢贸然拔箭,若不小心伤到了大血管,只怕药石罔救。”   “你有几成把握?”   “大抵五五参半。”   闻玉眸色深重,蓦然沉声道:“去请孙太医。”   素湘和明姑同时一怔,明姑道:“孙太医如今主治兰嫔,是我们留在宫中的关键之人。这时候让他来红楼,万一出了纰漏,公子部署的一切可就前功尽弃了。”   闻玉抬眸,不容置疑道:“去请,丛云亲自带人过去。”   “可……”明姑还想再劝,被一旁的素湘拉住。   素湘望了眼帘帐后的朦胧身影,低声道:“她若死了,公子日后怕是再也不会快活了。”   明姑一滞,忽而想起年节那日,公子在雪地里同丽歌打着雪仗,那般明朗开怀的公子,她已是多年未见。若是日后,公子当真成了只知复仇的行尸走肉,待大仇得报,她又有何颜面去见故人,有何颜面同那位主子交代!   明姑闭了闭眼,不再开口。   半个时辰后,孙太医匆匆赶到红楼,同素湘配合要将箭矢拔出。   “姑娘忍着些,倒钩箭难拔,伤处的皮肉必须先切开,这样一来麻沸散的作用怕不会太大,姑娘若是觉得疼,尽管叫出声来。”   商丽歌轻轻点头,长痛不如短痛,箭自然是越早拔越好。她挨这一箭时,便已然有了心理准备。   然看着孙太医伸手剪断箭矢,商丽歌还是忍不住眼睫微颤,下意识抓住了身下的衾被。   蓦然有一道温凉的触感将之紧紧包裹,公子握住了她的手,眸色深浓如同化不开的墨。   他道:“别怕,我在这里。”   商丽歌一怔,望着那双眼,一时忘了移开目光。   肩上骤然传来一阵剧痛,她下意识紧紧攥住了公子的手,孙太医动作利落,割开伤口的同时迅速将箭头取出,素湘跟着上药止血,还好不曾碰到大血管,总算是有惊无险。   商丽歌忍着疼,陷入了沉沉黑暗。   ***   大理寺一早便接到了都令尹递上来的卷宗。   大理寺少卿忍不住同同僚抱怨,这都令尹的胆子比黄豆粒还小,在这遍地矜贵的澧都谁都不敢得罪,一有棘手的案子不是丢给刑部便是扔给大理寺,新接的这桩□□案查不到指使者,就又移交了过来。   偏生他们那位大理寺卿季大人来者不拒,尤其是这些疑难杂案,更是恨不得连夜审理,只怕朝廷各部中,就数他们最是勤快了。   另一位少卿却是对同僚口中的案子起了些兴致,多问了句:“哪桩子□□案,怎也没听到风声?”   “怕影响楼里的生意吧,喏,自己看。”   卷宗上写的报案人,正是红楼的那位第一公子,少卿顿时大惊:“这要是传扬出去,那群文人学子怕是要将都令尹的府衙都掀了吧?”   “所以啊,这烫手山芋就又丢给大理寺喽。”   少卿摇头,冷不丁面前站了一人,定睛一看,二人忙起身行礼。   季洲径直拿过案上的卷宗,只看了一眼便眉间紧蹙,目光忍不住停留在中间几字:   商氏女重伤。   午后,季洲去了红楼,以大理寺卿的身份,是为查案。   闻玉在厢房见了他,季洲开门见山道:“还请公子道一遍当日情状。”   早在闻玉报案之前,就已命人将田螺巷清理过,除了刀痕血迹这些闻玉希望季洲看到的,其余有关红楼人马的线索不曾留下半分。   除此之外,他就只给都令尹送去了两具杀手的尸体。   有关当日情形,闻玉也只说了季洲应该知道的,从说辞上看,没有半点破绽。   “那两具尸首,想必大人已然验了。”   季洲深看他一眼:“那两人均是死在刀下,且皆是一击毙命。他们手上都有厚茧,一看便是刀口舔血惯了的人,公子的护卫好俊的身手,竟能将他们一刀击杀。”   “我是个商人,坐拥家财万贯,自然要小心着些。”闻玉勾了勾唇,“倒是大人,传闻中断案如神的大理寺卿,就只验出这些么?”   季洲沉声道:“那两人齿中都藏了岭南毒草。”   梁贵一案的凶手护琴师,当日便是在假牙中藏了这种毒,暴露之后用以自尽。   如今这批凶手用了同样的手段,又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很难不叫人联想,梁贵案的背后主使人同□□的这位,是同一人,或者说,同一族。   再联想近日宫中大事,暗杀公子的缘由便也没那么难猜。   “公子想让我知道的,便是这个吧。”   闻玉没有否认。   季洲不由再次审视眼前之人,不过二十几的年岁,便已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气度风华。明明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季洲却下意识觉得,那云淡风轻下隐藏的暗涌,有泼天之势。   “她伤势如何?”   闻玉微微扬眉,她?   月白袖袍一拢,闻玉执壶续了盏茶,茶汽氤氲模糊了他的眉眼,叫人看不清他此时神色。   “这也与案情有关吗?”   季洲道:“这句话我不是以大理寺卿的身份问的,而是以商姑娘友人的身份问的,她是否伤得很重?”   闻玉指尖一顿,缓缓搁了茶盏。   热气消散了些,空气中只余淡淡茶香,然二人之间却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在无声涌动,谁都不曾避开目光。   闻玉笑了笑,眸中却清冷如斯:“歌儿已然脱离了危险,日后只需好好调养。季大人的关心我替她心领了,这便以茶代酒,谢过季大人。”   话里话外皆是亲昵自然,季洲听在耳中,忽而觉得胸口有些郁堵。   ***   商丽歌是被疼醒的。   中箭时疼得冷汗涔涔,拔箭后依旧叫人疼痛难忍,偏生还不能挪动,商丽歌只觉浑身不适,忍不住轻哼出声。   垂帘的一侧被人挑起,公子在床沿边坐下,替她拨开被汗水濡湿的额发:“醒了?”   商丽歌偏过头,闭上了眼。   身边一声轻笑,闻玉勾唇道:“到喝药的时辰了,没醒可怎么好?”   闻玉垂了目光,掠过她微颤的眼睫,停在那失了血色的双唇上。   “大夫说了,这药有止疼消炎的作用,必须得喝。若是没醒,我也只好委屈一下,以口渡之。”   商丽歌浑身一僵,周遭似是突然静了下来,她熬了片刻,终是忍不住猝然睁眼,却见闻玉当真俯身过来,与她的脸已不足三寸之距。   那深色的瞳仁中映出她不可置信的脸,薄唇之间勾出一点弧度,本就俊美无俦的一张脸更显出几分妖异艳色,叫人心惊。   “公子这是要趁人之危?”   商丽歌急急喘气,呛咳之间扯到了伤口,痛得眉间一蹙。   闻玉跟着皱眉,将她小心扶起,亲自喂她喝药。   商丽歌扭头,依旧不肯。   “商丽歌!”闻玉沉声,喊了她的全名。   商丽歌垂眸不肯看他,闻玉抬起她的脸,见到她通红的眼尾却是一怔。   “拔箭时都没见你哭,如今是哭什么?”   商丽歌哼声道:“公子同我一道出门,我还以为公子是真心想给我好好过个生辰,是我生了妄念,以为公子待我不同,谁成想,公子也不过是将我当作可随手利用的棋子罢了!”   潋滟黑眸中水光闪烁,商丽歌咬牙:“既如此,公子如今又何必作出这般模样,是想着下次利用的时候,我能更听话些,公子也能用得更顺手些么?”   闻玉静静瞧着她,眸色深浓:“你是这么想的?”   “难道不是吗?”商丽歌捂着伤口,抽噎道,“公子敢说,从未起过要利用我的心思,那场暗杀也不过是一场巧合么?”   闻玉沉默。   商丽歌扯了扯嘴角:“瞧,这番说辞,公子自己都不信吧?”   “既如此,公子便不必对我关心太多,左右我都是红楼的人,自然该为公子鞠躬尽瘁,死而后——”   话未说完,商丽歌便骤然被拥入一个温凉怀抱。   熟悉的清冽松香轻而易举将她包裹其中,公子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处,伸手抚过她耳后的长发,轻声道:“对不起。”   商丽歌倏然一怔。   “歌儿,没有下次了。”   “我保证。”   那话语中的坚定灼热让商丽歌一时之间有些心乱,也不知是否因受伤的缘故,自己的心跳在扑腾跃动间,似带出些许刺疼。   商丽歌缓了半晌,方道:“我替公子挨了一箭,公子便只有这一句道歉么?”   闻玉松开她,闻言扬眉:“那你想我如何报恩?”   不等商丽歌开口,闻玉又道:“唔,以身相许如何?”   商丽歌眼睫微颤,忙道:“那倒不必……”   避开公子的眸光,商丽歌方觉能重新找回自己的思路,此时只垂眸道:“公子曾答应考虑将我举荐给礼乐司,如今我只想知道,公子考虑得如何?”   “能不能……给我这个机会?”   “好。”   出乎意料,这一次公子应得毫无犹豫,商丽歌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幻听,忍不住抬眸。   这一抬眸,便被公子的眸光紧紧攥住。   “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第四十六章 晋江独发   圣上又到了惠芳殿。   这一月以来几乎日日不落,且皆是踩着服药的时辰过来,虽说待的时间不长,但定是要盯着兰嫔吃些东西,再将药服下,才会安心离开。   “原本以为这些年圣上对贵妃的宠爱已是顶了天,可即便是那位盛宠之时,也未得圣上这般悉心体贴地照料,看来这位兰嫔娘娘当真成了圣上心尖子上的人。”   说话的是庄妃身边的老嬷嬷,从庄妃还在闺中时便跟着了。这宫里的新人旧人看得多,早已练就一双精目,看人甚是独到。   那位兰嫔若是诞下个皇子,升到妃位也并非不可能。就是出身低了些,否则……   好在如今娘娘也算是熬出了头,王爷已然成年,素来孝顺懂事,如今娘娘又将六宫大权握在了手里,再也不用低声下气看贵妃的脸色了。   闻言,庄妃只笑了笑,眸中微凝。   当年的卫氏如日中天,却也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如今的韩氏,又何尝不是在走当年卫氏走过的路。   兴衰荣辱,天道轮回。   然这些想法,包括当年她还给卫皇后的人情,庄妃都不曾透露过一字,连身边最亲近的老嬷嬷也没提过,眼下也只道:“兰嫔的一应事宜皆要小心,万不能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林林总总,又细细吩咐了十来项。   赵冉出来时,正听庄妃在安排事宜,瞧她的神色便更和缓了些:“你有心了。”   庄妃一边行礼,一边道:“都是臣妾该做的,只是一直同臣妾挤在惠芳殿怕委屈了妹妹,芷兰宫损毁严重,一时半刻也修葺不好,臣妾将长信宫收拾出来拨给妹妹住,陛下以为如何?”   长信宫比芷兰宫宽敞不少,离陛下的寝殿也近。赵冉闻言满意道:“你办事,朕是放心的,一切你来安排就是。”   庄妃领命。   赵冉走后不久,赵逸便进宫来给庄妃请安。   经过前头的小跨院,远远见一道素色身影穿过拱门而来。赵逸顿步,目光在来人面上停了停,见她面上养回几分血色,微蹙的眉心才舒展开来。   他远远行礼,随后神色如常地入了殿。   庄妃听人通禀还有些意外,笑道:“近些日子怎来得这样勤?”   “难得儿臣在澧都待上这些时候,母妃这便嫌我烦了?”   室中笑语连连,薛兰音不曾听闻,她待赵逸走过之后才出院门,往寿康宫去。   太后回宫已有月余,她原先身子虚弱又初有身孕,圣上免了一切虚礼,如今她已恢复许多,自是要先去给太后请安。   寿康宫中燃了清淡檀香,即便出了护国寺,太后也依旧日日礼佛。   兰嫔求见时,太后仍在静室,她便在殿中恭候,直到半柱香后,一旁的珠帘才被人轻轻拂起,只见一位穿着灰绿色八达晕宫装的老嬷嬷扶着一人出来,那人鬓发灰白,只戴了两支祖母绿的点翠压钗却已尽显雍容,着一身紫绣万寿如意纹的庄锻,掌中佛珠颗颗圆润生辉,正衬她慈眉善目,然通身气派又显得不怒自威。   太后甫一见到兰嫔,手中佛珠便是一顿,身边的邵嬷嬷亦是多看了她一眼。   薛兰音仿若不见,只垂眸行礼。   “你如今怀着身子,这些虚礼便免了吧。”   太后在护国寺住了多年,宫中的这些人本已不愿多见,今日会见兰嫔,原也是因为她腹中皇嗣,然见到她人,不知不觉便多聊了几句,又叮嘱了些孕期需注意的事项,方让她退下。   人走后,太后依旧捻着佛珠怔怔看着门外,半晌才道:“可是哀家老眼昏花了,怎么觉着,方才陪着哀家说活的人是重雪那孩子……”   邵嬷嬷心头一梗,叹道:“太后您没瞧错,这位兰嫔娘娘的确与先皇后有七分神似。”   太后目中一沉,猛地攥紧了手中佛珠:“可真是造孽!”   “人都死了多少年,找一个相似的又有何用?”   不过骗人骗己罢了!   太后忍了忍,目中仍旧闪出几许悲凉刻骨:“可怜哀家的小皇孙,那么聪慧伶俐的孩子……”   “是皇奶奶对不住他,没护好他……”   邵嬷嬷听得难受,又劝了许久,心想等兰嫔顺利诞下皇嗣,她就跟着太后再回护国寺去,这座宫城只会叫太后难过,伤心之地还是不要再回的好。   ***   商丽歌听公子讲了刺杀案的后续,闻得公子竟去都令尹处报了案,也是惊了一惊。   这幕后黑手他们心知肚明,两方人马也算是短兵相接,互相都亮了爪子,本是不该搬到台面上来的。   然转念一想,这一报案至少近段时日韩氏再不敢轻举妄动,若日后被拽住了把柄便是数罪并罚。   对于红楼来说,是有益无害。   商丽歌便赞了句:“公子英明。”   闻玉勾了勾唇,不知想到什么,眸中又是一顿:“哦,对了,你的那位友人季洲季大人,托我问好。”   不知为何,商丽歌觉得“友人”二字似是念得格外重了些,商丽歌看了公子一眼,也“哦”了一声道:“我与季大人的家妹交好,许是季芸听到风声,同季大人提了几句。”   闻玉不置可否。   那日季洲神情他看得分明,尤其是他表明态度之后,看他的眼神中便更多了些似有若无的敌意。   闻玉嗤笑一声,按下心头不悦。   这些他自然不会同商丽歌提,如今这房中只有他们二人,又作何要再谈论旁人。   药已凉好,闻玉托着碗底递到商丽歌跟前,果见她眉心一蹙。   商丽歌自知逃不过,也不再多费口舌,端过药碗几口便饮了个干净,五官被那冲鼻涩意挤兑到一处,商丽歌忍不住咬了咬舌尖。   蓦然有一点清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商丽歌睁眼,却见公子不知何时已然递了糖莲子过来,二指轻捻凑到她唇边。   商丽歌下意识用舌尖一卷,除了糖莲子的清香,还触到一点咸热。   商丽歌一顿,骤然反应过来,她方才好似不小心舔到了公子的指尖。   抬眸撞进公子眼中,只见那深色的瞳仁中似是晕开了一重又一重的墨色,叫人忽而有种错觉,仿佛公子的眼眸能瞬间将她吞噬似的。   商丽歌耳后发烫,一点一点嚼着口中的糖莲子,这一颗竟是吃了许久。   然公子仿若甚有耐心,看着她吃完,才伸手又拿了一颗递来。   商丽歌愣了愣。   记得上次她生病,也是公子盯着她喝药,也给她吃过糖莲子,但每次都只许她吃一颗,连她开口多要都不肯给。   如今怎的忽而这般大方,竟肯喂她第二颗?   商丽歌没用嘴接,而是伸手过去。闻玉一顿,没将糖莲子放下,却是骤然收手,自己吃了那颗糖莲子。   商丽歌:……   果然日日盯着她喝药养伤,公子也觉得无聊了么,否则怎会作出这般孩童似的幼稚举动。   她如今正是在公子房中。   那日中箭之后,公子没将她送回自己的屋舍,而是径直抱她到了楼阁的寝室。养伤的这些时日,商丽歌日日睡在公子榻上,公子则睡在外头的卧榻。   本来没觉得什么,今日不知怎的,竟觉这屋中陈设,纱帘衾被处处都透着公子的气息,让她总忍不住面红耳热呼吸急促。   “我的伤已好了很多,不如从明日起就搬回我自己屋中养伤吧。”   闻玉闻言,却是微微扬眉:“怎么,不愿待在这儿?”   “这毕竟是公子卧榻……”   公子神色淡淡:“睡都睡了,此时再说这些,怕是晚了。”   什么叫睡都睡了?   这话听着叫人分外别扭,商丽歌咬了咬牙,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狸奴。   公子倏尔笑了笑,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发:“你放心,不会嫌弃你睡了我的卧榻,若是在这待着无聊,我便允飞雁和欣荣进来同你说说话。”   商丽歌一噎,索性瞪他一眼,扔了被子躺下。   他不嫌弃,她还嫌弃呢。   湘竹云绣的锦被被团成了一团,商丽歌犹不解气,又补了一脚。   闻玉轻笑出声,却还是将被子抖开,细细盖在她身上,替她掖好了被角。   闻玉从房中出来时,眉眼间犹带了些缱绻笑意。他轻捻指尖,那上头仿佛还带着些濡湿的触感,叫人不禁想回味糖莲子的清甜。   明姑来时,正见到这样的公子,那双素来如同寒潭霜雪的眼底映了些融融暖色,更显得他气质温润,玉树芳华。   明姑有些欣喜,然想到刚刚接到的消息,又忍不住暗叹,一时心绪复杂。   她自闻玉幼时便一直随侍左右,闻玉只肖一眼就能察觉她的情绪。   “是有何事?”   明姑将信递上,道:“刚得到的消息,韩修不日就要调任回都,公子,我们该早做准备了。”   韩相为了让他的嫡孙早日进入澧都的核心官场,将他外放到各地州郡,如今官限已满调任回都,凭韩氏之力,至少也能谋个五品官职。   韩修此人,虽性格乖张喜怒不定,却也甚有才干,深得韩相器重。他唯一的喜好,便是歌舞美人,喜欢听琵琶,更喜有心计有个性的美人。   相较韩氏的其他人,从他入手最为便捷。   而原本,他们已然有了人选。   闻玉的眸中漆黑如墨,那点子缱绻暖意早已消失不见,四周似是突然冷了下来,如置隆冬。   明姑觑着公子神色,他如今这副模样,显见是动了情。   她不会劝着公子割舍这份情意,却也不想公子多年部署付之东流。   明姑暗叹一声,道:“公子若是不舍,我倒觉得,还有另一个人可以试上一试。” 第四十七章 晋江独发   今日是畿防营擢考初试。   营前乌压压站了不少人,都是为进畿防营而来。   畿防营是什么地方?掌管都城兵务、粮草巡防,穿上畿防营的军服,不但每月有饷银粮米,便是在街上巡防,也是格外的威风八面。   而原本,能进畿防营的都是些名门世家的年轻儿郎,今年畿防营扩招,圣上便下旨举办擢考,从报名参军的人中选出武艺出众的留下。   可即便如此,选入的也不过是畿防营中最末等的小卒,但对平头百姓来说,只要能进畿防营,哪怕是做个烧柴的伙夫,也比回家种地来得强。   故而,报名的人格外多,整个营地都人头攒动。   畿防营的郎官本安排了各个领队的把总与报名者比武筛选,然这人数实在是太多,已是把总人数的几倍,郎官不由担心他们应付不过来。谁知头几个人上了台,连一招都没过,便被把总一脚踹了下去,惹得畿防营的众人一片哄笑。   就这样还想进畿防营呢,果然是些平头百姓,平日里顶多在地里挥挥锄头,哪正经学过什么武艺?   郎官摇头:“畿防营擢考不是儿戏,再有上台者连三招都走不过,就拖下去打十大军棍,现下退出还来得及。”   此言一出,底下人面面相觑,竟是不少人当场离开。   郎官点着名册,扬声道:“下一位!”   只见一位穿着墨青窄袖武服的年轻郎君甩着手腕走近,马尾高束面容清俊,单手一撑便跃上了台。   卫临澈拱手报上姓名,把总见他步履矫健身手灵活,确实像个练家子,便颔首道:“挑样你趁手的兵器,随时都可以开始。”   卫临澈没有推拒,手臂卷上一杆长/枪,甩了个漂亮的枪花。   把总见此,也选了杆长/枪。   二人在台上跃腾走位你来我往,枪上红缨翻飞,劈、挑、勾、刺攻势凌厉,看得人眼花缭乱。   卫临澈一个斜步游走,手中长/枪收回又刺出,逼得把总连连急退,蓦然枪身一转击在他腹部,把总用长/枪撑地才勉强没有摔下高台。   底下静了片刻,蓦然爆出一阵呼声。   卫临澈笑了笑,抱枪拱手:“承让了。”   不远处的高台上立了几人,为首的两个一个面黑续髯紫袍加身,一双深目中精光闪烁,面上是岁月沉淀后的老练精明,另一人还是个年轻郎君,同样未穿甲胄,而是穿了一身喜鹊衔枝的交领长衫,银线压袖,佩曲珑绶带,矜贵不凡。   年轻郎君笑了笑,面上却几分漫不经心:“果然是少年出英雄,武侯觉得呢?”   林隋面上平静,内里却已是一片惊涛骇浪,他几乎是一眼认出,方才台上的那位少年,使的分明是当年赫赫有名,曾威震三军的卫家枪法!   卫氏远避朝局多年,如今竟是又打算卷土重来了么?   那当年之事……林隋目中一沉。   韩修瞥了眼林隋的神色,目中闪出几分玩味来,此时道:“不过卫这个姓,我们韩家人着实是不太喜欢。听闻最后的选拔武侯必定莅临,到时可要好好考校考校。”   林隋牵了牵唇角:“这是自然。”   韩修见林隋似陷入了往日回忆,一时又觉得索然无味,令一旁的郎官再带他四处转转。   郎官自然不敢推拒,一路小心谨慎地陪着。这位可是刚刚调任到畿防营的韩都尉,年纪轻轻已是这般品级,又是韩相嫡孙,前途不可限量,他自然是要费心讨好,不敢得罪。   这一路,何处是兵器库,何处是武备司,郎官都介绍详尽,就连伙房和溷藩都指给了韩修,生怕哪处不周到。   畿防营外围还有一个校场,比里头的那个要小上些许,此时营中人大多在营地里看热闹,校场中只有寥寥几人对着靶子射箭,除那些人外,就只有一个灰衣小仆随侍,将散落在场中的箭矢捡起。   许是玩得无聊了,射箭的几个突然朝那小仆道:“喂,你过来。”   小仆转过身,巴掌大的脸显得灰扑扑的,倒是那双眼睛,生得格外灵动清秀,为他那张脸增色不少。   那群人中不知是谁摘了个果子过来,径直扔给小仆:“去顶着,站好了。”   小仆接着果子,比划了几下。   那群人不耐烦地轻啧几声,掏出一袋金珠看也不看便扔了过去:“还不快去!”   小仆将那袋金珠收好,这才转身走到箭靶处,将拳头大小的果子置于头顶。   陪着韩修过来的郎官远远瞧着,惊出了一声冷汗,刚要上前厉声喝止,却听韩修道:“这是做什么?”   郎官觑着他神色,小声道:“有时郎君们在营中无聊时,便会到此处练习射箭,偶尔……偶尔也会想些别的玩法。在这打杂的仆人都是从外头临时招来的,并不是畿防营中人……”   郎官越说越小声,韩修睨他一眼:“畿防营也是军机重地,怎能让外人随意出入?”   郎官抹了抹额,按规矩自然是不能的,但郎君们经常这般比试射箭,若不从外头招人,一旦伤着了谁,怕是不好对上头交代。   郎官那些心思,韩修一眼便望到了底,眼下也没兴致同他计较。   此时场中之人已拉开了弓箭,直指那小仆头上的果子。弦满放箭,却是偏了些许,箭羽从小仆耳边飞过,射入身后的靶盾。   那小仆只一动不动站着,连眼睫都不曾颤过一下,似是对飞来的箭羽毫不在意。   射箭之人暗啐一声,又要拉弓,蓦然身后有人伸手,径直将他的弓箭夺过。   “谁敢——”   那人转身,正要破口大骂,对上身后之人的眼却骤然一噎。此人眼角微挑,瞧着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却莫名叫人觉得胆寒。又见一旁的郎官拼命使着眼色,那人忙识相地退到一边。   韩修拿过弓箭,抻臂拉弓,弦如满月箭若流星,只闻“嗖”的一声,箭矢疾飞而出,不偏不倚,正中果心。   身旁的人一片叫好,韩修却微微眯了眯眼,见那小仆依旧一脸平静地将插了箭矢的果子拾起,朝几人走来。   待到近前,韩修才看清那双灵动眼眸,果然黑白分明,生得格外讨喜。他静静看着韩修,朝他伸出手来。   郎官忙斥道:“你这小仆,可知站在你跟前的人是谁?”   小仆神色不变,伸出的手也并未收回。   韩修勾了勾唇,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放到他掌心。小仆得了赏,便头也不回地离了校场。   韩修望着他单薄的背影,抚颌轻笑。   倒是有点儿意思。   ***   小重山中,飞霜得了公子准许,来陪商丽歌说话,顺道给商丽歌带了些话本子。   “姑娘的卧榻有好些日子空置着,我便将被褥都换了一套,见到姑娘枕下还有本话本子,便也一道带来了。”   “有劳了。”商丽歌笑着看她拈花插瓶,如今百花齐放各色皆有,随意攀折几枝便是开得热闹,飞霜这是怕她在屋里拘得狠了,特意带些春意进来呢。   “对了,这两日怎么不见欣荣?”   飞霜插瓶的手微微一顿,她背对着商丽歌,道:“欣荣这两日染了风寒,怕姑娘伤势未愈又过了病气,是以不敢过来。”   商丽歌皱眉:“怎就染了风寒,请素湘姐姐去看过吗?”   “我去瞧瞧她。”   商丽歌掀了被子要下床,飞霜听到响动,忙上前道:“姑娘如今还不宜挪动呢,就是些小风寒,姑娘放心,已喝了两贴药,想来过几日便好了。”   “欣荣还说,等她病好了就再去采些新鲜的果子,要姑娘做腌渍的蜜饯给她解馋呢。”   商丽歌被飞霜拦着靠坐床榻,闻言笑道:“她惯爱吃这个,到时候你可不许拦着。”   “是是是。”   飞霜笑着答应,却是垂眸避开了商丽歌的目光。   飞霜走后,商丽歌才翻起她拿来的话本。   最上面的那本正是飞霜从她枕下拿的,商丽歌查看了话本两侧,不像有人翻动的痕迹,遂放下心来。   这本就不是什么话本,而是她记录金银进项和成为大家计划的手札,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才在外头又套了层话本的壳子。   商丽歌一页页翻,见上头记录的金珠数目越来越多,忍不住勾了勾眼尾。   翻到她曾划去的那页,商丽歌眸中微顿。   那时的她还想着同红楼同公子都保持距离,却不想没过多久便被召进了小重山,如今再看那毫不犹豫的一划,倒是有些滑稽讽刺了。   商丽歌摇了摇头,将那页翻过。   她看得认真,没注意房门被人推开,闻玉从外头进来,看她趴在床上便走近几步:“在看什么?”   商丽歌一惊,几乎是一气呵成地将手札合上塞到枕下,另一手掏了飞霜拿来的话本子,随意翻开道:“市井流行的话本子,我无聊,随便看看。”   闻玉瞥了眼她手中的话本子,眸光却是倏尔一顿。   《春闺夜话》?   闻玉微微扬眉,深看了商丽歌一眼:“现下还是白日,歌儿便想着夜话了?”   商丽歌不解,顺着闻玉的目光,这才看清飞霜拿来的话本子上,赫然写了《春闺夜话》几字,一时愣住。   “看得这般认真,可是看出了什么心得?”   这书名,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的话本子!   商丽歌心虚得紧,“啪”的一声将话本合上。却见公子俯下身来,一手撑在床沿,一手卷了她垂落的一缕发梢,轻轻绕在指尖。   “歌儿想同我说什么夜话,我洗耳恭听。”   公子压低了声音,沉沉音色从喉间滚出,一字一句似都带着些意味深长,偏偏又万般温柔缱绻,听得人浑身一酥。   商丽歌忍不住闭了闭眼,偏头咬牙道:“是飞霜带来的话本子,我还未看过,也、也没什么夜话要同你说。”   “哦。”公子低应一声,却是又凑近几分,灼热气息扑在耳侧,熏红了她的侧脸。   只听他低低一叹:“可是我有。” 第四十八章 晋江独发   你有什么你有!   商丽歌咬牙,曲着手肘推他。   细碎的额发垂在眉角,商丽歌眼睫微颤,颊边浮现一层淡淡的粉,像是染了天际云霞,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轻抚。   这样羸弱娇怜的模样倒是极少在她面上见到,似能无端勾起人的贪念,想欺负逗弄,想占为私有。   闻玉瞧着,眸色渐深。   他俯下身来,清冽松香沾染衾被幔帐,商丽歌只觉床帏之间尽是公子的气息,方稳住的心跳霎时又杂乱起来。   公子却是伸手,抽出了她压在枕下的手札。   “方才那本是《春闺夜话》,这本又是什么?”   眼见公子就要翻开那伪装成话本的扉页,商丽歌一急,在床榻间半跪起身,一手撑在他臂弯,另一手伸手去夺。   手札被公子举过头顶,商丽歌一咬牙,又站起些,改为撑在公子胸口,劈手将手札夺过。推搡间,闻玉顺势往后一倒,商丽歌便将他压在了身下。   闻玉微微扬眉:“怎么,光看还不够,歌儿这是想要身体力行了?”   商丽歌先将抢来的手札藏到身后,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跨坐在了公子身上,一手还撑在人家胸前,一副要为所欲为的模样。   商丽歌:……   蓦然听到身下之人一声轻笑,未等商丽歌反应过来,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公子竟是反客为主,二人的姿势瞬间颠倒。   公子一手护在她脑后,免得她磕到床板,一双黑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潭。以前商丽歌只从中瞧出了清冷凉薄,如今却似又多了些旁的什么,专注看来时竟令她本能地觉得危险。   “你先起来。”   商丽歌推他,明明公子也并非孔武有力的武人,商丽歌这用力一推却如蚍蜉撼树,公子撑在她上方,竟是纹丝不动。   “你欺负了我又不继续,只好换我来。”   商丽歌:???   深色瞳仁中,她自己的影子逐渐放大,商丽歌呼吸一滞,蓦然轻嘶出声。   果见公子立时顿了动作,皱眉道:“扯到伤口了?”   商丽歌垂眸,却是抿唇不语。   闻玉瞧了半晌,紧拢的双眉渐渐松展,撑在床榻间的手轻轻摩挲着底下的雪锻。   商丽歌面上平静,心头却是几分忐忑,她这故意示弱又几分赌气的模样,莫非叫公子看出了什么?   然她垂着眸,未能探究公子眸中神色,忽然感到颊边一痒,商丽歌一惊,却是公子将她额际的碎发拨到了耳后,在她耳侧轻声道了句:   “小狐狸。”   商丽歌的心脏险些跃出喉咙。   然下一秒,公子便撑手起身,拉开了与她的距离,也未再追究那本手札。   “若觉得不适,就请孙大夫再来看看。”   商丽歌闻言微怔,中箭之时她疼得迷迷糊糊,却也依稀听闻,这位孙大夫其实是孙太医,也是公子留在宫中照看兰嫔的关键人物。   原本商丽歌还怀疑公子是安王赵逸的人,如今瞧着却又觉得不像。   可若说他将筹码压在了兰嫔的子嗣上,如今那孩子尚未出生,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无法论断,且宫闱倾轧长路漫漫,如何能保证那个孩子平安长大?   且以公子的才能,受人举荐入朝轻而易举,可他偏偏选择隐于幕后,建立红楼旁敲侧击地搜集朝中情报,公开露面之时也必定带着面具。   是他不想在人前现身,还是……不能?   商丽歌思绪万千,也不过是几息的功夫,此时只道:“我无碍,不必劳烦孙大夫。”   “他是太医院副手,虽说出入不便,但我来安排便不会有事。”公子笑了笑,竟是并未瞒她,“放心,他是自己人。”   商丽歌一愣,从前红楼诸事,她在一旁公子也从来不会避着她,但这还是头一次,公子主动同她交代什么。   许是觉得商丽歌的神情有趣,公子抬手,在她鼻尖上蹭了蹭:“唔,你也是自己人。”   ***   一点春腴,柳亸莺娇。   正是春日好时节,枝头盛不住那盈盈春色,被压得弯下腰来,轻轻一拂,便有暗香盈袖。   商丽歌拨开头顶的枝丫,去往欣荣的住处。   这丫头,还说病好之后要去采些新鲜的果子,如今她的伤已然好全了,她倒是病情反复了许久。   一进门,果然闻到屋中一股子药香,欣荣从被下探出头来,却是嗡声道:“姐姐莫要走近,小心被我过了病气。”   “哪就那么娇弱了。”商丽歌在床沿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见未再起热方放下心来,“病中口涩,给你新做了罐蜜饯。”   商丽歌喂她吃了一颗:“怎样,够甜吗?”   “甜。”欣荣点头,“商姐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商丽歌笑着陪她说了会儿话便被她往外赶:“我没什么大碍,本来也都大好了,就是前天起了夜才有了反复,再吃几贴药便好了。”   商丽歌道:“知道你还不注意着些,起夜怎么也不多披件衣服……”   虽是板了脸,可瞧着半点不凶,同她阿姐训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欣荣鼻尖一酸,面上却不显出半分,她说什么都乖巧应下。   商丽歌走后,这屋子竟是骤然冷寂下来。   欣荣垂了眸,她压根就没有染上风寒,这几日是一直去了畿防营校场,几乎回回都能遇上那个人。   算算时日已然差不多了。   欣荣扯了扯嘴角,眸中倏冷。   她重新躺下,紧紧抱住了那罐子蜜饯。那满口涩意,也只能尝到这一点子的甜。   ***   商丽歌接了嘉元县主的帖子。   年前臻荣寺匪寇作乱闹得沸沸扬扬,圣上连畿防营都出动了,却连个匪寇的人影都没搜到,畿防营威名有损,这才有了今年的扩招。   嘉和县主在那场混乱中香消玉殒,她的庶妹拼死也只抢回她的尸身,圣上赞二人勇气可嘉,又感念她们姊妹情深,谥封嘉和县主为永安郡主,庶女杨蕊破格封为嘉元县主。   除了出事的地点从南山寺换成了臻荣寺,此事之后的走向与前世别无二致。   圣旨当时即下,本该三日后便举办嘉元县主的册封宴,然那时正值永安郡主的丧期,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原本这帖子也未必会到商丽歌手中,只年前她与素湘恰好在芳雅琴行救了平杨郡王家的小郎君,嘉元县主心中感念,这才特意送了帖子过来。   素湘不便露面便回礼不去,商丽歌斟酌半晌,还是决定走上一趟。   倒也并非是为着前世纠葛,只是下意识地觉着似有何处不对,却深想不出个所以然。商丽歌捻了捻压着干花的请帖,想着再去探查最后一次。   若是依旧不知所以,她便彻底抛开,只一心规划她的天高海阔。   既是决定要去,商丽歌便禀了公子。   闻玉道:“你闷在房中这么些天,出去散散心也好,只不许累着,不许受伤,不许夜不归宿。”   公子一连说了三个“不许”,商丽歌听得一愣,见到公子扬眉,忙应道:“不累着,不受伤,我去去就回。”   公子这才放她出去。   平杨郡王虽然也是勋贵之家,但根基远在平杨郡,在澧都虽有府邸,却也不能同那些世家大族作比。此次郡王在平杨郡一带剿匪有功,家中又出了一位郡主一位县主,圣上倒是赏赐了不少东西下来,替郡王添置门庭。   商丽歌并未早到,此次她并非为宴饮献艺而来,而是切切实实地受嘉元县主所邀赴宴,故而穿了件时兴的珍珠色百褶襦裙,挽了垂鬟分肖髻,鬓边一支双蝶飞花,瞧着眼角眉梢少了几分灼人媚色,却也是姝色清丽,姿容无双。   她同受邀前来的小娘子们一道入了席,其间有不少人在睢阳侯府上已然见过,有些对她不屑一顾,有些朝她微微颔首,倒是也有几个,似在侯府上对她生了几分好感,此时也过来搭话。   商丽歌在此碰上了季芸。   小姑娘一见她便目中一亮,也不管旁人是何目光,依旧亲亲热热地挽上她的手臂:“商姐姐坐在哪儿,我同你一道。”   言罢又仔仔细细地瞧了她半晌:“听兄长说姐姐受了伤,如今可都好全了?”   小姑娘目色清澈诚挚:“还疼吗?”   商丽歌听得心头一暖,笑道:“自是都好全了才出的门。”   季芸这才放下心来,觑了商丽歌一眼,故作无意道:“还好商姐姐是好全了,我回去就告诉兄长。商姐姐也知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可惦记着呢。”   季芸说起季洲来又是滔滔不绝,明贬暗褒,为人刻板是为正直端方;不解风情是为洁身自好;一办起公务来便废寝忘食,是为忧国奉公、心系百姓……   林林总总,就差未一一举例。   季芸的那点小心思,商丽歌一眼便能瞧透,此时倒是有些哭笑不得。   季洲季大人的确是难得的好官,也是位正人君子,但与她风马牛不相及,也不知季芸怎就生了将他们二人凑在一处的念头。   商丽歌摇头,正要开口,忽听后头一阵骚乱,见一位妇人披头散发地从廊下奔来,身后仿如有恶鬼在追。   众人猝不及防,不少贵女都惊呼出声。   两侧忽而有仆从追出,拦住了那妇人。透过散落的发帘,商丽歌对上了那位妇人的眼,见她双目浑浊神态癫狂,竟似得了癔症。   她看着院中诸人,咯咯笑了笑,竟是双手交叠,一副贵妇人的派头。   “你们是来参加婵儿的册封礼吧?”她弯唇浅笑,若是姿容得体,定也是十分优雅端庄,然她如今这般情状,作出这副表情,倒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可看见婵儿了?”   婵儿,杨婵?   身边众人切切私语,商丽歌眸中微动,今日是嘉元县主的册封宴,可那嘉元县主的闺名,却唤杨蕊。 第四十九章 晋江独发   此人,当是平杨郡王的妻室,也是永安郡主的生母,萧氏。   到底是郡王家的当家主母,奔来的仆从只是拦着,却也不敢贸然上手带她离开,场面一时陷入僵滞。   蓦然从廊下又行来几道身影,为首的女子穿着妃色比甲,下着素色莲纹褶裙,灵蛇髻上仅别了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腕间也只套了一对青白玉镯,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其他坠饰,瞧着甚是素净。   她五官尚算清秀,只是眼角微斜,面相上看起来似并不好相与,然一开口,却又让人觉得自己以貌取人,着实不堪。   杨蕊颤着声唤了句母亲,萧氏回过头去,见是她,面色却陡然一变。   “是你!都是你!为什么你同婵儿出门,只有你一人回来了!”   萧氏朝杨蕊扑去,对着她又抓又打:“你倒是赚了个县主头衔,可我的婵儿呢!连命都没了,要一个谥封的郡主有何用?有何用!”   杨蕊全然没躲,只红着眼站在原地,任凭萧氏对她又打又骂,手背上都被抓出了血痕。   还是她身后的仆妇斥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夫人拉开!”   院中的仆人这才反应过来,这次当真架住了萧氏,让她不得动弹。   杨蕊顾不上手上的伤,只上前将萧氏面前的散发拨开,一道道理顺:“我知道母亲难过,姐姐过世,蕊儿的心情同母亲一样,可人死不能复生啊,母亲,你这样如何让姐姐安心,就让她心无牵挂地走,好不好?”   这一番话叫在场的不少人都红了眼眶,可萧氏却是半句也听不进去,依旧不停咒骂,用词一句比一句恶毒。   杨蕊只得叹息一声:“带母亲下去休息吧,轻着些,莫要伤了她。”   看着仆从带着萧氏离开后,杨蕊方转身行礼,朝众人歉声道:“家中不久前才出了变故,母亲悲痛欲绝有些神志不清,让各位姐妹受了惊吓,是我的不是。”   “县主客气,我等无碍的,县主还是快些去包扎伤口吧。”   众人纷纷宽慰。   杨蕊道:“那便失陪了。”   商丽歌望着她的背影出神,听到季芸唤她方转过头来。   “商姐姐在看什么?”   商丽歌摇头:“没什么。”   只是依旧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眼前的嘉元县主,同上一世要将她活埋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季芸叹道:“这位嘉元县主也是命苦,听说她之前的未婚夫喝醉了酒,从山上失足跌下,摔成了残废。县主不嫌弃他,只郡王不同意,将这亲事退了,如今到了澧都,又遇上那遭子事……”   商丽歌闻言却是一怔:“县主的那位未婚夫,可是江凉王氏?”   “就是他。”一旁有姑娘探过头来,接过话茬道,“听说品行甚为不端,郡王早就想解除婚约了,后来又因醉酒摔得卧床不起,这桩亲事自然是结不成了。”   “我倒觉得是嘉元县主命好,那般之人如何与县主相配,如今县主有了封号,日后自然能嫁得更好,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几人点头,皆觉正是这个理。   商丽歌眉心微蹙,不想王柯这世,竟是成了残废。   前世,嘉元县主对他一往情深,想是两人定是成了亲的。今生她找王柯复仇,设计在曲文谈上毁了他的仕途,令他狼狈而走,许是因此,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可为何,偏偏永安郡主未能逃过一劫?   手臂被人轻轻摇了摇,商丽歌回眸,听季芸道:“姐姐可是累了?”   “无妨,许是坐得有些久了。”   “那我们到附近走走吧,想是县主一时半刻也回不来。”   商丽歌望了眼嘉元县主离开的方向,点头应好。   二人顺着花木围出的小道一路前行,这平杨郡王的府邸虽占地不广,但一草一木旷然而生,倒是极富意趣。   此时,仆妇正为杨蕊上药,许是下手重了些,痛得杨蕊一缩,眉目霎时凌厉起来。   仆妇深知她的性子,忙一边告罪一边道:“夫人的疯病愈发严重了,县主还是小心着些。”   “谁知道她是真疯还是装疯。”   这萧氏跑到旁人跟前只一个劲儿寻她的宝贝女儿,见了她却跟条疯狗似的,张口就咬。杨蕊冷道:“不是派了人看着她么,怎么还是叫她跑了出来?”   “许是今日开席,前头人手不够,看守得便松懈了些。”仆妇替杨蕊包扎好伤处,那伤口不浅,已是见了血痕,不由又道,“县主怎由着她打,好歹也躲开些。”   杨蕊笑了声,看了看缠了绷带的手:“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如何能躲?她这一跑也是不错,旁人只会夸我恭谨孝顺,而她,不过是个承了丧女之痛,可怜又可悲的疯妇罢了。”   既不会有人真当她是永安郡主的生母来尊,也不会当她是合格的郡王家主母来敬。   这内宅后院,如今已是她一人天下。   ***   另一厢,商丽歌和季芸遇上了在院中玩耍的小郎君。   平杨郡王生有二子二女,长女和幺子皆由正室所出,庶子杨钦和庶女杨蕊则是一母同胞的龙凤胎,因龙凤祥瑞,自一出生便格外得郡王偏爱。   杨钦年长,坐镇平杨郡,并未跟来澧都,幺子杨淮年纪小,郡王担心留他在平杨郡仆人照顾不周,索性一并带来了澧都,本想借着受赏的机会在澧都好好游玩一番,不想却是天降噩耗。   商丽歌和季芸上前行礼,杨淮并不记得商丽歌,但许是瞧她面善,一见她便咧了嘴笑,很是讨喜,又扯了婢女的袖子,要将蜜饯分给她们吃。   商丽歌和季芸笑着接过,蜜饯不大,压得扁扁薄薄的,依稀能看到中间的果核。   商丽歌笑意微滞。   记得上次在芳雅琴行,小郎君就是被蜜饯核卡了喉,险些闭过气去,当时素湘还特意叮嘱,不要让他再吃这些带核之物。   这些下人,到底是怎么伺候的?   商丽歌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小郎君身边跟着的婢女仆人,却并未看到当日的那个老妇。   “小郎君年纪尚小,这些带核之物容易卡喉,以后还是不要让他吃了。”   婢女微微一愣,还是点头应下。   恰好杨淮玩得有些累了,婢女便抱着他离开。商丽歌眉间微沉,心头的怪异之感愈发浓烈。   远远瞧着一道妃色身影下了回廊,而另一头,一仆人迎面疾步而来,他生得高大孔武,不似在内宅伺候之人。商丽歌眸中微动,拽住季芸穿进灌木丛,从假山的一侧绕过去。   季芸不解,却也没声张,跟着商丽歌贴假山而行,在那仆人见到杨蕊之际,也堪堪行到他们后侧。   商丽歌没猜错,那仆人正是寻杨蕊而来。   杨蕊见他神色匆忙,确定四周无人,方道:“你说。”   “出了些纰漏。”那人依旧压低声音,从商丽歌的距离,勉强能听清几分。   “只来得及处理一个,另一人叫他逃了。”   “一帮废物!”   杨蕊面色一沉,冷道:“他能逃,必定还知道臻荣寺内其他的小道,你再从其他僧人口中打探打探,务必要解决干净!”   臻荣寺、僧人……   电光火石间,商丽歌想通了其中关节——   为何她明明让官府加强了对南山寺的巡戒,永安郡主却还是在臻荣寺遇了害;   为何平杨郡王家那般多的护卫,那群匪寇却还是能摸上山去,要挟百姓劫持郡主;   为何萧氏得了疯病,却口口声声咬着杨蕊不放,恨不能啖其骨血……   因为那场劫持谋杀根本就不是因匪寇而起,而是祸起萧墙,是一场精心布局,有组织、有预谋的人祸!   明明是害命的幕后黑手,却能自导自演出一场姊妹情深。   只是细细回想,便能叫人齿根发冷,惊出一身冷汗。   一旁的季芸同样猜到几分,不由面色煞白。她紧紧握住商丽歌的手,指尖冰冷,明明是和熙春日,却如置数九寒冬。   商丽歌回握着她,朝她比了口型:“走。”   她们必须离开,若是杨蕊绕过假山往前,必定会发现二人踪迹。此时不动声色地原路返回,方是上策。   两人无声后退,季芸脚下发颤,走了几步险些站立不稳。商丽歌侧身扶她,袖摆被灌木勾住,发出一声“嗤”响。   声音不大,但对习武之人已是足够。   杨蕊身前的仆人立时转头呵斥:“谁在那儿!”   几人疾步过去,却见假山之后空无一人,放眼四周,也不见半个人影。   “你是不是听错了?”   那仆人一顿,一时也有些踌躇起来。   “他没有听错。”   杨蕊蹲下身凑近灌木,涂了粉色豆蔻的指尖从枝丫上捻下一缕丝线来,瞧着颜色浅淡,轻轻搓捻却是分外柔软。   虽还不知具体是何质地,但必定是上乘布料。   方才,的确有人在这儿。   杨蕊吩咐仆妇:“去宴上瞧瞧,看到底是哪位贵女不小心勾坏了衣裳。”   人不能在平杨郡王的府邸出事,可出了郡王府,就怪不到他们头上了。   杨蕊冷笑,微斜的眼角作出这副神情,竟是分外狰狞。 第五十章 晋江独发   季芸和几个小娘子一道回到席上,方觉汗水已将里衣洇湿了一层。   她记得商丽歌叮嘱的,饮了口茶将所有情绪咽下,又神色如常地同一旁的人说话。   果见不久之后,嘉元县主也入了席,挥手让身后的仆妇上前:“方才多有失礼,这是我闲暇时做的一些小玩意儿,东西粗陋但也算有些意趣,送给各位姐妹们赏玩,就算是我的赔礼了。”   仆妇捧着托盘上前,上头放了各色璎珞珠串,皆是样子精巧配色得当。   “县主的手真巧,今日我们可是沾了光了。”   众人纷纷致谢,仆妇走到贵女们跟前,趁她们拿络子之际暗暗打量每人的袖摆衣裙。季芸也跟着起身,从托盘中随意拿了一串,低声谢过。仆妇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并未停驻。   饶是如此,季芸依旧是提心吊胆,握着络子的手心都隐隐生汗。   方才,她同商丽歌趁着那仆从走近,利用假山遮挡几人视线,实际与嘉元县主不足两臂之距,这也是民间俗称的“灯下黑”。嘉元县主看到勾丝,认定偷听之人已然仓皇逃离,没有再仔细搜寻假山附近,这才让她们逃过一劫。   待人离开后,两人方按原路折回。商丽歌叮嘱她,她们二人不能一道回去,让她必须从盥洗处后头绕出,最好是与几个小娘子一道入席,且必须一口咬定,遇到杨小郎君之后两人便分开了,她去了盥洗室,而商丽歌是去换了舞衣。   季芸明白商丽歌的意思,她们暂时逃过一劫,但并未真正摆脱嫌疑,仆妇定会从破损的衣裙入手,但嘉元县主不知,当时是有两个人在。   商丽歌让她如此解释,便是为防万一,至少要将她摘出去。   季芸闭了闭眼,攥紧了手中的璎珞。   一圈下来,仆妇回到杨蕊身边,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杨蕊沉了眸色,目光扫过在场诸人。   不对,还有一个!   仿佛是映证杨蕊所想,蓦然一旁有声音道:“今日是县主的册封宴,奴愿献舞一曲,贺县主荣华常在,毓秀含章。”   商丽歌换了一身轻便的舞衣,朝县主行礼。   杨蕊眯了眯眼,笑道:“能观商姑娘一舞,可是莫大的荣幸。”   商丽歌神色不变,水袖一甩便踩了舞步。一转身一回眸,长袖迎风裙裾翩跹,面上不见半分异色,也未曾踏错过一个舞步。   这般镇定自若,倒叫杨蕊拿不准,她是否是那偷听之人。   一舞毕,商丽歌款款福身。   杨蕊抚掌而叹,目中皆是欣赏,蓦然话锋一转,又道:“如今虽是春日,但这衣裳还是不能减得太快,商姑娘这身舞衣太过单薄,还是换回原来的衣裳罢,今日本就是请姑娘来吃席的,已累了姑娘献舞,若是再染了风寒,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商丽歌依旧笑着,淡声应好。   她依言去换上了来时穿的那身珍珠色百褶襦裙,杨蕊远远瞧她一眼,又挥手让仆妇上前:“方才众姐妹已然挑过了,商姑娘也挑一串吧。”   商丽歌伸手,仆妇趁机飞快地上下扫她一眼,连裙裾边上都没有放过,却依旧一无所获。   杨蕊目中一沉,一把扣住身旁的扶手。   这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她,不是这群贵女,还能有谁?   杨蕊如鲠在喉,这根尖刺拔不出咽不下,只会叫她彻夜难寐心急如焚。然杨蕊面上却看不出分毫半点的焦灼情绪,依旧笑得优雅端庄,处处周到细致。   从郡王府邸出来,季芸才敢小心翻看商丽歌的袖子,方才她明明见到袖子被灌木划破了,怎么如今却看不到半点痕迹?   商丽歌道:“这件襦裙的料子轻薄,实际上是有两层珍珠色叠在一处,外头的那层在阳光下会有点点珠光,而里头的那层相对暗了一些。”   方才她以换舞衣来转移杨蕊的注意力,实际上是为了换穿那襦裙,将划破的外衣穿在了里面。一开始她与嘉元县主匆匆一面,又是那般混乱的场面,别说是县主,便是季芸都未必还记得她穿的衣裙上是否有珠光色,这才勉强蒙混过去。   季芸松了口气道:“那商姐姐,我们算是过关了么,是不是已经安全了?”   商丽歌想到途中给杨小郎君喂食的那个丫鬟,心头微微一沉。   “但愿吧。”   但愿她们,已顺利摆脱了嫌疑。   ***   另一厢,韩修受友人相邀,去了红楼。   友人见他神色不对,亲自给他斟了酒:“最近这是怎么了,日日沉着个脸。”   “无妨。”韩修冷笑,“丢了只狸奴罢了。”   狸奴?   友人忍不住笑道:“这倒是稀奇,堂堂的韩家郎君,畿防营都尉,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养那些个宠物了?”   不错,宠物罢了。   本就是个兴致来时逗弄几下的宠物,合该由他玩腻了再扔到一边,如今却是敢一声不响地同他玩起了失踪,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一连几天未在校场上见到那小哑巴,韩修射箭时都多了几分戾气。此时一口饮尽杯中酒,面上神色更沉几分。   “哎你这,这上等的佳酿哪禁得你这么喝……”   友人肉痛,只得吩咐小厮再拿酒上来。   厢房的门被人推开,像是骤然打通了里外两个天地,红楼厢房的隔音素来很好,房门一开,外头的声音方才争先恐后地涌入。   “覃羽姐姐。”蓦然一道女声传入几人耳中,脆生生的格外悦耳,韩修下意识往门外瞥了一眼,却是倏然顿了目光。   只见回廊之间,一青衣小仆笑着唤住前头的覃羽,正同她说着什么。小仆虽是穿了青衣短打,一身少年打扮,但听声显见是个姑娘,那张素来冷漠疏离的面上如今正挂着盈盈浅笑,隐隐可见颊边一点梨涡,瞧着分外娇憨甜美。   韩修盯着她,蓦然轻呵一声,晃了晃手中酒杯。   抓到了,他的小狸奴。   欣荣转过身,依旧能感到那道阴冷目光一路尾随,她扯了扯嘴角,却是并未回头。   此时,青盖马车缓缓停在红楼后门。   商丽歌从车上下来,穿过中庭的抱壁,径直去往小重山。   蓦然脚下一顿,商丽歌回眸望去,然抱壁之间除她之外再无人影,商丽歌摇了摇头,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竟好似看到欣荣在抱壁之后一闪而过,可欣荣如今犹在病中,当是不会出门。   许是看错了。   商丽歌心中存事,未及细想,匆匆往楼阁去。   欣荣站在抱壁之后,一时心如擂鼓。她垂下眼,漆黑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层暗影,若是仔细瞧她,还会发现她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隐隐发颤。   ***   平杨郡王府中诸事,商丽歌未有遗漏,一一禀报给公子。   闻玉深看她一眼,蓦然从案后起身,走至商丽歌跟前拉过她的手。   商丽歌一怔,下意识要将手抽出。   然闻玉却不许她抽逃,一点一点掰开她紧握的五指,温柔而强势,直到她五指尽松,方才按在她掌心,摸到了里头一点湿意。   “怕了?”   商丽歌抬眸,方才在季芸面前,她只有表现得足够沉稳冷静,才能令季芸也稳下来。眼下在公子面前,她却骤然觉得无需再硬撑着,便老实点头道:“是。”   便是此刻,她也依然忍不住设想着暴露之后,忍不住后怕。   她对杨蕊,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不是还有我么?”   商丽歌眼睫微颤,忽而感觉掌心上的软肉似被轻轻按了按。然这并不是她的错觉,公子许是觉得好玩,她这一愣神的功夫,指尖轻压又按了一回。   商丽歌似被什么烫到,倏然抽回了手,耳际泛起一点霞色。   公子轻笑,眸中微光闪烁:“你在平杨郡王府中受了些惊吓,正好,我这儿还有一好消息,许是能让你压压惊。”   “什么好消息?”   “今年的花朝节主由红楼来办,我邀了礼乐司的乐官来做评。”   商丽歌愣住,全然没想到是这样的好消息,双耳之间甚至都有了些嗡嗡回响。   公子笑道:“你不是一直想让我给你个机会么,如今我应了诺,歌儿可还欢喜?”   商丽歌重重点头,忍不住拉了公子的袖摆:“欢喜,我太欢喜了,多谢公子!”   那双勾人眼尾似承不住满眼喜色,溢出来的愉悦叫人跟着开怀起来。   闻玉勾唇道:“既如此,还有个小忙要歌儿相帮。”   这时候的商丽歌,别说是个小忙,就是让她再抄十卷经书,她也必是乐着抄完的。   “回去换身衣服,到葳蕤亭等我。”   公子说的小忙,便是让她执扇轻倚,容他着墨丹青。   商丽歌着实没想到,公子还会有这样的雅兴。但既应下,便也安静靠坐在亭柱边上,把玩着手中团扇。   她还不知,今年的花朝节上,报名者的画像需提前绘于灯面,一盏精致的花灯配上窈窕美人图,无疑会给那几个礼乐司的乐官留下个好印象。   只是其他的报名者还待四处求拜名师作画,商丽歌的这幅却是由公子亲自来完成了。   公子落笔行云,笔触却又温润细致,先勾美人轮廓,再一点点填充上色,无需耗费多少时辰,姝色无双的美人已跃然纸上,连手中团扇的绣案都清晰可见。   只是外头的美人已歪头睡去,纸上的美人却是轻举团扇,翩翩而舞。   明明那一颦一笑皆已刻入心头,根本无需真人再做参照,闻玉却还是唤了她过来,只是想多看看她穿着这身衣服,手执团扇的模样。   商丽歌歪坐在亭柱边,已是睡得深沉。她在平杨郡王府上耗了心神,如今放松下来方觉疲惫。白皙莹润的指尖渐松,眼见那团扇要坠了地,蓦然从旁伸出一只手来将其稳稳接住。   闻玉无声笑了笑,将扇子搁下,随后弯腰将人轻轻抱起,一路回小重山去。 第五十一章 晋江独发   闻玉将手中信纸置于火上,火舌侵吐,转瞬之间只余一点余灰冷烬。   指节微曲,玉骨叩在桌面笃笃作响,半晌之后,闻玉抬眸:“递话进去,花神节后动手。”   他们已然做了充分的准备,以宫中情势随时都可以进行反击。但公子既说了在花神节后,便是只许在那个时候,连提前半日都无可能。   明姑应下,又道:“闵州卫家已派了人过来,只是畿防营复试近在眼前,他们怕是赶不及阻拦,可要我们的人出手?”   闻玉沉默片刻,道了声不必。   早有消息传出,此次的畿防营复试由武侯亲自把关。闻玉冷笑一声,武侯林隋,当年的卫家军副将,见到卫家的小主子,怕无半分故旧欣喜,只有忐忑难安。   有他在,卫临澈进不了畿防营。   明姑禀完两桩事,却是仍未退下,此时斟酌道:“欣荣之事……”   欣荣之事是她提的,那时的她不曾想过事情的走向竟会发展成眼下这般。   不久前,韩修的人去查了欣荣的背景,所幸查到的是他们一早便备下的暗线。   韩修会去查,除了有疑心欣荣的可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当真对欣荣上了心。正如明姑所料,一个时辰前,韩修派人送来了两匣金锭,要替欣荣赎身。   不仅如此,他还要纳欣荣为妾。   不得不说,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韩家上下用的小厮婢女大多都是家生子,这些年来他们的人虽不断渗透,但也始终不曾触及韩家那几个关键人物。   欣荣若能入韩府,无疑能成为最接近韩家核心的耳目。对他们之后的计划,也只会多有裨益。   然明姑瞧着公子神色,原本打算说的话又尽数咽了回去。   此时,门外有人影走近,丛云叩门道:“公子,欣荣求见。”   ***   一个时辰前。   韩修等在红楼的回廊下。   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猎人,尤其是在蛰伏之时。   欣荣拐过长廊时,手臂蓦然被人拽住,扯进了一旁的厢房。   “松手!”   欣荣怒目而视,韩修却是嗤笑:“怎么,不装哑巴了?”   不待人开口,韩修忽而伸手,扯掉了绑在欣荣头顶的发带。长发垂落肩头,此时再看那张脸,果然多了几分少女的柔丽娇妍。   韩修微微扬眉,指腹在欣荣眉形上轻轻划过:“穿着男装久了,是不是快忘了自己还是个姑娘?”   回应他的,是虎口上又狠又急的一口。   韩修“嘶”了一声,收手一看,虎口处已然见了血。他目色沉冷,不知想到什么,蓦然又笑了笑:“听说你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哥哥,只是命不好,如今身染重疾卧床不起。你将自己卖到了红楼,又去校场甘愿给那些纨绔子弟当人形箭靶,不就是缺钱么?”   韩修俯身,微微眯了眯眼:“跟了我,银子我给你。”   欣荣垂眸掩下眸中神色,唇间却溢出一声冷笑:“你做梦。”   韩修面上骤然显出几分阴鸷,他眯了眯眼,咬牙道:“你就不怕我现在就命人取了你哥性命?”   “韩家人当然有这个能耐。”欣荣眸中决绝,“只是他死后,我必然抱着他的尸体投江。韩家郎君不在意我们这两条贱命,可不知公子的怒火,你能承得几分?”   红楼的那位公子,韩修自然是知道的。韩家如今已然同红楼撕破了脸,公子的手段他们也已领教过,便是他爹也要顾忌几分。   听说那位公子甚为护短,他若当真逼死了红楼中人,只怕还真要惹上一身骚。   韩修顿了顿,忽而道:“这些年韩家得了宫中不少赏赐,其中有一支百年山参,食之可益气补元延年益寿。”   见欣荣果然顿了步子,韩修唇边的弧度一深,再度加码:“我迎你入门。”   “非玩物,非外室,你是我韩修的妾。”   不过是妾而已。   还是韩氏门庭的妾!   欣荣收拢掌心,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却是如韩修所想回过头去,目色疏淡:“何时见到红参,我便何时入门。”   “好。”韩修眼中的阴郁散尽,倒显出几分势在必得的锐色,“三日后,我来接你。”   ***   三日后,商丽歌接到了季芸的信,邀她在瑞茗茶楼一叙。   商丽歌猜,多半是季洲查到了什么。   那日从平杨郡王府中出来后,商丽歌便让季芸将她们听到的和她自己的猜测尽数告知季洲。季洲有一身抽丝剥茧的本事,查探起来也更为便捷,只一味打消杨蕊的怀疑太过被动,最好的方式便是釜底抽薪,将杨蕊所做之事大白于天下。   商丽歌戴了帷帽出门,到瑞茗茶楼时,季芸已等在楼上雅间了。商丽歌上去后才发现,不止季芸一人,竟是连季洲也来了。   季芸搓了搓手中的帕子,觑着商丽歌神色道:“商姐姐莫怪,我是怕我笨嘴拙舌的说不清楚,索性让我哥亲自来同你说,免得漏掉了什么关键细节。”   商丽歌暗暗扶额,朝季洲欠身道:“季大人日理万机,是我叨扰了。”   季洲抬眸:“不忙,我今日休沐。”   商丽歌:……   还是季芸清咳一声道:“商姐姐快坐,我哥点了一壶杜仲,也不知姐姐喝不喝得惯。”   “无妨。”商丽歌坐在二人对面,既是来了倒也不必扭捏,左右是为了正事,季芸知道分寸,没故意叫二人单独会面,商丽歌自也不会怪她。   商丽歌没再客套,直接切入正题:“季大人可是查到了什么?”   季洲亦正了神色:“我依你所言,重点排查了臻荣寺中的僧人,打探到不久前有位僧人在后山拾柴时不小心跌下山崖身亡,与他同屋的另一人却在他死后无故失踪。”   商丽歌想起那日在假山后听到仆从对杨蕊的回话——“只来得及处理一个,另一个叫他逃了。”   想来,说的便是这两人。   那帮匪徒如此熟知臻荣寺地形,能悄无声息地避过山下守卫,定然有内鬼引路。   最熟悉臻荣寺的,便只有寺中的僧人了。   其中关节,季洲稍一细想便能梳出脉络:“那人的行踪我暂时还未查到,嘉元县主必定是在追杀此人,需得在她之前将此人保下,方有获得证词的可能。”   只是不能明察只能暗访,追踪起来难度颇大。   “还是多谢大人。”商丽歌以茶代酒,敬了季洲一杯。   季洲抚着温热的杯沿,顿了顿道:“此事事关永安郡主之死,还有你……和家妹的安危,我自当放在心上,姑娘不必言谢。”   季芸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季洲一眼。   这时候说得这般公事公办作甚!直接说我不放心你的安危,不忍见你深陷险境,有这么难吗?   有这么难吗!!   季芸还在生闷气,商丽歌已然起身:“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季大人若有什么新的消息,可直接送信到红楼。”   季洲颔首道:“你放心。”   见商丽歌转身要走,季洲总算反应及时一回,不等季芸踹他便也跟着起身道:“我送姑娘回吧。”   季芸连连点头:“我就在茶楼等着,哥哥送完商姐姐我们再走。”   “不必了。”商丽歌笑道,“马车就在外面,不必劳烦季大人。”   她感觉得出来,公子不喜季洲,也感觉得出来,季洲似对她生了几分好感。   若叫公子瞧见,必定心生不虞,且她与季洲并非一路人,还是不要纠葛太深的好。   于是商丽歌朝二人一行礼便出了雅间。   季洲立在原地,眸中微光几下明灭。季芸瞧了他一眼,迟疑道:“哥,你是喜欢商姐姐的吧?”   否则,怎会买了簪子送她,又知晓她今日约了人,特意请假休沐呢?   季洲无意识摩挲茶杯的手一顿,喜欢么?   应当是喜欢的吧。   季洲一口饮尽杯中茶水,只是她对他,似乎并未心生欢喜。   季洲莫名想到了那位如玉公子,那么他呢,面对公子时,她可欢喜?   商丽歌上了马车,经过燕尾街时,远远便听到了炮竹鸣响。她掀开车帘望去,只见一顶朱色小轿从红楼前出来,轿帘上绣了春红海棠,前后跟着四个随侍。   这是红楼规矩,若楼中有姑娘脱籍嫁人,出楼那日便如同出阁,定是要点爆竹庆贺的。   前世她离开红楼那日,也是如此。   也不知今日是哪位姑娘出了楼。   “别绕去后院了,就在正门停吧。”   车夫应是,马车辚辚往红楼去,朱色小轿沿街而来,一车一轿在燕尾街上擦身而过,轿帘微微掀起,却只露出姑娘的衣角裙裾。   可惜不是正红,是浅了一层的水红色。   轿中,欣荣紧紧抱住了怀中的一个褐色小罐。   她自红楼里出来,旁的什么都不曾带上,唯独带了这罐子蜜饯。   是商丽歌亲手摘了果子,亲自腌做的。   每一颗,都很甜。   只是以后,她怕是再也舍不得吃了。   马车在门前停下,商丽歌进门后叫住了在前院的姑娘,问道:“楼中是哪位姑娘出了楼,之前怎么也没听你们说起?”   被叫住的姑娘见是她,下意识僵了神色,只道不清楚。   不知为何,商丽歌心下总有些惴惴,令她无端不安。此时这种不安的感觉更甚,心头咚咚直跳,似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她猛然想起,韩相嫡孙韩修近日调任回了澧都,任畿防营都尉。   而这些日子,欣荣的病情一直反复,然每回见她,又不见几分病色,只是精神不佳。   再往前想,在她伤势未愈之时便已不见欣荣,飞霜提起时也总是下意识避开目光……   商丽歌冷了眸色,径直道:“欣荣呢?”   被问到的姑娘骤然一惊,却是答不上来。   商丽歌的心顿时沉到谷底。   她忽而转身,一路往小重山去。   欣荣住的屋舍离她不远,然一推门,里头竟是干干净净空无一人。被褥叠得整齐,却是冰冰凉凉,妆台也被收拾过,商丽歌掀开最上面的妆盒,里头却放了满满一叠红纸。   欣荣从来都是一身少年打扮,即便承认了女儿身,也从未换上过女装,更不会有这些梳妆打扮的东西。   “砰”的一声,商丽歌将妆盒盖上,去往公子楼阁。   似是知晓她定然会来,公子手中未曾执卷,只立在窗前,不知瞧着什么。   商丽歌进去,却是屈膝一跪。   除了前世求公子放她离开的时候,今生的商丽歌,还未这般恭谨谦卑地向公子叩过头,眼下却是跪在公子身前,俯首道:“求公子……接欣荣回来。”   闻玉侧过身,目光落在她头顶,带着如夜寒凉:“起来。”   商丽歌没动,双手渐握成拳。   闻玉便又提高了点声音,似在如玉质清澈的音色中揉了一把隆冬霜雪:“我让你起来。”   商丽歌依旧垂着眸,绷紧的唇角扯出几分执拗,直到公子连名带姓道:“商丽歌!”   她猝然抬眸,让他瞧见了自己通红的眼尾。   “为什么是欣荣?”   为什么……偏偏是欣荣?   所有人都说,欣荣如今是苦尽甘来了,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面上的肉养得多了些,脸上的笑也多了。   可一转眼,又让她眼睁睁看她步入火坑……   为什么?   原本的那个人选,不是她么?   从方才起,商丽歌便一直在想,其实在她入小重山时便已然有了猜测,她不过是公子棋盘上的一颗棋,也已然做了被摆布的准备,所以才会那般迫切地想要脱籍离开。   只是这些时日的相处,终究让公子待她几分不同。   可若是早知这不同,会让人选从她换成了欣荣,那她决计不会接近公子半分,也决计不会冒险去换这几分的不同!   闻玉的眸中似有惊涛骇浪,然出口却又崩于平静,透着克制的压抑:“你在想什么?是在想欣荣嫁给韩修为妾,是否是遵了我的命令?”   商丽歌未答,却也并未否认。   室中一时死寂。   闻玉怒极反笑:“原来我在你眼中,竟如此不堪。”   他将信扔在商丽歌跟前,似不愿再多看她一眼,只冷声道:“出去。”   信上的笔迹商丽歌再熟悉不过,此时只紧紧攥着信封起身,一步步挪出门去。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房中的,只是回过神来时,她已阖门而立,将信封拆开。   里面,是欣荣手书:   姐姐,见信如晤。   当姐姐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离开了。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还请姐姐不要怨怪公子。   想来姐姐也已经知道了,我本是濂州刺史杜倍芳的幺女,本名杜菀儿。父亲被韩氏一族扣了贪墨赈灾银的罪名,父亲被处斩,杜家被抄家,男丁尽数流放,女眷没入贱籍。   一夜之间,我的世界天翻地覆。   娘亲、阿姐都相继离我而去,曾经我也想过要一死了之,去同她们一起,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那些举起屠刀的刽子手依旧活得自在风光,我不甘心父亲一世清名毁于一旦,更不甘心杜家沉冤未昭便已后继无人。   姐姐,你和公子都是救过我的恩人,我视姐姐如同血脉相连的亲人,也知道你们定是想让我放下仇恨重新开始,可我放不下,那恨意就仿如跗骨之蛆,叫我日日痛入骨髓,不看着韩家分崩离析,我死不瞑目!   姐姐,莫要为我难过,我是去做了我想做的事。   若今生还有机会能再见,希望姐姐还愿认我这个妹妹,至少在欣荣心里,你永远都是欣荣的姐姐。   只愿姐姐平安喜乐,一生顺遂无忧。   欣荣敬辞。   商丽歌一字一句读完,已是泪湿衣襟,泣不成声。 第五十二章 晋江独发   畿防营高台上,林隋靠坐椅背,见到来人微微扬眉:“韩大人今日似是格外春风得意。”   韩修一笑,在他身侧的交椅上坐下,转了转手中扳指。   小狸奴变成了美娇娘,软玉在怀自是春风得意。   可惜府中那般多的金银首饰她都瞧不上眼,韩修的目光在场中的一排兵器上落了落,那么喜欢男装打扮,做些可供把玩的小型兵器倒是说不定能叫她多看几眼。   韩修打定了主意,面上也只是微微出神了一瞬,便道:“时辰已然差不多了,武侯宣布开始吧。”   畿防营复试定在城外的骆驼山,山中藏着数十面畿防营的蓝旗,一炷香之内将旗子带回畿防营,便算通过了复试。   然参加考核之人不得骑马,不得自带兵器,否则以作弊论处。   即便不找旗子,从此处到骆驼山一个来回时间已是紧凑,考核难度不可谓不大。故而哨响之后,众人立时便往骆驼山奔去,片刻都不敢耽误。   卫临澈的轻功一般,好在体力充沛,一口气奔至骆驼山也不觉疲惫。通过初试的,至少都是有些功夫底子的人,前后并没拉开多少距离,不少人到骆驼山后便直奔山顶,卫临澈倒是没急着上山,而是先查看周围山势。   兵法有云:夫地形者,兵之助也。   用到此处也是一样。   四周丛林,分明有人踏入的痕迹,且并非一两人所能造成。   卫临澈往林中去,顺着那些痕迹,果然在树上发现了一面蓝色锦旗。他挺身踏枝而上,一把取下树梢上的蓝旗,耳后却突有一道破空,卫临澈本能偏头,飞来的箭弩便钉进了树干。   卫临澈飞身往箭弩射出的方向追去,那人流窜在树丛枝丫之间,身手矫健,时不时还往身后放着冷箭。   蓦然又从旁奔出一人来,似也是来参加擢考之人,卫临澈神色一变,高声道:“小心!”   箭矢不长却极为迅疾锋利,那人一脸仓皇怔在原地,直到卫临澈将他一把拉开。   “无事吧?”   那人转过头来,面上的仓皇神色顿时消隐无踪,卫临澈下意识觉得不对,然不等做什么,那人已然冷笑着将他狠狠一推,卫临澈脚下一空,跌进被杂草覆盖的陷阱之中。   香灰簌簌,一炷香眼见只剩指盖长短的一截。   已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地取了旗子回来,只待线香燃尽,考核便能结束。   林隋扫了眼场中之人,不动声色地抚了抚面上短须,正要起身,却见一人从校场边奔来,一身短打似在泥地里滚过,然那双眼中的光芒却异常明亮。   卫临澈在最后一点香灰落下前,将手中蓝旗举起:“我拿到了。”   林隋的目光顿时一沉。   卫临澈受了些轻伤,倒并非是落下陷阱时摔的,而是用陷阱中的竹节攀爬上来时擦伤的。然不待他出声禀明,人群中已有一人骤然上前,高声道:“我举报,此人作弊!”   那人所指,正是卫临澈。   他从袖中拿出一把精巧弓/弩,让人呈给武侯,又道:“这弓/弩就是铁证。”   卫临澈当即嗤笑一声,即便他未曾见到放冷箭之人的真面目,但想来应是此人无疑。   “启禀武侯,我并未身带弓/弩,而是在林中遇弩箭袭击,后又被人推入陷阱之中,险些错过擢考。”   “哦?”武侯的目光落下来,却不带什么温度,“是何人推你?”   卫临澈环视一圈,却并未见到那人,眉下不由一沉。   “他不在此处。”   “这却是奇怪。”林隋道,“因畿防营复试,沿路到骆驼山都已清道戒严,不可能有人在畿防营的眼皮子底下混进去,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莫非你是觉得,将你推入陷阱的,是畿防营中人?”   卫临澈倏尔抬眸,与林隋对视。   此时,身后又有声音道:“我也瞧见了,他分明在考核中用了弓/弩……”   卫临澈心头一沉。   林隋冷道:“一人之词可说诬陷,如今已不止一人指证,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好说?”   卫临澈双唇紧抿,此时他已然明白,骆驼山中的一切并非是为了夺旗,而是针对他,或者说针对卫氏的一场布局,目的就是不让他入畿防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既是私带兵器,那这考核结果自然就不作数。”韩修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隋一眼,“武侯觉得呢?”   林隋道:“私带兵器以作弊论处,考核结果作废,另受三十军棍,以儆效尤。”   军令一下,立时就有人上前将人压下。   卫临澈垂着眸,只觉心头似塞了一把沉雪,冻得人齿根发冷。他忽而想起临行前,在书房中与祖父争执时说的话。   “如今边防无战事,那我便去守都城,卫家儿郎皆习得一身好武艺,为何偏要我弃武从文?”   祖父沉默良久,目中似悲似叹:“报国从军需要一腔赤忱,可澧都那个地方,不需要。”   卫临澈当时并不明白祖父这话的意思,如今却是明白了。   天子脚下,本该最是威严清正之地,如今却成了世家百官之间争权夺势,勾心斗角的猎场,又哪里还需要什么赤忱忠心!   卫临澈冷冷看了林隋一眼,挣开来人,兀自去领了三十军棍。   棍棒声声到肉,卫临澈却一声未吭。直到三十军棍毕,他方勉强起身,将夺得的畿防营蓝旗扔在了林隋面前。   “我受这三十军棍,是因军令不可违,而非服罪。”卫临澈白着脸,深色瞳仁中的光亮却坚定如斯,“然我卫家儿郎堂堂正正无愧天地,以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亦是如此!”   一言响彻军营,掷地有声。   卫临澈转身离开,再无任何留恋。   ***   自那日公子让她出去之后,商丽歌便再没见过闻玉。   她去了欣荣房中枯坐了一夜,第二日便搬离了小重山,暂时住在庚娘曾经住过的院落中。   对此,公子也并未阻拦,似乎她今后如何,皆与他无关。   如此也好。   虽然知道这是欣荣自己的选择,可公子也是默认了的。商丽歌不愿多想,公子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她不能否认,她曾经对公子生出了几分期待,也正因如此,才会愤怒、失望、痛苦。   果然,日日面对着公子的那张脸,连她也被蛊惑了心神。   不过以后就好了。   商丽歌抬眸望向天空,待她离开红楼,自有另一番天地在等着她,那里虽没有公子,却有她最渴望的自由。   想要离开的心,一日比一日坚定。   商丽歌又在院中练了一个时辰的舞,方去往后院领饭。   飞霜是小重山中人,商丽歌搬离小重山后自不会再麻烦她,她身边也不宜有丫鬟跟着,便没有再找人,诸事亲力亲为。   左右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商丽歌并不觉得如何。   然落在旁人眼中,这事便又有了别的意味。   听雨同几个前院的姑娘一道过来,正遇上去后厨的商丽歌,不由一挑眉梢将商丽歌堵在了凌台前。   春风徐徐吹动凌台两边的池面,水波粼粼本是温柔缱绻,与站在凌台上的姝丽女子相映成画,然来人眉眼间的挑衅恶意却生生败了这一池春水,就似原本的无双丹青上骤然被抹了一点墨痕,令人扼腕嗟叹的同时又想怨怪起这道墨痕来。   听雨对此全然不觉,她只轻抬下巴,讥诮道:“这不是小重山的商姑娘么,怎么还亲自去打饭?”   话音刚落,她又自说自话道:“险些忘了,商姑娘已然被公子赶出了小重山,果然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这入了小重山又被赶出来,可比从没入过小重山还要叫人难堪呐。”   商丽歌对此却全无反应,在听雨走近之前便脚步一转,绕开她去,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曾。   这般无视中透出来的不屑,比指着她破口大骂还要让听雨跳脚。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用了些不堪入目的手段就以为能攀上公子了?还不是被公子随意丢弃的腌臜物罢了。”   商丽歌依旧充耳不闻。   听雨越骂越难听,她身边的姑娘忍不住去拉她,却被她一把拂开:“怎么也不学学你那狗腿子欣荣,人家如今可是风风光光被抬进了相府,你若是有她三分勾人的本事——”   商丽歌的步子骤然一顿。   听雨被那回眸而来的一眼看得一个激灵,待回过神来愈发恼怒,眼见商丽歌有了反应步步而来,听雨更是高声道:“你若是有她三分勾人的本事,也不至于被赶出小重山,连个——”   打断她的,是身旁几人的骤然惊呼。   听雨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腹部剧痛,随即往后一仰,狠狠砸进了凌台边的水池。   水池不深,听雨扑腾了两下便自己游到岸边,与她同来的几个姑娘七手八脚地将她从池中拉出来,听雨看向商丽歌的目光恨不得要吃人。   然不等她站稳,商丽歌又是一脚,将她踹回池中。   众人一惊,这才看清她眸中的冷意。   没有怒火滔天,也没有恨意沸腾,相反,那双眸中一片风平浪静,有的只是无边无尽的霜色,令人无端胆寒。   一时之间,再没人敢去拉听雨。   商丽歌神色疏淡:“再让我听见你诋毁欣荣,我就让你在这池里泡一辈子。”   许是春日的池水还是凉意渗骨,听雨望着商丽歌,忽而打了个寒噤,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楼阁小书房,丛云正替公子研墨。   虽说从前一直是他在伺候公子,但自商丽歌来后,这伺候笔墨的活便都由她来做。丛云有段时日没碰,一时竟觉得有些生疏。   公子依旧绷着唇角,神色矜淡。   自商姑娘离开后,公子便是这副模样。丛云暗叹一声,装作不经意道:“方才暗卫同我说,凌台水池边有人落了水。”   公子并未搭腔,丛云又觑了公子一眼,硬着头皮自言自语:“远远瞧着,像是商姑娘同人起了争执。”   闻玉笔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然依旧未曾抬眸。   丛云再接再厉:“虽说已然入了春,可这池水定然还是凉的很,若落水的真是商姑娘,她旧伤刚愈,万一再染了风寒……”   闻玉停了笔,却是抬眸睨他:“话这么多,是皮痒了?”   丛云顿时闭了嘴。   然闻玉再度垂眸,却是迟迟未再落笔。   脑中浮现的,尽是她白着脸的执拗模样。   将他看成什么人了!   闻玉将笔一掷,额角又突突疾跳。   不想回来便别回来,不同他认错,难道还要他去请人不成?   笑话!   屋中一片沉寂,难得见公子情绪外露,丛云垂着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却听半晌之后,公子又道:“让素湘去唤明姑。”   丛云一愣,要寻明姑随便找个人传话便成,特意唤素湘姑娘作何?丛云眸中一转,电光火石间想通了其中关节,忙应声退下。   合上门后,丛云忍不住摇了摇头。   到底是不放心,让素湘姑娘去,若落水的真是商姑娘,可不就能就近医治了么?   丛云忽而觉得,自己可真是聪明绝顶。 第五十三章 晋江独发   刚摘下的凤仙花被捣做鲜亮的花汁,透过绵密的纱布滤到底下的瓷碗中。   两个丫鬟跪在一旁,用棉布将花汁充分浸透,再缠在杨蕊指尖,用细线绑住。   仆妇从外头匆匆而来,见到杨蕊却是摇了摇头。后者目色顿沉,一把扯下棉布道:“滚出去!”   两个丫鬟被喝得一颤,忙收拾了东西退下,杨蕊甩袖起身,再不掩饰眸中阴戾。   这些时日,她借口在册封宴上丢了首饰,召了那日所有在后院当值的丫鬟小厮一个个询问,却依旧毫无所获。这么一个威胁隐在暗处,若是不将人抓出来,叫她如何心安!   “县主,小郎君来了。”   门外有人通禀,果然不久之后便传来些许动静,杨蕊立时收了眸中的阴沉之色,只笑得温柔亲切,款步朝外头的小郎君迎去。   “淮儿怎么来啦,可是想阿姐了?”   杨淮扑到她怀中,腼腆地笑了笑。杨蕊牵他坐下,下人上了茶水点心,杨蕊将一叠蜜饯搁到杨淮面前,笑道:“阿姐知道淮儿最喜欢吃这个了,喏,阿姐这有好多。”   蜜饯是被压得薄薄扁扁的一片片,中间的果核清晰可见。杨淮伸手接过,他身后的丫鬟顿了顿,还是拦道:“县主,奴婢瞧这蜜饯未除果核,小郎君年纪尚小,这么吃是不是不太好……”   杨蕊眸中的笑意一滞,打量了那丫鬟一眼,蓦然似笑非笑道:“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丫鬟只觉头皮一麻,下意识“扑通”一声跪在了杨蕊跟前:“奴婢该死。”   杨蕊眼风一扫,仆妇忙上前将丫鬟扶起,拉着她道:“你这孩子,既是为了小郎君好,县主又怎会怪你,吓成这般作何?”   丫鬟不敢抬头,杨蕊笑着起身,亲自拉了她的手:“是个机灵的,不想你年纪轻轻竟这般细心,可是有谁同你提过?”   丫鬟道:“是……是位姑娘说的。”   “哦?”杨蕊声音轻淡,似是不经意道,“哪位姑娘?”   丫鬟回忆了下,听她身边人称呼,似乎是……   “是姓商,商姑娘。”   姓商啊。   杨蕊抚了抚指尖,她就觉得那位红楼中人最为可疑,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那日竟叫她蒙混过去。   可惜如今,她是宁可错杀,也绝不错放。   杨蕊眸中骤然闪过一丝锐色,让仆妇将人带了下去,说是领赏,但盘问清楚后,自不会再让这个自作聪明的丫鬟再回到杨淮身边。   一旁的杨淮扯了扯杨蕊的衣袖,指着蜜饯道:“阿姐,我还能吃这个么?”   杨蕊温柔一笑,摸了摸他头顶,亲自拿了片蜜饯递到他手中:“淮儿喜欢,自然什么都可以。”   ***   花神节在即,今年的选花神由红楼来办,对各大歌舞坊来说,这是一年中最盛大也是最重要的节日。   哪家的姑娘能摘得花□□号,她所在的歌舞坊便可称为行业之首。这些年红楼风头极盛,年年的花神都落在红楼,其他的歌舞坊早憋了一肚子的火,每年也都是铆足了劲儿要争个高低,今年自也不例外。   眼看离花神节不远了,各家歌舞坊到处递帖子邀请澧都中的几位大家行首能赏光莅临,指点指点楼中的姑娘们,倒是红楼似是半点不急,也没见楼中人特意去拜访哪位行首。   直到这日。   红楼门前停了一辆华盖云顶的舆车,鲛绡为帘,楠木为轴,车旁还跟了四个身着绫罗的美貌丫鬟,每人手中都抱了一样乐器。这阵仗一出,叫河对面那金屋的凤姑都探出头来。   来人竟是大家徽琴。每当花神节临近,她便是最炙手可热的一个,凤姑咬牙,想来又是那位公子的面子。   凤姑决计不会想到,红楼压根不曾递过任何帖子出去,这位大家徽琴,是不请自来。   徽琴才到门口时,楼中便已然传开了,明姑亲自迎了人进来,闻得徽琴想在楼中小住,便也命人着手安排。   徽琴扯了扯嘴角,果然如她所想,红楼即便不曾邀请过她,也不会将她往外赶,双赢的合作,哪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珠钗,丹凤眼一抬透出一股子高傲。   其实,这才是大多行首会有的态度,似周沐楠那般随意潇洒的,才是真正的凤毛麟角。   “姑娘们午时才会安排宴饮,在此之前,徽大家皆可随意。”   徽琴略略点头,问了句:“素湘可在?”   “素湘近日不见客,徽大家有什么事我可代为转达。”   徽琴闻言,面色沉了沉。   她来红楼实是为了两桩事,一是这两年她的名气有所下滑,急需一个契机让她再度声名大噪。今年的花神节,红楼依旧是最有希望夺魁的歌舞坊,她在这时候来红楼,待红楼得胜,她的名气自然也能更上一层楼。   而其二,是为了谱曲。近年她节节而退,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灵感枯竭,许久未再作出惊世传唱之作。红楼素湘弹了一首好筝,精通音律,若能同她交流几回,或许能帮她一二。   然如今素湘拒不见客,徽琴的一项打算落了空,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   徽琴一甩袖子,立时在堂中落了座:“那便让姑娘们都过来吧。”   明姑看她一眼,唤了人来。   四个丫鬟已然将乐器放下,煮水烹茶各司其职,直到一盏茶后,徽琴方抬眸:“人都齐了?”   听雨自那日被商丽歌踹进池子里后一直神色灰败,见到大家徽琴方才恢复几分精神,若是她也能拜个行首为师,何愁不能压商丽歌一头?   此时便也抢着回道:“应是还差一人。”   “怎么,是病了还是出门了?”   听雨冷笑道:“徽大家有所不知,那位是周沐楠周大家的关门弟子,架子一向大得很,我等怕是请她不动。”   徽琴闻言后果然神色一变,茶盏搁在几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明显昭示着她的不悦。   周沐楠此人她不仅听过,在泾南时还曾见过。   那时有位大家以曲会友,行中不少大家都接到了帖子,那周沐楠不修边幅,身边连个跟随伺候的人都没有,徽琴便将他当作想偷溜进门的低等乐师,好生羞辱了番。   谁知那周沐楠半句不驳,只等她道完方施施然将帖子拿出,当着她的面跨门而入。   为此,徽琴在那场筵席上闹了好大一个没脸,周沐楠这个名字自也是深深刻入了脑海。   眼下,又是这个周沐楠的弟子带头下了她的脸面,徽琴冷哼,正要开口,却见自后院行来一娉婷女子,雪肤乌发身材匀称,眉目间姝丽含媚,是女子见了都移不开眼的明艳。   徽琴自身的容色一般,五官疏淡,说好听了清丽,说难听了便是寡淡,商丽歌这般浓澧容色,偏偏又是她最瞧不上眼的一种。   只知梳妆打扮以色侍人,乐艺一途又怎会走得长远。   果然是周沐楠那等人会挑出来的徒弟。   徽琴暗嗤一声,冷道:“学艺一途,最要紧的便是虚心恭谨,切忌狂妄自大坐井观天,这就是我要给你们上的第一课,”   她看着商丽歌:“你上前来。”   商丽歌得到消息后并未耽搁,只庚娘的院子最为偏远,故而才到得迟了些。然她并未解释,仍是依言上前。   徽琴一挥手,便有丫鬟抱筝而来,却并未将之搁在几上,而是跪坐下来,让筝平稳伏在自己膝面。许是做惯了这个动作,竟能将一把不算轻的筝托得四平八稳,连颤都不颤一下。   “可看清了?”徽琴示意商丽歌,“你来。”   一旁的殷千千眉目一蹙,正要开口,被覃羽扯了扯袖子,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位大家徽琴,之所以在花神节前让歌舞坊中人趋之若鹜,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与礼乐司三大乐官之一的乔衡颇有交情。   虽说乐官评判力求公正,但一个人的喜恶往往也会影响自身的判断。若是真得罪了她,只会有害无益。   商丽歌容色平静,从丫鬟手中接过筝来,跪坐在一旁用双手托住。   这动作看着简单,但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极易让人觉得双手酸疼,膝下发麻。   徽琴却仿若不知,只讲起奏乐要领来,商丽歌听了几句,却是眉间微蹙。   徽琴所讲,并非指法,甚至连技巧也称不上,她所说的皆是诸如用何种动作弹奏才会显得优雅端庄,亦或是从何种角度来看,会叫人觉得格外赏心悦目。   商丽歌腕间一动,筝微微一晃,便叫徽琴弹劈了音。   “这么点时辰便受不了了?”徽琴讽笑,“连最基本的持之以恒都做不到,你还学什么演乐?”   商丽歌抬眸,却是将筝放下。   “怎么,还敢同我闹脾气?谁给你的底气,周沐楠吗?”   商丽歌起身,目中无波无澜:“恕我无礼,徽大家传授的演乐之道我并不认同,这与我师父无关。”   徽琴眉间一紧:“你说什么!”   “以我拙见,演乐的目的是为让人欣赏到美妙的乐曲,或使人愉悦,或感人至深,乐之一字在于乐本身,与如何演奏,演奏的姿势如何优雅,并无多大关联。”   “你这般有感悟,怎也不见礼乐司评你为大家?”徽琴冷笑,“我好心好意来传道受业,你们红楼中人便是这等态度吗?”   “是我失礼。”商丽歌行礼道,“徽大家一番好意,红楼中人感念于心,但我还有要事在身,恕我不能奉陪。”   殷千千和覃羽也跟着起身,看着那气急败坏的徽大家暗暗摇头,也难怪徽琴的名望一年不如一年,心思都在旁门左道上,不潜心习乐,自然谱不出惊世绝响。   这讲坛,不听也罢。   几人都礼数周全,乐理一途意见相左也是常事,换了旁的大家,不愿听便放她们自行离开便是,偏生徽琴的心眼比针尖还小,她一甩脸色,身边的丫鬟立时从腰间抽出一根韧条来,竟是一鞭子抽在商丽歌臂上。   这一下,叫堂中众人皆变了脸色。   “你做什么!”   殷千千一把护在商丽歌跟前,对徽琴怒目而视:“谁给你的胆子,敢在红楼撒野!”   徽琴被喝得一怔,然想到即将到来花神节,顿时又有了底气。她同礼乐司的乔衡相识多年,若是多嘴几句,说不定还能左右今年的花神位。   是聪明人都不会在这时候同她撕破脸,那位公子自然也不会希望红楼中人错失魁首,不过是抽了一鞭子,能有什么大碍?   徽琴遂放下心来,冷道:“我今日来此处教习,便也算是你们的半师。学生不敬,做师父的教训一二又如何?”   “教训?你在我的地方,想要教训谁?”   蓦然一道冷声直穿而来,似透着刮骨寒意,顿令徽琴心下一颤。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二楼横廊间不知何时立了一人,紫玉面具下的深眸若寒潭凛冽,他一步步拾阶而下,却是径直走到商丽歌跟前。   这还是这些时日,商丽歌头一次见到公子。   “伸手。”   公子唇线紧绷,毋需他开口,商丽歌便能瞧出他是动了怒。   然不待她动,公子已然主动拉过了她的手,将袖摆拂起。只见雪白似藕的臂弯上,一道鞭痕红得突兀,虽未见血,却显得尤为狰狞。   闻玉眸中一沉,双目如箭。   执鞭的丫鬟被那饱含锋锐的眸光刺得一个瑟缩,几乎就要站不住脚,然不等她向徽琴求救,公子已然开口唤了丛云。   没有任何其他的吩咐,丛云掠身上前,却是当着众人的面,干净利落地折了那丫鬟的腕骨。   凄声之中,徽琴对上闻玉的目光,浑身一颤骇得跌坐在地。 第五十四章 晋江独发   徽琴被丛云扔出了红楼。   来时她高傲如仰颈孔雀,仆婢环伺,阵仗十足,如今却是灰头土脸,鬓边钗环下的流苏都断了好几根。   眼见四周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围了不少人过来,在公子跟前抖若筛糠的徽琴蓦然又有了几分底气,人前倒也开始示弱起来,垂泪控诉道:“知道红楼威风,里头的姑娘个个娇养,可也不该不懂何为尊师重道吧?我好心来此讲学,是为弘扬礼乐之风,你们不领情便罢,何故要这般作践人!”   对面金屋里的凤姑一直注意着这头动静,早在丛云将人扔出来时便已奔了出来,此时正听到徽琴这番控诉,忙“哎哟”一声将人扶起,唱作俱佳道:“徽大家这是怎的了?您可是行里响当当的人物,谁敢给您委屈受?”   停下来的人越来越多,徽琴也逐渐提高了声:“红楼的待客之道我今日算是领教了,这地方,不来也罢!”   凤姑闻言,眼珠一转立时接道:“红楼容不下徽大家,我们金屋定将大家奉为座上宾,徽大家大人有大量,就莫同那些不懂事小姑娘一般见识了。”   往来于燕尾街的大多是贵族富贾或是同行中人,便是在附近摆摊的小贩也有几分眼色,还是有不少人识得大家徽琴的,此时倒也忍不住好奇起来,周围嗡声渐起。   明姑哪里不晓得这两人的心思,这是仗着众人围观连脸皮也不要了,一心想抹黑红楼呢。   明姑当即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轻而易举地盖过了那些嗡声议论:“徽大家莫要抬举了自己,红楼从未给徽大家下过帖子,大家不请自来红楼本也以礼相待,可若是大家口中的弘扬礼乐之风就是对红楼姑娘挥鞭子的话,那这红楼地界还请徽大家万万不要再踏入了。”   “挥鞭子,里头竟是动手了么?”   “我说怎么被人丢出来呢,原是在红楼里撒野,什么徽大家,莫不是个疯子吧?”   凤姑神色一僵,拉着徽琴的手一时不知放是不放。   徽琴听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然不等她开口辩驳,明姑又道:“知道徽大家与礼乐司的乐官交好,但红楼行事素来堂堂正正,大家也不必用此事威胁,毕竟人人都长了双眼,能辨是非,能明事理。今日公子动怒,只是将大家逐出楼去已是给了大家颜面,若徽大家日后再如此行事,只怕澧都中再无大家容身之地。”   徽琴目光一偏,落在丫鬟被折断了的腕骨上,蓦然一个激灵,逃也似的甩开了凤姑,灰溜溜钻进舆车,只吩咐车夫快走,再不敢停留半刻。   明姑这才望向凤姑:“你若是想请徽大家去金屋一趟,此时去追也是来得及的。”   凤姑只能讪笑:“我也是没想到,那徽大家竟是这样的人……”   言罢也不敢再多停留,在众人指点声中回了金屋。   这场闹剧方才落幕。   红楼大堂之中,商丽歌垂着眸,想将手腕从公子指间抽出,然公子握得紧,见她挣扎得狠了,蓦然扬眉道:“你若再动,我就抱着你走。”   商丽歌一僵,闻玉的手便从她腕间滑下,改为牵着她。   原本,闻玉一直等着商丽歌来认错,只要她低一下头,那日之事他便不再追究。然左等右等,只日日从暗卫那里得知她的行踪,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却迟迟不见人来,闻玉心头郁气难消,今日出小重山,本是为了同人算个总账。   不想,却撞见了徽琴的人对她动手。   那一瞬,满心阴郁化作戾气,险些叫他动了杀心。   到底,还是不舍她受委屈。   闻玉目中微闪,牵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待会儿我便命人将你的东西都搬回小重山,有我护着你,这红楼之中便再没人能给你委屈受。”   商丽歌抬眸,说了这些时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那若叫我受委屈的人,是公子呢?”   闻玉弯了弯唇,拉过她的手按在心口:“那便任你打,好不好?”   在场诸人从未听过公子这般低声轻语地同人说过话,虽说戴着面具,但想也知道他此时的神情有多温柔和熙,与方才看向徽琴时判若两人。   不是说商丽歌是被公子赶出小重山的么,怎么如今瞧着,像是公子亲自来哄她回去?   旁人面上顶多怔愣惊讶,听雨却仿佛被人扇了个大耳刮子,面上火辣辣地疼,只咬牙死死盯着二人的背影,手中罗帕拧成一团。   还是殷千千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言惊醒众人:“公子的事你们也敢打探?还不散了去,花神节将至,可有的要忙。”   言罢率先离开,然经过听雨面前时,却是顿了脚步收了笑:“莫以为你做的那些事公子会不知道,如今你也瞧见了她在公子心中是个什么地位,劝你最好安分守己,否则,听雪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听雨闻言一怔,面色煞白。   闻玉牵着商丽歌回到小重山的屋舍,熟门熟路地抽开妆台下的抽屉,却见原本放了常用药物的屉格中空无一物,不由微微眯眼:“倒是搬得干净,怎么,是想同小重山划清界限,还是想同我划清界限?”   “自是都想。”   闻玉咬牙:“商丽歌!”   商丽歌垂下眼睫,嘟囔道:“我便是搬离了小重山,公子还不是能随时知道我的动向?哪是我想划清界限便能划清界限的?公子又何必动怒,方才还说不会给我委屈受呢。”   商丽歌轻哼一声,蓦然一拳砸在他胸口:“果然男人的话都不能信,公子也是一样。”   闻玉没躲,见她这副模样却是忍不住低笑出声,胸腔微微震动,连累发梢从肩头垂落,乌黑如锻光滑无匹。   “你倒是会打蛇随棍上。”闻玉笑叹,“我是该气你,还是该夸你?”   商丽歌依旧避着他的目光,闻玉眸中微闪,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我答应你,若有朝一日韩氏倾覆,我定将欣荣接出来,全须全尾地带到你面前。”   商丽歌的呼吸骤然一滞。   她终于抬眸,直视公子:“公子说话算话?”   “我虽不是君子,但也做得到一诺千金。”   “好。”商丽歌目光灼灼,“公子可要记着今日说的话,便是我在那天到来之前已成一抔黄土,公子也要将欣荣完好无损地带到我墓前来。”   闻玉的目色陡然一沉:“胡说什么!”   闻玉顿了顿,按下心头忽而汹涌的戾气,闭眼复睁,眸中仍是冷凝:“这话,以后不许再说。”   商丽歌望着他,半晌后还是点头道:“知道了。”   闻玉看着人将商丽歌的东西一点点搬进屋舍,又给她上了药,方回到楼阁中的小书房。   暗卫这时进来,又将今日商丽歌的一言一行汇总成册,递到闻玉案前。   自商丽歌入小重山那刻起,她身边就一直有暗卫跟着,以前也会同闻玉汇报她的行踪,然自商丽歌搬离之后,闻玉便索性让暗卫将她的一言一行都记录下来,整理成册。   他每日都会翻阅不止一遍,从那一字一句间知晓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仿佛她就在跟前一般。   然闻玉想起方才商丽歌所言,知她不喜,遂又吩咐道:“以后不必记了,你们只远远跟着,确保她安然无恙便好。”   暗卫称是。   闻玉将手中的这册放进抽屉,同其他几日的放在一处,未再翻看。   人已然回来了,以后自不必再看这些。   闻玉微微勾唇,熄了那一灯如豆,回了寝房。   今夜,当是无需再燃安神香了。   ***   澧朝舞乐兴盛,大大小小的节日歌舞不歇。而一年一度的花神节更是重中之重,往年便是圣上也曾微服出巡来瞧过一回,这一瞧,便瞧上了那年选出的花神,如今身怀龙嗣的兰嫔娘娘。   歌舞坊中能出一位娘娘那是莫大的荣耀,其他歌舞坊哪个不想一步登天,因而对这花神节更是万分重视。   今年的花神节由红楼主办,场地自也定在了红楼。   红楼自半月前便挂牌售座,楼上的一应雅间早早便被大人物订了去,便是楼下大堂里的座位也是一水儿的官家子弟。有银子的能得个站位已是不错,连廊桥都挤不上去的,便只能等在一旁的茶楼,听说书人传话,遥想几分楼中盛景了。   红楼檐前,挂了几十盏的美人灯,灯火连天若地上星河,莹莹烛火透过灯面,映着美人眉目如画,令人如置瑶池仙境,不知今夕何夕。   这其中,各家歌舞坊的都有,每家都是固定的名额,红楼这里也只点亮了三盏,正是红袖榜前三。   光看灯上美人已是叫人目不暇接,红楼的这三盏又格外精致些,尤其是中间那盏,上头的美人手执团扇翩翩起舞,连发丝都根根分明纤毫毕现,似是随时都能从灯上跃下,只盈盈一眼便能叫人驻足凝视。   也不知是哪位名家的丹青,竟能将这位美人画得如此活灵活现,更叫人期待起真人来。   季洲在灯下停步,一眼便认出了灯上之人,竟与她平日神态别无二致。   素来严肃刻板的大理寺卿,却对着一盏灯笼轻轻一笑,这副模样,若叫大理寺中的其他官员瞧见,怕是个个都要惊掉了下巴。   蓦然一阵春风拂面,吹起了灯笼底下垂挂的流苏。   季洲面上的浅笑忽而一滞。   只见那盏灯笼底部,几个墨色小字若隐若现:   玉之心喜,赠吾丽歌。   这盏灯笼出自谁的手笔,已是一目了然。 第五十五章 晋江独发   季洲拢在袖中的手紧了紧,未再多看。   入得一楼大堂,只见满堂生辉亮如白昼,曲水潺潺分流两侧,正中搭了二层圆台,妃色绢纱拢在四周,宛若含苞待放的牡丹,其色倾国。   即便宾客满堂,楼中依旧秩序井然,红楼规矩严明,那位公子驭下的手段,亦可见一斑。   巧的是,季洲的席位正在刑部侍郎卢志高旁。   卢志高正与友人推杯换盏,眼风一扫见大理寺卿季洲坐到了自己身侧,登时一个激灵,手中酒杯都险些飞出。   “季、季大人……”   卢志高绷着脸,神神秘秘往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季大人来此,可是这里发生了什么重案?”   不知想到什么,他神色陡然难看:“莫非有人要在此处趁乱行凶?”   季洲:……   “卢大人多虑。”季洲斟了杯酒,朝他一举,“来看歌舞而已。”   卢志高的神色宛如见了鬼。   季洲没再管他,目光往台后掠了掠,那里隐见人头攒动,也不知她是否就候在那处。   季洲顿了顿,又微微摇头,只她一向稳得住,此时怕还在哪处煮水烹茶。   季洲倒是料对一半,商丽歌的确未候在台后,却是在三楼厢房,公子处。   闻玉开了半页轩窗,示意商丽歌看向台侧的高席,那里已有三人入座,二女一男,皆是礼乐司乐官。   为首的女子约莫三十来岁,鬓发梳得一丝不苟,妆容精致目色凝练,是礼乐司首席乐官蟾宫,她右手边的男子面相偏阴柔,眉目纤长,便是同徽琴有几分交情的乔衡。   乔衡此人,商丽歌之前已在公子处见过他的生平资料,他表面公正说一不二,背地里却没少拿各家歌舞坊的孝敬,同那徽琴可谓是一丘之貉,目光短浅且心胸狭隘。   那日徽琴在红楼吃了教训,连累他也声名有损,这笔账他面上不会同红楼清算,但难保不会心下记恨。   商丽歌微微蹙眉,蓦而眸光一顿,嘴角扯出丝笑来:“公子之前已同我说了蟾宫和乔衡,然他们一行三人,怎不见公子提起另外一位?”   蟾宫的左手边还坐了位女子,同蟾宫整装肃容相反,她从进来时便一直眯着眼笑,瞧着一团和气,然她既能坐在首席乐官的左手位,想来在礼乐司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闻玉勾唇,他只说一她便能知二,他的歌儿还真是冰雪聪明,剔透得紧。   商丽歌不知闻玉的心思已拐到了别处,此时微微偏头看来,鬓边的珠钗微晃,似要颤进人心里。   闻玉喉间微滚,伸手将那珠钗扶正:“她是红楼的人。”   果然如此。   商丽歌抿了抿唇,闻玉仿佛一眼看透她所想,只道:“让她过来只是为防着乔衡,并非叫她偏私。”   且这花神位本就不是礼乐司的一言堂,真正要紧的,是这些听曲赏舞的人。   闻玉从小书房中将那把紫檀木的琵琶带了出来,此时在商丽歌跟前将匣子打开,琵琶上的素梅图案虽略显陈旧,但琴弦光亮,显是日日擦拭。   商丽歌弹过这把琵琶,音色清亮,是极好的品相。公子此时将之拿出来……   “登台时,就用这把吧。”   商丽歌微微一愣:“可这是公子珍爱之物。”   闻玉轻笑着应道:“所以,你要好好弹。”   公子看向琵琶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叫商丽歌有种错觉,仿佛她同那琵琶一般,也得公子万分珍视。   商丽歌心头一跳,下意识垂了眸。她轻拨琴弦,果然是泠泠音色,若浩渺云烟。连公子都不曾瞧见,她垂下的双眸中掩下的凌云锐色。   徽琴也好,乔衡也罢,能镇住那些阴谋诡算的,还有最直接的一途。   她的实力。   自信强大,无可匹敌的实力。   ***   筝音率先起调,整座楼阁倏尔一静。   只见包裹那圆台的绢纱自顶上一点点剥落,花苞初绽,牡丹馥郁。圆台中素衣墨发的女子抱筝而坐,素手轻拨,那一切凡尘喧嚣似都离人而去,天地之间仿佛唯她一人,踏着暮色沧河,踽踽独行。   “有杕之杜,其叶菁菁。独行睘睘。岂无他人?不如我同姓。”①   本是吴侬软语,然曲调苍茫,配上清凌筝音,似能令人耳清目明,又感同身受。   素湘是去年花神节的魁首,今年不再参加评选,只作开场。在座有不少人都曾听过素湘抚琴,然这诗歌却还是头一回听她唱。   这一番热场,轻而易举便镇住了场子,殷千千和商丽歌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坦然自信。   殷千千笑道:“好不容易能同你这般比上一场,你可莫要让我失望。”   商丽歌亦眨了眨眼:“就请殷姑娘拭目以待。”   圆台之上,演奏笙、箫、琵琶、古琴,各式乐器的皆有;   剑舞、灵蛇舞、鼓上舞、折扇舞,各番舞艺亦层出不穷。   乐官手中的名册一页页翻过,直到停在画着商丽歌画像的那页。   蟾宫对她倒是有些印象,前些日子还听贵女说起,此女舞艺精湛且气度不凡,不畏权贵亦不谄媚阿谀,是个演乐的好苗子,此时便也多问了句:“她便是那个险些复刻了二十四转步生莲的姑娘?”   乔衡把玩折扇的手微微一顿,想起前日徽琴来找他哭诉。   那姓商的女子是如何目中无人,那位红楼公子又是如何刻毒凉薄,徽琴在他们面前受了多少折辱,这些乔衡都不甚在意。他在意的是明面上他好歹与徽琴有几分交情,可这红楼竟是半点不顾及他的面子。   都道红楼清高,可再清高,还不是一样要恭请礼乐司?   乔衡心下冷嗤,面上却笑道:“正是她。”   “不过,也只是‘险些’而已。”   乔衡摇头:“即便她今日当真舞出了二十四转步生莲,那也不过是走了条别人已然走过的路,舞艺再好又能如何?”   蟾宫目中一顿,将册子放下:“此言有理。”   一旁的乐官长玏依旧眯着眼笑,一反常态地未同乔衡呛声,只道:“且看着吧。”   四周似是忽而暗了些,头顶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然熄灭,倒是曲水流觞中飘来一盏盏莲花灯,烛影朦胧。   此时,堂中最亮的光源便在中央的圆台,薄纱绽开时,台上已多了位怀抱琵琶的红衣女子。   这一身红无任何其他坠饰,只是单纯的,热烈的红,若是一般人,十分容色也定会被这红夺去两分,可眼前女子的五官灼灼明艳,那眼角眉梢的媚色姝丽没了刻意的遮挡,竟能与这满目红色相辅相成。   抬眸之间,媚骨天成,艳到极致。   厢房中的闻玉猛然起身,台上葱茏乐音已层叠而来。   一挥袖一顿首,一步一移,一颦一笑,每一道影子都能深深刻入脑海。   而此时的商丽歌,已然将周围一切忘却,只记着师父曾经说过的那句:不同的曲风能演绎出不同的舞,跳出框架,一切就皆有可能。   她将琵琶置于肩后,素手一拨已叫台下众人齐齐变色。   便是蟾宫也愣了愣道:“这是……”   “是反弹琵琶。”   不知何时,长玏也没再眯着眼笑,嘴角倒是牵出一抹兴味。   然不仅仅是反弹琵琶。   商丽歌双袖同展,舞步应和着琵琶乐声,一步一转越来越疾。   有人数着她的舞步,一转两转……二十二转、二十三转……然直到二十四转已满,她依旧不曾停下。   这已不是二十四转步生莲!   蟾宫下意识起身,目光灼灼锁住台上女子,她仿佛已化身一团红火的云,披染天际霞光万丈,又好似一只振翅腾飞的凤凰。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九天揽月,直上云霄。   三十二转!整整三十二转!   凤舞琵琶,惊艳四座。   很多年后,澧都中有人提起这一场舞,依旧是满目惊色,津津乐道。而此时,乐声已停,整座红楼却依旧寂寂。   直到高台之上长玏起身抚掌,众人才如梦初醒,红楼之中霎时沸腾,喧闹的余韵自内而外,大堂、廊桥,甚至整条燕尾街,都因这乍然迸裂的情绪鼎沸到极致。   四周的烛火一点点亮起,商丽歌的双眸似也被一层层点燃,她牵唇一笑,姝色无双。   从今以后,再无人能阻挡她的脚步。   季洲望着台上的人,神色怔怔。他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鼓动着陌生又热烈的情绪。   而此时有着同种情绪的,并非他一人。   闻玉目色深浓,指腹无意识地抚过杯沿,好似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飞快地从他指间漏过。   他的歌儿,似是洗尽铅华,露出了最耀眼的一面,他引以为荣,却又心下顿沉。   明珠璀璨而惹人觊觎。   “原来这便是一舞倾城,天姿国色……”   “若是能让商姑娘单独为我舞上一曲,我这辈子可算是死而无憾了……”   “呸,做你的春秋大梦!”   “我不一样,只要商姑娘能对我笑上一笑,我就知足了……”   诸如此类的痴迷遥想不绝于耳。   闻玉眸中的神色越来越沉,忽闻“喀啦”一声,他手中的茶杯骤然碎裂,茶水汩汩,洇湿衣袖。 第五十六章 晋江独发   闻玉拂袖,他素来爱洁,此时竟没注意袖摆上晕开的茶渍,只疾步下楼。到大堂时,臂上已多了件玄色披风。   商丽歌刚从后台出来,便被那披风兜头罩住,公子的声音沉沉落在头顶,似是有股子咬牙切齿的意味:“不是同你说过,不许再穿红色么?”   商丽歌将披风往下拉了拉,闻言眸中一顿:“不好看么?”   久久未听到公子回答,商丽歌垂眸,只道:“只此一次,以后不会了。”   闻玉没注意商丽歌此时神色,他的目光与另一人在半空相遇。闻玉微微扬眉,侧身一步,将那人的视线隔绝在外。   季洲心头一沉。   他来晚了。   ***   今年的花神位毫无悬念,商丽歌摘得魁首,并顺利通过了礼乐司的考评。   正如商丽歌所料,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伎俩都不值一提。乔衡再如何不甘,也不能左右礼乐司的决定,行首大家的玉牌不日便会下发,而十日之后,商丽歌便会前往城外青山的碧鸿泉,以花神的名义点泉泽被,祈祝春风化雨,礼乐兴盛,国泰民安。   花神已选,然那凤舞琵琶给人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各大茶楼酒馆的说书人连夜编撰了同商丽歌有关的话本子,醒木一拍,便将新晋商大家的隐秘情史娓娓道来:   “话说那日,玥影横斜,商大家将公子拦下,吐露心中情愫,却被公子婉言相拒。公子道:‘你天赋卓绝,若一心习舞他日必成大器,不必在我这无情之人身上浪费时间。’商大家黯然神伤,苦闷之后又生踌躇壮志,将一心都扑在习舞上以弥补情殇之恸,终如公子所说,一鸣惊人!”   楼下众人一时嗟叹不已,一时又高声喝好掌声雷动,商丽歌听得嘴角微抽,索性将窗叶合上。   卫临澈忍着笑:“还未恭喜商姑娘成为行首大家,我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   此次是商丽歌托人送信到汾水巷,将卫临澈约了出来。   那日畿防营复试的情况她已然知晓,此时便开门见山:“卫郎君可是不日就要回闵州了?”   卫临澈目中一顿,之前他踌躇满志地来,不明白祖父为何会那般排斥澧都,如今参透几分,却也跟着对整个朝廷失望,此时不由摇头苦笑:“我已无意留下,正好家中也来了人,商姑娘若是不曾来信,这几日我也是要去寻你,同你道个别的。”   不知从何时起,曾经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少年眉间也拢了一层沉沉郁色,商丽歌顿了顿,看着他道:“参军卫国无地域之分,将士戍边禁军守城,皆是卫国。闵州也有自己的地方军,卫郎君既有报国的赤子之心,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卫临澈一怔,半晌才道:“可家中人并不希望我从武……”   商丽歌忍不住笑道:“你这一身武艺难不成都是偷学来的吗?若是当真不想让你从武,就该什么都不教你,只让你读书习字岂不更好?”   卫临澈眸中一颤,蓦然起身,在室中来回踱步。   不错,他习了多年的卫家枪法,一开始也都是由祖父所教。祖父心里,也定是不希望卫家枪法后继无人,然后来骤然反对他从武,是在听他说他要从军之后,而吵得最厉害的那次,却是他说他要来澧都。   若是留在闵州军中,祖父未必会反对。   卫临澈神色一亮,朝商丽歌拱手道:“是我一叶障目,多谢姑娘一言之醒。”   商丽歌弯了弯唇:“你不必言谢,是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卫临澈正色道:“只要我能帮得上的,临澈必定不辞。”   商丽歌缓缓收拢掌心,抬眸之时,眸色坚定明亮:“我想同你一道去闵州,但……需要你找些人手配合。”   卫临澈愣了愣,实在没想到是这桩事,对他来说这等小事实在称不上是帮忙,然商丽歌又道:“卫郎君不必急着应下,听我说完不迟。”   雅间之中茶香袅袅,朦胧雾气下卫临澈神色几变,虽心头疑惑深浓,但商丽歌不言原因他便也不问,只细细思考她说的每一步他是否都能办到。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面前的茶都已冷透,卫临澈犹豫半晌,问了这一下午来的第一个问题:“这事对你来说既是极为要紧,为何你会让我来帮这个忙?”   这一点,商丽歌也说不清。   或许是因为那日初见之时,见到他给讹诈他的老汉银钱治病;也或许,是因为马球赛上他已然帮了她一回;又或许……只是因为他面善。   商丽歌总觉得卫临澈的五官有些熟悉,似是下意识能让她心安。   “不管如何,姑娘既敢信我,那我必不负姑娘所托。”   “多谢。”商丽歌道,“这几日因要筹备花神节,我有借口能经常出楼,卫郎君若是有事寻我,可在这间茶楼窗外挂一条红布。若我有事,会直接递信到汾水巷。”   “花神节前,还请郎君务必出城。”   “放心。”卫临澈应下,“十日后,我在城外青山等你。”   大堂之中,休息好了的说书人继续讲着商大家的风月后续。   商丽歌戴了围笠先行离开,也就没有听到那话本子的下回:“……原来公子那日狠心拒绝商大家只是为激励她奋发向上,如今她达成所愿,公子自然对她诉了衷肠,两人情投意合,这天下间便又多了一对有情人呐!”   ***   商丽歌回到小重山,进门却见公子坐在桌旁,脚步下意识一顿。   那日她曾刻意表露过对公子掌握她行踪的不喜,以她对公子的了解,应该不会再命人时时盯着她的动向,她又出门试了两回,甚至未戴围笠,公子都不曾说过什么,这才托人送信给卫临澈,将他约了出来。   “回来了。”桌旁的闻玉放下书册,抬眸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商丽歌将围笠放在桌上,动手倒了杯茶:“听说花神节上要给花神进献自己绣的香囊,公子知道的,我绣工不好,便去绣楼抱抱佛脚。”   闻玉想起那日她送来的一个香囊,绣在上头的小马驹似狗非狗,倒是扯出抹笑来:“绣活这事还得看天赋,你这时候现学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你的绣工也没那么差,花神节上是绣花,总不会再有人将花看成狗的。”   商丽歌:……   “公子若是不会宽慰人,可以不说。”   见公子轻笑,商丽歌瞪他一眼:“这时候过来,公子是有什么事吗?”   闻玉依旧嘴角含笑,清咳一声道:“明日莫要自己出门,带你去个地方。”   商丽歌微微一愣,应了声好,又听闻玉道:“就穿那件新做的衣裙。”   公子说的是她生辰那日他赠的那条衣裙,软烟罗光滑柔软,明丽的缃色极衬肤色,丁香穿蝶的绣案与公子的那支双蝶飞花的玉簪也是极为相配。   镜中的女子俏丽若枝头嫩蕊,只不是她一贯喜欢的明艳大红,然商丽歌微微勾唇,还是将玉簪别在鬓间,转身出门。   今日晴光潋滟,天碧如洗。正是春日好时节,拂面杨柳风,盈袖落花香。   商丽歌坐在马车中掀了车帘一角,只见两侧田埂绵延,野趣盎然,远目青山如画,飞鸟点墨,竟是已然出了城。   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才堪堪停下。   同公子出门过几次,商丽歌已然知晓公子的习惯,以往皆是她先行下车,再伸手接公子下来,这次却是公子先推了车门出去,商丽歌探目,见公子已然等在车旁,朝她伸手而来。   商丽歌愣了愣。   闻玉微微扬眉:“愣着作什么,还不下来?”   商丽歌压下心头的怪异之感,递手过去。温凉的掌心裹在她指间,这一裹,竟是裹了一路。   这里似是一个庄园,后园场地开阔浅草茵茵,两侧搭了球篓,远远可闻骏马嘶鸣。   商丽歌目中顿时一亮:“是马球场?”   闻玉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解去披风。他今日穿了霁色流云纹的窄袖长衫,跨身坐于马背,倒不见往日温润之色,反而显出少年意气的玉树临风来。   小厮递上球杖,他望了商丽歌一眼便纵马而行,马蹄踏落间酣畅淋漓,扬杆一挥,马球便稳稳入篓。   闻玉回眸,果见场边的商丽歌笑得眉眼弯弯,那盈盈眼波似盛了一池春水,倒映其中的皆是自己的影。   一瞬之间,胸腔似被什么充盈满溢,陌生的情绪让人心如擂鼓。闻玉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策马奔至近前:“想不想试试?”   见商丽歌点头,闻玉便拉她上了马,一时娇色在怀幽香拂面,闻玉眸中微暗,顿了顿才道:“坐稳了。”   商丽歌没有回头,她并未怎么骑过马,此时也丝毫不惧,只伸出手去感受那从指间漏过的风。   果然如她所想,自在得让人心情飞扬。   她一直向往马背上驰骋纵意的快感,也不是没想过要学,只是一来没有机会,二怕公子起疑,便一直未提。   没想到,公子今日竟会带她到马场来。   商丽歌眸中微闪,偏过头去:“我想学骑马,这马场,公子可否允我时常过来?”   她偏头时,莹白耳垂下的明月珰跟着轻颤,微风勾起青丝,拂在闻玉侧脸,那一点痒意明明微不可查,却让他觉得分外磨人。   久不闻公子开口,商丽歌心头略略忐忑,垂眸道:“若是不便……”   “好。”   商丽歌微微一怔,听公子声色微哑:“我教你。” 第五十七章 晋江独发   兰嫔月前便搬到了长信宫。   长信宫冬暖夏凉,比原先的芷兰宫宽敞两倍有余,兰嫔在此处养胎,一应宫婢太监无不小心谨慎,再无人敢怠慢。   然兰嫔喜静,身边只留了千珏和宝顺,其他人都只能在外殿伺候。   此时宝顺躬身而来,从袖中抽出一卷画递到薛兰音跟前:“这便是今年的花神人选,听说是公子亲自举荐到礼乐司的,如今已然通过了考评,该改口称大家了。”   薛兰音将画展开,画上的女子反弹琵琶而舞,步履翩跹容色姝丽,让人过目难忘。薛兰音的目光落在女子手中的琵琶,瞳仁猛然一缩。   这是……   画这幅画的画师甚为细心,连琵琶上的素梅图案都勾得分毫不差。   薛兰音颤着指尖轻抚上去,仿佛能透过这卷画,抚到那把琵琶上的纹路一般。   这几枝素梅还是那位在时亲手所画,她甚至还清楚记得那位作画时的神情模样。只是若非她当年将这琵琶赠了她,如今怕是早同其他旧物一般,灰飞烟灭了。   薛兰音闭了闭眼,盖住其中骤然汹涌的情绪,只将画递给宝顺:“烧了吧,莫要让旁人看见。”   这把琵琶在公子眼中是无价之宝,如今既肯将之借予旁人,想来是对那位姑娘上了心。想到这儿,薛兰音的神色又和缓了些,也好,有这么个人放在心里,总好过同她一般,成为个满心仇恨,冷心冷情之人。   薛兰音抚上微微凸起的腹部,嘴角只余一抹凉笑。   在她进宫之前,她便已然剥夺了自己成为母亲的权利。她不会生下那个人的孩子,也从未怀过那个人的孩子。   薛兰音冷道:“将盒子取来。”   宝顺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立时便从上锁的小屉中将一木制小盒取出,打开盖子递去。   盒中原本有两颗药丸,如今只余一颗。   薛兰音在芷兰宫禁足之时,便已同公子定好了之后要走的每一步。盒中药丸是由素湘所制,一颗能让她显出喜脉孕相,暂停月事小腹微隆,而另一颗则能让月事恢复,脉象也随之正常。   芷兰宫中那场大火本就是她自己的手笔,一来除掉芍药,二来宣布身孕。为防万一,公子还特意安排了孙太医专门负责为她看诊,一切都顺理成章,毫无破绽。   只这两颗药丸,服药的间隔不能超过三月,且药效过后,有一段时间她都会月事紊乱身体虚弱。   然薛兰音不在乎,只要能达到目的,她什么都不在乎。   千珏端了茶来,薛兰音就着茶水将药服下,随后吩咐千珏更衣梳妆。   花神节将至,宫中也举办了赏花宴,各宫嫔妃及皇室子女皆会到场。韩萏之前被禁足月余,如今禁令虽撤,她却依然在未央宫中闭门不出。   只是此次的赏花宴由太后所办,她再想避,也避不了了。   薛兰音抬眸,即使隔着铜镜,她眼中冷意也不减半分。   ***   商丽歌在房中收拾东西。   过几日就是花神节了,卫临澈那边,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其实她要带的东西并不多,换洗衣物珠宝首饰自是一样都不能带,最要紧的只有银票。   此前她已寻了借口多次出门,将手中的金珠全部存入了钱庄,又兑了些银票和散银,方便她随身携带。   其次便是那本手札。   商丽歌靠在榻上琢磨,之前她规划了许多条从澧都到闵州的路线,水路陆路都有,还有许多条备选,目的地甚至都不是闵州。   但她毕竟未曾出过远门,只是依照地志来选。卫临澈孤身一人自闵州而来,在这方面定是强过她许多,路线一事可与他慢慢商议。   闵州物产丰饶,气候适宜,是个长居的好地方。若是一切顺利,她就可以在闵州落脚。   首先,自是要租一个院子。   商丽歌在手札上画了一个小型院落,房子不能太旧,围墙要结实,院子不用太大,能辟出块地种种蔬菜瓜果便成。   商丽歌用方框代表围墙,院中的蔬菜地用一排的叉来表示。   对了,院中最好还要有口井,方便她取水自用。于是,商丽歌又在方框中添了个圆圈。   她若白日不在家,院中杂事还需人打理,那便要再买个丫鬟,这般想着,圆圈旁又多了个圆头小人。   待房子有了着落,她便要想着去寻份营生。   商丽歌将手札上画满了的那页翻过,在干净的新页落笔。   这些时日她虽然攒了不少的银两,至少有好几年都吃穿不愁,但也不能坐吃山空,还是得找份活干。   到时商丽歌这个名字虽已成过去,但她还有象征大家身份的玉牌。五湖四海间也有不少成名的大家不愿透露姓名,隐居避世,或许她也可以成为其中一员,只开堂授课,教教那些年轻的孩子姑娘们演乐。   于是商丽歌画了把琵琶,又画了支笔。   外头骤然有人叩门,商丽歌落笔一歪,在手札上留下一点墨痕,只听公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开门。”   商丽歌心头一跳,忙起身将笔墨放回到桌案,又将收拾好的银票往被褥中一塞,转身间闻得“啪”的一声,低头见是手札掉在了地上。   这响动显是已被公子所闻,门外道:“在做什么?我进来了。”   “别,我在更——”   她未曾锁门,此时公子已然将门推开了一条缝隙,商丽歌咬牙,一脚将手札扫进床底,随后迅速拉过被子仰倒,在公子进门前完成了一系列动作,可谓一气呵成。   公子见她躺在床上,微微蹙眉:“怎么躺着,可是疼得难受?”   商丽歌抿了抿唇,却是道:“公子怎么随意进我的房间,万一我方才在更衣呢?”   闻玉顿了顿,难得神色微滞:“抱歉,一时忘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闻玉勾了勾唇,却是将一瓷瓶搁在商丽歌床头:“这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伤药,比一般的金疮药更为有效,你记得擦。”   商丽歌愣住:“我受伤了?”   闻玉望着她,眸色微浓:“这几日一直在马场练习骑马,就没觉得哪处不适吗?”   商丽歌一顿,听公子这么一说,倒是觉得双腿内侧又火辣辣烧疼起来。她皮肉娇嫩又不经常骑马,这几日练习时辰一久便磨破了皮,沐浴时尤为刺疼。   可……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还是伤在那处!   商丽歌只觉耳后“腾”地一热,恨不能整个人都钻进被中。蓦然外头一声轻笑,公子伸手过来,揪住了她的被角,将之拉下些许。   “你是要闷死自己么?”   那双如墨深眸之中此时满是戏谑笑意,商丽歌恼羞成怒,嗡声道:“我受没受伤,公子如何知道?”   闻玉微微扬眉:“自然也是学骑马的时候知道的。”   “不然……”闻玉俯身下来,刻意压低的嗓音透着一股莫名的沉韵,“歌儿以为,我是怎么知道的?”   商丽歌:……   闻玉轻笑,那眸中的细碎笑意似是彻底溢了出来,连带胸腔也微微震动。   商丽歌推开他,绷着脸从被褥中坐起,硬邦邦道:“那还请公子离开,我要上药了。”   闻玉却没依言起身,而是从袖中拿出一个木匣来,清咳一声道:“礼乐司已签发了文书,这是你的玉牌。”   商丽歌一怔,忙伸手接过。   匣中有一本红底黑字的文书,大意是说她已通过了考评,记名在册,从今以后,她便是脱了乐籍的行首大家,再也不是普通乐人了。   商丽歌心绪澎湃,果见文书底下放了一块玉质通透的玉牌,白玉中带着翠色的纹路,其上用金漆刻了“鸾歌凤舞”四字,便是象征着她的大家身份。   然商丽歌拿起玉牌,却见玉牌底下还有一张纸。   公子示意道:“打开看看。”   仿佛已然预知了什么,一瞬之间商丽歌心如擂鼓,她将那页纸抽出,薄薄的一张在手中展开,却莫名地有分量。   商丽歌猛地睁大了眼:“这是……”   “是你的身契。”   闻玉浅笑道:“你既然已脱籍成为行首大家,这份身契自然也该还予你。”   见商丽歌依旧神色怔怔,闻玉未再多言,只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发,随即起身:“记得上药。”   公子离开后,这屋中便只余她一人。四周寂寂无声,使得商丽歌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坚定有力,雀跃欢欣。   前世她见到这张身契时,是在公子的小书房中,那时她已然划破了自己的脸,血色沾染指尖,连带这份身契上也晕染了些刺目的红。   拿回那张身契,是公子恩赐。   她小心翼翼地将身契缝进嫁衣内层,最后却同她一道没于黄土之下。   而今生,她成为了行首大家,这身契便又再度回到她的手中。   商丽歌点了烛火,将身契置于其上。火舌摇曳吞吐,几息之间便将之焚烧殆尽,只余一抹轻烟和几许余灰。   商丽歌牵唇一笑,双眸亮若星辰。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必自称为奴。   她再不是奴了。 第五十八章 晋江独发   燕衔春泥,花开锦绣。   赏花宴就设在御花园,满园春色姹紫嫣红,衣香鬓影穿梭其中,当真是花比人浓,人比花娇。   自韩贵妃被褫夺六宫之权后,便在未央宫中禁足月余,此次赏花宴还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头一回当众露面。   只她素来要强,绝不能容忍旁人来看她半分笑话,此时妆容精致端坐席中,瞧着依旧是那个贵气逼人、高不可攀的贵妃娘娘。   一旁斟茶的宫女似是被她周身气势灼得烫了手,茶盖一歪泼了些许茶水出来,洇湿了贵妃宫装。   宫女骇得面无人色,立时磕头告罪。韩萏沉了脸,若是从前,她必定当场发作,然此时感受到四周投来的若有似无的目光,她顿了片刻,终是忍耐下来。   如今韩氏处在风口浪尖,父亲一再交代要谨慎小心,万不能被人抓住把柄。韩萏拢了拢护甲,只道:“罢了。”   她离席更衣,太后瞧她一眼便也没再管她,目光又在周边扫了一圈,却没看到兰嫔,便多问了句。一旁的庄妃答道:“兰音妹妹许是不适应这馥郁花香,到外头透口气。”   “她怀着龙嗣身体要紧,不必在意哀家,让她早些回去休息吧。”   庄妃应是,原想让身边的宫婢去传话,然想了想,还是亲自起身。   薛兰音就站在回廊的台阶下,远远瞧见那穿着正紫色宫装的贵妃娘娘娘款步而来,鬓边的七尾凤钗熠熠生辉,流苏微晃摇曳生姿。   韩萏见到薛兰音,下意识眉心微蹙,无视她屈身行礼便要径直走过,然薛兰音已迈上了台阶,拦在她身前。   “许久未见娘娘,娘娘可安?”   薛兰音近一步,韩萏便警惕地退一步。   薛兰音轻笑,眸中却无半点笑意:“怎么,娘娘怕我?”   众人皆在席上,此时回廊边上寂寂无人,偶尔有宫婢经过,见到贵妃和兰嫔在此,也都不敢多看。   韩萏的目光落到薛兰音微微隆起的腹部,心下愈发不安,也不从她身侧过了,转身便要离开。然臂弯间骤然一疼,却是薛兰音伸手将之死死拽住。   韩萏怒极:“你做什么!”   她身侧的宫婢见势不对便要上前,却被千珏抢先一步拦下。   薛兰音微微勾唇,一向清冷的双眸中骤然迸出叫人心惊的浓烈情绪,似是霎时扼住了韩萏的喉咙。   她仅用两人可闻的声音道:“自然是做贵妃娘娘当年做过的事。”   韩萏猛地睁大了眼。   当年……她如何知道当年!   薛兰音字字轻柔,却一点一点击溃韩萏的神志:“当年你用一个孩子换来了贵妃之位,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也会因为一个孩子,将这贵妃之位断送?”   “如今,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一时之间,韩萏只觉一股凉意从后脊升起。   错了,他们都错了。   原先只以为薛兰音是凭着张与那人有七分相似的脸才得圣上注意,那是自打娘胎里带来的运道,可眼下看,薛兰音入宫绝非巧合!   她是一把刀,一把割开十八年前一切真相的刀,一把对准韩氏命脉的刀!   韩萏目眦欲裂:“你同那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怎么,连称一句先皇后都不敢么?”   薛兰音抬眸,欣赏着韩萏面上的神色寸寸龟裂,直到候在小径上的宝顺突然唤了声:“娘娘!”   他来了。   薛兰音轻轻一笑,背对着来人松开了韩萏的手,自阶上一滚而下。   来人只多不少。   离席的庄妃在半道遇上了圣上和赵逸,禀明情况后,赵冉不放心便亲自过来寻,庄妃和赵逸便也紧随其后。   然刚下回廊便听一声惊呼,只见身着湖绿宫装的女子被人一推,从廊下的石阶上滚落。   “兰音!”   赵冉登时目眦欲裂,赵逸同样双目充血,疾走上前却又忽而顿步。   陛下在前,他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赵逸面色一白,双拳紧握。   旁人不曾发现他的异样,庄妃却看得清清楚楚,一时心头大惊,险些站立不住。   何时的事情?从何时起,她的儿子竟对兰嫔生了这等心思!   是他此次回宫之后么,还是……更早?   庄妃忽而想起,兰嫔住在惠芳殿的那些时日,逸儿隔三差五便来请安,莫非、莫非……   圣上的疾呼骤然传来,庄妃抬眸,只见薛兰音倚在圣上怀中,面如金纸。   裙下的血色一点点蔓延开来,刺痛了所有人的双目。   “快!宣太医!”   赵冉咬牙将薛兰音抱起,抬眸看了韩萏一眼,目色阴戾。   “不是我……”韩萏下意识想辩解,却又忽而一滞。   她想起许多年前,也曾发生过相似的一幕。只不过那时候,她是依偎在圣上怀中的那个,站在他们对面的,是当时的正宫皇后,卫重雪。   “不是我。”那时的卫重雪面色微白,却只淡声道了一句。   然圣上半字不信,厉声而斥:“你这毒妇!”   这句之后,卫重雪再未开口辩驳过半字。   如今,圣上以同样的目光看向了她,冷厉失望,漠然无情。   竟是一如当年。   ***   今日正是花神节。   商丽歌换上新制的花神衣,乌发半挽,眉间贴了金色花钿,坐于牡丹花卉的云锦舆车中,明艳不可方物。   上青山的一路落英漫天,连空气中都是馥郁芳香。青山顶上有一汪碧鸿泉,商丽歌需以柳枝点泉水泽被,向花神祷告,以祝百花争妍礼乐兴盛,澧朝风调雨顺百姓福乐安康。   其目的有些类似于皇家的祭祀,然天子祭祀在护国寺,更为庄严神圣,民间百姓的祷祝便在花神节,在这日出门求姻缘的善男信女也更多些。   待三炷青香燃尽,花神节的祭祀方可落幕。   返程时,商丽歌没上那坐着颠簸的舆车,而是回了自己的马车中,车厢坐垫下有半件沾着血色的花神衣,无论是颜色质地还是款式,都与她身上这件别无二致。   她与卫临澈约定的日子,便是今天。   商丽歌刻意耽搁了会儿,待观礼扫尾之人尽数离开,方吩咐车夫启程。   喧嚣过后的山道尤为寂寂,两侧茂林深密,数条小径穿插其中,一眼望不到头。   蓦然一侧密林间惊鸟丛飞,车夫猛地勒马,神色沉凝:“姑娘待在车中,莫要出来。”   商丽歌应好,将坐垫下的血衣取出,拢在了身前。   果然不久之后,林中哨声鸣响——   这是她与卫临澈定好的行动暗号,卫临澈的人就藏身于密林之中,待马车经过之时跃身劫车,只需将公子的人拖住,她便能驾马离开。   这青山的地势她已研究过多次,地图上的点卫临澈也都一一踩过,沿着中间的岔道过去有一面陡峭岩壁,到时她只需让马车坠崖,再将血衣裹着山石扔下,一切便都顺理成章。   这个时节又是这般茂密的丛林,定有野兽出没。即便有人搜下山崖去,也只会以为她的尸身是被附近的野兽叼走。   此时,两侧密林间已跃出十数道身影来,皆是黑衣蒙面的练家子。卫氏退居闵州,然手下还是有不少忠心的护卫,虽未入行伍,但卫家御下只奉军令如山,操练起来比军中之人也不遑多让。   这也是商丽歌会选卫临澈帮忙的原因之一。   这些人本是奉卫家家主之令,护送卫家小郎君平安返回闵州,如今却是照着卫临澈的意思,当了回蒙面山贼。   公子的人亦个个都是好手,两方缠斗起来皆足以自保,也足以将人拖住个一时半刻。   正如商丽歌预想的那般,跟着护卫她的暗卫瞬时现身,同黑衣人缠斗在一处,车夫抽出车辕下的兵器,几下格断左突右挡,意图驾马冲出包围。   然就在此时,密林之中竟又奔出一伙人来,气势凛冽举刀便砍。   “姑娘快走!”   后头的暗卫来不及跟上,车夫一人难以招架,带着两个意图上车的黑衣人摔下车去,商丽歌回头望了一眼,心头顿沉。   这不是卫临澈的人!   他们的人下手皆有分寸,绝不会同这伙人一般刀刀要人性命!   是真的匪寇,不,是杀手!   “咻”的一声,箭矢破空而来,钉在了车厢之上。商丽歌半跪在车前,一抖缰绳,驾着马车往岔路上去。   又是接连几声破空,商丽歌伏低了身子,紧紧攥着手中缰绳。   马车一路飞驰,前头不远便是山崖,她已穷途末路。   商丽歌解着衔接马匹和车辕的绳索,然骤然一支冷箭飞来,直刺入马身,骏马长嘶,愈发疾奔而去,竟是已然失了控。   此时,卫临澈的人也已察觉不对,立时收手后撤,公子的暗卫便飞身追了上来,拦杀了几个放箭的黑衣人,直追马车而去。   然马车疾奔得太快,不过是一个拐角的功夫,待视野中重新浮现车影之时,失控的马匹已然奔下山崖,连带车厢也跟着坠落。   山壁之间轰声隆隆,眺目一望但见尘土飞扬,飞尘散尽后,山崖之下只余一点马尸和依稀可见的断辕残木。 第五十九章 晋江独发   郡王府的后花园廊芜纵横,曲径通幽,两侧灌木一路延伸,半抱住尽头的廊亭。此时亭中倚坐了一年轻女子,指盖上染了新鲜的凤仙花汁,托着白釉青花的茶盏,更衬得上头的红艳艳似血。   一直跟着她的仆婢匆匆而来,低声道:“县主,都办妥了。”   杨蕊牵唇一笑:“死透了?”   “是。”仆婢应道,“李大亲自去确认过,马车已然摔下山崖,那样高的距离,绝无生还的可能。”   “好啊。”杨蕊忍不住笑出声来,“好极。”   自那日册封宴后,杨蕊便一直在找偷听她与李大谈话之人。杨淮身边的小丫头吐露,那日曾在院中见过商丽歌和季芸。   只是季芸后来单独去了盥洗室,不少人都瞧见了,那么最为可疑的,就只有那个商丽歌。   原本她还犯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这个麻烦,偏偏商丽歌一跃成为了商大家,不日要去青山祭花神。杨蕊一听到这个消息,便知良机来了。   郡王在平杨郡一带剿匪多年,手下亦有不少府兵,这些年来杨蕊施恩收买了一些人为她所用,李大便是其中之一。   之前她设计暗害杨婵,这些人也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如今对付商丽歌,也无需多费什么心思。   毕竟这世上,最牢靠的只有死人。   “只是……”仆婢犹豫道,“此次派去的人死伤惨重,我们……”   “几个刀口舔血的杀手罢了,之前已然给足了银两,他们是生是死同我们又有什么干系?”   杨蕊自然不会派府中的人去,只是故技重施请了批杀手。如今她已然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过程如何她并不在意。   一旁的仆婢欲言又止。   她们花了重金,请的都是好手,且那帮人本就是亡命之徒,难道还会对付不了几个护卫么?可方才李大来禀,那些杀手几乎可以说是无人生还。   什么样的护卫,能叫这些杀手都折损殆尽?仆婢忽而打了激灵,心下隐隐不安。   另一厢,红楼小重山。   宫中传消息过来的时候,闻玉正在小书房作画。   他甚少画人,在商丽歌之前只画过一人,且大多没有留下,画完之后便都烧了。仅有一幅挂在静室之中,却并未添上五官。   那日给商丽歌作灯笼的那幅,是他头一次画了完整的肖像。自那次之后,闻玉似是喜欢上了画人,只不过怒笑嗔痴都是一人罢了。   闻玉拿笔沾了点红色的颜料,在画中人的额上了添了五瓣落梅妆。   今日见到她额上的金色花钿,他便下意识觉得,若是换成红色落梅,会更衬她。   明姑禀报宫中事宜,宫里的情况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折,有孙太医在,兰嫔只会是胎落小产,至于如何处置韩萏,就要看那人心中对她还有几分往日旧情。   闻玉一笑,唇角牵出抹冷意来。   再如何念旧情,韩萏的贵妃之位也定是保不住了。然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闻玉又交代了几句,蓦然外头脚步杂乱,丛云急急叩门,声中难得透出几分焦灼。   不知为何,闻玉忽而心下一沉。   “公子!”丛云一进门便跪下道,“姑娘出事了。”   “啪”的一声,是闻玉手中的湘竹狼毫断成两截。   ***   “爷爷,她怎么还不醒呀?”   长庚河上泊了一艘黑得发亮的乌篷船,爷孙两个就住在这艘乌篷船上,白日打渔傍晚去卖,作息规律日复一日。   然这日清晨,何爷爷却从河里捞出个人来,是个年轻姑娘,捞上来的时候还有气儿,爷孙二人便将人救了。   只是眼见这太阳都要落了山,这位姑娘还是没醒。何鱼儿有些着急:“爷爷,我们是不是该为她找个大夫?”   何爷爷又探了探她的鼻息脉搏,瞧着应是没什么大碍了,许是呛了水晕了过去。   “再等等吧,若是明早还是不醒,我便去请大夫。”   不只要请大夫,还得报官去。   这姑娘瞧着像是从河道上游漂下来的,身上还有伤,若不是失足落水,便是遇到了什么险事。她的家人说不定正着急找她呢,若是一直不醒,报了官至少也能让她的家人知晓。   何爷爷打定了主意便也放下心来,去船头将鱼杀了去鳞,给他的小孙女炖了锅鱼汤。   许是鱼汤鲜香,躺在里头的女子终于动了动眉梢,一点点睁开眼来。   商丽歌只觉四肢重若千钧,怎么都抬不起来,睁眼只见浅浅一抹光晕拢在头顶,照出些昏暗的影。   蓦然眼前多出张脸来,女孩梳着羊角辫,肤色微黑,双眸却明亮澄澈,笑起来时似对弯弯月牙:“姐姐醒啦。”   她贴心地倒了碗水来,扶着商丽歌起身。   一碗温水下肚,商丽歌方觉身上轻了些许,皮肉的刺疼也渐渐蔓延开来,商丽歌动了动四肢,还好,并未伤到筋骨。   当时马车失控,再解马匹已是无用,商丽歌在车厢甩过山弯处时冒险扑窗而出,将头上钗环和半件血衣留在了车里,随即一路往密林深处奔去。   身后的轰隆声响彻山涧,商丽歌没有回头,她已然偏离了原定的路线,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穿梭,蓦然一脚踏空滚入了山中涧流,急流一冲便不省人事了。   此时她是在一艘船舱之中,商丽歌探头看了看,外头天色昏暗河面寂寂,不远处几家灯火朦胧,像是一个村落。   商丽歌心头微动:“此处可是长庚河下游?”   何鱼儿点头:“正是呢。”   想来是是青山上的碧鸿泉汇流到了长庚河中,商丽歌记得地图上的标注,此处距她和卫临澈约定的地方并不远,且沿着长庚河一路南下,便能从水路到达阆州,再从阆州换陆路,不出十日就能进入闵州地界。   她之前已将收拾好的物什先行交托给了卫临澈,此时身无分文,近处瞧着也没有钱庄,只能暂时继续叨扰这对爷孙。   “女娃子可是遭遇了什么变故?”何爷爷端了鱼汤进来,“最近的衙门就在村前头,可要老朽帮忙报官?”   自是不能报官的,如今的她已然算个“死人”了,刚拜完花神的商大家就宛如昙花一现,以后怕也只能活在旁人的记忆之中。   只是不知,她这般死后,还会有几人时时记挂她。   那位……会吗?   商丽歌微微出神,何爷爷同何鱼儿对视一眼,皆以为商丽歌是有什么难处不便明言,遂也不再多问,只让她将鱼汤喝了:“女娃子尽管在此处休养,伤养好了便什么都好啦。”   商丽歌心头一暖,点头应下。   晨曦的暖阳照得河面波光粼粼,乌篷船优哉游哉,穿过一片芦苇荡。   何爷爷在船头撒网,何鱼儿光着脚丫子坐在船尾,一下一下踩着水面,溅起高高的水花。商丽歌则折了一支芦苇,交叠放在唇边,悠扬的曲调在河面上散开,水鸟扑腾应和,游鱼摆尾嬉戏,动静之间皆是惠风和畅,叫人心旷神怡。   何鱼儿托着腮听得入神,待商丽歌停下后才忍不住道:“姐姐好厉害呀,这是什么曲子,怎么用芦苇也能吹得这么好听?”   商丽歌笑道:“这是一首小曲,名《清平调》。”   见何鱼儿睁大了眼,商丽歌揉了揉她的额发:“你若喜欢,我可以教你吹。”   小孩子学起东西来总是特别地快,不过几日功夫,竟已从磕磕绊绊吹不出音,到能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了。   乌篷船渐渐往河岸靠拢,远远可见岸上围了几个生人,为首的年轻人马尾高束,俊服窄袖,正背对着长庚河同卖鱼的老叟交谈。   “老伯,近日可曾见过一位年轻姑娘,肤色很白生得格外好看,许是受了伤……”   老叟一听便愣了愣,生得好看的年轻姑娘,还受了伤,那不就是前几日何老头从河里捞上来那个嘛!   少年一见老叟神色便是一喜:“老伯见过?”   “见过,何老儿前些日子正救了位姑娘。”   “那位何老伯……”   老叟往他身后一指:“喏,这不来了?”   卫临澈回过头去,只见商丽歌站在船头盈盈一笑,提了两条草鱼同他挥手:“卫小郎君,请你吃草鱼呀。”   卫临澈这才绽出笑来。   商丽歌同卫临澈有过约定,若是事情有变,两人未能如约碰头,除了青山附近,也可往闵州方向寻她。卫临澈听护卫禀报之后便知事情不好,在青山附近搜了两日未发现商丽歌踪迹,便叫人兵分两路,沿闵州方向来寻。   好在脱身之计虽有意外,但也算是有惊无险。   “你可知要取你性命的是何人?”   商丽歌目中一沉,她已然猜到几分,只是如今还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她将将脱身,抓凶一事还得从长计议。   “青山上的情况如何?”这几日除了卫临澈外,再没遇上旁人追寻她的踪迹,想来她的金蝉脱壳之法应是奏效了的。   “我留了两人在青山上,说是公子的人还在崖底搜山。”   商丽歌微微一怔。   都七日了,还在搜山么?   眼见天色又暗,青山崖下丛云点了火把,火光明明灭灭照亮闻玉的侧脸,模糊的光影给他的眉眼添了一层暗色,他就像一柄插入地底的长剑,原本的温润气息消散殆尽,只余下冷锐的锋芒来。   这几日暗卫几乎将这崖底翻了个底朝天,然除了那件血衣和一点破碎的钗环,再也没寻到姑娘的任何踪迹。   可是无人敢停下,公子不眠不休,他们又如何敢停。   哪怕心头的揣测一日重过一日,绝望深浓,也依旧无人停下。   第三日的时候,大理寺卿季洲也下了崖底,红着眼看着那件血衣沉默了良久,随后也开始一寸一寸地翻找,像是不肯漏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可马车损毁得太严重了,这么高的距离,基本看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四周的确有野兽行进过的痕迹,两匹马的尸体也都被啃噬过,很难不让人去想,是不是她也……   季洲猛然闭了眼,再睁眼时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那人。   听说,他已不眠不休整整七日。   “咚”的一声,是丛云跪在了公子跟前,红了眼眶:“公子,姑娘没了。”   接连几道声响,是那些暗卫一个个跪下,跪在公子跟前。   “姑娘没了,真的没了……”   一瞬之间,仿佛所有的黑暗都吸附在了那人眼底,他像是骤然失去了一切生气,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不知过了多久,沙哑的声音在空中散开,他说了这七日以来的第一句话:   “杀兽,毁林。”   青山崖底,不留一只走兽飞禽。 第六十章 晋江独发   魏午发现,自己还未死透。   这种一次次庆幸自己终于要死了,却又一次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折磨,痛苦得似锯刀在骨上反复研磨。   他从未如此后悔过。   几天前,他接到一笔老主顾的买卖,要他去劫杀红楼商大家,雇主银子给得爽快,这活他便也接得毫不犹豫。   不曾想,这一遭竟让他手下数十好手折损殆尽,如今只剩他一人苟延残喘……   “吱呀”一声,身前的木门被人推开,外头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涌入,魏午却没感到丝毫暖意,反而有种渗入骨髓的冷。   尤其在看到踏光而入的那人之后。   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开始战栗的恐惧,魏午不想再这般自我折磨下去。   什么组织命令,什么江湖规矩,都不重要。   只要能解脱——   “我说。”   他虽不知买主姓甚名谁,但他知道在上一单生意中,死的是一位县主。   哪怕他是个哑巴,在那人面前,也必定言无不尽。   闻玉从柴房中出来时,天已大亮。   阳光照在绿野草地,茵色上的露珠折射出刺目的璀璨,让闻玉微微眯了眯眼。   这里是他在城外的庄园,离青山不过十里之距。   远处骏马嘶鸣,两个球篓依旧面对面架着,马背之上似有人盈盈回眸,脸上的笑灿若朝阳:“公子你看,我学会了!”   闻玉唇边浮现一点弧度,然转瞬之间又消隐无踪。   他与光芒万丈的苍穹绿野之间仿佛隔了道看不见的鸿沟,如孤影般,触不到半点阳光。   丛云望着公子的背影,只觉胸口如遭闷锤,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公子。   哪怕是刚到红楼的那几年,也从未见过公子这般消沉。   如今,能叫公子撑下去的,恐怕只有那桩大事了。   他咬牙上前:“公子,明姑传话来,宫中之事不宜再拖了。”   春风寂寂,拂起公子微皱的袍角,他似将万物收入眼中,却又好似万物都不再入眼。   良久之后,才听他道:“回楼。”   ***   “贵妃韩氏之女,娇纵跋扈,残害皇嗣,令褫夺贵妃之位,降位为嫔,移居怀恩殿静思己过,无诏不得出。”   德三宣完圣旨,对着韩萏叹道:“圣上还在气头上,娘娘保重。”   韩萏听得冷笑,好一个怀恩殿,撤尽她身边人,褫夺她贵妃之位,命她移居冷宫,对那位来说竟还是他的恩赐,要她感恩戴德么?   韩萏咬牙,将腕上一只血玉镯取下塞到德三手中,果见他眸中一亮。   “娘娘这是……”   “太子年少气盛又素有孝心,此时必定心急如焚,还请公公从旁提点一二,莫让他冲动行事惹了圣上不喜。”   德三有些犹豫,韩萏又道:“本宫虽被降了位份,可太子依旧是储君。公公被胡为光收作义子,而胡为光年事已高,总有一天要出宫荣养的,你说呢,德三公公?”   德三眼中微闪,将血玉镯收入袖中:“娘娘放心。”   韩萏这才绽出笑来。   德三出了殿门,躬着的脊背一寸寸直起,他随手招来个小太监吩咐了几句,小太监领命而去,不多会儿,就有个面白无须,身材圆润敦实的太监躬身而来,跟着德三到假山后:“洪福昌给公公请安了,公公寻奴才,可是又有什么发财的好路数?”   “你这些年一路从低等太监升到了太子殿下身边的掌事太监,发的财还少么?”   洪福昌笑道:“那是托了公公您的福,这财路虽说是多多益善,但公公是奴才的贵人,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德三甩了甩拂尘,却是摇头道:“我今日不是来帮你发财的,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拂尘遥遥一指,德三叹道:“那位显见是不成了,怕是连太子也……”   洪福昌心头一咯噔:“公公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他费了多少工夫才在殿下身边占了一席之地,好不容易熬成了掌事太监,若是太子殿下出了宫……   洪福昌忙道:“还请公公指点。”   德三压低了声音:“如今虽说召令未下,可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然拖得越久对你就越不利,倒不如釜底抽薪,从东宫脱身出来,之后的去处,我帮你安排。”   “多谢公公!”洪福昌大喜,而后又迟疑道,“只是该如何釜底抽薪?”   德三笑了笑,眸中却渐渐沉下:“太子殿下既对娘娘一片纯孝,何不成全了他。”   ***   商丽歌同卫临澈一道登船。   他们从何爷爷那儿将新捕的鱼尽数买了下来,爷孙两个一直将他们送到长庚河下游的渡口,才同他们挥手告别。   长庚河下游汇入陵江江口,一路南下便可直达阆州。   商丽歌趴在船栏上,看着船身破开江水,翻出江浪如沫,似盐似雪。江域辽阔水天一色,偶见灰白苍鹭振翅飞过,叫声呱呱,野趣盎然。   这便是红楼之外的风景,山川河流城池人文,她都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不再是谁的附庸,她只是她自己。   商丽歌弯唇一笑,眉眼间是从未有过的舒心生动。   甲板上传来脚步声,商丽歌回眸望去,见是卫临澈缓步而来,一手提了点心,另一手拿了两个包袱,冲她笑道:“方才让人上渡口去买了些点心干果,后几日都在江上,再想吃可就吃不到了。”   说着又将包袱递来,一个是商丽歌带出来托他保管的,另一个却是新的。   “我看你那包袱轻得很,想是没收拾什么衣物,便顺道替你买了些来,你试试合不合身。”   商丽歌现下穿的,还是打渔的婶子送的旧衣,衣服略显宽大的确有些不便,商丽歌便也没同他客气,接过道:“多谢卫郎君。”   卫临澈挠了挠头:“如今我们也算是一条船上人,商姑娘不如直接称呼我临澈吧。”   商丽歌应下:“那你也别商姑娘商姑娘地叫了,就唤我……黎商。”   “好。”   卫临澈笑着,目光掠到商丽歌身后,却倏尔一顿。   商丽歌跟着回过头去,只见残阳西斜,为江面镀上金光粼粼,瑟瑟江红之中不知何时冒出几叶黑影,朝前头的大舟商船包抄而去。   商丽歌目中一沉:“这是……”   “不好,是水匪!”   之前曾听闻阆州江域一带有水匪作乱,官府出面围剿过几次,然水匪狡猾,次次闻风而逃,不想这次竟叫他们撞上!   卫临澈令船停下,然前头的水匪已然发现他们踪迹,扁舟轻快如箭,几息之间便已围过商船朝他们包抄而来,逼着他们往商船靠拢。   “警戒!”   护卫拔刀护在船侧,卫临澈带着商丽歌退到甲板上,沉声道:“跟在我身后。”   商丽歌没有多言,只紧跟着他。水匪人数是他们几倍,此时万不能再叫卫临澈分心。   夜幕吞尽江上最后一点余光,混乱之声骤然炸开。   只见水匪登上前头的商船,火把高燃人影杂乱,一时哭声震天。商丽歌呼吸微滞,渐渐抱紧了胸前的包裹。   下一秒,他们的船也跟着江水一颤,兵器出鞘的“蹭”音此起彼伏,夹杂着不知谁人的哀嚎和沉入江面的水声。   但闻一声熟悉的破空,商丽歌下意识偏头,箭矢钉入她身后的船板,箭尾凌凌犹自震颤,乱象伊始,如一锅沸水,彻底腾涌开来。   火光血色交织,登船的水匪越来越多,他们能退之地也越来越少。商丽歌一咬牙,将钉入船板的箭矢拔出,紧紧握在掌中。   蓦然有人影横刀而来,卫临澈拉着商丽歌避过,反手夺了他的兵刃,然左右又有刀光闪过,他将商丽歌一推,一刀一个,血色溅上手背,烫得他腕间微颤。   然他没有犹豫,生死之间,也容不得他犹豫。   商丽歌被推得踉跄倒地,还未起身,便有人伸手拽了她的包裹,商丽歌抱着不松,握着箭矢的手朝着那人狠狠扎下。   “嗤”的一声,利刃破开皮肉的声响在耳边炸开,眼前之人倒地痛呼,商丽歌趁此抱紧包裹起身,再次退到卫临澈身后。   江面之上乱成一团,蓦然从前方传来嘹亮的号角声,跟着翻滚的白浪由远及近。   “是节度使的军旗,我们有救了!”   这仿佛是一个讯号,水匪动作迅速地退回扁舟,在夜色掩映下飞速逃窜,不等官船靠近,便已无迹可寻。   从遇袭到脱险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却仿佛过了一年之久。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商丽歌低头看了眼,这才发现掌中血色粘腻,指尖发麻两腿酸软。   “是节度使大人亲自来了!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商船上的人欢呼雀跃,朝着官船上的人叩拜行礼,商丽歌抬眸望去,只隐隐看见船头上一道人影,似乎是个年轻男子,正朝商船上的人微微挥手。   “甘南节度使?”   “是他,甘南节度使沈望。”卫临澈同样看了会儿,又转头问商丽歌要了那支箭矢细细查看,不知想到什么,眉心微蹙。   “可有什么不对?”   卫临澈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些水匪用的箭矢箭头锋利,竟不比官造的箭羽差。”   说完,他又看了商丽歌一眼,沉声道:“方才不要命了?这包裹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你拼了命护?”   商丽歌垂眸,微微一笑:“倒也不是拼命,只是不能轻易放手。”   匪乱平息,商丽歌回到船舱中洗漱,将身上的血腥味洗去,又换了身衣服,随后坐到桌前将包裹打开。   身外之物若是丢了还可再赚,只是这包裹里还有好不容易才得回的大家玉牌和欣荣留书。   这两样,值得她视若性命。   商丽歌清点了包裹中物,蓦然神色一变。   少了一样,她的手札——   那日公子来寻,她情急之下将手札扫入床底,后来拿到玉牌烧了身契,便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本手札,如今还在小重山的屋舍床底! 第六十一章 晋江独发   商丽歌仔细回忆了遍手札上的内容。   其他的都无伤大雅,不过是些金珠进项,瞧着更像是本账册,至于逃跑的路线计划,她也用一些特殊符号来表示,那些鬼画符除了她自己,应当也不会有人猜到其中意思。   唯一不妙的,只有那一句。   商丽歌闭了闭眼,好在她在手札外面还套了话本的壳子,乍一看无甚特别。她的房间又一直是飞霜在打理,以飞霜的性子,即便从床底下翻出这本,想来也是不会翻看的,大抵只会和其他的物什一并锁起。   商丽歌稍稍放下心来,刚刚经历过水匪一劫,此时心神一松顿感疲惫。商丽歌钻进衾被,伴着江浪入眠,一夜无梦。   ***   到了阆州地界,下船之后便转了陆路,马车行了几日,终于在这日午前,看到了闵州城门。   相比澧都城楼的荣赫威严,闵州城门则显得敦实质朴许多,然城墙高耸占地辽阔,倒有一种大开大合之势,叫人心生向往。   卫临澈驾马行到车旁,朝里头的商丽歌道:“卫家就在城东的焦容坊,你这几日舟车劳顿,不如就到府上安置下来,之后的事再慢慢商议。”   商丽歌笑着摇头:“知道你一番好意,但毕竟男女有别,住到你府上实在不妥。我就在城中寻一处客栈落脚,待熟悉了再慢慢相看合适的宅院。”   卫家少有女眷,商丽歌孤身一人入府的确不太妥当,闵州他最是熟悉,到时也可帮着她选址落脚,这般一想,卫临澈便也不再相劝。   城门前,几辆舆车从旁驶过,皆是白羽为帘,金铃为缀,行进之间幽香浮动,叮铃悦耳。   商丽歌多看了眼,隐隐可见其中女子云鬓高束,肃容端坐,这番阵仗极像是……   “当是临近各州来此的行首大家。”   闵州地属甘南四州之一,物产丰饶地域辽阔,亦是繁花似锦,往来人流如川。各地歌舞兴盛,城中有行首大家留驻实在不足为奇,这也是当初商丽歌会选择闵州的原因之一。   可这般多的行首大家同时到此却是为何?   仿佛看出商丽歌疑惑,卫临澈道:“甘南四州,每年都会轮流举办朝歌宴,今年正好轮到闵州。”   这倒是不曾听说过,商丽歌有了几分兴致,听卫临澈接着道:“朝歌宴是由当地官府所举,一般多是由各地喜好演乐的贵人商贾出钱,能接到帖子的必定是四州之中的行首大家,亦或是各州有名的舞者乐人。”   见商丽歌目中一亮,卫临澈立时道:“可是想去?”   商丽歌的确想去,她想在闵州长居,自然要在此地站稳脚跟。且日后若是在闵州开办学堂,此次朝歌宴,无疑是她打响名声的绝佳良机。   卫临澈迟疑道:“我之前并未怎么关注过朝歌宴,只听说这筵席的帖子并不易得,你若想去,我便着人去打探一二……”   商丽歌笑道:“不必为难,我在闵州也不能事事靠你,帖子的事容我自己想想法子。”   若是能有机会拿到帖子自是最好,若是不行,至少她身上还有一块象征大家身份的玉牌。只是她初来乍到,并不想这般亮出底牌,总还得想想其他的法子。   马车跟着前头的舆车一道入了城门,城中街道宽敞商铺林立,其中多有闵州当地风物,许多在澧都时兴的玩意儿在此地亦是随处可见,热闹繁华不输天子脚下。   卫临澈将商丽歌送至云来客栈,暂时与她拜别,又留了人于暗中保护,这才策马往卫府去。   卫府坐落于城东焦荣坊,宅子不大但门庭清肃,其上匾额还是辞官的卫国公亲手所书,笔锋遒劲入木三分,哪怕是为避祸居此,也依旧不折卫氏风骨。   卫临澈之前便已递过信去,算算时日,这两日也是该到了。门房一早就在街口张望,此时听马蹄踏踏而来,马背上的人一身青衣姿容神俊,可不就是自家的卫小郎君,登时便欢天喜地地奔嚷开来:“回来了回来了,小郎君回来了!”   卫临澈翻身下马,一路往后院去。   这个时候,祖父多半在院中修剪花枝,他脚下不停,几乎是一路疾走,然未到后院,便见祖父拄着拐杖等在路中,一头银丝花白,瞧着竟是比他离开前更苍老几分。   卫临澈跪地磕头,哑着声音道:“澈儿不孝,叫祖父担忧了。”   “出去一趟,倒显稳重几分。”卫忱顿了片刻,才道,“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葱柠鲈鱼,先去吃饭。”   卫临澈低眸,骤然红了眼眶。   ***   商丽歌去了曲园。   她在城中两日已然打听到了不少消息,此次的朝歌宴,闵州几大商贾皆有出资,其中占大头的是一位名叫罗四娘的富商,人称罗夫人。   她虽为女子,不过三十出头,却称得上是眼光毒辣手段独到,丧夫之后开始经手商行,短短几年之间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已是闵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富户了。   罗四娘名下有不少舞坊酒楼,眼前的这座曲园便是其中之一。商丽歌之所以来此,是听说今日罗四娘会在曲园同几个胡商谈笔生意。   曲园热闹,前厅有伶人唱戏,后院则有演乐歌舞,格局陈设浓淡相宜,既不显得清寂寡淡,又不会富丽堂皇得迷了人眼,可见这位罗夫人的确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此时,罗四娘正为胡商斟酒。   她穿了一身秋香色的连襟长裙,臂间挂金色披帛,与腕上金镯相得益彰,行动时若春风拂柳,言语间亦是叫人分外熨帖。   此前,她低价收了一批上好的料子,质地光滑似锻轻盈柔软,只是印花多繁复,显得太过纷杂绚丽。澧朝女子大多不喜这般浓丽繁复的花色,故而料子滞销,这才被罗四娘低价购入。   罗四娘倒不觉得这般好的料子会卖不出去,澧朝女子不喜这花色,可胡人舞姬却是爱极。闵州城内的胡人舞姬不多,但若能叫胡商带到胡地去卖,必然能得个好价钱。   她与这些个胡商也打过几回交道,知道他们在谈生意时喜欢饮酒听曲,便将人约到了曲园。   帘不透光,遮住了后头弹琵琶的姑娘。琵琶声淙淙如泉,几个胡商听得摇头晃脑,罗四娘斟了酒,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又将价格往上抬了两分。   胡商啧了啧嘴,正要开口,却听帘后一声裂响,好好的琵琶竟是断了弦。   乐声骤停,胡商目露不悦,罗四娘亦是心头一沉,然不过几息之间,琵琶声又起,比之方才的曲调虽略显浑厚,节奏却愈发欢快。   胡商听着,忽而目中一亮:“是胡曲!”   澧朝崇尚雅乐,热烈奔放的胡曲在各地皆不流行,来此的胡商离乡日久,已是许久不闻胡曲,此时聆听乡音,一时感慨万分,一时又万般欢喜。   一曲毕,领头的胡商当即举杯:“罗夫人诚意十足,同夫人合作定是双赢,就按夫人的报价,这批料子我们收了,日后若有合适的物件,也请夫人多多考虑我等。”   罗四娘自是应下,满饮此杯。   送胡商出门后,罗四娘才回到席上,兀自斟了杯酒,却是扬声道:“是哪位朋友,既来了,何不出来小酌一杯?”   她手下的人有几斤几两她再清楚不过,方才的琵琶已是断了一弦,若无人相助,里面的丫头断不可能仅用三弦就弹出一首胡曲来。   果然,罗四娘话音刚落,帘后便有了动静。商丽歌掀帘而出,行礼道:“小女不请自来,还望罗夫人勿怪。”   罗四娘眸光一顿。   她往来行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手下容貌出众的乐人伶人亦是不少,也见过不少的行首大家,可似眼前人这般气质出众的,却还从未见过。   这位姑娘年纪尚轻,虽蒙了面纱仅露出眉眼,可光那一双眼便足以勾魂夺魄,偏偏她气度雍容雅致,更是叫人过目难忘,闵州城中何时来了这样一位人物?   罗四娘当即起身回了一礼:“姑娘远来是客,今日多谢姑娘援手。看姑娘指法精妙,琵琶三弦双音竟成胡曲,想来也是精通乐理之人,可是哪坊名客,不知如何称呼?”   罗四娘一时也没往行首大家上想,毕竟眼前之人太过年轻,又听她自称不似乐籍,便以为是哪家歌舞坊新请的客座,许是来此参加朝歌宴的。   商丽歌也未点透,只道:“我姓黎,初来贵地,叨扰夫人了。”   “黎姑娘既登门拜访,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还望姑娘不要客气。”   商丽歌笑了笑,似罗四娘这般爽利的性子,她最是喜欢,当下便也直言道:“今日冒昧前来,是想向夫人求一张朝歌宴的请帖。”   ***   商丽歌离开后院的时候,手中正拿着那份印着春红海棠的烫金请帖,不日后的朝歌宴,已有她一席之地。   商丽歌弯了弯眉眼,罗四娘此人倒是值得一交。   前厅戏台上的伶人依旧咿咿呀呀地唱着戏,商丽歌从堂中穿行而过,迎面正好行来两人,隐隐低语夹杂在戏腔之中,蓦而叫她脚下一顿。   “……太子这是犯了什么事,也没听到风声,这诏令怎就说下就下了?”   “皇家的事谁知道呢,你好歹小声些,哪里还是什么太子,如今只有承王了……”   商丽歌顿了顿,蓦然疾步往外行去,果见外头的官栏上张贴了新的诏令,太子赵隽被废,改封承王,封地咸州。   诏令到达闵州之时,离赵隽被废已过了一段时日。   最先得到消息的甚至不是韩氏一族,而是红楼。   不日前,赵隽到勤政殿前哭诉,请求圣上对韩妃从轻发落,怀恩殿清冷偏僻,实在不是个久居之地。圣上将其召入殿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闻殿中茶盏碎裂,圣上雷霆大怒,当夜便下了废太子诏令,次日早朝颁布,甚至未给韩氏任何反应的时间。   消息传来时,小重山上下无不大喜,太子被废,意味着他们的计划已然成功了一半,整个韩氏亦非无法撬动的崇山峻岭,迟早会有崩塌湮灭的一天。   然闻玉面上却无多少喜色,烧了来信后便径直去了商丽歌的屋舍。   飞霜正在其中洒扫。   虽说姑娘已去多日,可在今日之前,公子甚至不许人碰这屋里的任何东西,且秘不发丧,就好像……就好像姑娘还在一般。   飞霜鼻尖一酸,又险些落下泪来。   还是素湘姑娘说商姑娘爱洁,公子这才让她入内打扫,飞霜就同以前一样洒扫擦拭,一弯腰便瞧见了落在床底的话本子。   姑娘以前,最喜欢看话本子了。   飞霜红着眼,将话本子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傫好,听到推门声回过头去,见是公子站在门外。   “下去吧。”   飞霜行礼告退,离开前将房门合上。   自姑娘出事之后,公子每日都宿在此处,除了理事召见人时会到小书房,其余时间几乎足不出户。   飞霜不忍再想,转身离开。   闻玉在窗前立了会儿,才在床沿边坐下。这些时日他总觉心头空了一块,哪里都寻不见她,唯有此处,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她的气息。   可这么多日,他日日宿于此,为何却没有一回能梦到她。   闻玉的目光落在那叠话本子上,最上头的正是那本《春闺夜话》,似是想到当日情景,他眸中微漾,将话本拿起。   底下一本他也见过,不知写的什么,当时的她竟是不肯给他看上一眼。   闻玉略略弯了弯唇,翻开话本扉页。 第六十二章 晋江独发   “七月廿二,金珠二十。”   “八月初一,金珠三十一。”   ……   “八月初五,共计金珠一百五十七。”   闻玉眸中微顿,难怪不让他看,手中这本,竟是包了话本的外壳,内里却另有乾坤。   那小财迷,竟是日日数着金珠么……   闻玉想到她记录这些时的模样,心口又似被人狠狠攥住,痛得几乎喘不过气。他闭了闭眼,良久之后才又继续,翻过册子的下一页。   然下一页上没有记录任何的金珠进项,只写了一句话:   “公子闻玉,宜亲近笼络。”   闻玉的目光倏尔一滞。   不知何故,他的名字只依稀可辨,上面一道墨痕将之狠狠划去,力透纸背。   这不是话本,不是账册,是她的手札。   闻玉捏着纸页的手微微发颤,接着一页页翻过,一直到最后两页——   最后两页只画了两幅画。   一页上的屋檐方墙似是院落,中间有两排横叉,右下角画了个圆圈,圆圈旁还有个圆头小人;而另一页,却只画了一把琵琶和一支笔。   闻玉盯着这两幅画,眸色一点点暗下,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骤然起身,将屋中的小屉柜子一个个打开。   四季衣裳都在,首饰钗环也在,就连他送的那支双蝶飞花的玉簪也好端端地放在匣中,可独独不见那些金珠。   几乎日日要清点的金珠,为何一颗都不见?   不,不止是金珠。   闻玉眸中的暗色愈发深浓,一本手札已被他捏出折痕。   还有那封信,欣荣托付交给她的信。   她那样在乎欣荣那丫头,她的信必定不舍损毁,可既不在此处,又会在哪儿?   ——“公子可要记着今日说的话,便是我在那天到来之前已成一抔黄土,公子也要将欣荣完好无损地带到我墓前来。”   当日之言,一字一句,似乎早有所料她会出事一般。   “丛云!”   闻玉心头疾跳,眸中却深如泼墨,他甩门而出,月白袖摆之间似有劲风拂过:“叫暗五暗六。”   暗五暗六从商丽歌进小重山后便一直暗中跟着她,本是为将她的一言一行皆报给公子,然自那日公子有过吩咐之后,便仅仅只为保护她而存在。   可商丽歌如今出事,他们自是难辞其咎,自去领了重罚等候公子发落。此时听到公子召见,顾不上重伤未愈,立时便飞身到公子跟前。   “她在花神节前去了何处,见了何人,无论巨细,尽实报来。”   闻玉面无表情,然无人瞧见,他背在身后的手微微发颤,似是山雨欲来前微风拂过的湖面。   若真是他所想的那样,若当真是——   歌儿,你可想过后果?   ***   “阿嚏!”   商丽歌拉了拉披风,竟在这春日里觉出一丝凉意。   从昨日在街上看到废太子诏令,商丽歌便有些心神不宁。   她想过太子被废,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公子一心想要倾覆韩家,如今太子倒台,公子的心情当是不错。   商丽歌摇了摇头,公子心情如何,韩氏大族如何,已然与她无关,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将居所定下。   这几日商丽歌也一直在各大牙行之间奔波,想要挑选合适的宅院,然看了几处都未达到自己预期,一时也是犯愁。   “黎商!”   蓦然一声呼喊,商丽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她,转头果见是卫临澈驾马而来。回到闵州,他眉宇之间的沉色也尽数散去,如今瞧着,又是初见般的少年意气。   商丽歌不由也眉目舒展,跟着莞尔一笑。   “我听你所言,同祖父好好谈了一番,也同他提了我想留在闵州军中。”   “结果如何?”   卫临澈捶了捶胸口,扬首道:“明日,明日我就去闵州军报道!”   “那我可要道声恭喜了。”   “托你的福。”卫临澈笑道,“对了,祖父说你若方便,可随时去卫府做客。”   商丽歌一愣:“我?”   卫临澈挠了挠头:“我同祖父提了你。”   那日,他回到府中便同祖父提起此事,当时还借了商丽歌的话:“祖父若是不想我学武,为何还要将卫家枪法教与我呢?既是卫家后人,哪怕朝纲不振诸臣弄权,我等也合该保疆卫土,护百姓平安。”   卫忱听后沉默良久,叹了句吾孙长成,便同意了卫临澈去参军。   卫临澈自是大喜,后听卫忱又问:“这话是你自己悟的,还是有什么人提点了你?”   卫临澈如实禀告,卫忱便道:“你交的这位小友看事透彻目光长远,值得一交。她远道而来左右无亲,你便多看顾些,若有机会,也带来与我见见。”   卫临澈转述了祖父的话,商丽歌倒是没想到卫老爷子竟这般亲善,不由又想,由这位曾经的卫国公教养出来的子女也皆是人中龙凤,卫将军骁勇善战,先皇后未过世前也被人称为一代贤后,可惜……   可惜如今,已叫人不忍多想。   “我今日来,是想带你去看一处宅子。卫家有相熟的牙行,介绍的房子更为可靠些。”   如此,商丽歌便也没有推拒。卫临澈说的宅子在城南的乐善坊,周围环境清幽,有两户近邻,出巷口一条道便直通城东的闹市街,很是方便。   宅院不大,东西各有一间客房,且有独立的井口,无需与别家合用。墙垣虽有些老旧,但看起来仍算结实,屋中收拾一番,也无需花费许多时候。   商丽歌问了价钱,比预算的高了两分,但眼下这宅子已是她这几日来见过最满意的了,遂也没再犹豫,当下便与牙行的人敲定下来,又有卫临澈陪着作了见证,去官府登记过了明路,这宅子的地契便到了她的手中。   商丽歌又去新买了些被褥家具,卫临澈带着卫家家仆一块儿帮忙洒扫,到黄昏时已是能直接住人了。   “今日多亏你在,只是眼下天色已晚不便留你。”商丽歌笑道,“待你休沐之时记得来坐坐,我给你烧几个小菜,可得好好犒劳你。”   卫临澈今日被夸了一天,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还有,替我谢谢老爷子的好意,我是晚辈,不日必定登门拜访,给他老人家请安。”   曾经的卫国公,如今依旧风骨卓然,商丽歌心生敬意,也想有幸见上一回。   卫临澈将两个护卫留给了商丽歌,随后踏夜而归。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澧都,季洲也同样披星戴月地从大理寺出来,回到季府。   季芸依旧等在门口。   这几日季洲愈发沉默寡言,吃的也一日比一日少,季芸自是知道为何,每每想到此也是忍不住落泪。   商姐姐那般好的人,怎会……   然日子终究要往下过,季洲再沉默,季芸也得将他从伤中拉出来,知道他在大理寺定不会用饭,等他回府后便盯着他用了些热食,方回自己院中。   季洲用过饭后也并未休息,又去了书房。   商丽歌出事之前,正拜托过他调查臻荣寺匪徒一案,如今那个逃跑的僧人还未找到,她便遇上了杀手,叫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幕后之人就是嘉平县主。   可也只是怀疑。   没有证据,即便他是大理寺卿,也不能随意定罪。   季洲按了按眉心,再度翻看所有的稿纸物件,包括在崖底搜拢来的一些破碎珠钗和那件血衣。   红楼的那位到现在都未举丧,即便举丧,也只能立衣冠冢。季洲能理解那位公子的心情,若换作是他,也同样不愿。   季洲再次翻过那件血衣,上头的血色已然凝固变沉,可依旧能闻到那股子血腥味,季洲每每不愿多看,此次却是迫着自己静下心来,便是一点蛛丝马迹,他也不能放过。   蓦而,桌边的烛火轻轻一跳,季洲动作一顿,后又猛地将血衣攥紧。   这切口……   若是从高处坠落翻滚,衣裳摩擦山石,留下的痕迹必定杂乱无章,可这件血衣——   上面虽有多条刮痕,可每一道都是连贯的,只在前后开口处可见绢丝碎屑,瞧着并不像是从高处坠落所致!   季洲从堆叠的画纸中翻出一张来,他在下崖底前便勘探过了山上留下的车辙痕迹,当时便已记录画下。然那时他心急如焚思绪杂乱,竟是未能看出一二。   此时细想,竟觉这两道车辙印痕迹明显,且直奔山崖而去。   按理说,车上的人有足够的时间判断反应。   若是明知勒马不住,马车即将坠崖,即便身后箭羽如林,一般人也不会坐以待毙任由自己跟着马车坠崖,而是会……   跳车!   季洲猛地起身,是了,跳车!   坠崖必亡,唯有跳车方有一线生机!   季洲立时推门而出,外头的连沛都惊了一惊:“大人这么晚还要出门吗?”   季洲甚至等不及下人备马,径直就往马房跨马而出,直奔燕尾街。   夜色已深,便是澧都最繁华之地,此时也已然寂静下来。街道上寥寥无人,唯有马蹄疾疾,一路踏鸣。   红楼前的灯笼还未彻底熄灭,季洲翻身下马直奔楼中,被小厮一拦:“这位郎君,夜色已深,红楼今日不再待客了,明日再来吧。”   “我是大理寺卿季洲,找你们家公子。”   “公子不在。”   明姑走上前来:“大人可有要事?”   季洲皱眉:“确有要事,他何时回来?”   明姑却是摇头:“公子下午方走,只说要出趟远门。” 第六十三章 晋江独发   闻玉站在长庚河边,带着水汽的春风卷起他的袖摆,使他整个人都似要振翅腾飞一般。   若是真能乘风而起,闻玉此时恨不能扶摇直飞,寻遍九州四海。   此前,他唤了暗五暗六,让他们一点点回忆商丽歌在花神节前做了什么,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一条条筛选、整理,发现她去得最多的,只有两处。   一处是万民钱庄,一处是瑞茗茶楼。   他派人去过钱庄核实,威逼利诱之下钱庄老板吐露,商丽歌每回去皆不是为兑换散银,而是将金珠存入。且就在花神节前,她还特意去取过一笔钱,大多是银票,只有一点散钱。   可以确认,她根本就是早有准备。   她早就做了计划,想要离开红楼,离开他!   闻玉咬牙,只觉胸腔间似被外力不断撕扯,不解、愤怒、期待种种情绪几乎要将他炸开。一向平静无波的双眸中风起云涌,他闭上眼,才能勉强控制,不让情绪外泄。   单凭她一人,绝无可能做出这般周全的部署。   且这个计划出现了意外,若无人接应,她如何能远走高飞?   有人在帮她。   闻玉第一个想到的是季洲,然之前看他在崖底的模样,闻玉又首先将他排除。   那还会有谁?谁会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帮她,谁又有这能力召来与他暗卫旗鼓相当的人手?   闻玉猛地睁眼,那便只有一个。   他几乎立时下了决定,往闵州方向。   从青山下,最近的并非陆路,而是沿着长庚河下游往南的水路。闻玉一路追踪至此,发现了处于下游的村落,便让丛云前去打听。   “公子,都问过了,无人见过姑娘。”   闻玉微微蹙眉,目光一寸寸掠去,正在晒网的几个妇人似是承不住他的目光,纷纷偏过了头。   闻玉轻呵。   丛云不解:“公子?”   “她那般聪明,只怕早就做了部署。”   闻玉抬步走到板岸尽头,远处的乌篷船破水而来,船上的小姑娘折起芦苇放到唇边,悠扬小调散在风中,熟悉得叫人心头疾跳。   是《清平调》。   闻玉眉峰微动:“让那艘船过来。”   何爷爷划着桨,临近岸边才看清岸上的那群人,这般气势实非普通人能有,尤其是最前头的那位郎君,带着半截面具,目光却沉冷得厉害。   何爷爷立时觉得不对,将何鱼儿护在怀中:“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事吗?”   前头的那位郎君展开一幅画,对他们道:“我来寻我未婚妻,不知老丈可曾见过?”   画上的姑娘巧笑嫣然,眉眼甚是熟悉,何爷爷心头一跳,看了他一眼,却是道:“没、没见过。”   那行人带着姑娘离开前留了不少银子,姑娘又特意叮嘱过,若再有人来寻万不可透露她的行踪,老头既已应下,便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可你的眼神告诉我,你见过。”   何爷爷一滞,正要开口,却听那位郎君沉声道:“她会是我的妻。”   何爷爷忽而想起那日来接姑娘的年轻郎君,莫非姑娘是逃了婚,为与心上人双宿双栖去?   思量间,眼前的郎君已蹲下身来,拿过了何鱼儿手中的芦苇:“这首《清平调》是她教你的吧,吹得真好听。”   何鱼儿目中一亮,下意识点了头。   闻玉勾唇。   何爷爷阻止不及,只得道:“她已然走了,我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见郎君神色不对,他顿了顿,终是又补了一句:“听老头我一句劝,姑娘既有了心上人便放她走吧,郎君,强扭的瓜可不甜啊。”   “心上人?”   闻玉的眸中倏尔冷下,一字一句研磨出声,蓦而轻笑:“是么?”   一旁的丛云只觉浑身一冷,忍不住打了个瑟缩。   ***   闵州城外,青堤两岸,杨柳依依。   这一片青堤湖畔,九曲廊亭,都不过是林西苑的百景之一。   林西苑是南宁王府别院,整个园林占地百亩,植栽各式奇花异草,豢养奇珍异兽,处处可见碧瓦朱甍飞檐斗拱,叫人如置贝阙珠宫。   今年的朝歌宴就设在此处。   据说,南宁王有意从朝歌宴上选出一位合适之人,教习独女青阳郡主舞乐。能成郡主座师是何等荣耀,莫说一般的舞者乐人,便是已有所成的大家也自是希望能更进一步。   接到帖子的行首名伶无不盛装出席,没接到的也只能扼腕嗟叹,左不过宽慰自己,便是去了也无甚机会,闵州和阆州的行首大家声名那般显赫,又哪轮得到自己呢。   商丽歌带着罗四娘给的请帖,雇了辆马车出城,远远就瞧见林西苑前的两座衔珠石狮,昂首睥睨不怒自威,有几分王府别苑蕴养出的尊贵气度。   石道宽敞,可容三辆马车并驾同行,然车后呼喝声声,赶车的马夫勒了缰绳往旁避了避,后头的马车依旧贴着车厢从他们身旁掠过,车上金铃叮当作响,彩穗翻飞,直到停在两座石狮前。   “怎也不看着路,这般宽的道,还险些就撞上哩。”   下来两个丫鬟闻言,瞪了车夫一眼:“也不看看你怎么赶的车,若是伤到了我们行首,定要你好看!”   马夫气急:“你——”   “不得无礼。”挂着白羽彩穗的车帘被人掀开,端坐在里头的女子俯身下车,眉目清秀妆容雅致,相比其他人的盛装出席,她一身清雅别致的打扮反而叫人眼前一亮。   “失礼了。”   她朝车夫微微颔首,示意一旁的丫鬟。丫鬟撇了撇嘴,从兜囊里掏出块碎银子扔来:“喏,别挡道,拿了钱赶紧走。”   商丽歌掀帘而出,那块银子咕噜噜滚了滚,正好停在她脚边。   商丽歌神色微顿,抬眸望去正撞上那女子的目光。   穆婷鸢一愣。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这最为浓艳的红色穿出这般灼人韵致,眼前之人虽戴了面纱,可顾盼之间已叫人心弦紧颤,也不知那面纱之下,是何等绝艳容色。   穆婷鸢的眸光在她腰际掠了掠,未见到眼熟的大家玉牌,眸中神色便淡了许多,微一颔首便移开了目光,还是商丽歌开口唤住她:“姑娘稍等。”   穆婷鸢脚步一滞:“怎么?”   “你家丫鬟掉了银子。”   不等穆婷鸢开口,她身侧的丫鬟已是抬眉道:“银子是打赏车夫的,有什么问题吗?”   “自是有。”商丽歌看着那丫鬟,容色平静,“上级下属之间,或是感念人服务周到之时的赏银方称打赏,可方才是几位的马车险些撞到了我们,理应道歉才是。”   “放肆!你可知我们姑娘是谁,敢这般猖狂?也就我们姑娘好心还给你们银子,你们不感恩戴德竟还挑三拣四起来,好没道理!”   “你们家姑娘是谁同你该不该道歉并无关联,你们行车莽撞在前,施舍凌下在后,我倒也生了几分好奇,哪家的人能教出你这般的下人仆从?”   “你!”   “住口!”穆婷鸢蓦然蹙眉,低喝道,“道歉。”   “姑娘!”丫鬟气得跳脚,然见穆婷鸢沉了神色,也只能不甘不愿地朝人福了福身,道了句歉。   车夫这才觉得这银子拿得舒坦许多,对商丽歌谢道:“这里不好叫车,一个时辰后我来此接姑娘如何?”   “那便多谢。”   车夫驾马离开,穆婷鸢未再看商丽歌一眼,转身入了苑门。   今日,甘南四州稍有名气的乐人都汇聚于此,更有舞乐出众的行首大家坐镇,杨柳青堤旁乐音阵阵,一派春意融融。   然开席不过片刻,各个行首大家之间便已开始角力,名为为教习青阳郡主选曲,实则演奏的曲子一首比一首指法烦杂,到最后,已不过炫技而已。   一些声名稍次的乐人压根插不上话,却也开始默默站队,让自家歌舞坊的人攀上南宁王府总好过便宜了旁人。   直到有人唤了声“穆大家”,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来人正是穆婷鸢。   商丽歌多看了她一眼,便是在澧都城中,她也曾听过穆婷鸢的名字,只因她是史上最年轻的行首大家,十九岁时便得惠赐玉牌,曾用七个水杯,奏出过十二段《七情曲》。   当然,是在商丽歌之前。   自商丽歌新晋为大家之后,这史上最年轻的行首大家便换成了她。   可不得不说,这位穆大家的实力的确不容小觑。   “今日有幸得见穆大家,不知可否请大家再奏一曲《七情曲》?当日闻得那杯中之乐,实在叫人难以忘怀。”   穆婷鸢淡淡一笑,却是命丫鬟取了古琴来:“区区杯乐上不得台面,郡主千金之尊,如何能用那些?古琴高雅,音色旷达,用来教郡主当是最好不过。”   她素手拨弦,泠泠琴音流畅而出,果如高山仰止,叫人心驰神往。   众人听着琴音,皆觉她言之有理,又暗叹自己怎没想得这般深远,南宁王府的郡主是何等尊贵,自要习那最为高雅不凡的。   一曲毕,溢美之词不绝于耳,穆婷鸢听得多了,心头也未见几分波澜,她按下弦面正要开口,忽听身后乐声叮铃,竟是异常清脆澄澈,不由回眸望去。   只见方才见过的那位红衣女子跪坐一侧,身前放了三块大小不一的溪石,以箸击之即成乐音,试了几下之后,竟能奏出一曲完整的小调。   穆婷鸢面色微变。   一旁有人叹道:“我还是头一回知道,石头也能奏乐。”   “曲是好曲,可惜了,这等玩意儿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商丽歌闻言抬眸,却是笑道:“我倒觉得不然。曲乐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杯盏溪石击出的乐音未必低贱,古琴瑶瑟奏出的曲乐也未必上乘,只要是能打动人心之曲,皆是贵曲。”   “而且青阳郡主年岁尚小,又是初学,从寻常事物入手另辟蹊径,或许能叫她对舞乐更感兴趣,若觉得有趣,学起来自也更快些。”   “这么一听,好像也是有些道理……”   方才还对她赞不绝口的众人纷纷改了口,穆婷鸢原本不觉得什么,眼下却有些不快起来。她身旁的丫鬟惯会察言观色,此时便扬声道:“不过是我们家姑娘玩剩的手段罢了,没真本事就玩这些投机取巧,还真是好厚的脸皮。”   商丽歌放下箸子起身:“这位姑娘,你又怎知我没几分本事?”   丫鬟嗤笑:“或许有几分吧,毕竟你也入了这朝歌宴,只是同我们家姑娘比起来自是差得远。”   这话虽说得张狂,却也算属实。看这姑娘腰际空空,显见并未成为行首大家,更别提是与行首中的佼者穆大家作比。   “你评判的标准,便是行首大家的玉牌么?若我也是行首大家,你便承认我所说?”   “你?你今年才多大?便是再给你十年,你也未必成就得了吧?”丫鬟抬了抬下颌,“哪像我们家姑娘,可是最年轻的——”   “据我所知,澧都中新晋的商大家,不过年芳十八,比你家姑娘还要小上一岁。”   穆婷鸢原本一直垂眸沉默,并不制止那丫鬟,此时却是忽而抬眸,神色一滞。   丫鬟亦是一噎,半晌才道:“人家可是跳出了三十二转的凤舞琵琶,那是几十年难出其一的舞学天才,老天爷赏饭吃,你又如何能同她比?”   商丽歌微微扬眉:“这世上能人众多,你又怎知不会有第二个商大家?”   丫鬟嗤道:“就算有,那人也不会是你。行首大家哪是说封就封的,痴人说梦,异想天开也该有个度,没得叫人笑掉大牙……”   丫鬟的声音忽而一滞,她猛地瞪大了眼,宛如被人掐住了脖子。   不止是她,在场众人齐齐一惊。   只见商丽歌从袖中掏出一块白中点翠的玉牌,上头的“鸾歌凤舞”四字熠熠生辉,她将之系在腰间,这才抬眸一笑:“大牙不曾笑掉,脸皮掉了倒是真的。”   丫鬟的脸瞬时涨得通红。   无人听闻,泊在岸边的竹篷扁舟里有人“噗嗤”一笑,小舟微晃,漾出涟漪层层。 第六十四章 晋江独发   小舟不大却是五脏俱全。   瑞兽抱鼎的香炉倾吐轻烟袅袅,薰草绣样的云锦桌布上搁着两碟精致点心,一旁的婢子抬袖执壶,茶水注入那白釉缠枝的瓷杯之中,更显茶香色清。   “表少爷这般高兴,可是瞧见了什么趣事?”   坐在桌前的年轻郎君生了一双含情目,手中折扇轻摇。他身侧是一卷潇湘竹帘,透过卷帘缝隙,恰好能将岸上诸人尽收眼底。   “给言娘物色了个有趣的人。”他轻笑一声,情目微敛,“她定会喜欢。”   岸上之人不曾注意到湖畔小舟,此时众人的目光皆落在那块玉牌之上,那的的确确是行首大家的玉牌。   穆婷鸢的神情已是显而易见地难看,终是忍不住出声:“不知是哪位大家,为何一开始不亮明身份?”   “我姓黎。”商丽歌看她一眼,却是笑道,“我初来闵州,只听闻这朝歌宴是为探讨曲艺,饮宴切磋,只要接到帖子便都能参加,故而以为曲好曲坏全凭一耳朵,同这玉牌毫不相干。”   一旁的丫鬟听得面如火烧,穆婷鸢亦是抿了唇,蓦然转身拂袖而去。   “姑娘留步。”   穆婷鸢步子一顿,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见湖畔上不知何时多出一艘小舟,舟上卷帘掀起,里头人影绰绰。   出声的小丫鬟俏生生立在船头,唤的却不是她,而是对商丽歌福身道:“我家主子想请姑娘一见,姑娘若是不介意,请随奴上船。”   南宁王府的人,便是个丫鬟也是姿容出众气度不凡,想也知道那小舟中坐的定是位贵人。   想到方才之景皆有可能落入那位贵人眼中,穆婷鸢忍不住面上臊热,立时扭头而走,再不肯多留片刻。   商丽歌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上了船,丫鬟将竹篙一撑,小舟便缓缓往湖心而去。里头还有丫鬟打着卷帘,商丽歌低头而入,却见桌旁坐了位年轻男子,展开的折扇遮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眉眼似笑非笑:“黎大家好口才,我已许久未听过这般大快人心之言了。”   男女有别,商丽歌没再上前,只颔首道:“过奖。”   詹慕台又轻笑一声,将扇子合起,露出完整的五官,尽显不羁风流:“詹某孤陋寡闻,不知黎大家是哪处人士,以前竟未曾听过大家名讳。”   “我朝风流名士众多,我不过是一无名小卒,不足挂齿。且我已在闵州城中落脚,日后自是闵州人。”   这话滴水不漏,倒是有点儿意思。   詹慕台敲着折扇,笑道:“请姑娘来,是想让姑娘帮南宁王府一个忙。想来你也听说了,我们家言娘正需要个老师。”   詹慕台口中的言娘,便是南宁王独女赵婉言,年仅十一的青阳郡主。   眼前之人明显与青阳郡主甚为熟稔,在这南宁王府别苑也是来去自如犹如半个主人,想来也只有时常客居王府的那位表少爷了。   南宁王妃出身渭河良氏,钟鸣鼎食之家,这位表少爷也是身份不凡,并非一般的世家子弟。商丽歌心中已然有了数,面上却不显半分。   小舟顺流而走,穿过半面镜湖后,泊在了一座飞檐绣楼前。   商丽歌跟着下船,抬目只见雕花廊拱翠木成荫,二层高的绣楼精巧雅致,然布局却略有些奇怪,一侧是正常的外廊木阶,另一侧却是延展扩搭的缓坡平台,一直延展到廊下。   商丽歌随着詹慕台登楼,还未进门便听一声裂响,蓝底青花的玉釉瓶碎在跟前,伴着里头的斥喊:“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詹慕台脚步微顿,随即又神色如常地进门:“这是怎么了,谁惹我们家言娘不高兴了?”   明净窗台前坐了个散着头发的小姑娘,皮肤雪白双目沉沉,她坐在轮椅上,明明发着脾气,看过来的目光却仿如一潭死水。   商丽歌微微一怔,这目光不像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的,倒像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妪,了无生机。   她正要开口,见到詹慕台身后的商丽歌,神色又是一变,随手抄了个笔洗就朝商丽歌砸来:“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笔洗的准头并不好,碎在商丽歌两步之前。商丽歌顿了顿,蓦然叹道:“唐窑的天青双鲤笔洗,市价三百两,可惜了。”   “你!”赵婉言咬牙,抬手又是一挥,只那准头依旧不好。   “哗啦”一声,商丽歌跟着摇头:“宋窑的点翠笔筒,五百两呐。”   赵婉言还待再砸,商丽歌忙道:“郡主若是不喜这些倒也不必砸了,赏赐与我正好眼不见心不烦,也省得屋里的丫鬟跟着收拾。”   詹慕台拿扇子掩了唇角,清咳一声。赵婉言气红了脸,苍白的面上有了几分血色,倒不似方才那般死气沉沉:“你究竟是何人?”   商丽歌朝她福了福身:“不出意外,我会是郡主的老师。”   “我不需要。”   商丽歌看了她半晌,蓦然转身出门,詹慕台微微一愣,赵婉言嗤道:“这便是表哥找来的人?脾气比我都大。”   詹慕台苦笑,正待开口却听窗外传来悠扬曲调,只是简单几音,然小调平和烂漫,让人闻之心静。   赵婉言和詹慕台听了半晌,一时谁都未再开口。   直到一曲已毕,才闻窗扉间传来轻叩之声,赵婉言抬眸望去,却见商丽歌倚在窗前,摇了摇手中的叶子,扬眉一笑:“想学吗?”   赵婉言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当着商丽歌的面“砰”的一声将窗牖合上,连带詹慕台也被轰了出来。   商丽歌摊了摊手,詹慕台却是笑道:“恭喜你,即将成为郡主之师。”   “可我瞧着,郡主似乎并不怎么喜欢我。”   “那倒未必。”詹慕台眸中微动,“你也瞧见了言娘的腿伤,半年前的伤了,却一直反复,原本她的性子并非如此,是被病痛一点点折磨成了如今的样子。”   “所以。”商丽歌顿步,“郎君并不只要我当郡主的乐师吧?”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詹慕台弯了弯唇:“我说了,是帮南宁王府一个忙。只要姑娘肯让言娘积极配合治疗,我敢保证,姑娘在闵州一日便无人敢找姑娘的麻烦,似今日之事,决计不会发生。”   詹慕台一看便是惯会权衡利弊步步为营之人,这样的说话方式倒叫她想起红楼中的那人来。   “姑娘意下如何?”   商丽歌从恍惚中回神,微微扬眉:“这点小事,无需旁人出面,我自己一样能解决得很好。”   这是想谈条件,詹慕台合了折扇:“那姑娘的意思?”   “其一,由南宁王府宣告,朝歌宴上择我为郡主之师。”   “这没问题,本应如此。”   商丽歌又道:“其二,除了教导郡主之外,我还要在城中开设舞乐学堂,以我自己的名义。”   “借着南宁王府的东风,开自己的学堂,姑娘还真是好成算。”   商丽歌淡淡一笑:“那詹郎君应是不应?”   詹慕台朝商丽歌抬掌:“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   商丽歌回到乐善坊的宅院,见到巷口停了几辆眼生的马车,隔壁的孙大娘也探出头来,看着一群人进进出出。   商丽歌便问道:“这是搬了新的住户来?”   “是的咧,昨儿个还没动静呢,今早便开始陆陆续续往里搬了,我瞧着用的都是些好东西,城东那么多宽敞的宅院,怎就选了这处小宅子?”   “许是图个清静吧。”商丽歌瞧了几眼便没再多看,朝孙大娘笑道,“之前多谢大娘借了伞,我买了些红豆,晚些做了糕点送来。”   “邻里乡间的,哪用那么客气哟……”   屋里读书的郑垣听到说话声,几步奔出门来,却没见到人,不由道:“外头出什么事了?”   “来了户新邻居,黎姑娘也回来了,还说晚些要送糕点过来呢。”   郑垣应了一声,按下心头喜意,在院中转了两圈才又回房去。   商丽歌回家后便将泡软的红豆取出,烧水上锅将红豆蒸熟煮烂,随后又细细打磨成泥,再加猪油白糖翻炒,冷却切块之后装碟。   商丽歌做了两份,一并放入竹篮中,先去敲了孙大娘的门。   开门的是郑垣,他很是腼腆,看了商丽歌一眼便垂眸道:“娘、娘在生火烧饭,我、我来……”   商丽歌便将一碟红豆糕给他:“新做的红豆糕,尝尝看,若是喜欢以后我再送来,替我谢过孙大娘。”   “不、不必客气。还有,谢、谢谢……”   郑垣接过红豆糕,只觉心口砰砰直跳。   商丽歌告辞后便继续往里走,站到了那户新搬了住户的宅院门前。似乎已是搬完了,巷口未再见到马车,商丽歌上前叩门,以后他们便是近邻,送些糕点也算是提前打了招呼,日后若有什么事,也好互相帮衬。   然商丽歌等了半晌,却不见有人来开门,又敲一回,里头依旧毫无动静。   莫不是又出门了?   商丽歌提着竹篮,转身回了自己的宅院。   屋檐上的春燕衔泥而飞,落在巷子尽头的那棵榕树上,歪了歪脑袋又再度振翅。   树梢一点枝叶随之落下,悠悠摆摆,停在一双飞鹤靴前。 第六十五章 晋江独发   辰时半,南宁王府的马车准时停在了巷口,接商丽歌去林西苑。   商丽歌带上院门,许是门廊边的椽木卡住了,“吱呀”了半天才勉强合上,好在里头的门窗都上了锁,这外头的院门倒也无妨,待她从别院回来再找匠人修理便是。   商丽歌上了马车,入林西苑后再乘舟过湖。   再次到那座绣楼前,商丽歌已然知晓绣楼另一侧的缓坡平台是作何用,只是那位小郡主日日将自己关在楼中,这条特意为轮椅建造的廊道便没了用武之地。   商丽歌登楼,站在百鸟穿林的洒帐前福身行礼,赵婉言依旧散着头发坐在窗前,听到动静头也未回,只冷声道:“出去,我不学。”   商丽歌却是掀了帘帐,径直入了内室。   “放肆!谁让你进来的?”   赵婉言又要抄起手边的东西,商丽歌微微扬眉:“南宁王府财大气粗,金石玉器满屋,郡主砸了一批,立时便能换上一批新的。只是郡主该多练练准头,否则便是将这满屋的瓷器都砸了,我也依旧能行到郡主身边。”   赵婉言咬牙:“你、你简直……”   “我简直不可理喻。”商丽歌自然地将话接下,正如她极为自然地接过赵婉言手中的白玉插瓶,小心放到一边,随后又拿起妆台上的玉梳,替赵婉言顺着头发。   一旁的丫鬟齐齐一怔,一时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拦阻。   “郡主既非视人命如草芥,不肯随意打砸,又何必作出这副暴戾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赵婉言闻言一愣,却见铜镜之中,商丽歌已将她的头发绾成田螺髻,发顶簪了一只绢蝴蝶,双翅颤颤,娇俏可人。   这般一打扮,显得赵婉言面上的苍白阴郁散去几分,整个人好似都精神许多。   “怎么样,好看吗?”   赵婉言别过头:“丑死了。”   却也没将发髻打散。   商丽歌笑了笑,问丫鬟要了把琵琶,就在赵婉言跟前弹,一曲一曲,或轻快动人,或缠绵悱恻,赵婉言默默地听,一上午过去,再没听她砸东西,也没再将人往外轰。   丫鬟们偷偷交换了眼色,暗叹表少爷这回,是当真找对了人。   从林西苑出来,南宁王府的马车又将商丽歌送回住处。   商丽歌推开院门往里,蓦而又顿了脚步。   她回过身去查看,却见早上还“吱呀”作响的院门此时几无声响,院门合上时严丝合缝,推拉之间也不见半点迟滞。   门已修好。   商丽歌一怔,下意识往外看去,小巷之中寂寂无人,临近两户人家也都大门紧闭。商丽歌又回院中查看了门窗,锁头完好,屋中陈设也分毫未改,当是无人进入。   莫非是卫临澈的人替她修了?   商丽歌放下心来,卫临澈去了闵州军中,待他回来,再好好谢他。   ***   荆北在院中擦着廊柱,午后人少,前面的喧闹又传不到此处,倒显得屋里的女声愈发清晰起来。   “琵琶指法种类繁多,小有拂、勾、临、剔,大有三分、三摭、大扫、大拂,四弦之上千变万化,最紧要的唯有基本功。”   荆北擦完廊柱擦栏杆,边擦边往屋边挪,此时四下无人,索性钻到了轩窗底下,透过半开的轩窗看向屋内。   屋中的女子正在演示指法,荆北照着比划,女子起身,他便也跟着起身,冷不丁一头磕在窗棱,撞出一声闷响。   荆北不敢出声,也顾不得疼,更不敢看屋中人是否发现了他,只连滚带爬地离了轩窗,继续擦着朱漆围栏。   没过多久,里头便下了课,琴师们陆陆续续从屋中出来,压根不会多看一眼他这个洒扫的下人。   荆北垂着头,转身拧着帕子,冷不丁头顶覆上一层暗影,他下意识望去,却见里头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身后。   荆北忙起身,恭恭敬敬道:“见过黎大家。”   “既想学,怎么不进去听?”   见少年的面上有一丝被戳穿的窘迫,商丽歌笑道:“因为里头都是姑娘?”   荆北垂着眸:“我、我没钱交束脩。”   商丽歌莞尔:“此处是罗夫人借我的院子,我未交租金,作为交换便该指点她的人,你也在罗夫人手下做事,若是想学,不收你束脩。”   “可……”荆北顿了顿,低声道,“里头也都是琴师,我一个下人……”   商丽歌眸中微动:“我以前,也算是个下人。”   乐籍同奴籍本就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本朝礼乐兴盛,才有那般多人追捧乐人琴师,倒叫人忘了,单凭一道户籍就能将人囚困一生,甚至连后代,一出生也会被打上贱籍的烙印。   荆北一怔:“黎大家?”   商丽歌笑了笑:“正如你所见,我如今也已是大家之称,所以,我只问你,想不想学?”   风过枝头,簌簌作响。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一点灼烫的温度就能叫人心血沸腾。   荆北猛地抬眸,目中似也折射了光的璀璨:“想。”   他想。   商丽歌弯了弯眉眼,笑着转身:“明日午时,准时来听课。”   荆北应了一声,继续埋头擦着栏杆,手中布条摩擦出“刷刷”的声响,似有使不完的劲。   商丽歌穿过芜廊,曲园的管事迎面而来,行礼道:“黎大家,客人到了。”   商丽歌依言上楼,去往二楼的厢房。   此处是曲园后头的跨院,自朝歌宴后,闵州城中各大歌舞坊已是人尽皆知“黎大家”之名,又有南宁王府造势,她的名气很快便打入了内宅,不少官眷都邀她入府授课。   这个月的课单已然排满,除了那些官眷贵女,她还在跨院开办了学堂,接收那些并非出身显贵,却也喜好舞乐的普通姑娘。   管事说的那位来客身份神秘,似是不方便露面,但给的束脩又着实丰厚,商丽歌猜许是哪个官家富商的内眷,不好叫人知道身份,这才用纱帘作挡,围笠遮面。   只是近日教习指法,隔着纱帘瞧不真切,商丽歌这才近前道:“指法至关紧要,若不得当练习容易失了音准,不知姑娘可容我入帘一观?”   见纱帘后的人点了头,商丽歌遂掀帘而入。   那人坐于案前,怀抱琵琶,围笠遮住了整张脸,虽身形瘦削,却绝非寻常女子的骨架身量。   商丽歌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难怪不愿露面,原是怕被人知晓他并非女子。   商丽歌并不戳破,只依旧解释详尽,目光落在他指间,只见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倒是比女子的手还要还看。   此时,他指间轻拂,零散几音叮铃而出,竟是稳健流畅,商丽歌有些意外:“以前是有学过?可否弹首完整的曲子来听?”   那人顿了顿,指间轻挑,四弦微震,曲调流畅自如,竟是一首《清平调》。   这指法,她已无需再教。   商丽歌正要起身,蓦然琵琶裂音,指上一错曲便停了下来。商丽歌微微蹙眉,又仔细看了看他的手势,道:“食指再上移半寸。”   他调整了下,却还是有些偏差。   商丽歌便伸手,轻触上他的指尖,引着食指落到正确的方位:“记住这个位置,你指法灵巧,只需多加练习……”   那人却忽而伸手,在商丽歌抽离之前反握住她,微微用力。   商丽歌顿惊,挣扎着要将手抽出,然将将后退一步,那人便跟着起身,怀中琵琶落地,砸出“铮”的一声。   “你做什么!再不放手,我……”   围笠之下传来一声轻笑,握着她的手却丝毫不松,他似是叹息一声:“这么久没见,歌儿可有想我?”   商丽歌瞳仁一缩,整个人如遭雷击。   这声音……   他用另一只手将围笠摘下,露出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如冰雕玉琢的五官商丽歌再熟悉不过,可唯独那双眼中压抑翻涌的,是她从未见过的神色。   那是一片无际的永夜,似能将一切吞噬殆尽,危险得叫人心惊。   闻玉微微俯身,如同低喃:“我可是日日夜夜地想着歌儿,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商丽歌浑身一颤,下意识又退了半步。这一次,闻玉松开了手,任她退开半步之距,又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看外壳像是话本,却轻而易举地叫商丽歌僵在原地。   是她的手札!   闻玉垂着眸,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当着她的面细细将手札翻看,一页一页逐字逐句地念,极富耐心。   直到念到那句:公子闻玉,宜亲近笼络。   闻玉停住,将手札翻过,指着划去他名字的那页虚心求教:“学生愚钝,不知何为笼络?”   那神态,自然得像是在请教乐理指法。   商丽歌的心口怦怦直跳,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只勉力镇定道:“意为拉拢人心。”   闻玉复问:“如何笼络?”   商丽歌一咬牙,蓦然上前半步,将方才拉开的距离尽数消泯。青葱指尖勾上公子尾指,商丽歌抬眸,迎着那双眼盈盈一笑,媚态横生。   “便如这般,公子心悦否?”   那双墨色深眸中骤然风起云涌,商丽歌心头一个咯噔,直觉不好,然再想抽手为时已晚。   腰后蓦然一紧,公子的手臂将她牢牢锢住,反身一压将她抵在桌案。   桌上的狼毫笔墨洒了一地,一片混响中,商丽歌却还是清晰听见公子的声音。   他道:“甚悦。”   不等商丽歌反应,他已骤然俯身攥夺了她的呼吸,唇齿研磨一寸寸攻城略地,那样霸道蛮横,根本不给她任何反抗的余地。   商丽歌从未见过这样的公子,失了往日所有的温润克制,满目侵略理智全无。   商丽歌蹙眉,唇舌追逐之间狠狠咬下,然公子只是略略顿了顿,依旧不减半分攻势。他眉眼微垂,将她牢牢攥在掌中,与她呼吸相缠,唇齿相依。   直到商丽歌渐渐喘不过气,他才微微退开些许,唇瓣湿润旖旎,艳艳似妖。   他将人紧紧扣在怀中,这一路,他想过无数次,的确是辗转难眠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她吃拆入腹,与他骨血相融。   可如今,听着她骤急的心跳,感受着她的温度,他想的却是——   幸好,幸好她还活着。 第六十六章 晋江独发   商丽歌想过她假死被发现,却从未想过,公子会亲自追她到此。   唇上还带着火辣辣的热意撕疼,商丽歌心如擂鼓。   公子对她,莫不是……   “在想什么?”   温凉的指尖抚过她的后颈,穿过她的发丝,从她颈后一直滑到后腰的发梢,一下一下,不知疲倦。   闻玉唇角轻勾,然眼底并无笑意:“又在想怎么逃吗?”   商丽歌闻言一僵,闻玉似有所感,指间的动作亦是一停。   墨玉深眸中一片平静,好似暴风雨前夕的海面,静得让人心慌无措。商丽歌颤着眼睫,五指收拢,扯上公子的袖摆。   “公子生我的气了?”   闻玉睨着她,半晌未言,蓦而轻笑一声,却是锁着她的腰又往自己这方带了几分,似是要将她揉入骨血。   “歌儿又想用以前的手段应付我?”   闻玉停在她发梢的指尖渐渐平移,勾起她腰际的系带,轻轻一抽,妃色轻纱仿若蝴蝶振翅,在指尖翩跹流连。   商丽歌呼吸一滞,猛地扣住了公子的手腕。   “公子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闻玉微微扬眉,“你也说了是以前。”   “是你逃跑以前,骗我以前。”   闻玉抿唇,声音寸寸冷下,眸中暗流汹涌。他掐着那盈盈纤腰将人按到门边,随着“砰”的一声闷响,仿若有什么骤然失控。   闻玉将手垫在商丽歌脑后,承下这撞,然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意,只再次俯身,这一吻比方才更为浓烈漫长,饱含掠夺却又诱人深入。   商丽歌脑中一懵,待反应过来时已是丢盔弃甲,温凉的手掌贴在腰际,只隔了薄薄的一层布料,却逐渐炽热,连带周围的空气也沸腾起来,灼得人心慌意乱溃不成军。   蓦然,身后的门扉“笃笃”作响,有人在外叩门道:“黎大家,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商丽歌险些惊得魂飞魄散,唇上却又骤然一痛。公子好似发现了她的不专心,惩罚似的咬住她的唇瓣,一点点啃噬研磨。   “黎大家?”   门外的人没听到回应,又叩了一回,兀自嘟囔道:“莫不是我听错了?”   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商丽歌的三魂七魄才逐渐归位,闻玉稍稍松开她,却是冷笑一声:“怎么,这么怕被人瞧见,我是你什么见不得人的情夫么?”   商丽歌抿了抿微肿的唇瓣,垂眸道:“公子非要这样?”   闻玉眯了眯眼,抬手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仰头看向自己:“怎样?”   商丽歌眼睫微颤,蓦然扣住公子的手腕,屈膝一撞。公子一声闷哼,弯下腰去,商丽歌趁机挣脱他的桎梏,夺门而出一气呵成。   那片温热骤然远去,室中纱帘轻拂,寂寂无声。   闻玉额角青筋直跳,倏尔呵笑一声,打破满室寂寂。   好,真是好极了。   商丽歌一鼓作气奔出跨院,径直登上马车回乐善坊的宅院,直到阖上院门下了门栓,才觉得两腿战战浑身发软。   她踹了公子。   她竟将公子踹了。   商丽歌缓了几息,又立时奔入屋中,火速开始收拾东西。   走!走得越远越好!   窗台上的铜镜凌凌反光,商丽歌扫了一眼,蓦然顿了动作。   镜中的女子双唇微肿,其上还隐隐沾着点血色,眸中水光潋滟鬓发微乱,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商丽歌的心口“咚”的一颤,唇齿间好似还残留着公子的气息,愈发叫人脸红耳热。   她垂眸顿了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红晕渐渐褪去,手上亦是不停,却是将归置的东西又一样样地拿了出来,放回原处。   既然计划败露,她不可能再躲着公子一辈子。   有些事,总要解决的。   ***   詹慕台在冬酩酒楼的厢房中。   从里侧的窗角望去,恰好能瞧见酒楼大堂的柜台。   此时,从门外进来一人,两鬓花白身形瘦削,右脚似有旧伤,一瘸一拐行至柜台前,打了两壶高粱酒。   詹慕台近日一直盯着此人,找了他许多年,不想兜兜转转竟跑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也不知是否是特意寻了这地方。   詹慕台折扇轻点,偏头吩咐道:“继续盯着他,再派人往澧都送信。”   侍卫领命而去,然甫一开门,却见外头已然立了一人,一身月白深衣,围笠遮面,周身气质温润,可立于咫尺前,却又有股隐隐的压迫感。   侍卫下意识地握了刀柄:“你是何人?”   詹慕台循声望去,见到门外之人微微蹙眉。那人无视侍卫威吓,竟是径直跨门而入。   侍卫正要拔刀,被詹慕台抬手拦住。詹慕台望着走近的那人,心中疑窦越来越深,直到那人将斗笠摘下,詹慕台“唰”地起身,愕然道:“你怎么来了?”   闻玉将斗笠放在一侧,兀自倒了杯酒:“想来便来了。”   詹慕台狐疑地看他一眼,挥手让侍卫退下,这才道:“我正要派人给你送信。”   闻玉眉峰不动:“人找到了?”   “找到了,方才就在堂中。”詹慕台展了折扇轻摇,“他也真是能藏,竟躲了这么些年。我派人寻遍大江南北,他倒好,躲到闵州来了。”   闻玉轻扯嘴角:“当年的人还有几个活着?他若不是惜命,如何能藏那么些年。”   怕是早被人灭口了。   詹慕台自然知道闻玉言下之意,不由正色道:“我的人已查到他的住处,你若想见他,随时都可以。”   闻玉应了一声,又将空了的酒杯蓄满。   詹慕台这才琢磨出几分不对来,在闻玉举杯之际伸手过去,一把按住杯面:“这是怎的了,借酒消愁呐?你的酒量可不兴这么喝。”   闻玉倒也没坚持,只靠坐椅背,拧了拧眉心折痕。   “人没找到时,也没见你愁成这样。”詹慕台蹙眉,“莫非是事情不顺,还是宫里出了什么变故?总不会是因为女人吧……”   见闻玉动作一顿,詹慕台跟着一噎,猛地瞪大了眼:“卧槽!还真是女人?!”   “哪位姑娘有这天姿国色,竟叫你这第一公子也折了进去!”詹慕台眸中放光,“别藏着呀,引荐引荐呗。”   闻玉冷冷睨他一眼,蓦然起身拿了围笠。   詹慕台被他那一眼冻了个瑟缩,抽着舌头道:“这、这便走了?”   闻玉脚下微顿,却是道:“你会见到的,到时记得叫嫂子。”   詹慕台:……   ***   商丽歌同青阳郡主告了假,两日未曾出门,也未再见到公子,悬着的心稍稍松了松。   公子那般骄傲之人,经那日一遭,或许也不会再想见她了。   商丽歌收回思绪,专心剥着姜蒜。   今日卫临澈休沐,一早便带了冬酩酒楼的八宝鸭和醉仙鸡,商丽歌再给他炒两个小菜,留他在院中用个饭。   “你这院子布置得可真好,木藤花架,瞧着便叫人高兴。”卫临澈从窗外探头进来,“就是还少个丫鬟,可去牙行那儿挑过了?”   商丽歌摇头:“还没抽空过去,倒也不急,左右我自己也能收拾。”   “你如今课时排得满,再抽时间收拾更是累人,你若真挑不出来,我从府里给你调个过来,绝对比外头买来的老实可靠。”   “别。”商丽歌忙道,“你府里的丫鬟自是好的,用来给我打下手可是浪费人才,晚些我抽空去牙行一趟便是。”   商丽歌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同他一道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闲聊道:“在军中如何,可还适应?”   卫临澈瞧着比之前精瘦了些,也晒黑了些,商丽歌握箸的手微微一顿,忽而想起那日见到公子,他似也瘦削了许多,月白深衣挂在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   卫临澈未瞧出不妥,只细细讲了军中诸多趣事,又道:“这几日我都休沐,你若有事可来卫府寻我。”   商丽歌点头道:“正好,我也一直想拜访卫公,这两日便登门叨扰。”   “对了。”商丽歌又想起一事,抬眸道,“还未谢你,多亏了你的人,将我那院门修好了,否则我还真担心遭了贼呢。”   卫临澈一愣:“院门?”   “是啊,原先都合不拢。”   卫临澈摇头:“他们未曾同我说过,应当不是我的人。”   商丽歌笑道:“那会是……”   笑意蓦然一滞,商丽歌心头一突。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没……”商丽歌下意识往墙外望了一眼,拨了拨碗中米饭,“许是……哪个好心的邻居吧。”   饭后,卫临澈便也没再多留,商丽歌将他送至门外,又听他叮嘱了些琐碎事宜,什么一人独居门窗要关紧,什么出门时屋中不要留火种,商丽歌听得忍俊不禁,他这小小年纪,啰嗦起来竟也一套一套的。   商丽歌一一应下,卫临澈这才放心离开。   然未出巷口,他忽而觉得背上一凌,似有冰刀自上头划过。卫临澈回头望去,却见巷中寂寂无人,唯有几只春燕停在巷尾树梢,扑腾来去,衔泥筑巢。   商丽歌回到院中收拾,微风拂过,吹得井绳微晃枝叶簌簌,她似有所感,蓦然抬眸望去,只见墙垣之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人,从前只见他温润端方芝兰玉树,眼下这般曲膝坐于墙垣,竟显出几分别样的不羁风流来。   商丽歌眸中微动,此时却也并不意外:“公子何时,也学了那梁上君子?”   闻玉嗤笑一声,却是望着她道:“卫家小子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顿了顿,嘴角蓦而勾出一点弧度,眼中却是一片冷凝:“心上人?” 第六十七章 晋江独发   公子问完,不等商丽歌答,便自墙头一跃而下,朝商丽歌步步逼近。   “你跟他走是早有预谋吧?”闻玉冷笑,“竟想出假死的法子,怎么,是怕我会碍着你们双宿双栖?”   那日河边老伯之言,闻玉听过只觉荒诞无稽,可“心上人”三字一遍遍在他心头滚过,不知不觉间生根发芽,却又在今日化作刀尖利刃,一点点扎入他的心肺。   他看见卫临澈登门,听到他们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甚至于她还亲自将他送出门外!   他们竟已这般熟稔!   闻玉从未这般怒过,妒火燃尽他的理智,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猛地上前,攥住商丽歌的手腕。   “先有大理寺卿季洲,后有卫家小子,连隔壁那个书呆子你都能笑颜相对,为何,为何偏偏对我不假辞色虚与委蛇?”   闻玉咬牙,眼尾都泛起猩红:“商丽歌,你心呢?”   公子的手宛若桎梏,商丽歌挣脱不开,蓦而抬眸:“公子可知,我为何要离开?”   “是,一开始我的确是想接近公子方便成为行首大家,可公子又何尝不是一步步将我逼为你手中棋子?”   上一世,是她求公子放她离开,红楼护佑她多年,亏欠的是她。   可这一世,她身不由己地卷入红楼是非,在公子手下当差,与红楼是互相利用,两不亏欠。   她既已得自由身,为何不能离开,又为何不能过独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若非知晓此举定会惹公子生怒,她又何至于假死远遁,舍弃原本名姓?   “公子可知,我曾日夜担忧会被公子杀人灭口?公子又可知,澧朝之中一道低贱的户籍,会如何让人寸步难行?”   “公子不知,又或许公子知道,却并不在意。因为公子从未想过,我会脱离公子的掌控。而我一旦这样做了,公子便无法接受,不是么?”   闻玉胸前起伏,眸中的墨色寸寸深浓,却见商丽歌扬唇轻笑,眉眼间的姝色抹上淡淡讽意:“还有,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些素净颜色,我就喜欢俗气金银,就偏爱大红灼艳。公子明明知道,却也依旧只许我跟着你的喜好,公子视我,不过附庸罢了。”   “你是这么想的?”闻玉声色低哑,一字一顿道,“我待你的好,你便全然不见?”   “公子是对我很好,可这样的好,未必是我想要的。”商丽歌眸中微顿,“如今,公子既已找到了我,大可将我绑回去,继续控于掌中。只是公子想要的回应,我给不起。”   闻玉闭了闭眼,一点点松开了商丽歌:“是给不起,还是不想给?”   春风和熙,拂在闻玉面上却凛冽如刀,他未听到商丽歌开口,却已然知道了答案。   闻玉倏尔勾唇。   求而不得。   原来,这便是求而不得。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闻玉身形微晃,蓦而往后倒去。   “公子!”   商丽歌顿惊,扶着人倒在地上,只见公子双目紧阖,面上血色尽无。   “丛云!”商丽歌高喊,“可有人在?”   丛云果然就在附近,闻声立时翻墙而入,见此不由面色一变:“公子这是怎么了?”   商丽歌默了默,恐是被她给气的……   “先将他扶进屋,我去请大夫。”   丛云将人背到床上,却是将商丽歌拦下:“你在这守着,我去请。”   丛云身影一掠便消隐无踪,商丽歌守在床前,看向闻玉。   这样苍白脆弱的公子,她从未见过。在她的印象中,公子从来都是运筹帷幄,芝兰玉树朗月清风,再多的阴谋诡算在他面前,也抵不过拂袖一挥,便烟消云散。   可眼下的公子,脆弱得仿若一件玉器,触手即碎。   丛云领了大夫匆匆而来,商丽歌让到一边,让大夫先行把脉。   丛云忍了片刻,终是忍不住急道:“如何?”   “无妨,只是多日疲累身体虚弱,再加一时气急攻心,这才导致气血逆行,晕厥不醒。我给他施上几针,再好好休养一阵,便无大碍。”   丛云这才放下心来,商丽歌却是微微一怔。   多日疲累,身体虚弱?   送走大夫之后,商丽歌询问丛云,丛云看她一眼,咬牙道:“自从以为姑娘葬身崖底,公子一连七日不眠不休,就差将整座青山都翻过来,只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非我等苦苦相求,公子如何肯回?”   “可即便如此,公子回去之后还是未曾好好休养,依旧不知日夜事事亲力亲为。我们跟了公子多年,怎会不知公子此番为何?还不是为了姑娘你!”   “后来,知晓姑娘是假死远遁,公子又是一路快马加鞭,只想能早日见到姑娘,这般耗尽心血连日奔波,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商丽歌垂眸,丛云的一番话令她震惊无措,心中亦不可能毫无触动。   她一直知道,公子对她是有几分上心。   可那几分上心,当不足以公子为她至此。   商丽歌眸中复杂,沉默半晌后低眉道:“我去煎药。”   然丛云先一步从她手中将药方接过,生硬道:“你留下,我去。”   若是公子醒来,头一个想见的怕还是商丽歌,作为公子的下属,自然要想公子所想,急公子所急。   只要公子开口,哪怕是用绑的,他也会将人绑回去。   丛云握紧手中的药方,转身出门。   日光渐斜,窗格间映出璀璨金红,点点浮尘在空中漫漫游离,透出一股静谧的美好。   闻玉睁开眼时,便见到那满目金色。他微微眯眼,适应了会儿才看清屋中景象。   轻缓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宛若鸿羽在指尖轻拂而过,闻玉偏头看去,入目是一张熟悉睡颜,恬静安然,丝毫不见之前的疏离冷淡。   闻玉微微抬手,指尖浮于眉眼之上,一点点描摹勾画,他眸中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指下的眼睫微微一颤,闻玉收回手,重新闭上眼,朝向商丽歌的侧脸若白璧无瑕。   商丽歌起身绞了块帕子,轻轻拭去公子额上的薄汗,蓦然腕间一重,商丽歌垂眸,对上了那双墨色深眸。   “公子醒了。”商丽歌微微一顿,“我去端药来。”   闻玉唇角微动,勾出一抹讽意:“我是生是死,同你又有什么干系?”   商丽歌默了默:“公子是要用自己的身子来同我赌气么?”   闻玉嗤道:“是又如何?”   商丽歌哑然。   “怎么,又不想管我了?”见商丽歌不言,闻玉唇边的弧度愈发深了几分,“也是,你视我为洪水猛兽,怕是巴不得早早丢开……”   商丽歌眸中微动,叹道:“公子不松手,我便是想走也走不了。”   闻玉望着她,一点点将手松开。   眼见商丽歌毫不犹豫地转身出门,闻玉的目光骤然沉冷,就好似枯井幽潭,深不见底。   然片刻之后,商丽歌提着食盒推门而入,屋中浮尘被门风一夹,骤然跃动欢快起来。   闻玉微微一怔,目光锁着人近前,幽潭之中似有涟漪微漾,枯井之中亦有烛火莹莹。   商丽歌未见,只俯身将食盒打开,里头除了丛云刚煎好的药,还有一碗温热鸡汤。   “大夫说了,公子需要好好休养,慢慢进补。我熬了些鸡汤,公子等用药之后再喝。”   闻玉望着她,久久不言,衾被下的手逐渐收拢蜷起。   她未必就如口中所说,对他毫不在意。哪怕如今未对他萌生情意,又焉知以后不会?   闻玉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神色。   他放不开手,也绝不放手。 第六十八章 晋江独发   赵婉言这两日没同往常一般坐在窗前,而是将轮椅推到了门口。   自从半年前意外受伤之后,赵婉言便在别苑休养,为了方便她出入,绣楼里的门槛已被尽数填成缓坡,就连绣楼之外也造了专门的廊道。   可赵婉言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眼下见她推着轮椅停在了门前,丫鬟一怔,忙上前道:“奴婢推郡主出去转转可好?”   赵婉言未答。   丫鬟看了眼她散着的头发,试探道:“那……奴婢帮郡主梳发?”   丫鬟上前一步,然未等她触及到赵婉言的发梢,便听赵婉言冷道:“滚开。”   丫鬟一惊,忙跪地请罪:“奴婢该死。”   赵婉言听着,双眉蹙得更紧了些。   一时无人再敢开口,沉寂间,忽听赵婉言问:“她今日又告假了?”   丫鬟愣了愣,忽然福至心灵,忙道:“黎大家之前告了假,但今日还未递话过来,车夫已出门去接了。”   “郡主是在等我么?”   赵婉言闻言一怔,转头看去,只见自廊阶上步来一人,花开并蒂的朱槿襦裙搭烟色披帛,薄纱覆面露出盈盈眉眼,当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商丽歌笑道:“郡主这般盼我,倒叫我受宠若惊。”   赵婉言神色微滞,低哼一声偏过了头:“自作多情。”   商丽歌也不恼,依旧同往常一般拿了梳子,赵婉言未再抗拒,沉默着让商丽歌梳头绾发。   “今日天色极好,我来时看到两岸桃花开得正艳,若摘得几簇酿成桃花酒,滋味定然甚妙。”   “你想摘便摘,又没人拦你。”   商丽歌替赵婉言绾了个垂鬟分肖髻,看起来很是俏皮活泼,商丽歌端详了会儿,道:“还差一点儿。”   不等赵婉言吩咐,丫鬟已将镜子递上,赵婉言左右照了照,问:“差了什么?”   这些日子的相处还是有用的,赵婉言一开始万般抗拒商丽歌的触碰,如今竟也已然习惯,还会主动品评她的绾发手艺。   商丽歌笑了笑,双手搭在她轮椅两侧,推着她往外去:“还差一点春色。”   赵婉言未想到她这般胆大,竟敢推着她从廊道上滑下,待她反应过来时,人已在绣楼之外,不由惊怒:“你、你放肆!”   商丽歌却不怵,只弯下腰道:“郡主快闻闻,这外头的气息是不是要比楼里好闻多了?”   赵婉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吸了口气。   确如商丽歌所说,空中香味清甜尽是自然气息,比她房里沉闷苦涩的药味不知好闻多少。   商丽歌趁她愣神之际推着她一路往河岸走,只见两侧桃花满枝,落雨缤纷,一片浅红深粉,若胭脂百里。   商丽歌站在那阵红雨之下,一袭红衣似要与那落花融为一体,她脚下轻移,宽袖横卷,无需乐声做配,便已舞出灼艳韶华。   只见她抬袖摘得桃花一朵,几个旋身近前,将之簪入赵婉言发间,乌发上有这一点丽色点缀,好似沾惹了无尽春光,苍白的脸都透出几分明媚来。   “这样便更好看了。”   赵婉言看着眼前之人,抿唇道:“你方才舞的什么?”   “是我新作的《桃夭》,郡主可想学?”   赵婉言垂眸,眼中神色迅速冷下,她握紧了轮椅两侧,几乎是要立即掉头离开:“不想。”   商丽歌却压着那轮椅没动,正色道:“我仔细问过大夫,郡主的腿并非已全无希望,只要积极配合治疗,是有可能再站起来的。”   赵婉言推不动轮椅,便去扒商丽歌的手,咬牙道:“治得再好也不过是个跛子罢了,一个跛子还跳什么舞,学什么乐?还不如就这般坐着轮椅一辈子,一天天等死也好过受人非议耻笑!”   “谁说跛子便不能跳舞?”   “莫说会不会留下跛脚的后遗症,就算如此,郡主又是为何想学舞乐?只是为了受人赞叹景仰么?”   “自然不是——”   商丽歌蹲下身,与她平视:“既不是,又何必担忧日后受人非议耻笑?郡主想学舞乐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抚琴歌舞除了能娱人,亦可自娱,不是吗?”   赵婉言的手一点点收紧,似要在梨花木的扶手上抠出一道指印来。   商丽歌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郡主,我们再试一次,只要郡主能站起身来,我可以同郡主保证,你一定跳得出这首《桃夭》。”   赵婉言望着她,眼睫微颤。   商丽歌不急,只静静等着,良久之后,才见赵婉言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商丽歌倏尔笑开,眼尾姝色潋滟,竟比这绵延桃花更为灼艳明丽。   赵婉言也下意识跟着勾了勾唇角,虽说那一点笑意转瞬即逝,却似莹莹星火,骤然将她双眸点亮,此番瞧着,才真有几分十一岁小姑娘的天真烂漫。   “此人是谁?”   不远处驶来一艘小船,船头立了两人,一身雪锻手执折扇的正是詹慕台,另一个蟒袍加身矜贵不凡的则是赵婉言的父王,南宁王赵数。   两人将岸上一切尽收眼底,赵数命人停了船,一时没再靠近打扰。   詹慕台笑道:“她是刚来闵州不久的大家黎商,性子有趣,我便让她常来与言娘作伴。”   南宁王又看了会儿,道:“看得出来,言娘很喜欢她。”   “她的身份来历可都查清楚了?”   詹慕台展了折扇,微微眯了眯眼:“王爷放心,已然查过,她不会对言娘不利。”   南宁王果然没再细问,詹慕台用折扇遮了半张脸,露出的眉角轻轻一扬。   这位黎大家的身份他的确去查了,可查到的结果却是格外的有意思。   再想起之前心情不虞一声不响来了闵州的那位,詹慕台下意识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气息。   看来近日,是有好戏看了。   ***   商丽歌从别苑出来便径直回了宅院,推门而入却见里头空无一人,寝被也叠得整整齐齐,只空气中还残留了一丝药味。   商丽歌微微一愣,这是已然走了?   商丽歌行至近前才见桌上用茶杯压了一张字条,上头只有寥寥几字:无碍,暂离。   然纸条上隐隐还有浅淡墨迹渗出,商丽歌将纸条翻过,果见后头又写了句话:鸡汤鲜美,愿以两只母鸡,一缸井水换烹饪之法,不知允否?   商丽歌瞠目,前后翻看了两遍,的确是公子的字迹没错。   屋后传来些许动静,商丽歌心念一动,忙奔至屋后,见后头不知何时多了间鸡舍,栅栏细细围了一圈,里头还蹲了两只老母鸡。   商丽歌:……   两只母鸡,一缸井水。   商丽歌又回到前院,掀开水缸盖,果见里头蓄了满满一缸的井水,便是泡个澡也是够的。   商丽歌捏着字条,一时心绪复杂,哭笑不得。   闻玉坐在马车上,用伤药细细抹在虎口,扎围栏做鸡舍打井水,这些事情他之前从未做过,如今既要做,自也不会假手于人。   一上午下来,手上留了不少的伤口,闻玉动作一顿,不知想到什么,又用帕子将刚抹好的伤药擦去。   马车停在羊肠巷口,再往里只能步行。   闵州城西的屋舍不比城东城南,这里大多只有青瓦灰墙,还有不少棚户草舍。   闻玉要寻的一家就在巷子尽头,旧得发白的木门两侧贴着斑驳对联,瞧着竟是有些年头了。   丛云上前叩门,好一会儿才有人来。木门打开一条缝隙,里头的总角小儿谨慎地往外张望:“你们找谁?”   闻玉将一张纸条递去,只道:“转告你阿爷,故友来访。”   总角小儿迟疑了瞬,还是接过纸条进屋去。闻玉和丛云就等在门外,隐隐听着里头似有碎裂之声,随即一轻一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木门被再次拉开,这次是一个两鬓花白的老人,身形佝偻满目疮痍,他目中犹带警惕:“你们究竟是谁?”   闻玉淡淡一笑:“看来卫家军的赤虎旗,廖军医还认得。”   递给廖进的纸条上,画的便是当年卫家军的军旗图样,横纹赤虎。   廖进神色大变,探头看左右无人,忙将门大开,让闻玉和丛云入内。   屋中陈设极为简单,不过一副桌椅,外加一张长藤竹塌,桌上放了两个茶碗,整间屋子里最值钱的,怕只有桌上那两坛高粱酒。   这还是他从军中留下来的习惯,卫家军军纪严明,战前不得饮酒。但每回打了胜仗之后,卫大将军都会与各营同饮一碗高粱酒,庆得胜,敬亡者。   念及往事,廖进一时怔然,随后将酒开了坛,倒给面前两人。   “你们来,是为当年之事?”   这些年他为保命东躲西藏,总算是逃过一劫苟活至今。来寻他的,无非是两拨人,一拨要他的命,一拨要他手里的东西。   眼前的这两人,显然是后者。   闻玉抚着凹凸不平的碗口,却是道:“我来,是为一个真相。”   他倏尔抬眸,双目如箭:“一个十八年前的真相,一个令五万将士全军覆没的真相,一个叫赫赫世家颓然而倾的真相!”   廖进一怔,蓦然喉间发苦,举坛猛饮几口,呛得双目发红方哑声道:“好,我说。”   十八年前囊和之战,卫大将军卫广然携五万卫家军抵御外虏,战线拉至衔阳关。据战报所言,卫广然因好大喜功中敌军诱敌之计,陷于敌军包围,卫家军为救主帅弃关而出,致使衔阳关失守,五万将士全军覆没。   “一派胡言!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廖进咬牙,当年的卫大将军,是何等风姿肃然治军有道,带着卫家军驻守边关,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下百余场,几乎从无败绩!   当年囊和苦战,只因援军迟迟不来,发出的军报犹如石沉大海,连派去送信的哨兵也是一去不回。城中缺食少粮,哪个士兵不是勒紧了裤腰带打仗!   卫大将军那时已然深受重伤,却为稳定军心苦苦支撑,每每卸甲之时,血水已将里衣浸透!他身为随行军医,如何不知!   可即便如此,卫大将军依旧守着囊和长达二十日!   整整二十日啊!   城破之时,卫大将军依旧挡在众人之前,到死都是撑着长/枪而立,不曾低头,不曾屈膝,却在死后,尸身经外虏乱刀砍弑,几被践踏成泥。   外虏在城中烧杀抢掠足足三日,三日后援军方姗姗来迟,两军不曾交战,外虏便退兵而去,领着援军赶来的副将林隋成了收复失城的大英雄,大功臣,却无人得知,若非卫家军重创外虏,拼杀到最后一人,那些残部如何会见到援军便仓皇而走,令援军不费一兵一卒便坐享其成。   可囊和之战后却无人为卫大将军请功,痛失爱子的卫国公只等到一纸降罪诏书,斥责卫广然好大喜功,令澧朝损失惨重。   卫国公近乎一夜白头。   而副将林隋……   闻玉压着腕口的指尖隐隐泛青,他自囊和之战后一路加官进爵,如今已是一品武侯了。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廖进怆然,佝偻着身子从屋中取出一个匣子来,匣子的边角十分光滑,可见是时时摩挲。   “是我胆小怕事,当年城破之前,我先一步逃离,同百姓一道躲在地窖之中这才逃过一劫,只在离开前将这些东西带了出来。”   “这些年,我不敢替卫大将军伸冤,更怕林隋发现对我赶尽杀绝,故而一直东躲西藏。近两年我的身子愈发不好,才在闵州落了脚,这些东西若能重见天日,也算替我赎些罪责,了我一桩心事。”   匣子里是几封沾了血色的书信,有当时卫广然的脉案记录,有卫家军的每日伤亡人数,还有几封来不及送出的求援信,皆有军印为证。   闻玉接过,眸色沉沉,蓦而起身,朝着廖进郑重一礼,丛云跟随。   廖进一惊,忙道:“我不过一胆小怕事的逃兵,郎君这是作何?”   “单凭廖军医将这些证据保存多年,便当得此礼。”   廖进愣愣望着他,眼前之人虽戴着面具,可身姿挺拔气度不凡,竟莫名与那人的身影相重叠。   廖进眼眶微热,迟疑道:“你、你同卫大将军……”   闻玉默然良久,只道:“我不过是个景仰卫大将军的普通人罢了。”   ***   三月三,上巳节。   商丽歌早时并未出门,她往鸡舍里洒了些谷物,看着里头的两只鸡点头啄地,时不时还扑棱两下翅膀。   好在围栏够高,两只鸡扑腾不出来,否则商丽歌还真不知如何将之赶回去。   喂完了鸡又吃了早点,商丽歌便要出门。今日她无需去王府别苑,便想着早些去曲园教习,然一开院门,却见门外立了道月白身影,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极为自然地问了声早。   商丽歌愣了愣,不知为何,她竟觉得今日的公子与往常极为不同,虽说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可那眸中神色尤为寂寥,好像独怆于天地,孤影决绝,寥落凄清。   商丽歌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莫名叫人觉得不适。   “今日是上巳节,同我出去走走可好?”   商丽歌的目光在他袍角掠了掠,也不知他在外头站了多久,衣上竟沾了晨间的露水,有些微褶皱。   商丽歌望进公子眼中,一时竟说不出拒绝的话。   巷中沉寂片刻,商丽歌终是应了声好。   闻玉眸中一动,微微勾唇:“那你等我片刻,我去换身衣裳。”   既已应下,商丽歌便也没再扭捏。上巳节又称女儿节,男男女女皆是盛装出行,商丽歌也去换了身十二幅木槿襦裙,外罩藕荷色比甲,乌发半挽青丝如瀑,鬓间一支金丝嵌珠桃花簪垂流苏叮铃,行动间颤颤喜人,熠熠生辉。   她再次开门时公子已然等在外头,商丽歌见之一怔。   公子偏爱淡雅素色,所着衣衫也多为月白、霁色等浅色,然眼前的公子一身墨紫深衣,墨玉为冠白壁为坠,端的是器宇轩昂,俊逸不凡,虽戴着面具,但周身气度已叫人无法忽视。   见商丽歌出来,他眸中微亮,随即道:“走吧。”   嘉明湖畔春和景丽,士与女秉兰而嬉,湖水泱泱濯足涤缨,芳草茵茵禊饮踏青,好不热闹。   商丽歌与公子在湖边驻足,看着行人折了柳枝,蘸水而点,互相祈愿祝福,不由微微勾了唇角。   上巳节既是祭祀宴饮,踏青游春的日子,也是男男女女表达爱慕之日。嘉明湖上行舟如叶,不少小娘子立于船头嬉笑耳语。   湖边的两人一个芝兰玉树,一个艳若芳菲,立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有胆大的小娘子令船驶近,抛了兰草过来,一边嬉笑道:“郎君翩翩,我心悦之,赠汝以兰草,可与吾订约?”   春风徐徐,鼓动衣袖袍角,兰草清香拂面,催人心跳骤疾。   船上的少女羞得满面通红,却仍是盈盈望来。闻玉驻足半晌,却是偏头看向商丽歌。   那眸中深意灼得人心口发烫,不等商丽歌仓皇避开目光,闻玉已倏然转身,墨紫衣袖一拂,折了近旁芍药丛中最艳的一朵。   他拈花而来,步步临近,身姿如玉好似谪仙下凡。   那朵芍药停在他指间,却是举到商丽歌身前,白皙若瓷的手衬得芍药愈发热烈,隐隐可见虎口新伤,对比之下竟有种破碎的美。   “赠汝以芍药,可与吾订约?”   如泉音色揉在春风中,似比士子盏中玄醴还要醉人。   商丽歌怔然,闻玉却好似并不急着要个答案,他只将手中芍药放入商丽歌指间,随即轻轻抬手,拂去她肩上柳絮。   他愿以情为网,以身为饵。   爱意缱绻,徐徐图之。 第六十九章 晋江独发   雅室的窗台上放了一盆宝楼台,由白渐粉的芍药花簇,团团喜人,与之前公子送的那朵大同小异。   商丽歌望着,微微出神。   若公子还同以前一般,看似温润实则强势,迫着她将芍药收下,如今的她,怕是会当着公子的面将花丢弃。   可是他没有。   他将选择权完完整整地交到她的手里,却也在告诉她,他有着绝对的耐心。那双深眸之中闪烁的不再是复杂难辨的情绪,而是明明白白的渴求爱慕。   这样的公子,商丽歌有些招架不住,以至于那日落荒而逃之后,她便下意识地躲着公子。   毕竟情爱一词,这一世的她已不想沾惹。   商丽歌缓缓垂了目光。   “大家,黎大家?”   商丽歌回神,见荆北一脸关切地望着她:“黎大家可是有心事?”   商丽歌摇头:“抱歉,方才讲到哪儿了?”   荆北继续方才的问题,商丽歌也收拢心思,一点点耐心教他。   自那日商丽歌让荆北与其他琴师一同听课之后,荆北便喜欢跟在商丽歌身后。他天赋甚高又肯刻苦,虽不是从幼时学起,进益却一日赶过一日,如今已熟悉指法要领,勉强能成曲了。   见他如此勤奋,商丽歌自也愿意多教他一些。   “黎大家!”蓦然外头一声高呼,将雅室的门拍得砰砰作响,商丽歌起身开门,却见是曲园的一个琴师惶急道,“外头有人当庭下了琼花帖,我们的人快顶不住了,还请黎大家赶过去看看。”   商丽歌目中微沉,疾步往外,荆北亦是跟上。   到了前院,只见一个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的人,原本的戏台子上已无人唱戏,却坐了个面容清秀的素衫女子,此时眉角微抬,目中冷傲尽显无疑。   无需她开口,跟着她来的乐坊主人已抚了抚鬓角道:“这曲园声名在外,都说不仅戏唱得好,这舞乐也是一绝,可我怎么瞧着都是些银样镴枪头,半点不顶用呢?”   有乐师怒道:“你让一个赫赫有名的行首大家来踢馆,同我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琴师比试,真是好生要脸!”   “那便让你们的行首大家出来。”穆婷鸢此时才淡淡开口,“你们曲园,不是有个新来的黎大家么?”   “原是来寻我的。”   穆婷鸢神色一滞,循声望去。   随着那人走近,两侧的人下意识往旁退去,给她让出条道来。曲园的乐师齐齐一喜,忙躬身道:“黎大家来了。”   商丽歌不紧不慢,仿若闲庭散步,薄纱覆面露出盈盈眉眼,剔透如墨玉星子,望过来时似能瞧进人眼底。   穆婷鸢下意识拢了拢指尖。   自那日朝歌宴后,她自觉颜面扫地,三日闭门不出,心中的不甘却是一日胜过一日。   她自幼被赞天赋卓绝,又肯勤奋刻苦,十九岁时便通过了大家擢考,很是风光了段时日。可好景不长,澧都很快又出了一位举世难寻的商大家,据说一舞倾城,比她还要早上一年成为大家。   穆婷鸢宽慰自己,那样的绝世天才百年难出其一,不是她能望其项背的。可这才过了多久,就又蹦出了位黎大家来。   为此她还特意派人去了趟澧都,穆婷鸢冷笑,也不知她从哪儿偷来的玉牌,当真以为阿猫阿狗都能骑到她头上么!   穆婷鸢敛下心绪,只冷声道:“今日是揽霞乐坊对曲园下的琼花帖,我仅代表揽霞乐坊而来,罗夫人既已接下帖子,便该有所准备才是。”   罗四娘冷笑:“你们前脚刚下了帖子,后脚便直接打擂,你穆大家在行中也算是个人物,连这行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么?”   琼花帖是乐坊中人对同行才会下的帖子,以切磋舞乐为名,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亦可称之为战帖。   只不过大多时候,帖子上都会写明比试的时间地点,由人提前送来。而揽霞乐坊却是领着一众乐坊众人浩浩荡荡来曲园踢馆,这帖子,罗四娘若是不接,只怕日后曲园在闵州城中便再也立不起来了。   可一旦接了,就只能硬撑下去。黎商毕竟不是她曲园中人,帮她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此时也断没有叫她出头的道理。   罗四娘没想让商丽歌掺和,商丽歌却已拿了琼花帖来看,见这帖子不仅用了上好的洒金花纸,纸上还染了淡淡花香,做工精致字体娟丽,翻看之间都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可细看那上头之言,看似恭谨实则锋利,又实在叫人爽利不起来。   “穆大家若是想与我切磋,直接找我便是,何须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穆婷鸢微微抿唇,只道:“黎大家是想好要替曲园出头了么?”   “自然。”商丽歌扬了扬琼花帖,“这帖子,算是罗夫人替我接的。”   罗四娘闻言想要上前,被商丽歌拦下,示意无妨。   “好。”穆婷鸢等的便是她这句,“那便一曲为限,无论黎大家选用什么乐器,只要能跟上我的曲调,便算曲园胜。”   不少乐师立时蹙眉:“这不公平!”   “由你来选曲已是占尽优势,且谁人不知穆大家最擅长曲快音,这般比试根本就是毫无意义!”   周围嗡声又起,无人注意曲园外的街道旁停了一辆青帘马车,坐在车前的丛云耳力好,曲园里头的情形听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忍不住回头朝车厢道:“我看那群人来者不善,公子真的不出面吗?   闻玉静坐车中,掀了车帘望去,却是淡淡一笑:“她自己便能处理妥当。”   丛云挠了挠头,一时又有些看不懂了。   公子前两日分明还积极得很,又是塞小纸条又是送花的,怎的光说不做,眼见商姑娘遇到了麻烦,也袖手旁观呢?   闻玉仿佛知道他所想,目光沉静,却不曾从那人身上离开过半刻。   她从来就不是附庸在他羽翼下的菟丝花,从前是惯会对他装模作样,如今离了他,倒显出几分独当一面的气势来。   可他偏就信她。   闻玉微微勾唇,抬手轻抚唇瓣。   那只小狐狸,可是会咬人的。   曲园之内,面对众人控诉,穆婷鸢神色不变:“我只说,只要能跟上我的曲调不让曲子断节便算你们胜,又没说要将这曲子演得如何出彩。若是觉得不公,一开始便不要接帖,接了帖子又怕这怕那,容易叫人耻笑。”   “你——”   “无妨。”   商丽歌抬了抬手,命人将她的琵琶取来:“就依穆大家所言。”   穆婷鸢这次带的是筝,她抬手抚出几音,看了商丽歌一眼后指尖落于筝面,凌凌筝音便倾泻而出。   商丽歌在她弹出半小节之后便跟着弹拨琵琶,两道琴音交织在一处,竟是毫无违和。   穆婷鸢眉梢微动,素手一个大拂便加快了曲调,仿若小溪淙淙清悦,自山间而下,越淌越远,越淌越急。   商丽歌敛目,几无差别地跟上了她的速度。穆婷鸢再次一个大拂,乐声更快,小溪汇聚成流,入奔腾江河,惊涛拍岸层层不绝。   曲调一拂一变,江河终成瀑布,飞流直下三千里,若银河九天。穆婷鸢指尖翻飞,快得人眼花缭乱。   可那琵琶声依旧与筝音融为一体,和谐得叫人瞠目。   商丽歌不间断地拨弄四弦,蓦而弯了弯唇。   随即抬掌一扫,更快一筹。原本筝音为首琵琶为辅的曲调莫名有了些微差别,细听之下,竟是……   在座琴师齐齐亮了双目。   竟是琵琶琴音引导着筝音,是琵琶反客为主!   穆婷鸢的额角已渗了点点汗意,她不自觉地被商丽歌的琵琶声牵引着走,指尖的速度一时快到极致,可她竟是停不下来。   蓦然一声裂响,穆婷鸢的筝断了弦,琵琶乐声这才和缓下来,商丽歌不急不缓地落完最后一音,摊掌按于琴面。   她抬眸看向穆婷鸢,盈盈一笑:“穆大家,承让了。”   院中静了一瞬,还是曲园的琴师们率先反应过来,将双掌拍得通红。罗四娘亦是一脸春风得意,扫了眼灰白了脸的乐坊主人,笑道:“来者是客,不如听完这出戏再走?”   揽霞乐坊的主人自是没脸再留,拂袖便要离开,却听身后一人道:“且慢。”   “怎么,穆大家是还有什么赐教?”   罗四娘微微眯了眯眼,冷哼道:“今日我把话放这儿,我罗四娘的曲园也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便能走的。趁我还客气着,穆大家还是识时务的好,这时候离开,至少还留有几分颜面。”   穆婷鸢咬牙,掌中还捏着断掉的琴弦,看向商丽歌的目光已是毫不掩饰其中恶意。   蓦然她扬唇一笑,讽道:“黎姑娘琴艺卓绝,只要踏实上进,成为行首大家也不过是时日问题,又何苦这般弄虚作假,蒙骗众人呢?”   商丽歌目光一顿。   她身旁的荆北已沉下脸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穆婷鸢冷笑一声:“偷了别人的玉牌充作行首大家,黎姑娘就不觉得亏心么?”   四周的目光汇聚而来,落在商丽歌身上,带着个人或狐疑或探究的情绪,似要将之整个人都剖析一遍,叫人分外不适。   荆北一个侧步挡在商丽歌跟前,扬声道:“方才的比试你们也都瞧见了,黎大家的实力有目共睹,穆婷鸢这分明是输不起信口雌黄,你们怎么还敢信?”   众人觉得有理,一时又有动摇,穆婷鸢却目露讽刺,命丫鬟将东西呈上。   “这是我命人去澧都,问礼乐司的乔乐官抄录而来名册,里头有所有在礼乐司登记的行首大家的姓名籍贯。”   穆婷鸢将册子展开,唇角高扬:“你们可自去瞧瞧,那上头,可有她黎大家之名?” 第七十章 晋江独发(捉虫)……   穆婷鸢死死盯着商丽歌,想从她面上看到心虚无措,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依旧一派平静,好似她才是那个丢尽颜面的跳梁小丑。   都这个时候了,还这般装模作样!   穆婷鸢再端不住她那清高冷傲的架子,倏然从座上起身,指着商丽歌道:“你自居行首大家欺世盗名,还敢开堂授课,焉知乐理琴曲何其深奥,岂是你这等人能随意教授的?若是带偏了路,那可就是误人子弟!”   “你住口!”   荆北怒道:“黎大家这些时日倾力相授,有问必答从无藏私。你口口声声以大家自居,不也还是败在黎大家手上么!”   “你——”穆婷鸢咬牙,将册子狠狠扔去,“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你口中的黎大家算是哪门子的行首!”   荆北没动,一旁却有琴师忍不住上前将册子拾起,荆北大怒:“你们做什么?”   几位琴师目光闪躲:“我、我们就看看……万一,万一穆大家说的是真的,我们却还跟着学,岂非……”   “呸!”荆北啐道,“方才还是你拍门来请黎大家的吧,想让黎大家帮你们解围,如今黎大家胜了,你们非但不感激,还帮着外人来攻讦大家,你们就是这般恩将仇报的么!”   琴师被荆北斥得面色讪讪,穆婷鸢冷笑一声,道:“你这般护着你们大家,怎就不问问她,她到底是不是行首,她身上的玉牌又是打哪儿来的!”   “我信得过黎大家又何须多问?单凭一本手抄册子,又如何能下论断?谁知道这册子是真是假,你说是从乐官手中得来的便是了么?我还说这是你自己胡编乱造的呢。”   “凡是行首大家皆在其列,你若不信,我便将这附近的行首大家都请了来,一一核对,看看到底是真是假!”   荆北还待再言,商丽歌却已然抬手按在他肩头:“不必了。”   商丽歌走到他身前:“这本册子上不会有黎商之名。”   荆北一怔,众人亦是齐齐一惊。   唯有穆婷鸢冷笑道:“怎么,知道瞒不下去了,肯承认了?”   “偷盗她人玉牌,冒充行首大家,依澧朝律例可是要重责三十大板,服刑三月的。”穆婷鸢嗤道,“黎姑娘是自请去衙门,还是要让我等绑了你去?”   商丽歌看她一眼,倏尔一笑:“我只说这册子上不会有黎商之名,何时说过我便不是行首大家了?”   穆婷鸢神色一滞,正要讽笑出声,却见商丽歌素手一拨,一个莲步往前一跃,琵琶举于身后,舞步翩跹。   朱色裙摆一圈圈铺展开来,众人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怔愣转为惊异,又逐渐变为不可置信。   这难道是……   “三十二转!”不知是何人高声道,“是三十二转凤舞琵琶!”   “她、她是……”   商丽歌缓缓停步,琵琶乐声也渐低渐止,她微微扬眉看向穆婷鸢:“黎商是我化名,行首大家的名册上自不会有这个名字,但商丽歌三字,定然是有的。”   史上最年轻的行首大家,被誉为红楼明珠的大家商丽歌,即便远在闵州,又有何人不知?   商丽歌叹道:“原本我不过是想低调行事,想着同为大家,姓商姓黎又有什么分别,不想在穆大家眼中,琴曲舞艺还是其次,这身份才是重中之重。”   这话叫在场不少人都羞惭不已,穆婷鸢的面上更是血色尽无,身形一晃险些就要站不住脚。   商丽歌又道:“我倒是有一事也想请教穆大家,这行首大家的信息籍贯除非经由本人同意,否则便是礼乐司的首席乐官也只能登记造册,而无公开之权。”   “穆大家方才所说是问乔乐官抄录而来,可是乐官乔衡?不知依澧朝律例,这贿赂乐官私相授受之罪,又该如何判?”   荆北双目晶亮,绷着笑道:“这个容易,上衙门问上一问便知。”   商丽歌接道:“那穆大家是自请去衙门,还是要让我等绑了你去?”   不等穆婷鸢反应,罗四娘已示意打手上前,当着众人的面将穆婷鸢捆了,拉着就往外去。   堂堂一个行首大家,何时落到过这般境地,穆婷鸢又羞又气,只恨不能当即晕死过去才好。   商丽歌的目光往外一掠,隐隐看到门口一辆马车辚辚而过,车帘微微扬起,露出里头人的半张下颌。   商丽歌愣了愣。   丛云驾着车叹道:“还是公子料事如神,经此一事,只怕商姑娘更是名声大噪,来拜师学艺的人定然更多了。”   车厢中,闻玉微微蹙眉,略有丝烦躁地捻了捻指尖。   越多的人看到她,就会有越多的人被吸引。那个人,那身媚骨,他都只想藏于怀中,占为己有。   闻玉闭上眼,压下那骤然翻涌的强烈欲望,平复良久方道:“派人盯着那个穆婷鸢。”   丛云一愣,点头应是。   曲园之中,一场闹剧终是落幕,一干琴师皆是面色尴尬,朝着商丽歌低头赔罪。罗四娘亦是不曾想过,她一个小小曲园,迎来的竟是行首中的行首。   商丽歌收回目光,应了琴师们的致歉,倒是荆北这小子,很是出乎她的意料。   “你可愿拜我为师?”   荆北一怔,猛地瞪大了双眼:“我?”   商丽歌忍不住笑道:“怎么,不愿意?”   “愿意!”   当然愿意!   荆北目中星火骤然,当即就“砰”地给商丽歌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   商丽歌忙将人扶起,罗四娘笑道:“你这小子怎这般着急,既要拜师,该好生准备行拜师大礼才是。”   “我、我给忘了……”荆北红着脸,面上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一旁的几个琴师又羡又悔,若是方才他们也那般坚定地相信商大家,此时怕也成了行首大家的徒弟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穆婷鸢当真被拉到了衙门里,罗四娘的手下很是精明,表明原委后也并未离开,就是要看着衙门里的人行刑。   当时穆婷鸢拿着册子说得信誓旦旦,那般多的人在场皆是人证,如今再想抵赖也是不能,只得认罪,被压着打了三十大板。   罗四娘的手下这才离开。   好在她的丫鬟还算聪明,立时筹了银钱过来,上下一一打点妥当,这才叫穆婷鸢只草草被关了几日,便又放了出来。   可即便只有几日,这三十大板外加牢狱之灾已叫细皮嫩肉的穆婷鸢脱了一层皮去,对商丽歌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来接她的马车行得缓慢,穆婷鸢忍着疼,特意让马车先行绕去城西。   城西的落草口一贯是流浪汉的聚集地,莫说是几两银子,便是几个铜板也能叫这些人大打出手,以命相搏。   敢叫她身败名裂,她自也要她尝尝这身败名裂的滋味!   穆婷鸢冷着神色,交代了丫鬟几句。   ***   今日是荆北的大日子。   他特地换了身最为干净齐整长衫,头发束得整整齐齐,端着六礼新茶步步上前。   “荆氏北名,今日拜师,皇天后土皆为所证,定不负师恩,不堕师名。”   荆北三跪三拜,奉上新茶。   “商氏丽歌,今日收徒,愿徒儿荆北奋发刻苦,早有所成。”   商丽歌举茶而饮,便算喜提小徒一枚。   商丽歌还要去趟牙行,便先行离开。荆北一溜烟跑去替商丽歌开门,毕恭毕敬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商丽歌敲了敲他的脑门:“你若是再这般模样,我便后悔收你为徒了。”   荆北挠了挠头,这才松下心神,然嘴角的笑意自那日起便未消退过。   不久前他还是曲园中擦地的小厮,如今却是商大家的首徒了。   荆北一时心绪澎湃,望着商丽歌的背影久久不离。   牙行离曲园不远,商丽歌没有乘车,而是步行前往。中间穿过一条云林巷,蓦然从旁蹿出两个醉汉来,勾肩搭背步履踉跄,堵在了商丽歌跟前,见到商丽歌的眉眼皆是一怔。   好个貌美的小娘子!竟比那画上的还要美上许多……   两人暗暗对视一眼,雇他们的人只说要将此人的腿脚打折,可这般貌美的小娘子,若是断了腿脚也着实可惜。   反正目的都是一样,若能趁机让他们也风流一回……   两人的目光逐渐变得放肆浑浊起来,假借酒意朝着商丽歌步步逼近。   商丽歌蹙眉,这两人明显不怀好意,她几无犹豫,一手拔下头上的簪子,转身便往巷子外奔去。   那两人没想到她反应这般快,一个愣神的功夫就已叫她跑出了五步外,立时撒腿去追。成年男子的体力不是一般的弱女子所能比拟,商丽歌心跳骤疾,眼见巷口就在眼前,出去便见车水马龙,可身后的喘息却如吐信长蛇,跟着粘连上来。   两人伸出又黑又脏的手掌,眼看就要攥上商丽歌的衣摆,蓦然一道银光闪过,身后顿时一声闷哼,商丽歌下意识回过头去,下一秒却被一道月白宽袖挡住了目光。   公子的声音冷冷在头顶响起,明明似揉了冬日霜雪,却忽而叫商丽歌心下一安。   “别看,脏。” 第七十一章 晋江独发   月白宽袖挡在眼前,隐隐还有一股清冷松香。   商丽歌心如擂鼓,一点点抬眸望去,入眼又是她极为熟悉的下颌线条,只是眼下,莫名透着股杀意冷峻。   这是她头一次见到公子手握利刃。   闻玉眸如霜雪,目光所落之处是那两人粗黑的手掌。他忽而抬手捂住了商丽歌的眉眼,另一手手起刀落。   巷子里传来痛苦的闷哼,商丽歌不知公子做了什么,才会让那两人连喊也喊不出来。她微微仰头,公子察觉了她的动作,冰冷锐利的双眸在看向她时才有了些别的情绪。   “吓到了?”   公子声音低沉,贴着耳际落下,带出一股子酥麻。   商丽歌顿了片刻方缓缓摇头,眼睫微颤刮在闻玉掌心,有些微的痒。   闻玉眸中微动,扔了兵器,覆在她眼上的手却未曾拿下。他就这般半拥着她,缓步往巷口走去,直到远离了那血色阴暗,闻玉才松开手,扶着她上了马车。   闻玉转头吩咐丛云善后,深眸中的冷意叫人心惊,然推开车门入内时,那眸中霜色又已尽数压下。   商丽歌在闻玉上车之后才发现那月白袖袍之上沾了几点血迹,淋漓斑驳,竟叫眼前的公子显出几抹妖异来。   “他们死了吗?”   “离死不远了。”闻玉冷声,蓦而又勾了勾唇,“未免他们死得太过寂寞,丛云会带着他们去见见故人。”   那两人的确还留着口气,当天夜里便被丛云扔进了穆婷鸢的闺房。   刚上完药的穆婷鸢正由丫鬟伺候着梳洗,蓦然听到“砰砰”两声,转头望去,却见两团人影被扔到了地上,双掌皆断,眼眶中空洞无物,只有汩汩流淌又不断干涸的血水。   丫鬟当即尖叫一声晕死过去,穆婷鸢还保持着清醒,却是卧在床上连逃跑都不能。   那两人还活着,听到声音竟是动了动,一点点往近处挪来。   “别、别过来……”   穆婷鸢骇得面无血色,目中惊惧之色若惊涛骇浪,她骤然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而后两眼一翻口吐白沫,再醒来时却只会抱着头瑟瑟发抖,竟是活生生吓傻了。   此乃后话。   此时商丽歌对于此事的来龙去脉也已猜到几分,穆婷鸢对她恨之入骨,只是找两个流浪汉这种手段,委实太过下作。   “这事交给我,毋需脏了你的手。”闻玉握住商丽歌的手腕,让她缓缓松开手指。掌中的发簪自方才起就被商丽歌狠狠捏在掌中,此时已在掌心留下一道深痕。   闻玉将发簪插回商丽歌发间,另一手却是捏在她圆润的指尖:“都出汗了。”   商丽歌望着公子袖上的血迹微微愣神,蓦而道:“公子以前亲手杀过人吗?”   闻玉一顿,又将商丽歌的指尖往掌心拢了拢。   马车中沉寂片刻,方听公子淡声道:“杀过。”   那时红楼刚刚易主,还不是红楼,只是寻常声色之地。他去楼中那日,有个不长眼的将他认作了娈童,拖他入房中欲行不轨,他便敲碎了案上的花瓶,割断了那人的喉咙。   那年,他七岁。   闻玉微微眯了眯眼,指尖与商丽歌的相抵。温凉的触感从指上传来,商丽歌这才回神,下意识要缩回手,却被公子更快一步攥住,按在掌心。   “有我在,又何须你出手?”   闻玉弯了弯唇,意味深长道:“我不像卫家小子手下的人,每每迟来一步。我可靠得很,只要歌儿愿意,我可以时时刻刻伴在歌儿身旁。”   商丽歌:……这话怎么听着茶里茶气的?   这般一闹,车中氛围霎时轻快许多。牙行自是没去成,闻玉径直将商丽歌送回了乐善坊,穿过巷道时,一旁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郑垣从里头探出了头,见到商丽歌双目一亮:“黎姑娘回来啦。”   然他转眸看向行在商丽歌身侧之人,却是骤然一僵。   眼前之人虽戴了半截面具,可露出的半张脸却如被刀斧精雕细琢,一眼可见俊逸不凡,且他只是往边上一站,便已叫人无法忽视。   尤其是那双眼,看过来时似凌凌冷泉,叫他忽觉心头一凛。   “这、这位是……”   商丽歌在郑垣看向公子时下意识侧了半步,挡住公子沾了血渍的袖口。然这半步,令她与公子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好似公子只需稍稍抬手,就能将他揽在怀中。   闻玉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毫不避忌地迎上郑垣的目光。   然下一秒,却听商丽歌道:“这位是闻郎君,就住隔壁,也是邻居。”   闻玉眉目一顿,邻居,也?   郑垣闻言,面色顿时和缓许多,赧然笑道:“原来闻兄就是不久前搬来的那位,总算是见上面了,在、在下郑垣,以后我们互相照应。”   说着,郑垣将手中的东西拿了出来,对商丽歌道:“上次黎姑娘送来的红豆糕很是香甜,我寻思着姑娘许是喜欢吃甜口的,特意做了这个,算、算是回礼……”   郑垣说着说着又红了脸,闻玉睨他一眼,蓦而伸手在商丽歌发间一扶。   商丽歌察觉了他的动作,转头道:“怎么?”   闻玉一脸云淡风轻:“簪子歪了。”   商丽歌不疑有他,也未曾意识到,公子的这一举动在旁人看来有多亲昵。   郑垣瞧着,霎时白了脸,话也说不利索了,只结结巴巴道:“我烙了些……饼子,甜的饼、饼子,给、给你吃。”   他飞快地将竹篮往商丽歌手中一塞,不等商丽歌道谢便阖上了门。商丽歌微微一愣,只能扬声谢过。   闻玉双目一垂,在竹篮上扫过,忽而伸手拎了竹篮,不等商丽歌开口便道:“东西重,我替你拿。”   商丽歌:……几张饼子而已,能有多重?   两人并肩而行,不过片刻便到了商丽歌自己的院门前,商丽歌转身道:“今日多谢公子。”   若非他及时出现,她不是深陷险境就是手沾鲜血,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叫人愉快之事。   这情,她需得记下。   “嗯。”闻玉淡应一声,见商丽歌接过竹篮进门,蓦然伸手一抵,阻住关门的趋势。   “只是道谢么?”闻玉敛目,声音微沉,“歌儿就没什么别的话要同我说?”   公子的声音里似透着那么一点儿委屈,又有几分意味深长,商丽歌听得心头一跳:“公子想我如何谢?”   闻玉望着她,墨玉似的眸子渐渐深浓,蓦而轻笑,低声道:“我想你以身相许。”   商丽歌一怔,却听公子又道:“想你予我绵绵情谊,与我连理同心,燕合共好。”   说话间,公子已跨门而入,右手似是不经意一拂,将门带上。   商丽歌心下微乱,忍不住步步后退,直到身后抵上了院中的石桌。   “如何,歌儿可应我?”   公子的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满鼻皆是熟悉松香,以前只觉清冷好闻,如今却让人舌根上火,连掌心都隐隐出汗。   “公子所言,我……我办不到。”商丽歌抑住似要跃出喉咙的心跳,哑声道,“公子换个要求。”   头顶一时无言,后头的老母鸡发出“咯咯哒”的叫声,即便如此,院中依旧静得人发慌,良久方听公子淡声道:“无妨,我不急。”   “这些都是日后之事,眼下,我只想再喝一碗歌儿做的鸡汤。”   公子抽身退了半步,商丽歌愣了愣:“只是鸡汤?”   似是觉得商丽歌愣神的模样有些好笑,闻玉扬唇,眸中微闪:“怎么,歌儿以为我还会要什么?” 第七十二章 晋江独发   “没什么。”商丽歌偏过头,莹润白皙的耳垂上渐渐透出一抹胭脂色,闻玉垂眸瞧着,忽而想伸手过去感受下那上头的灼烫温度。   然商丽歌已然从他身侧走过:“我出门一趟,公子自便。”   闻玉眉心微蹙:“出去做什么?”   “去买只鸡来,公子不是想喝鸡汤?”   院子里适时响起“咯咯哒”的鸡叫声,闻玉扬眉:“这不是鸡?”   商丽歌回眸,朝着闻玉摊了摊手:“可我不会杀,也不会拔毛处理内脏。”   “公子会?”   闻玉:……   闻玉沉默片刻,随即唤了丛云。后者从外头进来,摸了摸鼻子道:“公子,我也不会。”   闻玉额角一跳:“那便去买只处理好的。”   丛云只得领命前去,商丽歌便又道:“再带点料酒、八角和香菇。”   “知道了。”丛云垂着头出门,不知自己如何从公子的贴身侍卫,混成了买菜小厮。   院子里两只老母鸡依旧时不时地叫个几声,全然不知自己已幸运地逃过一劫。   商丽歌先去生火烧水,随后打了盆热水,又取了块干净的帕子,朝闻玉道:“袖子给我。”   闻玉微微一愣,依言将手递去。商丽歌攥着那月白色的袖摆,只见几点零星血色已成暗红,落在月白袖袍上显得格外突兀。   商丽歌用帕子沾了热水一点点擦拭,乌黑的长睫微垂,神色专注。   闻玉的目光从她微微勾翘的眼睫落到她纤巧的鼻梁,随后在她唇上停驻。商丽歌的唇小而饱满,只涂了一层浅浅的唇脂便显出瑰丽色泽,似乎无需凑近就能闻到其上淡淡馨香。   闻玉忆起那份柔软,眸色渐深,袖下的指尖轻轻摩挲,正要再凑近几分,商丽歌已然松开了他的手,退后一步道:“好了。”   随即步子一转,将盆里的水倒掉。   商丽歌收拾完,却见公子还是愣在原地,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不由上前道:“怎么了?”   闻玉意味不明地瞧着她,喉间微滚,这样富有深意的目光,叫商丽歌下意识心头一颤。   难言的沉默在二人身边拉锯,四周的温度渐渐升高,似乎连灶台下的火星都爆出几分不同寻常来。   院门这时被人推开,丛云快步从外头进来,高声道:“公子,商姑娘,东西我买回来了……”   商丽歌回过神,立时跑去接了丛云手中的东西道:“我去熬汤。”动作快得仿佛再晚一步,丛云手中的鸡就要活过来飞走一般。   丛云忽而觉得身上一冷,抬眸对上的公子的目光,忍不住一个瑟缩。   怎么回事,东西不是都买回来了吗?   怎么瞧着公子的眼神,似要将他丢进锅子里煮上一煮?!   鸡汤最重要的便是调料和小火慢炖,丛云跑了一趟早已腹中空空,鸡汤的香味幽幽飘出,他自是也想留下来喝上一碗,然看公子神色,他若是再不走,怕是这辈子也别想喝鸡汤了。   丛云认命地出门去,离开前还体贴地将院门带上。   闻玉的神情这才好了一些,他看着商丽歌挽着袖子切着姜丝香菇,灶间烟雾腾腾,愈发显得那一双眼眸水色朦胧,额角几缕碎发垂下,随着她手上的动作微微晃动,似是因为她在,灰白灶间也生动亮堂起来。   闻玉一看便看了许久。   灶台下的火候极为重要,既不能太大也不能小至熄灭,商丽歌弯腰看了一眼,刚握住扇柄,身后就有人过来,握住了她捏着扇柄的手。   “我来吧。”   商丽歌微微一怔,转头看着公子从容将蒲扇接过,随后撩袍坐在了小木凳上,轻轻扇着灶台下的火星。   他的面具已然摘下,露出完整的清俊五官,拢在白雾之中,轻而易举便沾惹了人间烟火。   这样的公子,不知怎的让人心尖一软。   锅里熬出了浓浓的白汤,商丽歌盛了鸡汤出来,同公子在院中用饭。   “你的手艺倒是进步许多。”闻玉想起她在红楼时做的一面焦黑的虾饼,对比起来,这碗鲜香鸡汤算得上是人间美味了。   商丽歌亦想起红楼诸事,神色微顿。   “公子这么久不回去,不会出事吗?”   默然良久,商丽歌终是问出了口:“澧都中不是还有许多大事要公子处理?”   兰嫔小产,韩贵妃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太子也已然被废,韩氏根基不稳,此时正是该稳扎稳打紧咬不放的时候,这个时候公子不在,岂非……   “你是关心我,还是在赶我走?”   闻玉倏尔抬眸:“我为何而来,歌儿不知么?”   商丽歌眼睫微颤,垂下眸去,却被公子伸手抬了下颌。   “若是赶我走,我劝歌儿趁早歇了这个心思,若是关心我……”   闻玉的双眸逐渐灼热,一贯温凉的指尖也开始骤然升温。   “没有。”商丽歌嗡声道,“我没……”   余下的声音消弭在唇间,公子俯身而来,在她唇边落下一吻,轻如鸿羽,却瞬间燎原。   商丽歌红着脸,一时失声,却听公子低声道:“抱歉,一时没忍住。”   那碗鸡汤闻玉终是没喝完,商丽歌将人赶出了院门,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将门合上。   闻玉倚靠在墙边,指腹在唇间摩挲,忽而轻轻一笑,双肩微颤。   ***   商丽歌上了去林西苑的马车。   自那日与赵婉言深谈过后,小郡主终于开始配合治疗,针灸药浴外加汤药,内服外用,过程不可谓不艰辛。   然她小小年纪竟也咬牙挺了下来,如今治疗有了些成效,她的双腿已然恢复了几分知觉。商丽歌时常做些蜜饯带去,教她琵琶演乐,倒也叫她开怀几分,愿意多说上几句话,也不再动辄发脾气了。   到了镜湖边上,竟是詹慕台亲自等在舟上,与她一道往绣楼去。   “黎大家……不,如今该改口称商大家了。”詹慕台笑着眨了眨眼,“姑娘怎就这般沉得住气,那日在湖边得穆婷鸢那般为难,竟也未将身份道出……”   詹慕台抚了抚扇柄,似是无意道:“若非知道姑娘并无仇家,詹某都要以为姑娘是在躲着什么人呢。”   商丽歌笑了笑,面色不改:“哪里,我只是比较低调而已。”   詹慕台被噎了噎,暗道不愧是那位瞧上的人,不仅人长得娇俏妩媚,性子还有趣。只可惜被那人捷足先登,詹慕台啧了啧舌,白费了他这身风流皮囊,竟是注定不能与这位美人谈场风花雪月。   毕竟美人和小命,他还是要选择后者的。   詹慕台扼腕嗟叹中,小舟已驶过镜湖,泊在了桃花岸边。   两人先后下船,詹慕台又朝商丽歌一拱手:“穆婷鸢之事是我疏忽,那日承诺过姑娘,只要你能让言娘配合治疗,我便护姑娘无虞,不想还是被人钻了空子,险些又让姑娘受辱,这是我的不是,姑娘想要什么补偿,尽可直言。”   两厢订约之事,商丽歌自也不会同他客气,便道:“我俗气得很,要补偿我,几两金银便可。”   詹慕台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这好说,姑娘既好生照看了言娘,莫说几两金银,要几箱都无不可。”   话音刚落,便听一旁的夹道边传来清晰的树枝断裂声。   两人转头望去,却见赵婉言不知何时转了轮椅行到桃树下,身后连半个丫鬟都没带,她面色惨白目中森冷,深看了两人一眼,蓦然转过轮椅,头也不回地往绣楼去。   詹慕台面色一变,商丽歌亦是心下一沉。   她定是听到了他们所言生了误会,若此时不解释清楚,他们之前所做的努力便全都白费了!   商丽歌立时追上前去,一把握住轮椅的扶手:“郡主留步,听我解释可好?”   “解释?”赵婉言冷笑,“解释什么?解释你是同表哥合作才会出现在我跟前,解释你之前同我说的通通都是废话,只是想从南宁王府赚到足够的银两么?”   “虚伪!狡诈!”   赵婉言气红了眼,拼尽全身的力气要将商丽歌拂开:“你还拦着我做什么?觉得要失了我这棵摇钱树心急了?”   “黎大家!我就那么好骗?”见商丽歌不动,她骤然提高了声音,“你这个骗子!你可真叫人恶心!”   赵婉言对着商丽歌又打又挠,商丽歌依旧没动,詹慕台上前握了赵婉言的手腕,沉声道:“言娘,够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是……”   “又要说为我好?”   詹慕台一滞。   赵婉言眸色阴冷:“一个个都说为我好,你们可想过我是什么感受!”   赵婉言狠狠咬在詹慕台手上,趁他吃痛之际甩开了手,随即径直转动轮椅。   这把轮椅是南宁王特地召了闵州所有的能工巧匠一起打造的,结构精巧,行动便利。轮椅两侧生了机关,能让其顺利碾过凸起的地面。   此时,赵婉言气得发狠,只斥了声“滚开”,便按下了轮椅的机关。   轮椅轻松启动,却是碾着商丽歌的脚面而过。   商丽歌痛得一声闷哼,额间瞬时冒了冷汗。   “商姑娘!”詹慕台大惊,一手扶住她,一边朝赵婉言沉了脸,“言娘,你太过分了!”   “我……你、你怎的不躲?”   赵婉言也未想到商丽歌竟会半步不让,一时也有些无措。   商丽歌忍着疼,示意詹慕台莫要开口,随即缓缓蹲下身来,与赵婉言平视:“郡主现在,愿听我解释了吗?”   赵婉言抿了抿唇。   商丽歌道:“的确,一开始我会来见郡主,的确是受你表哥所邀,与你表哥之间也确实达成了协议。我接近你,取得你的信任,让你配合治疗,他便助我在闵州落脚,开设学堂,保我无虞。”   赵婉言听着,面上血色几乎褪尽。   商丽歌接着道:“但我自见到郡主之后,便是真心与郡主相处。”   “郡主可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相见?那时郡主心情不好,动不动就对人发脾气,对我更是抵触,一见面就扔了东西砸我。”   “可每样东西砸落的时候,离我都还有几步之距,无论我离郡主是近是远,郡主从未想过要真的伤我,那时我便想,这可真是个嘴硬心软的小郡主。”   赵婉言一怔,眼眶微红。   “我也看得出来,郡主喜欢舞乐,不只是我,你的表哥、父王都看得出来,所以我才会出现在郡主面前,不是先有的交易,而是因为身边人对郡主的关心,才达成了这个交易。”   “而我,也同样对郡主付出了真心,我想,郡主是感受得到的。”   赵婉言想起商丽歌回回帮她梳发,每一下都细致轻柔,让她觉得,她依旧是那个被人珍视宠爱的金枝玉叶,而不是惹人厌弃,坐在轮椅上不能自理的残废。   赵婉言鼻尖一酸,偏过头去,下一秒却被商丽歌抱在了怀中。   “我们都盼着郡主能好起来,还请郡主珍爱身边人,也请郡主,珍爱自己。”   赵婉言浑身一颤,再忍不住,抱着商丽歌啜泣出声。   枝头花瓣轻轻飘落,落在赵婉言发间,正如拍在她背后的手,温柔而坚定。   马车驶回乐善坊,詹慕台骑马跟在一侧,几乎沉默一路,直到马车停下才道:“今日,多谢商姑娘了。”   这一句,竟比以往的任何一句都要郑重认真。   “我是为了郡主,你我皆是关心她之人,无需多言。”商丽歌依旧疼得吸气,她的脚伤已让诊治郡主的大夫看过,伤得不轻需好生休养。   巷子窄小,马车只能停在巷口。詹慕台勒马而下,同商丽歌道:“上我的马吧,我载你回去。”   不等商丽歌开口,巷中已有声音道:“不必。”   闻玉眉目疏冷,眸光落在商丽歌缠了纱布的脚上,愈发沉冷几分。   詹慕台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竟是二话不说就跨马而上:“这位郎君一看就是人中龙凤,谦谦君子,商姑娘托付给你,我便放心了。”   随即朝人深深一拱手,便飞快驾马而去。   商丽歌:???   这是打哪儿看出来的?   愣神间,闻玉已走近身来扶住她,眉心紧皱:“怎么回事?”   “无妨,一点小意外,已经解决了。”   闻玉沉着脸看着她,直看得商丽歌心头发毛,清咳了声后岔开话题:“我们回吧,我脚疼。”   闻玉又深看她一眼,随即转过身去蹲下身道:“上来。”   商丽歌一怔。   闻玉又瞥了眼她的脚伤,似是耐心告罄,咬牙道:“再不上来,我就同之前一样抱你回去了。”   商丽歌抿了抿唇,俯下身去,搭在公子肩头。   闻玉扶住她的腿,一起身便轻松将人背起。   清冽松香钻入鼻尖,公子的发丝在她颊侧滑过,似锦缎般又软又滑。   这样伏在公子背上,比让他抱在怀中更让商丽歌有安全感。   商丽歌眸中微顿,若是以前的公子,必不会为她考虑至此。从什么时候起,公子竟一点点改变了态度,为她想得更多,更周全,更……   更无可挑剔。   巷道中的人沉默而行,素色衣袍微微拂动,如一幅隽永水墨,似能一路,走到暮色四合,地老天荒。 第七十三章 晋江独发   闻玉拆了商丽歌脚上的纱布。   只见原本白皙莹润的脚背上紫红一片,虽未破皮,却有成片的出血点,瞧着触目惊心。   闻玉目中顿沉,冷睨了她一眼:“这便是你说的无妨?”   商丽歌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想将脚抽回:“已然上过药了……”   “能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还真是长本事了。”   不难听出公子心情不虞,商丽歌索性闭了嘴装鹌鹑,闻玉给她重新上了药,又将纱布一圈圈缠起。   此时商丽歌坐在床榻上,闻玉单膝蹲在塌边,一手还托着她的脚踝,这样的姿势有些羞人,商丽歌不自在地动了动,却被闻玉制止,握着她脚踝的手更紧几分。   似是察觉到她的紧张,闻玉微微扬眉:“又不是没见过,羞什么?”   商丽歌:……   她的脚趾下意识蜷了蜷,像是因着外力触碰悄然卷起的含羞草。闻玉动作一顿,垂下的眼睫掩住了眸中神色,几息之后,方将纱布缠好打结。   不知是否是蹲久了的缘故,闻玉起身时有片刻的迟滞,声音也带了一丝哑意:“休息吧,有事喊我。”   他到桌边坐下,从袖中掏出卷书册来,神色如常地翻看。商丽歌愣了愣,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还在红楼的时日,若寻常无事,公子就会在楼阁的小书房中这般卷了书看,一坐就是半日。   夜色渐浓,桌上的灯烛爆出“噼啪”一声,商丽歌又转头瞥了桌边的公子一眼,他姿态随意,乌发半散,五官在灯火烛晕下愈发显得俊美无俦。商丽歌晃神了一瞬,终是忍不住开口:“天色不早了,我想睡了。”   “嗯。”闻玉淡应一声,依旧神色不变,“睡吧。”   商丽歌抿了抿唇,又道:“夜路难行,桌上灯烛公子尽管拿去,回去时小心脚下。”   闻玉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却是道:“你行动不便,晚上我便留在这里,方便照顾你。”   商丽歌倏然瞪大了眼:“留在这儿?”   闻玉这才抬眸:“自然。”   “男女授受不亲,公子留在这儿多有不便。”   “还好。”闻玉翻过书页,“我并不觉得不便。”   商丽歌咬牙:“…可我觉得。”   闻玉扬眉:“我若离开,你要如何起夜?渴了,谁予你倒水?”   “我自己也能行。”   见公子目露怀疑,商丽歌翻开被子就要起身,然脚刚一落地便扯得一疼,重心不受控制地往一旁歪去。   闻玉立时大步上前,一把将人捞在怀中,叹息道:“瞧,歌儿离了我,果然不行。”   “你才不行!”商丽歌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闻玉眸中一沉,贴着商丽歌的耳侧低声道:“我行不行,歌儿是想领教一二?”   商丽歌闻言一僵,忙挣开他环在腰间的手,随即钻进被子一气呵成,只露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   闻玉顿了片刻,轻笑一声。   商丽歌将衾被拉下一些,发现公子还站在她床前,不由道:“公子站在这儿,确定是想照顾我,而不是想半夜将我吓死?”   “咳。”闻玉握拳清咳,眸中尽是笑意,“我只是在想,是卧在地上好些,还是在桌边将就一晚。”   “不知歌儿这里可有多余的衾被?”   “没有。”商丽歌翻过身去,背对了他,“公子若是难以抉择,自可回自己的宅院,丛云定然已铺好了床榻,就等着公子回去呢。”   身后没了声音,商丽歌等了等,又忍不住回过头去,却见公子已然在躺在地上,以臂为枕,和衣而卧。   似是听到床上动静,闻玉睁了眼,望着商丽歌道:“歌儿若是舍不得我着凉,分我半边床榻也是好的。”   “想得美。”商丽歌不再理他,好似自从来了闵州之后,公子的面皮是越修越厚,越来越叫人难以招架。   商丽歌心头微乱,狠狠闭上了眼。   不一会儿外头就有人叩门,丛云的声音适时响起:“公子,是我。”   丛云带了被褥枕头来,一眼也不敢往屋里多瞧,送完东西便阖门而去。   商丽歌哼道:“丛云还真是贴心。”   “唔,尚可吧。”   床上传来重重的翻动声,闻玉无声勾了勾唇,挥袖灭了灯烛。室中顿时暗下,月色自窗格间洒入,似练皎洁,一寸寸轻移而过,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   商丽歌睁眼看着青色帐顶,毫无睡意。夜色寂寥,满室寂静,商丽歌忍了忍,终是忍不住坐起身来,小心翼翼掀开被子下床。然不等她落地,地上已有声音道:“要拿什么?”   公子坐起身来,一阵窸窣声后很快将烛火点燃。他抬手护了护火苗,随即低眸望来:“可是要喝水?”   商丽歌摇头,指尖抠了抠被子一角。   闻玉顿了顿,蓦而轻轻扬眉:“想如厕?”   商丽歌没答,却将被角揉成了团。   “噗。”   闻玉没忍住,扶着桌子轻笑出声,双肩微颤,连带桌上的烛火也摇曳颤动起来。   商丽歌只觉双颊充血,整个脑袋都似被点着了般,烫得要冒烟,若非夜色掩映,这红彤彤的一张脸怕是更要让公子生笑。   商丽歌一时,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闻玉清咳一声,目中仍带了几分笑意:“不必出门,屋里就有恭桶。”   闻玉上前扶着商丽歌起来,商丽歌脑中嗡嗡作响,一时只觉得自己像是个提线木偶,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一直走到恭桶旁,闻玉才顿步:“可要我帮忙?”   “不、必。”商丽歌从牙缝间挤出两字,闻玉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开门前又道:“我在门外,若……好了喊我便是。”   商丽歌额角突突直跳,咬牙道:“你走远些。”   闻玉气息一乱,似是又轻笑了一声:“当真不需我在?”   “闻玉!”商丽歌头一次没唤公子,连名带姓地喊人。   “知道了。”闻玉在人当真恼羞成怒之前开门出去,商丽歌见门合上,忍不住抬手掩面。   太丢人了。   早知如此,她就该早些去牙行买个丫鬟回来,如今居然在公子面前……商丽歌“嘤”地一声抱住脑袋。   真是……太丢人了!   这一夜对商丽歌来说可谓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后半夜都睡得不甚安稳,以至于一早起来,眼下都浮了一层淡淡的青。   闻玉不在房中,被褥都已叠好放在了一侧,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米香,商丽歌抽了抽鼻子,下一秒房门便被推开,闻玉端着碗白粥进来,见到她微微一顿:“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昨夜她显见是没睡好,闻玉本想让她多睡一会儿,等粥凉些再叫她起身。   他的面上看不出一点痕迹,似乎已将昨夜的事忘却。   商丽歌摇了摇头,破罐子破摔地又躺了回去,这一回倒是安安稳稳闭上了眼,许是当真还困,没过多久便呼吸轻缓,沉入梦乡。   闻玉愣了愣,又觉好笑,然他并未出声,只将白粥搁下,随即又如昨日那般,卷了书册静静地看。   茶炉上再度冒出青烟袅袅,水已开了几回,初晨的薄亮也一点点转变为璀璨的明色,日光照在衾被,有一种慵懒的暖意。   商丽歌动了动身,终于再度睁眼,补了一觉方觉恢复几分精神,一转头见闻玉已不知何时站到了床边,道:“先洗漱,再喝粥。”   安排得明明白白。   粥是公子煮的,商丽歌尝了一口,意外道:“甜的?”   “嗯,加了勺白糖。”   他不会做旁的,这熬粥还是同薛兰音学的,还未到红楼那会儿,几人煮了一锅白粥,加了几勺白糖,对于那时的他来说,已胜过珍馐无数。   公子格外喜欢吃甜食,这在红楼时商丽歌便已然知晓,这粥清甜不腻,她虽不嗜甜却也喜欢得紧,一碗甜白粥吃了个干净。   院外有人叩门,听声不像是丛云。   “你别动,我去看看。”闻玉起身往外。   院门外的人是荆北,这两日商丽歌都告了假,说是身子不适,他便带了些东西前来探望。   此时见许久未有人开门,荆北又有些担忧。师父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不会是起不来床了吧?   荆北又拍了拍门,一边想道,若是再无人来开,他便爬墙进去看看。   然这时,院门忽而“吱呀”一声往里,荆北一愣,抬头却见一个戴着半截面具的男子站在门后,素色深衣硬是被他穿出一股无双气度,好似月华美玉,然他的目光落来,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凌厉矜淡。   荆北被他看得一个激灵,顿了好一会儿方道:“请、请问这里是商大家的宅院吗?”   见是一个半大少年,闻玉微微蹙眉:“你是何人?”   那人没有否认,这里应当就是师父住的地儿,荆北忙道:“我是商大家的徒弟荆北,听闻师父病了,特来探望。”   “你是……”荆北又上下打量他一眼,这人这般自如地出现在师父家中,莫非是……   “师、师公?”   闻玉神色微顿,睨他一眼,蓦而嘴角轻勾,淡应一声:   “嗯。” 第七十四章 晋江独发   “大人,前面便是闵州城了。”   几匹骏马停在官道上,后头跟了辆沉香红帘的马车,前头的马匹套红缨金铃,车顶垂彩穗流苏,若非车前刻了节度使军的图纹,几乎叫人以为这是哪位乐坊中人的车驾。   此时大红绡帘被车里的人挑起,露出一截青莲衣袖,里头的男声轻笑道:“都说这闵州城能比得半个澧都,物产富饶歌舞兴盛,多的是能唱会跳的小娘子,待进了城便给我寻两个来,按老规矩,去找个清静的地方盘个宅子。”   “是。”前头的侍卫抱拳应下。   沈望放下帘子,靠在车厢闭目养神。   之前收到澧都来信,这闵州里还住了一户卫姓人家,此次趁着巡防的名头,倒是得好好拜会拜会。   沈望转了转手中的扳指,口中轻哼出声,仔细听了就能辨出,他哼的是折子戏《清官册》中的一折,节奏起伏曲调明快。沈望哼得摇头晃耳,很是沉醉其中。   ***   室中的瑞兽坐莲香炉腾起轻烟袅袅,沉水香的味道弥漫开来,清淡幽香本是最能平心静气。   然商丽歌此刻是半点也静不下来。   塌边的小几上摆了个纵横棋盘,黑白二子各占半壁江山,商丽歌蹙着眉,手中黑子一时不知该往哪边落。   相比她的举棋不定,闻玉看着要老神在在许多,他曲指在棋盘边轻叩,一下一下不急不缓,目光却没落在棋盘,而是眼前人的眉眼。   商丽歌吸了一口气,将子落在东南角。   指节叩击声一停,闻玉微微扬眉:“这回当真想好了?”   “慢着!”   商丽歌又将落子收回,狐疑地看了公子一眼:“我再想想。”   一旁沏茶的荆北忍不住微微摇头,师父舞乐当属一绝,可这棋艺嘛……瞧着着实平平无奇,不止是棋艺平平无奇,棋品还差,每局棋皆是落子有悔。   荆北又偷偷看了商丽歌面前的人一眼,这些时日他常来探望师父,与这位已打了多次照面,原以为他待人疏离,看着温润如玉,实则并不好相与,可后来瞧着,又觉得这位师公的脾气着实是好。   单看他与师父下棋便可见一斑,许师父悔棋不说,就师父这棋艺,他竟还能耐着性子陪她周旋许久。   荆北委实佩服。   这回也是一样,师公只静静等着师父,由着她将落子收回,不仅没有半点不悦,反而还饶有兴致。似乎师父每回同他使小性,都能叫他格外受用。   商丽歌捏着黑子忖度半晌,还是下在了原处。   “我想好了,落子无悔,不改不改。”   闻玉轻笑一声,几无思量便跟着落子,随即抬袖,将她周边的棋子吃了个干净:“歌儿,承让了。”   商丽歌这才惊觉她已落入敌方包围,东南角一片尽数沦陷,竟已无力回天。   回想起来,方才他竟是步步为营,以身为饵诱敌深入,在她以为掌控局势之时突然发动攻势,合围收网反败为胜。   商丽歌额角一跳,索性将棋盘一推,在榻上躺倒:“五局五负,不下了不下了。”   她的棋艺本就不怎么好,只是因着脚伤不能出门,闲得无聊才拉着公子杀上一局。然首局一开商丽歌便觉得自己的棋艺有所长进,竟也能同公子拉锯许久,故而即便每局都输,她也是越挫越勇。   如今下了大半日,商丽歌终于认清了现实,再不肯下了。   荆北将沏好的茶端到商丽歌跟前,待她接过后,又倒了一盏递给闻玉:“师……”   闻玉淡淡看他一眼,荆北立时改口道:“公子请。”   险些忘了,师公说过师父面皮薄,他们还未成亲,若是当着她的面称呼,只怕师父要恼。荆北感激地朝师公眨了眨眼,还好得师公提醒。   闻玉垂眸饮茶,掩下嘴角弧度。   商丽歌不想下棋了,便指点荆北琴艺,闻玉坐在一边翻着书册,直到日暮西斜,白亮的明光渐渐变得金黄和熙,荆北和商丽歌浑然不觉,一个学得认真,一个教得仔细,蓦而身后传来一声清咳,荆北背后一凉,这才惊觉天色不早,忙起身告辞。   闻玉合上书页:“我厨艺不精,就不留你用饭了。”   不敢留不敢留。   荆北连连摆手,眨眼便消失在了门外。   商丽歌靠在枕上,可谓浮生半日闲适清欢。这般下棋读书,演乐清谈,倏忽几日已过,商丽歌的脚伤也已好得七七八八,便催着公子回自己的院子。   闻玉淡声道:“歌儿这是要过河拆桥?”   “哪里,我是见公子日日打着地铺心有不忍,如今我脚伤已愈,自不敢再劳烦公子。”   闻玉轻笑:“你怎知我不是甘之如饴?”   商丽歌咬牙,卷了他的被褥塞到他怀中,随即将人推到门外,又在院中随手捞了个礼盒堆在上头:“公子之恩,我没齿难忘,此乃小小心意,日后定为公子去庙里请上一盏长明灯,年年香火不绝,佑公子长寿安康。”   丛云过来接了被褥,闻玉将礼盒打开,里头恰好是一管紫玉短笛,与他的那管相差无几,正好能配成一对。   闻玉弯了弯唇,将礼收下。   这些时日,南宁王府的人来过两回,说了些郡主的近况,又带了好些赔罪礼,都是赵婉言亲自挑的,不许商丽歌不收。   各式各样的礼盒摆了半个院子,商丽歌从中挑了一支老山参,又去街上买了盆松柏盆景,打算给卫老爷子贺寿用。   卫临澈的祖父卫忱的七十大寿就在月底,卫家低调并未广宴宾客,但与卫家有往来的一些旧友还是会登门贺寿。   商丽歌之前便想拜访卫府,却由于各种事宜耽搁了下来,卫临澈自那日与她聚过之后也因军中事宜匆匆回营,直到为祖父贺寿才又告假回来。   卫府门庭清肃,门前匾额落笔遒劲气势恢宏,不同于澧都许多高门大户的富丽堂皇,却能叫人观之起敬,心生感佩。   卫临澈同管家一道在门前迎客,见到商丽歌自马车上而下,立时笑着迎前:“可算是把你盼来了,听说你之前伤了脚,如今可好全了?”   商丽歌在他跟前转了转脚踝,笑道:“瞧瞧,都好了。”   卫临澈这才放下心来,又道:“跟祖父说了你会来,他老人家还念叨过,说你一个姑娘家,可得府里的人去接上一接,我说你没那般多讲究,还被他老人家训了几句。”   “怪我,我就该做个讲究人。”   两人说笑着往里,冷不丁身后一声马嘶,商丽歌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见丛云勒马停在府门前,神色尴尬地瞥了眼后头的马车,道:“抱歉,跑得急了。”   车厢门打开,果见是公子从里头弯腰而出,紫玉面具遮了半张脸,腰系碧色丝绦,一块葫芦状的冰种白玉压在竹月色的袍角,愈发显得他清贵俊逸,风华无双。   他径直走来,眸中似盛了如水夜凉。一旁的管家上前一步,恭敬道:“不知您是……”   “在下闻玉,对卫老爷子崇敬已久,听闻今日是老爷子七十大寿,特携礼前来,聊表心意。”   闻玉……老管家一惊,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来人一眼,莫不是澧都中那位公子闻玉?   转头见卫小少爷也已上前,抱拳道:“不想公子前来,有失远迎。”   老管家咋舌,竟还真是那位,小少爷的朋友果然不同凡响。管家心里想得欢腾,面上依旧恭恭敬敬,请人入内。   商丽歌望着面对面而立的两人,却是倏尔一怔。   难怪,难怪她自第一眼看到卫临澈便觉得他十分面善,好似在哪里见过。   如今他与公子站在一处,商丽歌才惊觉,卫临澈的五官竟与公子有三分相似。 第七十五章 晋江独发   商丽歌愣神之际,闻玉已走到她身侧,不知不觉间将她与卫临澈隔开。   卫临澈下意识看了商丽歌一眼,当日她设局假死而遁,显见是不想让公子知道她的行踪,然见她此时神态,似乎早已知道公子来了闵州。   此时不好相询,卫临澈暂且压下疑虑,在前带路:“公子请。”   商丽歌回过神来,深看了闻玉一眼,低声道:“公子怎么来了?”   “卫氏家风严谨,卫老爷子满腹经纶又曾位列国公,我心生向往特来拜会。”闻玉神色淡淡,垂眸看她,“怎么,以为我会这般回答?”   似被那清冽目光看了透彻,商丽歌摸了摸鼻子。   不怪她这般想,若是以前的公子,碰上不想回答的问题,惯会这般噎人。   然公子微微敛目,却是道:“我来贺寿。”   商丽歌一怔。   卫府不大,是三进的院落,院中不见精巧富丽的繁琐摆设,布局极简。然上至游廊檐顶,下至扶拦台阶都一尘不染,可见时时清扫。   来给卫老爷子贺寿的人不多,卫氏败落后,很多与卫氏往来的高门大户唯恐惹祸上身,立时便断了联系,到如今还常来常往的,可见真心。无论是受卫氏恩惠的商贾,还是景仰卫大将军的草莽,卫忱一律以礼相待,不以出身论人。   进垂花门后,一眼便能望见坐在主席上的那个老人,他双手拄着拐杖,两鬓花白但精神矍铄,与人交谈之时可见慈祥悦色,不说话时却又显得不怒自威。   这便是当年权倾朝野的卫国公,岁月在他身上沉淀了诸多痕迹,却不曾压弯他的脊梁。   哪怕当年的卫氏只剩一拨老弱病残,卫忱也依旧将卫氏门庭立起,年年布施兼济百姓,在闵州城中素有贤名。   闻玉脚步微顿,面具下的黑眸深不见底。   商丽歌敏锐地发现了公子的异样,心中疑窦愈发深浓。   “祖父。”卫临澈上前道,“这便是我同你说过的商姑娘。”   商丽歌上前见礼,卫忱起身,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微微颔首:“澈儿在澧都时多谢姑娘照看。”   “卫公言重了,是临澈帮我良多。”   商丽歌奉上贺礼,笑道:“祝卫公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卫忱谢过,慈爱道:“你一人不易,若有需要澈儿帮忙的地方,尽管使唤他,若是他欺负了你,也只管来找老头子我,我替你做主。”   “祖父!”卫临澈有些不好意思,商丽歌莞尔道:“只怕不是他欺负我,还是我欺他的时候多些。”   卫忱哈哈一笑,目光一转落到一旁的闻玉身上。   眼前的年轻人戴着半截面具,然身姿挺拔若飒飒雪松,气度不凡绝非常人。卫忱自诩阅人无数,看人还算独到,然一眼瞧他,却如看了深井幽潭,竟是一眼望不到底。   卫忱看向他腰际垂下的那块葫芦状冰种白玉,握着拐杖的手猝然一紧。   “这玉……”   卫忱忍不住上前一步,想看得更仔细些,恰在这时,院门外一阵喧嚣,有人朗声而笑大步前来,人未到声先至:“今日是卫老爷子七十大寿,作为小辈自要来贺上一贺,卫老爷子可别怪我不请自来啊。”   来人一袭立领宽袖,袖边压了金线,袖底纹了青莲绣案,玉冠高束脚踏流云鹿靴,面施傅粉,瞧着像是个文弱书生,却又没有书生清骨,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这么一副打扮之人,却是从二品大员,手握兵权的甘南节度使,沈望。   商丽歌和卫临澈在陵江之上便已见过了这位沈大人,他在阆州一带甚得民心,不想今日不仅来了闵州,更是直接登门卫府。   “此乃我一点心意,沈望祝卫老爷子福如东海,南山高寿。”   沈望挥手,命人抬上一个木箱,当着众人的面将盖掀开,里头竟是一箱的金银珠宝:“不怕老爷子笑话,沈氏祖上商贾出身,旁的没有,只这黄白之物拿得出手,老爷子可莫要嫌弃。”   卫忱拄着拐杖上前,神色不变:“此礼太过贵重,沈大人的心意老夫已然明了,这礼还请大人收回。”   沈望笑道:“一箱珠宝而已,老爷子客气了,对了,这位就是卫小少爷吧。”   “果然是人中龙凤,虎父无犬子啊。”沈望话锋陡转,竟是带到卫临澈身上,“这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我最是欣赏,不知卫小少爷可有意到我府上任职?”   院中气氛陡然一凝。   沈望这话,只说到他府上任职,却不是麾下,便是要卫临澈做他家臣附庸,而非寻常提拔。   卫氏如今只余旁支两脉,一个曾跟着卫广然出生入死,在战场上伤了腿后退了下来,如今在闵州书院当了夫子。另一个体弱多病,跟着县令在县衙当个坐堂师爷,除了这房入了闵州军的卫临澈,卫氏中不是老弱妇孺便是文人,只有名望而无权势,根本无法与从二品的节度使相提并论。   然卫临澈还是拱手,不卑不亢道:“多谢沈大人美意,只我如今已在闵州军中,多有不便,还请大人见谅。”   这话客气也给足了沈望颜面,不料沈望却是陡然沉了脸色:“卫小少爷到底是世家子弟,父亲又曾是赫赫有名的卫大将军,怕是看不上我这个商贾出身的节度使吧。”   卫临澈抿唇:“沈大人误会了。”   在场的徐参将是卫临澈的顶头上司,与卫家又素来亲厚,此时便出来打了圆场,笑道:“沈大人这是想同我抢人呐,这可不成,卫家小子可是我看中的人,沈大人硬抢可不厚道,快快罚酒三杯。”   卫忱一手按在卫临澈肩头,亦道:“沈大人远来是客,还请入席吃些酒菜。”   沈望顿了顿,蓦而又朗声一笑:“开个玩笑而已,竟是吓到小少爷了,是我的不是,这便罚酒三杯。”   商丽歌和闻玉在隔壁一桌入座,闻言微微蹙眉:“这个沈望,显是来者不善,只是不知他为何要针对卫家。”   闻玉夹了一只水白虾,一点点去头拨壳,眸中神色却不见波澜,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曾是林隋的家臣,受林隋保举才坐到甘南节度使的位子。”   武侯林隋,曾在畿防营擢考中污蔑卫临澈作弊,将他从畿防营的入选名单上刷了下来,此事商丽歌也是知道的。   沈望既是林隋的人,如此针对卫家,莫不是受了林隋的授意?   可林隋又是为何?   “他与卫家有仇么?”   闻玉眸中冷淡,手上却依旧不停:“对于那些魑魅魍魉,卫氏就等同于照妖镜。”   不是有仇,是怕一旦四目相对,便无所遁形。   闻玉用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手,在碟子里加了调料,随即推到商丽歌跟前。说话间,他竟已剥了一碟子的虾,一边的虾壳堆成了一座小山,碟子里的虾肉粉白完整,叫商丽歌瞧着一愣。   这是……剥给她的?   “不吃?”见商丽歌愣神,闻玉将碟子移了回来,“听闻甘南四州的鱼虾最是鲜美,你既不爱吃,便罢了。”   商丽歌看他一眼,又将碟子拨到自己这侧。这白嫩嫩的虾肉都到嘴边了,岂有不吃之理?   商丽歌扽了扽筷子:“吃!”   闻玉瞧着她,嘴角轻轻一勾。   那席间,沈望连饮几大白,施了傅粉的面上也显出一圈酡红来,又起身道:“想当年,卫大将军是何等威风,多少从军之人都盼着能到他麾下,胜上几场便能功名加身……”   “可惜……”沈望大叹摇头,“可惜啊……”   “你说当初他要是不冒进贪功,如今的卫家该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呐!”   沈望笑了一声:“可惜跟随他的五万将士,本想博个功名,最终都成了刀下魂喽。”   卫临澈搁在腿上的手渐渐收紧,抿了唇一言不发,卫忱亦是面色微沉:“沈大人,你醉了。”   卫广然之事对于卫家来说是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沈望嘴上感叹,却是字字句句往卫家的痛处戳。   然偏偏,任何一个卫家人都不能在此时开口,得罪沈望事小,若席上为卫广然辩驳之言传入圣上耳中,对于如今的卫家恐怕就是灭顶之灾。   商丽歌纤眉微拢,忖度片刻后招手唤来个丫鬟吩咐了几句。   丫鬟领命而去,公子神色疏冷地睨她一眼:“怎么,想替卫氏出头?”   商丽歌看着他:“今日是卫老爷子的七十大寿,公子也不希望老爷子在这日被气病了吧?”   闻玉神色不明,蓦而轻笑一声,指尖在商丽歌额发上轻轻一拂:“罢了,左右我在。”   说话间,丫鬟已按商丽歌的吩咐取了把琵琶来,商丽歌调弦试音,素手一撩打断了沈望的“高谈阔论”,起身道:“卫公大寿,小女特备了琵琶一曲为您老祝寿,贺老爷子生辰大喜。”   话音将落,琵琶声便随之而起。   开头一音便如破阵,几声低音陡转,勾挑扫拂层层激昂,一时宛如战场擂鼓,万马齐踏,叫人忽生豪情万丈;一时又悲音切切幽咽苍凉,勾人热泪感伤。   一曲尽时,竟让人久久无法释怀。   沈望举杯而饮,率先打破寂静:“卫老爷子大寿,姑娘却弹如此悲音,怕是不妥吧。”   商丽歌抬眸道:“此曲名为《破阵》,是将士大战归家之曲。”   “将士出征马革裹尸,非为功名利禄,而是凭着一腔报国热血。以此等报国之心,恭贺老爷子大寿,小女以为再合适不过。”   卫忱绽出笑来:“多谢商小友,这曲子我甚是喜欢。”   卫临澈亦扬了眉,朝她暗暗拱手。   “老爷子喜欢就好。”商丽歌朝卫临澈眨了眨眼,“在座叔伯不少亦是从军之人,想来比我这个弱女子更明白家国天下的道理。”   “明白明白,自是明白。”席上不少人笑着起身,“姑娘好才情,敬姑娘一杯。”   沈望在一片笑声中沉了脸,目光顿在商丽歌的眉眼,一寸寸审视,蓦而感到旁边一道冷厉眸光,如箭似刀,仿佛要将他的一层皮肉剐下。沈望眉心一跳,望过去只对上一张戴了半截面具的脸。   他眯了眯眼,蓦而轻笑一声,踉跄着起身告醉,卫忱便命府中小厮好生将人送出门去,还有那一箱珠宝也一并抬回。   沈望刚出垂花门便懒得再装,步履稳健地出府去,上了来时的马车。   车帘一放,他目中神色便彻底沉冷下来,吩咐道:“去查查那个姓商的。”   小丫头牙尖嘴利,模样倒是不赖。   他转了转手中扳指,不知想到什么,唇齿间溢出一声低笑来,却如毒蛇吐信,透着瘆人寒意。 第七十六章 晋江独发   午后的阳光很是刺眼,庭院无风,这天气已能叫人感觉到一丝燥热。   席上的宾客走了大半,卫临澈亲自去送,回来时面上才彻底沉下。   “这个沈望,究竟是要干什么!”   卫临澈一拳锤在桌上,再不掩饰怒意。   “他是盯上了卫家。”卫忱拄着拐杖起身,“卫家人再度从军,怕是让人觉得寝食难安了。”   卫临澈神色微动:“祖父,是不是因为我……”   若不是他执意要去澧都,又如何会惹了林隋注意,如今沈望盯上了卫家,也还是因他在闵州军中之故。   卫忱摆手:“魑魅魍魉要作祟,难道还需要理由么?不必多想”言罢,又朝着商丽歌道:“今日多谢商姑娘执言。”   卫忱微微欠身,卫临澈亦肃容一礼。   沈望不请自来,既不为贺寿,也不止单纯羞辱卫家,更是在试探卫家的态度。   卫家远避朝政多年,若卫老爷子收了这一箱珠宝,将卫临澈从军中调出,沈望或许会暂时容着卫家,若是拒绝……   商丽歌侧开身子,摇头道:“卫老客气,我帮不上什么。”   方才的情形,卫氏的任何一人都不能反驳半句,只因卫大将军之过是圣上明文谕旨盖棺定论,当年朝局之上,不是没人提请再查,可结果不是贬官就是流放,帝王盛怒之下又有何人敢出头?   满席宾客唯有商丽歌是乐人出身,抚琴奏乐谈的就是歌舞风雅,无关朝政。   “沈望此人心胸狭窄,姑娘出言必定已然得罪了他。”   卫忱沉了眉目,既为卫家出头便是卫家的朋友,他感念这份情义,自也要为商丽歌考量。   卫家人手不多,好在都有些武艺,但一味防守太过被动,卫家已然退到这等境地,再退便无路可退了。   骄阳当空,几人身后的影子却深浓沉暗,蓦然有人淡淡开口,却如劲风拂面:“屠刀悬颈,不破不立。”   卫忱一怔,朝那人看去。   闻玉没有饮酒,只就着个茶壶喝茶,他推了推茶盖,神色间好似只是在谈论茶叶优次。   “沈望要动卫家,除了便是。”   此时,院中除了卫氏中人,便只余商丽歌和公子。若是寻常人说这般狂妄悖言,多半会叫人以为他是疯了,可此话由眼前这个带着面具的年轻人道出,却莫名有种说服力,好似他说了,便定能做到。   卫忱神色几变,目光再次落到他腰际的那串葫芦状冰种白玉上,蓦而道:“两位,可否随老夫移步书房?”   商丽歌自不会拒绝,难得公子也站起身来,面具下的黑眸深不见底。   卫忱的书房陈设简单,墙上挂的是他自己题的字,笔锋凝练,气势恢宏,案上不过一套文房四宝并几张字帖,均摆放整齐,纤尘不染。   卫忱并未于案后坐下,而是走近前来询问公子:“小友的玉佩可否让我一观?”   闻玉眸中微顿,随即依言将玉佩解下。   成色极佳的冰种白玉,在阳光下尤为剔透,轻轻转动时还似有水流在其中涌动,这样成色的白玉,卫忱只在多年前见到过一块,也是雕成了葫芦的形状,大小弧度都别无二致。   卫忱握紧了拐杖,一眼不错地看着闻玉:“可否……让我看看你的脸?”   卫临澈闻言一怔,立时跟着朝闻玉望去,见他顿了片刻,终是缓缓抬手将半截面具摘下。   紫玉狐狸的面具后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眉峰若远山峻岭,眸似沧海星辰,五官与卫临澈有三分相似,可更多的却像……   卫忱身形微晃,拐杖在地上扽了又扽,像啊,真像。   像广然,更像重雪。   尤其是那双眼,跟重雪那孩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卫忱抖着双唇,那个名字到了嘴边却是百般难出口。   闻玉却是忽而撩袍,跪在了卫忱跟前:“不孝孙,叩见外祖父。”   重首叩地,叫卫忱泪湿长襟。   是他的珏儿,他的好外孙,这块玉还是他亲手赠与的周岁礼,他看到第一眼便认出来了。   卫忱将人扶起,伸手紧紧按在他肩头。   他还活着,且都长得这般高大了,若是那孩子能亲眼瞧见……   卫忱忍不住闭了闭眼。   饶是商丽歌已然猜到公子的身世或许与卫家有关,这一声“外祖父”还是叫她惊了惊。   卫老爷子只有一儿一女,儿子是卫大将军卫广然,女儿卫重雪入主后宫,即是先皇后卫氏。   卫重雪只得一麟儿,在周岁时便被封为太子,小小年纪已显帝仪,聪明伶俐过目不忘。后来椒云殿大火,据闻年仅七岁的太子当时同在殿中,被烧得尸骨无存,此后,民间在感叹先皇后贤良之时也会顺道可惜一下这位小太子,直到圣上册立赵隽为太子后,这位小太子才渐渐不被人提起。   公子若是先皇后之子,那他便是当今圣上的第二子,先太子,赵珏。   可他为何会流落在外,多年不与卫家相认,又为何要创立红楼,探听朝中诸事……   商丽歌越想越心惊,莫非当年椒云殿那场大火,另有蹊跷?   卫忱也已联想到当年之事,蓦而睁眼双目如电:“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时他只知圣上封了一位韩妃,甚得君心,帝后感情疏离。然此毕竟是圣上家事,他虽为长辈,却也没有过问圣上后宫的道理。   可后来,忽而就接到了消息,说是韩妃滑胎,疑为皇后手笔,他连夜进宫为皇后求情,也坦言重雪不会是那等心计狠毒之人,然圣上半字不信,依旧将重雪软禁在椒云殿。   再之后,广然兵败阵亡,卫家军全军覆没,椒云殿大火,连他的小外孙都葬身火海,他也跟着一夜白头,一切都来得太快太急,他为保住广然的一点血脉和族中子弟,不得不辞官隐退,在闵州偏居多年。   这些年来,他一直觉得广然之事甚为蹊跷却无迹可寻,莫非……连重雪也是遭人毒手?   卫忱咬牙,若是如此,哪怕那人是当今圣上,是澧朝的天,他也要将这天捅下个窟窿来,为重雪,为广然,为卫家,讨这个公道!   闻玉敛眸,袖下的手一寸寸蜷起:“当年椒云殿大火,不是意外。”   他压着嗓音,倏尔抬眸,目若寒冬霜雪:“那场大火,是母后将灯油倒满全身,自焚而致。”   “祖父!”卫临澈扶住卫忱,后者按着卫临澈的手,目中显出几许血丝,却是道,“你接着说,我撑得住。”   闻玉收回手,望向窗外庭院。   烈阳之下满院明光,一如那日被火舌照亮的半边云天。   当年,卫皇后被软禁椒云殿后便重疾缠身,身边的大宫女紫暮请了太医院的苏太医来看诊,此后不久,卫皇后身体渐愈,却被宫人告发与苏太医有染,紫暮招供卫皇后在出阁之前便与苏太医相识,两人常于宫中幽会,并拿出苏太医的汗巾为证。   圣上信了,且怒不可遏,又因太子赵珏长得并不似他,甚至疑心赵珏非他所生,连这个太子也一并厌弃。   然此等皇家丑闻赵冉自不可能公告天下,只随便寻了个借口将苏太医赐死,满门流放,将知晓此事的宫人分批杖毙,同时继续将卫皇后软禁,又称皇后身体虚弱,命太医院不间断地送药。   后宫中人只以为圣上情深,即便为了韩氏将皇后软禁,也依旧将人放在了心上。   殊不知,送到椒云殿的一碗碗汤药,是下了慢性毒药的催命符。   卫重雪知道赵冉对她已全无信任,却不知他能心狠到此等程度!   他能以汤药要她的命,焉知以后,不会用同种方法要了太子性命!   卫重雪做了部署。   她用了宫中的人脉,让大宫女秋辞递信出去,同时托付了即将出宫养老的浣衣局大太监江寿喜,在清洗恭桶时将太子运送出宫,秋辞的妹妹秋明会在宫外接应。   江寿喜和秋家姐妹都受卫皇后大恩,立誓会将太子好生抚养长大。   安排好一切后,卫皇后便紧闭殿门,在椒云殿各处都倒了灯油。甚至为了让火势巨大,造成太子尸骨无存之态,连自己身上也未放过。   当时的赵珏已察觉不对,从浣衣局折返,却只看见了撕心裂肺的一幕。   江寿喜趁乱将他带回,藏在离开恭桶的暗格里运送出宫,半路又险些被发现,恰好庄嫔抄近路赶往椒云殿,受人冲撞跌了一跤,斥责了巡防的禁卫军,这才叫他们有惊无险地出了宫。   而秋辞,留下一封书信后便一头冲入了火海。她早晚也要同那些宫人一样被活活杖毙,与其这般,不如同娘娘一起,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赵珏出宫之后,一直受江寿喜和秋明抚养,并一手创立了红楼,积累银钱用于培养训练人才,刺探情报调查当年之事的真相,一点点抽丝剥茧,得到的答案只有两字:   韩氏。   “砰!”的一声,是卫忱拂袖砸了茶盏,茶水飞溅,一如他的哀切盛怒。   可何止是韩氏,那个至今都高高在上受万民供奉的人,才是最该付出代价的那个。   闻玉垂眸,被茶水洇湿的地面倒映出他的眉眼,凛冽如刀。 第七十七章 晋江独发   庭院之中忽而起风,吹得枝叶簌簌,室中却一直寂寂无声,直到公子将一个木匣放到案上。   “这是什么?”   卫临澈上前将匣子打开,其中文书隐见血迹。   “这是囊和之战的真相。”   卫临澈一怔,握着文书的手猛然收紧。   当日廖进所言闻玉尽数转述,一代忠臣良将如何陨灭,如何在死后背上污名,其中细节光是听之便已叫人气血翻涌。   前朝、后宫环环相扣,皆是冲着卫氏而来。   若非卫皇后以自焚这样的方式自证清白,叫赵冉生了几分愧疚,只怕卫氏族人无法全身而退。   卫忱默然良久,沉声道:“你方才说除掉沈望,你想怎么做?”   “沈望此次来闵州,说是为巡防阅兵,至少名义上是。若此时水匪来袭,第一个会被派出去的就是闵州军。”   闻玉看向卫临澈:“我要你自请为先锋,入江剿匪。”   卫临澈愣了愣:“你要我立功?”   “不,是要你战败。”   几人一怔。   卫临澈不解:“我为先锋,若是战败,岂非正好给沈望一个收拾卫家的借口?”   “有沈望在,此战必败,你也不需要赢。”   卫忱听出闻玉言下之意:“你是说,沈望与水匪勾结?”   “不错。”   他的人在阆州一早便盯住了沈望,沈望通匪,板上钉钉。   卫临澈也反应过来,只要沈望在闵州军中,定然能知晓闵州军剿匪的战略部署,再通信给水匪,此战大败,他这个先锋即便不死也会被治罪。   “难怪!那日我们遇袭之时我就觉得那帮水匪用的箭羽与制式箭羽十分相似,尤为锋利,八成就是沈望倒卖给他们的!”   卫临澈咬牙:“好个沈望,竟敢通敌!”   闻玉敏锐地抓住了卫临澈话中的字眼,看着商丽歌微微蹙眉:“你们还遇上过水匪?”   商丽歌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卫临澈也是一声清咳,瞥了闻玉一眼小了声道:“还好还好,有惊无险。”   “呵。”闻玉低笑,“那你们可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真·阴阳怪气。   商丽歌被公子看得头皮发麻,忙道:“说起来,那日沈望出现得甚巧,他一出现水匪便望风而逃,使得他不费一兵一卒就成了阆州百姓口中的大英雄。想来这种把戏他已耍过多次,先让水匪将该抢的抢了,他再施施然现身立威,水匪得了钱财卖他这个面子,他在阆州一带的声望自然水涨船高。”   “定是如此!”卫临澈点头,又问道,“那……战败之后呢?”   “水匪为财,与沈望之间必定也是达成了某种交易,大胜之后必然松懈,若此时又恰好有一条衔了金珠的大鱼游过,他们决计不会视而不见。这个我来安排,到时你只需与我里应外合,领着闵州军反败为胜便是。”   闻玉摩挲了下指尖,眸色微深:“只要你能将那群水匪拿下,人到了我这儿,我就有法子让他们开口。”   先除沈望,再动林隋。   拨出萝卜带出泥,那些人一个也跑不掉。   “就按珏儿说的办。”   卫忱握紧了拐杖,原以为他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这辈子只要能保得卫氏一方平安就能如愿阖眼,可树欲静而风不止,韩氏、百官乃至圣上都欠他们一个公道,欠那死在前线的五万将士一个公道!   “珏儿。”卫忱朝闻玉招手,“来,陪外祖父说说话。”   商丽歌和卫临澈退出门去,他们祖孙两个多年未见,想来是有好些话要说。   屋外阳光依旧刺眼,商丽歌站到树下阴影处,光线自树叶间的缝隙漏过,斑驳陆离。伸出手去,似乎轻而易举就能将之接入掌中。   卫临澈沉默,这一午间接受了太多的消息,让他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   他的太子表哥竟还活着,而那人居然就是澧都中声名赫赫的公子闻玉。   若是让那些文人学子知晓……   卫临澈倏尔一怔:“公子这些年闯出的声名,莫不是也在为了日后造势?”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五年前?十年前?亦或更早?   商丽歌道:“或许从他离开宫城的那一刻,就已然开始了。”   眼见生身母亲在眼前自焚的痛是怎样的焚心嗜骨?被自己的父皇厌恶猜忌,被后宫嫔妃打压奚落,从云端跌落谷底,又一步一步成为如今的第一公子,他经历的,绝非自己所能想象。   “对了,你同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卫临澈想起来问,“你们是无意间碰上的?还是……他发现了你的计划,是他找上你的?”   何止。   商丽歌按了按眉心,人都住到她隔壁了。   原想着澧都有那般多的事要等他处理,他不会在闵州同她耗上许久,只要分开,那几分情意总有了淡的一日。   可如今瞧着,闵州诸事已在公子的计划之中,短时期内他怕是不会离开。   商丽歌有些犯愁。   “你在害怕么?”卫临澈瞧着她的神色,一针见血,“怕自己对公子动心?”   商丽歌一怔,正要开口,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公子站在门口,望向她的目光如夜深邃,叫她心头一个咯噔。   他听去了多少?   闻玉望着她,缓缓勾唇:“不多,也就最后一句。”   商丽歌抿唇,她明明一个字未说,这人是会读心术么!   闻玉轻笑,从方才起就一直冷寂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许:“我不会读心术,只是会格外在意歌儿在想什么。”   商丽歌涨红了脸,卫临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面上神色活像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   闻玉走近前来,低声道:“你在等我?”   “我等卫老。”商丽歌偏过头,朝后头的卫忱行礼告辞。   闻玉便也回过身道:“我们改日再来,今日就先回去了。”   卫忱看他一眼,又看了站在他身旁的商丽歌一眼,这两人一个静若清风,一个明媚似水,瞧着竟是格外登对。   他甚是喜欢这位商姑娘,原还想着将人留给澈儿那孩子,可如今瞧着,倒是与他这个外孙更般配些。   无妨,左右都是一家人。   卫忱想着,面上的笑愈发慈爱:“好,你们常回来坐坐。”   商丽歌终于觉出不对来,公子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刚回门的新婚夫妻答应要常回家里看看?   商丽歌狠狠瞪了公子一眼,转身便走。闻玉又轻笑一声,不急不缓地跟在她的身后。   商丽歌走得很快,片刻间便出了卫府,上了自己的马车。然她上车不久,车身又微微一晃,闻玉跟着钻进车厢,在商丽歌开口前道:“我的马车坏了,既是顺路,就请歌儿稍我一程。”   商丽歌:……我信你个鬼!   车夫已然扬鞭,马车辚辚往前。商丽歌也没别扭得非要将人赶下车去,只兀自倒了杯茶,偏了头不理他。   车中一时静默,杯中有热意升腾,商丽歌望着,又想起公子在复述椒云殿大火时,那疏冷得近乎透明的神色。   商丽歌将茶杯放下,倏尔抬眸:“欣荣在入韩府之前,是否找过你?”   闻玉微微一愣,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   然顿了片刻之后,他仍是点头:“是。”   “她说了什么?”   “只有一句。”   那日,欣荣去小书房找他,同他说的只有一句:“丧亲之痛,复仇之志,想必公子感同身受。”   只那一句,他便无法再拦。   换做是他,未必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商丽歌闭了闭眼,靠在车厢。   杜家获罪后,公子辗转将欣荣救下,买入红楼,想来那时候,欣荣已然猜到公子同样身负血海深仇,才会以此让公子答应她入韩府为妾。   这样算来,当日之事的确怪不得公子。   马车在巷口停下,商丽歌推门下车,未发一言。闻玉微微蹙眉,跟着下车追上前去:“你还在生我的气?”   商丽歌步子一顿,回眸道:“公子不是总能猜到我在想什么吗?”   闻玉无奈道:“可若是太在意一个人,猜得再准,也会怀疑猜的对错。”   商丽歌眼睫微颤,半晌才道:“我没生公子的气,只是……只是不曾想到,公子的过去会是这般。”   今日对卫忱和卫临澈来说,受到的冲击不可谓不大,对她来说,亦是如此。   眼前的人,曾经也是天之骄子,未来的储君,却要以母后的死来换得自己的平安,明知尚有亲人在世,却又要为护他们的平安而与之划清界限。   明明他离开皇宫的时候也只有七岁,却要一人背负起所有的期许和仇恨。   “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闻玉见商丽歌望着他愣神,忽而轻轻勾唇:“心疼了?”   “谁心疼了!”商丽歌回过神来,闻言转身便走,手腕却被闻玉拉住。   下一秒,后背贴上一道温墙,闻玉从背后将她拢在怀中,低头搁在她肩膀。   “歌儿,我好欢喜。”   低沉的嗓音缠在耳侧,叫商丽歌倏尔一僵,一时忘了挣开他。   闻玉拥着她,愈发收紧了手臂。   心疼也好,同情也罢。   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让他一点一点挤进她心里,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   他从来都不是君子。 第七十八章 晋江独发   商丽歌去了趟牙行。   之前就一直想到牙行买个丫鬟,只是屡屡有事耽搁至今。原本觉得丫鬟一事可有可无,然自上回脚伤之后,商丽歌却觉得此事刻不容缓。   不知想到了什么,商丽歌的耳尖浮上一点淡淡的粉,她摇了摇头,将脑中的画面甩出。   闵州的牙行自成产业,上回商丽歌买的宅院,也是通过牙行交易。此次,商丽歌亦先行登记,不日就会有牙婆登门让她选人。   不知谁家院门前堆了高高的柴垛,马车拐过弄堂口,冷不丁从柴垛后冲出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来,被马车一惊,扑着就往车轮底下滚去。   马车急急停下,然车辕还是撞到了人,车夫吓出一身冷汗,忙下车去查看。   商丽歌也推开门去:“出什么事了?”   “姑娘,这……”   被撞到的女子捂着胳膊,满身狼狈,连鞋也跑掉了一只。她似乎才听到声音,猛地抬头,却是朝着商丽歌跪了下来:“救、救救我……”   隔着墙隐隐听到人声攒动,似有人呼喝呐喊,逐渐朝此处包抄而来。   “求你,求求你……”   女子的神色愈发惊恐,顾不上撞疼的胳膊,浑身抖若筛糠,朝着商丽歌不住磕头。   商丽歌微微蹙眉,目光停在她身上,似带审视。   程茧没敢抬头,只听着追赶她的人声越来越近,几近绝望之时,忽听身前的人淡声道:“上车。”   程茧这才觉得周身一松,四肢却是骤然瘫软下来,还是车夫扶了她一把,才爬上车去。   身着短褐的打手追至此处时,马车已然驶离,并入车水马龙的主街,再寻不到踪迹。   商丽歌回了曲园后院,命人带那个女子下去收拾,自己则继续给琴师们授课。   “师父!”荆北见到她满面喜色,迎上前来道,“师父的脚伤已然养好了吗?”   “放心,都好全了。”商丽歌朝他微微颔首,里头的琴师们听到声音也都纷纷起身,朝她行礼。   荆北轻哼一声:“之前那穆婷鸢上门的时候没见他们站出来,如今听闻师父要回来授课,一个个占座倒是占得积极。”   荆北没刻意压低声音,前头的几个琴师听得清楚,不由一个个臊得满面通红,又朝商丽歌行礼赔罪。商丽歌受了这礼,抬手拍了拍荆北的脑袋。   荆北便没再提旧事,只朝商丽歌挤眉弄眼,小声道:“师父快往后瞧瞧,看是谁来了。”   商丽歌抬眸望去,只见后排的角落里坐了个戴着幕篱的男子,月白深衣的广袖上压了群青色的鳞纹边,两条绥带垂在腰际,似浸染月华流光,他腰背直挺,交叠的双腿笔直修长,未见面目却已见如玉风华。   商丽歌一愣,随即走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幕篱下的白纱被他一指挑开些许,露出一角光洁下颌。他似是勾了勾唇,道:“我也是你座下学子,得你传道受业,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商丽歌嘴角微抽,低声道:“第一公子,哪还需我传道受业?”   “学无止境。”闻玉轻笑,忽而伸手将她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声音道,“那么多俊俏小生殷切瞧着你,我若不来,心下难安。”   这委实不像是公子会说出来的话。   商丽歌愣神之际,闻玉的目光已越过她肩头,朝着四周淡淡一扫。   原本探头探脑想听二人在说什么的琴师们忽而感觉身上一凉,下意识提心敛目,纷纷调转头去。   商丽歌狐疑地瞧了他半晌:“你可是公子闻玉。”   闻玉默了默,忽而双肩微颤,轻笑道:“歌儿的意思是,我是这群人中最俊俏的,你只在乎我,所以,不必不安?”   不等商丽歌开口,闻玉便点头道:“如此,我便谨遵师令。”   “你、想、多、了。”   这天没法聊了,商丽歌咬牙。   罢了,他想旁听听着便是,左右她便当他不存在。   商丽歌绷着脸转身,耳后的轮廓红欲滴血。   底下有琴师小声道:“那人谁呀,同商大家是什么关系?”   “你问我?我还想知道呢……”   不少人跟着窃窃私语,唯有荆北一脸高贵冷艳地直了直后背。   果然,师父和师公的秘密只有他知道!   ***   这一堂课商丽歌上得短,公子的存在感实在太强,即使隔着幕篱,商丽歌依旧能感到他的目光一路追随,常常叫她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只能匆匆结课,便埋头出了门去。   外头等了个梳着花苞头的丫鬟,见到她道:“商大家,那位姑娘想见你。”   商丽歌闻言脚步微顿,随即往楼上的厢房去。   程茧等在厢房之中,忍不住绞着双手,冷不丁身后的房门被人推开,她似骇了一跳,略略后退一步,待看清来人才微松口气,诚惶诚恐地跪下身去:“程茧谢过姑娘救命之恩。”   商丽歌看了跪在地上的人一眼,她已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身量纤瘦,铺在后背的发尾略显毛躁,似乎长时间未好生打理。然她的五官生得端正,梳洗干净后,愈发显出几分妍丽来。   “起来吧。”   商丽歌越过她,坐到后头的梨花木桌旁,兀自倒了杯茶。   茶香醇厚,是上好的庐山云雾。商丽歌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这茶香她再熟悉不过,每至春夏之时,小书房中都会沏上这种茶,此茶青翠多毫,香凛味甘,最得公子喜欢。   人未在前,却是处处他影。   商丽歌揉了揉眉心,将茶杯搁下,抬眸望向程茧。   “为什么向我求救?”   程茧显得有些局促,一直偷偷看向商丽歌,冷不丁她突然发问,叫程茧呆立在了原地。   她原以为眼前之人会先问,她犯了何事。   商丽歌不急,只静静等着她,程茧顿了片刻,小声道:“许、许是姑娘看着面善……”   商丽歌笑了笑,却是道:“我一点都不想惹麻烦,也没什么多余的善心。所以,你若不交代清楚,出了这道门我便将你交予官府,无论你是犯了事还是受害者,都由官府裁定,与我无关。”   这番话叫程茧肉眼可见地急出了汗,“咚”的一声就朝商丽歌跪下:“还请姑娘……不要将我交予官府,我……我确实是走投无路,无论当时出现的是谁,我都会去赌上一赌,我真的是无路可逃了……”   她目露挣扎,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恰好外头有人叩门,程茧抿了抿唇,又将话咽了回去。   “进来。”   门外依旧是那个梳着花苞头的小丫鬟,进来福身道:“这是送到曲园的帖子,还请商大家过目。”   她送完东西便福身出去,不曾多看过跪地的程茧一眼。   商丽歌翻了翻手里的帖子,这些帖子各色的都有,大多贴了干花,熏了熏香,是后院女眷递给她的宴帖,唯有一份,以青皮作封,金漆包角,素雅与雍容兼具,瞧着甚为特别。   商丽歌单抽那份出来,翻开看了看。   里头的字迹疏放潦草,似是有意模仿晋风,句子语意简短,只邀她三日后于望川楼一见。   落款沈望。   商丽歌微微扬了扬眉,程茧却在看到那封帖子时神色猛然一变,近乎是失态地扑上前去,将那封帖子按下。   “姑娘不能去,千万不能……”   程茧目露惊惶,面色煞白,口中翻来覆去便只有这句。   商丽歌望着她:“为何不能?”   “他……他是……”程茧闭了闭眼,蓦然咬牙将袖口一层层翻起,露出两截手臂。   商丽歌瞧着,眸中一顿。   只见她那两条手臂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鞭痕,还有不少大小不一的烙印,有些已然结痂,有些却还是新伤。   “他不是人……他是畜生、是畜生啊……”程茧泣不成声,平复许久后才将过往一一道出。   她原为乐籍,是城北绿腰乐坊中的舞姬。   那日,乐坊收到了同样的一封帖子,她同几个姐妹一道赴宴,就在城中一处宅院里。   宅院的主人一看就是位官老爷,且身份非同一般,跟着的人个个衣着不凡,腰侧佩刀。   这显见是位贵人,众人便表现得愈发卖力,程茧亦是如此。   宴饮过后不久,那位官老爷的手下就又去了趟乐坊,将她和另一个姐妹一并买下,送到了那处宅院。   原本以为那个官老爷是看中了她们,要将她们收为外室,二人还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不想却是噩梦的开始。   宅子里时常有姑娘被送进来,又被抬着出去,包括那个与她一同被买来的乐坊姐妹。   程茧一直忍耐,直到时机出现。   她逃了。   “那人,是沈望?”   程茧泪眼婆娑,抬眸道:“不知他姓名,但听他属下唤他,是沈大人。”   “姑娘,你信我,那宴饮是真的去不得……”   “我知道了。”商丽歌将人扶起,给了她帕子擦眼泪,随即又到桌前,指尖抚过那金漆包角。   沈望知道她必定会拒绝出席,却还是递了帖子,只是想告诉她,她已然成为了他的猎物。   商丽歌略略勾唇,拿下一旁的灯笼纱罩,点了烛火将帖子一点点烧尽。 第七十九章 晋江独发   “你可知那处宅院的具体位置?”   商丽歌用剪子拨弄着烛台上的余灰,双目微垂,盖住了其中神色。   “不、不知。”程茧迟疑着摇头,她两次被送到那处宅院,皆是蒙了眼的,只知是在城中,但具体位置实在不好判断。   “不过……那离绿腰乐坊,大抵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   商丽歌将灯罩放回原处,未再多言,只道:“你先好好养伤,旁的事不必多想。”   程茧点头,见商丽歌转身要走,一咬牙又朝她跪下:“姑娘身边既缺个伺候的人,可否将我留下?我愿做牛做马,报答姑娘大恩。”   商丽歌回过身,微微扬眉:“你怎知我身边没有丫鬟?”   程茧显得愈发局促,小声道:“我初见姑娘时,姑娘的马车自金槐巷来,那里对外的只有一家牙行。且、且方才递话的丫鬟显见不是姑娘贴身之人,所以我猜……”   “你很聪明。”   商丽歌推开门,见人还跪在原地,偏头道:“不跟上?”   程茧心头一喜,忙起身跟在了商丽歌身后。   ***   春末夏初之际,甘南节度使沈望于闵州视察军情,同月,陵江驻军示警,水匪来袭。   沈望命闵州军出营剿匪,卫临澈为一队先锋,率五百精兵先行入江,军舟踏浪而行,要将一干水匪拦截江上。   然水匪狡猾,在军舟驶近之前便四散而逃。   此时,江上晨雾弥漫,军舟之间间隔不过十余米,就已看不清对面的军旗。   数十叶扁舟混入大舟水域之间,扁舟上的人以火油点箭,张弓而射,一时之间火箭齐发,穿透迷雾只往大舟上扎去!   很快,船上便传来呼喝呐喊之声,闵州军中的箭羽紧跟着追下,然迷雾遮挡视线,扁舟体型又小,只能根据火箭的轨迹大致判断方向,故而射出的箭羽大多没入水中,鲜有命中。   “这雾这样大,他们到底是如何确定方向的!只有他们能射中我们,我们却寻不到他们的踪迹,如此下去,怕是不妙!”   明明他们才是拦截包抄的一方,眼下的情形却让水匪稳居上风,他们好似对大舟的行进路线和阵型了如指掌,再过片刻,便是水匪将军舟包抄围剿了!   卫临澈面沉如水,扬声道:“撤兵!”   号角声起,闵州军溃败而撤,水匪闻声欢呼雀跃,中间那艘扁舟上,有人低声道:“老大,戏演完了,我们是不是也该撤了?”   之前那位沈大人一早便将闵州军的战略部署传了信来,此次自然能够大获全胜。   “急什么?”姚三许道,“那沈望利用我们造势,我们不用讨点利息么?我都打听清楚了,再过半个时辰,路远镖局会从陵南渡口出,保运一艘货船,据说那船上可都是些金玉瓷器的宝贝。”   “既然来了,自然要大干它一场!我们今日有这么多人,哪怕是路远镖局,也定要他们同那些个官兵一样,灰溜溜地逃命去!”   身旁几人跟着大笑,此前还从未见过这般怂的军队,一听又有宝贝,早就将沈望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心只想再干上一票。   正如姚三许所说,路远镖局的镖师正在陵南渡口装货登船,听闻闵洲一带有水匪作乱,愈发戒备,货船不从闵州一侧走,而是从陵江上游绕行。   然船只驶离陵南渡口后不久,便被数十叶扁舟围追堵截,带着飞爪的绳索抓上船杆,迫着船只停在了江面。   “登船!”   姚三许一声令下,其余手下便攀绳而上。这些人干惯了杀人越货的勾当,身手敏捷,眨眼之间便已登上了货船。   一时杀声震天,船栏边上血色飞溅,不断有尸体砸入江中,仔细一看,却是那群黑襟短打的水匪!   姚三许神色顿变,高声道:“弓/箭手!快!”   然船上的人比他更快,未等水匪抬弓,货船之上已是弩/箭齐发,一轮箭羽之后,数十个镖师打扮的人从船上踏绳而下,身如苍鹰,来势汹汹。   这决计不是路远镖局的人!   “不好,中计了!”   姚三许大喝一声,命余下水匪速速掉转船头。此时江上晨雾散尽,日光铺在江面,金光璀璨中隐见殷红血色,竟是美得妖异。   而沐浴在阳光下踏浪而来的巨大船只却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船身投下的阴影似要将这些扁舟尽数碾碎。   是闵州军!   方才还溃败而逃的闵州军,如今却破江而来,一扫之前颓色!   姚三许一咬牙,只得弃舟入水,其他水匪纷纷效仿。   他们在江上过活,水性极好,一旦入江就如大海捞针,再难寻觅。   然卫临澈早有准备,一声令下,数十道黑索尽数投下,黑索的前端呈半弧状,宛若锋利鱼钩,就如同钓鱼一般,在人跳入江水之际便狠狠咬住,越挣扎则咬得越紧。   卫临澈亲自带人跳上舢板。   他要抓活的。   这些匪寇,一个都跑不掉!   ***   “说起那些陵江水匪啊,那可真是穷凶极恶之徒,不仅拦截过往船只索要财物,更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要是碰上,能侥幸保下一条命来都是祖宗庇佑喽!”   对面茶馆一楼的大厅里,说书先生讲得唾沫横飞,一手捧了个红釉翘壶嘴的小茶壶嘬了一口,继续道:“不过好在,这些个水匪总算是有个天敌,只要此人出现,水匪那是闻风丧胆,不战而逃哇!”   座下一片叫好,有人高声道:“那此人是谁呀?”   “还能有谁?”说书先生捧手朝天一拱,“那自然是甘南节度使,沈望沈大人呐!”   众人听得一阵欢呼,商丽歌放下车帘,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姑娘,东西取回来了。”   程茧上车,将一个半掌大小的木匣交予商丽歌。   商丽歌从里头拿出个双花锁扣的金镯来,将两朵金花错开一拧,镯子就能直接打开,无需从头套入,精巧又别致。   “这镯子是姑娘亲自设计的么?那金店的老板直夸姑娘心思巧妙呢。”   “闲着无聊便画来玩玩。”商丽歌看她一眼,“你若喜欢,以后也给你打上一个。”   程茧忙称不敢。   马车停在了巷口,程茧同商丽歌一道回了宅院,主动承担起做饭的职责,商丽歌便也随她,自己搬了张摇椅躺在院中晒太阳,看话本。   也不知卫临澈那边进展如何,算算时辰,应是差不多了。   商丽歌将摊开的话本盖在脸上,嘴角勾出一点若有似无的弧度。   从厨房的窗子望出去,恰好能看到商丽歌的身影。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似是已然睡着了。   程茧掀开锅盖,莲子羹甜香弥漫,闻之叫人口舌生津。程茧又朝外看了一眼,随即从领口翻出一个水滴状的玛瑙吊坠,吊坠上方的圆扣可以旋开。   程茧捏着吊坠,指尖轻颤。   她一闭上眼,仿佛还能感到鞭子落在身上的抽痛感,然随后,那人又会轻轻抚摸着她的脸,替她拭去颊上的泪珠。那般小心翼翼的模样,似乎她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疼吗?”   见她点头,那人便轻轻笑开:“所以,你要更乖一点。旁人都不要阿茧,只有我在乎你,你听话,我便喜欢。”   他抱着她,轻轻拍在她满是伤痕的后背:“阿茧,去吧,去替我把那个人带回来。”   程茧睁开眼,指尖轻晃,吊坠中的药粉洋洋落入羹汤。她用锅勺轻轻搅开,随即盛了一碗端到院中。   “姑娘,尝尝我熬的莲子汤。” 第八十章 晋江独发   商丽歌果然并未入睡,闻声将盖在面上的话本拿下,眯着眼慵懒道:“先搁着吧,我凉会儿再用。”   程茧应了一声,将碗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商丽歌漫不经心地翻着话本:“你若饿了,就先吃。”   程茧一顿,后退道:“厨房里还有,我在那用便是。”   她似是愈发局促不安,商丽歌看她一眼,暂且将话本放下,端了莲子羹来。   莲子剥得很干净,浓稠也勾芡得正好,商丽歌尝了一口却是微微蹙眉。   程茧看着她,双手下意识地绞在一处:“可是不合姑娘口味?”   “唔。”商丽歌将碗重新搁下,“甜了些。”   “那我再重新去做一碗。”   “不必。”商丽歌继续躺倒晒太阳,“你去用饭吧。”   程茧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那碗莲子羹,转过身时一颗心才算放回了肚子里。   好在,是喝了。   程茧回厨房收拾,一盏茶的功夫便又回到了院中。石桌旁的摇椅上,女子已然沉沉睡去,垂落的眼睫被阳光拖出一点阴影,仿若安静停于梢头的蝶,叫人不忍惊醒。   程茧走近,将掉在地上的话本拾起,看了她半晌,轻声道:“对不住了,商姑娘。”   ***   城中某处宅院,两个身材魁梧的婆子将房门合上,转身吩咐:“里头的那位是大人点名要的,你们都看好了,莫出岔子。”   外头的人齐声应是。   厢房里燃了线香,一点轻烟自香炉中升腾而起。屋外的阳光正好照在第二格窗棂,商丽歌睁开眼,入目是绣了大朵海棠的红绡帘帐。   许是觉得她不会那么快醒,带她来的人并没有绑住她的手脚。商丽歌坐起身,看向四周。   这间厢房布置得像是女子闺房,各种花型绣纹随处可见,然左侧的墙面上又挂了各式稀奇古怪的东西,最常见的是长短不一的鞭子,仔细看,鞭子上还残留着深浅不一的褐红色,像是……   商丽歌蹙眉。   此时,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房门被再度推开,立在门口的那人玉冠束发,面施傅粉,见到商丽歌醒着也只微微扬眉,顺手弹了弹他衣袖上的并蒂青莲,随即跨门而入,后背一抵又将房门合上。   “要请商大家来我这小坐可真是不易。”沈望径直到桌边坐下,抬手倒茶,“手下人不知轻重,没吓到商姑娘吧?”   “程茧身上的伤是你打的?”   沈望抿了口茶,神色自如道:“不错。”   商丽歌勾了勾唇,眸中冷然:“那你可真是个畜生。”   沈望轻笑出声,面上也不见恼意:“可她还是听了我的话将你带了过来,我越打她,她便越听话。她就像是我脚边的一条狗,永远不会违背主人的命令。”   “很快,你也会同她一样,崇拜我,附庸我,只听我一人命令,奉我为天。”   商丽歌把玩着腕间的金镯,媚若春水的眼尾勾出一抹清晰讽意:“你只让我觉得恶心。”   沈望闻言,面色倏尔一沉,片刻后他又轻笑一声:“你这般肆无忌惮,可是以为卫家能护得住你?”   “告诉你也无妨,跟着你的那两个卫家人在进这个院子的时候就已然被我的人拿下了。”   见商丽歌神色一顿,沈望笑得愈发开怀:“卫家算是个什么东西,我堂堂甘南节度使,手握重兵,难道还会怕一个没落世族么?”   他站起身,朝着商丽歌走近,目光在墙面上游移。   “先从哪儿开始好呢?”   沈望挑了一根九节鞭,握在掌心饶了绕:“这个怎么样?抽在身上就仿如利器割开皮肉,可又不易见血。”   他收了笑,望来的目光放肆又阴冷:“商姑娘这一身细皮嫩肉,若是留了疤,我也是要心疼的。”   “沈大人就没想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么?”   沈望一顿,审视着商丽歌的神色:“你什么意思?”   “沈大人深谋远虑又手握重兵,两个卫家护卫自然不是沈大人的对手。”商丽歌笑了笑,“可既然那两人一直跟着我,为何不在程茧给我下药之际将我救下,而是跟着我来这宅院呢?”   沈望眯了眯眼,冷笑一声:“原来卫氏打的是这个主意,可如今的卫氏早已不复当年,即便想要参我,朝中无人又要如何参奏?通过闵州府衙么?”   “商姑娘,是你天真还是卫氏天真啊?”   “自然都不是。”商丽歌越过他,望了眼一侧的窗棂,那里,阳光投下的影已从第二格移到了第三格。   “是你蠢。”、   商丽歌反朝他走近:“都这个时候了,沈大人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同我在这儿闲话,也不知你的那些水匪弟兄供出你没有?”   沈望的瞳仁猛然一缩,她如何知道!   卫临澈至今剿匪未归,莫非……   不好,陵江有变!   沈望沉了面色,目露阴戾,这贱人,竟是将他故意牵绊在此,好给那卫家小子争取时间!   不、不对。   若是如此,她眼下如实道出,又是为何?   “自然是不想再同你虚与委蛇。”商丽歌指尖一动,猛地按下金镯上的金花锁扣。一枚寸长银针自花心直飞而出,没入沈望腹中。   针上浸了足量的麻沸散,几息之间便能叫人四肢无力口不能言,醒过来至少要一个时辰以后。   沈望瞪着她,目眦欲裂,伸手似欲抓她,商丽歌后退一步,看着他“咚”的一声磕倒在地。   外头的人听到了动静,上前拍门,商丽歌推开窗叶,又从花盆里捻了些土抹在窗口。   门外久不闻人应声,守卫将门砸开,却见沈望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一侧窗叶大开,微风徐徐。   “大人!”   “人跑了,我去请大夫,你们快追!”   人声渐远,商丽歌站在衣橱之后,隐隐觉得心跳加快,从窗外扑进来的风似都带了一股子燥热。   她按了按额角,指尖触到一点湿润,不知从何时起,她已发了虚汗,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   商丽歌蹙眉,猛地抬眸看向案上香炉。   一点轻烟袅袅而上,淡淡香味中似还夹了股若有似无的甜腻。   香有问题!   ***   闵州刺史罗飞延带着百来个府兵将悦客酒楼团团围住。   他为官多年,还是头一次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罗飞延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忍不住又看了身旁那戴着围笠的年轻人一眼:“我再问一遍,消息是否属实?”   那人只微微偏头,明明隔着一道围笠,罗飞延却觉得眼前之人的目光似能穿透人心:“罗大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当了这么多年的闵州刺史,能不能更进一步可就全在今日了。”   罗飞延权衡片刻,终是一咬牙,扬声道:“给我搜!”   悦客酒楼里的客人被清了个干净,酒楼的老板娘见状冲了出来,哭天抢地道:“官爷,我们这是犯了什么事,官爷这般阵仗,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呀?”   一旁的州牧道:“我们接到线人举报,悦客酒楼有人包庇窝藏重要嫌犯,你此时好生配合,也好减轻些罪责。”   老板娘大呼冤枉,又让伙计取了银钱来,要塞到罗飞延手中:“是我的不是,先前未给大人备礼,还请大人高抬贵手,莫同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们见识。”   罗飞延却是看也没看袋碎银,只命人入内。   老板娘咬了咬牙,沉下脸道:“大人可知这是谁的地盘?若让我家大人知晓,几位怕是讨不了好。”   “是么?”开口的却是罗飞延身边那个戴着斗笠的年轻人,他未出声时叫人极易忽略他的存在,然他一旦开口却让人惊觉,此人气度不凡绝非池中之物。   “我们大人可是闵州刺史,不知你口中的大人,又是哪位?”   老板娘冷笑一声:“甘南节度使,大人可还识得?”   罗飞延自是识得,若非知道沈望在此,他又怎会亲自走上这一趟。   他同附近几州的刺史受沈望欺压多年,早就想取而代之,若今日当真是个机会……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身为闵州刺史,本就有监察之责,若当真是沈大人知法犯法,我定会禀明圣上,秉公处理!“   言罢再不理会那老板娘,下马入了酒楼。   闻玉步履匆匆,比罗飞延还要快上一些。这酒楼与后头的宅院果然是连在一处的,后头的院门有人把手,从酒楼入更好突破。   虽说卫家的人在明处保护她,他的人留在暗处,理应万无一失,然未亲眼见到她无恙,闻玉总归放不下心。   此时甩掉了罗飞延,命暗卫一路打了进去,守卫最多的地方,就是沈望所在之地。   然推门而入,只见沈望在榻上不省人事,一侧窗门大开,窗台上还有一些泥印。   闻玉瞧了片刻,蓦而略略勾唇,目光环视一圈,停在后头的衣橱上。   他朝那处走近,一手挑开了垂落的海棠红绡。衣橱后蓦然有了动静,闻玉下意识侧过身,险险躲开飞来银针。   闻玉几步上前,将人从衣橱后扯了出来。   商丽歌还待再袭,却被闻玉一臂锢在怀中,本就不正常的体温骤然高窜。   只见公子微微扬眉,戏谑道:“怎么,歌儿这是要谋杀亲夫?” 第八十一章 晋江独发   商丽歌蜷了蜷手指,她被公子箍在怀中,第一反应竟不是将他推开。   身上的燥热似乎在贴近公子之时才能得到一丝缓解,她闻着公子身上的味道,原本清冽好闻的松香,此时竟也变得万般勾人起来。   她想更近一些,想要得更多。   商丽歌猛地咬了咬舌尖,带着刺痛的血腥味让她恢复几分理智,猛地将公子推开,自己却也踉跄着往后倒去。   闻玉伸手扶在她身后,见她额间沁汗,双颊酡红,身上的温度高得不正常,目色顿时一沉。   商丽歌攥着他的袖口,低声道:“是香……香有问题。”   闻玉蹙眉,扶着商丽歌先将线香按灭,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点余香,隐隐有股子甜腻的味道。   “是催情香。”   沈望竟还留了这么一手,这般下作的东西,竟也敢用在他的人身上。   矜淡黑眸中闪过杀意,好似埋藏在雪山下的冰刀,锋锐得叫人心惊。   闻玉看了怀中人一眼,暂且顾不上沈望,抱起商丽歌先行离开。   一出门便迎面遇上了罗飞延,闻玉按在商丽歌肩头,让她埋在怀中遮住面容,一边道:“罗大人,这宅子里还有其他人被困,还请罗大人务必仔细搜查。”   沈望还在屋里,罗飞延与他积怨甚深,此时拿捏到他的把柄,虽无缉拿之权,但将人扣个几日还是做得到的。待水匪事了,沈望这个甘南节度使的位子再无人能保。   这点无需言明,罗飞延也能心领神会。   罗飞延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这样一个无功名在身的年轻人,原本他连见都不会见。然此人却能通过他的下属递话进来,直言此事与沈望有关,句句切中要害,这才让他生了见上一面的心思。   原来他这般大费周折,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罗飞延对他的戒心减了几分,只觉此人若能为他所用,必定能成他之左右手,此时自也不会为难于他,叮嘱几句便要往屋里去。   “对了。”转身之际,罗飞延又叫住他,“你叫什么?”   围笠下的纱帘微微一动,他回道:“闻玉。”   罗飞延没有多想,略一点头便进了屋,待人走后才倏尔一愣。   闻玉……这名字怎这般耳熟?   ***   闻玉抱着商丽歌一路疾走,丛云驾着马车等在酒楼外,见到二人立时驱马上前。   “回去,快。”   丛云没敢耽搁,立时快马加鞭,马车辚辚疾奔,剧烈的心跳混在其中,好似要越喉而出。   商丽歌只觉眼前雾蒙蒙一片,看什么都似笼了一层纱帘,迷迷糊糊看不真切,锢在腰间的手臂强势得叫人无法忽略,更似要将她彻底点燃。   商丽歌骤然伸手,摘掉了眼前之人的围笠,随即双手贴上两颊,捧住了公子的脸。   温凉的触感让她发出一声喟叹,她下意识伸颈过去,将滚烫的脸颊贴在那人颈侧。片刻之后,那块肌肤的温度已然同她相差无几,商丽歌蹙眉,开始寻求更多的领域。   衣料的阻隔有些碍事,商丽歌探入衣领,然还未深入便被猛地攥住。   “就这般心急?”   头顶的声音带着几分难言的克制,低沉得喑哑,恍惚间商丽歌觉得自己是一把被人抱在怀中的琵琶,那人轻拨一弦,便叫她浑身一颤。   不能这么被动。   不知怎的,商丽歌忽而生了几分气性,坐在公子腿上半直起身:“要听我的。”   闻玉微微一愣,见她瞪圆了眼,双颊绯红,忍不住莞尔:“好,都听你的。”   他往车壁上一靠,一手枕在脑后,一副任她为所欲为的模样。   商丽歌垂眸,盯着那微微勾起的唇瓣。略带棱角的唇型,透着自然的淡粉色,商丽歌觉得那上头的一点弧度很是碍眼,蓦而偏头,一口咬在唇瓣之间。   毫无章法的研磨,似乎只为宣泄,却叫闻玉双眸一深,一手按在她颈后,加深了这个吻。   不同于之前的掠夺强势,这一次闻玉极富耐心,一点点与她唇齿相缠,逐渐深入,呼吸相闻。   商丽歌勾着他的脖颈,指尖猛地划过,闻玉忍不住轻嘶出声,垂眸看向她微颤的眼睫,却捕捉不到她的目光。   闻玉蹙眉,稍稍拉开了与她的距离,只与她额间相抵。   “可看清了,我是谁?”   方才的吻叫商丽歌身上的灼烫消减了几分,骤然停下,商丽歌不满地抿了抿唇,又哪里听得进公子所言,只想寻求那点凉意。   然闻玉却不许,摩挲着她的后颈非要听她说来。   商丽歌抬眸,似是辨认着他的五官,她迟疑的时间越长,闻玉的眸色便越沉。   他轻哼一声:“险些忘了,你中了那等剂量的催情香。眼下是否无论是谁,你都能这般热情大胆,不管不顾了?”   腰际的力道骤然收紧,商丽歌被掐得一疼,忍不住嘤咛一声,气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谁。”   闻玉轻轻扬眉:“你说,我是谁?”   商丽歌掐了他的脸:“闻玉,红楼主人,第一公子……”   还有许许多多的头衔,商丽歌如数家珍,然不等她一一列举完,闻玉便轻笑一声,再度覆唇而下,将商丽歌的声音消弭在唇齿之间。   他抽掉商丽歌发间珠钗,任长发尽数披散。乌黑如锻被他一圈圈绕在指尖,似唇齿间的勾缠嬉戏,化被动为主动,吞没所有的呢喃喘息。   驾车的丛云烧红了脸,恨不能立时翻下车去,然公子既然吩咐了,他又不敢停下,只能一路抄着近道不断扬鞭,权当自己聋了。   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乐善坊,丛云跳下车,先确定四下无人,才犹豫着扬声道:“公子,我们到了。”   车厢里一静,片刻之后,闻玉抱着人下来,怀里的人被他仔仔细细拢在怀中,长发如瀑垂在腰际,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一扫。   丛云不敢多看,待人下车后立时拉着马车走远,直到视线中再无二人的影,才重重呼出口气来。   还好他机灵,要让公子注意到商姑娘那等模样被旁人看了去,怕是有他的苦头吃。   闻玉抱着商丽歌回到她的宅院,一路未将人放下,直到进了内室,才将她置于床榻。   方才还缠着他不放的人此时却是闭了眼呼吸渐缓,身上的灼烫也褪去了些。反倒是闻玉,被她勾得满身火气,额角突突直跳,忍不住伸手掐了她的下颌,咬牙道:“歌儿这便睡了?谁允许你这般半途而废的?”   商丽歌嘤咛一声,却是贴着他的手略略蹭了蹭,那模样,乖觉得像是午后躲懒的小猫,令他一腔郁火,竟是半点发不出来。   闻玉顿了顿,又伸手掐了掐她的脸。   “就这般放心我?”   他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恰恰相反,她只需轻轻勾手,便能叫他溃不成军。   偏她,还半点不觉。   闻玉抿了抿唇,迟早,要教她学会什么叫做有始有终。   闻玉起身,去院中打了凉水。   商丽歌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一会儿好似置身熊熊烈火,灼得她口干舌燥,额间生汗;一会儿又好似跳入冰泉雪水,初时叫她舒服得游弋其中,然到后来,又叫她忍不住瑟缩,想要逃离开去。   这忽冷忽热的,商丽歌翻来覆去了好几回,终是勉强撑开眼皮。   醒来才觉身上酸软无力,商丽歌偏过头,入目竟是公子放大了的五官。商丽歌一惊,下意识往后一仰,“咚”的一声滚下床去。   商丽歌从惊愕中回神,扶着床沿探头,却见公子的的确确躺在了她的床上,此时已睁眼望来,目中隐带控诉,又似在克制压抑着什么,复杂难辨,却看得她头皮发麻。   “公……公子怎会在此?”   闻玉淡淡勾唇,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只沉声道:“歌儿是当真忘了,还是过了一夜,就想翻脸不认人了?”   “咕咚。”   商丽歌下意识喉间微滚,倒是忆起些琐碎片段来。   她被带去了沈望的宅院,随后设计了沈望,却也同时中招,那屋中的香……   商丽歌一顿,又想起在颤动的车厢中,她跪坐在公子身上,还压着他亲。   商丽歌面如火烧,顿时不敢再想,此时抬眸,却见公子倚在床榻间,胸前衣襟半散,露出颈前一片肌肤。   公子的肤色极白,故而那上头的几道红痕亦是格外明显。   商丽歌心头疾跳,下意识蜷了蜷指尖。   这是……她挠的?   闻玉扬眉:“怎么,想起来了?”   他坐起身来,一手搁在曲起的膝盖,墨发随着他的动作半滑至胸前,有一种莫名慵懒诱惑,商丽歌看了一眼,便下意识偏过头去。   然闻玉显然十分不虞,欠身过来,托了她的下颌叫她直面于他。   “既想起来了,歌儿要如何同我交代?”   “交、交代什么?”   商丽歌的目光恰好对着闻玉的前襟,隐隐可见其下风光,商丽歌忽而觉得鼻头发热,忙微微仰头,一脸专注地看向公子的脸。   闻玉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忍不住轻笑一声,指尖轻轻在她颊侧摩挲。   “自然是好生交代,该如何对我负责。” 第八十二章 晋江独发   如果她将公子吃干抹尽,又始乱终弃……   会怎么样?   商丽歌看着公子的眼,那里仿如深浓的永夜,墨色席卷,要将她吞入其中。   似乎她若是说出个“不”字,等待她的绝对是无可预想的后果。   商丽歌斟酌着言辞:“这事无论怎么想……都是我比较吃亏。”   “是么?”闻玉淡淡扬眉,见商丽歌点头,又低声道,“那换我对歌儿负责,可好?”   商丽歌:……倒也不必。   见她迟迟不应,闻玉松开她,往床榻间一靠,神色几分黯然:“明明你昨日还那般主动……”   商丽歌面上一红:“昨日是中了那催情香,冒犯公子,还望公子勿怪。”   “可你分明认出我了。”   闻玉眸色渐深:“你叫了我的名字,与我耳鬓厮磨,你还想扒我的衣服,还……”   商丽歌听得脑袋都要冒烟了,一把扑过去捂住了他的嘴:“……不要说了。”   公子的呼吸喷在掌心,还有一点柔软的触感,轻易就勾起唇齿间的那点缠绵记忆,商丽歌霎时似被烫到了般,又将手抽回,背在身后不自觉地拢了拢。   闻玉微微勾唇:“好,不说。”   “你若还想欺负我,由你欺负便是。”   公子这般顺从模样,叫商丽歌忽而觉得,自己是那强抢良家妇……男的恶霸,还是欺负完不认账的那种。   “你、你是不是饿了……我去做些吃的。”   商丽歌避开公子的目光,下意识想逃离这叫人脸红心跳的氛围,然方才还一脸“柔弱”的公子忽而起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不叫她轻易挣脱。   他收了笑,眸中微动,像是天上的星子落进沉沉幽潭,迸出一点明灭的微光,却又深邃得叫人移不开目光。   “歌儿可曾想过,为何你分明已然认出了我,却还是由着自己同我缠绵亲近?”   商丽歌倏尔一怔。   “那催情香的药效并不十分猛烈,却还是叫你难以自持,是否是因为,那人是我?”   闻玉不放过她一丁点的神色变化,意味深长道:“歌儿,是你先乱了心。”   ***   商丽歌在厨房煎着面饼。   方才公子的几句话,竟是一遍遍在耳边回响,叫她一时心乱如麻。   商丽歌摇了摇头,似要将公子的回音甩开,手中铲子一沉,将面饼翻过。   然而,翻来的一面已是焦黑一片,商丽歌嘴角微抽,将面饼盛出后勉强用刀刮去了些,随即又煮了碗汤,同碗筷一并放置在院中的石桌上。   闻玉看到那面饼,略略弯唇,商丽歌下意识道:“是火生得大了,一时没注意火候。”   “唔。”闻玉应声,“定是灶火大了,绝对不是歌儿心乱走神。”   商丽歌:……   闻玉含笑道:“吃完我们就去办正事,有一个人,我猜你会想亲自见上一面。”   商丽歌知道公子说的是谁,自她醒来起,便未再见过程茧。   二人用完饭后,商丽歌去了对门公子的宅院。   这还是她头一次上门,宅院不大,但处处可见精巧细致,明明与红楼的布局相差甚远,可商丽歌一入门,却莫名有种回到红楼小重山的错觉。   程茧一早便被公子的人拿下,关在了柴房里。   商丽歌进去时,她正靠在柴垛边上,听到有人开门也并未回头,直到商丽歌走近,取下了塞在她口中的布条。   程茧微微一怔,目色复杂道:“你来了。”   再不见面对她时的局促不安。   商丽歌并未开口,只淡淡瞧着她,程茧跟着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道:“你没有喝那碗莲子羹?”   “喝了。”商丽歌淡声道,“只不过又吐在了手绢上。”   初在红楼的那些年,她身份低微,也不是没遇到过客人劝酒。她不想喝时,便会假作饮下,随后悄无声息地吐在帕中。这点伎俩,也算得上是炉火纯青。   程茧抿了抿唇:“你早就知道我是奉大人之命,我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叫你怀疑到我?”   分明那时候,她还很同情自己的遭遇,许她留在身边。程茧以为,她是取得了商丽歌的信任,这才出手下的药。   她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让大人的计划功亏一篑?   商丽歌却道:“是在见到你的第一眼。”   程茧一怔,不可置信地抬眸。   “那日你从弄堂口突然冲出,叫我的马车撞上了你,那时候我便觉得你有问题。”   商丽歌缓声道:“我说过,你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作出什么样的表情,说什么样的话,也知道如何伪装自己。”   可她要的丫鬟,无需多么聪明灵秀,忠心才是首位。   “你为了显出你被人追打,仓皇狼狈的模样,故意散了头发,连鞋也只穿了一只,可你的指甲缝隙却干干净净,全然不像已在外流落多日的样子。”   程茧神色一滞,半晌才呢喃出声:“原是如此。”   “你故意留我在身边,只是为了对付大人,你们做了什么?”   商丽歌没答,只看着她道:“你口中的大人,曾对我说过这样一番话。”   “他说他视你为刍狗,他越打你,你便越听话,仿如忠犬,永远不会背叛它的主人。”   程茧下意识地颤了颤身子。   商丽歌走近一步:“我来,只是想问你,你是否也是这般认为,视自己为牲畜,由他打骂,供他驱策,永不背叛?”   “那在见到他之前,你又是谁?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程茧愣了愣,面上显出几分茫然。   商丽歌未再看她,转身出了柴房。公子就等在外面,见到她道:“你想怎么处置她,都随你。”   商丽歌摇头:“将她交出去,按律办吧。”   程茧的遭遇的确可悲可叹,但犯了错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她的罪名还不至于叫她送命,但愿离开沈望之后,她能想起自己是谁,为什么而活。   “那个沈望,公子打算如何善后?”   卫临澈已抓住了水匪头目姚三许,那般狡诈精明之人,定然会留存能拿捏沈望的证据,要撬开他的嘴不过是时间问题。   只是沈望毕竟是从二品的甘南节度使,要想办他,卫家还不够格。即便是闵州刺史罗飞延,也只能上书参奏,在陛下圣谕下达之前,也并无处置之权。   如今也不过是先以沈望凌虐女子的罪名暂且将人扣下软禁,然这些女子的卖身契皆在沈望手中,他顶多落个轻罪,留下个残暴的名声,再多也是没有了。   从闵州到澧都来回还要好几日,即便参奏的折子顺利递到御前,朝中还有一个武侯,若要拖下此事,局面便会十分棘手。   “放心,他逃不掉。”   看公子的模样,定是一早便有了部署,商丽歌遂也放下心来。   闻玉轻轻摩挲指尖,却是敛了双目。   在此之前,他还有一笔私账,要同沈望清算。   ***   入夜之后,凉风习习。月下云雾笼罩,树影婆娑。   沈望依旧在酒楼之后的宅院里,仍是商丽歌待过的那个房间,只是房门外,站的是罗飞延手下的府兵。   他此次来闵州,带的兵力不多,罗飞延的手下虽不比节度使的兵力,但在人数上总是占了优势,暂时地控制住局面,并不十分困难。   夜晚视线昏暗,蓦然有一道劲风拂过,隐藏在夜色中的黑影骤然蹿出,在两个守卫颈边轻轻一拂,两人便已失去意识。   丛云开了锁,闻玉走进门去。然一入内,便见烛影一晃,沈望手持瓷器对着他当头砸下,被丛云先一步上前,拧了胳膊压在地上。   闻玉从他手中将瓷器取过,端详了番重新置于案上,连眉峰都不曾动过一下。   “是你,你们想干什么?”   白日里,沈望中了银针,并未与他打过照面,此时闻玉戴了面具,倒叫他想了起来。   “我见过你,那日卫忱寿宴,你也在场。”   沈望冷笑一声:“那小贱人,果然是你的姘头——”   “啪”的一声,是丛云一掌拂在他面上,硬生生打落他两颗牙来。   沈望没料到他们竟敢这般明目张胆,吐出嘴中血沫,扬声道:“殴打朝廷命官,你们——”   又是一掌,沈望被打得双耳嗡鸣,只见眼前之人蹲下身来,月白衣袍曳地,此时瞧着,竟有几分难言的森冷。   “你大可叫人过来,只是人来之前,我定会拔了你的舌头,挑断你的四肢筋络,让你口不能言,手不能写。”   “你们怎敢……”   闻玉轻笑:“你可以试试。”   沈望看着他,忽而噤声。   闻玉从袖中掏出个白色瓷瓶,从中倒出粒药丸。   丛云接过,在沈望喉下一击,又顺手一拍,药丸便飞入沈望口中。   “这是什么?”沈望目眦欲裂,“你给我吃了什么?”   “放心,暂且不会要你的命。”   闻玉眸中疏冷,重新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睥睨叫沈望浑身发冷,控制不住地微微战栗。   只见他略略勾唇,低声道:“它只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望的瞳仁猛然一缩。   那一瞬间,他仿若看到神祗垂目,踏夜成魔。 第八十三章 晋江独发   “今日这话,说的是悦客酒楼后院藏尸案。”   茶楼大堂里,说书先生依旧捧着那个红釉翘嘴的小茶壶,一番铺陈渲染后,接着道:“那日州牧大人和刺史大人一同搜查悦客酒楼,本是为了缉拿要案逃犯,不想竟从酒楼后院里搜出具女尸来。饶是两位大人办案无数,还是被那女尸惊了一惊,”   说书人刻意放低了声音,显得阴气沉沉的,叫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只见那尸体上伤痕遍布,明明新死不久,身上却没一块好皮!”   底下众人先是搓了搓手臂,紧接着一阵唏嘘:“可查到凶手了?”   说书人摇头嗟叹:“没听官府放话出来,也不知是哪个丧心病狂的东西,听说还有几个姑娘被关在院子里,之前的几具尸首,早就被人扔到乱葬岗了。”   众人听的愤慨,纷纷唾骂起那个丧心病狂的作案人,掌柜的跟着摇头:“咱们闵州城向来民风淳朴,哪儿来这么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可不是?”小二插了句嘴,“那悦客酒楼也没开多久,老板娘还是个外乡人,背后说不准是哪个丧尽天良的游商,就祸祸我们闵州城的姑娘。”   掌柜的呸了声,又咒骂了几句,小二则将冰碗放在托盘里,送到二楼的雅间。   推门进去,只见里头坐了两人,一个是位姑娘,一身百褶浅草的连襟襦裙铺在身后,乌发如锻,光看背影便觉曼妙,此时正侧着身子倚坐窗边,听着案子的最新进展。   另一个是位戴着面具的年轻郎君,身上金线墨纹的深衣无一丝褶皱,举止优雅气度不凡。他斟茶自饮,然目光自始至终都停在对面的姑娘身上。   两人只要了一份冰碗,小二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端着冰碗就搁到了姑娘这侧,随即麻利地退出门去。   商丽歌又听了会儿,这才转过头来:“这些消息是公子放出去的?”   “嗯。”   闻玉应了声,随即伸手过来,拿了冰碗里的勺子,替商丽歌将上头的糖水搅拌均匀。   商丽歌想着公子的用意,未曾注意他的动作。   公子这消息一放,是先用舆论造势,却不公布作案人的身份,令群情激奋,待时机成熟再数罪并发,原先沈望在百姓心中的名望有多高,之后便会跌得有多重。   闻玉见商丽歌想得出神,便又道:“舆论本就是把双刃剑,沈望能用它造势,我也能叫他毁在舆论之下。”   的确是个兵不血刃的好法子,商丽歌点头道:“公子英明。”   闻玉勾了勾唇,将冰碗搅拌均匀后,拿着勺子的手往商丽歌面前侧了侧。   商丽歌下意识接过,之后才发现面前的冰碗已被搅拌均匀,色泽剔透诱人。   商丽歌心头微动,看了公子一眼,却见他已兀自品茶,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随手而为。商丽歌垂眸,尝了一口。   这家茶楼的冰碗很是出名,里头不仅有果藕、莲子和菱角,还加了新鲜的甜瓜和蜜桃,再浇上一点糖水,甜而不腻,清香可口,如今天气渐热,吃上这么一份冰碗,正是沁凉舒爽。   只这店家实诚,分量委实有些大,商丽歌用了半碗便吃不下了。   察觉到公子的目光落在她头顶,商丽歌顿了顿,抬眸迟疑道:“公子……要不要也来点儿?”   公子素喜甜食,想来定会喜欢这冰碗。   商丽歌将勺子一放,正欲唤小二进来,却见公子忽而抬手,将她面前的冰碗挪了过去。   “姑娘家的,还是少吃些寒食。”   公子神色如常,极为自然地舀了一勺放入口中,继而点头:“的确不错。”   商丽歌看着公子的动作,耳后的热意一直蔓延到两颊,那冰碗和勺都是她已然用过的,公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不讲究了?   闻玉略略勾唇,慢条斯理地将剩下的半份吃完,这才用巾帕按下嘴角的弧度。此时,茶楼大堂里又换了新的话题,这回说的是首次带兵打仗的卫临澈,年纪轻轻便一战成名,一举擒获了水匪头目等一干人等。   说书先生说得绘声绘色,宛若亲眼所见一般,引得众人连连叫好,掌声雷动。   商丽歌讶然:“这也是公子的意思?”   闻玉笑道:“一半一半吧。”   卫临澈这仗的确打得漂亮,水匪为患已久,此时彻底铲除,卫家小郎的形象便瞬间高大起来,他不过是推波助澜了一番,各个茶馆酒楼便已大多在说卫小郎君的丰功伟绩了。   商丽歌忖度片刻,看了闻玉一眼:“公子是想让卫家重回澧都?”   闻玉眸色微深,望着她道:“卫氏可以隐居闵州,但不该是退居此地。”   选择权当在卫氏手中,而非龙椅上的那人。无论何时何地,他希望卫氏都能堂堂正正现于人前,不受小人欺压,不被污蔑指摘。   至于卫临澈那小子,是如何被林隋从畿防营擢考中除名的,那些人就要如何将他迎回去。   此次的军功,便是第一块铺路石。   ***   商丽歌同闻玉上了来时的马车,许是方才冰碗吃多了,商丽歌总觉得腹中隐隐不适,便又倒了盏热茶。   马车碾过路上的石块,骤然颠簸了下,热茶洒在商丽歌指间,顿时叫她轻嘶出声。   “烫着了?”   闻玉蹙眉,长腿一迈坐到了她的身侧,捏了她的手细细查看。   商丽歌却是浑身一僵,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倒不是手上有多疼,只是方才那一颠簸,叫她两腿之间似有热意涌出,商丽歌僵着身子,霎时不敢再动。   她的小日子素来很准,算起来当还有好几日的功夫,故而方才腹中难受,她也并未往这上头想。   许是因着那冰碗的关系,竟叫她的小日子提前了。眼下即将入夏,衣衫单薄,方才那一震,怕是已然弄脏了衣裙,更糟糕的是,公子就在身侧,这要她如何起身下车?!   为什么她每每丢人,都要被公子瞧见?   商丽歌闭了闭眼,只觉万念俱灰。   闻玉见她神色不对,眉心愈发紧蹙:“可是疼得厉害?”   他转过头,立时要叫丛云赶车去医馆,商丽歌咬牙,忙拉住了他的袖子。   “我无妨,没有烫得很严重。只是……只是腹中有些不适。”   “腹中不适?”闻玉沉了眸色,“那更该去医馆,既有不适,为何要忍着?”   商丽歌只能道:“许是冰碗吃多了,没什么大碍,睡一觉就好了。”   又好说歹说,才说服公子打消送她去医馆的念头,只公子目色沉沉,落在她身上,叫她一阵心虚。   商丽歌下意识别开眼去,闻玉的目光落在她通红的耳尖,略略扬眉。   马车停在巷子口,闻玉要扶她下车,商丽歌却不动,只垂眸道:“公子先回吧,我缓缓再下。”   闻玉看她一眼,蓦而又撩袍坐了下来:“我等你。”   商丽歌捂了捂脸:“你不必等……”   手腕一重,是公子拉了她的手,戏谑道:“究竟是什么事,还不能同我说?”   眼见是躲不过去,商丽歌索性闭了眼,心一横道:“自然是……女儿家的事。”   她声若蚊蝇,然闻玉还是听了真切,不由也是一愣。   令人羞窘的尴尬氛围在车厢间四散弥漫,闻玉忍不住清咳一声,面上难得有几分不自然,商丽歌眼睫微颤,更是闭紧了眼不愿抬头。   耳边隐隐有淅淅索索的动静,商丽歌默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偷偷睁眼,却见公子已将外衫脱下,伸手一扬裹在她身上,随即一手环过她后背,一手穿到她膝下,连同外衣一起将她轻轻抱起。   公子的声音落在头顶,隐带笑意:“你若不想睁眼便不睁,从现在起数到二十,便能到家了。”   商丽歌红着脸,本能地环住公子的脖颈,开始数数。   默念间,她似乎听到了自己和公子的心跳,一下一下应和着数声,好似并排而跳,依偎咫尺。 第八十四章 晋江独发   直至内室,公子将人和外衣一并抱到榻上,刚要起身便被攥住了衣袖。   闻玉弯了弯唇:“我去烧水。”   方才见他抱着人下车,丛云便没跟上来,且这番模样的商丽歌,闻玉也不想叫其他人瞧见。   商丽歌眼睫微颤,扯着闻玉袖子的手往里收了收,闻玉顺势俯身,一手撑在床沿:“怎么了?”   商丽歌低声道了句什么,闻玉没听清,便又俯下几分:“嗯?”   嗓间的一声低音,微微上扬,听得人耳尖酥麻。   商丽歌一张脸烧得滚烫,心下一横道:“我需要些月事带……”   闻玉一顿,见商丽歌偏过头,玲珑耳垂红欲滴血,眸色不由更深几许,忍不住莞尔道:“好,知道了。”   闻玉先去烧了水,随后去敲了隔壁的院门。开门的是郑垣,见到来人愣了愣:“原是闻郎君,是有什么事吗,进来坐吧。”   “孙大娘在吗?”   郑垣去唤了娘来,孙大娘系着围裙匆匆而来,见门口立了这么位少年郎君,瞧着便是一身贵气,下意识便将两手在裙边搓了搓,有些局促道:“郎君找我?”   闻玉握拳抵唇,微微低咳一声:“想请孙大娘帮个忙。”   闻玉低声道清了原委,孙大娘立时知晓了他的意思,笑道:“屋里有我自己做的,我这就给姑娘送去。”   孙大娘风风火火地进屋去,用布条将月事带裹好,方拿给商丽歌。   商丽歌道过谢,孙大娘瞧了眼映在窗外的人影,朝她笑道:“那位是姑娘的未婚夫婿吧?这些女子私物,一般男子避之不及,你的这位一看就知道是个疼人的,嫁给他可是有的福享喽。”   商丽歌微微一怔,下意识看了窗外的人一眼,心口忽而跃动得剧烈。商丽歌垂眸,虽未应声,却叫孙大娘乐呵了许久,又笑言了几句方出门去。   闻玉等在屋外,见她出来又将一块银子放到她手中:“我暂时走不开,还要麻烦大娘去买些女子月事期间用的物什。”   孙大娘连连摆手:“哪用得了那么多……”   然闻玉坚持,孙大娘只好将银钱收下,先回了趟院子。郑垣见她回来,立时上前道:“娘,出什么事了,黎姑娘怎么了?”   自家儿子的心思,当娘的哪能看不出来。黎姑娘刚搬来时,孤身一人,她也想着若是垣儿当真喜欢,待学考过后她便托人去说说,一个姑娘家的总得有人照顾。   可后来看那位黎姑娘的言行举止,出入又皆有马车接送,便知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遂也歇了心思。如今人家的未婚夫都寻了过来,就住对门,自己的儿子哪还有再往上凑的道理,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断了他这份绮念。   “也没什么,是黎姑娘的未婚夫婿托我去买些物什,想来再过不久,就能喝上他们二人的喜酒了。”   郑垣闻言,哪怕已然猜到些许,也不由“唰”地白了脸,孙大娘见此叹道:“听娘一句劝,那位黎姑娘同那闻郎君瞧着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待日后成了婚,定是过得蜜里调油,你安心念书,日后娘再给你物色个好姑娘,其他的便不要多想了。”   郑垣应了一声,失魂落魄地回了屋。孙大娘看得摇头,也不再多劝,收拾了番后便出门去。   夜晚月朗风清,商丽歌没关窗,抬眸就能瞧见那皎洁月色。   怀里的汤婆子还是热的,公子走前给她灌了新的,让她贴着腹部暖着,如今已并不十分难受,然商丽歌睁着眼,却是了无睡意。   一时想到公子那件染了她血色的外衣,一时又想起孙大娘的那番话,商丽歌羞得面红耳赤,一把将被子蒙过头顶,夜色寂静中,只闻得自己的心跳,宛若擂鼓。   孙大娘将她可能需要的物什样样都买了过来,甚至还有崭新的衣裙,熬过了头两日,商丽歌便觉身上爽利了许多。   公子的外衣她已然洗净,却是不好再还回去。商丽歌想了想,还是出了趟门,回来时径直去叩了对面的院门。   然里头无人应声,商丽歌正要回去,却见巷道之间缓步行来一人,绣着墨竹的衣摆随着他的行进微微拂动,他勾唇一笑:“歌儿找我?”   “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你说。”   闻玉进屋沐浴更衣,他方去见了人,身上还带着血气,不想污了她的眼。商丽歌等在外室,丛云上了茶水点心,是云片糕和杏仁酥,皆是商丽歌爱吃的。   丛云清咳一声,状似无意道:“这些都是公子吩咐特意备下的,公子往日虽不吃这些,但想着姑娘万一过来,吃不惯太过甜腻的,便吩咐了人日日备着。上次来姑娘也没多停留,倒是叫我们有了口福,今日正好,能叫姑娘亲自尝上一尝。”   公子周到起来,当真是处处细致体贴。还在红楼之时,商丽歌便已然体会过,然她那时心中还无多少波澜,此时却觉出几分来,这两样糕点入口,尤显香甜。   闻玉很快便从内室出来,墨发还有些湿意,仅用素带束在身后,常服宽袖,瞧着竟有几分不羁风流,倒不似寻常般气质温润。   他未坐到上首,而是坐在了商丽歌对面:“歌儿找我?”   商丽歌略略垂眸,摸了摸发烫的耳尖:“我的事不忙,你说有事要同我说,可是关于沈望?”   闻玉的目光从商丽歌带来的包袱上轻掠而过,颔首道:“不错,水匪头目已然招了。”   他方才便是去处理水匪事宜,姚三许已然招认同沈望勾结,二人来往的书信他也尽数留存,只是沈望谨慎,所有书信皆是用左手所写,无法对比字迹。   商丽歌蹙眉:“姚三许防着沈望留了后手,看来沈望也是一样,怕姚三许反咬一口。”   如此,仅有水匪口供,怕是不够。   然看公子神色,并无沉郁之态,商丽歌问:“可是还有旁的发现?”   闻玉点头:“姚三许在口供中提到,他曾同沈望约见过一回,只是那时沈望带着兜帽,并未让他瞧清面目,之后每回在江上遇见也相隔甚远,他其实并不能十分清楚地指认沈望。然那次约见,却让他瞧见了沈望右手拇指上有一道月牙疤痕。”   沈望的右手她自是见过,右手拇指上……   商丽歌倏尔抬眸:“他戴了扳指。”   “不错。”闻玉勾唇,“正是因为他惯常戴了扳指,那道伤疤恐只有他近身之人方能知晓。”   商丽歌也笑道:“那水匪姚三许道出这点,恰恰证明他所言非虚。”   沈望勾结水匪之罪,便能盖棺定论。   “如今,就只差最后一步。”   沈望背后还有个武侯,要剪断沈望这条臂膀,就要先截断武侯林隋的所有动作,能做到这一点的,甘南四州的几个刺史加起来怕也做不到。   “我倒是想到一人……”   闻玉微微扬眉,示意她继续,商丽歌便道:“就是在闵州的这位,南宁王,赵数。”   赵数虽不涉朝政,但好歹是皇亲国戚,同样有稽查之权,林隋也不会想为了一个沈望得罪此人。   他是最好的人选。   闻玉起身,走至商丽歌身前,忽而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发:“不错,很有长进。”   商丽歌咬牙,挥袖将他的手拍下,闻玉也不躲,只淡淡勾唇,眸中燃起一点光亮,似是极喜欢看她无所顾忌的模样。   商丽歌瞪他一眼,接着道:“可那南宁王素来无心政事,未必会肯接手此事。”   “不必挂心,我来处理。”   商丽歌一怔,深看了公子一眼。若算起来,她同南宁王也并非全无交集,南宁王府的小郡主赵婉言便是受她教导。   若是她来开口引荐,郡主必定会帮她这个忙,但商丽歌并不希望如此,她只希望她同小郡主之间,只是纯粹的情谊。   公子知道,却半字未提,是否也是考量了她的缘故?   见商丽歌愣神,闻玉微微扬眉,在她额间轻轻一弹:“不是说有事寻我么,我的事道完了,你的呢?”   商丽歌回过神来,抚了抚额头,起身拿了一旁的包裹递去,目中微闪:“喏,给你的。”   闻玉唇边的弧度愈深,拆开包裹一看,里头是一套崭新的月白深衣。   商丽歌颊边微红:“那日……不小心弄脏了你的衣服,赔你件新的。”   闻玉顿了顿,忽而道:“等我片刻。”   他拿了衣服,起身便往内室去,商丽歌一个愣神的功夫,他已将衣服换上,又重新束了发,款步而来。   那两衽衣领上绣了霁色卷云,宽袖迎风,银丝压边,在阳光下隐隐可见一点亮色,既不会太过张扬,也不叫这身显得太素,倒是雅致得恰到好处。   原本低垂的发带此时将发尾高束,墨发如瀑衬着这一身银绣月白,当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闻玉走到近前,敛了敛衣袖,抬眸道:“如何,可算俊美?”   一旁的丛云没忍住,“噗嗤”一身笑出声来,商丽歌眸中微动,一双水眸波光潋滟,却是迎上了公子的目光:“第一公子,世无其二。”   闻玉一怔,捏着袖边的手指微微摩挲,蓦而上前一步:“歌儿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商丽歌抿了抿唇,双颊粉色若瑰丽云霞,却是直言不讳:“我说好看。”   “很好看……”   话音将落,闻玉已俯身而来,轻轻一吻,落在她的唇畔。   他低笑一声,眉眼之间俱是笑意:“那歌儿可否,为色所迷?” 第八十五章 晋江独发   沈望蜷着身子躺在榻上,喉间宛若火烧。他伸手去够一旁小几上的茶杯,然浑身轻颤不已,莲瓣青釉的茶杯一倾,凉透的茶水便扑湿了床褥。   沈望撑着手肘,从床上滚下,额间青筋暴起,口中却只能发出“嗬嗬”几声。   他体内的毒性,每过几日便会发作一次,每次发作之时都如钝刀割肉,利斧凿骨。   沈望痛得在地上打滚,两盏茶的功夫后,这焚心嗜骨般的折磨才渐渐消隐,然他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起来般,冷汗浸衣,四肢无力,当真如那人所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外头隐隐传来两声闷哼,沈望勉强撑开粘湿的眼皮,见房中的窗牖被人推开,几道身影跃了进来,见到他如此模样,俱是大惊。   “大人!”陈年将沈望扶起,咬牙道,“他们怎敢……”   陈年是沈望的心腹之一,此次本是留在阆州,然一连几日未收到闵州城传回的消息,陈年便觉不对,故而带着一队人马偷偷潜入闵州城,得知悦客酒楼出事,这才寻了过来。   此时见沈望如此模样,陈年又惊又恨,待他们回到阆州,这笔账定要同罗飞延好好清算!   “先离开这儿。”   陈年背起沈望,依旧身手矫健地翻窗出去,几人迅速掩护着他们原路返回,不消片刻便出了宅院,不曾惊动罗飞延的府兵。   陈年没敢耽搁,一路穿过巷道直奔城门,城外有人接应,只要出了闵州城,再无人能轻易将他们拦下。   几道人影投在月色之下,步履匆匆,抬头已然能瞧见停在墙边的马车,然骤然一声马嘶,从墙垣两侧顿时响起沉沉脚步声,整齐划一,两队穿着甲胄腰侧佩刀的士兵迅速包抄而来,将沈望一行团团围住。   墙边的马车被人拉走,露出后头的一辆锦帘华盖的四驾马车,红漆辕木,连套引子用的花缎都是金线所绣,整个闵州城中能用上此等规格的马车的,只有一位。   “拿下。”   车内的人甚至没有掀帘,只沉声吩咐,沈望一行便已插翅难逃。   ***   早上刚下过一阵大雨,入了初夏雨水渐多,空气中都带着潮湿暖意。商丽歌换了身天青色的宝瓶绣襦裙,罩一件银丝蝉翼的外衫,微风一拂如碧波清影,行动间甚为轻盈。她戴上面纱,上了接她去王府别苑的马车。   自上次脚伤后,小郡主和詹慕台每隔几日便送来各式补品伤药,几乎要将她的院子堆满。痊愈之后,商丽歌便递过帖子要去谢恩,只是小郡主命人传话来让她再休养一阵子,便一直未往别苑去。   此次郡主相邀,商丽歌自是欣然前往。   小舟同往常一般划过镜湖,远远便可望见两岸桃树,如今桃花已然凋谢,只见绿油油的枝叶随风而舞,然斑驳树影下却有几道人影,似是一早便等在了此处。   丫鬟扶着轮椅站在赵婉言身后,小郡主抿了抿唇,眼见小舟越来越近,舟檐轻轻靠在岸边,从上头下来一个薄纱蒙面的女子,露出的半面肌肤在日头下似白得发光,然一双黑眸却更显灵动明亮,眼尾微勾,带笑时尤为妩媚动人。   商丽歌见到赵婉言亲自等在此处,不由微微一愣,刚下小舟却听她道:“你站着别动。”   商丽歌依言顿步,似意识到什么,眸中微动。   赵婉言低声让两个丫鬟退下,随即握紧了轮椅两侧的扶手,撑着身子一点点站起身来。她显见有些吃力,唇角紧抿,待站直之后方换了口气,松开了紧握的扶手。   只是这样的一个简单的动作,已叫赵婉言的额角沁了点点细汗,然她并未停下,松手之后,便朝着商丽歌的方向迈步。   一步两步,脚步虽小,姿态甚至还有些怪异,却仍是朝着商丽歌一点点行进。   蓦然她脚下微晃,上身也跟着一摆,商丽歌瞧得心惊胆战,下意识想上前,赵婉言立时又道:“不许过来!”   阳光之下,小姑娘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颊边晕红似芙蓉海棠,羸弱中又带执拗坚韧。她有惊无险地稳住了身子,依旧坚持自己走来,不要丫鬟相扶,也不许商丽歌上前。   直到走到商丽歌跟前。   赵婉言站定,朝着商丽歌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那日是我冲动莽撞,害你受伤,我向你道歉,你、你能原谅我吗?”   黑白分明的眼眸之中有几分紧张忐忑,她显见是头一回向人致歉,颊边的红晕又深了几分,却显出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生动灵气来,格外惹人怜爱。   商丽歌愣了愣,忽而笑开。   她揉了揉小郡主的额发:“嗯,能。”   赵婉言显见松了口气,下一秒又被商丽歌轻轻抱在怀中。   “还有一句。”只听她道,“郡主真厉害。”   赵婉言一怔,心口一时酸酸胀胀,微微红了眼眶。她将脸往商丽歌袖中埋了埋,只闷声道:“那是自然,我可是郡主。”   这一次她没有半途而废,乖乖喝药针灸,尝试了无数次,终于能重新站起来走路。   第一次成功的时候,赵婉言就想,一定要让商丽歌看到她走路的样子,她才不是只会发脾气的小孩子,她已是大人了。   “你上次跳的那首《桃夭》我如今想学了,你要教我,不许藏私。”   商丽歌莞尔,笑着应好。   ***   人群聚集处,传得最快的便是八卦消息。   短短几日之间,各处茶楼酒馆已然传了个遍,悦客酒楼后院藏尸案有了新的后续,然那杀人凶手却是众人谁都不曾想到的,正是前不久来此视察的甘南节度使,沈望!   不止如此,被抓水匪的口供不知怎的也流传开来,同他们互相勾结,互惠互利的幕后之人,亦是沈望!   那群水匪劫掠了不少往来船只,手段残忍令人发指,原本那些幸存下来的百姓都对沈望感恩戴德,如今得知竟是两方早有预谋,不由个个恨得咬牙切齿。   又闻沈望意图趁夜潜逃,若非碰巧撞上了南宁王,怕是真要被他逃脱了去,一时群情激奋,恨不能叫沈望现在就人头落地。   南宁王亲自写了奏疏,道明原委及甘南四州民怨沸腾之状,奏请圣上严惩沈望诸人,又连夜派亲兵将沈望等人押往澧都。有南宁王府的人在,这一路沈望必定能平平安安,待到了澧都,由季洲接手,一切便尘埃落定。   郡主那边亦是一切顺利,这日午后,赵婉言命人递了帖子过来,商丽歌的那份是她亲手所书,后日南宁王府举宴,让她务必参加。   商丽歌便将那日空了出来,换上了朱绮鹦鹉衔枝的石榴裙,外搭堇色披帛,乌发半挽,鬓边别了一支红宝石垂苏金步摇,行动间叮铃作响熠熠生辉,更叫她整个人若芙蓉花开,灼灼浓澧,媚而不妖。   她推门出去,见公子就站在巷中。   他身上穿的,正是那日她赠的月白深衣,他又配了条飞鹤银绣的绥带,腰坠玉璧流苏,若芝兰玉树清贵难言。   “公子是正要出门?”   这几日公子显然忙碌,商丽歌有好几日未见过他,乍然相见,叫她心跳忽而漏了一拍,又见他这身装束,商丽歌眼尾轻勾,带了几分不自知的妩媚韵致。   闻玉眸中微动,笑道:“是在等你。”   他从袖中掏出一份请帖来,亦是南宁王府的宴饮邀约。   商丽歌微微一愣便想通其中关节,想是之前沈望之事,公子已然找上过南宁王,虽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但单是公子闻玉之名,就值一张王府请帖。   马车等在巷口,商丽歌上车去,一回身,果见公子也要跟着上来,不由微微扬眉:“公子不是有自己的马车么,怎么回回都要蹭我的?”   “歌儿不许?”   “不许。”商丽歌如今的胆子是愈发大了,朝着公子眨了眨眼,媚色撩人,却是半步不让,“我既非公子丫鬟,又非公子内眷,与公子同乘一车赴宴算是怎么回事?”   闻玉瞧着她,眸色深浓。   商丽歌顺着的目光垂眸一瞧,顿时了然,轻哼一声道:“公子可是又看我这身红衣不顺眼了?”   她倏尔俯身,轻轻撩过朱色袖摆,一点幽香浮动却瞬间引火燎原,然她一拂即离,狡黠得好似丛林里的小红狐狸:“公子若是瞧不惯……那便忍忍吧。”   商丽歌转头就要吩咐车夫启程,然下一瞬,腰间忽而一重,却是闻玉揽了她的腰,将她从车辕上抱下。   公子的手素来温凉,此时锢在腰间却万分灼烫,商丽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抱惊得一懵,愣神间闻玉已附耳而来,低声道:“歌儿可知,我为何不许你穿红色?”   “为、为何?”   闻玉眸中深浓,指尖点上商丽歌腰间软肉,令她下意识浑身一颤,几乎是紧贴在公子怀中。   “因为歌儿这一身明艳芳菲,叫人只瞧一眼便再难移开目光。”   闻玉低垂了眉眼,一字一顿,声如金冷玉石:“我会嫉妒。” 第八十六章 晋江独发   商丽歌一怔,没想过是这个缘由。   她一直以为,公子素来偏爱矜淡素色,才会不喜她穿得赤丽浓艳,眼下听公子如是说,心头好似被什么轻轻一击,就像是檐角悬挂了一整个冬日的冰凌霜雪,骤然被春日的第一阵暖风捂得一点点融化开来。   商丽歌忍不住轻笑出声。   闻玉微微眯了眯眼,指尖在她腰际轻轻点过,商丽歌一个瑟缩,想要逃开公子的怀抱,却被他箍得更紧了些。   商丽歌禁不得痒,眼尾都蕴了点水汽嫣红,只得讨饶,唤了两声公子后,又叫了闻玉的名。   那一声声的轻唤,宛若小猫的爪子一下下挠在心头。   公子听得受用,眼底滚烫,然片刻之后到底还是松开了她,见她鬓间流苏颤颤,一双水眸波光潋滟,眸中不由更深几分,却也依着她未跟上车去,只伸手替她扶了扶鬓间的步摇,忽而又道:“不过有我在,旁人大抵只会自惭形秽。”   商丽歌:……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公子!   商丽歌趁他松手,忙转身上了马车,直到车厢门合上,车轮辚辚而行,商丽歌依旧觉得心口怦怦直跳,叫人面红气促。   马车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方见到绵延无尽的朱漆墙垣。   南宁王府的宅院占了整整半个明德坊,五步一门十步一廊,雕梁垂拱,檐牙高啄,山石高耸,植被冷萃。园中开凿出一整面的人工湖,湖边杨柳依依,湖面荷叶如盖,湖水清澈,上卧六道白石廊桥,衔接亭台水榭,玲珑雅致,美不胜收。   此次南宁王府设宴,广邀闵州城中的内眷娇客、世家子弟,歌舞宴饮投壶花令,好不热闹。   亭台水榭间,有交好的夫人内眷互相见礼,凑在一处小声道:“南宁王府可有好些日子不曾举宴了,这忽而发了帖子,可是有什么内情?”   有消息灵通的女眷道:“听说是为了青阳郡主。”   青阳郡主自半年前意外受伤之后,就一直于王府别苑养伤。当时多有传闻,青阳郡主的那双腿怕是不太好了,后半辈子大抵要在床榻轮椅上过活。   她年纪尚小,突遭遽变,性情也愈发古怪难测,谁都不愿见,就连南宁王赵数一月也难见上她几回。   南宁王素来疼爱他这个女儿,往日里那般喜爱热闹宴饮之人也鲜少再露面,此次突然邀约,莫非是青阳郡主的病情有了好转?   众人不免心思浮动,若当真如此,可得好好想想法子,讨这位金尊玉贵的小郡主欢心。   商丽歌和公子迈过后花园的垂花门后便分了开,公子去了男宾那侧,临走前低声道:“晚些别自己走,等我一起。”   商丽歌看着那道月白身影消失在回廊下,下意识抚了抚耳垂。   那里有一点灼烫酥麻,似乎公子呼出的热气还在那里轻拂而过。   不远处传来贵女们的嬉笑轻谈,宛若春莺。几人从那绿得油亮的芭蕉叶后缓步而来,见到商丽歌微微一愣。   商丽歌非世家贵女,衣着打扮也与官眷娇客多有不同,一路行来已叫人频频侧目。然她这些时日委实声名鹊起,不少官眷都曾递过帖子邀她入府,又是郡主乐师,出现在此处倒也并不叫人十分意外。   又因穆婷鸢一事流传甚广,不少人都已然知晓黎商就是大家商丽歌,此时大多也纷纷上前见礼。但也有些自恃身份的,不喜与乐人为伍,便偏了头假作不见。   “装模作样。”   人后一声娇嗤,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商丽歌抬眸一望,见一个下巴尖尖梳着单螺髻的女子挑眉看来,一双柳叶眉倒是生得好看,然眼中讽意十足,生生破了几分纤巧美感。   她身后还乌泱泱站了一小群的姑娘,显然是以她为首。见到她来,与商丽歌搭话的几人一时面露尴尬,忙行礼道:“罗姑娘。”   姓罗?   商丽歌多看了她一眼,却听她道:“你们杵在这儿做什么,没瞧见挡道了吗?”   这□□之间的鹅卵道其实并不狭窄,几个姑娘围着商丽歌站在一侧,空出的地方足以叫两三人并排畅行,然听这位罗姑娘如是说,其他人还是往侧退了退,让她们走过。   罗明月睨了商丽歌一眼,从鼻间哼出冷声,仰着脖子从她面前而过,宛若一只骄傲的孔雀。   有人忍不住撇了撇嘴:“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小声些,她父亲如今立了功,想来那官位又能往上抬个一级半级的,整个闵州城除了南宁王,还有哪个能大过她爹的官级?”   商丽歌听着,倒是想起一桩事来。   那时她还未承认商大家的身份,但已然被郡主聘为乐师,收到了不少后宅的请帖,然商丽歌精力有限,好些都回绝了。   这其中就有闵州刺史罗飞延府中的女眷。   商丽歌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不久之后,罗家的婆子便寻上门来,要商丽歌过府指导她们家姑娘的舞乐,那副颐指气使宛若恩赐的模样,与这位罗姑娘如出一辙。   最后,自是又被商丽歌拒了。   商丽歌弯了弯唇,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   “郡主到——”   众人说话间,便听一声高唱,只见小径那头四人抬着竹辇而来,赵婉言坐在上头,双环髻上簪的两朵珠花花蕊颤颤,模样十分逼真,落在发间尤为俏皮可爱。   她穿着雀鸟登枝的双层锦丝襦裙,胸前戴着金珠红瑙璎珞圈,绣鞋尖上各镶了一颗南珠,足有指盖大小,看着着实贵气逼人,灼丽讨喜,然她一张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看人都是冷冷的。   四人小心将竹辇放下,赵婉言从上头下来,一双腿行走如常,就好似从未伤过一般。   竟是恢复得这样好。   众人瞧得一愣,随即忙福身行礼:“郡主金安。”   赵婉言应了一声便抬步而来,罗明月行礼后抬头,见小郡主朝着她走来,心头顿时一喜。   来之前父亲便已同她漏过口风,知道这筵席多半是为了青阳郡主而设,母亲身子不便没有前来,然在她出门前亦是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同郡主好好相处,若能叫郡主开怀另眼相待,自是最好。   在这群贵女之中,她家世最高,郡主要寻人说话定会寻她。罗明月直了直腰背,立时迎上前去,一改方才的目中无人,倒是语调轻柔道:“郡主可要玩花令或是投壶?我陪郡主……”   然不等罗明月将话道完,赵婉言已然略过她,朝她身后的人道:“你怎么才来,叫我好等。”   罗明月面上的笑意一僵,立时回过身去,却见赵婉言已在商丽歌跟前站定,同她说起话来。   虽是责怪之语,可赵婉言面上全然不见怒色,不仅不见怒色,眸中更是亮了几分,神情比之方才要生动许多,一眼就能叫人看出她此时心情不错。   “是我的不是,郡主可莫生气呀。”商丽歌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里头裹了两块亮晶晶的奶酥糖,“我自己做的,就当给郡主赔罪了。”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赵婉言哼了一声,却毫不避讳地伸手拿了一颗,奶酥糖香甜松软,她吃得腮帮鼓鼓,与商丽歌边走边聊,瞧着竟是说不出的熟稔自然。   罗明月呆立在原地,只觉四面八方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叫她脸上火辣辣地烧,一时红一时白,袖下的手不由猛然收紧。   商丽歌陪着赵婉言走了一会儿,她身边的老嬷嬷就来寻,赵婉言有些不虞,老嬷嬷无奈,只得看向商丽歌。   “郡主这些时日都待在别苑未曾出门,怕是与好多人都生疏了,也该去见见那些新老朋友,莫要辜负王爷一番心意才好。”   南宁王此时举宴,无非是想让赵婉言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让她尽快融入贵女们的圈子,对她来说有益无害。   赵婉言虽不情愿,但也知道是父王一番谋划,便也顺从道:“我待会儿再来找你。”   商丽歌应下,看她离开后,再次独自逛着花园。   蓦然听石桥那头的廊亭边上传来一阵喝好,不少小娘子都跟着抬眸望去。只见对面石桥边围了不少年轻郎君,似在比试投壶。   澧朝民风旷达,多有舞乐宴饮,虽说男女不同席,但也不似前朝连面对面端坐都要隔着屏风那般拘谨严苛,女眷男宾之间互相比试投壶射箭都是常有的事,故而被吸引了注意的女眷们不但没有避开,反而跟着围了过去,想一看究竟。   走得近了才瞧清,果然是几个世家子弟在比试投壶,之所以方才爆出一阵高呼,是因为中间那个穿着宝蓝直涰的年轻郎君已然连中六矢,再有两矢便能得全壶了。   投壶是贵族中流行的风雅游戏,商丽歌之前也并没怎么玩过,此时见那年轻郎君执箭而掷,倒也生了几分兴趣。   只听“铛”的一声,箭矢稳稳入壶,壶中的细豆一颗也未曾蹦出。   众人连声叫好,商丽歌也跟着莞尔抚掌,如今可就剩下最后一支了。   “哎,只要罗郎一出手,我们几个哪还有发挥的余地,看来此次的彩头是又要被罗郎收入囊中了。”   那司射手中捧着的托盘上,正放了一只成色上好的翠湖白玉镯。   商丽歌听他姓罗,不由又多瞧了一眼,见他眉眼之间确与那位罗姑娘有几分相似,想来也是罗飞延的子嗣。倒是与那位罗姑娘不同,他瞧着不骄不躁,出手稳当,这最后一支箭矢,照样毫无意外地飞入了壶中。   几个郎君高声喝彩,小娘子们窃窃私语,偶尔用帕子捂了嘴,偷偷轻笑。   廊亭之中,詹慕台摇着折扇,忍不住摇头道:“还是这罗家小子会出风头,瞧把那些小姑娘迷得,个个瞧得目不转睛的……”   詹慕台睨了身旁的人一眼,戏谑道:“不是我说,你要是上去玩两把,哪还有那罗家小子什么事……哎哎哎?!”   身旁之人倏尔起身,詹慕台惊得一阵怪叫:“你干嘛?”   闻玉摩挲下了指尖,看着人群里瞧旁人瞧得目不转睛的商丽歌,忽而牵唇轻呵:   “去出风头。” 第八十七章 晋江独发   席上,赵数眯眼瞧了半晌,转头对罗飞延道:“罗大人家的儿郎好俊的身手,这投壶的本事可是叫人好生钦佩啊。“   罗飞延哈哈一笑:“不过是些玩乐的把戏,算不得什么身手,诸位见笑,见笑。”   他近日意气风发,眼看就要加官进爵,身旁人自没有不捧着他的,流水似的夸赞不绝于耳,直听得他满面红光。   一片恭维声中,忽听有人轻咦了一声,叫众人的目光再次落到对面。   只见廊桥边上,司射捧着托盘上前,宝格湖蓝的锦缎上放着那只翠湖白玉镯,乳白色的镯身中翠色纹理氤氲缠绕,好似碧波轻漾,阳光之下,更是熠熠夺目。   罗毕晨正要上前,却见身侧流光划过,“铛”的一声,箭矢竟是稳稳落入壶中。   “抱歉,我也想来试上一试。”   这声如金石冷玉,光是耳闻就叫人心口一跳。   众人转头,只见廊桥石阶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人,长身玉立如圭如璧,半截紫玉狐狸的面具下,一双黑眸宛若雪霁幽潭,深不见底。   闻玉抚过雪白的箭翎,月白广袖一抬,几乎不见瞄准,箭矢已然从他指间飞出,又是一声,毫无偏差地落入壶口。   闵州城中,何时来了这样一位人物?   以罗毕晨为首的几个郎君皆是愣了愣,一众小娘子则是羞红了脸,频频往闻玉看去。   商丽歌亦是讶然,公子甚少在人前露面,此次参加南宁王府的筵席已是叫人意外,眼下竟然又在众人跟前玩起了投壶……   似是察觉了她的目光,闻玉抬眸朝她这处看了过来,目光相对时有一瞬的停滞。   不知为何,商丽歌总觉得公子的这一眼别有深意,莫名叫她心虚了瞬。   又是一箭扔出,这次是贯耳,箭矢没入左边的壶耳之中,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后一箭紧跟而来,又没入右边的壶耳。   “贯耳连中!这位郎君好生了得!”   然精彩的还在后头,商丽歌一眼不错地盯着公子的手,见他一次性取了两支箭来,左右各持一支,同时掷出,这两支竟分毫不差地入了左右壶耳,连撞出的声响都并作一声。   “好!”   众人纷纷喝彩,商丽歌一边抚掌,一边笑得眉眼弯弯,好似投中的人是她一般。   闻玉又瞧她一眼,微蹙的眉心这才舒展开来,唇边也有了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方才还稍显冷峻的气场一下子变得温润起来,更叫小娘子们春心萌动,看得目不转睛。   那只翠湖白玉镯自是归了闻玉,罗毕晨上前,大方道了声恭喜。   “二哥!”   罗明月骤然出声,走到罗毕晨身边,飞快地瞥了眼一旁的闻玉,颊边忽而染了点绯红色,抿唇道:“你们玩得这般尽兴,我也来出些彩头。”说着就将腕上的红玛瑙手镯褪了下来,放到司射的托盘中。   “谁若是能赢了我,这镯子尽管拿去。”   罗明月的投壶战绩在一众贵女之中亦是不俗,一时之间竟是无人开口。   罗明月看了一圈,蓦然指了商丽歌扬眉道:“听说商大家亦是投壶高手,不如也来玩上一局?”   商丽歌:……我是高手,我怎么不知道?   “你听错了。”商丽歌径直道,“我水平有限,不敢丢人现眼。”   罗明月既想出这个风头,又哪里肯依。她看商丽歌不顺眼,非要拿她来作这块垫脚石,此时自是不依不饶:“商大家何必谦逊?输了也不丢人,左右图个乐子罢了。”   罗毕晨听得蹙眉,正要开口,却是詹慕台先一步走上前来,折扇漫不经心敲在掌心:“罗姑娘既有这个兴致,不若这样,你们几个两两组队,罗姑娘和你兄长一组,商姑娘和这位郎君一组,由女子蒙眼而投,男子从旁指导,这样的玩法,可算公平新鲜?”   围观的众人也觉得此法有些意思,罗明月却是神色一滞,哼道:“凭何要让他们为一对?”   詹慕台扬眉:“罗姑娘的意思,是想同商姑娘换换?”   若是应了下来,她的心思岂非昭然若揭?罗明月红着脸,还没修成这般厚的脸皮,便只道:“毕竟我和哥哥相熟,我也是怕占了他们便宜。”   罗明月又看了闻玉一眼:“若是这位郎君不愿……”   “好。”闻玉应得干脆,罗明月一噎,一张脸涨成猪肝色。   詹慕台险些笑出声来,忙展了扇子遮在唇前,又问商丽歌:“商姑娘以为呢?”   都到这地步了,她再推辞倒像她当真怕了罗明月,商丽歌走上前来,站到公子这侧。   詹慕台命人取了黑布来,自己亲自当了回司射,让两人先将姑娘的眼睛蒙上。   商丽歌索性闭了眼,人影晃动间,熟悉的清冷松香钻入鼻尖,眼前一暗,柔软的锦缎已覆住了她的双眼。   眼不能见,其他的感官似是骤然被放大了许多,商丽歌能清晰地察觉到公子的气息,像是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   闻玉将黑布绕到她脑后,不松不紧地打着结,听她低声道:“我真的不会投壶。”   闻玉笑了笑:“无妨,有我。”   商丽歌听着,心头忽而一定。   闻玉将箭矢送入商丽歌手中,指引着她找准角度,同时在她耳边道:“还记得你在马球场上跳的那支舞吗?若你十步之外就有那一面大鼓,你要用系了鎏金球的绸带将那面鼓击出声来,需要用多大的力?”   商丽歌讶然偏头:“我记得公子当日并不在场。”   商丽歌又想起,公子当时还没头没尾地问过她,马球好不好看。   莫非……   商丽歌一惊:“公子也去了?”   景兰苑是安王的地盘,公子那日莫不是去寻的赵逸?   闻玉没有否认,只道:“想想当时所用的力道,比之一半即可。”   商丽歌还在想着安王,那时不知公子身份,还以为公子所做一切都是帮着赵逸参与夺嫡,如今反过来想,怕是赵逸帮着公子……   “专心一点。”   耳边传来滚烫的一声,立时燎红了她的耳尖。商丽歌这才隐隐发觉,公子替她调整着执箭的角度,抬手之时,似是将她整个人都拥在了怀中。   商丽歌:……好像更加没法专心了。   耳边是公子的轻笑:“罢了,输也无妨。”   那怎么行!   公子投壶实在叫人惊艳,她如何能拖后腿。商丽歌收敛心神,依着闻玉给出的角度衡量着力道,箭矢飞掷而出,嗑出“铛”的一声。   商丽歌一愣:“中了?”   闻玉忍不住莞尔:“嗯,中了。”   这便中了?!商丽歌喜笑颜开,这投壶也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难嘛。   一旁的罗明月同样中了,詹慕台眯了眯眼,吩咐了人几句,便有小厮上前,将两个投壶往后挪了一些。   没了蒙眼前对距离的估算,这一筹倒是又增加了难度。   罗毕晨一时蹙眉,闻玉却道:“鼓面挪远了三步。”   商丽歌估算着自己挥袖的力道,顿了片刻后摇头:“不成,以那时的情形,我会击不到鼓面。”   闻玉又将一支箭矢放到商丽歌手中:“若有两个鎏金球呢?”   商丽歌估摸着手中的重量,再次举箭。两支箭矢一并飞出,竟是双双落入壶中。   “又、又中了?”   闻玉应道:“看不出来,歌儿的投壶天赋竟是这样好。”   商丽歌被夸得飘飘然,下意识道:“近朱者赤。”   闻玉一顿,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旁的罗明月这次未中,胜负已分。商丽歌摘了眼前的黑布,适应了会儿后便上前取了那只红玛瑙金镯,朝着罗明月晃了晃:“罗姑娘,承让了。”   罗明月的鼻子都险些气歪了,咬牙道:“你们根本就是认识的,你们作弊!这次不算,镯子还我!”   商丽歌摊手:“我们本来也未曾说过,我们不认识呀。”   “你——”   “罗姑娘莫不是输不起?”   骤然而来的女声打断了罗明月,众人转头,见不知何时南宁王已领着众人走过了廊桥,站在南宁王身侧的赵婉言冷道:“是你提的要同商大家比试,又是你主动拿了镯子出来,如今输了却想赖账,罗家姑娘可真是好风度。”   这话听得罗飞延老脸臊红,忙斥了罗明月,要她向郡主和商姑娘赔罪。   罗明月咬了唇,这般在众人面前遭父亲斥责,面上如何还挂得住,愈发恼羞成怒道:“明明是他们狼狈为奸——”   “住口!”   罗飞延猛地喝住她,看了跟前的那个年轻人一眼。   他自然认得,此人就是那日带他到悦客酒楼的那个年轻人,只是方才听南宁王提起才回忆起来,闻玉是澧都那位公子之名,他虽身无一官半职,却能撼动学子致仕的半壁江山,就连南宁王也对他礼遇有加,而自己也是因他提点才得来这次立功的机会,得罪了他绝对划不来。   明月口无遮拦,他如何能叫她一错再错?   看着父亲陡然凌厉的目光,罗明月气白了脸,却也不敢再多说一字。   商丽歌上前一步,拉过她的手将那镯子重新套回她腕间:“这物件既是罗姑娘的心爱之物,我自没有强占的道理,这便还给姑娘。”   商丽歌又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左右,丢脸的也不是我。”   罗明月两眼一翻,险些气晕过去。   “商姑娘和公子配合默契,叫人艳羡。”赵数骤然开口,“还未谢过商姑娘这些时日对言娘的照拂。”   赵数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块玉牌来:“姑娘的彩头由我来补,这方玉牌赠与姑娘,日后这南宁王府的大门,随时都朝姑娘敞开。”   玉牌上用金漆写了“南宁”二字,相当于是王府中人,除了赵婉言和詹慕台,还没有哪个小辈能获如此殊荣。   众人齐齐一惊,南宁王这意思,相当于是收了商丽歌为义女,这样的身份,已是压过了闵州城中一干贵女!   各式各样的目光落在商丽歌身上,艳羡惊疑探究,众人心头想的,无非是此人究竟有怎样的本事,竟能得南宁王如此另眼相待。   商丽歌亦是一怔,忙道:“此礼贵重,民女愧不敢当。”   赵婉言闻言,几步上前,拿过玉牌就塞到商丽歌手中:“父王说你能当,本郡主也说你能当,那你便是能当,不必推辞。”   商丽歌握了握玉牌,只得行礼谢恩。   这一场筵席吃得众人晕晕乎乎,登上回府的马车时,还有好些人没缓过神来。   詹慕台送着闻玉和商丽歌出去,一边道:“我在这里等你的消息,回去了记得捎信给我。”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方才别过。   商丽歌的目光来回一转,扬眉道:“公子同詹慕台的关系可真是不一般。”   闻玉道:“詹慕台的母家同南宁王妃均是出自渭河良氏,与……与我母亲亦曾是闺中密友。”   商丽歌顿了顿,原来如此。   那詹慕台定也是知晓公子的身份,要带他见南宁王也不难了。   两人并排往马车行去,商丽歌忽而脚下一顿,难怪她脚伤之时詹慕台会那般放心地将她交给公子,原是这两人是老相识了。   商丽歌轻哼一声,翻着手中的玉牌。巴掌大小的牌子,却很有些分量,没想到来了王府一趟,竟还有这样的收获。   明明她也没做什么。   “有了这样东西,莫说是在闵州城中,便是在权贵遍地的澧都,也多有裨益。”   商丽歌应了一声,闻玉却忽而顿步,一手握住了她的臂弯。   商丽歌回眸,撞进那双深眸之间。   “这里的事情我已然处理得差不多了。”   商丽歌低头,又应了一声。   闻玉伸手,将她的下颌抬起,不容她目光躲闪:“所以歌儿,可愿与我一同回去?” 第八十八章 晋江独发   公子的声音散在初夏的暖风之中,好似带了醺然醉意,又如修剪枝叶的裁刀,轻易就将商丽歌糊起的窗户纸裁得粉碎。   闻玉贴着她的耳侧俯下身来,下颌靠在她肩头,低声道:“我听到歌儿的心跳了。”   “它跳得好急。”   商丽歌呼吸一滞,闻玉却仿若不觉,只漫不经心把玩着她的发梢,然未叫她瞧见的下颌却莫名紧绷。   “歌儿到现在还不肯承认,你已对我动心了么?”   商丽歌闭了闭眼,此时的她就好似撞入蛛网的飞蛾,公子寸寸逼近,已然叫她无路可逃。   公子有千百种手段,却也真真切切将他的一颗真心捧出,不眠不休追她至此,护着她照顾她,事事亲力亲为,润物无声。   她无法做到视而不见,亦不知何时已然动情。   可是……   商丽歌呼出一口浊气,正要开口,却觉腰间倏尔一紧。   闻玉轻轻摩挲指尖:“你离开得那般仓促决绝,可知红楼中人在得知你的‘死讯’时是何等心情?”   商丽歌一怔。   “飞霜日日都在收拾你的屋子,每打扫一次都要偷偷哭上一回。”   “你生死不明的那几夜,殷千千要去山上寻你,被我的人拦下后拒不见客,关着房门喝了整整十壶的雪寂。”   “素湘不信你死了,赶着配了各式各样的伤药,治跌打的,骨裂的,还有内伤的,就想着把你救回来后能用得上。”   “还有欣荣。”闻玉音色沉沉,“若她能全身而退,你是当真忍心让她看到一座冰冷的墓碑么?”   商丽歌听得浑身战栗,咬在唇上的齿痕一点点深陷。   她一心想挣脱桎梏,从此天高海阔,决绝地将亲情友情一并斩断,却忘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公子呢?   商丽歌从卫临澈和丛云口中得知的,是否还只是冰山一角?   那些时日,公子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对不起……”商丽歌闷在公子怀中,这般低低一声,霎时就叫闻玉心口酸软,险些就要溃不成军。   他顿了片刻,指尖自她发尾轻穿而过:“歌儿就这般狠心,能舍得所有关心你的人?”   “你舍得她们,也舍得我吗?”   怀中人半晌不答,闻玉眸中的神色愈发深浓,指尖都掐出一点青痕来,蓦而道:   “三个月。”   商丽歌一愣:“什么?”   “跟我回去,三个月后,若你依旧想要离开……”   “我会亲自送你。”   闻玉垂着眸,无人能瞧见他眼底神色:“你无需再假死远遁,无需隐姓埋名,想去何处便去何处。”   “我绝不阻拦。”   夏风徐徐而过,却不闻树叶飒响,好似天地之间都只剩他们二人。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她似乎低笑了一声。   闻玉心头一紧,听她一字一句道:“好,我跟你回去。”   胸间的跃动因着这一句都凝滞了一瞬,然转瞬之后,便是跳得狂热而剧烈。   闻玉眸中一颤,绷紧的下颌这才缓缓放松下来,语气中却听不出半点痕迹:“既答应了,歌儿可不许反悔。”   商丽歌弯了弯唇:“公子亦是,若三个月后我再想离开,公子可不许拦。”   闻玉抚着她发尾的指尖一顿,神色如常道:“好。”   ***   既然决定了要回,许多事情便要一一安排好。   商丽歌去曲园同罗四娘道明原委,随后去上了最后一堂课,说了准备离开之事。   下课后,荆北急急上前道:“师父还会回来吗?”   商丽歌一顿,抬手拍了拍他的额头:“你若愿意,可以同我一道。”   荆北愣了愣,随即喜不自胜。   他长这么大,还从未去澧都瞧过,且他无父无母孤身一人,本就没什么牵挂,师父肯带上他,那自是千好万好。   荆北兴奋得一夜没睡着觉,一大早又起来收拾东西。商丽歌倒是没有太多需要收拾的,只是先去了赵婉言处辞行。   得知她要走,小郡主沉了脸,却是难得没发脾气。   “郡主果然是个小大人了。”商丽歌笑道,“郡主既喜欢舞乐,那就请继续学下去,闵洲城中还有许多很好的乐师,郡主定然能够学有所成。”   商丽歌抱了抱她:“我会回来看郡主的,到时郡主将那首《桃夭》跳给我看,可好?”   赵婉言答应下来,动作生疏地回抱了她。   “我、我会想你的。”   匆匆扔下一句,小郡主便红着脸仓皇而走,几个丫鬟忍俊不禁,朝商丽歌行礼之后便追了过去。   镜湖上清波微漾,夹岸桃叶青翠如油,晴空万里,天光正好。   从王府回来,商丽歌又同公子一道去了卫府。   卫忱虽多有不舍,但面上不曾表露出半分,又见二人同进同出,面上笑得愈发和蔼。   卫临澈从未见过卫忱笑得这般可亲,刚问了两句便吃了卫忱一拐杖。   卫忱恨铁不成钢道:“你个榆木脑袋!”   他都这把年纪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抱上曾孙呢,旁人在他这个岁数,早就四世同堂了。   卫忱越想越气,恨不得再抽他几下才好。   这般一闹,原本沉郁的气氛倒是散了几分,卫忱收回手,望着大门的方向久久不言。   那个孩子自小背负得太多,比起复仇洗冤,他更在乎的,是他是否平安喜乐。   卫临澈看着卫忱的神色,也收了笑道:“祖父放心,表哥不是一个人,还有我呢。”   闻玉走之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他都牢牢刻在了心里。   他已长大,也该扛起卫氏门庭了。   ***   次日一早,商丽歌一行便出了闵州城。他们并未往阆州方向走水路而上,而是出了甘南四州,一路往北。   荆北未曾离开过闵州,看着路上的尘土都觉得新鲜,自然不想闷在马车中,便同丛云一道坐在外头。   马车里便只有公子和商丽歌两人。   眼见已然入了夏,商丽歌苦热,闻玉便命人备了凉茶,然每日只许喝两杯,凉茶太寒,见过她在月事期间缩着身子喊疼的模样,闻玉便不许她贪凉多喝。   商丽歌只得以袖作扇,闻玉瞧了她一眼,蓦然朝她伸出手来。   商丽歌一怔,下意识倒了杯凉茶搁在他手心。   闻玉目色顿了顿,忍不住轻笑出声,商丽歌被他笑得云里雾里,索性叉腰怒瞪。   那一双眼望来时灵动又勾人,闻玉瞧着,眸色微深。他将茶杯搁到几上,依旧朝商丽歌伸出手去,含笑道:“我的手素来偏凉,你若觉得热,尽管拿去用。”   商丽歌轻哼一声,不为所动。   闻玉勾唇,忽而俯身过来,坐到了她身侧。马车适时一颤,两人的衣袖摩挲在一处。   “过来做什么?”   闻玉:“将我身上的凉气分你一些。”   商丽歌偏过头:……好像更热了嘿。   这般行路了几日,马车终于在这日傍晚入了濂州城。   去年濂州水灾,城中屋舍不少被洪水冲垮,后来太子督造重建,不过几月,建好的屋舍再次倒塌,引得民怨沸腾。   而如今的濂州城,已然看不出灾后痕迹,街道之间人来人往,倒显得一派生机勃勃。   商丽歌一行住在了城中的欢喜客栈,本以为第二日就出发离开,却听公子道:“不急,此地我还有事要办,你若觉得无聊,明日戏园子里正好有乐魁班出演,我们可以一道去看看。”   乐魁班并不是一般的杂耍戏班,而是民间自发组织形成的一个演乐班子,用的都是些自制的乐器,种类新奇繁多,调子也新颖。   在澧都之时,商丽歌已早有耳闻,不想竟能有幸亲眼瞧上一回。   这般一想,商丽歌亦有些兴奋,早早便收拾了睡下,却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她坐在台下看着乐魁班演乐,有个戴着面具的年轻郎君走上台去,合着拍子轻声而唱。   那声清澈如山泉,却能勾魂夺魄。   商丽歌听得入神,再抬眸时却见那位郎君已然离开,商丽歌立时追了上去,将人堵在了梧桐树下,硬是摘了他的面具。   面具之下,是公子俊美无俦的五官,每一笔都如冰刀细琢。   商丽歌鬼迷心窍,将人按在树上,亲了上去。 第八十九章 晋江独发   窗外天光大亮,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叶,洒在柳叶纹青纱床帐上,勾勒出少女呆滞的身影。   外头适时响起叩门声,梦里的声音此时就隔着一道门板:“起了么?出来用些早食。”   商丽歌捂住脸,“嘤”了一声。   梦里那个对公子为所欲为,强取豪夺的人不是她。   一定不是!!!   听到里头有些动静,闻玉也不急,就等在房门外,直到商丽歌收拾妥当开门出来。   她今日没将长发半挽,只随手朵了股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发间簪了两朵珠花,好似夏日里的棣棠,明丽逼人。   商丽歌半垂眼睫,避开了公子的目光,转身下楼。   早食是寻常的灌汤包和甜汤面点,商丽歌闷头吸着汤汁,她今日格外安静,也不肯与他目光相对,闻玉眉心微蹙,意味不明地扬了扬眉。   一行人用完早食,便去了彩戏园子,乐魁班就在此处演乐。因为名头响亮,坐席的位次一票难求有价无市,也不知公子是怎么在短短一日之内就得了票来,还是最邻近的乙等位次,虽不如甲等席位清静雅致,但胜在能清晰看到台上的每一种乐器。   要不怎说公子细心,商丽歌对乐魁班感兴趣,就是因着那些不常用的民间乐器。   然他们到彩戏园时,位子却已然被人占了。   戏园的小二一脸抱歉地出来赔礼,荆北气道:“哪有你们这般做生意的黑心人,我们明明已然包了席位,你怎好再售与他人?”   小二无奈道:“实在对不住,贵人点名要此间的席位,我等实在不敢违逆。不若这样,我给各位退了全部的价钱,再给你们另寻处看台如何?”   “或者明日,明日我们一定将这席位空出来,几位……明日再来?”   “话不是这样说。”商丽歌转了转腕间的双扣金镯,抬眸道,“凡事总该有个先来后到,若是明日再有个贵人要占这席位,你们戏园让是不让?”   “这……”小二一噎,讷讷不敢言。   “吵什么呢?”   富贵牡丹的洒金帐帘一掀,从里头出来个梳着双螺髻的丫鬟,一身翠色云纹荷叶边襦裙,腕上套了两只银镯,瞧着比那些小户家的千金还要气派。   丫鬟冷冷扫了跟前的几人一眼,原本满心不耐,此时却不由一个咯噔,又仔仔细细地瞧了过去。   这一行三人,除去那个半大少年,另两个都戴了围笠不见面目,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两人的身影很是眼熟,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且让她本能地心头战栗。   商丽歌倒是认出她来,那日徽琴在红楼闹事,带了四个丫鬟随行,她便是其中之一。   她既在此处,莫非里头那个也是旧相识?   丫鬟这一眼停顿,已让她的气势短了半截,只冷声道:“银子照价赔你们,这席位已被我们姑娘包了,还不速速离去?”   “你们姑娘又是哪位?”荆北咬牙,“若是哪家的贵女千金怎不去楼上甲座,要在这儿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抢席位?”   丫鬟暗嗤一声没见识,愈发不耐道:“我们姑娘想坐哪儿就坐哪儿,轮得到你来置喙?”   一旁的小二听得冷汗直冒,忙低声朝他们道:“几位还是退一步吧,那里头的贵人是刺史大人的座上宾,轻易可得罪不得。”   “刺史大人?”闻玉微微偏头,“濂州刺史康为明?”   “是、是……”小二愣愣点头。   商丽歌微微一顿,原本的濂州刺史杜倍芳就是欣荣的父亲,他被害后便是这康为明做了濂州刺史。之后工部与濂州官员勾结偷换木料一事曝露,安王赵逸接手濂州事宜,这濂州大大小小的官员撤了不少,倒是这个康为明还稳坐在濂州刺史的位子上。   此人若不是公子的人,本事可不一般。   商丽歌看向公子,之前公子言来此地有事要办,莫不是同这位濂州刺史有关?若是如此,眼下便不好坏了公子的计划。   然闻玉同样偏头看来,并未压低声音道:“你若不嫌,我们就进去。”   话里话外,竟是全然未将里头的人放在眼中。   丫鬟气得鼻子都要歪了,手指一伸便斥道:“你们这群刁民,可知里头坐的是谁?徽琴徽大家之名可还听过?得罪了我们姑娘,刺史大人定然——”   眼见她伸出的手指就要戳上商丽歌的围笠,一旁骤然闪出道人影来,一手捏了丫鬟的手指就是一折,一如那日折断另一丫鬟的腕骨一般干净利落。   丫鬟看着丛云的脸,半声惨叫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面上如同见了鬼般惊恐难言,浑身抖若筛糠。   难怪……难怪她会觉得两人的身影这般熟悉,竟是他们!   丛云将人押下,抬头望向公子。   好家伙,他不过是在门口安顿了下马车,一进来便见此人对公子和商姑娘出言不逊,暴脾气一上来便折了丫鬟一根指骨,连正眼都没瞧她一眼。   外头的动静终于叫里头的人坐不住了,徽琴掀帘出来,一见此间情形目色便是一沉。然不等她兴师问罪,商丽歌已挑起一角围笠,露出半张脸来,朝她微一颔首:“徽大家,别来无恙啊。”   徽琴:……见了鬼了。   徽琴勉强挤出丝笑来:“原是商大家,是我家婢子无状了,商大家莫怪。”   许是当日给徽琴留下的阴影太过深刻,不等商丽歌开口,她又急急寻了借口转身离开,连被扣下的丫鬟也不顾了。   丛云一松手,那丫鬟便捂着手踉跄跟了上去,一旁的小二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时愈发诚惶诚恐。   “我、我这就过去收拾……”   小二话音未落,另一侧的纱帘被人一拂,从后走出个中年男子,五官写意,穿了一身宽袍广袖,腰间坠了块半掌大小的玉璧,雕了两尾锦鲤。   商丽歌先是一怔,随即惊喜道:“师父!”   师父?   荆北跟着一愣,师父的师父,岂不是他的祖师爷?   于是荆北“咚”的一声跪下,叩了个响头跟着道:“师祖!”   来人正是大家周沐楠,见此不由朗声一笑:“没想到商儿也收徒了,好孩子,快起吧。”   随即又道:“快开场了,可愿同我一道听听?”   商丽歌自是喜不自胜,几人一同入席。周沐楠的席位同是乙座,与他们原本订的席位一左一右,也能清楚瞧见乐魁班所用的乐器。   未过多久,乐魁班的人便登了台,小鼓板凳一敲,吹拉弹唱依次而奏,乐声之中几分欢快几分诙谐,的确新鲜有趣。   商丽歌听得认真,一曲过后又同周沐楠讨论着各种乐器的音域奏法,双目炯炯有神,明亮得好似银河星子,璀璨夺目。   闻玉轻轻勾唇,在她讲得口干之时倒了杯花茶过去,商丽歌顺手接过,饮了口后才反应过来,愣愣转头。   闻玉迎着她的目光,微微扬眉。   商丽歌想起梦中情形,忙垂了眼闷头喝茶。直到周沐楠抬目望去,闻玉这才移开目光,朝他微微颔首:“见过师父。”   “噗——”   商丽歌喷了茶,手忙脚乱地拿帕子擦嘴,一边瞪向闻玉。   后者轻笑:“这回不躲着我了?”   周沐楠有些惊讶,深看了公子一眼:“许久未见,公子似乎变了许多。”   闻玉笑道:“周大家以为这变化如何?”   周沐楠意味深长地看了商丽歌一眼,见他的小徒儿险些把鼻子都要埋进茶杯里了,不由笑道:“自是甚好。”   得知他们住在客栈,周沐楠便请几人到他的竹园小住。他虽不常住濂州,但在此地买下了一片竹园,每年会有几日到几月的时间待在园中,地方宽敞,住下他们几个绰绰有余。   竹园清幽,除了成片的竹林,园中还种了不少的梨树和梧桐。   眼下不是梨树开花的季节,枝叶并不繁茂,倒是另一侧的梧桐,枝叶亭亭如盖,翠绿层叠深浅不一,叫商丽歌瞧着心头一跳。   园中的长石凳上,放了商丽歌相赠的那把瑟,依旧未加修饰,却保养得甚好。   周沐楠从地里挖了两坛梨花白出来,开了封:“是我自己酿的,你们尝尝。”   酒香清冽,难得不见辛辣,商丽歌饮得痛快,就连公子也浅酌了一杯。   周沐楠许久不曾这般开怀,酒兴上来索性在那石凳旁席地而坐,长袖一拂迎风鼓瑟,乐音洋洋洒洒,商丽歌听了一阙后跟着起身,足尖一点,腰肢韧如杨柳,裙裾翩跹,好似盛开的姚黄牡丹。   一瑟一曲,一乐一舞,一静一动,配合得天衣无缝,有人沉醉乐中,有人称叹舞姿,梧桐树下,闻玉只静静瞧着商丽歌,那样欢快自然的神色,叫他跟着舒展眉目,怦然心动。   一曲毕时,周沐楠笑着起身,到商丽歌跟前道:“不错,大有长进。”   如此,他与茹儿也算后继有人了。   周沐楠又瞧了身后的闻玉一眼,蓦然压低了声音:“商儿可要记着,莫步师父后尘。韶光正好,记得怜取眼前人。”   商丽歌听得一怔,周沐楠已然大笑而去。丛云看了园中的两人一眼,拎着半醉的荆北跟着退下。   闻玉上前,拿帕子掖在商丽歌汗湿的额角,袖间的清冷松香钻入鼻尖,竟比开坛的梨花白还要醉人。   许是这微风正好,又许是喝了几杯酒有些上头,商丽歌此时满脑子都是师父的那句“怜取眼前人”。   商丽歌怔怔看着他,这回没再移开目光。   也许不久之后,公子的身份就会大白于天下,他们之间会有无法跨越的鸿沟。   甚至三月之后,他们就有可能分道扬镳。   可眼下,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看到公子眼中映着的是自己的影。   她不想后悔。   商丽歌倏尔弯唇,推着闻玉往后退了半步,他身后是梧桐遒劲的枝干,头顶是苍翠欲滴的梧桐叶。   似乎一切都与梦中别无二致。   只除了……   商丽歌拉了公子的衣襟,让他俯下身来,轻声耳语:“公子会唱曲吗?”   “嗯?”   闻玉不明所以地扬了扬眉,却听商丽歌又轻笑一声。   “算了。”   她抬首,一口咬在公子唇瓣。   不会唱曲也没关系,唱不唱她都已然鬼迷心窍。   商丽歌一点点描摹着公子的唇瓣,笨拙却热情。闻玉微微一怔,随即眸中墨色席卷,他由着商丽歌发挥,只是掐着她腰际的手越来越紧,似要将她揉入骨血。   梧桐沙沙,树梢枝叶相依,树下唇齿缠绵。   公子的眸色越来越深,却是稍稍拉开了与她的距离,音色中是低沉的沙哑:“歌儿醉了?”   商丽歌轻笑,指尖点在闻玉唇边。   “没有。”她道,“我是为色所迷。”   闻玉眸中一颤,似被星辰点亮的永夜。他重新俯身,攥住了商丽歌的唇瓣。   随即撬开齿关,长驱直入。 第九十章 晋江独发   红玉琴行的二楼雅间里,徽琴拧着帕子来回踱步,面色沉得似要滴出水来。   一旁的窗台边上放了盆绿植,此时,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正用帕子细细擦拭着绿植伸出的翠叶,神色专注。   他的五官轮廓分明,生得尚算俊朗,一身淡色长袍未见多余坠饰,却也被他穿出了几分贵气,若非身量矮小了几分,倒也算是个翩翩玉立的年轻郎君。   不同于徽琴的焦躁难安,他面上云淡风轻,看不出深浅,仿佛天大的事都没有眼前这盆绿植重要。   徽琴瞧着愈发火大,张口便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摆弄这些?”   康为明动作一顿,却是将每片叶子都擦拭干净后方回过身去,神色如常道:“急什么,濂州可是我的地方。”   徽琴自然着急上火,之前她在澧都的声名一落千丈,连带红玉琴行的生意都险些做不起来,好在红玉琴行在濂州城中还有一家分号,濂州刺史康为明是他们的人,这次的货就从濂州走,她守在这里,才勉强不会成为一颗废棋。   可没想到,红楼那位居然会出现在濂州。   眼下再传信已然来不及了,若让他平安回去,韩氏定然不虞,可若放任不管,万一叫他发现什么端倪,只怕韩氏更要拿她开刀。   徽琴左右为难,自然着急上火,且……   她心里发怵。   那位公子,可不是什么善茬。   “你有办法对付他?”   徽琴有些不信,她在濂州这些时日,借着康为明的名倒是过了几日舒坦日子,可此人瞧着着实不像是个干正事的,平日里不是遛狗就是逗鸟,能坐上濂州刺史的位子,还不是靠了那身阿谀奉承的本事。   康为明净了手,这才在桌前坐下,倒了杯清茶推去:“先消消火。”   然徽琴连看没看一眼,只道:“你有什么法子,还不快说?”   康为明扯了扯嘴角,顾自饮了茶后才慢悠悠道:“你可知,为何连各州府的官员都对那位公子礼敬三分?”   徽琴不耐道:“自然是因为他在那群文人中极富盛名,他的一句话就有可能左右仕途,甚至还会影响官员考评。”   “不错。”康为明点头道,“他本人被公认为第一公子,不仅学识出众,人品更是无可指摘,谦谦君子啊,浑身上下都没有半个污点。”   “就如同这杯茶,清澈见底,无人敢疑。”   康为明笑了笑,从桌案上了拿了支笔,浸润了墨水后举到了茶杯之上。   墨水滴下落入杯中,在茶水中氤氲而开。   “可这滴了墨的茶,你还会喝吗?”   徽琴一怔。   “若他不再是光风霁月的第一公子,他说的话,可还会有人信?”   康为明低眉浅笑,广袖一拂,将茶水泼尽。   ***   “嘶——疼疼疼!”   商丽歌躲着钻进床榻,不让闻玉再碰到她。   清风朗月的第一公子难得按了按眉心,放缓了声音道:“你乖一些,我才好给你上药。”   “不上!”   商丽歌气哼哼转头,然身子一侧,腰上又是一阵酸疼,忍不住龇牙咧嘴。   闻玉又好气又好笑,低叹道:“可方才,分明是歌儿先招惹我的。”   商丽歌面上一红。   方才在园中,的确是她没把持住,一时心猿意马才按着公子亲,原以为主动权在她手中,可才过了多久,就被公子反压在树上,腰都快被他掐断了。   商丽歌咬了咬唇,她哪知道公子这么不禁撩。   那一双眸中水光潋滟,半羞半嗔的模样叫人心尖酥软,闻玉摩挲了下指尖,方才那种失控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让他眸色顿深。   商丽歌本能地觉得气氛不对,又将衾被往身上裹了裹,催促道:“你快出去,夜深了,被人瞧见多不好。”   闻玉深看她一眼,蓦然俯低了身子。   商丽歌呼吸一滞,唇上好似又烧灼起来,叫她下意识抿了抿唇。   闻玉轻笑出声,墨色的眸子里亮了细碎的笑意,如同浩瀚银河。他俯下身,却是伸手揉了揉商丽歌的额发,温柔得似将人裹在了云层里。   “自己上些药,早点睡。”   衣袖之间拂动着一股清冽松香,直到人离开,那股淡香也依旧勾缠在侧。   夜色之中,商丽歌听着自己擂鼓似的心跳,一头闷进被角。   说公子不禁撩,她还不是一样!!   然不知是否因着冷香在侧,这一夜商丽歌睡得异常安稳,一睁眼已见外头天光。   师父起得早,商丽歌起身时,他已在外头打了两套拳,又叫着闻玉下了半局棋。见商丽歌出来,周沐楠笑道:“看来商儿昨日休息得很是不错。”   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闻玉一眼:“倒是公子,瞧着似乎没休息好的样子。”   商丽歌一愣,公子戴着面具呢,师父是打哪儿看出来的?   闻玉不动声色地吃了周沐楠两个子,似是不经意道:“师父若再不专心,这盘棋可是输定了。”   周沐楠“啧”了一声:“你说你,下手怎就这么快……”   商丽歌:……嚯,这声师父倒是叫得顺嘴。   几人在院中或喝茶聊天,或抚琴手谈,委实悠闲。之前听公子说在濂州有事要办,如今却也不见他做了什么,就连丛云也一道留在园中,手中的瓜子磕得“咯嘣”响。   就在商丽歌以为他们要这般悠闲得住上两天时,竹园里的小童躬身来报:“外头来了位官大人,要请见公子。”依誮   商丽歌抬眸,见公子摩挲了下雪白的棋子,淡声道:“可知是哪位大人?”   “姓康。”小童道,“那位大人很是守礼,就等在竹园外,说是待通禀过后他再入内。”   濂州刺史,康为明?   商丽歌一怔,他竟亲自来了。   周沐楠道:“真是稀客,我这竹园,还未有哪个官爷拜访过呢。”   人既来了,便不好将之拒之门外,又是刺史,几人自然要亲自去迎。   那康为明与想象的甚为不同,没有一点官架做派,穿了一身常服,周身也没有多余的坠饰,便说他是个两袖清风的书生,也是有人信的。   他先表达了番冒昧前来的歉意,随即开门见山道:“得知公子途径濂州,濂州各个学府的学子都高兴坏了。在下也是好书之人,对公子亦是仰慕已久。今日府上设宴,不知公子可愿与我同往?学子里有好些好苗子,若能得公子指点一二,入仕一途也能少走一些弯路啊。”   康为明说得情真意切,既不掩饰自己的私心,也是为了濂州的学子们说话。且他将姿态放得很低,似乎当真只是求贤若渴,不会叫人觉得有官压仗势之嫌。   可康为明好歹是一州刺史,言语间又有代表濂州众学子之意,公子若是推脱,难免会给人孤傲清高之感,且商丽歌觉着……   “大人相请,是闻某荣幸。”   果然,公子并未拒绝。   康为明立时喜笑颜开,他似是早已料到公子会答应,连马车都已安排妥当:“公子,请。”   丛云和商丽歌互换了下眼神,跟在了马车旁。   康为明的府邸与周沐楠的竹园并不近,商丽歌走得脚都酸了,方才看到刺史大人的宅院。   此时那灰墙之下立了好些个手捧书籍的年轻学子,见到马车停下立时亮了双目,闻玉刚一下车便被他们团团围住,一个个好似瞧见到了天仙般殷勤。   丛云握剑的手紧了紧,他与商丽歌被隔绝在人头之外,若非公子早有吩咐,只怕此时他已然提剑将这些人通通隔开。   众人簇拥着闻玉和康为明入内,丛云和商丽歌跟在后头,却被门口的护卫拦下。   丛云面色一沉:“我们是公子的人。”   “刺史府私宴,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丛云还待再言,商丽歌已然拉了他退到一旁。不让公子的人进,应是康为明一早吩咐了他们,无论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康为明没安好心,只是不知他究竟要做些什么。   虽说公子定然早有防备,可他孤身一人在里头,商丽歌总归放不下心。   “以你的功夫,可能进到府中不被人发现?”   “自然。”   “那……若再带一个我呢?”   丛云迟疑了下:“有风险。”   商丽歌微微蹙眉,目光在巷道间一顿,蓦而又道:“你先进去,我自己想办法。”   丛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知是哪家的乐坊受邀前来,下来好些个身材匀称,面覆红纱的妙龄女子,光看身影已见袅娜,只是穿得略少了些,行动之间,隐隐可见腰际风光。   丛云收回目光,忐忑道:“要不你还是别去了?”   若叫公子瞧见,他该怎么收场?   “你也不会武功,里头不一定是什么情形呢,若是有个万一……”   “康为明不会直接对公子动手,他承担不起谋害公子的罪名。”   可旁的就不一定了。   商丽歌再度看向那群姑娘,微微眯了眯眼:“若只是清谈学问,找这些风尘女子做什么?”   丛云一怔。   那些姑娘们步履娉婷,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若有似无的勾挑媚意。   那是风月场里训出来的本事,决计不是一般的演乐之人。 第九十一章 晋江独发   刺史康为明的府邸并不显得富丽堂皇,却是十分清新雅致。   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曲折延伸,两侧花木郁郁葱葱,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花草,个头小小散若繁星,红的粉的都有,偶尔有含羞半开的探到小径上,花香沾染衣袖。   出了小径,视野顿时开阔。水榭边上架起了高高的木椽,轻薄的纱帘垂在上头,四角挂了迎风铃,微风徐徐,叮铃悦耳。   年轻郎君们就跪坐在薄纱之后,敛袖烹茶,朝气蓬勃的五官若隐若现。   一番品学论道,公子知无不言,那康为明腹有诗书又态度谦和,同样极易叫人心生好感,席上气氛热烈,和乐融融。   茶水之后,康为明便命人上了酒菜,他身侧的婢子跪着上前替他斟酒,上好的浮屠,酒味清冽回甘,就是有些后劲。   康为明起身,朝闻玉举杯道:“今日得蒙公子光临寒舍,康某真是喜不自胜,这杯我先干为敬。”   闻玉垂了垂眸,神色不变:“谢过康大人。”   “但闻某不胜酒力,只得以茶代酒给大人赔罪。”   闻玉仰头,将杯里的茶水饮尽。   康为明没半分不悦,只道自己疏忽,又让人重新上了茶来。   婢子倒了茶,闻玉却是没再动。   他的坐席旁坐了位唇红齿白的年轻郎君,模样与康为明有三分相似,一身装束比康为明精致许多,发间还抹了头油,看起来有几分油腔滑调。   康友涟是康为明的堂弟,暂居在康为明府上,从方才起他就一直着打量这个传说中的第一公子,见他做什么都不疾不徐,明明礼数周全,待人接物均无可挑剔,可偏偏就像是天边的一轮明月,遥不可及。   康友涟收起打量的心思,收到堂兄的目光,热情地朝闻玉这侧倾过身来:“这好酒也是第一风雅物,第一风雅物自然要配第一风雅人,公子觉得可是这个理?”   闻玉淡淡一笑:“闻某以为,风雅在骨,不在外物。”   康友涟:……   康友涟的神色滞了一瞬,随即又如常道:“公子不胜酒力,还是平日喝得太少的缘故。”   他不由分说地泼了闻玉的茶,又往茶杯里倒了酒:“喝多了这酒量便练出来了,都是自己人,醉了也没什么。”   闻玉瞧他一眼,康友涟甚至未能捕捉到他的目光,就已觉后颈发凉,然再定睛看去,只见那狐狸面具虽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唇角一侧却吣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瞧着并无不悦。   康友涟不知怎的松了口气,然紧接着,却听他又道:“我不饮酒是为不喜,君子不强人所难,康小友见谅。”   席上已有不少学子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时不时投来一眼,公子已明明白白表达不喜,他若再劝,只怕会惹众怒。   康友涟眸中沉了沉,只得挤出丝笑来:“原是如此,是我唐突。”   他侧身要回,恰好一旁的婢子端了汤盅上来,给公子上汤,这一撞,险些将汤盅倾翻。   那婢子满脸惊恐,前身几乎匍匐在了地上,朝康友涟告罪。康友涟正要叱骂,想起这是在众多文人学子跟前,又被康为明的眼风一扫,只得硬生生将那一口火气吞入腹中,勉强道:“无妨。”   婢子低着头,将另一盏搁到了康友涟席上,随即诚惶诚恐地跪行而退。   康为明仿若不觉,只朝闻玉笑道:“这野菌汤里加了几味上好的药材,味道鲜美益气补身,公子尝尝,诸位也都尝尝。”   众人自是谢过,这一次,闻玉没再拒绝。   康为明见他拿起了汤匙,眼底深光微微一闪。   另一厢,商丽歌李代桃僵,跟在了进入刺史府的几位姑娘身后,额发放下盖住前额,红纱覆面,低着头不见眉眼。   领她们入内的是刺史府一个老嬷嬷,身形佝偻,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她从进门起就开始絮絮叨叨,讲的都是刺史府的规矩。   譬如大人跟前不得挺直腰背,侍酒布菜之时必须跪坐跪行,如何入席如何出席,林林总总竟是讲了一路。   若非商丽歌知道康为明并非出身世家,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踏入了哪家簪缨世族的府邸,重重累迭的规矩礼仪裹得人喘不过气来,然商丽歌听着,大抵可归为一句:   不能叫康为明觉得不悦。   商丽歌扯了扯嘴角,多大脸,一个刺史而已,竟活出了一身圣上的派头。   前院里已然酒过三巡,隐隐传来丝竹之声,几人鱼贯穿过小径,一片红粉错落暗香盈袖,玲珑花朵讨喜可人,却叫商丽歌步下一滞。   岭南红粉星,怎会开在此处?   商丽歌认得这花,在闵州时她曾应邀去过一位官眷的府上,那位夫人房中,就放了一盆岭南红粉星。   商丽歌原本只是在书上见过,因觉得眼熟便问了一句,原是那夫人有个行商的兄弟,自岭南来回贸易,曾带回过一袋红粉星的种子,那位夫人擅长侍弄花草,可种了好几个月,一整袋的种子也只种活了那么一小株,没开几日便败了。   眼下,小径两侧却是长满了密密的红粉星,如同散落在草幕中的红粉星辰,绚烂灿烈,芳香袭人。   商丽歌垂了垂眸,虽不知缘由,但好在这红粉星本身无毒,只要不与……   队伍停了下来,木椽上的薄纱微微拂动,过滤了灿烈的阳光,显得朦胧又神秘。   商丽歌蜷在袖中的手一点点收紧,后背沁了密密的汗,让她整个人都忍不住轻轻一颤。   空气中除了清冽酒香,还有一股子鲜香气味,一旁席位上搁了一盏汤盅,汤已见底,隐隐可见里头雪白的菌菇。   红粉星本身无毒,可若是在闻到香味的同时用了一种药引子,便会催发出一种奇异的毒素,不会致命,却会叫人出现幻觉,不辨白天黑夜,不分梦境现实。   据古籍记载,这种药引子闻起来,与菌菇类似。   这里的每一个席位上都放了一盏汤盅,商丽歌的目光一路往前,直到触及那道月白身影,他的身前,亦搁了一盏一模一样的汤盅。   商丽歌心口一沉,忙朝他面上看去。   公子跪坐在席,嘴角的弧度已然拉平。与公子相处日久,此时的商丽歌一眼便能瞧出,公子眼下已有几分不耐,这场鸿门宴,似乎叫他觉得索然无味。   不知怎的,商丽歌的心忽而又放了放。   席末的乐师换了首曲子,商丽歌身前的姑娘们踩着舞步,薄如蝉翼的纱衣一挥,便随乐而舞。   她们跳的是胡旋舞,穿的也不是寻常舞衣,上衣与裙摆分离,抬袖之间便能瞧见腰际一点风光,纱衣拢在外头,若隐若现之间,愈发勾人。   在座大多还是些年轻学子,哪里瞧见过这般热烈直白的舞蹈,一时纷纷呆住,两颊烧红,看得忘了挪开目光。   姑娘们扬眉浅笑,鲜艳的裙摆划出一个个圆满的弧度,朝着席上的人靠近。   商丽歌原本跟在姑娘们的后头,见几人散开,不由眉心一蹙。抬眸只见前头的两个扭着腰肢,一左一右朝公子而去。   商丽歌一咬牙,加快了舞步,几个旋身夹在两人之间,一同站到了公子跟前。她轻扭着腰,雪白的腰际间隐隐露出一抹青痕,却愈发衬得雪肤细腻若脂。   闻玉自舞姬出现起,眼底便未起波澜,左不过淡淡抬眸,任凭舞姬如何热情妖娆,也不入眼底。   然此时,那双若寒玉冷泉的眸子陡然一颤,霎时风雨欲来倾山倒海,叫另两个舞姬下意识浑身一僵。   公子认出她了。   商丽歌只觉头皮发麻,抬眸迎上公子的目光,那里头的冷意似要将她冻成个冰疙瘩,数九寒天里下的冰刀也不如公子此时的一眼。   只见公子扯了扯嘴角,竟是勾出一抹笑来。   商丽歌顿觉不好。   身侧的两个舞姬本就是奔着公子而来,此时却被那饱含冷意的一眼看得生了怯,犹豫着要不要更近一步,商丽歌却比她们任何一个都快,一脚踩上席面,艳色裙摆一掀便滚进了公子怀中。   公子果然稳稳接住了她,袖摆一动便将她的腰际盖得严严实实。然另一手却环过她的脊背,落在侧腰之上。   仅隔着一层薄纱,商丽歌能清晰感受到公子掌心的温度。   一向温凉的手,此时竟仿如火钳,将她牢牢锢住。热意滚烫,叫她这坨冰疙瘩一点点化成了春日池水。   商丽歌被烫得嘤咛一声,抬袖一勾,环住了公子的脖颈。 第九十二章 晋江独发   掌下的肌肤忽而绷紧,锢在她腰际的手愈发灼烫几分。   商丽歌眨了眨眼,一手勾在公子颈后,自那冷冽的下颌往上看去,紫玉面具后的那双深眸定定瞧着她,方才里头还是一片霜雪冬意,眼下又如骄阳炙火,要将她燃尽一般。   商丽歌受不住,索性将脸埋进公子颈间,面上的红纱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拂动,贴在颈侧,有一股令人躁动的痒意。   闻玉磨了磨牙,低声道:“回去再同你算账。”   那每一个字仿佛都在唇齿间研磨过,商丽歌缩了缩脖子,稍稍坐起些,目光掠过另外两位仍在踌躇的舞姬,忍不住轻哼一声,胆子又壮了些许,两条手臂都挂在公子颈侧。   商丽歌眯了眯眼,掐着嗓子道:“她们跳得都没我好看,是不是嘛,公子?”   又娇又软的嗓音似能掐出水来,闻玉眸中一顿,蓦而轻笑一声,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歌儿这是在呷醋?”   商丽歌神色一滞,一手却不怕死地点在公子胸口,继续用那腻死人不偿命的声音道:“醋死了醋死了,公子不准瞧她们。”   闻玉捉住她,忍不住清咳一声,胸腔间微微颤动。   商丽歌被自己腻得起了身鸡皮,颊上也飞上两朵红云,一时又庆幸有红纱遮挡,未被公子瞧见。殊不知她此时双眸之中水色盈盈,眼角眉梢的羞意媚色满得都要溢出来。   闻玉将她往怀中一按,此等人间姝色,他只想藏之于怀。   另两个舞姬见状,一个舞步一点转投了康友涟的怀抱,另一个却是悄悄瞥了眼座上的康为明,心一横跟着朝闻玉身侧扑来。   这样一位皎若明月的公子,原本以为根本遥不可及,可此时见旁人已然揽月入怀,叫她如何还站得住?   然那位公子却是先一步动了,广袖一拂将人隔绝在外,舞姬身子一歪,同案几撞在一处,康友涟亲自斟的那杯酒“铛”的一声倾覆,酒水淅淅沥沥,泼了闻玉满袖。   舞姬神色一变,忙俯身告罪。   康为明似是循声看来,蹙眉道:“怎么回事?”   “无妨,湿了衣袖而已。”   闻玉揽着商丽歌起身,另一手的宽袖依旧挡在她腰间,朝康为明道:“失礼了,请大人容我先行告退。”   康为明目中一沉,却是笑道:“时辰尚早,公子何必急着离开?府上有干净的衣袍,公子若不嫌弃,便先将湿衣换下吧。”   言罢,立时命丫鬟上前带路,又对那舞姬道:“既是你闯的祸,你便亲自去服侍,若敢怠慢,我唯你是问。”   舞姬一缩,忙迭声应是。   “那倒不必。”闻玉淡淡抬眸,不曾看那舞姬一眼。   康为明眸中愈沉,目光一转落在公子身侧的商丽歌身上,蓦而笑道:“也是,那丫头瞧着便笨手笨脚,定然伺候不好,我看公子身边的那位倒是个胆大伶俐的,不若让她一道。”   康为明的意图着实明显,其他学子看在眼中,也只是红了脸轻笑几声。   不曾听闻公子身边有过哪个女眷,康为明想送个姬妾过去,倒也不失为一桩风流韵事。   且看公子的态度,对那个舞姬也似有几分不同,说不定还是成人之美呢。   果然,未再听公子拒绝。康为明目中一闪,笑着将酒饮尽。   丫鬟在前头带路,商丽歌走在公子身侧,悄悄瞥了公子一眼。公子面上并无异样,那岭南红粉星究竟有没有被催发了毒素?   丫鬟将两人带到更衣室,替公子拿了件新的衣袍后便退了出去。商丽歌被沈望一劫提起了戒心,率先检查了一圈屋中有无熏香后方上前,仔仔细细地瞧了瞧闻玉。   “公子可觉得有哪处不适?可听得清我说话?觉得头晕吗?”   闻玉轻笑,看着她道:“是有些不适。”   商丽歌闻言,心头顿时一紧:“我这就去通知丛云,那康为明非要将你留下,又召了些风尘女子,定是要让你在众人跟前出丑坏你声名,此地不宜久留了,大不了我们就冲出去。”   商丽歌埋头便要往外,手腕却被公子攥住,不得不顿了脚步。   闻玉眸色深浓,看她眉心紧蹙,虽爱极她这副紧张他的模样,然终是不忍再叫她忧心,只抬手将她眉间的那点折痕轻轻抚平:“放心,我无碍。”   知道商丽歌在担忧什么,闻玉道:“岭南红粉星要在澧朝的土地上存活极为不易,这样成片的栽植定然花费了不少心思,能想出这么个法子,那位刺史大人,着实是看得起我。”   自开席起,康为明和康友涟便一个劲地劝酒,若是他不识红粉星,定然会对酒水心生警惕。然酒水反而无事,康为明真正想让他用的,是那盅加了药引的菌菇汤。   那时丫鬟上前搁置汤盅,闻玉是故意简短结束话题,叫康友涟撞上丫鬟,他伸手虚扶了一把,却是利用二人遮挡视线,将汤盅对调。   那催发毒素之物,他并未喝下。   “那你方才——”   闻玉朝她抖了抖衣袖:“衣摆尽湿又一身酒味,我自然不适。”   商丽歌:……   闻玉张开双手:“歌儿不替我更衣么?”   商丽歌抄起衣袍便朝公子兜头罩去,一脸高贵冷艳:“自己换。”   闻玉眯了眯眼,将衣袍一展搭在腕间,又瞧了商丽歌一眼。   “公子快些更衣吧,那康友涟喝了公子的那盅,还不知会在席上怎生丢脸。”商丽歌哼了声,此等好事,自不能错过。   闻玉淡淡扬眉,勾唇道:“好。”   说着便去解了银绣腰带,商丽歌这才反应过来,一张脸迅速涨得通红,忙回过身去:“唐、唐突了……”   口中如实说,然心里竟是莫名生了几分期待,公子瞧着文弱,可那双臂之间却是着实有力,抱起她来轻轻松松,也不知那宽大的衣袖之下,是否也生了一身的腱子肉?   商丽歌垂着头,光是想想便觉得鼻尖发热,身后还有断断续续的窸窣声响,愈发叫人浮想联翩,只觉头顶都要冒烟了。   “好了,走吧。”   公子的声音隐带笑意,商丽歌隔着面纱抚了抚鼻子,一时没敢回头。还是公子走上前来,从她身后环手而过,将门拉开。   一瞬的错觉,好似公子从背后将她拥住,他们共享一个怀抱,接住了屋外争先恐后的阳光。   蓦然一声尖利惊叫划破天际,惊得树梢鸟雀腾飞,将这一瞬的温情尽数打破。   外头的康为明正领着众学子在院中散步消食,兴致甚好地吟诗作对,陡然听见这一声,叫众人齐齐一怔。虽不甚清晰,可那声音里包含的惊惶恐惧直入心底,叫人心头一颤。   “出什么事了?”   康为明面色沉沉,很快就有家仆惊慌失措地来报:“杀、杀人了……”   宛若一石激起千层浪,康为明立时疾步而去,剩下的学子呼啦啦跟在他身后,俱是面色沉凝。   竟敢在刺史大人的府邸行凶,此等狂徒,绝不能叫他逃了!   相比学子的义愤填膺,康为明面色沉冷,眸中却是寒光乍闪。他亲眼瞧着闻玉将那盅汤喝下,算算时间,此时毒素也该发作了。   中此毒者,不但神志不清,还会产生臆想,性情大变。   他倒要看看,世人眼中的如玉公子若变成了一个凶狠残暴的狂徒,还有谁会信他敬他,将他高高捧起?   康为明的唇角溢出一丝冷笑,脚步愈疾。   然家仆却没往更衣处去,而是朝着暖阁的方向。康为明眉间一蹙,转过廊角,却见迎面行来的二人,一个若芝兰玉树,一个娉婷似牡丹。   康为明的瞳仁猛然一缩,似是不敢置信一般,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那人穿廊而来,面具后露出的半张脸毫无异常,身形亦不见迟滞。   可若公子无恙,那杀人的又是谁?   康为明再绷不住神色,几乎是冲进了暖阁,却见铺着印花绒毯的地面上,躺了个穿着鲜艳舞衣的年轻姑娘,她的面纱已被扯下,双目圆睁,似要将人瞪出个窟窿来。   在她身侧还跪了个身着锦衣的年轻郎君,此时,年轻郎君的一双手还死死掐在女子脖颈,任凭身边的家仆如何拉拽,也半点不松。   那人,是康友涟。   康为明一时只觉天旋地转,险些站立不稳。   可无论是命人将康友涟拖开,还是阻住后头那群学子的脚步,都已然迟了。   见到暖阁中的这幕,不少人齐齐倒吸了口冷气,有胆小的甚至软倒在地。商丽歌只瞧了一眼便面色青白,下一瞬宽袍抬起,遮在了商丽歌眼前。   闻玉的眸中是一片雪寂般的冷意,然臂上一沉,却是商丽歌按在他臂弯,露出眉眼。   她不怕,她只是觉着冷意渗骨。   就在方才,她还想着要看康友涟的笑话,看他要如何出丑,却没想到,康为明想让众人瞧见的,是一桩命案。   此时,众人终于将康友涟拉开,然那女子一动不动,颈间满是红紫深痕,睁着眼却已然无声无息。   商丽歌收拢掌心,指甲深深嵌入掌中。   一瞬之间,怒意沸腾。 第九十三章 晋江独发   不等众人开口,康为明已箭步上前,一拳锤在康友涟面上。   “畜生!”   康友涟被他打得歪过头去,鼻血涌出,然康为明犹不解气,揪着他的衣领狠狠又是几拳,还是众人见势不对,上前将他拉开。   康为明胸膛起伏,看着挣扎不休的康友涟,良久才哑声道:“将他捆了……送官。”   府中下人皆是一怔,然康为明亲自发的话,无人不敢照办,康友涟被五花大绑,压着送去了府衙。   “怠慢诸位了。”康为明回过身,面上满是疲惫,“友链患有宿疾,发病时便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这病已许久未曾发作过,不想今日……”   康为明捶了捶门框,压着声道:“那位姑娘的后世我定会好生操办,友链的罪,让我来赎,诸位……先请回吧。”   他并未徇私,也承诺了给遇害姑娘一个交代,见他此番模样,众学子皆是满心唏嘘,纷纷告辞离开。   康为明让管家将众人送出门去,又安排人清理了现场,随即步子一转,往书房去。   直到书房的两扇红棕雕花木门阖上,康为明的神色才彻底阴沉下来。   康友涟的事不难,死的不过是个妓子,不会有后顾之忧。让他先在牢里待一阵子,随便寻个大夫做个假脉案,很快就能解决。   只是方才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得不大义灭亲,否则给那些愣头青落下话柄,会是一桩大麻烦。   康为明目色阴鸷,想起那位,面色更是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是他大意了,徽琴的惧意并不是夸大其词,那人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对付,他要好好想想,再想想……   “看来康大人是想着,如何将我除之而后快。”   康为明悚然一惊,只见青竹幔帘后走出两道人影来,本该离开刺史府的两人,如今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书房里。   “你——”康为明下意识退了半步,却听那位又道:“那康大人可要思虑清楚了。”   康为明将那声“来人”咽下,目色沉沉地审视他半晌,蓦而冷笑:“就算你名声再大,再得人拥趸,也不过是一介白身。”   “区区蝼蚁,焉敢威胁朝廷命官!”   闻玉撩袍而坐,紫玉面具后的一双眼疏冷矜淡:“不是敢不敢,而是我已然这么做了。”   冷锐的寒意贴上脖颈,康为明下意识垂眼,瞥到一点刀尖锋芒。   四肢陡然僵硬。   丛云自门后的暗角处走出,手中刀刃压着他的劲脉,好似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割断他的喉咙。   康为明呼吸紧绷,却是扯了嘴角:“我死了,濂州贪腐案的证据你永远不可能拿到。”   “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康为明这般直白,倒让商丽歌不曾料到,闻言下意识看了公子一眼。   他垂着眸,不见眼底神色,指腹之间轻轻摩挲。   商丽歌一怔。   公子思量时,会习惯性地翻书,若手中无书,则会曲指在案上轻叩。然这个动作,商丽歌同样见过多次,却是往往出现在公子想给人挖坑的时候。   见公子不言,康为明嘴角的弧度愈深:“如何,眼下我们能好好谈谈了么?”   闻玉抬了抬手,丛云便收了刀,退到一侧。   康为明嗤了一声,扭着脖子站到窗前,那里放了一盆绿色的植株,茎叶细长,瞧着却甚有力量。康为明掏出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绿植的每一根长叶。   “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康为明将帕子翻了面,一边道,“公子闻玉若要权势,唾手可得,可偏偏只居于红楼。如今……又是为了什么要搅到这朝局中来?”   “去年的这个时候,濂州水灾,圣上拨下的赈灾银出现在濂州刺史杜倍芳家中,杜倍芳因此获罪,也是在这个时候,康大人坐上了濂州刺史的位子。”   闻玉不答所问,反而突然提起了杜倍芳,康为明动作一顿。   “然在事发半月前,身为州牧的康大人还曾以商讨治灾事宜为名亲自登门,并留下了十株千瓣桃红的树苗。”   康为明手中的帕子猛地收紧,闻玉仿若不见,继续道:“杜倍芳廉洁奉公,莫说是在灾时,便是年节也不会收下属的礼。然这千瓣桃红在濂州本是随处可见,一场水灾却让之淹死大半,留下这个,杜倍芳不但不会怪罪于大人,反而会觉得大人心思细腻,一心为民。”   “最可怜的莫过于那位杜夫人,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栽在院中为百姓祈福的千瓣桃红下,会埋着害得她家破人亡的赈灾银!”   赈灾银上都有朝廷刻下的特殊标识,用以区分。杜倍芳获罪时,案件并未提及他到底了贪墨了多少银两,但想来数量不会太多。   可无论多少,只要挖出的银子是赈灾银,就可以坐实杜倍芳的贪墨罪!   杜倍芳获罪,康为明就能上位,上位之后替韩氏疏通其中关节,濂州便可尽归韩氏天下。   这桩桩件件环环相扣,杜倍芳充其量,不过是其中一枚挡路的卒子,被韩氏从棋盘上轻易抹去。   商丽歌眸中沉冷,康为明却忽而一笑:“公子这是又想威胁我?”   闻玉再度摩挲指尖:“参与埋银的花匠如今在我手中。”   康为明面上的笑意不达眼底:“我一点都不喜欢被人威胁。”   “不过,我不介意同公子谈一笔交易。”   康为明甩了帕子,站到案前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公子跟前:“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你。”   另一杯被他捏在掌中:“我要的人,你给我。”   “这交易,公子不亏。”   “是不亏。”闻玉抬眸,执了茶杯与他轻轻一碰,“合作愉快。”   商丽歌心中惊疑不定,康为明面上已挂上了如沐春风的笑,他将杯子举到唇边,掩下其上弧度,然下一秒,他双瞳猛缩,笑意凝固在唇角。   闻玉将茶杯一倾,茶水淅淅沥沥淌到地面,一滴不剩。   “砰!”是康为明重重搁了茶杯,咬牙道:“公子这是何意?”   闻玉牵了牵唇,眸中若寂寂深海:“那就要问康大人了,好端端的养蝮蛇兰作什么?”   康为明面色遽变。   同样闻之色变的还有屋中的另外两人,丛云惊怒交加,“蹭”的一声将利刃拔出,雪白的刀锋再次架上康为明的脖颈:“你敢下毒!”   商丽歌猛地转头,看向窗台边的那株绿植,它茎叶细长,瞧着与一般的兰草别无二致。   “蝮蛇兰身带剧毒,外形与普通兰草极为相似,只是根茎发黄,在叶子底部会有一点细小黄斑。”   商丽歌走近,果然看到了一点细细斑点。   蝮蛇兰的汁液毒性最强,只需吞食一点,就能叫人在三日之内,脏腑衰竭而亡。   康为明一边与公子达成协议,一边下毒害人,既能拿到他想要的,又能除掉公子,一举两得,真是好生歹毒!   商丽歌抿唇,若非知道此人还有用,她恨不能现在就将掺了蝮蛇兰毒的茶水给他灌进去!   冰冷的指尖突然被一股温凉覆盖,商丽歌垂眸,她的袖摆果然已同公子的交叠在一处。   公子不曾侧头看她,然指尖却在她掌心轻轻一勾,似是安抚。   怒火散去几分,商丽歌冷静下来,开始分析康为明此人。   康为明是官场上的老油条,最擅长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但他也的确聪明,手段心性之狠辣非一般人能及。   他分明是听韩氏之命,可安王赵逸奉旨查案时,却并未能查到他参与贪墨的证据,也就是说,替换木材所得的银两他几乎没有过手。   他非目光短浅的爱财之人。   而在濂州境内,他们一路以来并未听到百姓对这位刺史大人的溢美之词,与沈望的做派也是大相径庭。   他也并不为名。   那便只有……   商丽歌眯了眯眼,难怪这刺史府中规矩如此森严,康为明身量不高,在男子中甚至可称为矮小,所以他才会命府中仆人在面对他时不得挺直腰背,伺候时也一律跪坐跪行。   他这是阿谀奉承惯了,才会格外享受旁人诚惶诚恐的感觉。   真是可笑。   闻玉一手牵着商丽歌,神色却半点不变:“摆在康大人面前的明明有两条路,不知康大人为何偏偏要选择死路。”   丛云顺势用力,刀锋割开康为明的颈侧,顿时叫他轻嘶一声,面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红玉琴行,澧都黑市!”   在那刀锋更近一步之前,康为明已然出声。方才的交锋已让他心力交瘁,再无心设什么阴谋陷阱。   可眼下没有,不代表日后不会有。   闻玉起身,牵着商丽歌的手依旧未松。   “韩氏大厦将倾,以康大人的才智,难道就不想再上一步?”   康为明一怔,猛地抬眸,却只瞧见几人背影。   对于康为明来说,最具吸引力的,只有权势。   “原来世人眼中与世无争的公子闻玉,也是一个工于心计多谋善断之人。”康为明突然扬声,“你若为官,可至宰辅。”   “但,必为佞臣!”   闻玉仿若不闻脚下不停,府中未有人阻拦,他们顺利离开,上了来时的马车。   “虽说韩氏才是幕后黑手,可那康为明亦是直接害死杜倍芳的人,此人心狠手辣作恶多端,公子不会当真要为他谋权吧?”   闻玉淡淡扬眉:“我何时答应他了?”   商丽歌一笑,果然。   “公子可真狡猾。”   闻玉眸中微顿,蓦然道:“方才康为明所说,你怎么看?”   “嗯,哪句?”   闻玉抬眸:“最后一句。”   商丽歌微微一愣,如实道:“听起来,像是康为明的肺腑之言。”   公子面上未显露什么,但商丽歌本能地觉得周围的空气似是沉了沉。可公子,当不是在意那些声名之人,这样一句话,为何能影响到公子?   商丽歌未做掩饰,此时的想法便是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闻玉瞧她一眼,却是倏尔一笑,不待商丽歌反应过来,已将她扣入怀中。   “我不是有匪君子,相反,我不择手段步步算计,这样的我,是否叫歌儿失望了?”   世人如何评说他并不在乎,可方才有一瞬,他却忽而生了一丝不安。   他是踏过火海炼狱之人,见过最肮脏丑恶的人心,他的衣摆早已染上血色泥垢,洗之不净。   腰间忽而环上一股温热,闻玉神色一滞,感受到怀中人的双臂将他紧紧拥住。   商丽歌压着震颤的心跳,语中却带了点笑意:“公子是怎样的人,我是今天才知吗?”   她一早就知道,敬过怕过也逃过,可还是舍不得将他推开,心甘情愿拥他于怀。   良久,才听到公子轻轻笑开,他压低了声音,热气喷在她的耳廓:“歌儿知道就好,正好,回去我们还有一笔账要算。”   正在自我感动的商丽歌:……哎?! 第九十四章 晋江独发   一回到竹园,商丽歌就“嗖”地蹿下马车,快得如同被猛兽追赶的娇兔。   “师父,你们回来啦……”   荆北正帮着清扫园中落叶,一抬头便见商丽歌疾步而来,然不等他把话说完,人已飞快地从他跟前经过,好似一团划过天际的火红云霞。   荆北愣了愣,转头看去,果见公子不紧不慢辍在后头,嘴角轻牵一丝弧度,若有似无的,荆北瞧了眼,便下意识搓了搓手臂。   他用眼神示意丛云:这是怎么啦?   丛云一把勾住荆北的脖子,意味深长道:“你师父要完。”   荆北紧张:“为、为什么?”   丛云敲了敲荆北的脑袋瓜:“你年纪小,还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荆北撇嘴,不就是师父惹师公生气,先一步脚底抹油了么。   荆北想了想,忽又放下心来,学着丛云的调调,也意味深长道:“瞧着吧,只要师父撒撒娇,公子再难哄,也保管什么都听师父的。”   不知为何,荆北竟有股莫名的自豪感:“这叫闺趣。”   丛云:……小屁孩懂得还挺多。   商丽歌没听到荆北与丛云的嘀咕,她埋头疾走,胸口的心跳不受控制得“怦怦”作响,似要跃出喉咙。   耳尖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濡湿和公子的温度,齿尖轻轻咬在上面的感觉叫人浑身酥麻,她整个人都好似在沸水中滚过一遍,晕晕乎乎的。   商丽歌险些撞上廊柱,步子颤了颤才想起自己的房间在何处,她推门而入,正要反手将门阖上,却觉门边骤然传来一阵阻力,商丽歌心尖一颤,一抬眸,果见那道月白衣袍横亘在前。   闻玉一手撑在门扉,另一手拽了她的手腕,一气呵成地将她带入房中。   房门夹出一声闷响,视野顿时暗了几分。   房间不小,商丽歌却忽而觉得逼仄难耐,连周围的空气似都稀薄了几分。   她被公子按在门上,一抬眼便会撞进那双如渊深眸,呼吸之间热意交缠,你来我往,好似追逐嬉戏一般。   公子压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歌儿这是怕了?”   商丽歌倒吸口气,努力不让自己在公子面前丢了气势:“怕?我怕什么了?”   公子顿了片刻,在齿间研磨了点点笑意,一字一句道:“怕羞啊。”   耳畔仿佛有轰然一声,热意一直窜到头顶,若非公子一手捉着她的手腕,商丽歌几乎站立不稳。   “……我不是!我没有!”   她下意识反驳,出口的声音却细若蚊蝇,没有半点震慑力。   “唔。”公子倒是轻应了一声,仿佛对她所言坚信不疑,然片刻后又道,“那歌儿,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商丽歌:……??!!   “你你你你……”商丽歌险些闪了舌头,“你想干嘛?”   “自然是……”闻玉又凑近一些,商丽歌几乎能听到两人衣料摩挲的窸窣声,手腕上的温凉触感骤然变得灼烫起来,商丽歌闭了闭眼,忙道:“你别乱来!这可是在师父的地盘,不是红楼!”   闻玉忍不住笑出声来,眸子里星光闪烁:“歌儿的意思是,此处不行,在红楼便可以了?”   商丽歌:……好想原地消失。   闻玉笑了会儿,方从袖中掏出药瓶来:“我来自然是要给歌儿上药。”   商丽歌一愣:“只是上药?”   “不然……歌儿以为是什么?”   闻玉扬了扬眉,意味深长道:“若依歌儿所想,也不是不可……”   商丽歌双颊绯红:“上药,我也想着上药呢。你上次给我的药我还没用完,待我自己上些药便好了。”   闻玉眸中微动:“是没用完,还是没用?”   她肌肤敏感,被公子掐着腰亲了一回,第二日竟起了青痕。上次公子让她自己上药,她心神不宁地睡了一夜给忘了,自然是没有用过。   不用看她神色闻玉便已然知晓,给她的是上好的药膏,若是已然用了,如今便不会再留痕迹。   闻玉暗叹一声,凝着她道:“歌儿不动,我便自己来了。”   话音刚落,按在她腕上的手便到她腰际,似要扯开外头的那层薄纱。商丽歌乱了呼吸,急急截住他,小声道:“我、我自己来。”   她走到床榻边背过身去,外头的那层薄纱轻盈而落,好似红霞隐去,露出天际的皎洁月色来。   商丽歌趴到榻上,将衣襟稍稍扯起一些,露出一小截腰线,白瓷般的雪肌在红衣映衬下似能白的发光,其上一点青痕让原本的完美变为不完美,却又莫名凸显出一股子靡靡之色。   闻玉垂眸,指尖沾了些透明的药膏,先用体温化开,再一点点按在那一处青痕之上,轻轻涂抹开来。   商丽歌已不觉很疼,然公子的掌心仿若按在她心口,叫她的一颗心跃动得愈发剧烈。商丽歌将脸埋在枕中,体温抑制不住地逐渐升高。   “好、好了吗?”   商丽歌的声音闷在枕中,却依旧勾得人心旌摇曳。闻玉喉间微滚,收回那几欲燎原的指尖,哑声道:“好了。”   商丽歌闻言“蹭”地起身,然不等她整理好上衣,闻玉已按在她颈后,同她一道陷入床榻。   他贴近她唇齿,出口的话宛若呢喃:“方才在车上讨了一半,这是剩下的一半。”   商丽歌只觉自己陷进了云层之间,浑身都软绵绵的,傍晚的霞光将她拢在其中,闭着眼都能感到那耀眼的璀璨。   也不知过了多久,闻玉才恋恋不舍地从她唇间退出,四周静谧得似能听到两人交错紊乱的心跳。   一直保持着同个姿势,商丽歌有些不适,然将将一动便被闻玉猛地按住。   他的呼吸好似更重几分,眸中墨色深浓,嗪着她影的瞳仁里带着几分莫名的狠意:“歌儿若是再动,我怕是等不及回到红楼了。”   商丽歌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浑身顿时一僵,面上刚褪去几分的热潮再度席卷而来,却是当真不敢再挪动半分。   良久之后,闻玉方撑着手肘起身,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留些利息,以后再同歌儿讨要,到时利滚利……”   他刻意没下了后头半句,商丽歌恼羞成怒,抓起软枕便朝他丢去。   闻玉施施然接住,也不还她,就这般抱着出了门,那眼角眉梢的笑意久久未散,任谁瞧见都能知晓他此时,心情甚好。   ***   日落日升,黑白交替。   千里之外的澧都城被晨雾笼罩,日光穿透云层,落在相府精致层叠的黛瓦上,宛若金屑。   府中仆人一早便开始清扫忙碌,小厮着褐色短衫,丫鬟大多青碧罗裙,青褐相间一丝不苟。垂花门后迈出一道桃红身影,夹在一众碧绿之间显得格外醒目,她同其他丫鬟一般梳着双螺髻,然鬓间多了一支桃花银钗,一路行来皆有人行礼,恭敬唤一声:“芳桃姑娘。”   芳桃如往常一般径直去了二爷院中,二爷果然不在后院,房中只有那位欣姨娘,见到她来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芳桃不是头一回入这屋了,可每回来还是忍不住心头一刺。   这屋子里随处可见珍宝古玩,无一不精,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小木雕,刀啊剑的粗俗得很,却偏偏混在那些精致玩意儿之中,听说都是二爷亲自寻来的,可见对这屋的主人有多宝贝!   芳桃压下心头不悦,嘴角扯出来讽意来。   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姨娘,待新妇进门,哪还有她蹦跶的地方。况且……   芳桃一路拎着食盒,此时搁到了桌上,当着欣姨娘的面打开。   “这是夫人特意命厨房熬的乌鸡汤,二爷这阵子忙碌定然疲累,夫人心疼二爷,让你将汤送去。”   芳桃将还冒着热气的鸡汤搁下,又从食盒里端出一碗汤药来:“这碗是给姨娘的。”   欣姨娘一人专宠,夫人自然要有备无患,未来韩家的曾长孙可不能从一个乐籍出身的姨娘肚子里爬出来。   芳桃亲自捧着汤药递到欣荣跟前:“姨娘请。”   欣荣接过药碗,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药味冲入鼻尖,然她连眼睫都不曾动过一下,便仰头将那碗避子汤喝了个干净。   欣荣拿帕子掖了掖嘴角,按下其上讽意,待人走后,方将帕子甩开。   素净的绢帕上同样沾染了一点药味,欣荣冷声:“拿去扔了。”   一旁的丫鬟看她一眼,低声应是。   欣荣静坐着翻着书页,眼见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那丫鬟等了又等,终是忍不住开口:“姨娘,该去送鸡汤了,若是凉了,怕是入口会腻。”   见欣荣搁了书籍起身,丫鬟这才松了口气,忙将鸡汤重新装了食盒,跟着她往二爷房中去。   然到了如月轩才得知二爷此时在书房,丫鬟有些犹疑,却见姨娘步子一转,竟是径直往书房去。   丫鬟一愣,将嘴边的话咽下,忙抬步跟上。   韩修今日休沐,但也并未闲着。   他见了红玉琴行的人。   红玉琴行明面上在徽琴名下,但实际是韩府的产业。徽琴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门面傀儡,以她的脑子,还触及不到韩氏核心。   “最新的那批货已顺利入关,在濂州一转手便能真正到我们自己的路子,眼下风声虽紧,二爷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话虽如此,但韩修依旧不曾掉以轻心,最近长姐失宠,府中已然断了些耳目,整个韩氏都处在风口浪尖,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拿捏把柄,自是要万分小心。   “你沿途再命人盯紧些,便是入了我们自己的地盘,在出货前都不能有半分疏忽。”   那人领命,刚起身耳垂便是一动:“谁!”   他甫一出声,外头已响起兵戈之音,韩修眯了眯眼,推门出去却是一顿:“你怎么来了?”   欣荣瞧他一眼,又扫了眼身前明晃晃的兵刃,唇间溢出一丝冷笑:“是妾身的错,本不该来。”   言罢转身便走。   丫鬟一急,看着二爷骤然沉下的脸色,大着胆子小声道:“二爷误会了,是夫人让姨娘送鸡汤过来,姨娘得知您在书房,怕鸡汤冷了,这才急急送来的……”   韩修一愣:“给我送的?”   丫鬟将食盒往前举了举,韩修神色微变,又朝欣荣离开的方向瞧了一眼。   她已许久未给他这般脸色看,却也极少主动来寻他。   韩修眸中微动:“今日还发生了什么?”   见丫鬟迟疑,韩修声中一沉:“照实说。”   “还……还有,方才芳桃姑娘来送了碗补汤……”   芳桃是母亲身边的人,送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韩修按了按眉心,让人先回去,自己追去了楼兰院。一进门,果见人垂着眸,半点眼风也不留给他。   韩修笑着将人拉过,让她坐在自己膝上,下巴搁上她肩头:“生气了?”   欣荣不言。   韩修掐了她的下颌让她正面对他:“是要爷亲自哄你?”   怀中人轻哼出声,韩修最是喜欢她这般模样,当即抱着人起身:“好,那爷便亲自哄。”   欣荣推他:“还是白日里,被人知道……”   韩修扬眉:“这是在我自己的院子里,还怕谁知道?”   说着语气又暗了几分:“还有谁不知道?”   一炉轻烟袅袅,待沉香全然散尽时,韩修才重新披衣起身,替榻上人掖了掖被角。小厮已等在外头,又有事要回禀。   韩修压着声音吩咐了几句,离去前回头望了一眼。   鹅黄软帐中隐隐勾勒出一道人影,最是温香软玉。韩修顿了片刻,又加了句:“以后,若是欣姨娘来寻我,不必阻拦。”   小厮一愣,低头应是。   韩修这才跨步离开。   帐帘之后,欣荣背对着外侧,缓缓睁开了眼。 第九十五章 晋江独发   “大人,有消息了!”   连沛这几月被季洲带的鲜少这般喜形于色,此时兴冲冲地奔进门来,茶都来不及喝上一口便道:“人找到了!就在城阳关。”   季洲倏然起身:“城阳关?怎么去了那儿?”   出了城阳关就只剩沙驰关一个关口,关外多风沙,气候恶劣,并不是宜居的好地方。   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竟是为了出关吗?   连沛擦了擦汗,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大人放心,果然不出大人所料,他为了逃避追捕一路往关外去,还挺会乔装打扮,贴了胡子头发混在了胡商之中。若非那支商队犯了事刚好被扣下,只怕还真叫他逃到了关外。”   季洲默了默:“你说的是谁?”   连沛讶道:“臻荣寺那个逃跑的僧人啊,我们追踪了他这么久,可算是找到了,就是嘴巴挺严,还没问出什么。不过算算日子,人应该已在半途了。”   季洲重新坐下,淡声道:“这一路小心护送,莫被其他人察觉了踪迹。”   连沛答应下来,瞧着季洲的神色,这才琢磨出味儿来,不由拍了拍脑袋:“大人……可是想知道商姑娘的消息?”   季洲眸中一顿。   那日他发现血衣端倪连夜赶往红楼,得知公子已然离开后他便确认,那个人一定还活着。   只是她选择以这种方式,决然离开。   季洲一时怔忪,连沛又瞧了他一眼,犹豫道:“其实……也的确是有商姑娘的消息。”   话已出口,连沛便一鼓作气道:“商姑娘回来了。”   椅脚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一声,连沛一晃神的功夫,他们家素来一丝不苟的季大人已然起身,大步往门外去。   “可……她是同那位公子一道回来的。”   季洲猛地顿住脚步,无尽的沉默在室中漫开,让连沛有些喘不上气。不知过了多久,季洲又回过身来,一步一步走至案前坐下。   “替我研墨。”   连沛忙照办,却又忍不住打量他:“大人这是……要给商姑娘写信?”   “她帮过我又救过芸儿,即便她对我无意,我们也依旧是挚友。”季洲面上一如既往冷肃淡然,落笔却微微一顿,“如今既然有了僧人的消息,自然要让她知晓。”   季洲继续落笔:“无论用什么方法,答应她的事,我定会办到。”   ***   刚入澧都城,熟悉的喧闹便如潮水般扑面而来。商丽歌掀起帘子看向外头,宽阔的步街,鳞次栉比的商铺,往来如川的行人马车,一切都与她离开前别无二致。   荆北满眼兴奋,一路目不暇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忍不住回头道:“师父,这便是天子脚下的澧都城吗?我们这便到澧都城了!”   “是啊,这便是繁华澧都。”   商丽歌原以为,澧都的所有都只会让她觉得桎梏和压抑,却没想到重新踏上这片土地,竟只叫她觉得分外亲切。   马车停在了红楼大门前。   广袤楼阁,红檐黛瓦,虽在白日未点起那长串的美人灯,却依旧可见明珠光华,盛丽夺目。   这些时日,除了小重山中人和素湘、殷千千几个,其余红楼中人并不知晓她的事。对外只道她在花神节上遇袭受伤,去庄子上调养了一阵子,伤好后便与公子外出游学,至今方归。   故而她同公子下马车时,红楼中不少人亲迎在前,恭贺她和公子归来。   殷千千和素湘一早便得了消息,没去外头,而是等在了小重山前。   见人回来,殷千千率先一步上前,憋了这几月的火没出撒,嘴角都燎了泡,然一见到人,开口却是:“伤都好了?”   她拉着商丽歌前前后后地看:“胳膊没少?腿也没断?”   商丽歌咽下喉间热意,特意在她俩面前旋了个身:“放心,没缺胳膊少腿。”   殷千千确认了她没事,随即一拳锤在她肩头,咬牙控诉:“你个没良心的,还知道回来!”   商丽歌:……虽然但是,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不等商丽歌开口,素湘已然上前掐了她的脸。她平日里素来不苟言笑,此时同样一脸清冷,却是双手并用,将商丽歌的脸同时往外扯了扯。   商丽歌:……我有理由怀疑你嫉妒我的美貌。   “少了些肉。”素湘瞧她一眼,“别学殷千千整日吃草,又不是羊。”   “噗。”   商丽歌笑出声,殷千千果然转移了目标,怼起素湘来,商丽歌瞧着她们两个,心头好似滚进了一粒火种,烤得她热乎乎暖洋洋的。   一切都和前世不一样了,在红楼里,她也有了在乎的人,和在乎她的人。   或许,是她一叶障目。   商丽歌回了在小重山的屋舍,让人也给荆北安置了住处。飞霜见到她又抹了回眼泪,嘴角却是咧到了脑后跟,一路叽叽喳喳,半刻也不肯停歇。   屋中的布置摆设就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姑娘离开后,公子时常会来这里坐坐,有时一坐便是一整天。”飞霜说着,又忍不住红了眼眶,“公子吩咐了,这里的东西都要维持原样,不能积灰,所以我就当姑娘还在,日日打扫着,想着……想着姑娘的魂魄若是能回来,瞧见这里干干净净,定然也是高兴的……”   飞霜再忍不住,“哇”的哭出声来,商丽歌回身抱住她,轻轻拍在她后背。   “对不起,是我的错,没有顾忌你们的感受,让你们担心了。”   飞霜擦着眼泪摇头:“我明白的,姑娘在这并不快活,尤其是姑娘离开前那段时日……是我笨,我早该看出来的……”   “可是姑娘,公子当真是很在意姑娘,您是没瞧见,以为你坠崖的那段日子,公子明明活着,却好像死了一般……”   商丽歌听着,心头倏然一痛。   她没让飞霜帮忙,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将衣物归置到柜中。柜子旁还放了个箱笼,商丽歌目光一顿,将箱子打开。   里头都是一些旧物。   不知从何时起,她在这里的物件已放了满满一箱子。   商丽歌一样一样拿出来,有放着那支蝴蝶簪的妆奁,有一个略微褪色的鲤鱼莲花灯,商丽歌抽动底下的莲瓣,鲤鱼的尾巴还能来回摆动,并没有坏。   灯芯里还留着那张良药字条,商丽歌记得,那是上元节的时候,公子赠的。   商丽歌笑了笑,将它放在一旁,又从箱子里拿出另一盏花灯来。这一盏明显比那盏鲤鱼灯还要精致许多,灯面上的她手执团扇翩翩起舞,正是公子画给她的美人图。   商丽歌轻轻转着花灯,底下的流苏也跟着旋转起来,自上往下看,隐隐能瞧见灯纱底部的一点墨痕。   商丽歌微微一愣,之前她并未发现灯下有字,此时便将灯笼停下,翻转过来。   果见灯笼底部写了两行小字,是玉之心喜,赠吾丽歌。   心尖好似被什么轻轻一撞,轻暖的甜意如水波一般一圈圈漾开,将她整个人都圈纳其中。   商丽歌勾了唇,小心地捧了灯笼走至案前,提笔沾墨,在那两行小字旁又加了两行。   “姑娘。”飞霜在外头道,“有你的信。”   商丽歌将灯笼搁在案上,等着字迹干涸,先去开了门。的确是给她的信,商丽歌拆了一看,不由微微扬眉。   是季洲的来信。   告知她,那个有可能参与嘉和县主绑架案的臻荣寺僧人,已然找到。   商丽歌思忖片刻,提笔写了一封回信,装好后命飞霜立即送去。   她会让那个僧人开口,越快越好。   之前她远在闵州,要想替自己报仇还得花时间布局思量。   如今,她既回来了,有些账是也该好好清算了。 第九十六章 晋江独发   沈望一行已先一步被押送至澧都,案子移交大理寺主审。沈望勾结水匪已是板上钉钉,只是结案尚需时间,便一直将他关在大理寺地牢中。   他身中跗骨之毒,又被关押日久,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神志都有些不清不楚,不是骂骂咧咧便是随意攀咬,真真假假让人摸不清头绪。   然这些时日沈望已不怎么开口,似乎是油尽灯枯。季洲听人回禀,亲自去看了一回,原本死气沉沉的沈望见到他却陡然一个激灵,爬到牢门前朝他伸手,浑浊的眼珠子嵌在凹陷的眼眶里,透着一股阴沉沉的死气。   “大人救我,救我……”   他看着牢门前的那道侧影,口中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然一直等不到季洲回应,他忽而咧了咧嘴:“你得救我呀,我替你打压着卫氏,你怎么还能不救我?”   季洲眯了眯眼,沈望之前见过他,不该认错人才是。他是真疯了,还是……   季洲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沈望的头下意识跟着偏了下,然眼珠却定定不动,甚至已许久未曾眨眼。   他看不清。   季洲瞧了瞧自己的衣袍,绯色官服。在澧朝,三品以上官员皆可着绯色官服,沈望将他认成了谁?   甘南节度使已是从二品大员,能让沈望马首是瞻的,澧都城中也并没有几个。   季洲看着他,刻意模糊了声音:“为何要救你?”   那语意中的冷淡蔑视呼之欲出,仔细一听似乎还有股淡淡的杀意。   一旁的大理寺官员惊疑不定地看了季洲一眼,却老实得没有出声。   季洲神色不变,外人都道他清正严明,却时常忘了他在大理寺卿的位子上已坐了数年之久。若只是执法公正,又如何对付得了那些奸诈狡猾之徒?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就如早上的那封回信,信中提及要想要让那个臻荣寺僧人开口,无需用刑,只需派几个人乔装成杀手,让那僧人命悬一线再将之救回,便能轻易撬开他的嘴。   是个好法子。   季洲压下那一点旁的心思,专注看向沈望,后者被他口中冷意一惊,猛地抓住栅栏:“你什么意思?”   “你不救我?你想我死!”   他将牢门拍得“砰砰”作响,双目圆睁:“我听命于你,替你做了多少事,如今你竟要舍弃我?林隋,林隋!”   众人闻言,陡然屏息。   林隋,武侯林隋。   季洲神色莫测,转身道:“去查查沈望生平。”   一旁人领命,离开前又忍不住道:“沈望瞧着似是已然疯了,这些话……”   那可是武侯啊,若是因为几句疯话得罪了武侯,对大理寺上下都没有半点好处。   季洲连眼皮也没抬:“他如何说我便如何上禀,疯话也好实情也罢,自有圣上公断。”   ***   马车在青羊街停下,从上下来两个年轻郎君,都戴着西市里常见的半截哭脸面具,穿着也甚为相像,只不过一个个头高些,另一个身材娇小,看着像是两兄弟。   两人结伴而行,不一会儿便汇入了人流之中。   西市的街道上挂了黄澄澄的灯笼,昏黄的烛火照出人流如梭,竟比白日里还要热闹几分。   商丽歌扶了扶面具,左右张望,她还是头一次在晚上来西市,瞧着似乎与白日里又有些不同,然这不同不在表面,似乎是什么从内而外地不一样了。   “晚间的西市,会比白日里多一些东西。”   这话若是单独来听,难免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然说话的人是公子,商丽歌想了想便明白过来:“莫非晚上的西市,就是康为明口中的‘黑市’?”   “不错。”   商丽歌闻言,不由瞧得更加仔细,却依旧未能发现端倪。   这便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么,原来黑市并不存在于巷子暗道,而是与西市融为一体。白日里在此处贩卖的胡商,到了夜间也可能是黑市中的接头人。   人潮推搡,闻玉自然地牵起身旁的人,如羊脂玉般的触感让人流连忘返:“康为明曾同他的父亲在岭南居住过,岭南多毒草,他本人当也是极为熟悉,才会用岭南红粉星和蝮蛇兰来布局。”   商丽歌适时道:“幸好公子见多识广。”   面具下的深眸瞧她一眼:“想买什么了?”   商丽歌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糖葫芦。   闻玉失笑。   片刻之后,商丽歌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被公子牵在掌中,温凉的触感,就好似这糖葫芦的冰糖衣,舔一口还凉丝丝,甜蜜蜜的。   商丽歌吃着吃着回过味来,被公子牵着的那只手挣了挣,没挣开。商丽歌只得挨过身去低声道:“我今天这身打扮可是照着公子来的,外人眼里我们就是亲得不能再亲的兄弟,可公子有见过,手拉手逛街的兄弟吗?”   面具后的人似是轻笑了声,闻玉松开了她的手,不等商丽歌回神,他却伸手一揽,将商丽歌圈在怀中。   “手拉手逛街的兄弟没见过,勾肩搭背的兄弟总见过吧。”   商丽歌:……   两人到了赌坊。   康为明之前留话提到了红玉琴行和澧都黑市,公子命人查了红玉琴行的进货,顺藤摸瓜找出了黑市中的接头人。黑市中卖岭南物的有两家,只有一家与红玉琴行有接触,便是这六合赌坊。   赌坊里吼声震天,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商丽歌难受得皱了皱鼻子,几欲作呕。   蓦然一股清冷松香钻入鼻尖,明明不甚浓烈,却奇异地将周围的一切味道隔绝。商丽歌睁开眼,只见眼前茫茫一片,不知何时公子已抬袖遮在她面具上,商丽歌攥着那袖子深吸了几口,这才觉得是活了过来。   闻玉没下赌桌,只亮了亮一块圆形号牌,便有人带他们上了二楼。   二楼是独立的雅间,每个雅间都放了小张长桌,专门为贵人而设。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来此谈生意的,六合赌坊一律奉为座上宾。   两人等了会儿,才有人掀帘而来,打头的那人刚在对面坐下,身后跟着的一贯少年便殷勤伺候,一个端盆让他净手,一个恭敬递上巾帕,便是簪缨世族家的儿郎也未必有他这般做派。   那人同样戴着面具,蝴蝶的翅膀张在脸颊两侧,黑色的纹路莫名显得几分诡异。   “既然来了,便该知道规矩。”   他将骰子扔入骰盅里,随意晃了几下便推到了闻玉跟前:“就比大小,比我小的算赢,赢了我便只收钱,但若是输了……”   他微微俯身,朝着二人笑道:“留下二位命来。”   他掀开骰盅,里头是排列成一字的二一一。   商丽歌一惊,看向公子,却见他同时抬眸看来,朝她微微勾唇。   商丽歌:……我来?   “嗯,你来。”   公子的声音无一丝犹疑,商丽歌顿了会儿,伸手按在了骰盅之上。   她的确会摇骰子,是同红楼里一个老仆学的,上一世时并未展露过,但这一世同红楼中人一道玩闹,也曾同殷千千她们掷过,还赢了她们不少碎银子,不想公子竟连这点也知道。   可她并不是十拿九稳,偶尔也会有失误的时候。   且对面那人已然掷出了二一一的数字,除非她能掷出三个一来,否则便是输。   公子这般将性命交予她的手中,难道就不怕……   温凉的触感再次覆上她的手背,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商丽歌顿了顿,相比她的如临大敌,公子要轻松惬意得多。   “我信你,不成也无妨,大不了……”后半句湮没在他唇齿之间,却忽而叫商丽歌觉得天塌下来还有公子顶着,再焦虑的情绪都顷刻化为乌有。   然公子却道:“大不了我们死在一处。”   商丽歌:……什么感动都莫得。   话虽如此,商丽歌还是捧了骰盅,闭了眼,一点一点轻晃。里头的骰子“咯啦”作响,每一下都似有那么轻微的不同。   蝴蝶面具下的眼眸微微一动,原本靠坐椅背的人稍稍坐直了些,虽不见神色,姿态却比方才多了些认真。   商丽歌似是摇了许久,又似是只有短短几息,她将骰盅扣在桌上,几乎没有嗑出一丝杂音。   然商丽歌却是心头一沉,最后那一下,还是重了。   “开吧。”   闻玉再度按上她的手,带着她将骰盅打开。   里头的三枚骰子堆叠排列,两颗叠在一处,最上头的是个一,另一颗被这两颗挡住,商丽歌未能一眼瞧见,却见对面的人已然起身,没有唤人将他们拿下,而是朝商丽歌道:“可有兴趣来我们赌坊做活?”   商丽歌一怔,往旁挪了一步看去,只见第三颗朝上的一面,正是个二。   相加的总和竟刚好比那人的少了一位。   商丽歌心头的巨石这才轰然放下,她偏头看了公子一眼,以口型道:“命保住啦。”   闻玉莞尔,然转头面对那戴着蝴蝶面具的男子时,唇边的笑意又尽数收敛:“愿赌服输,我要岭南毒草的全部记录。”   “还有。”闻玉起身,阻隔那男子看向商丽歌的目光,“她没兴趣。”   那人显见有些失望,却也守规矩地没再多看,转身进去了片刻,再出来时手中便多了本册子。   钱给得爽快,那本册子便顺利到了手。   “黑市的人将册子给了我们,不会被韩氏的人知晓吗?”   从青羊街出来,商丽歌便在琢磨这个问题,若叫韩氏的人知道,他们获得的先机岂不又白费了?   “那便不让他们知晓。”闻玉摘下面具,唇角勾出一抹弧度,“这里的消息传不出去。”   很快,商丽歌便知道了公子话中的意思。   就在他们离开青羊街后,嘉元县主的车驾从此处经过,却遭人刺杀,贼子未能得逞趁乱而逃。康平郡王知晓后大怒,亲自带领府兵封锁了整条青羊街,黑市里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也进不去。   这种情况下,莫说鸽子,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这个时候,若是再有一桩大事,转移众人注意力便是极好。”赵逸在小重山时便提了一句,他们的收网已在最后阶段,只要能再拖上一拖……   闻玉浅笑,按下手中一子:“刺杀嘉元县主的那人是受过训练的杀手,姓魏,名午。”   赵逸不解其意。   闻玉却只道:“大事已至。”   这日,都令尹安比仁刚熬了通宵,面色灰白,却依旧未找到在澧都城中意图刺杀县主的凶徒。这等狂徒若是让其留在澧都城中,他这个都令尹是当真做到头了。   故而这夜他压根没敢合眼,生怕一睁眼便是一道赐罪圣旨,只得连夜张贴了缉凶的告示,联合畿防营的人马,全城搜捕。   第二日正午,有人来报,说是有了凶徒的下落。   安比仁登时一个激灵:“在哪儿?快,快去!”   “就在胭脂铺的后巷的沟渠里。”商丽歌行礼道,“我瞧见他时他已如过街老鼠,大人此时去,定能将人捆来。”   人的确躲在沟渠里,若非胭脂铺的老板娘去倒洗脸水,还不知他会躲到什么时候。   人抓住了,安比仁的心也就放下了,命人赏了胭脂铺的老板娘,又对着商丽歌客气了一番,便准备先去补个觉,慢慢再审这人犯,却听商丽歌道:“大人,且慢。”   “商姑娘还有事?”   “我此次前来,提供人犯线索只为其一,那人犯会躲在胭脂铺,是为寻我。”   安比仁有些绕不过弯来:“寻、寻你?”   “胭脂铺与红楼后院只隔了一道巷子,他进不去红楼,便只能守在胭脂铺。”   “可……他寻你做什么?”   “告诉我他受何人指使,在青山祭花神时对我痛下杀手。”商丽歌道,“故而今日,我实为递状纸而来。”   信息量太大,安比仁瞠目结舌,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你、你要告谁?”   商丽歌抬眸:“嘉元县主,杨蕊。” 第九十七章 晋江独发   安比仁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愣了半晌又问了遍:“你要告谁?”   “嘉元县主,杨蕊。”   商丽歌神色不变,将状纸递去,安比仁迷迷瞪瞪接过,看了半天却没一字入眼。   嘉元县主是谁?   那可是平杨郡王家的女儿,平杨郡王前段时日剿匪有功,不想嫡女却死在了匪徒手中,白发人送黑发人,自是更为宝贝剩下的这个。且圣上亲口赞了她仁义忠勇,将一个庶女破格封为县主,可见圣上对平杨郡王的安抚优待。   这桩案子绝不能接!   安比仁立时下了决断,看了商丽歌一眼,叹道:“商姑娘可要想清楚了,这打官司可不如戏文里写的,姑娘如今也是澧都里的红人,那位嘉元县主更是贵族娇客,如何会做出那等凶残之事?”   “这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不若这样,让本官的夫人做东,请两位将话说开可好?”   商丽歌笑了笑,这位都令尹在官场多年,练就一身和稀泥的好本事,不是推三阻四就是打太极,显见是不想接这案子。   “也罢。”商丽歌将讼状取回,动作小心地卷起,“安大人既如此说,我便不为难大人。”   安比仁刚想松口气,却听商丽歌又道:“安大人不接这讼状,那我换个法子。公子这些年少有墨宝传出,这一纸讼状,大人不愿看,想来还有许多人想亲眼瞧瞧。”   商丽歌卷了讼状转身便走,安比仁听得一愣,忙将人拦下:“这讼状……是公子所书?”   “一笔一划皆由公子亲笔,上头还盖了公子的私印,大人若是不信,我便回红楼将公子请来。”   安比仁重新将讼状接过,一展开果见上头盖的公子闻玉的私印。若在平时,他定然要好好赏鉴一番,可眼下,他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这烫手山芋竟还甩不开了。   安比仁咬牙,转身到案前坐下,收了方才和事佬的态度,一拍惊堂木道:“堂下商氏,当真要状告嘉元县主?”   “是。”   “来人!”安比仁扬声道,“将商氏压下,重打二十大板!”   立时有衙役上前要将商丽歌扣住,商丽歌抬眉:“安大人这是何意?”   “依澧朝律例,以民告官是为不敬,按律当先打二十大板。嘉元县主虽非官身,却为二品尊阶,享封邑百户,而姑娘,虽为行首大家,但终究也只是一介平民。”   安比仁摇头道:“商姑娘执意要告,本官也是按律行事,这二十大板不得不打。姑娘此时若想收回诉状,还来得及。”   商丽歌扬眉浅笑,自己都未曾发觉,她现在的模样颇有几分公子的神韵。   “这诉状我既递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执迷不悟!   安比仁暗斥一声,冷道:“还愣着干什么,押下去!”   “慢!”商丽歌蓦而抬手,将手中之物高高举起,“大人可要看清楚了。”   安比仁抬了下眼便忍不住倏尔起身,朝前探出了半边身子,只见商丽歌手中的玉牌上,赫然用金漆写了“南宁”二字!   “南宁王将此玉牌相赠,便视我为王府中人。小女不解,不知此等身份是否还需再挨那二十大板?”   安比仁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亲王令牌能有几块?此令牌一出,眼前这人便位同郡主,比那嘉元县主还要高了一阶,若是真将她押着打了,岂非在打南宁王府的脸面!   安比仁的面上一阵白一阵青,斟酌半晌,终是咬牙吩咐:“去,请嘉元县主过来。”   衙役一惊,犹豫道:“若是县主不肯……”   堂堂县主,怎可能踏入都令府衙的地界,衙役为难,安比仁更是头疼。   商丽歌又从袖中掏出一份状纸来:“她若不肯现身,便在平杨郡王门前将这状纸念了,越大声越好。”   “哦,一份不够。”商丽歌又从另一袖中掏出一叠来,“多去几个人,每人都带一份,省得一些蛮不讲理的仆妇撕了状纸,闹得都令尹大人也面上无光。”   安比仁看得双目圆睁,这莫不是每份都是公子亲笔?!   “大人放心。”商丽歌抬眸,仿佛一眼瞧透他心中所想,“这每一份都是公子手书。”   昨儿个夜里,她可是陪着某人写了整整两个时辰,为表谢意,又是端茶倒水又是铺纸研墨,还附带按摩服务,按到后来,被公子反按在了桌上。   她没逃过,又被拢在掌中讨了回利息,不小心打翻了笔架,还毁了最上头的一张讼状,最后,被公子提着手重新写了一张。   商丽歌略略抿了抿唇,将那些叫人面红耳赤的画面挤出脑海,对安比仁道:“大人以为如何?”   安比仁掐了掐太阳穴,声音听起来都显得万般无力:“就按她说的办。”   ***   都令府衙的人将平杨郡王的府宅大门围住时,下人正给房里的杨蕊呈上一盏甜酥酪。   杨蕊看了一眼,便冷笑出声。   她并不爱吃这种甜腻腻的东西,但她那位嫡姐在时却很是喜欢。嘉和县主喜欢的东西,底下的人自然要准备妥当,故而每当盛夏时分,府里都习惯给各房的主子送上甜酥酪。   杨蕊吃了许多年,如今再看,只觉得恶心腻味。   人都不在了,还留着这令人厌烦的习惯作甚?   只一个眼色,她身旁的仆妇便知道该如何做,上去接那甜酥酪时,指间一个不稳,酥酪洒了一地。   “怎这般不小心?”杨蕊淡淡抬眼,“看着就叫人发腻,以后都不必送了。”   丫鬟吓得面如土色,一边应声告罪,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   杨蕊懒得再看一眼,抬步就往院中去。   “查到了吗,究竟是什么人?”   仆妇摇头:“怪就怪在这儿,那人像是突然出现,又突然失踪,怎么找都寻不到踪迹。”   那日她外出回府,途中竟遇刺客,大街之上便敢公然刺向她的车驾,若非郡王府的侍卫个个善战,只怕还当真要被那人吓出个好歹。   这两日她闭门府中,对外只道受了惊吓,实则是在反复琢磨当日情形。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心下隐隐不安,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自从得知那小贱人未死,杨蕊胸间的戾气一日盛过一日,此人不除,她要如何安枕!   她就不信,她会有那般好命,回回都能逃过一劫!   “上次你说玥桦公主近日在护国寺进香?”   “正是。”仆妇道,“听闻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让公主在护国寺多留几日。”   杨蕊弯了弯唇,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找个时间,我们也去护国寺祈福。”   玥桦公主这把刀,她还未用呢。   正想着,廊下急急奔来个丫鬟,朝杨蕊道:“不好了县主,都令府衙的人堵在门口,扬言……扬言要县主去府衙一趟。”   杨蕊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召她去府衙,简直荒谬!   这都令尹自己窝囊,这么久了连个刺客也没抓到,还好意思请她去府衙?便是要问话,也该是他赔着笑脸亲自上门才是!   “安比仁亲自过来,我还要考量着见是不见呢,区区几个衙役就敢张狂!府兵呢,都是死人吗?”   丫鬟急得语无伦次,只道:“县主还是出去瞧瞧吧,他们当街诵读讼状,外头已围了好些人了……”   “讼状?”   杨蕊蹙眉,抬步往府门外去。然未至门前,便已听到外头喧闹,有一人尤其高声,正在诵读什么。杨蕊听了几句,面色骤变,不等她开口,她身旁的仆妇已快步上前,一把夺了衙役手中的纸,“唰唰”几下便撕了个粉碎。   “你们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在郡王府门前闹事!来人,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待郡王回来处置!”   平杨郡王的府兵日日操练,个个都生得孔武有力,这般往门前一罗列,原本议论纷纷的众人顿时一静。   打头的衙役瞧着那一地纸屑目露古怪,竟当真被那位姑娘说中了,此时见这阵仗,也忍不住心里发虚,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县主莫怪,只是府上下人一直不肯代为通传,小人只好冒犯。”   “有人状告县主□□,虽小人也觉得荒谬,可毕竟事关县主,安大人唯恐损了县主闺誉,这才急急命人过来,想还县主一个清白,还请县主配合。”   杨蕊眯了眯眼,神色倏然沉下。仆妇道:“笑话,凭着一个空口白牙的指控,便要县主之尊进府衙,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仆妇还待再说,杨蕊已然抬了抬手,温和道:“我毕竟是闺阁女子,怎好去府衙抛头露面?不知原告何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原告乃红楼商大家,县主身份最贵,那位商大家也是南宁王府中人,大人也觉得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然事关县主,还是请县主同我们走上一趟,否则……”衙役顿了顿,又命人将讼状递来,“小人只好无礼了。”   杨蕊唇边的笑意险些绷不住,正如那衙役所说,眼下郡王府门前已围了不少的人,若不走这一趟,不出一日她就会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日后还怎么在贵女面前抬起头来。   她好不容易才爬到如今这个位子,万不能因那个贱人毁于一旦!   杨蕊攥了攥手中的帕子,面上却看不出半分不妥,只无奈道:“那我便同大人走上一趟,也好自证清白。”   那小贱人既敢找上门来,就要做好输得一无所有的准备。   这次她要叫她身败名裂,永不翻身!   上车之前,杨蕊低头同那仆妇吩咐了几句,仆妇趁衙役们不注意便钻入了人群,几息之间便寻不见了。 第九十八章 (二更合一)晋江独发……   偌大的澧都城,传得最快的便是佚闻消息,尤其是涉及风月和权贵。   此次的两位主人公,一个贵为县主,一个是红楼大家,只一个名头便能夺人眼球,何况还是买/凶/杀/人案。   故而县主的车驾到都令府衙时,闻讯而来的百姓已将府衙围得水泄不通,还是郡王府的府兵在前,才清出条道来。   即便如此,杨蕊仍是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大堂的那人。   她似乎比之前所见还要更美一些,鸦鬓雪肤,纤腰楚楚,只是站在那儿便甚是扎眼。   似是察觉了她的目光,那人偏头望来,眼尾轻轻一勾,媚色横生,却叫杨蕊倏然心头一紧,然她面上没有显露半分,在一干平民的注视下愈发走得仪态万千。   人已到场,安比仁忍不住擦了擦汗,一时不知这案子该如何审。   商丽歌道:“大人,可需民女陈述案情?”   安比仁忙道:“好好好,你说。”   商丽歌便从青山祭花神说起,如何遭刺客追击,如何险些命丧悬崖,九死一生之境光听陈述便已叫人觉得惊心动魄,很快便讲到了魏午的部分。   “我见到他时,他已被郡王府和幾防营逼得走投无路。是他告知我,青山刺杀乃县主之令,他本是拿钱办事,不想任务失败,县主命人索命,才叫他在末路之时孤注一掷,行刺杀县主之举。”   众人哗然。   “一派胡言!”   杨蕊冷道:“我身在闺阁,如何会结识这等凶徒!他既敢行刺于我,说不准就是与郡王府有仇,此人之言,又如何能信?”   见两人各执一词,安比仁道:“传人证魏午。”   杨蕊微微偏头,往人群中瞧了一眼,方才的仆妇已然回来,朝着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杨蕊拿帕子按在鬓角,掩下嘴角的一抹弧度。   去传魏午的衙役很快回来,却并未将人带来,而是神色惊惶地奔至堂前。   商丽歌眸中微沉,听衙役道:“大人,那人犯……方才突发急症,已然气绝身亡。”   “什么!”   安比仁大惊,额头冷汗簌簌而下,忍不住擦了又擦。没有人证便是诬告,郡王府的人若是怪罪下来,在圣上面前参他一本,罢了他的官都是轻的!   这可如何是好!   商丽歌回身看向杨蕊,两人的目光无声撞在一处。杨蕊略略扬眉,一转眸却又不卑不亢道:“死无对证,就凭几句空口白牙的污蔑,都令尹大人莫不就要定了我的罪?”   “这、这……”   安比仁踌躇之际,商丽歌突然出声:“人死了,尸首还在。安大人,犯人死在府衙之中,是否该请仵作验尸?说是死于急症,什么急症,为何会突发急症,总该有个交代吧。还有,此人为何人看管,大人不唤来问问吗?”   “商大家不妨说,是我暗下毒手,杀人灭口好了。”   商丽歌回眸:“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满口胡言!”杨蕊拂袖,“从方才起我便觉得奇怪,商大家为何一口咬定是我买/凶/杀/人?人是商大家带来的,我可是见都不曾见过,若说谁有灭口的嫌疑,不该是商大家吗?大家如此行事,是太过轻信于人,还是觉得平杨郡王府上的人软糯可欺?”   “谁敢欺负我们家蕊儿?”   蓦然一道沉音穿堂而来,声如洪钟,听着便叫人心头一颤。   安比仁抬目望去,只见堂外众人自动分立两侧,一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男子大步而来,玄色的袍角裹挟出一阵劲风,他身后跟着一队腰佩长刀的护卫,个个身着甲胄,行动间凌凌作响。   来人正是平杨郡王。   安比仁只觉背上已被冷汗浸湿,粘腻难受得紧,勉强笑着迎上前来行礼问安。郡王只淡淡扫他一眼:“谁敢欺负我们家蕊儿,本王定要他好看。”   平杨郡王剿匪多年,身上皆是杀伐之气,只一句便叫安比仁心下一惊,又见那一队护卫齐齐上前一步,伸手按在刀柄,更是吓得他险些当堂软倒。   “父亲莫要动怒。”杨蕊颤着眼睫,却是小声劝道,“是蕊儿不好,叫父亲担忧了。”   郡王面对她时,周身气势瞬间收敛许多,缓声安抚道:“蕊儿莫怕,有为父给你撑腰,谁也别想欺负了你去!”   杨蕊乖巧点头,垂下的眼中有利芒微闪。   郡王已转头看向商丽歌,双目如箭:“你便是原告?”   商丽歌迎着他的目光,上前行礼:“正是民女。”   郡王目中一顿,在他的施压下,便是安比仁这个老油条都忍不住战战兢兢,此女瞧着却是半点不惧,究竟有何倚仗?   “你可知罪?”   商丽歌抬眸:“不知。”   “好个不知!”郡王气笑,“诬告县主,沽名造势,此等罪责,可由不得你不认!”   “郡王既然来了,何不等安大人将案子审完?如今案情未明,眼下便要治我的罪,民女不服。”   “好!”郡王撩袍而坐,“那本王便听听,看看是如何叫你心服口服!安大人你继续审,若有半点错漏之处,本王必定如实禀明圣上。至于你——”   郡王看着商丽歌,冷道:“一旦定了你的罪,本王必定先斩后奏,就算你与南宁王府关系匪浅,也休想逃过郡王府的刀!”   安比仁讷讷称是,忙回去落座,一拍惊堂木道:“商氏,如今人证已死,你还有何话好说!”   “方才我已说过,大人不召仵作么?”   “放肆!本官办案还是你办案?由得你指手画脚?”安比仁瞧了平杨郡王一眼,如今是郡王在此,那南宁王府远在闵州,远水可救不了近火。   只一思量,安比仁便做了选择,扬声道:“本官看你就是在胡搅蛮缠蔑视公堂,来人,先将她押下,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立时有衙役上前,扣着商丽歌的肩,要将她押下。商丽歌没指望那安比仁,只看向平杨郡王道:“县主要杀我,实是为了灭口。”   肩头的力道狰狞蛮横,商丽歌忽视肩上钝痛,扬声道:“因为那日郡王府举宴,我无意中听到了县主与府中人的对话,永安郡主在臻荣寺香消玉殒,系县主一手策划!”   “放肆!”   郡王怒而起身,两个衙役骇得一个激灵,手上一松叫商丽歌挣脱开去。她继续道:“然我的踪迹被县主察觉,她怕事情败露,故而策划了那一场谋杀,就差一点,她便成功了。”   永安郡主死于匪徒之手,如何又与嘉元县主扯上了关系?   一时众人议论纷纷,孰是孰非在堂外便已争论不休。不少人为商丽歌捏一把汗,如此严重的指控,此事定然不能善了。   郡王沉默半晌,方道:“你最好拿出证据来,否则——”   “我有人证。”   “谁?”   “是我。”人群之中传出一道女声,她身边的丫鬟一边嚷着让让,一边拨开人群,季芸挤了半天方行至前来,一时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她眼睫微颤,却仍是尽力稳着声线道:“商……商大家所言句句属实,我可作证。”   季芸走到堂中,行礼道:“小女乃大理寺卿季洲之妹,季芸。”   “那日在郡王府宴上,听到县主对话的实为两人,一个是商大家,一个便是我。”   杨蕊心头一沉,手中的帕子猛然绞紧。   季芸稳下心神,慢慢回忆起那日的情境,包括如何被他们发现,又是如何依着商丽歌的交代逃过一劫,前后逻辑皆与商丽歌所言吻合,找不出任何纰漏。   郡王听着,眉峰微动。   杨蕊看了郡王一眼,咬唇道:“那日宴上因下人疏忽,让母亲惊扰了各位姐妹,的确是我招待不周。”   此言一出,果见郡王的神色一顿。   那萧氏得了疯病,没日没夜地折腾府上的人,她在萧氏那儿受了多少委屈,父亲可都一一看在眼里,一提萧氏,必然能叫他回想起来。   杨蕊红了眼眶,哽咽道:“母亲神志不清,对我又有诸多误会,两位是否是听到了什么只言片语,才会说出方才那一番话来?”   季芸皱眉:“你什么意思,是说我和商大家联合起来编谎话污蔑你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杨蕊垂眸,眼泪簌簌而下,“是我做得不够好,没能扭转母亲对我的印象,也是我招待不周,得罪了两位姑娘,我在此给两位赔罪了。”   杨蕊福身行礼,却被郡王拉住,杨蕊再忍不住,拽着郡王的袖子哀泣出声:“旁人会误会我,可蕊儿知道,父亲定然不会。这些年来,我同姐姐都相处得极好,虽然母亲一向不喜欢我,可我对姐姐是敬之爱之,我们同进同出,连口角都不曾有过,我、我又怎会这般狠毒……要害姐姐性命!”   “父亲知道的,我没有理由那么做,也万万做不出那等事呀……”   杨蕊从未在他跟前哭成这般泪人模样,他已失去了一个女儿,难道还要因着外人的几句证言,便要冤死他另一个女儿吗?   郡王扶着她起身,甩袖道:“你们不必再言,蕊儿是怎样的人,本王比你们清楚。”   “父亲……”杨蕊感动欣喜,双眼哭得红肿,仍不忘朝郡王抿唇一笑,看得人愈发心疼。   季芸被杨蕊的做派气得险些跳脚,正要怒斥出声,却被商丽歌一把拉住,听她道:“郡王先别急着安抚县主,还是听听臻荣寺一案的证人如何说吧。”   郡王怒道:“你还想找何人来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郡王听过自有判断。难道郡王就不觉得奇怪,府上两位女眷出行,带的府兵应该不少,为何还是着了匪徒的道?县主一介弱女子,又是如何从穷凶极恶的匪徒手中抢回郡主尸身的?”   郡王一怔,杨蕊咬牙道:“商丽歌,我究竟是何处得罪了你,你要这般害我!”   商丽歌未曾看她,只命人将证人带来。   打头的那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形容枯槁,头顶只出了短短一层毛发,看着愈发瘦骨嶙峋。   杨蕊并不认得他,直到他开口,自称是臻荣寺僧人。杨蕊才倏然一怔,如遭雷击。   “臻荣寺出事之前,曾有人来找过我,给了我和我师弟一大笔银钱,让我们在定好的日子里带一队人抄小道上山。”   “我们在寺里终日清修,何曾见过那样大的一笔银两,一时鬼迷心窍,这才应承下来。那时,我们也并不知道,带上山的那一伙人会劫持郡王府的香客。”   “事发之后,我同师弟去后山采药,绑着师弟的绳索却突然断了,师弟坠崖身亡,我侥幸捡了一命。后来,我特意又去查看过,那绳索切口整齐,分明是人为割断的。我、我寝食难安,生怕同师弟一般被人灭口,便收拾了东西连夜逃了。”   “可不成想……”僧人倏然抬眸,伸手指向杨蕊,“是你,是你命人赶尽杀绝,要取我性命!我都已经准备逃出关外,可你还是不放过我,嘉元县主,你好狠的心!”   “你胡说!”杨蕊气得面色狰狞,“我何时派人追杀过你!说,你是受何人指使?是不是商丽歌,是不是她!”   “我、我有证据!”僧人吼道,“我认识那个代你传信的人,他叫李大!”   郡王的神色到此时才倏然一变:“你说什么?”   僧人被骇得一哆嗦,结结巴巴道出原委。那日,他带那群人上山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见到几个府兵打扮的人去见了那伙人,且亲口听到府兵之中,有人唤了一声“李大”,继而认出那个李大,便是与他交易之人。   “李大既是郡王府上的府兵,何日执勤,何日出府应该皆有记录在案,郡王不妨命人核查一番,若僧人所说的会面之期能与之对上,那么这个李大便有重大嫌疑,不是吗?”   堂中一时静默,杨蕊勉力稳住神色,却依旧渐渐白了脸,良久之后,方听郡王道:“给本王查,若核实无误,将人带来!”   此时,李大正让妻子收拾行李。   在接到县主被传唤至府衙的消息时,他便觉得惶惶不安,他这些年来收了县主不少好处,也帮着县主办了不少的事,一旦事情败露,以郡王爷的脾气,他绝无可能留下命来。   若是他一人便也罢了,可他还有新进门的娇妻,他实在于心不忍。   然县主一早有令不准他妄动,若最终平安无事,他的举动必定会叫县主生疑,到时他们还是难以活命。正左右为难犹豫不决之际,外头响起急急叩门声。   李大一惊,立时下了决断,拉着妻子便往后门走,却被郡王府的人堵了个正着。   李大被五花大绑提到了堂上,府兵将他的包袱打开,里头有一匣子的银票细软,比他往日的俸禄,要多出数十倍。   僧人一见到他便指认道:“就是他,就是他来传的口信!”   郡王起身,一步步行至李大跟前。李大伏在地上,忍不住微微战栗,听郡王的声音落在头顶,似是千钧之锤轰然砸下:“这些银两是怎么来的?”   “是……是属下在赌坊赢的。”李大叩头道,“属、属下知错。”   “是吗?”郡王淡声道,“哪家赌坊?”   “是……”李大支支吾吾,郡王再没了耐心,一脚踩在他头顶:“说,臻荣寺一案同你有什么干系?”   李大咬牙,浑身抖若筛糠。杨蕊看着他,目光却未落到实处,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   郡王道:“带上来。”   李大的妻子也被押了上来,听到她的声音,李大狠狠一颤,终是撑不住道:“郡王饶命,属下……属下也是奉命行事啊。”   杨蕊身形一晃,险些站立不住。   郡王松开脚,眼中似有疾风骤雨,一字一顿道:“奉谁的命?”   李大急喘了几口气,一点点抬首起来,指向郡王身后:“嘉、嘉元县主。”   “扑通”一声,是杨蕊软倒在地,郡王没有回头,只看着李大道:“把你知道的,统统说出来。”   李大不敢抗命,将杨蕊吩咐的一一交代,先是勾结杀手假扮匪徒,再调走一部分看护永安郡主的人手,将人劫走杀害,随即帮杨蕊演了一出姐妹情深的戏,全她忠勇仁义之名。   萧氏疯后,杨蕊明面上对她照顾有加任打任骂,暗地里却命人对她诸多虐待,令她疯得更为彻底。   至于那个臻荣寺僧人,他也的确接到过命令,要将之杀人灭口。   还有商丽歌。   也是杨蕊下令,让他联系魏午,除之后快。   一桩桩一件件,听得人脊背发寒。实在想象不出,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会是这般口蜜腹剑,残害嫡姐嫡母,杀人如麻之人!   “住口!你住口!”   杨蕊歇斯底里地打断他,膝行上前扯了郡王的袍摆:“父亲……父亲莫要听他胡言,他们都是一伙的,都要陷害我……父亲信我,我可以赌咒发誓,我绝对没有害姐姐!我没有!”   郡王猛地将袍摆抽出:“你赌咒发誓?要咒什么,是要赌咒我郡王府家宅不宁,还是赌咒我也跟着早日归西!”   “不、不是,父亲……”   “郡王容禀。”商丽歌道,“还有一桩事,民女觉得,郡王有权知晓。”   平杨郡王闭了闭眼,哑声道:“你说。”   商丽歌朝季芸点了点头,季芸的丫鬟去带了个人上来,杨蕊看着她,瞳仁猛然一缩。   来人是个丫鬟,上了府衙难免害怕,商丽歌便替她道:“说起来,我与永安郡主也有过一面之缘,那日正巧是在芳雅琴行,府上的小郎君被蜜饯核卡了喉,我同素湘姐姐将之救回,那日便特意叮嘱过郡主和县主,勿要再让他吃带核之物。”   “可是之后在县主的封赏宴上,我又再次遇见了小郎君,他身边的丫鬟,就是这位,却依旧喂他吃带核的蜜饯,可是如此?”   那丫鬟点头:“确、确实。”   “那这蜜饯,是你不小心拿给他的,还是有什么人吩咐你做的?”   郡王的眼神陡然一厉,看得丫鬟瑟瑟发抖。   商丽歌道:“无妨,你照实说,不是你的缘故,郡王必定不会怪罪于你。”   丫鬟稳了半晌,方小声道:“是、是县主说,小主子最爱吃那种蜜饯,让我们时时备着。那日,听姑娘提醒后,奴婢便同县主提过,可回去后便被县主身边的嬷嬷发卖了,奴婢便再未见过小主子。”   “你说的嬷嬷,可是那位?”   商丽歌忽而抬手,指向人群中一人。   仆妇倏尔色变,立时转身,然堂外人多,一时竟是无法脱身。郡王的眼神愈发森冷,怒道:“将她拿下!”   府兵立时上前,押了那仆妇上前,然她嘴硬,只一个劲道是那丫鬟做错了事才被她发卖,与小主子无关。   郡王看她一眼,冷声道:“带回去,严刑拷打。”   那仆妇大呼冤枉,然无人出声为她辩驳。堂内堂外一片寂静,谁也不曾想到还有这样一出。   郡王府的小郎君才多大?那还是个孩子呀,竟让身边的丫鬟婢子日日给他吃那等带核之物,若是那回没救过来……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细想之下竟叫人毛骨悚然!   郡王回过神,目光一寸一寸审视着杨蕊,似是从未识得过这个女儿。   “谋害嫡姐,不敬嫡母,连幼弟都不放过,还敢杀/人灭口,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   “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   怒斥声中,杨蕊面白如纸,眼中的柔弱哀戚却一点点散尽,她忽而笑出声来,略垂的眼角此时看来更显几分狰狞:“我有什么做不出来的?父亲又可知,我为何会变成这般?”   她蓦而抬手,指着郡王:“是你啊父亲,若非你偏心,什么好的都给姐姐,什么事都以她为先,我又何至于此?”   “就因为她是嫡,便能受封县主,而我为庶,便要跟在她身后唯唯诺诺,凭什么?”   杨蕊咬牙:“如今我也是县主了,这名分我自己挣来了,父亲不为我感到高兴么?”   “让你姐姐的命为你铺路,你还问我会否高兴?”郡王怒道,“婵儿得了好东西,哪次没有分与你?淮儿才多大,你也要这般害他!”   “怪只怪他为嫡子,他若不死,兄长如何继承爵位!跟我一样,日日靠着阿姐施舍么!”   “孽障!”   郡王怒极,一脚踹在杨蕊心口:“你这么个孽障,怎会是我的女儿!”   杨蕊扑在地上,咯咯冷笑,忽而抬眸看向商丽歌:“如何,眼下这局面,你可满意了?若非是你,我又如何会落到这般境地!”   此时想来,那魏午根本就是一个圈套,是她故意丢出来诱她上钩的!叫她以为,只要解决了魏午,商丽歌的手中便再无底牌!   这点杨蕊倒是并未料错。   魏午是公子的人抓到的,在此之前便已然用过刑,刺杀杨蕊便是奉了公子之命,用来转移众人视线。   从一开始,商丽歌便没打算用魏午来扳倒杨蕊,只是不曾想到,杨蕊竟有这般大的本事,能在都令府衙杀人灭口。   她自己作的孽便要自尝恶果,与人无尤。   “是你作茧自缚。”商丽歌冷声道,“你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按律,当诛!”   杨蕊尖叫一声,蓦而拔下鬓间珠钗,起身便朝商丽歌刺来!   变故发生得太快,不少人还未反应过来,蓦然听闻一声破空,袖箭疾飞而来,直直穿入杨蕊臂弯,她惨叫一声,滚在了地上。   商丽歌朝袖箭来的方向望去,果见一人戴着紫玉狐狸的面具,不知何时已然站到了人前。他抬步而来,几步近前执了她的手,一点点将她的五指松开,露出汗湿的掌心。   闻玉拿出巾帕,替她将冷汗拭去,随即握了她的手,与她掌心相贴:“不怕,我在这儿。”   商丽歌心头一颤,缓缓回握住公子。   她不怕了,从今以后,县主杨蕊,再也不会是她的心魔。 第九十九章 晋江独发   嘉元县主一案峰回路转,在开堂之前,谁也没有想到如今的局面。   人暂被都令府衙收监,但毕竟还是县主,如何论罪想来还是会由郡王定夺,但对堂外的听众而言,这桩案子已足以叫人谈上许久,更何况眼下——   公子出手维护商大家,那般小心翼翼的模样,任谁见了都觉出几分味来。   季芸看了眼两人交握在一处的手,暗暗蹙眉,之前与商姐姐通信商议作证事宜,却还是头一回见到归来后的她,一时万分心喜,一时又替哥哥觉得心焦,踌躇片刻后还是出声道:“商姐姐。”   听到季芸唤她,商丽歌立时回身,正要抽手上前,却觉手上一紧,公子竟是同她一起,并肩而立。   季芸见了,两条秀眉顿时又往下耷拉了些。   “今日可多亏芸儿了。”商丽歌笑道,“许久未见,想吃什么,我带你去逛逛可好?”   季芸哀哀瞧了公子一眼,明明他一字未说,却叫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同商姐姐站在一处,竟是这般养眼登对,好似将兄长都比下去了。   季芸暗暗咬牙,兄长才不会输给他呢!   “商姐姐,过几日便是我的及笄礼,我给姐姐下帖子,姐姐可一定一定要来呀。”   季芸巴巴看着商丽歌,就怕她不应。   商丽歌不由失笑:“这么重要的场合,我一定到。”   季芸这才放下心来,她喜欢商姐姐,自然想让她见证自己的成人礼,可同时她也想为哥哥再争取一回。   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多年,兄长是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了,难得看他对一个姑娘这般上心,说什么也要让这两人好好相处一次。   哪怕当真无缘,至少也不能留下遗憾。   小姑娘的心思单纯赤忱,什么想法都写在了脸上,身旁的公子轻哼了一声,轻轻拨弄商丽歌的指尖。   商丽歌头皮一麻,面上却不敢显出半分,辞别季芸之后方回眸嗔视。桃目夭夭,若春水含媚,闻玉眯了眯眼,手上用力,将人更往自己这边带了带,与她相携往府衙外去。   商丽歌看着外头乌压压一片人,咬牙道:“这么多人呢,公子作何?”   闻玉睨她一眼:“自然是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们,你是谁的人。”   商丽歌:……   两人行过之际,众人自动让出条道来,隐隐听到有人议论:“今日一瞧,公子和商大家郎才女貌,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檀郎谢女,佳偶天成啊……”   闻玉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扶着商丽歌先上了马车。商丽歌坐在车中,看到俯身进来的那人却是低眉一叹,幽怨道:“今日过后,也不知有多少闺阁女子要对我生怨,气我抢了她们的心头宝。”   闻玉淡淡扬眉:“所以?”   “所以啊……”商丽歌伸手,环住了公子的腰,侧脸埋在公子肩头,“怨都怨了,这第一公子的便宜可是不占白不占。”   闻玉失笑,指尖轻轻从她发尾穿过,温热气息喷在那玲珑耳侧。   “嗯,歌儿有这觉悟,甚好。”   ***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胡为光满脸喜意,身后的一溜的宫人奉上圣上赏赐,足金玛瑙的首饰三十六样,绫罗绸缎十二匹,还有翡翠玉屏、轻罗画扇,最后的七宝红珊瑚足足有半人高。   兰嫔小产后伤了身子,一直由孙太医把脉调养,如今眼见着恢复了过来,那封妃的旨意自也跟着落实下来。今日已行过了册封礼,兰嫔可就是名正言顺的兰妃了。   眼下韩嫔还在怀恩殿禁足思过,这阖宫上下的恩宠哪个又能越过眼前这位,指不定日后还有大造化。胡为光笑得愈发和善喜人,口中道:“圣上说他一会儿便过来看望娘娘,娘娘可要好生准备着。”   薛兰音谢过,打点的赏银也是格外丰厚,送走胡为光后,便命千珏伺候着梳洗更衣。   妃位的钗环服饰更为华贵繁琐,沐浴过后,薛兰音却没再换上象征身份的华服,依旧如往常一般着素雅轻便的衣裙,发间也只用两支玉簪将长发绾起,露出光洁白皙的后颈。   赵冉来时,便见盈盈美人坐于灯下,素手执卷,臻首娥眉,熟悉的岁月静好之感叫人格外眷恋。   “身子才将好些,看久了伤神。”赵冉上前抽走了她手中的书,低眉一看,果然又是栽养兰草的。   赵冉失笑:“宫里的墨兰都被你养得极好,那些花匠都快无用武之地了。”   薛兰音抬袖斟茶:“臣妾只是对种养兰花有些心得,旁的可不敢插手。左右闲日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她膝下无子,阖宫上下终是冷寂。若是有个孩子,他不在的时候,倒还能陪着她些。   赵冉心头怜惜,握了她的手道:“你好好将养身子,莫要多想,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我们总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见薛兰音颤着眼睫点头,赵冉上前将人拥入怀中,她总是这般温柔懂事,不像……   赵冉蹙眉,近日那些老臣又旧事重提,一再催着他立储,像是生怕他有个万一,国便无君了般。   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他岂会不知?   一帮老猢狲!   赵冉看了薛兰音一眼,忽而道:“兰音觉得,朕的几个儿子里,谁最适合入主东宫?”   薛兰音心头一跳,面上却只显出淡淡疑惑:“臣妾不通朝局,陛下缘何有此问?”   赵冉没听她说后宫不得干政之类的推搪之言,倒是愈发想听听她的想法,不由笑道:“正是因为你不曾卷入朝中的任何一方势力,旁观者清,朕才想来问你。你尽管说,无论说了什么,朕都不怪罪。”   薛兰音沉默片刻,方斟酌道:“大皇子年长,素有长兄风范,只是政事上似乎未有建树,仍需历练;三皇子最熟悉朝中事宜,然他犯错在先,若能知而后改,或许仍能帮上陛下。”   赵冉略略抬眉,薛兰音仿若不见,继续道:“五皇子么,臣妾实在知之甚少,只偶尔听宫人议论,说他是闲云野鹤一般的性子,想来不爱拘束;至于剩下的两个皇子,瞧着都十分聪颖,就是年岁上小了些,圣上不妨再多考察两年。”   说着,薛兰音轻叹口气:“陛下都没解决的难题,怎么要臣妾来说?”   赵冉哈哈一笑:“是朕的不是,让兰音为难了。”   薛兰音跪坐下来,枕上赵冉膝头,低声道:“无论陛下要立谁为储,其实都与兰音无关,臣妾只盼着陛下龙体康健,岁岁永安。”   赵冉心头一软,伸手抚在她发间:“若是朕依旧立承王为储,兰音也不介怀么?”   废太子封承王,如今在封地咸州。   若他重新入主东宫,韩嫔必出怀恩殿。   薛兰音抬眸,看着赵冉道:“说毫无芥蒂是假话,但有陛下在,臣妾便不怕。”   赵冉看她良久,方沉声道:“你放心,有朕在,谁也别想再伤你半分。”   室内烛火莹莹,薛兰音垂下眼,盖住其中神色。   赵冉今夜在此处歇下,第二日一早,薛兰音便侍奉着他起身更衣,送他上朝。   待人走后,薛兰音方道:“传信出去,圣上无意立储。”   赵冉既问她对立储的看法,便是哪个都不想立,这个时候,谁冒头,谁倒霉。   薛兰音看向窗台,那里的一株墨兰刚刚抽芽,娇嫩的一点,似乎轻轻一掐,便会断绝夭折。   ***   杨蕊被平杨郡王带回了府。   正如商丽歌预料的那般,平杨郡王奏请了圣上,自请有罪教女无方,圣上顾忌郡王府的颜面,没有将杨蕊斩首示众,而是夺了她县主的封号,发回郡王府,让郡王自行处置。   她回府后便被关在了柴房,素日里她行事毒辣,手段严苛,府中下人早已积怨良久,如今东窗事发,她再不是往日高高在上的县主,一时咒骂唾弃者众,无人再给她好脸色看,送去的吃食也是脏的坏的,折腾人的手段可谓层出不穷。   郡王亲自拷问了那个仆妇,重刑之下她自是撑不住,招了个彻底。   如今,是半点疑问也没了。   郡王哀怒交加,处置了那仆妇后在书房中枯坐一夜。第二日,便命人备了白绫一条送去柴房,将杨蕊自宗谱除名。   从今以后,他没再没这个女儿!   下人捧着白绫入柴房时,杨蕊立时抬眸看来,下一秒,却是狠狠一颤。   “这是什么?你要干什么!”   下人冷哼道:“郡王爷有命,这便送姑娘上路。黄泉路上,姑娘也莫要以郡王府中人自居,郡王爷说了,我们府上没有姑娘这号人。”   杨蕊不可置信:“他要我死?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下人仿若不闻,只上前道:“姑娘,请吧。”   杨蕊口中翻来覆去地念叨,下人听得不耐,又上前一步,不料杨蕊骤然闷头一撞,将他撞了开去,竟是夺门而出。   她饿了一天,不想还有这等体力,下人失色道:“快,快拦住她!”   然杨蕊已然冲到了院子里,一边躲避着抓她的仆妇,一边哭喊:“父亲,父亲你看看我,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是说要护着我的么,父亲……”   吵嚷声太大,引了不少人过来,很快,杨蕊便被仆妇制住,却依然又哭又闹,不肯一死,非要再见郡王最后一面。   下人无法,正要去回报,便见郡王已然立在了廊下。   杨蕊也瞧见了,面上骤然一喜,拼命挣开押着她的仆妇,连滚带爬地到郡王跟前。   此时她蓬头垢面,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平日的端庄仪态。   “父亲……”杨蕊深深叩首,“父亲,蕊儿知错了,蕊儿愿意剃度出家,在佛祖面前诚心赎罪,求父亲,求父亲饶我一命,父亲……”   她哭求了半晌,终于听到郡王开口,却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不要叫我父亲,你已不是平杨郡王府的人。念在你娘的份上,你的身后事,我会亲自操办。”   杨蕊浑身一颤,她的小娘?原来,父亲还是念着她小娘的么?   杨蕊收了哭声,凄然一笑,又朝郡王叩首,这次她神色平静,只道:“蕊儿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偿命是应该的。我别无他求,只是先前在护国寺为小娘请过一盏长明灯,我想最后再为她上一炷香,还请父……郡王爷给我最后的体面,让我干干净净地去见她。”   头顶迟迟无声,杨蕊又道:“郡王爷若不放心,可派亲信与我同去,我当真……只是想再为小娘做最后一件事。”   郡王看着她,沉默良久,终是道:“允。”   杨蕊在仆妇的看管下梳洗干净,换了一身素衣去往护国寺。   因玥桦公主在护国寺进香,寺中的守卫尤其森严。杨蕊一路目不斜视,跟着僧人往偏殿去,那里供奉着她小娘的长明灯。   “还请行个方便,让我与小娘单独说几句话。”   仆妇蹙眉:“奉劝姑娘还是莫要再耍什么手段,郡王对姑娘已是格外开恩,再闹下去,姑娘可是什么体面都没了。”   杨蕊道:“嬷嬷放心,我当真只是想最后同小娘告个别,你们就守在殿外,我又能逃到哪儿去?”   见那仆妇还是犹疑,杨蕊又道:“我房里还有几个首饰匣子,钥匙就在床帏下的暗格里。那些身外之物于我已是无用,还请嬷嬷行个方便,全了我最后的孝心。”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仆妇看她一眼,松口道,“行吧,给你半盏茶的时间,别耍花样。”   杨蕊千恩万谢,看着仆妇将门带上,室中暗下之际,她眸中的神色一并沉下。   她快步走到长明灯前,从灯底的托口处摸出一包药粉来。   这是她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退路,杨蕊看着灯后的牌位,轻轻一笑。   那么一个懦弱薄命之人,帮她这一回,也算是她仅有的一点用处了。   今日,她定要见到玥桦公主,她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也只有她,才能保住她的命。   杨蕊捏紧了药粉,然将将转身,便觉有黑影一闪,不等她惊呼出声,一旁的帘帐已被人扯下,几下缠住了她的脖颈,瞬间收紧。   杨蕊骇得面色青白,只能勉强发出几个音节。   “谁……是谁……”   黑影将帘帐一扔,穿过横梁后重新握于掌中。濒死之际,她听到了最后的催命符:“奉公子之命,送姑娘上路。”   杨蕊目眦欲裂,不,她不能这么死,她怎么能这么死!   然帘帐一收,杨蕊便跟着腾空而起,药包自手中滑落,垂下的双腿无声挣扎片刻,终是归于平静。   一室寂寂,唯有灯火长明。 第一百章 晋江独发   “烦死了,每日不是抄佛经就是听佛经,本宫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赵玥将笔一掷,墨色甩出,抄了小半的经书便又废了。   一旁的宫人忙上前收拾,一边劝道:“公主若是累了,不若先用些斋菜?奴婢瞧着,今日倒是换了些新菜式呢。”   说着又让人把食盒拿上,从里头端出一碗粟米粥,一碟新鲜腌好的酱瓜,醋溜白菜、红烧素肉,外加热腾腾的萝卜菌菇汤,然赵玥瞧着,愈发没了胃口。   成日里不是青菜豆腐,就是萝卜白菜,她吃了这么些天,早已腻味透了。   可偏生是太后的旨意,让她到护国寺祈福静心,如今母妃被禁足宫中,太子被废,外祖家的人一再提点要她谨言慎行。她就是再不愿,也得在护国寺老老实实待足了时日。   身旁的宫人劝了又劝,赵玥勉强拿了筷子拨着几样斋菜,冷不丁听到外头一阵喧闹,赵玥愈发烦躁,索性扔了筷子出门。   赵玥所在的院子是独立的一处,前后都有侍卫把守,院门外有僧人步履匆匆,赵玥瞧了一眼倒是生了几分好奇,吩咐宫人道:“去打听打听,外头出什么事了。”   宫人领命而去,好一会儿才来回禀:“是平杨郡王家的庶女,在长明殿自缢了。”   “死了?”这个人赵玥没什么印象,但人死在此处却是有些稀奇,宫人跟在她身边日久,自然猜得到她几分心思,在外耽搁许久,便是为了打听此事的来龙去脉,此时便向赵玥一一回禀。   只讲了个开头,赵玥当即神色一变,却是难得按捺下来,待宫人禀完方溢出一丝冷笑。   没想到在此处,还能听到那贱人的名字。   赵玥拂袖,冷道:“替本宫更衣,这便摆驾回宫。”   宫人一愣:“可是太后娘娘……”   “就算是佛门清净之地,如今死了人也难免晦气,难不成你还要本宫待在这死过人的地界?”   宫人忙道不敢,只得领命下去备辇。   赵玥眯了眯眼,又从方才听到的事宜中剥出两个字来。   季芸。   那个贱人,何时同季芸走得那般近了?   ***   临近暮时,大理寺大半官员皆已下值,唯有主屋的灯火仍旧亮着,一道清肃身影坐在案前,脊背笔直若玉竹青松,烛火之下,一双剑眉却渐渐拢起。   案上累卷记载沈望生平。   他于承历二年参军,承历四年入永州驻军,为斥候时立了军功,却没有继续留在军中,而是在一年后参加了幾防营擢考,顺利通过后在幾防营留了几年,又入过兵部,后外派为官,自此一路官运亨通。   尤其是最近几年,连升两级,三十余岁便坐到了甘南节度使的位子。   然沈望并非出身簪缨世族,虽说也算得上是勋贵之后,上数三代曾任武将,可即便如此,他的官途也委实太过顺风顺水了些。   季洲翻过沈望的案卷,露出底下尚未拆封的旧卷来,束封的缎带上垂了块拇指大小的薄竹片,上头写的正是林隋之名。   季洲眸中微顿,将案卷拆开。   武侯林隋的为官之路比沈望要丰富许多,季洲第一遍看并未觉出不对,然对比着沈望的卷宗再看时,眸光却倏尔一顿。   同是承历四年,那时林隋为卫家军副将,同年,澧朝与外虏有过一场大仗,战事足足打了有大半年,战线拉至衔阳关,卫家军战败,若非副将林隋调遣援军力挽狂澜,只怕外虏便会冲关而入。   季洲眸中微闪,又找出一幅澧朝的山河图。   离衔阳关最近的城池,除了囊和,便是永州。   林隋若要调遣援军,调的必定是永州军。这个节点既是林隋官途的转折点,同样也是沈望的。那么当时,身在永州军的沈望又是立了什么军功,是否与囊和之战有关?为何卷宗之上并未记载详尽?   季洲疑窦丛生,直觉此事并不简单。   屋外有人叩门,是值夜的小吏:“季大人,府上来人,请大人今夜务必早些下值。”   季洲看了眼窗外,果见暮色已至,便将两份卷宗重新封起收好,吹灯回府。   他今夜的确要早些回去,因为明日,便是季芸的及笄宴。   古语云:女子许嫁,十有五年而笄。   女子及笄,意味着长大成人,可以婚配许嫁,无论是世家贵女还是平民女子,及笄礼都尤为重要。   商丽歌一早便到了季府,除了她外,季芸还邀请了平日里几个要好的手帕交。   主持笄礼的赞者请的是高平侯夫人,她与高平侯夫妻和睦,膝下儿女双全,是个顶有福气的。正宾则是云霄书院的院长夫人,也是德才兼备,素有贤名。   季洲对这个妹妹的重视宠爱,从这场及笄礼中便可见一斑。   因季芸父母早亡,主位便只坐了季洲一人。年轻的大理寺卿今日未着官服,穿了一身簇新的紫色立领云锦长袍,剑眉星目,不像弱质文官,倒有几分武将的英挺气势。   见商丽歌望来,季洲搁在膝头的手微微一紧,面上却未显出异样,只朝着商丽歌轻轻颔首。   商丽歌同样回以致意。   吉时已到,季芸穿着素色朱边的笄礼冠服缓步而来,少女明丽鲜妍,甫一入内,叫整个厅堂好似都亮了些。她跪坐在堂前,由赞者替她解开双环髻,木梳三过,将乌发捋直。   再由正宾上前,将散落的长发重新挽成单髻,加入发簪,祝祷寿考维祺,永受胡福。   季芸朝着季洲深深拜下,眼见早年间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已成了大姑娘的模样,季洲只觉眼眶发热,良久才道了声好。   笄礼已成,在座都是女眷,季洲便不好多留,交代几句后便先行离开。季芸去换了身衣服,商丽歌则同其他几个小娘子一道入席。   层云渐聚,看这天色,好似要落雨一般。   季府门外的拐角处停了一辆琳琅马车,里头有人挑开车帘一角,望了望季府大门,又瞧了眼天色,忍不住回头道:“公主,这天怕是要落雨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吧。”   赵玥回宫后才知道今日是季芸的及笄宴,然她没有收到帖子,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让圣上恩准她出宫,便只能行了老法子偷溜出来。   以赵玥对季洲的了解,今日他定然会告假在府,说不准还能见上他一面。   眼下没瞧见人,赵玥自然不肯走。   宫人心里焦急,却也不敢多劝,好在此时府门大开,从里头走出不少人来,三五成群地一一告别,上了各家的马车。   商丽歌被季芸留得晚了些,出来时外头已然飘起了绵绵雨丝,沁凉的雨水浇灭地面浮起的燥热,倒是叫人神清气爽。   “商姑娘请留步。”   季洲撑着一把青竹油纸伞大步而来,面上一如既往地冷静端肃,然捏着伞柄的手却格外用力,将他的几分异样包裹其中。   商丽歌朝他福礼:“还未谢过季大人,多亏大人洞若观火,找到了臻荣寺的证人,否则怕是没那么容易能叫杨蕊认罪伏法。”   季洲眸色微深:“分内之事,无需言谢。”   两人一时无言,商丽歌有些尴尬,便同他告辞,然听季洲道:“那日,姑娘曾说心悦季某,不知现下,此言可还算数?”   商丽歌一惊,猛地抬眸,撞入季洲眼中。   他比她高出许多,此时垂眸望来,那眼中的情绪便再无遮挡。   商丽歌避开他的目光,忆起当日所言,一时连埋了自己的心都有了。   正斟酌言辞,却听季洲轻轻一笑,似是叹道:“你果然是骗我的。”   商丽歌心头一滞,再不回避,抬眸坦言道:“那日我其实看到了季大人与另一位大人在画舫交谈,然看大人之举,似乎并不想让旁人知晓,为免麻烦我才故意言心悦大人,为的就是让大人恼怒而去,不再盘问于我。”   商丽歌正色,朝着季洲深深一礼:“是我诓骗了大人,实在对不住。”   “我并无怪责之意,只是……”季洲微微抿唇,“姑娘所见,我时年二十有七,上无高堂,只有芸儿一妹,婚娶之事无父母之命,只有两厢情愿。”   “敢问姑娘,姑娘之言,当时我并未当真,如今反悔,可还来得及?”   两人头顶的青竹油纸伞隔出一方天地,一时连外头的雨声似乎都消隐了些。   商丽歌深吸口气,摇了摇头。   “抱歉,季大人。”   虽然早已猜到了答案,可听她亲口说来,季洲还是觉得心头一绞,空中的水汽吸入肺腑,竟是粘腻的湿凉。   季洲缓了几息,握着伞柄的手却渐渐放松下来,他淡笑道:“商姑娘不必心有歉疚,是季某唐突。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这伞便赠与姑娘罢。”   伞柄朝着商丽歌这侧移了移,然不等她开口,身后却有另一道声音闯来,清凌凌似夏日薄冰,比这雨水还要解暑消热。   “不必。”   商丽歌一个激灵,回身望去,果见公子撑着伞立在细密雨幕中,伞面是大朵的并蒂牡丹,被雨水浸润得湿漉漉的。这样丽的颜色,却因着伞下的那人,半分都不叫人觉得俗艳。   几息之间,牡丹的重瓣已聚拢在商丽歌的头顶,将那几叶青竹隔绝在外。   “不劳季大人费心,我接她走便是。”   季洲扯了扯嘴角,看着牡丹花伞下的两人紧挨在一处,就如同伞面的并蒂牡丹,除非伞骨断折,否则就连细密雨丝都穿之不透。   季洲在门前站了多久,马车里的赵玥便看了多久。她眼里的神色一寸寸暗下,指尖紧攥,似要将车帘撕扯碾碎一般。   商丽歌同公子上了马车,一路偷偷觑着公子神色,动作小心地倒了杯茶水,往公子那侧推了推:“公子怎么来了,几时到的?”   闻玉看也不看那茶,面无表情道:“季洲说你心悦于他的时候。”   商丽歌:……   那便是全听见了。   商丽歌心头一跳,复又一松,既是这样,公子定然也听见了她的解释,可为何……   商丽歌又瞧了眼公子,这分明还是动怒了嘛。   马车停在红楼后门,公子未看她一眼便下车去,商丽歌急急跟上,却见他并未甩手离开,而是撑了伞等在车旁,一路回小重山,依旧为她打伞。   商丽歌忍不住抿唇一笑,扯了公子的袖子:“公子最好。”   闻玉脚步一滞,到了廊下将伞收起,却是将袖子从商丽歌指间抽出。   商丽歌愣了愣:“公子?”   闻玉依旧不理,薄唇紧抿。商丽歌蹙眉,复追上他,拦在他身前:“公子既知道来龙去脉,眼下又同我置什么气?”   闻玉看着她,只觉胸腔间一团郁气堵得他连呼吸都不畅起来。   “若非今日一趟,我竟不知,你还曾说过心悦于他这种话。”   闻玉的额角突突直跳,那双清冷眸中此时好似揉了一团烈火,然他面上却愈发冷凝。   他一字一顿地开口,每一个字都仿若从齿间研磨而出:“商丽歌,你都未曾说过你心悦于我!” 第一百零一章 晋江独发   雨势渐收,地上的水意还未蒸腾干净,天空已是一片澄澈如洗。   欣荣站在相府的飞檐黛瓦下,看着一面色黝黑,身着短褐的男子步履匆匆直奔韩修书房,一身市井打扮与这富丽精致的相府格格不入。   他进去后不久,隐隐就听见杯盏碎裂之声。   欣荣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转身离开。   书房之中一地狼藉,韩修目色阴鸷未发一言,却叫跪地的那人觉得脊背发寒,忍不住微微战栗,勉力道:“之前嘉元县主遇刺,使得西市被封了两日,里头的消息递不出来,我们的人也进不去,是而……出了纰漏。”   黑市中的六合赌坊是他们的销货点,虽说那赌坊的主人并不是他们的人,但赌坊里日常有人盯梢,很快便知有人在打探岭南的货物。然韩氏的人得到消息时已晚了几日,虽说只是几日,但若真有个万一,损失的可不是一批货那么简单。   “货到何处了?”   “已到澧都城外,约莫再有一日的脚程,便能入都了。”   韩氏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万不能再出岔子。   韩修立时道:“传令下去,这批货不能入城,尽快处理掉,一点痕迹都不能留。”   男子一怔,那一车的货若拉到黑市,价值至少能翻十倍,且这一路以来的成本,便已不是个小数目了。   然郎君既下决断,男子便不敢有疑,立时领命而去。   只是那时,谁也不曾想到,竟是已然晚了。   澧都城外,马蹄隆隆。   一帮年岁差不多的少年郎君呼朋引伴,鲜衣怒马,穿梭在密林山道之间,时而抻臂搭弓,围堵山林间的飞鸟走兽。   此处并非皇室圈起的园林,但因人烟稀少树林茂密,时常有世家贵族的小郎君相约来此围猎,打些山鸡野兔图个意趣。   “郎君可看我的!”   一少年凝目拉弓,瞄准蹲在草地里的一只灰兔,箭矢一放,却是擦着灰兔后脚而过,惊得兔子连连遁逃,冷不丁后头又有一支箭直追而来,正中灰兔后腿。   那少年本是惋惜,见此又忍不住哈哈一笑,回眸道:“果然还是赵郎了得!”   安王赵逸策马而来,他素来不端王爷的架子,又见多识广骑射皆精,这些少年郎每每出来围猎都会邀他一起,亲切自然地称呼他为赵郎,不露身份。   赵逸翻身下马,捏了兔子的耳朵朝几个少年扬了扬,少年们正要嬉笑开口,却见赵逸忽而面色一变,朝他们一抬手。   少年们顿时安静下来,风过丛林,隐隐带来几许兵戈之音,几人都沉了面色,悄无声息地下了马背,走到赵逸身后。   丛林掩映间,只见不远处的小道上,几个满脸横肉的男子同一伙人交了手,那伙人不敌退去,留下一车货物。   “他们是……山匪?”   少年们齐齐一惊,这伙山匪好生胆大,竟敢在澧都城外劫掠财物!   正是嫉恶如仇的年岁,几人顿时有些按捺不住,却也先看向赵逸:“赵郎如何看?就这般放他们离开么?”   看那匪徒只有七、八人,他们有十几个,人数上近乎是他们的两倍,且身上也都有些拳脚功夫,又有弓箭在身,这般放他们离开委实不甘。   赵逸蹙眉,沉吟片刻后道:“包抄过去,但务必要听我指挥,注意安全。”   少年们闻言顿时一喜,只觉热血沸腾,一时又点头如捣蒜。   赵逸抬手在前,众人跟着他,尽量小声地朝那伙山匪靠近,手中弓箭张开一一瞄准。赵逸一个握拳,箭矢便齐飞而出,突如其来的箭羽叫山匪们措手不及。   箭矢过后,少年们便呼喝而出,山匪已然负伤不敌,不消片刻便彻底败下阵来,逃了几个,其余的皆被一众少年拿下。   这还是这群少年郎头一次直面对敌,只觉意气风发,将几个匪徒捆了,只待报官后将货物归还。   然不知是谁行动间碰歪了车上的一个箱笼,箱子翻倒下来,砸出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大袋的黄褐草药。   赵逸眸中一沉,将车上的箱笼一一打开,除去上头一层粟米,底下竟是各式各样的草药堆列其中,没有半点贵重之物。   “真是奇怪,山匪打劫前都不打探清楚的么,既非金银,劫这一车草药何用?”   少年想捏一搓草药瞧瞧,忽闻赵逸喝道:“别动!”   少年一僵,抬目看去,只见赵逸面色冷凝,沉声道:“是岭南毒草。”   众人一惊。   这种毒草在岭南之地极为常见,但在澧朝境内却是一分一厘皆有记录规制,因毒性剧烈,寻常人根本接触不到。   这般数量的岭南毒草若是流入澧都,进行的必然是不能见光的交易买卖。   “先押送回去。”赵逸道,“此事,我会亲自向圣上禀明。”   ***   红楼小重山内,商丽歌在一旁听着芳雅琴行的掌柜的汇报事宜,明明一切顺利,形势大好,公子面上却不见半点笑意,相反,就差没结出冰棱子来了。   商丽歌将沏好的热茶端去,放到公子手边,乖觉道:“公子,喝茶。”   闻玉动也不动,连眉峰也没抬一下。   掌柜的下意识抬目看去,只觉周遭又是一冷,忍不住略略加快了些语速,总算汇报完毕,然公子未出声,他便只能立在原地,听候吩咐。   商丽歌又捧了个瓷盅过来,里头是她新做的山楂糖,照着公子的喜好,小颗的山楂外头裹了厚厚的糖霜,吃起来酸甜可口,佐茶正好。   “公子,吃糖。”   商丽歌又将瓷盅放到了茶盏左侧,然公子还是未动。掌柜的忍不住擦了擦汗,心头暗暗叫苦,恨不能原地消失才好。   良久才听公子道:“岭南毒草一事继续盯着,另外告知我们的人,再多上些立储的折子,一应推举承王复位,入主东宫。”   掌柜的领命,听公子让他下去,顿时如蒙大赦,快步退了出去。   小重山的书房里,便只剩商丽歌和公子两人。   不等闻玉起身,商丽歌已扯了他的袖子,坐上他膝头,两手环上他的脖颈,吐气如兰道:“公子这醋,究竟还要吃到何时?”   公子眸中一顿,淡声道:“你如今的胆子倒是愈发大了。”   商丽歌轻笑:“我这胆子可是公子自己惯出来的,与我何干?”   闻玉薄唇微抿,似是暗暗磨了磨牙,商丽歌半点不惧,只继续道:“前因后果公子已然知道得清楚,我那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公子就别气了,可好?”   “既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日问你之时,为何不说?”   商丽歌眨了眨眼:“我以为此事无关紧要,便没同公子提。”   “无关紧要?”闻玉咬牙,“商丽歌,你要气死我?”   眼见公子面色又沉,商丽歌努了努嘴:“那究竟要如何,公子才能消气呢?”   闻玉闭了闭眼,只觉额角又有奔腾突跳之势,将人从怀中拨下,冷声道:“自己想。”   哄了半天也无甚效果,商丽歌气闷不已,当着他的面将瓷盅掀开,捏了粒山楂糖送入口中,又将茶水“咕咚”喝了个干净,哼道:“不哄了,爱吃不吃。”   说完转身便走,闻玉瞪着她的背影,一时连衣袍被商丽歌坐出了褶痕都不曾发觉。   静默半晌,又翻了书来看,然直到日暮西斜,也未能看进去一字。   闻玉愈发烦躁,索性起身站到窗前。   什么臭脾气,这点耐性都没有,连好话都不肯多说几句。   那日在季府门前,听到季洲对她表明心意,明知她会拒绝,可他还是忍不住戾气陡生,即便如今她已同他回来,可他仍会害怕有一天她又会决然而去,任凭他怎样用力,也抓不住分毫。   百种滋味交织,让他鲜见的情绪失控。   闻玉闭了眼,身影投在窗前,竟有几分难言的落寞。   冷不丁听到窗台一声响动,似有什么东西砸了上来。闻玉睁眼,片刻之后,又有一声,似是外头有人用石子砸在了窗上。   闻玉眉梢微动,将窗叶推开。   深蓝夜空下,一盏明黄美人灯自屋檐缓缓垂下,微风一拂,上头的执扇美人便翩翩而转,宛若迎风起舞。   流苏晃动间,底下的黑色小字若隐若现,似比之前所见又多了两列。   闻玉扬眉,将美人灯取下,从下往上看去,果见底下的两列小字旁又被人加了两句,看起来尤为顺眼:   玉之心喜,赠吾丽歌。   丽之心喜,公子闻玉。   闻玉心头一怔,刹那之间万般情绪褪尽,唯有胸间的热意陡然胀开,连带嘴角的弧度都比往日勾得明显几分。   窗外无人,闻玉立时推门而出,抬目果见方才还负气而走的人正坐在房檐上,手中的鱼竿一晃一晃。   商丽歌一袭红衣,眼底映着璀璨星辰,朝他扬眉而笑,宛若夜色中勾人魂魄的妖精。   “现在,公子还气吗?” 第一百零二章 晋江独发   小重山的楼阁有两层,也不知她从哪儿找来这么高的梯子。   月色掩映下,朱色裙摆随着她的脚踝来回轻晃,闻玉看得眉心一蹙,沉声道:“下来。”   商丽歌摸了摸鼻子,方才瞧见公子神色,分明是已然哄好了,怎一个错眼的功夫就又变了脸。   公子的心思,果然难测得紧。   商丽歌腹诽一声,踩着梯子爬下,临近最后几格,商丽歌忽而回头看了公子一眼,果见他撑手站在梯下,护着那梯子稳如磐石。   商丽歌忍不住轻笑出声,回身张开双臂,朝着公子一跃而下。   闻玉蹙眉,立时将人捞入怀中。   温香软玉满怀,闻玉眼底墨色愈浓,忽而轻勾唇角:“歌儿这是投怀送抱?”   商丽歌神色一滞,随即眯眼勾了闻玉衣襟,轻轻踮脚,胭脂色的唇瓣眼看就要重合,然一个错息间又忽而退去。商丽歌眨了眨眼:“呀,公子的呼吸怎生乱了?”   她退开半步,指尖却点在他心口:“莫不是这里的缘故?”   闻玉咬牙,在人溜走前先一步扣了她的手腕,另一手锁在腰间,令她无处可逃。   闻玉低头,与商丽歌额前相抵,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乱我心者,唯歌儿一人。”   心口仿若有“咚”的一声坠响,连带着她的呼吸也逐渐急促紊乱。   “既撩拨了,歌儿就得负责。”   最后的音节消弭在唇齿之间,公子的气息宛若一张绵密的网,将她捆缚其中。这样滚烫的热意似将神魂都烫得一颤,却又叫人沉溺在这极致的温柔。   云层聚拢又散开,小重山的庭院忽明忽暗,朦胧月色拖曳出两道身影,道不尽的缠绵悱恻。   ***   虽是白日,勤政殿内依旧烛火高燃,满室通明中,赵冉的脸色却沉如翰墨。   短短几月之间,澧都城外已接连出现匪寇踪迹,之前听平杨郡王所禀,还有杀手组织在他眼皮子底下悄然蛰伏,偌大一个畿防营,竟是成了空头摆设!   帝王之怒,叫殿中一干人等垂首而立,唯有大理寺卿上前一步道:“陛下容禀,之前谋害泾南巡抚梁贵的凶手便是自尽于岭南毒草,臣以为,这毒草来源的背后恐有更大阴谋。”   梁贵一案已结,可如今来看,其中大有文章。   濂州乃泾南辖地,对于赈灾事宜,梁贵有监察之责,可他偏偏死在了述职前夜。若是人有意为之,要掩盖濂州之祸,那这个天子脚下的澧都城中已然有人能一手遮天,呼风唤雨。   赵冉的目光落在一侧摞起的奏疏上,从里头随便挑出一本,都是在催他立储。   而其中呼声最高的,依然是废太子,承王。   赵冉蓦而拂袖,高摞的折子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惊得一旁的胡为光头一个伏跪在地。   “查!给朕仔仔细细地查!”   赵冉眼中锋锐如刀,冷声道:“此事全权交予安王,季卿从旁协助,无论查到什么都直接回报于朕,不得走漏半分消息!”   赵逸、季洲躬身称是。   ***   “已经查验清楚,药包里是毒,无色无味,若长期混于烛火燃香之中焚烧,会使人逐渐致幻疯癫,但若食入,七日之内便能叫人七窍流血而亡。”   素湘将药包呈上,此样东西,是杨蕊死前掉落,被公子的人带了回来。   她甫一说完,便觉室中又骤然冷了几分,闻玉的指尖摩挲着杯沿,眼中一寸寸冷下:“倒是便宜她了。”   闻玉默了会儿,又道:“盯着赵玥,若有异动,速报。”   杨蕊去护国寺,又一早备下毒药,定然是想与同在护国寺的赵玥联手,二人虽未碰面,然事关商丽歌,他便不会漏过任何一人。   闻玉起身:“将东西送到大理寺。”   季洲这几日正在调查那批岭南药物,杨蕊的毒出自红玉琴行,正好送那季大人一份大礼,也省得他有那闲心,去肖想他不该肖想的人。   闻玉掀开幔帐,却见横栏边上已没了那道熟悉身影,唯有过道的小几上还散着一把瓜子壳。   底下骤然传来一片欢呼,闻玉蹙眉,目光落在大堂圆台。   只见商丽歌不知何时换了身玄色深衣,头戴玉冠,双眉深描,一身男子打扮,倒也有几分别样的器宇轩昂。   台上的另一人云鬓珠翠,水袖翩跹,同商丽歌站在一处,竟是养眼登对得很。   今日是殷千千生辰,她多吃了两盏酒,兴致一来便登了台。商丽歌给她做配,两人合跳了一出贵妃醉酒。   红楼两大红袖榜美人一同登台,舞毕之时,红楼之中早已是人山人海,呼喝满堂。   众人意犹未尽之际,冷不丁从二楼处砸下一个酒杯,险些叫人脑袋开花。   “楼上是何人?”   险被砸中的是个年轻郎君,怒气冲冲奔上楼去,却见几个兵卒穿着畿防营的军服站在过道,身上酒气冲天,抬眉便道:“是你祖宗!”   那人顿时大怒,与他一道的几个友人忙拉着他劝道:“你别忘了这是什么地界,且畿防营的人个个身怀武艺,真打起来我们定然吃亏。”   几个兵卒闻言大笑,趁着酒意道:“知道我们的厉害还不叩头叫爷爷,叫了这声,便不同你计较。”   这等辱人污言少年郎哪还听得下,当即挣了友人一拳挥去,孰料那带头的兵卒竟是未能躲开,这一拳直中面门,竟是被打了个仰倒。   兵卒抬手一摸,见到一手血色顿时目露阴狠:“你个狗娘养的,敢打老子!”   这一出手,局面顿时混乱起来,站在后头的其他几个小郎君见友人挨了打,也忍不住撸了袖子冲去拳拳到肉,一时两方竟是打得昏天暗地,难舍难分,直到红楼里的小厮上前,左右一边将两队人分开。   少年郎们衣衫凌乱,不少人挂了彩,然那畿防营的几个也好不到哪儿去,仔细一看,竟还不如几个小郎君。   “我们是畿防营的人,殴打畿防营兵士,罪加一等!”   “我呸!”少年郎啐道,“就凭你们几个也配进畿防营?莫不是偷穿了畿防营的军服,出来招摇撞骗的吧!”   都道畿防营中个个都是身怀武艺的好手,巡防的兵卒哪个不是威风八面,怎么如今瞧着,竟都是些软趴趴的酒囊饭袋,连几个少年郎都打不过。   且本就是那群兵卒不对在先,险些砸到了人还敢拒不道歉口出狂言,实在嚣张可恶!   大堂之中嗡声渐起,议论什么的都有。商丽歌于人群中抬眸,与公子的目光撞在一处。   商丽歌眨了眨眼,蓦然绽出一笑。   那两拨人皆被楼中小厮请出了红楼,商丽歌同殷千千下台,眼前却骤然一暗。   拦在身前的人一身锦衣玉带,模样还算周正,然眼中几分轻浮戾色叫那张脸瞧着甚是倒人胃口。   商丽歌殷千千行礼:“见过怀王世子。”   赵邝眯眼一笑:“许久不见二位姑娘登台献艺,今日一瞧,还真是叫某心旌摇曳,无法自拔呀。”   他往殷千千身上掠了眼,又笑道:“瞧殷姑娘这芙蓉色,可是吃了酒?有这兴致,不若再陪本世子喝两杯?”   说着就要伸手去扯殷千千,商丽歌蹙眉,拉着殷千千退开,然有人比她更快,先一步拦在了赵邝身前:“红楼非声色之地,世子自重。”   见到宋远时,赵邝的神色明显阴沉几分,冷道:“宋二郎回回都挡在殷姑娘身前,莫不是殷姑娘的相好?”   宋远时双唇紧抿,殷千千骤然上前一步,拉了宋远时的手道:“是又如何?”   商丽歌、宋远时:!!!   宋远时:……我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商丽歌:……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殷千千却半点不怯:“我已与宋二郎有约,就不奉陪了,世子殿下自便。”   赵邝面色铁青,又朝商丽歌望来:“商姑娘莫不是也有约?”   商丽歌往他身后瞧了一眼,扬眉道:“自然。”   “呵。”赵邝冷笑,“你们一个两个这般搪塞于我,莫不是连我父王也未放在眼里?”   “并非搪塞。”那道清如玉石的声音在赵邝身后响起,“是我约的她,还望世子恕罪。”   赵邝猛地回头,见公子缓步而来,虽说着告罪的话,目中却冷彻如霜,叫人望之生寒。   赵邝神色几变,撑了半晌终是挨不住,拂袖而去。   商丽歌甚至顾不上公子,只盯着殷千千和宋远时交握的手看:“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好成这样了?”   她离开之前,这两人分明还只是两个巴掌一顿酒的情谊吧?   殷千千清咳一声,面上的红晕也不知是热的还是酒意醺的,见商丽歌看来,忙要松开宋远时,却被他反手拉住。   宋远时双目灼灼:“殷姑娘,从今以后,宋家二郎便是你的人了。”   殷千千脸上的胭脂色肉眼可见地蔓延开来,商丽歌终是忍不住笑弯了腰,直到被公子拉回二楼的雅间,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公子觉得,他们可还般配?”   闻玉看她一眼:“宋家在澧都算得上世家大族。”   商丽歌面上笑意一滞,是了,宋二虽是庶出,可那样的家族,又如何会允殷姐姐入门?   方才的喜意尽数散尽,商丽歌拢了眉,冷不丁眉间一点温凉,公子不知何时伸手而来,将她的眉心一点点抚平。   “他们的事能不能成,在于他们自己,旁人无法分忧抉择。如今他们正是蜜里调油,你又何须先替他们尝了那酸涩苦辣?”   商丽歌愣了愣,想通后不由展眉一笑:“不愧是公子,通透,通透呀。”   这马屁拍得好,闻玉却不领情:“莫以为插科打诨便能蒙混过关,让你去观殷千千一舞,怎么自己还上去了?”   “不是公子说的,今日的人来得越多越好么?”   商丽歌努了努嘴:“我好意替公子分忧,怎还成了我的不是?”   之前畿防营擢考,除了选拔上去的人,还有几个名额是直接从武侯林隋那边过的,就是方才在红楼闹事的那几个。   这几人四肢不勤却能入畿防营,其中猫腻一想便知。   只是林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几人中有公子一早便埋进去的钉子,铺垫良久,不过是为了今时今日,在红楼当着众人的面,唱这一出大戏罢了。   “这么说,是我该谢过歌儿了?”   “那是自然。”商丽歌朝他甩了甩袖,“公子不必言谢,若真心存感恩,不若……”   商丽歌忽而抬袖,抽走公子发簪,一头乌发散落襟前,如云锦华锻,不输女子。   商丽歌轻轻扬眉,指尖抵在公子下颌,风流浪荡道:“乖乖美人儿,快给郎君我笑一个。”   恰逢身后的帘子被人掀起,丛云进来,一眼对上公子目光,顿时双腿一软,险些给两人叩了头。   乖乖,公子这眼神,是要吃人呐! 第一百零三章 晋江独发   宫城之内,任何一个宫婢太监都有可能是圣人耳目,而在宫外,同样有人混迹于商铺酒肆,向宫中传递消息。   畿防营的兵卒当众打架闹事,不出两日,就有人整理成密折递到了圣上案前。   毫无意外,圣上再次雷霆震怒。   之前畿防营屡次疏忽已让赵冉十分不满,如今更是起了疑心。他令畿防营扩招,是为了加强都城巡防,而不是为那些世族的纨绔子弟提供荫蔽之所!   赵冉派人细查了擢考那日的所有人员,包括初试复试的具体情形和录取名单,对比之下,果见异常。   一个是新官上任的都尉韩修,一个是兵权在握的武侯林隋。   是哪个敢借着畿防营擢考结党营私,还是说……   他们两个早已是一丘之貉?   赵冉眯了眯眼,疑心一起顿如星火燎原。   他目光一落,又在密折中看到一人名姓。   闵州,卫临澈。   ***   商丽歌换了身轻便骑服。   火红的窄袖锻裙极映肤色,珍珠扣的腰封束出纤腰楚楚,愈发显得不盈一握。   闻玉瞧了一眼,眸色微深,将击杖递去:“来一局?”   商丽歌跨坐马背,伸手去接,然闻玉却并未立时放手:“马球既有输赢,不若来点彩头?”   商丽歌扬眉:“公子想赌什么?”   闻玉望着那明丽眉眼,轻笑道:“若我取胜,歌儿便得依我描眉梳妆,未至暮时,妆容不卸。”   商丽歌眉心一跳,公子那手妙笔丹青无人能出其右,可这描眉上妆的本事却未能继得其万分之一,自早前公子替她画歪了鹅黄,商丽歌便再不让他碰她的妆容饰物,偏生公子似对此事异常执着,时不时就要提上一回。   商丽歌顿了半晌,忽而笑道:“如此也成,但若公子输了,也要依着我来替公子束发,不得推辞。”   公子那一头墨发生得实在是好,上回商丽歌好不容易拢着那墨发调戏了一把,却被丛云打断,丛云被公子撵了出去,她却被公子反调戏了回去,第二日起来,唇瓣微肿殷红似火,委实没脸见人。   如今想来,犹叫人耳根发烫。   商丽歌揉了揉耳垂,眯眼想着,若能再得机会,替公子梳个什么发髻好呢,飞天髻还是灵蛇髻?   闻玉一眼瞧出商丽歌所想,嘴角微僵,松手道:“你不会有这机会,莫忘了,你的骑术还是我教的。”   言罢策马而行,商丽歌同样挥缰,裙摆烈烈,宛若绽在马背的凌霄花。   上一次来这马场,还是她密谋逃离之前,那时她不敢在公子面前太过放纵,即便是策马而行也多有拘束。   这一回的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她与公子已然交心,再无需顾忌掩藏什么,两人你来我往,击杖高扬马球腾飞,骏马长嘶之间酣畅淋漓。   商丽歌面上的笑灿若朝阳,闻玉瞧着,也不由跟着展颜。   都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然他只见她笑颜姝色,便已忘却心事,沉溺其中了。   闻玉摩挲指下缰绳,眸中微闪。   他已是她心悦之人,可他依旧盼着,她的爱意能一日重过一日,一分多过一分。   此时方知,他竟是这般贪婪。   ***   这一场马球赛,最终还是公子胜了。   商丽歌再惋惜,也得愿赌服输。   公子下了马来,却又跨马坐到商丽歌身后,商丽歌只觉脖颈间微微一凉,一低眉见襟前坠了条精巧挂饰,并非一般的金玉之物,看着像是什么动物的齿骨磨成的,不足一截小指长短,中间还镂了个小孔,很是新奇别致。   “这是骨哨。”   “骨哨?”商丽歌头一回见此等物什,试着放在嘴边吹了吹,骨哨的声音低沉,却意外绵长,音落不久,便有两道暗影飞身而至,跪在商丽歌跟前。   “这是……”   “知道你不喜旁人跟得太近,这两人是我心腹暗卫,可暗中护你,平日不会靠近露面,但若有需要,你只需吹响骨哨,他们便会近前。”   商丽歌讶然:“这样一声他们便能听闻?”   闻玉忍不住勾唇:“他们都经过特殊的训练,对骨哨的声音异常敏感。”   红楼中本就有公子的暗卫,商丽歌一早便知。早前也有人将她的行踪日日汇报于公子,后来商丽歌为了逃离红楼,故意表达对暗卫跟踪的不满,公子便将人撤下。   如今公子重新同她提起此事,商丽歌顿时反应过来:“公子是怕韩氏近日会有异动?”   最近他们的确动作频频,韩氏素来敏锐,有所察觉也不足为奇。   “马上便是曲文谈了。”   商丽歌一怔,是了,又到一年一度曲文谈的日子,公子部署已久,如今时机成熟,今年的曲文谈上必会有大动作。   前朝、后宫、市井,哪一处都不能有半分差错。   “局势混乱,韩氏必定会想方设法反扑,我未必能时时陪你左右,有这骨哨在,我也能放心些。”   商丽歌心口一烫,将骨哨握于掌中。   “这骨哨,原先可是公子随身带着?”商丽歌偏过头,“给了我,公子呢?”   闻玉伸手环住她,握了缰绳:“明处丛云不会离我半步,暗处还有其他人跟着,你不必担忧。”   商丽歌应了一声,又将骨哨握得紧了些,狡黠道:“我说戴了这骨哨怎就格外安心,原是公子随身之物。”   这掺了蜜的情话商丽歌如今是张口就来,半点没寻常娘子的赧然羞涩,闻玉扬眉轻笑:“那你可得贴身放好了。”   公子低了声音,那“贴身”两字听来尤显意味深长,不等商丽歌品出几分,公子又一甩缰绳道:“走,再带你跑上一圈。”   马蹄踏落,行于茵茵草地,马背之上裙摆迤逦,青丝成绕。   正如公子所测,朝堂局势又有变化,然目前来看,形势依旧一片大好。   月中大朝,圣上于百官跟前提出,重新举办畿防营擢考,之前参与擢考之人一律召回,到时圣上莅临,亲选人才。   圣上虽未明言降罪,然这一举动,无疑是对畿防营擢考的最大质疑,更是狠狠打了武侯脸面。据闻武侯林隋下朝时面色铁青,回府之后便闭门不出。   而在圣令召回的擢考人员名单上,赫然有卫临澈的名字。 第一百零四章 晋江独发   此次的畿防营擢考极为直观,就在营地校场,先考骑射,后考武力。   圣上亲自坐镇,武官皆在。   之前在红楼打架闹事的那几个兵卒立时现了原型,跑马射箭无一项合格,当下便叫赵冉沉了脸色,未等擢考完毕便将几人拿下。   而此次擢考中,最引人注目的竟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不仅骑射出众,一套枪法也是出神入化,立如青竹动若矫鹰,在他身上,隐隐可见旧将之风。   此人,当居魁首。   赵冉看着跪在下首的少年,目色幽沉:“听闻你在闵州已立军功,如今可还愿入畿防营?”   有军功铺路,留于地方军中可谓前途无量,此时入畿防营,则意味一切从头开始。   然少年几无迟滞,眸色坚定道:“愿为陛下差遣!”   “好!”   赵冉立时拍案而起,扬声道:“朕点你为队卫,即日起入畿防营任职!”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一入畿防营便是队卫,这样的殊荣以前还从未有过。   方才少年一套枪法,已叫不少老臣认出,卫氏沉寂多年,今得圣上重新启用,莫不是这朝堂的风向,已然变了?   不少人暗自忖度,卫临澈低眉掩下眸中情绪,只应声称是。   ***   仿如弹指一挥间,伏天渐过,蝉鸣日歇,然盛夏余热犹在,只恨不能叫人跳入那沉香湖中,迎着如瀑翠柳泅个来回才好。   然比这天更热的,还是一众学子扑腾跃动的心。   这月的最后一日,便是一年一度的曲文谈。此间盛事,叫都城内外的学子尽数汇聚于此,除此之外,还有内阁学士,荣养在家的清流老臣,以及吏部、礼部的大小官员,可谓盛况空前。   究其原因,倒也不足为奇。   公子今年为鼓励学子,呈了一幅墨宝悬于楼中,曲文谈上若有诗文能入公子的眼,他便将这幅墨宝赠出。   公子的字在早年间便已叫一众学子津津乐道,笔力风骨皆属上上乘,不少人甚至意图模仿过,却总是形似神不似,无法临摹万一。   此次能观公子墨宝,自然叫不少在朝官员都按捺不住。   到了这日,排在红楼门前的车马及至街口,楼中人影憧憧座无虚席,却无一人推搡生事。   大堂之中流水潺潺,百道菜碟依次而下,往来小厮步履生风,然手脚极稳,不见一丝仓皇忙乱。   商丽歌此时犹在后院,又叩了会殷千千的门,无奈道:“姐姐再不出来,怕是赶不上开席了。”   今日公子是主角,素湘不在,商丽歌便约了殷千千一道去前头观席,原本殷千千已然要出门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去换了身衣裳,这才耽搁到现在。   好在商丽歌话音一落,房门便被人拉开,殷千千站在门后,鹅黄湘裙加一条烟色披帛,宛若雾里看花般朦胧雅致,又见她描眉如柳,额上贴了鱼鳃骨的宝相花钿,愈发显得清丽脱俗。   商丽歌叹道:“殷姐姐这般盛装打扮,莫不是未卜先知了今年曲文谈上的头曲?”   殷千千凤目流转,瞪她一眼:“去,我还不能好好打扮打扮了?”   “能啊。”商丽歌挽住她,摇头道,“就是可惜了宋家二郎。”   “可惜他作什么?”   商丽歌眨了眨眼:“可惜宋家二郎一双好目,见到姐姐这般模样,怕是要落了眼珠子。”   “好你个商丽歌,敢拿我寻开心!”殷千千双手一伸,呵在商丽歌腰际,直把商丽歌闹得连连躲逃,眼角泛泪。   两人边闹边往大堂去,走得近了,隐隐可闻前头喧闹。   “殷姑娘。”   殷千千闻声回眸,商丽歌便也跟着停下,只见一面生丫鬟垂首上前,将一纸信笺递上,不等殷千千开口,又躬身退下。   殷千千展开看了一眼,两颊微红。   商丽歌扬眉:“写的什么,莫不是宋家二郎的情诗?”   不等她探头,殷千千已飞速将信笺折起,往袖中一藏:“他哪会什么诗文,不过邀我斗酒罢了。”   他们二人皆是酒中千岁,一斗起来谁也不肯服谁。   商丽歌只得摇头:“罢了,不同宋家二郎抢人,他既约你,你去便是,我自去瞧我的公子。”   殷千千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随即与商丽歌同入大堂,不过商丽歌上左侧台阶,殷千千则往右一拐,去了后头的一排厢房。   二楼有专门给公子留的雅间,商丽歌便去的那处。自楼上望去,底下人头如云,圆台之上已然起乐。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正坐于乐人之中,以激那王柯大出风头,如今换了视野,心境也是大不相同。   商丽歌倚栏托腮,看着公子踩着编钟余韵拾阶而下,一步一步,袍摆拂动间若墨色缱绻,晕染成画。   他不疾不徐,将一干诗文一一点评,瞧见几张出众的,也会眸中微亮。那一点细微的变化旁人无法察觉,如今的商丽歌却是极擅分辨。   虽说举办曲文谈有为公子之名造势的意图,可公子自己,当也是很喜欢这些文墨诗词的吧。   想让公子点评的学子众多,便是略去那些实在不成的,剩下的那些每张一句也要耗费不少时候,然公子的声音无半点迟滞不耐,只叫人觉得如沐春风,不知不觉时间已是倏忽而过。   原本品评诗词过后便该公子射落花牌,以曲开席。   然闻玉行至堂中,却是朗声道:“闻某这些年开办曲文谈,见过不少诗词佳作,只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单凭一人论断文之好坏,从而影响各位的仕途,实是太过主观臆断。”   “此事,是我欠妥。”   闻玉拱手,恭敬一礼。   公子折腰,令在座皆惊。   有学子道:“公子才名天下皆知,既无人能及公子才学,由公子断文又有何不可?我等信得过公子,愿将未来之途交于公子手中。”   闻玉却是摇头:“天下学子何止千万,知晓此地能来此地的又有多少?红楼在众目之下,尚有可能凭我一言之过断送学子仕途,那些远在州府乡镇的学子,皆是凭书院的断语才能得一二举荐的机会,这其中,又是否会有错漏,从而使我朝憾失人才?”   众人一怔。   以秦阁老为首的几个内阁学士不由朝前倾了倾身子,面上也多了几分凝重。   官员举荐是澧朝历代流传下来选拔人才官员的制度,然时移世易,此等规制在学风盛起的当下显然已不足以为朝廷选出更加出类拔萃的人才。   且学子和官员太近,难免会有人借家势财力之便私相授受,以求仕途顺畅。   这对那些家世平平,无世族支撑的普通学子而言,并不公平。   然这些沉疴积弊存世良久,要想改动一二也是难上加难,该制定如何规程,由谁评判,如何落实,等等问题千头万绪,不是说动就能动的。   秦阁老深看了闻玉一眼,蓦而道:“公子有何想法,不若一言。”   闻玉偏头望去,朝他微一颔首道:“闻某拙见,朝廷或可制定统一卷考,择优录取。由乡镇至州府,乃至澧都,层层选拔,不以家族人情为据,只分成绩优劣。”   秦阁老问:“那这卷考何出?”   闻玉接道:“可在朝中设立专部出卷,规定卷考范围,明列分科。出卷人需达一定学识威望,比如——内阁学士。”   几个内阁大臣捋须沉吟,秦阁老又问:“那若出卷人提前泄题,卷考不能达成,又该何如?”   “这便需制定相关法度,泄题者和贿赂者,无论哪方一经查实必得严惩,为防卷题泄露,可将出卷人在考前一定时日内集中于某处,待卷考结束后再离。”   秦阁老目色深深,未再继续,嘴角却不由显出一点弧度来。这卷考的法子,相关条陈粗略一想便达数十条,更别说一一罗列解决。   可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好法子。   哪怕它定会令朝野动荡,掀起一场浩大而漫长的改革,推进过程中也势必会遇到各式各样的问题,然众学子包括在座官员心头却齐齐一热。   从某种意义上,公子之言构出了一个相对公平的学考环境。   他们无需再为一封举荐信四处托人走门路,也不会再为学院夫子轻易拿捏,只要有真才实学,哪怕是寒门学子,未必不能鱼跃龙门!   这一点,光是想想便足以让人热血沸腾。   商丽歌站在二楼,看着堂中公子的背影,若蟾宫月桂芝兰玉树,无声无息间就能催得人心跳骤急。   公子所言,是为得一众学子之心,也是为引朝中肱骨的注意。然几句提议背后耗费的心血,却也是他之理想。   那是他想为莘莘学子创造的清平仕途。 第一百零五章 晋江独发   之后的歌舞是无心再看了,人头攒动间,隐隐有个格外跳脱的,拨开人群往大堂边上走,好不容易才挤出来喘口气,一身锦衣却已是皱皱巴巴,袖下两道黑痕,很是狼狈。   商丽歌瞧见那人不由一怔,他怎么还在这儿?   宋远时擦了擦额角的汗,今日他可真是倒霉透了,明明提早了半个时辰出的门,却被两个街头吵架的仆妇拦住了去路,好不容易调转了马车换了条路,车轴又坏了,不得已他只能步行而来,从燕尾街头一路挤到红楼大堂,灰头土脸不说,还蹭出了一身臭汗,连鞋都险些踩丢了一只。   宋远时忍不住扶额,这副尊荣,还怎么去见千千?   “宋二郎。”   宋远时闻声回头,见是商丽歌下了楼来,遂行礼道:“商姑娘。”   “不是约了殷姐姐么,怎么还在这儿?”   宋远时有些不好意思:“路上有事耽搁了,只我现下这副模样……”   商丽歌笑道:“我叫人找件干净的衣服,你赶紧换上,她接到你的信已等了多时,你再不出现,人怕是要恼了。”   宋远时愣住:“信?什么信?”   商丽歌呼吸一滞:“不是你传的信?”   电光火石间,商丽歌面色顿白,是了,那丫鬟看着面生,她之前从未见过,原以为是她对宋家的人不熟,可仔细想来,宋远时身边什么时候带过丫鬟,从来……从来都只有小厮!   可殷姐姐看到信笺并未察觉不对,说明是有人刻意模仿了宋远时的笔迹。   殷千千……   商丽歌猛地转身,往后侧的一排厢房去,宋远时也觉出几分不对来,立时跟上。   堂中的公子似有所觉,紫玉面具后的目光微微往这侧一掠,然原本伏在二楼栏杆上的身影已然不在,珠帘之后亦空无一人。   闻玉眸光一顿,正要离开,蓦而听到身后有人唤他,闻玉回过身,见是秦阁老负手而立,眸中深邃道:“公子留步。”   闻玉行礼道:“秦老。”   秦阁老看着眼前的少年,他脊背挺直,眸中清正,看人时有种浅淡的疏离,却不显得冷漠轻狂。他不骄不躁,举止有度,又满腹经纶,在他这个年纪,属实难得。   秦阁老眼中几分赞许,之前与这少年人相交,纯粹是欣赏他的才学,可今日一观,此子分明有治世之能,如此栋梁却不入朝,实在是可惜了。   “公子亲口提出的考学制,难道不想亲自施行吗?”   不得不说,秦阁老在朝多年,一句便切中要点:“方才老夫点了几问,公子都对答如流,显见公子对这考学制并非随口一说博人眼球,而是反复精研琢磨,想让朝廷真正落实的。”   “公子既有为民为社稷之心,为何不入朝堂?”   “若当真想做闲云野鹤,又怎会为一众学子耗费这般心力?”   闻玉站在屏风之后,外头是堂中众人依旧兴奋不已的嗡声细语,这厢却陡然寂静,连空气都仿若凝滞。   “敢问秦老,又是为何骤然辞官?”   闻玉轻轻勾唇:“若非圣上未允,只怕秦老早就打点行囊,避世而居了吧。”   秦阁老微怔,眯眼道:“老夫年事已高,对朝中诸事也有心无力,人老了,自然就想归乡含饴弄孙。”   闻玉抬眸,迎上秦阁老的目光:“晚辈斗胆,猜这只是缘由的一半。”   “那另一半,公子以为为何?”   透过悬壁山石,飞鸟投林的墨色屏风,隐隐可见他悬于楼中的那幅墨宝,手书的“东风入律”四字看似不羁写意,实则笔锋遒劲力透纸背。   “因那朝堂之上已是污浊不堪,有人一尾独大,党同伐异,其势遮天蔽日覆手为云;而有人亲奸佞远良臣,轻社稷重权柄,可谓本末倒置!”   秦阁老大惊,面色倏尔一变。   正在这时,一声低沉绵长的哨音自楼后响起,秦阁老浑然不觉,闻玉的眸色却陡然一沉。   是骨哨!   拂袖之间,公子已疾步往哨音处去。   秦阁老一怔,未及深思,脚下便也已跟了他一道。   ***   殷千千是行至厢房门口发觉不对的。   与商丽歌分开后,她又回了自己的院落一趟,将埋在树下的雪寂酒挖了出来。   雪寂已属酒中上品,然年份不同的雪寂回味甘甜辛辣各有不同,这一坛雪寂埋的时间略长,更少几分辛涩辣意,用来细细品酌最为合适。   折腾了这一遭,故而她到信笺上的地方时实是有些晚了,殷千千甚至能想到宋远时故意靠在门口,埋怨她不守时的模样。   然一眼望去,厢房前空无一人,房门紧闭,实在不像宋远时平日里的作风。   殷千千不由蹙眉,上前将房门推开,自己却并未入内。只见屋中陈设分毫未动,茶壶茶盏都摆得整整齐齐,果如她所想,宋远时根本不在。   殷千千转身,却见方才给她传信的丫鬟不知何时跟到了她身后,垂着首福身道:“郎君的马车坏了怕要晚些,还请姑娘入内稍待片刻。”   殷千千凤眸微眯:“你是宋远时的丫鬟,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方才不觉,如今细细打量此人,殷千千愈觉狐疑,然在打量之下,那丫鬟却半点不慌,只低声道:“桐木病了,郎君怕与姑娘错过,特命奴婢先来传信。”   桐木是宋远时的贴身小厮,殷千千是知晓的,心头疑虑不由消了些,然正要入内,殷千千又倏尔一顿,回眸之间凤目冷厉:“宋远时的马车坏了,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心念几转间,殷千千已拎了酒坛砸去:“你是何人!”   然那丫鬟骤然抬目,一手扣了殷千千的腕骨,她看着身量纤细,手上的力道却极大,一把将殷千千推入了房中,反手将房门关上。   酒坛滑落,咕噜噜滚到桌角停住,殷千千跌在地上,听见丫鬟在外头锁了门。   殷千千怒极:“开门!这是红楼地界,你们究竟是何人,敢在这里放肆!”   房门被拍得“砰砰”作响,外头的丫鬟却不疾不徐道:“眼下红楼的人都在前院,这里无人会来,就算有人路过,这四处皆有人守着,也绝不会让人靠近半步。姑娘还是省省力气,莫要折腾自个儿了。”   殷千千的心口一寸寸发凉。   她说得不错,今日是红楼的大日子,曲文谈大宴,楼里上至红袖榜的姑娘,下至丫鬟小厮,不是在前院饮宴热闹,便是在各处忙碌,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订下这里的厢房,且有曲水流觞在,几乎无需下人来往后厨,即便是要往后厨去,也不必经过此地。   丫鬟背后的人早有预谋,将她关在此处定然不怀好意,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殷千千依旧捶着门,可四下之间,除了她的捶门声,再不闻其他声响,那一声声的撞击听在耳中,宛若哀鸿孤鸣。   呼吸渐疾渐沉,厢房之中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殷千千倏然回头,看向塌边的一炉香火,轻烟袅袅之间,是全然陌生的味道。   殷千千立时将燃香掐灭,然为时已晚。她渐觉四肢无力,好似沉溺湖底般沉重难行,勉力挪到窗台边却推之不动。   是连窗子都一并封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窸窣动静,有人开了锁推门而入,却又反手将门合上。   殷千千抬眸,入眼是一双宝纹鹿靴,锦绣袍摆间压着密密金线,华服玉带,金冠红缨,见她望来,那人挑眉轻笑,满目轻浮。   殷千千咬牙:“是你!”   “是我。”   赵邝似是极为欣赏殷千千眼下靠在桌脚不能动弹的模样,眉眼之间俱是快意。   他在殷千千跟前蹲下身来,一手掐在殷千千下颌:“果然美人生怒,也是别有一番风情。”   赵邝笑意一收,倏尔又冷道:“不是挺傲的么,不是有宋家那小子护着你么,如今还不是落到了我手里,我倒要看看,今日还有谁能来救你!”   赵邝指下用力,殷千千猛一偏头,朝着他的拇指一口咬下!赵邝吃痛,猛然抽手一甩,将殷千千掼在桌脚,额角登时撞得血流如注。   “娘的!敢咬我!”   赵邝拽了殷千千的头发,将她半身扯起,殷千千疼得面色发白,纤眉凤目之间却俱是厉色:“敢在红楼放肆……公子……必然不会放过你!”   “倒是听闻过那位公子素来护短。”赵邝冷笑,“可我是怀王世子,便是放肆了又如何?”   “一个红楼乐人而已,圣上还能因着公子的颜面打杀了我?也就是那些酸腐儒生骂个几句,不疼不痒的,到了最后,要不要一顶小轿抬你过门,还要看老子心情!”   赵邝伸手去扯殷千千的衣襟,殷千千忍着头皮剧痛,一手扫在桌脚四周,果然摸到了那坛雪寂。   她死死扣着酒坛,连指甲掰断了都浑然不知,只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赵邝的脑袋狠狠砸下! 第一百零六章 晋江独发   红楼之中厢房众多,外观布置都差不离,方才殷千千是往这个方向走,可光是这一个方向,少说也有数十间房间!   商丽歌咬牙,是谁,谁会假冒宋远时的名义来见殷姐姐,且偏偏选在这日!   曲文谈大宴,人手俱在大堂,再要抽人过来,不知还要耗费多少时候。   这里的厢房与回绕大堂的雅间相背,待在此处根本看不到前头盛况。那人选在此时此地,就是为了不被人发觉!   能模仿宋远时的笔迹,命人拖住宋远时,还是冲着殷姐姐……   商丽歌心口一沉,是他!   怀王世子,赵邝!   “砰!”的一声,是宋远时踹开了最近的房门,然里头空无一人,宋远时握拳,满目焦灼。   “千千,殷千千!”   商丽歌与宋远时分头找人,可还是太慢,太慢了!   商丽歌心若擂鼓,摸出胸口的骨哨。   低沉绵长的哨声在口间响起,果与那日一般,有两人听哨而来。商丽歌紧紧握着骨哨,沉声道:“帮忙……找人。”   红楼之中定然还有其他暗卫,若能抽调一二自是最好,哪怕不方便现身,能提供什么线索,也是好的。   可几人一间间搜索过去,却仍是未能寻到殷千千踪迹。   究竟在哪一间!   商丽歌双眉紧蹙,宋远时亦是额角见汗,蓦然听闻一道隐约的碎响,两人的步子齐齐一顿,随即又同时往声音来源处疾奔而去。   然穿过曲折回廊时,蓦然有几道身影从四处奔出,个个身着短打护胄,腰佩长刀,这样的打扮,一见便知是王府护卫!   无需商丽歌开口,两个暗卫已同几人缠斗在一处,商丽歌和宋远时几乎没有回头,直奔厢房而去。   眼见只有几步的距离,蓦然又从旁杀出一人来,冰冷刀锋一闪,径直将两人隔开。   商丽歌就地一滚,勉强避了开去,见是方才给殷千千传信的丫鬟此时手执短匕,双目之间俱是森冷。   “别管我,先去找殷姐姐!”   宋远时在她前头,本欲回身,闻言一咬牙,先一步推开了房门。   “千千!”   商丽歌一时看不见房中情形,也无法分心去看,那个丫鬟分明受过训练,动作老练狠辣,却是冲她而来,招招要取她性命!   她定不是赵邝的人!   匕首再次斜刺而来,商丽歌往后一仰又避过一记,却见那丫鬟动作连贯,未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便又是一刺!   她已然避无可避,眼见兵刃要将她心口贯穿,蓦然“噌”的一声刮响,是身后的暗卫夺了护卫兵器,一下架在匕首之前,替她接下这刀。   暗卫和丫鬟又缠斗在一处,商丽歌翻身而起,方才那一滚一扑,只觉浑身的骨头都在战栗刺疼,然眼下却顾不得许多。   厢房之中爆出“哗啦”一声巨响,似是里头也发生了打斗,商丽歌登时往厢房奔去,忽闻身后一声:“小心!”   商丽歌回头,见暗卫手中的刀已从丫鬟胸腹间穿过,然那丫鬟也已拉起了左臂袖口,机括一动,腕上袖箭便朝她直飞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一侧骤然有人影奔出,带着她往旁一滚,那支袖箭险险擦着她的耳际而过,钉入了身后的门板。   天旋地转间,那人护着她的后脑,先一步撞上一旁的廊柱。   商丽歌听到一声闷哼,抬眸见紫玉面具应声而落,碎在了月白袍角边。   几缕碎发垂在商丽歌耳际,公子却一眼未看那碎落的面具,只蹙眉抚上商丽歌耳侧。方才险险躲开,却还是叫那箭锋擦破了皮,莹白耳廓间的一道血痕甚是显眼,公子的双眸倏然沉下。   “拿下!”   暗卫抽出兵刃,反手压上其中一个护卫的脖颈。   那人面色一变,惊道:“放肆!我们是怀王府中人,尔等何敢!”   “怀王府。”公子冷笑,“那又如何?”   几个护卫齐齐一惊,跟随闻玉而来的秦阁老见到此下情形也是怔然,视线不由落到公子面上。   他与这位红楼公子也算是相识多年,却是头一次见到他的全貌。   秦阁老心头一跳,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此人的眉眼之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商丽歌顾不上赵邝带来的这些人,她心急如焚,几步就往厢房去。然待得入内,见到房中情形,商丽歌不由瞳仁紧缩,下意识倒抽了口凉气。   屋中血气弥漫,殷千千额角的血渗透了半边鬓发,她跪坐在地,怀中的宋远时也是一头一脸的血,看起来人事不省。   而离他们两步远的地上还横躺着一人,同样头破血流,然除此之外,他的脖颈间还插着一支燕尾金钗,钗上的珍珠被喷溅的血色染红,缠绕的金丝间仍不断有血水滴落。   无需再上前确认。   赵邝已死。   “去请大夫,快!”   商丽歌迈入屋内,在殷千千身旁蹲下,探了探宋远时的鼻息。   还好,还活着。   商丽歌松了口气,一手按在殷千千肩头,殷千千缓缓转过头来,眸中却是一片死寂。   商丽歌望着她的眼,心口倏然一紧。   “是我。”   她道:“我杀了赵邝。”   ***   回廊之下不断有人来回奔走,提着药箱的大夫,前院回来的丫鬟小厮,还有都令府衙的人。   好在官差到来之前,曲文谈的筵席已然结束。前头的人基本散去,无人注意后头的厢房还发生了一桩命案,除了涉事诸人,大多人是在第二日才听闻风声。   然此时,还有一双眼睛盯着此处,他像是一道沉默的影,虽穿着下人的衣裳,却几乎与墙垣融为一体,即便有人从他身旁经过,也会下意识地将他忽略。   他等了许久,直到人群散尽夜幕降临,才悄无声息地挪步,从后厨角门而出,钻入四通八达的街巷,踏夜而行。   两盏茶后,他站在了韩府二爷的书房,将他一日所见细细回禀。   韩修垂眸听着,又吩咐了几句,才挥袖叫人下去。   一旁的烛火爆出“哔啵”一声,火光跃动,映着韩修眼底的神色明明灭灭。   不过一次试探,就叫他试出了许多东西,韩修微微勾唇,眼底深不可测。   门外传来护卫的请安声,不消片刻,房门便被人叩响,韩修抬眸:“进。”   欣荣捧着食盒入内,行礼过后便将东西放在了案上,同往常一般放下东西便要告退,多看一眼都不曾。   韩修却骤然伸手,将人拉到自己怀中,低叹道:“怎又不看我?”   欣荣这才瞧了他一眼:“看过了。”   韩修轻笑,从她鬓边挑出一缕长发绕在指尖,他喜欢弄乱她梳好的发髻,更喜在她脸上看到其他的情绪。   然今日,他一圈圈勾着她的发丝,却是格外沉默。   欣荣心头一跳,隐觉不安,面上却半分不显。   “方才我的人来回禀了道消息,叫我觉得很有几分意思。”   欣荣微微抿唇,并不主动过问是什么消息。   韩修看着她,却是轻轻一笑。   他派去红楼监视的人,是阖府上下最顶尖的高手,虽然依旧无法渗入那位公子所在的小重山,可在红楼的其他地方已能来去自如。   他查不到那位公子的讯息,也查不透那个商丽歌,却能查到红楼其他人的。   比如,与商丽歌交好的殷千千,再比如,他眼前的这位,他的欣姨娘。   他勾着欣荣发丝的手骤然一紧,叫她吃痛蹙眉。   “你干什么?”   韩修松手,掌心却是一滑,探入欣荣衣襟之下,将她的里衣连同外衫一并褪至腰际。   欣荣后背暴露在空气之中,虽说仍在夏日,可依旧让她汗毛一竖,忍不住微微战栗。   “你又在发什么疯?”   韩修仿若未闻,只伸手抚过欣荣后背,那上头还依稀可见往日留下的鞭痕旧伤。   “听闻,我的小欣荣在红楼里吃了不少的苦头。”韩修的指尖停在其中一道伤处,状若心疼,“我用了无数珍惜膏药,也未能将疤痕除尽,实在叫人郁闷难过。”   韩修锁着欣荣的眼:“你如今入了我韩府,是我韩修的人,不若,我来替你报仇如何?”   “同我说说,你想从何人开始?那位公子,还是救了你又弃你不顾的那位商大家?”   “啪”的一声,是欣荣打开了他的手,将自己的衣襟拉起。那双素来冷淡的眸中迸出点点怒火,看得韩修饶有兴致。   “旁人我管不着,可商姑娘于我有恩,你若敢伤她,我必不饶你!”   “哦?”韩修微微眯了眯眼,笑道,“你要如何不饶我?”   欣荣静静看着他,眸中似有痛色闪过:“韩修,我认真的。”   韩修一怔,唇边那点戏谑笑意渐渐隐去。   他沉着眸看了她半晌,蓦而眉间一松,重新将她揽入怀中:“我还不是为了你?罢了,你想如何便如何,左右还是爷宠着你。”   欣荣倚在他肩头,微垂了眼睫盖住了眸中神色,紧握的双拳却一寸寸松开。   韩修必定从红楼探知了什么,对她起了疑。   方才,她若是撇清了她与商姐姐的关系,只怕再无法得韩修半分信任。   不能否认,便只有承认。   且她表现得越是维护,才越能打消韩修的疑虑。看他如今的神色,即便有疑,也应当只存一二了。   然欣荣依旧不安,红楼之中究竟出了何事,竟叫韩修都这般反常?   今夜注定不眠。   不止是欣荣和红楼诸人,就连秦阁老也在房中来回踱步。   白日的那桩命案还不至于叫他难安至此,他脑中反复掠过的,是公子的那张脸。   这眉眼,究竟像谁?   每当他觉得要抓住什么时,脑中又骤然一空,秦阁老扶额,莫不当真是他年纪大了,糊涂忘事,看谁都觉得眼熟起来?   看那公子的年岁,顶多也就二十出头,他出生的时候,自己也才入内阁不久,虽顶了太傅的头衔,但在内阁之中,尚算新人。   之后几年,圣上愈发倚重他,又任他为大学士,让他时常出入太学,给宫中的几位皇子上课,只是后来韩氏一族崛起,圣上虽会参问内阁的意见,很多事却一意孤行。   朝堂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越来越多的韩氏党羽填补了朝中空缺,他空有声望却渐渐觉得有心无力,失望之下便萌生了辞官的念头……   沉吟之间,秦阁老的脚步骤然一顿。   太学,授课……   故人之颜一道道闪过,秦阁老一手撑在桌案,险些将上头的笔架带翻。   他满目惊色,终于想起那张脸长得似谁!   一时之间,心头疾跳,惊骇难言。 第一百零七章 晋江独发   都令府衙的大牢阴暗潮湿,仅有的一口气窗照出一寸方地,单薄得叫人心惊。   狱卒开始放饭,大勺敲击木桶的声音从那头响到这头,一阵潮水般的窸窣动静后,整个牢房再次归于平静。   殷千千坐在草席上,手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可那股子血腥味像是刻在了骨子里,叫她浑身的骨骼血脉都寸寸冷下。   她蜷着腿一动不动,商丽歌来时,她也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   “有酒,喝吗?”   商丽歌索性在门边坐下,将酒囊递去。里头灌的是雪寂,此时囊塞一开,清冽酒香登时扑鼻,在这充斥着异味的牢房中硬生生杀出一条道来。   殷千千这才偏过头,似是略略弯了下唇:“暴殄天物。”   “喝是不喝?”   殷千千顿了顿,终是缓缓起身,同商丽歌一般靠坐在门边,举过酒囊便闷了一口。   熟悉的清甜辛辣淌过喉口,一瞬之间,似是全身的血液重新奔流,四肢都透出一股子麻意。   “他如何了?”   商丽歌也跟着灌了一口,道:“听早上的传话,人还未醒,但性命无忧。”   “那便好。”殷千千低眉,又要去拿酒囊,却被商丽歌先一步按住了手腕。   “当时屋中情形究竟如何?”   四处昏暗,商丽歌看着殷千千,却捕捉不到她的眼神。   “你同宋二都不是冲动之人,即便当时情况紧急,那支发钗可以扎到他背上、手上、腿上,却独独不该是取他性命的颈间。”   可在殷千千的供词里,却是她主动握了发钗,给了赵邝致命一刺。   殷千千似是轻笑了一声:“你还不知道我么,既瞧上了宋二,自要当他是我的人。当时我见宋二满头是血,只以为他活不成了,自然想杀了那畜生替他报仇。”   商丽歌呼吸一重,沉默几息后才缓缓松开了殷千千的手腕:“很好。”   这一声带了诸多复杂的情绪,殷千千眼睫微颤,忍不住抬眸看去,却猝不及防撞入商丽歌眼中,那其中的神色忽叫殷千千心头一绞,她只得又灌了几口酒,将所有起伏的心绪尽数吞回。   殷千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异常:“我的东西都分给楼里姐妹吧,就是院子里还埋了两坛雪寂,替我……替我带给宋二。”   她顿了顿,又道:“算了,还是别给他了,什么东西都不留下,或许他会将我忘得快些。日后他娶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女,有了几个乖巧懂事的孩子,这一生也会过得平安顺遂。”   就把她当做他生命中的过客,醉一场哭一场后,便忘了罢。   商丽歌微微抿唇:“你把一切都打算好了,可是殷千千,你又凭何替宋二做决定?”   殷千千一怔。   “我看过赵邝的尸体,那支发钗几乎整根没入他颈间,刺得这样深,要么是握钗的人爆发出了蛮力,刺得又准又狠,要么是借用了外力。”   “可我查看过厢房,香炉里还有燃了一半的催情香。”   殷千千浑身一颤,险些握不住酒囊。   “殷千千,那时的你根本没有力气杀人。”商丽歌沉声道,“杀赵邝的人,是宋二!”   殷千千闭了闭眼,浑身都好似脱力了般。   当时她的确连发钗都举不起来了,用酒坛砸向赵邝已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所以当后来宋远时同赵邝扭打在一处时,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柜上的花瓶落下,恰好砸在宋远时头上,看着赵邝步步逼近,要当着宋远时的面侮辱她,甚至看着宋远时顶着一头的血踉跄扑来,捡了她的发钗威胁赵邝,却与赵邝双双倒地。   那枚发钗就这样插入了赵邝的喉管。   但她宁愿是她杀了赵邝,这场祸事因她而起,便也由她结束。此难过后,宋远时依旧可以是那个簪缨玉带的宋家二郎,而不是为了一个乐人背上谋杀世子之名的罪人。   商丽歌看着殷千千的神色便知她在想些什么,一时气得咬牙:“你可有想过,待宋二醒来,发现他心爱的人为了替他顶罪而死,你觉得他会如何?你要让他一辈子活在自责歉疚中,还是让他一了百了,同你一道殉情去?”   殷千千口中泛苦:“所以需要你去断了他的念想,他便不会……”   “我会。”   商丽歌和殷千千同时一顿,转头看去。   宋远时就站在走道尽头,他半身沐浴在昏黄的油灯下,头上还缠着纱布,隐隐可见其上血色,然他未要一旁的小厮搀扶,独自撑着墙垣,一步步走来。   小厮劝不住,宋家也无人再劝。自他挣扎从床上滚下,爬也要爬到都令府衙时,宋家便已然放弃了他。   宋远时又道了遍:“千千,我会。”   商丽歌起身,让他近前。宋远时在牢门前蹲下,咧嘴笑道:“我可是你挑中的人,几句话便想让我忘了你,你是在小看我,还是在小看你自己?”   殷千千望着他,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宋远时的面色苍白如纸,眸中却亮得惊人:“千千,我说过的,宋远时是你的人,永远都是。”   “不只是宋家的二郎,还是你殷千千的二郎。”   殷千千喉间一堵,泪水骤然决堤。   ***   都令府衙外,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帘马车。   商丽歌从大牢出来,径直往马车去。不等她上车,车帘已先一步掀开,从里头伸出一只男子的手来,白皙修长的指节,宛若一件上好的玉瓷。   商丽歌将手放入那掌心,弯腰入了车厢。   公子却未收手,拉着她坐到一侧,指间一错,便将她的手扣在了掌中。   “瞧见宋二了?”   商丽歌点头,依旧有些沉默。   虽说她之前便担心过殷姐姐与宋远时有着身份地位的差距,可又总想着,宋远时不是王柯,他定然会为殷姐姐争上一争,以宋远时的性子,也未必不会舍弃一切同殷姐姐远走高飞。   却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眼下这般。   商丽歌蹙眉:“那个丫鬟的身份,公子可查到了?”   那日看那守门的丫鬟武功不弱,且招式狠辣刀刀要她性命,绝非一般的婢子。怀王赵斐终日醉心山水舞乐,世子赵邝又是个只知遛狗逗鸟的纨绔,实在不像是能养出这等家卫的。   “你猜得不错,她的确不是赵邝的人。”   既不是赵邝的人,那是谁的人,便一目了然。   可闹的这一出不轻不重,就算将殷千千折了进去,对于红楼来说也并不会损伤根基。既如此,唱这一出意义何在?   闻玉的眸中微微一沉,揽过商丽歌道:“这些事交予我,你不必太过操心。”   商丽歌应了一声,眉心却依旧拧在一处。   闻玉微微眯了眯眼,伸手抬了她的下颌:“还在想什么?”   商丽歌的眼睫轻轻一颤,却是没有抬眸看他。闻玉薄唇微抿,似是想到了什么,眸中有一点暗色氤氲。   “我在想……那日秦阁老也在场,他是朝中老臣了,见到公子的脸,会不会……”   “本也是时候透露给他。”闻玉的眸光依旧锁在商丽歌眉眼,话音刚落,果见她的眉心又紧了些。   商丽歌沉吟,也就是说,公子的身份很快就不会是秘密。他谋划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可除了韩氏,龙椅上的那位呢?那个位子,公子可曾……   商丽歌心头一颤,继而又忍不住轻扯嘴角。   他本就是太子,便是继位,也是名正言顺。   算算日子,她和公子约定的三月之期也已过半,没有多少时日了。   商丽歌似是决定了什么,忽而抬眸:“你的仇,我想同你一起报。”   之前她帮公子,是迫于无奈。可如今,她能理解红楼的手段,也越来越怕公子会陷于险境。既是他之所愿,她也必当竭尽全力替他达成。   然闻玉的眸中更沉几分,声色间也愈是难测:“帮我报仇,然后呢?”   “是不是报完仇后,你便要走了?”   商丽歌呼吸一顿。   闻玉一手扣着她的掌心,另一手将她的长发拢到身前,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后颈。   商丽歌一时心乱未觉,只低声道:“公子说过……不会反悔。”   “嗯。”闻玉应了一声,眸中却幽暗如夜,他缓缓俯身,温热的鼻息扑在商丽歌颈后,让她忍不住轻颤了下,然不等她后退,那如蝴蝶振翅般的轻吻便已落了下来,明明一触即离,却如火烙,烫得商丽歌心口一缩。   公子的声音就在耳侧:“答应你的事,我绝不食言。”   商丽歌一时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心头又沉闷几分。   然不等她再度开口,却又听公子道:“歌儿是不是担心,我会得到那坐拥天下的权势,然后将你牢牢锁起,藏于怀中,从此你会犹如折了羽翼的鸟,一辈子都困在金丝笼里?”   闻玉的指尖贴在她后颈,方才他吻落下的地方。   他似是轻轻一笑,低叹道:“歌儿想错了,不是我将你藏于怀中,而是你将我囿于掌心,这辈子,我都逃脱不掉。”   商丽歌倏尔一怔。   闻玉张口,这一次不是吻,而是咬了上去,可齿颊之间却又不轻不重,像是想在上面留下他的气息痕迹,却又不舍破坏那无瑕雪肤半分。   闻玉沉着眼,语气却愈发幽软:   “我逃脱不掉,只因我甘之如饴。” 第一百零八章 (二更合一)晋江独发……   季芸换了身衣服,让小厮套了车便要出门,正撞上回府的季洲。   “要出去?”   季芸点头,她也知近日澧都不太平,但今日是她一好姐妹办了满月酒,帖子一早便下了,不好不去。   “那便多带几个人。”季洲道,“让连沛跟着。”   季芸应下,又见季洲一身官服,便知他昨夜又宿在了大理寺,忍不住蹙眉:“这都好几日了,案子再紧要哥你要注意身子才是。”   季洲眉间的神色松了些,应声后又叮嘱了几句便匆匆回府。时间紧迫,他洗漱换了身衣服,亲自去了趟红玉琴行。   自之前他同安王奉圣谕调查岭南毒草案后,他便一直追查这批毒草的来源,然无论从进货还是销货看,这批毒草的运输路径都被人特意清理过,查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案子一度进展艰难。   不想就在几日前,忽而又有了转机,却是因着平杨郡王庶女的那桩案子。   那桩案子之前虽闹得沸沸扬扬,但毕竟事关郡王颜面,圣上将人发给郡王府自行处置,都令尹便例行公事将相关案卷封存,递由大理寺复核。   李大的供词亦在其中,上面提到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杨蕊将其混于主母萧氏的燃香之中,这才致使萧氏夜不能寐幻觉频频,从而日渐疯魔。   而这种毒药的来源,却很是耐人寻味。   季洲素来敏锐,立时觉察其中的不同寻常,当夜便重新提审了李大。据李大供述,内宅之中多有阴私,一般的毒药不好直接从药铺出,便可以到黑市买,用以作为争宠上位的手段,甚至能害人性命。   而这黑市,便是入夜后的西市。   季洲查到了六合赌坊,很快便顺藤摸瓜扯出了红玉琴行。六合赌坊的老板很是配合,干他们这行的也素来留了心眼,与岭南毒草有关的账本皆有留存,然红玉琴行中却没有搜到与毒草有关的任何账本记录。   “大人,怎么办?”   一旁的官吏有些犯难,这证据不足,要想将人直接拿下投入诏狱怕是不成。   季洲眸色沉沉,他的手中正捏着一卷琴弦。与一般的琴弦不同,这卷琴弦更粗几分,也更为锋利,稍不留神便会割破皮肉。   当日画舫之上,梁贵便是死于这等利器。   这个红玉琴行,必有问题!   季洲沉声道:“将琴行四处封锁,召几个附近的账房来,就地查账。”   从六合赌坊提供的账本看,毒草涉案金额巨大,琴行中与之有关的账本能提前销毁,但要想作出完整的假账瞒天过海,绝非易事。只要能查到琴行账目的漏洞,便有足够的证据将这些人下狱审问。   很快,安王的府兵便将这琴行里外都围成了铁桶,人群议论间,无人注意一个小贩张望了眼,便匆匆离开。   后巷里扑棱棱飞出一只白鸽,绕过半个坊市后停在了相府的如月轩。   韩修解下鸽子腿上的纸条,低眉瞥了眼,唇边便勾出抹讽意来。   他将纸条燃尽,又唤了心腹。   “时候到了,动手吧。”   ***   商丽歌送殷千千和宋远时出城。   赵邝的案子已然判了,宋远时主动向都令府衙投了案,自请从宋家族谱中除名。   因是误杀,又是赵邝恶行在先,没判死罪,改了流放隋州。殷千千替宋远时顶罪,原也要在牢中服刑,但有催情香为证,又经红楼出钱保赦,关了几日后便被放了出来。   隋州远在千里之外,此路迢迢,殷千千却决定与宋远时同行。商丽歌打点了押送的官差,将二人送至城外。   这一别,便不知何日才能见了。   殷千千抱了抱商丽歌,之后的日子虽难,可她同宋远时在一处,便也无甚好怕的。反倒是商丽歌,叫她有些放心不下。   她在红楼多年,虽未入小重山,却也多少察觉些蛛丝马迹。红楼藏得越深,便说明背后之事越大越险,她装聋作哑不闻不问,而商丽歌却显见已然牵扯了进去。   若是可以,她倒希望有朝一日,能见公子和丽歌畅游山水,逍遥安乐。   殷千千扬了扬眉,忽而在商丽歌耳边道:“你同公子在一处的时日也不短了,有没有……”   “什么?”   商丽歌将脸侧过一些,听着殷千千的低语,蓦而睁大了双目,绯红之色从耳根一直蔓延到双颊。   “殷!千!千!”   殷千千忍不住笑出声来,转身追上了宋远时,两人相携回眸,朝着商丽歌挥了挥手。   商丽歌望着二人背影,在城外伫立良久,直到面上的绯色尽数褪尽。   然一转过身,耳边仿佛又回响起殷千千的那句——   “你同公子在一处的时日也不短了,有没有被公子吃干抹尽?”   商丽歌深吸口气,脑中不可抑制地蹦出几幅叫人面红耳赤的画面来,离别的愁绪倒是散了几分,心情却又不可描述起来。   什么被公子吃干抹尽,要吃,也是她吃公子!   商丽歌暗暗咬牙,抬步上了马车。   青帘马车又驶入城中,一路往燕尾街去,冷不丁车夫一勒马,马车停得平稳,然还是叫商丽歌掀帘望去:“怎么了?”   车夫道:“前头好似生了骚乱,路堵着了。”   商丽歌看了一眼,果见前头人影憧憧,还有两三辆马车夹在其中,隐隐可闻人声欢呼,似是赶上了什么热闹,围观百姓众多叫这路都堵了。   商丽歌没想凑这个热闹,便吩咐车夫掉头绕路,刚要放下车帘,商丽歌一顿,重新抬眸看去。   只见被横夹在中间的一辆马车上,挂了季府的木牌,护在车旁的人正是连沛。   季洲不会在这个时候乘马车,那便只有季芸了。看他们的模样似是着急赶路,只是旁边人流众多,马车被挤在当中寸步难行。   “去前头看看,若需帮忙便请季姑娘过来。”   车夫应声,将马车往旁边停了停,便去了前头。   季芸眼下的确是有些着急了,她出门也不算晚,只是小姐妹的夫家与她不在同一个坊市,马车行路的时间本就不短。不料竟还遇上了新入城的曲艺班子,好似叫什么乐魁班的,很是出名。   这班子一路进城边走边演,惹了不少百姓围观,季府的车夫见路拥堵正想掉头,却被骤然涌来的人潮围住,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可再待下去就要误了吃席的时辰了,哪有去人满月宴还去迟的道理。   季芸戴上围笠,索性跳下了车:“不能再等了,我们去前头的街巷赁辆马车。”   季府的两个家丁将人流隔开,连沛在前开路,迎面正遇上商丽歌的车夫。   “我家商姑娘的马车就在那处,若有需要,可载季姑娘一程。”   连沛心头一喜,正要回头同季芸说,冷不丁一阵人潮涌来,挤得他登时一个趔趄。   也不知是谁当空洒了铜钱,引得众人一片忙乱,待连沛站稳后转身,已然不见季芸踪影。   连沛面色顿白,扯起被挤倒的一个家丁:“姑娘呢?可瞧见了?”   家丁一懵,同样骇得面色雪白。   人流奔走间,隐隐可见方才戴在季芸头上的那顶围笠,不知何时,已被踏得面目全非。   商丽歌的车夫闻声,心头也是一个咯噔,急急忙忙回到车上,然掀帘一看,里头也已空无一人。   ***   商丽歌是被一股甜腻的香味呛醒的。   也不知是谁点了这样浓郁的金梅香,熏得人脑壳发胀,商丽歌挣扎了半晌,方从那呛人的甜香中撑开眼来。   入目是桃红的洒金盘螺帐,浓艳奢靡的撞色,看得人眼疼。   商丽歌微微眯了眯眼,回想起之前的一幕来。   她是在马车上察觉不对的。   那时前头依旧堵得水泄不通,隐约的曲乐声传来,莫名叫商丽歌觉得熟悉。她侧耳听了几句,想起这是在濂州时候听过乐魁班演奏的曲子,曲风独特,很容易叫人辨出来。   然隐约间,商丽歌总觉得有些违和。   乐魁班虽是散游班子,可听师父说,他们每到一处,都会在戏园落脚,然后以固定的班次向外售票,以乐魁班的名声,无论到何处都不愁无人捧场。   可这次入澧都来,为何要这样大张旗鼓当街演乐?容易引起混乱不说,待畿防营的人赶到,整个乐魁班子也讨不了什么好。   电光火石间,商丽歌想起在彩戏园子里碰到的徽琴。   那时她只以为徽琴同她一样,也是去听乐魁班演乐的,可若是不止于此,徽琴若与乐魁班早有联系……   商丽歌心下一颤,抬眸便见季芸已然下了马车,人群中有人抛洒铜钱,场面一度混乱。   商丽歌立时掏出胸前的骨哨,然不待她吹响,耳边一阵劲风拂过,仿若有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轻移而来,一招便夺下了骨哨。   随即商丽歌眼前一黑,瞬间沉入黑暗,再醒来时便只见满目桃红。   腕上的绳子绑得很紧,稍稍一动便觉撕疼,商丽歌勉强坐起身,果见季芸也倒在一侧,尚未苏醒。   商丽歌环顾四周,她们身处一间厢房,看房中陈设很是富丽奢靡,光是那味道甜腻的金梅香,在市面上就要一两银子一盒。   可看四周布置,又实在不像是千金闺房。绑她们的人没有堵住她们的口,要么是此地偏僻,无人经过,要么是本身就是热闹喧嚣之地,再大的动静也不会叫人起疑。   商丽歌微微蹙眉,一边往季芸处挪去。   她侧过身子,用肩肘去推季芸的手臂,季芸蹙眉嘤咛一声,逐渐醒转过来。   “商姐姐?”   她想要起身,这才发觉手脚被缚,一时之间忍不住面色发白。   房门这时被人推开,进来个面生的妇人,两道柳眉很是纤细,面上傅粉略厚,一开口就要簌簌往下落似的。   “哟,醒了?”   商丽歌飞快地瞥了眼门外,然那妇人进门后,门口守着的两人便又迅速将房门合上。   商丽歌眸中微沉,见那妇人在桌前坐下,手腕一落,卷起的长鞭在桌上砸出“啪”的一声,叫季芸下意识颤了下。   妇人也不多言,放下鞭子后就只盯着她们两个。   看来绑她们的人很是谨慎,不止派人守在外头,还专门雇了个盯梢的。   商丽歌挪了挪,同季芸坐到一起。   “我有些饿了,有吃的么?”   季芸看了商丽歌一眼,小声道:“我、我也是……”   然那妇人不为所动:“饿不死便老实待着。”   商丽歌微微勾唇:“可我这人经不得饿,一饿便脾气不好,喜欢骂人。”   “老娘的脾气也不好,你再废话,便叫你尝尝老娘的鞭子。”   “你敢吗?”商丽歌冷笑,“既抓了我们便是筹码,你的主子拿我们有大用处,你这一条见人就吠的狗,还敢违命不成?”   妇人额角青筋一跳,举了鞭子便抽来:“我看你是找死!”   商丽歌侧身挡在季芸身前吃下这鞭,鞭风呼得她长发一乱,半扑在季芸面上。   季芸咬着唇,努力稳住心神,用商丽歌递来一截月牙形锯齿一点点磨着绳子。   商丽歌挨了一鞭,口中却依旧道:“你也只能这般抽个几鞭逞逞威风,若是真将我们打死了,只怕你那位主子会立时叫你给我们偿命。”   妇人听得胸口起伏咬牙切齿,可不得不说,商丽歌还是猜对了。上头的确有令,只让她将人看牢,若是死了逃了,她便小命不保。   妇人顿了半晌,蓦而牵出抹冷笑来,收了鞭子,一手却拎着茶壶走近。   “饿了是吧,多喝些水便不饿了。”   那妇人生得高大,一掌有余的茶壶拎在她手中竟像什么袖珍玩意儿,然那一壶的水若是下了肚,虽不至于叫人撑死,那滋味却也不会比濒死好上多少。   季芸看着那妇人步步逼近,手中动作愈发急切,然几息之间,那妇人已至近前,掐了商丽歌的脖子便要将水往她口中灌去!   商丽歌等的便是她的近前,不等季芸将绳索彻底割断,她已侧身一撞,茶壶掉在床榻,大片的茶渍洇湿了被褥。然不过瞬息之间的事,商丽歌已然按下腕上金镯的机关,银针飞出,径直没入妇人胸腹之间。   她瞪大了眼,身子却直挺挺倒下。   季芸倒抽一口冷气:“她,她死了?”   “没有,只是晕过去了。”   金镯里的机关还是她之前为对付沈望设的,如今倒是又派上了用场。当时在马车上暗算她的人收走了骨哨,幸好未将这镯子一并收走。   商丽歌看了眼门外,因着方才的异动,门口的人似是生了疑。   季芸福至心灵,立时扬声道:“你这毒妇,还不放我们出去?我哥可是大理寺卿,让他知道你们行这绑架之事,定然将你们通通抓进诏狱,判个十年八年,凌迟处死,五马分尸……”   季芸的骂声一响,外头倒是没了动静。商丽歌勾了勾唇,示意季芸将剩下的绳索割开,季芸骂了许久,直到两人都解除束缚后方歇了歇。   “商姐姐,眼下我们怎么办?”   商丽歌绕过倒地的妇人站到窗前,窗子是封死的,商丽歌抠开窗纸往外看去,果然见到了丛叶下的水渠。   她所料不错,韩氏的人怕红楼盯梢,没敢将她们带到韩氏名下的宅院,索性连城也未出,来了场灯下黑。   方才她往外头瞧那一眼,已然排除了此处是僻静之地的假设,能用得起屋中的陈设,又将厢房布置成这般的,且无论闹出怎样的动静都不会叫人起疑的,只有澧都中出名的歌舞坊,或是青楼。   而眼下看到这条河渠,商丽歌便能确定,她们所在之地,便是只与红楼有着一河之隔的金屋。   “可会凫水?”   季芸愣了下,点了点头。她同兄长都不是寻常世家贵族教养出来的郎君贵女,上无亲眷庇佑,年少的时候没少被旁人欺负,爬树凫水都是会的。   “你听着,待会儿我们砸开窗门,你便从此处下去,穿过这河对面就是红楼,哪怕到街上引起旁人注意,我们也能获救。记住不要停下,也莫要回头。”   商丽歌弯着腰,小心地将门栓拉上,又同季芸一起将桌子搬至门前抵住,随后扯了床帐一层层绞起,牢牢缚在窗前的妆台脚。   两人举了杌子,对视一眼,同时往窗户上砸去!   “砰”的一声巨响,惊得门口的两个守卫立时就想推门而入,然门被从里拴住,又有桌子抵挡,两人一时进不来。   商丽歌和季芸一分一秒都不敢浪费,手中杌子一下下狠狠砸在窗上。   砰!砰!砰!   外头显见奔来了更多的人,同她们砸着窗户一般,也一下下撞着门口。门栓随着房门颤颤巍巍,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商丽歌咬牙,撑着杌子再度狠狠砸下。   窗户被砸破了口,门栓上也多了条裂缝。   “砰!”   又是一声,窗户终于碎出一大块来,商丽歌立时将床帐扔出,托着季芸让她爬上妆台:“快走!”   季芸心若擂鼓,眼见那门栓再支撑不住断成两截,房门被外头的人狠狠一顶,连带门口的桌子都被一并掀翻。   “商姐姐!”   “莫回头。”商丽歌趴在窗边将人一送,“跳!”   季芸松开了手,却依旧忍不住回首一望,门外的人已然追至窗边,狰狞的手扼住了商丽歌的后颈,狠狠往里一拽。   然季芸根本来不及喊出半声,耳边已顿时一闷,冰凉的河水骤然没顶。 第一百零九章 晋江独发   不要停下,莫要回头!   季芸猛地睁开眼,憋着一口气往上凫去。越临近水面,光线便越明亮,季芸猛一蹬腿,终于破水而出,胸腔间的撕疼让她下意识狠狠喘气,可她不敢停下。   眼见扒到了岸边,那石苔却像是要同她作对一般,任凭她如何使力也无法爬上岸去。   她的力气几乎要消耗殆尽,浑身泡在水中,止不住地瑟缩战栗。季芸咬着牙依旧不肯放手,恐惧、急迫、担忧,种种情绪兜头而来,几乎要将她再度按入水中。   “救命,救……”   不远处隐隐有甲胄撞击的声音,凌凌声响混在脚步之中,季芸扒着石块想借力望去,却再撑不住,手下脱力便往水中沉去。千钧一发之际,手腕猛地被人一拽,季芸重新浮出水面,借着那道臂弯爬上了岸。   眼前一片水光迷离,季芸只瞧见了半截绣着飞鹰的护腕,上头的鹰隼晃在眼前,似要飞出来一般。   季芸一把将之拽住,哑声道:“金屋,救人……”   “季姑娘?季姑娘!”   卫临澈蹙眉,怀中的小姑娘没说几个字便晕死过去,脆弱得好似枝头娇花,一折便要断了。   “去寻辆马车来,通知大理寺卿季大人。”   卫临澈将人抱起,又望了眼对岸的金屋:“你们几个跟我来。”   少女的闺阁里没有燃那腻得呛人的熏香,却也有股子清甜味道。然眼下,那股子清甜被浓重的药味取代,帘帐后的小姑娘额上还覆着冷帕,愈发衬得巴掌大的一张脸脆弱消瘦,半点血色也无。   季芸只觉自己还在水中浮沉,眼前一会儿是商丽歌砸窗户的模样,一会儿是那群面目狰狞的打手破门而入,惊得她一阵冷一阵热,不知过了多久,方觉整个人似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汗涔涔的。   季芸浑身无力,勉力撑开眼皮。   头顶是熟悉的流云纹青色帘帐,床沿边上还放了一个圆脸的瓷娃娃,憨态可掬。入目皆是熟悉的物什,季芸这才觉得一颗心落到了实处,忍不住长舒口气。   “醒了?”   季洲上前拿下她额上的帕子,伸手探了探:“烧总算是退了,饿不饿?我让厨房煮了些粥,待你用药后再吃。”   季芸望着季洲布满血丝的眼,所有的惊惶无助似是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忍不住拖着哭腔道:“哥……”   季洲在床边坐下,同小时哄她入睡一般拍了拍她肩头:“无事了,有阿兄在。”   季芸抽了抽鼻子,想到商丽歌,又猛地坐起身子,然她身上无力,动作了一半便跌回枕中。季芸按下骤来眩晕感,忙道:“商姐姐呢,可救出来了?”   季洲抿了唇角,季芸一见他这副神情,心下便陡然一沉:“我、我睡了几日?”   “有两日了。”季洲道,“卫临澈将你救上来后便带着畿防营的人去搜查了金屋,然而并未寻到商姑娘的踪迹。”   季芸白着脸:“也就是说……商姐姐在那伙人手中已有两日了?”   确然是有两日了。   季洲看季芸吃了药睡下后,便策马出门,直奔红楼。   乐魁班引发的骚乱他已亲自查过,却没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一切都好像是格外凑巧。没有证据,谁也不能说掳人的幕后者是谁,可能以此用来拿捏他的,唯有他正在审理的那桩案子。   季洲第一个便想到了那位公子,商姑娘出事,那位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公子似是一早料到他会来,季洲一入红楼,明姑便带他到了厢房之中。季洲见他一身月白深衣,面上换了半截白玉面具,不开口时就好似霜雪堆砌出来的人,面具下的深眸中皆是疏冷矜淡。   “听闻季大人爱喝杜仲,红楼特意备了些,大人不妨品品。”   闻玉将沏好的茶推至对面的空位。季洲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胸口的郁火骤然窜起:“她已失踪两个日夜了,你竟还有心思在这烹茶煮茗么?”   闻玉淡淡抬眸:“不然,我让季大人就此罢手,将现有的证据全部交出,自此再不碰这桩案子,季大人会同意么?”   季洲沉了眸色,眼中似有风云。   闻玉却是一晒:“背后之人想要什么,你我心知肚明。季大人一向铁面无私,可愿为了她,破一回例?”   喉口似被什么骤然堵住,锤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半晌之后,季洲才艰涩开口:“我来,便是想同你商量,若能有两全的法子……”   “哪里会有什么两全的法子呢?”闻玉勾唇,垂了眼睫盖住底下所有的情绪,“已然两日了,我的人依旧没有查到她的任何踪迹,这步棋那人显见已然筹谋了许久,眼下抓到了这么重要的软肋,他如何会轻易松手?”   闻玉轻笑:“那必是要你我戳心戳肺痛彻淋漓一回,方解他心头之恨。”   “所以季大人,你准备怎么选?”   难言的死寂在厢房中漫开,季洲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下了决断:“什么都比不得人命重要,先将人救回来,现有的证据我会尽数烧个干净,半个字都不会向圣上回禀。”   季洲的声音沉沉砸下,宛若一记重锤。   这是他头一次违背准则公理,欺上瞒下。   闻玉深看他一眼,抿唇道:“季大人应该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失去了这个机会,再想抓到他们的把柄便难如登天。”   “而你季洲,也再不是世人所传那般铁面无私,清正不阿。”   “虚名而已。”季洲垂眸,他愧对的是圣上信任,以及案件相关的受害者。可他不信,天网恢恢,必然还有别的方法能将背后之人绳之以法,无非是再多花些心力和时间罢了。   然不等季洲再度开口,闻玉已然拂袖起身:“这样的话……我怕是只能与大人意见相悖了。”   季洲闻言一僵,猛地转头:“你什么意思?你不想救她!”   “想救。”闻玉收拢袖口,“可我不能救。”   季洲面色铁青,看着眼前的人依旧冷淡道:“季大人可知,我等这一个机会等了多少年?”   “我不会再等了,也等不起。”   “砰”的一声,是季洲挥袖砸了桌上的茶盏,怒意磅礴:“那她呢?你便这般舍弃了她?”   公子没有再言,季洲望着他,只觉浑身的血液一寸寸冷下。   “世人都道第一公子温润如玉,君子翩翩。可今日看来,你不过是个不择手段,心硬冷血之徒!”   季洲未再看他一眼,一脚将门踹开:“你配不上她。”   这一声闹得整个红楼大堂都为之一静,季洲大步而出两袖生风,独余公子一人立于房中,半张白玉面具盖住了面上神色,也无人敢再多瞧上一眼。   只因此时的公子满身肃杀,如冬雪凛冽。   不远处的廊柱后,一道影子沉默地穿过大堂,从红楼角门而出。   ***   骤然而来的光亮让商丽歌蹙了蹙眉,房门被人推开,来人放下饭食后又沉默着退出,甚至不曾抬头。   这是第三日了。   那日季芸跳河之后,她便被冲进来的打手制住劈晕,再次醒来便身处这间屋子。   这一回没有人再缚住她的手脚,却卸了她所有的钗环首饰,给她的饭食里也被加了十足的软筋散,她浑身无力,甚至于下床走到门边都很是勉强,更别说外头还守了不少的人。   商丽歌躺在床上,一遍遍回想接连几日发生的事。   这伙人抓她和季芸的目的并不难猜,叫商丽歌意外的是,他们竟然能避过公子的人顺利得手。   这个局,怕是从殷千千出事的时候便已然布下了。   掳劫她的人知道第一步便是夺去她的骨哨,说明他很清楚骨哨的作用。那日她为救殷千千正用过骨哨,便意味着在更早以前,红楼之中就已然埋了韩氏的人。   但显然,韩氏的人并未渗透进小重山,才会用这般迂回的法子从她身边的人下手。   殷千千的事是一个开端,也是一次试探,紧接着是季芸,这两桩事的时机都掐得刚刚好,若她与季芸就此错开,只怕还达不到那人想要的效果。   正想着,房门再次被人推开,商丽歌下意识望去,见来人穿了一身的黑,宽大的兜帽罩住面容,背光站在门前,就好似话本里来勾人魂魄的黑无常。   商丽歌微微扬眉:“看来大人还是按捺不住,亲自来了。”   那人迈入房中,也不再遮掩,当着商丽歌的面将兜帽拉下,露出的一张脸还很是年轻,皮肤白皙五官也甚是俊美,只是神色瞧着有几分阴沉,看着叫人有些不适。   这张脸商丽歌瞧着面生,却不难猜到此人是谁,索性径直道:“韩大人这般好客,是还想关我几日?”   韩修看着她,牵起唇角:“怠慢姑娘是我的不是,本想多留姑娘几日,眼下看来却是没那个必要了。”   商丽歌心下一沉,面上却依旧笑道:“哦?韩大人这是打算把我放了?”   韩修轻轻摇头,叹道:“韩某倒是想,只是不曾想那位公子竟是这般铁石心肠,丝毫不知怜香惜玉。连季大人都已然松口了,他却依旧想要穷追猛打,商姑娘,看来是韩某高估了你在那位公子心中的地位啊。”   商丽歌微微蜷了蜷手指:“所以呢?韩大人若想杀人灭口,也不必亲自过来吧。”   韩修忍不住笑出声来:“商姑娘果然有意思,不错,韩某不死心呐,我废了这么大的功夫才将姑娘请来,没能派上用场便杀了,总是心有不甘。”   “谁知道那位公子打的什么主意,万一他是故意装出这副模样引我上套,我岂非很是被动?”韩修故意压低了声音,神色莫测道,“毕竟我能在红楼里安人,他也未必不能在韩府安插人手嘛。”   商丽歌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半分:“既如此,大人怎么还亲自过来,就不怕被人跟踪么?”   韩修摇头:“游戏要这样玩,才有意思。”   他勾了勾手,从屋外进来两个生得粗壮的妇人,一左一右将商丽歌架至桌前,随后拉起她的袖子,露出一截白皙手臂。   商丽歌咬牙:“你做什么!”   “嘘。”韩修轻嘘一声,拔出把匕首,锋利的刀刃映着他的眉眼,看得人齿根发冷。   “莫怕,也不会很疼。”韩修说着便动手轻轻一划,锋刃立时破开雪白的皮肉,殷红鲜血汩汩而下,另一个妇人拿过碗来,将淌出的血一点点接起。   韩修看着商丽歌骤然发白的脸,勾唇笑道:“我只是好奇,公子到底是不是真的铁石心肠,你说,若是他瞧见一封用的你血写的求救信,他会是何等表情?”   韩修笑得愈发愉悦,手中利刃又是一划,瓷白的碗口被血色浸染,正如窗外拖曳的残红夕阳,落尽之后,便只余渗骨的夜凉冷意。 第一百一十章 晋江独发   韩修搁了笔将手洗净,一边道:“替她包扎一下,莫要弄得那么狼狈。”   木架上有干净的帕子,韩修取了下来,细细将手擦干。   “不过若是到明日正午,红楼还没有动静的话……”   韩修将帕子一甩,倏尔沉了声:“那便杀了吧。”   仆妇齐声应是。   桌上的血书痕迹已干,韩修将之折起,递给身后的影子。   那人不知何时进的门,垂着头甚至看不清他的五官。他将血书收好后便转身离开,动静之间无声无息。   天际的血色金黄渐渐被层叠的淡青墨蓝取代,红楼的小厮推开轩窗,将檐灯点起,整座楼热闹得似火树银花,回字形的楼阁后,一侧角门无声而开,那人就像是灯下的影,就是立于明光之下,也极难叫人注意分毫。   蓦而有一道夜风拂过,扑灭了廊下的灯烛,那人尤为警觉,几乎是同一时刻往旁一滚,险险避过一击。   凛冽的寒光破开了头顶的纸糊灯笼,迅疾若闪电。人影交错间,酝酿着一场无声的博弈,甚至是杀伐。   远远可见自长廊那头行来的一道月白身影,脚步不疾不徐,可若到近前细看,就会发觉那张白玉面具下的一双眼,比灯火投下的影还要深浓莫测。   没有太大的悬念,几个回合之后,那人便被一刀划破胸腹,一声闷哼之后,他喷出一口血沫,隐隐可见其中碎牙。   一张带着血色的素纸自他破开的襟前掉出,被刀刃劈开了一角,恰好落在那道月白袍角下。   闻玉俯身,将之拾起。   纸上血色浓郁,除开被另一片淋漓血色弄污的一角,其余的字迹工工整整,像是有人慢条斯理地用笔尖沾了血色,然后一笔一划地描摹书写,明明纸上所书尽是哭求绝望,可那字里行间又透着股漫不经心的调侃戏谑。   闻玉捏着那份薄纸,手背上青筋横起。   方才的打斗已是在一片寂静中结束,可直到这一刻,众人才感觉到从公子身上蔓延开来的死寂,像是冬日檐角落下的冰凌,狠狠将人钉在了原地。   僵滞之中,唯有公子动了。   他一手夺过丛云手中的兵刃,利刃破开血肉的嗤响在夜色中炸开,公子腕间一拧,刀刃便在那人腹中打了个圈,他疼得呜咽出声,却断断续续说不出完整的话。   竟是个哑巴。   闻玉松了手,眸中冷淡:“拖下去,喂狗。”   丛云一惊,忍不住看了公子一眼。红楼之中出了内奸,公子寻人的动作很可能就在那人的监视之下,若从此人着手,说不定能有所突破。   然他们花了两日的功夫将红楼中的人上下查了个遍,凡是有可能同外界接触的,一个都不曾漏下,却还是一无所获。   那便只剩一种可能。   韩氏根本没有赋予那人一个正当的身份混迹红楼,他是一个外来者,武功高强,长相却不易引人注意。他就像是一道影子,来去无踪,一次动作之后就可能收了手,继续长久地蛰伏下去。   这样的人反而难以排查,于是公子设局,等着季大人一同唱了出戏,向躲在角落的那人传达了他要舍弃商姑娘的意图。   果然在当天之内,那人便又有了动作。暗卫确定了目标后一路尾随,可跟着他到了韩府之后便再未见他出来,只能退居红楼守株待兔。眼下终于将人扣了,若是立即杀了,岂非又是线索尽断?   “公子,这……”   “不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此人的身手当属上佳,又是个哑巴,这样的高手培养不易,想从他身上挖出些什么,没有几日的功夫根本不可能。   可眼下,他已等不及。   闻玉捏紧血书,脚步一转便回了小重山。素来沉稳的步伐渐渐透出几丝焦灼急躁,他一把推开书房的门,停至案前。   案上铺展的是一幅澧都的舆图,其上东西十二坊,每个坊市的街巷建筑都被细细标注出来,密密麻麻的红圈铺了几近一半的街巷,可商丽歌却好似人间蒸发了般。   无论是韩氏名下的产业,还是人流众多的乐坊妓馆,甚至于寺庙庵堂都一一寻过,却依旧寻不到她的踪迹。   丛云跟了过来,见公子摘了面具,露出泛青的眼底,一时心下难受,踌躇道:“有没有可能,他们已然出城了?”   虽说他们的人也有在城门口守着,可若是被浑水摸鱼了过去,漏过了什么也并非不可能。   闻玉却道:“她必然还在城中。”   欣荣传来过消息,怀疑韩修出门。然韩府的每道角门都有人看着,并未见到韩修踪影。还有方才那人,也是进了韩府之后便查不到行踪,可见韩府之内,必有密道连接外头的坊市。   闻玉垂眸,此封血书为韩修所写,若当真用的是她的血,那么人就断然还在城中!   可究竟在何处,还有哪处是他没有想到的?   不知不觉又是一夜,已是第四日了。   天际泛起了鱼肚白,微薄的晨光映入公子眼底,黑白瞳仁之间却有血丝满布。闻玉好似又回到了得知商丽歌死讯的那段日子,心脏的每一下跃动都会牵出一抹钝疼,连呼吸都是痛的。   正在这时,书房的门被人扣响,暗卫回禀道:“公子,赵玥有异。”   闻玉的瞳仁骤然一缩,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回头再次往舆图看去。   自杨蕊死后,他便留了人盯着赵玥动向。她对季洲的那点心思,闻玉一清二楚,盯着她本是以防万一,眼下这个节骨眼……   闻玉的指尖在舆图某处一顿,心口的锐痛骤然带起一股子战栗,他一拂长袖,当即疾步而出。   晨曦薄雾中,一人一马如当空一箭,直奔长街。丛云率人紧随其后,一时马蹄踏落,犹如雷响。   ***   晨日的阳光最是明媚璀璨,透过窗棱洒入室中,屋中的摆设都似被镀上了一层暖光。   然商丽歌却未感到一丝的暖意。   她失了不少的血,韩修走后便陷入昏沉,此时醒来,依旧能感到小臂钝痛。伤口被人草草包扎过,然过了一夜,屋子里却还残留着她的血腥味。   韩修的狠戾冷辣她算是领教了,也毫不怀疑,若公子午前未有动作,她便会死在今日午时。   眼下距离正午还有约莫三个时辰,商丽歌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还有时间,一定还有办法……”   “不,你没有时间了。”   房门被人骤然推开,外头的阳光没了窗纸的遮挡,显得格外刺眼。商丽歌顿了会方看清眼前之人,心头一跳:“玥桦公主?”   赵玥一大早便出了宫。   此前她命人跟着商丽歌,却得回禀说是人跟丢了,为此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而就在昨日,宫人来报,公主府中有旁人进出,赵玥立时怒上加怒,只以为是什么胆大包天的贼人敢偷入公主府,一打听方知是她的表哥韩修。   澧朝的公主一到年龄,圣上便会赐下公主府让公主出宫居住。赵玥虽得赐府邸,却因生母盛宠自小亦得陛下宠爱,故而一直住在宫中,外头的公主府只留了些宫人洒扫照看,一年都去不了一次。   得知她那表哥破天荒去了她的府邸,赵玥甚至以为是表哥金屋藏娇,这才亲自走了一趟,不想被表哥关在院子里的人竟是商丽歌!   人在此处,可谓正中赵玥下怀,也省得她命人日夜盯梢,变着法儿的想将人劫来。   “把她给我拖出来!”   赵玥一声令下,立时有宫人上前,韩修带来的仆妇犹豫了瞬,忍不住道:“殿下息怒,郎君有令,要等过了午时方能处置此人,眼下怕是……”   赵玥看也没看她一眼,只冷声道:“左不过一条贱命,还想挑着何时死不成?”   “奴婢是怕会坏了郎君计划……”   赵玥已是不耐烦:“几个时辰而已,有什么打紧的?本宫是一刻也等不了!”   原本她就厌恶商丽歌,仗着一副狐媚皮囊就敢不把她这个公主放在眼里,想着定要好好教训她,让她服软求饶才是。   可那日,她在季府门前见到季洲叫住她,替她撑着伞,神色温柔地同她说着话,她心中的嫉恨便如山呼海啸,几乎要将她湮没!   这么些年,她一有机会便追着季洲说话,从来都只听他冷冷淡淡称呼她一声殿下,却从未听他温过声,亦从未见他笑过!可他对着商丽歌时,那眼中却是情意绵绵,一刀一刀扎在她的心口。   她是澧朝最得宠的玥桦公主,何时受过这般羞辱?   商丽歌不死,实难消她心头之恨!   “本宫这府邸委实萧条了些,正好近日内务府新进了一批月季的种子。”赵玥四处一望,往院中一指,“就种那儿吧。”   “去,把院子里的土给我翻了。”   赵玥冷笑,看着商丽歌一字一顿道:“把她埋进去,给本宫的月季,作花肥。”   商丽歌瞳仁一颤,浑身的温度似是骤然散尽。   已有宫人拎了绳子上前,一圈一圈将她捆住,又扯了棉布,狠狠塞进她口中。挣扎之间,手臂上的伤口再度崩裂,商丽歌却已然感觉不到痛。   重活这一世,她一直觉得这是上天给她的恩赐,所以她活得格外努力,也格外惜命。   可到头来,她竟还是逃脱不了,这被生生活埋的宿命。   商丽歌被拖着往院中去,她愤怒、挣扎,想要拼命逃离,却如笼中困兽,依旧一点一点地被推向死神。   那令人作呕的泥土腥气再次砸到面上,沉闷的窒息如影随形,一重深过一重,痛苦得让她浑身的骨头都跟着战栗。   金屋中的妇人拿鞭子抽她的时候,她不曾怕过;韩修命人放她血的时候,她亦不曾怕过;可此刻,她却如崩断了的琴弦,再也支撑不住。   脑中疯狂思念的,唯有公子、公子、公子……   公子,她害怕。   仿如听到她的心声,院门被人轰然砸开,宫人甚至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踹出丈远。   尖叫声打斗声混在一处,商丽歌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闻玉一眼就瞧见被半埋在土中的商丽歌,素来矜淡的眸色霎时龟裂,他未曾在乎挡在跟前的人是谁,手起刀落,遇神杀神遇佛弑佛。   他几步奔到近前,扔了刀柄徒手扒开深褐的土壤,将人拢在怀中。   可几日前还鲜活灵动的人,如今脆弱得如同蝴蝶双翅,面色白得几乎透明,他甚至察觉不到她的呼吸。   一瞬之间,仿若有人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骤然用力。   闻玉拍着她的后背,一声又一声的呜咽断在齿间,化作她的名。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他的双手在不住打颤。   他从未这样怕过。   怕她就这般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再也醒不过来。   骤然而来的空气争先恐后,不知过了多久,商丽歌猛地呛出声来,耳边的声音陡然一顿,下一秒,她便被人紧紧锢在怀中。   意识模糊间,似有什么滴落下来,滚入颈边的衣领,带着股灼人的烫意。   商丽歌知道,是公子来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晋江独发   赵玥被眼前的情景骇得呆坐在地,从院门进来,宫人的尸首便躺了一路,血色蜿蜒,浸湿了道上的鹅卵石,阳光之下,还在微微反光。   赵玥再忍不住,伏在地上作呕不止,然她一抬眼,却见方才还拦在她身前的仆妇就倒在她的脚边,双目睁得老大,正望着她的方向。   赵玥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下一秒便被长刀胁颈,尖利的叫声卡在了嗓子眼,赵玥浑身战栗,看向不远处的二人。   闻玉替商丽歌擦去面上的泥印,声音依旧喑哑:“我们回去。”   他将人抱起,仔细地拢在怀中,然侧首之时,通红双目中的柔色却尽数化为风雪冰凌:“公主既想种花,闻某自当成全。”   赵玥立时被拖着往前,不禁吓得面无人色:“你们做什么!你们敢!”   “本、本宫是玥桦公主,是圣上的女儿!你们敢动我,本宫要让父皇将你们碎尸万段……”   那些辱骂、惊叫、哭求和呜咽闻玉都充耳不闻,他只注意着怀中的商丽歌,不让她瞧见身后的一地狼藉。他的脚步很快,抱着商丽歌的手却沉稳有力。行动之间,隐隐可见月白袍角上的血色泥印,却又丝毫不显狼狈。   商丽歌只觉自己做了场极为冗长的梦,醒来时她已被公子抱回了小重山。   这一身的泥土腥气叫商丽歌觉得万分不适,此时从公子怀中抬起头来,扯了扯他的袖摆:“我想沐浴。”   “好。”   闻玉命人备了澡胰香汤,热气呼在屏风上,好似山雾朦胧。   “你手上有伤。”闻玉将人放下,垂眸看她,“我帮你?”   商丽歌眼睫微颤,摇头道:“我自己来。”   “好。”   闻玉又应了一声:“我去屏风后。”   花鸟山水的屏风上朦胧映出公子的背影,似苍山巍峨,比渭水俊秀,只是站在那儿,便叫她觉得心安。   商丽歌转过身,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抽开腰间系带,缓缓将衣物褪下。   水温正好,上头的艾草浮起淡淡清香,商丽歌沉在水中,这才觉得浑身刺疼,方才挣扎得剧烈,叫身上到处都是绳索磨出的伤痕,尤其是小臂上被划的那几刀,一跳一跳地抽疼。   商丽歌放下长发,去取摆放在桶旁的香胰子,位置有些远,她便从桶中站起一些,伸手去够。   然受伤的手使不上力,商丽歌只能倚靠在桶边,蓦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入水中。   骤然没顶的窒息感唤起心底最深刻的恐惧,眼前似又沉入熟悉的黑暗,艾草的清香不再,只有那令人作呕的泥土腥气。   商丽歌胡乱伸着手,想从其中挣脱出来,直到腕上一沉,她被迅速拽出水面,拢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商丽歌浑身战栗,紧紧攥着公子的袖子,耳中嗡鸣。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公子的声音轻轻落在头顶。   “不用怕了。”   有公子在,她便什么都不用怕了。   商丽歌紧咬的牙关骤然一松,终于哭出声来,那些不安、折磨、濒死的恐惧悉数远去,她像一个孩童般放肆大哭,近乎脱力,然压在胸口的巨石却寸寸龟裂,齑粉一般散了个干净。   商丽歌打着嗝,觉到了一丝凉意才渐渐止住哭声,然一垂眼,却发现自己未着寸缕地被公子拢在怀中,水汽沾染公子的衣袍,晕出一片暧昧的深浅痕迹。   商丽歌耳尖一烫,想要缩回桶中,然公子的衣袍还裹着她,商丽歌只得抬眸:“公子,我哭好了。”   商丽歌的声音还带着鼻音,眼尾通红艳若桃李,就这么巴巴地望着他,饶是闻玉也忍不住心跳一漏,微微错开双眼。   他松开手,商丽歌便如入水的游鱼,呲溜钻回桶中。许是动作急了些,扯到伤口又忍不住轻嘶出声。   闻玉看得蹙眉,拿了一旁的香胰子走到她身后,一手拢了她的长发,一点点将之打湿,随后用香胰子缓缓搓开。   屋中只余一点细微的水声,水雾袅袅,将屏风后的两人笼在一片朦胧水色中。   闻玉替商丽歌洗了发,又将她从桶中抱出用寝衣裹住,全程都微垂着眼,没有一丝轻佻冒犯。   商丽歌望着他的眉眼,忽而觉得心口暖热得发胀,她是那样被温柔以待,好似她对公子来说,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闻玉将人放到榻上,终是忍不住伸手遮住她的眼:“别这么看我。”   商丽歌微微一愣:“嗯?”   闻玉有些无奈:“歌儿,我是个男人。”   商丽歌一怔,耳后的一点烫意顿时火烧火燎地蔓延,一时眼睫微颤,扫在闻玉掌心,莫名的酥痒蔓延开来,闻玉眸色一深,松开了手。   他蹲下身,打开药箱道:“伸手。”   商丽歌的小臂只被草草包扎了下,之前在挣扎中又崩裂了伤口,此时血色虽已干涸,可看着仍旧触目惊心。   闻玉眸中顿沉,手上的动作却轻,他清理了伤口,又重新上药包扎,未发一言,却显见是动了怒。   处理完后,闻玉转身欲走。商丽歌下意识伸手,扯住了他的袖摆:“你别走。”   闻玉回眸,目光在触及商丽歌时方恢复了温度:“我不走,就去收拾一下,身上脏。”   他的袍角上还沾着血色泥印,公子素来爱洁,这一次是为了她,才会穿着这身脏衣忍耐许久。   商丽歌道:“那让飞霜再换桶水进来。”   闻玉笑了笑:“无妨。”   屋里有干净的衣物,闻玉就在屏风后迅速擦洗了一下,朦胧的山水屏风勾出公子的侧影,商丽歌被烫得眼睫微颤,用手背抵在两颊,才能勉强降温。   闻玉很快收拾干净出来,见到商丽歌的模样微微勾唇:“偷看?”   “没!”商丽歌急急否认,拉过被子就要钻进塌中,被闻玉先一步扯了出来:“不能这样睡,头发还没擦。”   说着又取了干净的长巾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擦拭,直到商丽歌的长发变得干燥蓬松。   “好了,睡吧。”   闻玉在塌边坐下:“我不走,就在这。”   商丽歌钻进被子,看着坐在塌边的公子,他的眼下有浅淡的青色,眸中的血丝也尚未褪尽,她失踪的这几日,想来公子定是又是不眠不休地寻她。她落在韩修手中受尽折磨,公子同样身心俱疲,并不比她好过多少。   商丽歌抚了抚颈侧,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滚烫灼热,是公子的泪落下的温度。   商丽歌又觉鼻尖一酸,忙眨了眨眼,身子往里退了些,朝公子道:“你、你过来。”   商丽歌一咬牙,索性将被子掀开,不容拒绝道:“躺进来。”   商丽歌的心口砰砰直跳,甚至不敢看公子的眼。室中沉默了一瞬,随即响起一阵窸窣动静,闻玉接过被角,侧身同商丽歌躺在一处。   不等商丽歌躲进被里,闻玉已替她压好了被角,一手环住她,将她护在怀中。   商丽歌一怔,随即头顶似有一点些微的触感,公子的吻落在发心,若鸿羽轻点:“睡吧。”   他在这。   商丽歌心下顿松,回抱住公子,埋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这一次,她未再陷入令她窒息的梦境,似有什么将她层层包裹,温暖和熙,云层般柔软。   一夜好眠。   商丽歌醒来时,天光已然暗了下来,室中一片昏暗。公子不知何时已然醒来,正垂目望着她。   商丽歌依旧缩在公子怀中,这是两人头一次同塌而眠,此时撞进公子眼中,尴尬的暧昧再次浮动,叫商丽歌面红耳赤,不知怎的,想起殷千千的那句“吃干抹尽”来。   她气促心慌,可观公子,除了眸中深邃了些,似乎还是那副清风朗月的谪仙模样。就连之前让她莫要看他的时候,也未见他怎生情难自制。   商丽歌忽而有些不满,眼尾微微一挑便倾身过去,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落在公子唇角,虽轻浅,却带着些勾人的妩媚,就连商丽歌自己也不曾发觉,她做出这动作来,是何等撩人。   闻玉的呼吸骤然一滞。   商丽歌退开后抬眸,却依旧未从公子面上看出什么旁的情绪,回想起之前几次与公子亲近,似乎也每次都是公子骤然抽身,克制得令人讶异。   商丽歌反复琢磨,心头一跳,忍不住脱口而出:“公子,你是不是不行?”   闻玉的面色肉眼可见地一黑。   这一次,商丽歌是瞧出不同来了,心头顿时警铃大作。   她在胡言乱语个什么东西!   然不等她开口解释,公子环住她腰身的手骤然一紧,又将她往怀中狠狠一按,在她耳边咬牙道:“不、行?”   两人贴得太近,商丽歌立时觉出异样来,她的心跳和公子的缠在一处,咚咚复咚咚,叫她连头发丝都烧起来。   “不不不,行行行,不是,我是说……”   商丽歌语无伦次,僵着身子不敢乱动,只能垂着眸低声道:“公子,我错了。”   闻玉轻呵一声,没让她瞧见那骤然风起云涌的眼,只死死将她按在怀里。他怕一个忍不住,便要她在此时体会一下他究竟行不行。   然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不想让她在冲动之下将自己交付于他,更不想因为那点自尊迫她与他纠缠甚深,哪怕他是发了疯般想将她牢牢抓住,却不舍为此折她羽翼,伤她半分。   他想等到她真正情愿,愿意同他相守一世,与他魂魄相契的一日。   那时,方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闻玉压下骤然的燥热,惩罚似的在她耳边轻轻一咬:“你欠我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晋江独发……   闻玉在葳蕤亭见了季洲。   小炉的水沏了一壶杜仲,茶褐微苦,然回甘上口,红楼里备的又是顶尖的嫩芽杜仲,更显茶香。   闻玉依旧将茶盏推到季洲面前,这一次,季洲拢袖接过。   之前闻玉借着季洲钓出了潜入红楼的探子,季洲初始是不知情的,然事后冷静下来,又觉公子的态度很是蹊跷,果然不久之后,商丽歌便被寻了回来。   季洲细想之下便猜出□□,不由深看闻玉一眼,虽不知他与韩氏究竟有什么恩怨,可此人,他委实看不透。   “那日不得已利用了季大人,大人莫怪。”   季洲同样举茶:“是季某无状。”   两人的茶盏轻轻一碰,此间之事,就此消弭。   “今日邀见季大人,实是为了问上一句。”   闻玉开门见山,面具下的双目似有锋锐:“岭南毒草案,大人是否做好了准备要一查到底?”   这话若是旁人来问,季洲甚至不会理会。朝中诸事,他连季芸都三缄其口,更别提朝中那些涉及党争的官员。   红楼虽不涉朝政,可毕竟也出了位兰妃娘娘。   但公子这问,却让季洲觉得他不是为自己而问,甚至不是为了案子本身。   公子是在问他。   他会不会查,敢不敢查。   季洲抬目,眸中无一丝杂念,他答:“会。”   “哪怕案子背后可能牵扯半个朝局,哪怕季大人的家人还可能因此身临险境?”闻玉微微眯眼,“如此,季大人也义无反顾么?”   季洲收拢掌心,沉声道:“正因如此,才更要查。”   他会保护好季芸,也定会让这个案子水落石出,无论公子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的初心绝不更改。   “好。”闻玉起身,“既如此,那我便送季大人一句话。”   “重灵山围猎,还请大人小心防范。”   季洲微微一怔,不等他细思,闻玉已欲离开,季洲只得道:“公子留步。”   他从袖中掏出封信来:“此物,还请公子交予商姑娘。”   闻玉回眸,面上的半截面具明明遮住了他的神色,周遭却仿若倏尔一冷,季洲顿了顿,又道:“是家妹的信。”   信封上的字体娟秀,的确是女子所书。季洲为人板正,也不会当着他的面作出这等私相授受之事,只是方才那一瞬,叫他想起季府门前的一幕来,免不了又呷了回干醋。   闻玉将信收下,这次不等季洲再度开口,月白袖袍已然一划而走,在小径上渐行渐远。   待他回到小重山的书房,果见商丽歌趴在案前,唇上叼了他一支湖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他进来都未觉。   商丽歌想了会儿,便又起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只见案上描了一幅横张的山水花鸟屏风,屏风上映出一人的影,商丽歌的画功不俗,几笔间就勾出那人轮廓,清俊若竹,偏带了种隐于屏风后的朦胧美感。   仔细一看,画上那人似在解着衣衫,只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动作,便叫他原先的出尘气质又多了几分翩翩风流。   商丽歌画得认真,没发现公子已然走到她身后,一手撑在案旁将她半圈入怀中,看到纸上内容微微扬眉:“还说没有偷看?”   商丽歌一惊,险些将手中的湖笔甩出去。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闻玉勾唇,点了点她的画:“在你画我宽衣解带的时候。”   商丽歌忙俯身在案上将画盖住,耳尖一点薄红:“胡说什么呢,我还没有画完你便看出来了?”   闻玉轻笑:“我还看出这是幅好画,当裱起来。”   “……”   商丽歌耳后愈红,几下将画卷起收进袖中,匆忙转移话题:“公子见过季大人了?”   闻玉伸手抚了抚商丽歌泛红的耳尖,暂且放过了她,应声后从袖中掏出季芸的信来,“他托我带给你的。”   商丽歌一眼便认出了季芸的字,自那日金屋出逃后,季洲担心季芸安危,未让她再出府门半步,商丽歌也一直未再见过她,虽知她已平安无事,心里还是挂念的。   想来季芸亦是如此,才会让季洲带了信来。商丽歌打算回去再看,顺便写一封回信,此时提到季芸,倒让她想起另一桩事来:“对了,赵玥的事公子打算怎么解决?”   回想那日,商丽歌仍旧忍不住神色微滞。她不曾想过,堂堂一个澧朝公主,行事竟会这般歹毒,那日公子盛怒之下,公主府中未留一个活口,其中也包括了赵玥。   公子既敢做这事,公主府中的痕迹定然已是抹得干干净净,便是韩修起疑,也抓不到任何证据。   只是……   “她毕竟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如今下落不明,如何会草草揭过?”   闻玉却道:“赵玥宫中,有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太监,赵玥每每出宫,都会令他驱车赶马,甚是宠爱。”   他只需命人稍稍引导,赵冉自己便会给出答案。   闻玉淡淡勾唇,眸间浮出一点讽意:“对于那个人来说,所谓的宠爱不过由他掌控的恩赦,一旦有违他的心意颜面,再多的恩宠也不过轻若浮云,挥之即散。”   “可……”   公主与太监夜奔,这样荒诞无稽之事,那位竟会信吗?   商丽歌倏然一怔,不,许是已经信了。   公主失踪这般大的事,宫中竟无一丝风声传出,若是韩萏不曾失宠,此事必然不会善了,可如今圣上对韩家起了忌惮,为了所谓的皇家颜面,便是曾经宠若掌珠的公主,那位也能说弃就弃。   商丽歌齿根发冷,忍不住看向公子。   他眉目间蕴了一点疏冷,带着嘲弄的轻讽,令他整个人都多了几分锋锐。   十八年前的那桩事,会有如今的结果,不也是因着那皇家颜面和那位的凉薄么?   赵玥之事,公子或许有其他的办法,可他偏偏选择了最能羞辱皇室的一种。是否说明在公子心里,对那位的恨,比韩氏更甚。   商丽歌抚在公子眉心,一点点将其上的凉意化去。她不喜公子这般模样,瞧着总叫人心疼。   “赵玥的死是她咎由自取,你不必太过放在心上。”闻玉捉住商丽歌的手,轻轻将她的指尖搓热,“至于此事的后续你也不必太过担忧,想来再过不久,那位便会无暇分心,连寻人的心思都不会有了。”   正如公子所说,朝堂之上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红玉琴行的账目季洲已命人一一核对完毕,其中果然出入甚大,证据在手,季洲立时便将琴行诸人下了狱,明面上琴行的老板大家徽琴也被下令通缉,有公子暗中相助,不出两日徽琴便被缉拿归案。   这些人中,只要撬开了一人的口,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很快就从岭南毒草案牵出了那桩画舫杀人案。   此案原本定为私人恩怨,然凶手自尽的毒物、杀人的凶器皆是出自红玉琴行,又是在怀王的画舫上杀了朝廷命官,此时翻出来看,处处透着不对劲。   而岭南毒草这条线,从岭南至澧都运输路途遥远,路过的关口、渡口,层层下来竟是畅通无阻,这里头有多少官员要被牵扯进去,光想想就叫人头皮发麻。   然这些人中,也有不少并未收受贿赂,但知晓货物有问题却明哲保身未曾举报的,算是相对罪责较轻的一类,安王赵逸便向圣上提议,让这类人戴罪立功,若能检举细节提供证据的,一律从轻发落。   圣上允了赵逸的提议,上朝时便颁布了谕令,这才叫韩氏真正慌了手脚。若那些大小官员都想因此脱罪,咬出韩氏中的核心人物只是时间问题。   转眼便是太后寿诞,去年此时太后仍在护国寺,便是寿诞也未叫圣上大肆操办,今年太后被迎回宫中,便是再想如何精简,赵冉出于一个“孝”字,也定要叫这场寿宴办得风光体面。   只是太后年事已高,后宫主位又空悬多年,这操办寿宴之事便落在了协理六宫的庄妃身上。   这些时日庄妃忙得脚不沾地,却也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就连太后也赞她秉德恭和、赋姿淑慧,宫中后位悬虚,兰妃虽得盛宠但毕竟身份低微,眼下瞧着太后的意思,竟是有意抬举庄妃。   庄妃在宫中默默无闻多年,一朝翻身,叫不少人都惊掉了下巴。   然到寿诞当日,还是出了纰漏。   原本礼乐司安排献舞的舞姬被人临时换了下来,上台的那位姑娘生得芙蓉秋色,仙姿玉貌,一把好嗓子更如出谷黄莺,身段也是娉婷袅娜,一舞一曲便入了圣上的眼,宫宴结束后圣上将人留了下来,当夜承宠,第二日便赐居蒹葭宫。   “那人是谁?”   商丽歌话听了一半,此时不由偏头看去,公子却不曾抬眼,依旧握着她的手给画作上色。   自从那日商丽歌画了一幅公子解衣图,闻玉便好似有了新的兴趣,一日中总有几个时辰拉着商丽歌在书房中作画。   眼下画作将成,已到了上色的最后阶段,商丽歌便也收敛心神,由公子外握住她的手,包着画笔一点点描绘。   画上的两人正是商丽歌和闻玉,然画中之景亦是他们当下之景,这是一幅画中画,光瞧着便叫人心情愉悦,嘴角轻扬。   商丽歌和闻玉落下最后一笔,这才直起身来。   闻玉接过方才的话茬道:“进宫的那人是韩氏族人,虽是远系,但已记在了大房名下,想来是准备许久了。”   果然。   商丽歌也并不意外,韩嫔眼看复宠无望,朝中动向又处处对韩氏不利,韩相自想再塞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到圣上枕边,既能吹吹枕边风,又能打探消息,何乐而不为?   商丽歌等画晾干后裁剪四角糊上浆糊,粘在巨大的蝴蝶风筝上,正反两面画的都是她和公子,无论是衣着还是神态都纤毫毕现,倒让商丽歌有些不舍将之放飞。   “破了再画便是。”   公子一眼就瞧出商丽歌的不舍,一句话便勾得人眉眼弯弯,商丽歌翘着嘴角,又道:“韩氏进宫,可会对兰音姐姐不利?”   闻玉神色不变:“我信她能应对得很好。”   商丽歌拖着音“哦”了一声,蓦然又皱了皱鼻尖:“公子自然是要比我了解兰音姐姐,毕竟院子里还栽着那许多墨兰呢。”   自入小重山第一日,公子让她打理那些兰花起,商丽歌便猜到薛兰音同公子的关系必定不一般,只是那时不甚在意,也不愿深想,倒是如今,令她觉出几分异样滋味来。   闻玉忍不住轻轻一笑,俯身蹭了蹭的她的鼻尖:“歌儿这是醋了?”   “谁醋了?”   商丽歌哼声,眼角眉梢皆是妩媚韵致,睨来一眼便能叫人骨头发酥。闻玉眸中微深,勾着商丽歌的下颌道:“她于我是长姐,你于我可是心头肉,他日,歌儿还要同我一起,向长姐敬茶呢。”   公子语中深意叫商丽歌羞得面红耳赤,轻啐他一口便将人推开,取了做好的风筝奔出门去:“不理你了,我放风筝去。”   独留公子在房中,莞尔轻笑。   商丽歌奔至廊下,未觉心跳渐缓,反而有越跳越烈的趋势。公子言下之意她如何不知,只是……   商丽歌捏着风筝,笑意微敛。   她和公子真能走到那一步么?   ***   商丽歌离开后不久,丛云便来报:“公子,秦阁老来了。”   闻玉神色一顿,随即起身。   算算日子,秦老也是时候来寻他了。   闻玉直接将人请进了小重山,秦老坐下后倒也不急,慢悠悠品了盏茶,然出口却是惊人之语:“公子对老朽,也不愿以真面目相示么?”   这些时日他命人仔仔细细将红楼查了一遍,除了红楼易主是在十八年前,其他的未见半点异样。可越是如此,秦阁老心中的念头便越强烈。   那张脸真的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与当年的卫皇后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十八年前卫广然之案,他不是没觉得蹊跷,初始之时也曾为卫氏求情,然圣上铁了心要治卫氏的罪,凡是为之求情的都接连获罪,闹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若非他当时还是太傅之身,只怕也难逃一劫。   再之后宫中大火,前太子失踪,有人说是同皇后一道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也有人说皇后一早便安排了人将太子送出,也是为了保全卫氏血脉。   秦阁老为宫中皇子授课,关于宫中大火的真实缘由多多少少有所耳闻,然圣上说是意外,那便只能是意外。   当时的民间的确有不少传言,只是传言毕竟是传言,很多甚至掺杂了百姓对皇室的臆测,那场大火因何而起被传得天马行空,关于太子未死之言,秦阁老那时是不信的。   直到那日,他亲眼见到了公子的脸。   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前太子并未真的葬身火海,而是被皇后安排送出宫外,保全性命?   毕竟是亲生骨肉,难道真的忍心让他同自己死在一处吗?   秦阁老越想越觉不对,又细细回顾了朝中诸事,这些年韩氏看似依旧风头无两,可近几件朝中大事,似乎都与韩氏党派脱不了干系,枝繁叶茂的外表下是不知被谁一点点掏空的枝干。   这其中,又是否有这位的公子的手笔?   秦阁老目光灼灼,闻玉迎着他的眼,缓缓将面具摘下。   再次见到这张脸,秦阁老还是觉得甚是冲击,然之后公子开口,又叫他浑身一颤。   “面对秦老,学生不敢欺瞒。”   闻玉还在太学之时,便称得上是秦老的得意弟子,诸多皇子之中,他最得秦老赏识,也因此锋芒毕露,惹人嫉恨。   此时他对着秦老自称“学生”,便是已然承认了身份。   秦阁老望着他,忍不住双目一红,拱手便要行礼,被闻玉先一步托住臂弯:“秦老面前,我便只是学生。”   “多年未见,其中曲折非三言两语所能囊括,只卫氏之祸乃韩氏一手而成,我侥幸捡得一命,只想让那些罪人付出应有代价。您年事已高,实不必掺和到这些事中来。”   闻玉是信秦阁老的,他既已荣养在家,又猜出了他的身份,可装聋作哑明哲保身,亦或一封密折递到那人案前,一生清名方不会被他所累,然他却选择了最冒险的一途,径直来寻了他。   “老朽为避韩氏锋芒龟缩多年,很是够了。”秦阁老道,“老朽只有一问,公子能否直言?”   “秦老请问。”   “敢问公子,是否有问鼎天下之意?”   一方书室之内,落针可闻。闻玉推开窗棱负手而立,抬目是一片广袤蓝天,浩瀚无垠。   “权势巅峰号令天下,说不动心,是诳语。”   闻玉举目远眺,窗外的风拂起他两侧袖摆,一瞬之间他似乘风而起,然所说之言却又字字千钧,“可在学生心里,那个位子还比不上卫氏之清白。”   秦阁老一怔,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他登上极巅,便是再如何证据充足地为卫氏翻案,后世之说也必定对此存疑。他想让卫氏之案真正大白于天下,史书之上亦能留下卫氏风骨,书写一身浩然正气。   “老朽明白了。”秦阁老道,“还请公子细细说来,老朽愿助公子一臂之力。”   窗外的蓝天下晃晃悠悠飞起一只蝴蝶风筝,风筝上的两人挨在一处,远远瞧着看不分明,却能叫人轻易辨出那上头的缱绻情意。   闻玉微微一笑,霎时之间眸中似有日月星辰。   方才还有一言未说,那个位子比不上卫氏清白,自也比不上天高海阔,一生一世一双人。   江山万里,又何及她一笑一颦。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二更合一)晋江独发……   各地官员递上来的密折雪花似的飞到圣上案头,却又皆被圣上按下,朝堂之上也未有人再提案件进展,甚至因着韩相身体欠佳,圣上还指派了太医探看,后宫中更是出了个新宠韩贵人,几乎要与兰妃平分秋色。   不少韩氏党派的官员观望之中又松了口气,看来圣心依旧是偏向韩氏的,此番动作虽大,圣上却也不会真想将韩氏连根拔起,顶多也就是敲山震虎,小惩大诫罢了。   待宫中的那位韩贵人站稳了脚跟,再怀个小皇子,韩氏的地位就更是固若金汤了。   不少人都因此放下心来,甚至包括韩府的大郎君。   “父亲是不是太多虑了?看圣上的态度,对韩氏还是有所顾忌的,未必就真到了那一步,近段时日我们收敛些,小心谨慎便是。”   韩相闻言面色却未缓半分,抬眼看了下首的年轻人一眼:“修儿以为呢?”   韩修道:“圣上越是如此,韩家的情况便越是不容乐观。圣上若真想给我们留条退路,便不会下那道让各地官员戴罪立功的谕旨。”   韩修说着起身道:“孙儿以为,韩氏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若不先下手为强,即便韩氏根深叶茂,只怕顷刻之间也会灰飞烟灭。”   室中顿时一静,韩沉还想再说些什么,被韩相抬手截断。   修儿说得不错,韩氏如今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若是那桩案子背后的东西被挖了出来,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既如此,倒不如铤而走险,搏上一搏。   韩相当机立断:“你去安排,万不能出半点纰漏!”   韩修称是,眉眼间的勃勃野心与韩相如出一辙。   他回了自己的院落,入了书房后几个时辰都未再出来。   欣荣未往那处去,依旧在同个时辰于庭中散步赏花,累了便去亭子里歇歇。她走后不久,打扫庭院的婢子从石缝里取走了一小截竹管,将消息递了出去。   ***   又到了秋爽时节,重灵山上万物腾跃,草木葱茏,不见分毫衰败之气。   今年圣上兴致颇高,在猎场里穿了两个来回,亲自打马猎了头獐子回来,傍晚时分大宴群臣分而食之,又多喝了两盏酒,方回帐中歇息。   天色还未全然暗下,夕阳的余晖拖着渐起的夜色,在中间染出黛青蓝紫,隐约的星子点缀其中,自重灵山上看,别有一番意境。   赵逸慢慢饮着酒,目光在不远处一顿,随即起身。   一旁有人唤他:“往哪儿去,新烤好的鹿肉,不尝尝?”   赵逸笑了笑:“肉食吃多了不克化,我去走走消食。”   赵逸慢慢走在营帐外围,与前面的那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穿了一身石青色的压裙宫装,乌发高挽,隐隐能瞧见玉兰簪下的银白流苏,侧首之时,银色流光一晃而过。   她身边的宫人似乎同她说了什么,引得她淡淡一笑,虽是转瞬即逝,却如墨兰花开。   初遇之时,他们一个是隐姓埋名的避世王爷,一个是自在洒脱的红楼歌姬。   可如今,他是安王赵逸,而她是宫阙之中兰妃娘娘。   他与她只能保持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中间隔着营地里各式各样的人,没人会注意到,他在走着兰妃走过的路,默默跟在她身后,做个隐形的同路人。   赵逸轻轻一笑,这样也挺好,若可以,他愿意这样一直走下去,只是她非生于室中的娇贵兰花,而是开在悬崖峭壁的空谷幽兰。   既是如此,他会拼尽全力免她枯萎于深宫内苑,放她盛开在天地之间。   夜色中,身着宝蓝色宫服的小太监急急奔来,到赵逸近前一礼:“王爷,陛下召见。”   赵逸遂停了脚步,最后看了眼薛兰音的背影,转身去往圣上的营帐。然到了帐前,却得知圣上的新宠韩贵人正在里头。赵逸神色不变,往后退了两步,候在帐外。   营帐之中,韩贵人正为陛下添香。   染着豆蔻的指甲平整圆润,一双手柔弱无骨,动作间尾指微微勾起,光瞧着就叫人赏心悦目。然赵冉阖着眼,未曾看来一眼,只扶着额微微蹙眉,一身的酒气。   “陛下龙神虎威,今日箭无虚发,真是叫奴婢开了眼界。”韩贵人盖上香炉盖,转身走到赵冉身后,食指轻轻按在他额间,“只是陛下再怎么高兴也该顾忌自己的身子,这吃多了酒可是难受呢。”   赵冉松了眉目笑道:“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这般动听。”   “那陛下可还爱听?”   赵冉佯怒道:“若朕只爱听这些好听话,岂非成了昏君了?”   韩贵人怒了努嘴:“奴婢可没故意挑好听的说哄着陛下,陛下若是不爱听,那听奴婢唱首小曲可好?”   赵冉应了一声,韩贵人便起了嗓子清唱。她生了一副好歌喉,唱曲时就如婉转黄莺,进宫之前,听父亲特意提起过,她的声音很像那位故去的卫皇后。   父亲说,兰妃娘娘因为生得与卫皇后相似,才有了如今的恩宠,而她有着与卫皇后相似的歌喉,未必不能与之一争。   事实,也确如父亲所料。   圣上最喜欢听她唱歌,只要她轻轻哼上几曲,圣上便什么都由着她,半点防备也没有了。   韩贵人看了一旁的香炉一眼,轻轻一笑,眼见圣上的呼吸越来越平缓,她开口唤了两声,然陛下只是含糊不清地应了句,并未睁开眼来。   韩贵人缓缓起身,走到帐前撩开了帘子。安王果然还候在外头,他眉目清俊,身姿挺拔,与他的父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韩贵人抿唇一笑,出声道:“安王殿下请进。”   赵逸依言上前,他身后,韩贵人又对守在帐前的侍卫道:“你们退下吧,陛下有事与安王商谈。”   然入得帐内,一股甜腻香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轻咳出声。赵逸当即眉心一皱,抬目见圣上阖眼靠在榻上,似是已然沉沉睡去。   不等赵逸出声,他的腰间便骤然被人环住,一双柔弱无骨的手似藤蔓一般攀上他的胸膛,探索着要往他的衣襟里伸去。   赵逸登时面色一变,猛地将身后之人挣开。韩贵人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扑在了地上,松散的衣襟自肩头滑落,泄出一点旖旎春光。   赵逸垂着眼,语中怒意蓬勃:“贵人这是做什么?”   韩贵人红了眼眶,忽而踉跄着奔至圣上身侧哀泣出声:“陛下,陛下救命……”   也不知是否因她哭喊着才叫醒了圣上,赵冉动了动唇,缓缓睁开眼来,一侧首就见韩贵人哭得梨花带雨:“陛下救命啊,安王殿下方才吃醉了酒,竟硬闯入陛下帐中,欲当着陛下的面轻薄奴婢,还请陛下为奴婢做主!”   赵冉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头痛欲裂,见韩贵人的确衣衫半解,而赵逸就站在几步开外,登时戾气陡生:“孽障,你说你都做了什么!”   赵逸看着赵冉的神色,有一种说不出的荒诞感,这等拙劣的伎俩,甚至只需查问原本守在门前的两个侍卫便能显出端倪,可眼下,圣上竟是问都不曾问上一句,便信了韩贵人的话。   “朕问你话,你是哑了么!”   见赵逸不答,赵冉愈发暴躁,转身抽出挂在帐上的佩剑,剑锋直指赵逸:“说,你私入朕的营帐,调戏朕的后妃,你安的是什么心!”   赵逸沉了眸色,顺着剑锋望去,见圣上眼眶通红,神色怪异狰狞,心头的违和感愈发强烈。   圣上虽凉薄多疑,可也决然不是这等不分青红皂白,暴躁易怒的性子。   赵逸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倏然一变,一个近身夺了赵冉的佩剑,抬手一挥,燃着袅袅轻烟的香炉瞬时被劈做两半。   赵冉大怒:“逆子,你要造反不成!来人——”   然下一秒,赵逸已然扔了佩剑,一把端起榻前的水盆,朝着赵冉泼了过去。   盆里的水早已凉透,赵冉猝不及防被浇了一头一脸,登时打了个寒颤,怔在了原地。   外头的侍卫并未走远,听到赵冉呼声立时疾奔而入,然一入帐内,却见安王跪在地上,贵人衣衫不整,圣上更是不知被谁泼了一脸的水,龙颜难测。   侍卫们齐齐一怔,一时不知逆贼是谁,进退两难。   赵逸告罪道:“父皇帐中的香有问题,儿臣见父皇神志不清,情急之下出此下策,请父皇降罪!”   赵冉被凉水一泼,此时也已冷静下来,再细想自己方才的举动,面色愈发沉冷,张口唤了胡为光。   很快,值守营帐的侍卫、随行的太医先后入帐,胡为光替赵冉擦拭着襟前的水渍,帐中一时寂静无声。   良久,赵冉才沉沉开口:“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个侍卫自无所隐瞒,将安王何时到的,在外候了多久,又是如何被韩贵人唤入帐中等等都一一交代,又经太医确认,帐中所燃之香混入了岭南的一种毒草,将之研成粉末与沉香一起点燃,就会令人暴躁易怒,甚至出现幻觉。   查问到此处,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然明了。   赵冉铁青着脸,蓦然一脚踹在韩贵人心口:“贱人!”   赵冉怒极,他早对韩氏起疑,韩家的人自然不可能不防范,只是因着她那一副酷似重雪的嗓子才容她放肆几分,不想竟还是险些着了她的道,赵冉恨不得立时伸手掐死她!   韩贵人被踹得立时呕出口血来,一张娇颜吓得惨白,看着愈发娇弱,却再不得赵冉半分怜爱。   “说,这香从哪儿来的,又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是不是韩氏!”   韩贵人忍不住浑身发抖,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眼下的局面,明明,明明父亲说过,他都已然安排好的……   正在此时,外头的猎场却突然响起了号角之音。   浑厚的声音覆盖了整个山头,叫众人齐齐一怔。   “陛下!”侍卫冲入帐中,急道,“陛下,重灵山被围,不知哪方的兵马,已然杀上山了!”   “你说什么?”   赵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重灵山是皇家猎场,便是寻常的日子也有禁军把守,眼下他在此地,整座山可谓铁桶一般,如何会叫人轻易攻上山来!   赵逸立时道:“可能估出有多少兵马?”   “便是粗略一瞧,也足有上万。”   众人又是一惊,哪家的府兵也不会有上万兵马,便是此次围猎,赵冉所带的禁军也只有两千,加上畿防营和零散府兵,亦不足四千兵力,如何与之抗衡!   如今也细思不得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这万人军队,最近的兵力便是宫城禁军,需得速速调遣援兵来,方能解重灵山之困!   赵冉扬声道:“速点狼烟,召集所有人,武将点兵,与朕一同对敌!”   侍卫领命而去,赵逸沉思片刻,出声道:“陛下,此时天色昏暗,山上丛林甚密,就是点起狼烟怕也难以叫人立时察觉,且那敌军来得这般悄无声息,怕是……”   赵冉立时明白了赵逸的言下之意:“你是觉得,这重灵山上有内应?”   赵冉面色沉冷,这种可能性很大,可若当真如此,叛贼内外夹击,重灵山一战更是险上加险!   赵逸叩首道:“儿臣愿突出重围,亲调禁军支援!”   若禁军看见狼烟示警是最好,若是没有,只要有人带着印信前去,禁军同样会听之号令。可这人的身份不能太低,最好还得是皇家血脉。   赵冉目色沉沉:“你可知这一去,是九死一生?”   赵逸自然知道,可他是最好的人选。   “眼下借着夜色掩映还有机会,待天亮之后,或是他们攻上山来,便真的来不及了。”赵逸沉声道,“请父皇放心,儿臣必定携援军而来,不让贼子伤父皇半分!”   赵冉看着他,伸手攥了攥他的肩头:“好,朕给你点几个身手好的亲信,你带着朕的印信去,务必小心!”   赵逸应下。   夜色如墨,重灵山上杀声震天,四处是明灭的火光,就连天际的星子都似被杀伐之声震得摇摇欲坠。   官员女眷聚在一处,个个神色惊惶,唯有赵冉不动如山,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杀声越来越近,他面上的神色也一寸比一寸沉冷下来。   “杀上来了……陛下,他们杀上来了!”   侍卫的惊叫宛若沸水泼油,让本就浮动的人心愈发炸裂开来,周围不断有人抽噎出声,绝望的哀戚似会传染,整个营地都笼罩在恐惧的沉压之下。   “你们皆是朕的臣子,朕既未退半步,你们何以惊惶至此!”   四周顿时一静,对比之下,不远的兵刃交戈之声亦越发刺耳。   人群中,有人起身道:“臣非武将,但也会挽弓射箭,陛下不退,身为人臣如何能退?臣愿与陛下战至最后一刻,等援军到来!”   “好!”赵冉大喝,“季卿骁勇,朕心甚慰!”   季洲收拢掌心,望着周围一张张或仓皇或惊惧的脸,亦是心绪起伏。   那日在红楼之中,听公子提醒,要他在重灵山围猎时小心防范,当时他百思不得其解,然如今的事态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可对那位公子来说,是否是早有预料?   季洲看不透此人,却也并不觉得他是颠覆朝局,掠夺江山的野心之徒。   那么公子之言,必然是察觉了某人的计划,才会出言提醒。   不知怎的,季洲心头的重忧忽而散去几分,若真是如此,那人当有后手才是。   然正在此时,忽听有人高喝:“安王赵逸谋反,挟君枉上,吾奉承王令,救驾于危,乱臣贼子还不速速投降!”   安王谋反,乱臣贼子?!   赵冉险被气笑,承王远在封地,无召不得靠近都城半步,如何能知千里之外的事,还不是早有预谋!   好个颠倒黑白!竟是打着毒死他,顺带给安王扣个谋反之名的主意!   赵冉瞪着马上的那人,目眦欲裂:“林隋,你好大的胆子!”   ***   与此同时,营地的另一头,还有一群人既未应召同其他人待在一处,也未出营奋勇杀敌,他们还是一群尚未见过风雪的年轻郎君,大部分都是世族出身,被家里人金尊玉贵地养大,然后投到畿防营混个一官半职。   白日之时,他们还意气风发,想在围猎场上博个好彩头,便是在圣上面前露个脸,也是极好的。   然此时,他们被刀刃所胁蹲在营帐之中,四处都是奔走杀伐之声,落在耳中更如山呼海啸一般。   “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卫临澈沉着眸,看着守在四处的侍卫。这些人不是陛下带来的禁军,而是某个武将的府兵,抓了他们又不灭口,便是想用他们威胁朝中的各大世族。   这场兵变旁人还在云里雾里,卫临澈已然知晓缘由。韩氏借走私毒草的银两豢养私兵,再如何寻借口也是谋逆之举,便是承王继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有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在手,朝中那些举足轻重的大臣便会有所顾忌,到时威逼利诱,未必不能叫承王坐稳江山。   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卫临澈已然观察许久,此时不动声色地一点点挪着身子,往几个神色不忿的年轻郎君身边靠去。   杀声越来越近,以重灵山的兵力已是支撑不了多久了,更何况,还有一个将他们围困此地,与韩氏中人沆瀣一气的武将!   卫临澈如林中捕猎的豹子,骤然跃起:“上!”   他扑向最近的一个府兵,反手夺过他的兵刃,自他颈间抹过,鲜血迸出,洒在营帐之上。方才他暗中的联络的几个小郎君也跟着起身,与府兵扭打在一处。   许是未将他们这群人放在眼中,看守他们的府兵不多,有人反抗便会有更多的人加入,很快,这群小郎君便彻底扭转了局面。   然这群人中,很多人甚至未曾真正见过血,此时看着几人尸体,不由惶惶:“杀了他们,待反贼攻来,会不会让我们偿命?”   不少人又犹豫惊惶起来,卫临澈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手举兵刃道:“他们抓我们,是为了胁迫我们身后的世族。”   “我们自小受家族荫蔽,熟读四书五经,明晓礼义廉耻,既有这一身武艺,又入了畿防营,为何还要引颈就戮,成为反贼要挟家族的把柄?”   卫临澈的声音不大,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话中之意却也有千钧之力:“为人臣子,无论是守卫都城还是护国□□都是臣子之义,如今反贼当道,就问你们诛是不诛?”   众人面面相觑。   “诛是不诛?”   方才跟着他反杀府兵的小郎君道:“诛!”   卫临澈再问:“诛是不诛?”   这次众人齐声,再无人退缩犹豫:“诛!”   “那便随我杀出去!”   畿防营的年轻郎君们冲出营帐,直奔火光四起处。   武侯林隋正要将赵冉等人团团围住,闻声侧首,一群人已然冲散了包围圈,挡在一众官员之前。   “我等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少年人的声音清澈,此时听来竟也压过了那兵戈之声。赵冉朗声一笑,在这等危急时刻,竟也觉出了几分痛快。   林隋看着那张甚是面熟的脸,缓缓沉了脸色。竟又是他,方才,他就该先一步杀了这个小崽子!   然他沉默片刻,忽而又勾唇一笑。   “就凭你们几个,也想学着做乱臣贼子?”   “林隋,你莫要执迷不悟。”赵冉沉声,“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现在弃械投降,朕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林隋微微眯了眯眼,他的生路早就被圣上截断了。若不狠下心来与韩氏合谋,等待他的必定是灭族抄家!   “陛下受安王所害神志不清,待臣等清缴反贼,定送陛下回宫,让御医好生诊治!”   林隋冷笑:“至于方才那个意图突围的反贼,听闻已经中了一箭,怕是命不久矣了。”   赵冉闻言,神色遽变。   话音未落,周围的杀伐之声忽然奔涌而起,林隋提刀,一举往挡在身前的卫临澈刺去!   ***   红楼小重山内,闻玉腕下一沉,手中的羊毛湖笔断作两截。   墨水污了桌案,上头的字帖自是不能用了。商丽歌将断了的笔杆从公子手中抽出,又收拾了桌案,随即拧了帕子,替他一点点擦去手心沾染的墨痕。   “公子静不下心?”   商丽歌看了眼公子,他神色如常,可如今的商丽歌已能从中分出细微的异样,无需公子开口,她便能敏锐察觉公子的心绪。   闻玉低应一声,这夜格外漫长,即便他做了万全的准备,也依旧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商丽歌将手放在公子掌心,微微曲起指尖,猫爪似的在上头挠了挠:“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可我总觉得公子之手方是天命。”   “老天爷总是对人不公,公子却能将之一点点掰正回来,更何况……”   商丽歌一倾身,整个人都缩在公子怀中:“更何况还有我在,我这般福运昌盛吉星高照,数次化险为夷死里逃生,多亏了公子这守护神在。”   “公子既是我的守护神,那我自然也是公子的守护神。”商丽歌弯唇一笑,指尖点在公子额间,“我会保佑公子逢凶化吉,如愿以偿。”   “如愿以偿?”闻玉微微扬眉,捉住商丽歌的指尖,意味深长道,“类似的话歌儿也曾说过,我都记着,歌儿也要记着。”   门外丛云叩门,商丽歌忙要起身,公子却扶了她的腰依旧将她锁在怀里,商丽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丛云进来,看到他眼中浮现错愕,随即烫到一般垂下眸去,连声音都结巴了几分。   商丽歌恨不能立时挖个洞钻进去,公子分明就是故意的!   然丛云这个时候来……   商丽歌心头一跳,莫非是重灵山上有消息了?   的确是重灵山上的消息,丛云垂着目光,语中却是压不住的喜色兴奋:   “恭喜公子,重灵山大捷!”   听闻此言,商丽歌的一颗心才算是真正落回了肚子里。   丛云说完便退了出去,商丽歌摇着公子的袖子,一脸得色:“我就说吧,我是公子的福星!”   闻玉轻笑:“嗯,多亏歌儿吉言。”   商丽歌忙顺杆道:“那公子准备怎么赏?”   闻玉望着她,眸色微深:“歌儿想要什么?”   商丽歌缠住公子的脖颈,指尖勾着公子的墨发,附耳轻声:“自然是公子呀。”   话音刚落,她便已然贴在公子唇侧,勾缠的吻一触即燃。商丽歌捧着公子的脸,迎着那愈发深浓的眸色,齿间溢出一丝轻笑,随即闭了眼,任由自己沉溺其中。   隐约间,似听公子轻喃一声:“你在我身边,便是上上吉。”   商丽歌心头一颤,似新芽萌枝,春雪消融。   那是公子的满腔爱恋。   亦是她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晋江独发   天际破晓,晨光熹微,朦胧山雾未能将损毁的林木尽数覆盖,重灵山上还弥漫着刺鼻的焦味。   禁军还在清点伤亡人数,营帐里,随行太医取出赵逸臂上的箭矢,抹着汗道:“王爷的这条胳膊算是保住了,只是失血过多,还需好生调养。”   赵冉看着赵逸惨白的脸,难得柔和了神色:“今日多亏了逸儿。”   赵逸靠在榻前,勉力道:“父皇言重了,本是儿臣分内之事。父皇如何?其他人……大臣女眷可有伤亡?”   “你放心,就畿防营的几个小子受了些轻伤,朕会好好嘉奖安抚,你不必操心其他人了,好生休养着吧。”   赵逸这才放心躺下,看着圣上离开后,眸中方微微一闪。   时间还要推到两个时辰之前,赵逸带了一小队人马,借着夜色丛林的掩映奔下山去,在半道上被敌军发现,受到了追捕夹击。   他被人一箭射穿了胳膊,身边的人也一个跟着一个倒下,危难之际,突然从林中又蹿出另一队人马,箭无虚发,护着他一路突围。   公子的人到了。   赵逸安下心来越杀越勇,斩了一个领头人,夺了他的马奔下山去,这才将禁军调来,解了重灵山之困。   禁军反杀上山时,林隋还以为是韩氏的人马攻了上来,他一心想要了卫临澈的命,招招狠辣,卫临澈战得惊险,好在大军包抄,禁军统领将他一刀斩落马下,将人制住。   韩氏彻底败了。   消息传回韩府的时候,天色将亮。韩府的议事厅里灯火通明,大郎君韩沉闻得消息,立时瘫坐在了椅中。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韩沉掩面而泣:“我就说不能走这一步,你们都不听我的,都不听……”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韩相面沉如水,起身道,“快,开密道,按我们之前商量的,除了现银一律不带,韩府不能留,立刻点火!”   “父亲!”   韩沉痛呼。   韩家的密道在韩氏家主拜相之后便修葺完成,密道口在韩相的卧处有一道,韩修的书房里也有一道,此事除了韩氏大房嫡亲再无旁人知晓,便是韩沉的夫人也是不知。然密道狭长,韩府上下数百口人,如何来得及?   故而韩相一早便下了命令,若最终计划失败,只有大房嫡系亲信能入密道,至于其他姬妾仆妇,要么葬身火海,要么被杀头问罪,韩相绝不可能让这些人拖累他们。   “允你带着修儿母亲一起已是开恩,你还想如何?没用的东西,快走!”   韩沉只能抹了眼泪去寻夫人,韩修目中微沉,道:“父亲和祖父先去,我书房里还有些东西要处理掉,一会儿便与你们会合。”   “那你快些,实在不行就别管了,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韩沉又觉悲从中来,一摇头拂袖而去。   韩修快步回了院子,却是去了欣荣的住处。   欣荣就在屋里,见韩修面色不对,眸中微动:“出什么事了?”   韩修神色莫测,忽而几步近前,伸手卡上了欣荣的脖颈。指下是熟悉的滑腻触感,掌心甚至能清晰感受到脉搏的跳动,韩修微微眯眼,指下一点点收紧。   “与其让你烧得面目全非,或是叫你受刑至死,倒不如我亲手了结了你,还能给你个痛快。”   韩修的眸中一寸寸暗下,欣荣被他掐得说不出话,只渐渐红了眼,眸中的湿润一点点积蓄,最终从眼角滑落。   滚烫的一滴泪落在韩修虎口,忽而烫得他心头一缩。   韩修深吸口气,终是缓缓松开了手。   他薄唇紧抿,目光落在欣荣身上,带着股难言的复杂。这么些日子以来,他只见过她在床上红了眼,偶尔逼急了还会咬人,却从未真正见她哭泣示弱的模样。   韩修摩挲着指尖,一张口却说出了句叫人意外的话,然其中几分真假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我会让人送你出府,从今以后,忘了自己是韩府的欣姨娘。”   韩修意味深长道:“欣荣,你自由了。”   他转过身,却没立时迈步,然紧接着,袖摆下猛地被人攥住,力道大得让整条袖子都狠狠一沉。   韩修倏尔回眸,却见欣荣仰起脸,面上还带着隐隐泪痕,颈间几道绯红,是被他动手掐出的指印。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韩修却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我只跟你走,你不愿,便掐死我好了。”   韩修闻言微怔,细细看着欣荣的神色,忽而勾唇轻笑,再次抚上欣荣的脖颈。   这一次,竟似带了几分暧昧的温柔。   “那你可要想好了,若跟我走,我下地狱也必定拉着你一起。”   欣荣垂眸掩住其中神色,手上不但未松,反而一点点收紧。   韩修笑出声来:“好欣荣,你可真不愧是我韩修的女人。”   他没有细想,方才欣荣若是同意出府,他是会真的放走她,还是会立时拧断她的脖子。   ***   禁军包围韩府的时候,府中已是火光冲天,里头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大火扑灭之后,却遍寻不见韩相几人的尸首。   圣上听到回禀之后龙颜大怒,下令举国通缉,又将韩氏旁系族人尽数下狱,凡是韩氏党派中人皆受牵连,不是被停职罢官,就是获罪株连,刑部乃至大理寺的牢房顿时拥挤许多,一时朝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宫中的韩贵人更是被圣上一碗哑药毒了嗓子,随后才被内侍用白绫绞死,赵冉厌恶她顶着韩氏的姓却有着同重雪相似的声音,要她做了鬼也发不出声来。   卫临澈那夜为救圣驾也受了轻伤,圣上特意命了太医诊治,待他伤好后又下旨将他召入宫中,要当着百官的面嘉赏,以示皇恩。   卫临澈知道那位的心思,他是要告知天下人,凡是忠于他的,便是罪臣之后他也能大度荣赏。帝王皇恩浩荡,他们这些人更要感恩戴德,舍身护君。   卫临澈接了圣旨,这是圣上对卫家的施恩,也同样是卫家的机会。   这一天,终是来了。   十五大朝日。   赵冉着墨金冠服坐于御台,龙颜隐于毓冕之后,天子气象,神威煊赫。   御阶之下,百官林立,端严庄肃。   经林隋招供,韩氏谋反之罪已定,然其他涉案细节还待落实整理,暂未宣告。御台之上,胡为光唱念圣旨,盛赞安王赵逸忠勇无畏,在重灵山上救驾有功,封亲王,赏赐无数,其母庄氏育子辛劳,擢封贵妃,可谓风头无两。   卫临澈无上朝资格,只隐隐听见御台那处的声音,不久后便有内侍传话,引他入内。   卫临澈自百官末尾步步往前,一直走到御台之下,行叩拜之礼。   “……卫氏临澈,少年神勇,护驾有功,擢升畿防营正六品校尉,以示皇恩。”   卫临澈谢恩,却未立时起身退下,依旧伏跪道:“皇恩浩荡,微臣与卫氏族人感念于心,然真相未明,沉冤未雪,卫氏族人亦终日惶惶难安。”   卫临澈似乎不曾听到周围渐起的嗡声,一点点跪直了身子:“十八年前囊和战败,并非因为家父卫广然好大喜功,擅自出城迎敌,而是受奸人所害久等援军不至,苦守囊和二十日方战死于外虏刀下!”   卫临澈话音刚落,赵冉便猛地起身,面前的毓冕流珠噼啪打在一处,他不辨喜怒:“卫临澈,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有证据。”卫临澈深深拜下,叩首道,“囊和之战的幸存者留有手书印信,恳请陛下重审囊和一案,还卫氏清白!” 第一百一十五章 晋江独发   御阶之下的百官拱手而立,场地虽大,卫临澈的话却清晰落入每一人耳中,随着他的叩首,往四周扩散的嗡声霎时一散,殿外落针可闻。   卫氏一案不止涉及五万卫家军,其中甚至还牵扯了帝后离心的皇家秘闻,在当年可谓是圣上逆鳞,触之即死。   胡为光将证据呈给赵冉,也不由屏了呼吸,连步子都轻缓了几分。   沾着血迹的书信一封一封摊在赵冉眼前,虽纸张陈旧,可字迹印鉴都清晰完整,其中有军医的脉案,卫家军每日的伤亡人数,甚至有来不及发向朝廷的军报、送至临城的求援信。   越到后面,字迹越是潦草。然这仅仅是没来得及送出的,其余夭折在途中的,不知凡几。   卫临澈所呈的证据已足以证明囊和之战的疑点,此案确当重审,然圣上看着那些书信,却是迟迟未再开口。   御阶之下,唯有卫临澈一人跪在行列之外,显得孤立无援。   “圣上容禀。”蓦然有人出声,众人忍不住微微抬眼,见大理寺卿季洲躬身道:   “微臣在审理前甘南节度使沈望一案时,发现沈望与逆贼林隋交往甚密,其中疑点牵涉囊和之战,请圣上允微臣重审此案,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季洲之言仿若在朝臣之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很快,内阁学士也接着道:“此案疑点重重理应彻查,请陛下准允,重审此案。”   “请陛下重审此案。”   “请陛下准允,重审此案。”   文臣武将一个个出列,赵冉目色莫测。请旨的大多是朝中老臣,曾亲见当年的卫氏之案,人数虽不多,却个个是朝中肱骨。   良久,毓冕之后才传来沉沉一声:   “允。”   ***   商丽歌抓了把瓜子喂鹦鹉,红顶黄毛的小东西吃得欢,踮着爪子在架上扑来跳去,还拿脑袋去蹭商丽歌的指尖。   “美人美人!”   商丽歌又喂了它颗瓜子,小东西立时改口:“大美人大美人!”   商丽歌忍不住笑出声来,公子微微眯了眯眼,曲指在它脑袋上一弹,小东西“哎”了一声,将脑袋往翅膀下藏了藏。   商丽歌嗔了公子一眼:“公子欺负它做什么?”   闻玉扬眉:“我这是还不如一只鹦鹉了?”   “公子可没它嘴甜。”   闻玉顿了顿,忽而捉了商丽歌的指尖圈在掌中,低声轻询:“美人?”   美人的称呼本带了些调侃狎昵,可从公子唇齿间一绕,少了那几分轻佻,却又好似带了些别的意味,叫人莫名脸红心跳。   商丽歌摸了摸发烫的耳尖,轻哼道:“怎么,我不是?”   公子轻笑出声,将人搂在怀里:“这点眼光我还是有的,总不能真输了一只黄毛鹦鹉。”   听着公子的心跳,商丽歌的心方定了定。接连几日都没有欣荣的半点消息,她嘴上不说,公子却瞧得分明,不过是变着法的哄她开心。   商丽歌弯了弯唇,回抱住公子。   窗外的云层渐渐散开,露出蔚蓝无际的天空,远远能瞧见一处黑点,离小重山越来越近。   商丽歌眼睫一颤,猛地拽住闻玉袖口:“公子,来了。”   窗外是一只纯黑的海东青,神姿矫健,振翅停在楼阁窗前。   这是公子亲自训的,自韩氏逃离后便被放了出去,如今既回,便是韩氏有消息了。   商丽歌攥着公子的手又紧几分:“我同你一道去。”   她必须去,欣荣没有依着公子的命令脱离韩府。   她怕欣荣已然抱了必死之心。   ***   欣荣轻卷袖口,往壶里灌了些水。   她一身荆钗布裙,面容用布包起,看起来就是寻常的农家妇人。   韩相几个就在她身后不远处,也是一副平民装扮,只是面上略有疲态,个个神色阴沉。   韩家的私兵生了火,煮了些吃食,韩相勉强用了些,又重新同韩沉韩修商量了路线。韩家有自己的驿站,明面上的那些是不能去了,只有几个暗桩能派上用场,如今已然出了澧都,只要一路往西到了关外,就还会有韩家的立足之地。   这些年,韩家与外虏的通信一直未断,本是互惠互利,眼下金銮殿上的那位要对韩氏赶尽杀绝,这条退路便是韩氏唯一的出路。   韩相沉了神色,君既不仁,又何怪他们不义。   欣荣装了水回来,将水倒入锅中烧开,韩相的目光在她身上略停了停,又道:“这一路不知还要碰到几□□查,一些不相干的人能舍则舍,万不能拖累了我们。”   韩修动作一顿,垂眸道:“祖父放心,孙儿心里有数。”   韩修一向叫他放心,韩相本不欲多说,此时见他神色有异,不由蹙眉:“从方才起就见你神色不对,怎么,还有什么顾虑?”   韩修未言。   他们这一路从密道出来混在坊市之中,躲过了两次全城搜查,又扮作送丧的队伍顺利出了城,也算是有惊无险。   如今已不在澧都城中,虽还需时时小心,却也不必太过提心吊胆了。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不对。畿防营的那些人倒是不足为虑,只是红楼的那位,既已知道之前是谁劫了他的人,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动作?   他们出城这一路,似乎也太顺利了些。   韩相一行熄了柴火,准备继续上路。蓦然听到一声鹰啸,韩修猛地抬眸,果见头顶盘桓了一只海东青,全身漆黑,迅如箭羽,张开的双翅似能遮天蔽日。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听见鹰啸了。   韩修目色顿沉,立时道:“快走!”   话音刚落,海东青便冲着他俯冲而下,韩修身边的护卫立时挥刀,刀锋擦着鹰爪而过,险险挡下一击。   然紧接着,箭羽疾飞而来,杀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韩相一把拉过一旁的护卫,替他挡下一箭,自己同韩沉急急钻入车厢,韩修看了眼站在原地的欣荣,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   她似乎是知道了他的意思,竟就在原地,不逃也不喊,依旧倔得像寒风中的腊梅,却愈发让韩修想将她的傲骨摧折,养在温室之中。   韩修调转马匹,弯腰避过箭羽,将人拉至马上。   马蹄溅起飞泥,车轱辘飞速而过,韩氏私兵护着一行人且战且退,然身后的影子就如鬼魅般,迅疾的箭羽逼着韩修一行与马车渐渐分开,韩修冲上山道,只隐隐听闻身后轰隆作响,似是马车倾覆的声音。   他沉了神色,却并未停下。若父亲与祖父同时被捕,那韩氏中人便只剩他一个,说什么也不能回头。   箭羽追着马匹而来,不断有人翻下马去。蓦然座下的马一阵嘶鸣,韩修紧紧攥住缰绳方未跌下马去,马腿上已然中箭,锋利的箭头痛得马狂躁难安,一时横冲直撞,竟叫它的速度提了不少,渐渐与身后的人拉开了距离。   韩氏的私兵很快塞入空隙,将韩修和追兵隔离开来。   韩修冷笑,那位公子的确是个能人,竟能让一只长毛畜生追到他们的行踪,难怪他半点不在乎他们是否逃出城去,怕是出了城,还更衬他心意。   今日的狼狈他定要牢牢记着,他日必要那人百倍偿还!   韩修恨得咬牙切齿,下一秒却觉腰间剧痛,似是被什么利刃贯穿了一般,叫他五脏六腑都拧到一处。他松开缰绳,从马上狠狠摔下。   这一惊变叫后头的韩氏私兵齐齐勒马,几人撞在一处,场面顿时混乱。   韩修垂眸,他的腰间插了一柄匕首,熟悉的异域纹路,刃口削铁如泥。这把匕首精巧玲珑,曾被他与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一并送了他的欣姨娘。   可如今,这把匕首插进了他的腰腹,血水汩汩顺着腰侧而下,瞬时染红了他的眼。   韩修勉强半跪住,看向同样滚落马背的欣荣。   “你……”韩修踉跄起身,“是你……”   欣荣后退一步,看着韩修再度跪下身去,那姿态,像是对着她忏悔赎罪一般。然欣荣看着他的眼,那双眼里是比平日更甚的阴戾暴虐,哪有半分悔恨之意!   欣荣缓缓勾唇,嘴角牵出一抹讽刺弧度:“是我。”   是她寻着机会泄露了韩氏行踪,是她引着海东青一路而来,她要亲眼见着韩氏穷途末路,看着韩氏同她的族人一样,在绝望里无尽挣扎!   “想问为什么?”欣荣轻笑,迎上韩修的眼,“二爷可知我原本名姓?”   欣荣收了笑,眼里只剩焚烬余灰的冷意:“二爷又可还记得,濂州刺史杜倍芳?”   韩修瞳仁一缩,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杜倍芳之名他或许根本不曾在意,可原濂州刺史为何而死他是再清楚不过。   “好,真是好极了……”韩修吐出一口血沫,他的欣姨娘竟是杜家后人,是旁人埋在他身边的一颗棋子!   而他,竟会栽在一个女人手里!   韩修目眦欲裂,满腔的愤怒叫他青筋横起,甚至盖过了伤口的痛楚。明明此时他最该担忧的是他还能否顺利逃脱,可眼下,韩修只想掐死眼前的这个女人。   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何会这般愤怒。   马蹄声越追越近,周围的韩氏护卫一个个倒下,很快便只剩下韩修一人。   箭羽之后缓缓踱出两匹马,商丽歌跟在公子身侧,一眼就瞧见了欣荣。她虽略显狼狈,但瞧着并未受伤,商丽歌不由略略放下心来。   然下一秒,便见韩修不要命地拔了腰侧匕首,猛地朝欣荣扑了过去。   商丽歌神色顿变:“欣荣!”   公子的暗卫迅速拉满弓弦,却还是晚了一步,韩修已将欣荣挟住拉至身前,这一动,愈发叫他面色惨白,他却仿若感觉不到痛一般,眼中尽是疯狂的狠辣。   商丽歌看向的却是欣荣的眼,那里没有半分喜悦或是恐惧,平静得像一汪死水,只有在她出声的一瞬,才泛出一点几不可见的涟漪。   商丽歌心头一沉。   韩修看不到欣荣的神色,依旧将匕首抵在欣荣颈侧:“放我离开,否则我就带她一起死。”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同她一起死?”   韩修闻言立时面色铁青,然这话商丽歌却不是说给他听,眼下甚至连一眼也未曾分给他,手下的缰绳却是越收越紧。   欣荣,不要。   不要让一个杂碎,断了你以后的路。 第一百一十六章 晋江独发……   冰冷的锋锐贴在颈侧,欣荣稍稍一动就能感到些微的刺痛。眼下只要她猛一使力,韩修没有了筹码,所有的一切就都能结束。   欣荣抬眼,毫不意外地撞进商丽歌眸中。   她的目光太强烈了,强烈得叫她一阵心悸,她无法忽视,更不敢去想若让她见到她血溅三尺的模样,那双眼中会迸出怎样的悲切。   欣荣知道,自己瞒着她入韩府为妾已叫她伤心了一次,如今,她不忍再伤她第二次。   局面一时陷入僵滞,韩修见公子不动,目光一转看向商丽歌。之前欣荣同他说的与商丽歌的渊源想来并不是骗他的,比起公子,这位显然不会弃她不顾。   韩修勾唇,嘴角显出一点薄凉弧度:“商姑娘若不想让自己的好姐妹死在我的刀下,便劝劝你的公子,如今欣姨娘的这条命,不是在我手中,而是在公子手中。”   商丽歌看向公子,眼里似有祈求之色,两厢目光一撞,公子便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抬手让暗卫放下弓箭。   韩修看得分明,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果然挟住那个女人比直接威胁公子有用。韩修按下心头讽意,扬声道:“留下一匹马,其余人都退开。”   见暗卫未动,韩修又咬牙:“怎么,商姑娘是真想欣荣死在你面前?还是说,公子不介意用一颗棋子的命来换我的命?”   商丽歌咬了咬唇,只得道:“公子……”   闻玉这才又动,让人给韩修让出条道来,后者将欣荣横放于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就在这时,商丽歌却忽然动了,她猛地伸手,按下了缚在臂上的袖箭机关。   她同闻玉开口说要同往时,闻玉便知劝不住她,故而除了她腕上的金镯,闻玉另外又给了她袖箭,以备不时之需。   方才商丽歌当着韩修的面恳求公子,实是为了放松韩修的警惕。公子言而有信,既说过会全力救出欣荣,商丽歌便无一丝怀疑,韩修话里话外的引火挑拨,根本影响不到商丽歌。   作出那副模样,不过是与公子之间的默契罢了。   此时韩修的注意力都放在防备公子的暗卫上,不想商丽歌竟会骤然发难,袖箭不偏不倚,正中韩修握着利刃的手,匕首落地,几乎同时,暗卫又齐齐张弓。   然韩修竟然也没有半分迟滞,他腰间的伤势不轻,手上又中了一箭,却仿如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依旧策马狂奔。箭矢呼啸追去,他侧身避过几支,竟也有惊无险,叫他奔出了一段距离。   公子和商丽歌立时驾马追去。   闻玉亲自挽弓,一箭射在韩修后心,他终于支撑不住,然摔下马时依旧带了欣荣一起。两人在坡上滚了几圈,骤然身下一空,齐齐跌入山坳。   欣荣坠落的时候,耳边尽是树枝断裂的“咔嚓”声,她勉强抓住了伸出的枝丫,堪堪阻住下滑的趋势,却觉脚下骤然一沉,她整个人好似被拉扯得无法延伸,浑身的关节都在发出摧枯拉朽般的尖叫。   韩修同样抓住了底下的枝丫,另一手却牢牢锢在她的脚踝,他冷笑一声,一字一句迎风落入欣荣耳中:“你是不是忘了,我说过,便是下地狱也要拉着你一起。”   韩修仰着脸,即使吃力万分,眼中也依旧浮现残忍的快意:“你是觉着,只要我死了,你便能好好活着么?可就算是韩府的人都死绝了,无人知道你是我韩修的欣姨娘,你骗得过自己?你就不会想起,你曾经是如何同我耳鬓厮磨,又是如何在我身下婉转承欢的?”   韩修笑出声来:“你忘不掉的欣荣,你这辈子都休想摆脱掉我!”   欣荣面色雪白,韩修的话字字戳心,几乎摧毁了她全部的求生意志。她的身子一点点下滑,掌心血色顺着手腕滴下,落在韩修脸上,忽而烫得他笑意一滞。   他僵着嘴角,眸色瞬间暗下。   “你待我,就不曾有过半分真心么?”   这一句悄然消散在风里,韩修问出口的那瞬,只觉自己疯了。他不知道欣荣是否听见,也未能听到欣荣回答,因为下一秒,箭矢又再度追来,直直钉入韩修肩头。   他始终仰着脸,手上一松,放开了欣荣的桎梏。   欣荣也再支撑不住,松开了握着枝丫的手。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商丽歌扑了过来,指尖在她袖口拂过,却与她失之交臂。她在那双眼中望见了惊惧痛楚,那么清晰的痛,叫她的求生欲望再度萌发,可已然来不及了,她连一句安慰道歉都未曾说出口,便直坠而下。   她终是再度伤了她,以这种残忍决绝的方式。   商丽歌望着坠落山坳的欣荣,脑中一片空白,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扑身过去,下一秒腰间一紧,她被人狠狠捞起,反身压在身下。   公子的脸近在咫尺,商丽歌看着他的唇一张一合,然他说了什么,商丽歌却是一个字都未曾听见。   商丽歌只觉浑身冰冷,心口似是已然痛得麻木。   公子忽而倾身,唇齿撬开她的牙关,将温热一点点传递给她。片刻之后,公子才退开稍许,托了她的后颈,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   商丽歌在公子的气息中恍然回神,泪水却不由夺眶而出。公子将她按在怀里,商丽歌攥着公子的衣袖,心口那细细麻麻的疼意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   明明就差一点了,明明就只差一点点……   为什么命运从来都不站在欣荣这边?!   闻玉轻轻抚上商丽歌的后背,低声道:“我已命人下山去寻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商丽歌眼睫一颤,猛地抬起脸来:“公子是说,欣荣有可能还活着?”   闻玉眸中微顿:“没有见到尸首之前,不乏有这个可能。”   商丽歌猛地握住公子的手,是了,这山坳里的树枝那么多,许是欣荣运气好,许是她……   商丽歌立时站起身来,起得太急不由眼前一黑,闻玉扶在她腰侧,眉心微皱,然见她这副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欣荣是有可能还活着,可希望微乎其微。   然公子的暗卫在山坳间搜了两轮,直到畿防营的人赶到,也依旧没有找到欣荣的尸首。倒是韩修,被发现挂在了树杈上,身上肉眼可见有多处重伤,寻到时已然气绝了。   商丽歌按下心头的焦灼,看向公子:“没有找到欣荣,是不是说明她已然被人救走了?”   闻玉伸手按在商丽歌发心:“是有这个可能,我会让暗卫继续寻找,今日就先回去,可好?”   如今天色已然渐渐暗沉,商丽歌再留在此处,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只能点头应下。   “你放心。”闻玉细细替她拭去泪痕,“一有消息,立时会有人通知我们。”   闻玉又去牵了马来,扶着商丽歌上马,此时他不放心商丽歌一人独乘一骑,便也跟着坐在了商丽歌身后。   原路返回时正遇上了卫临澈。   他接到消息后立时便赶了过来,马车上有韩相一行,如今已被畿防营的人拿下。韩相来时还有马车可坐,如今回去却只能坐着囚车了。   畿防营的人让他戴上手铐脚镣,韩相一直沉默不言,忽觉背上一刺,他转头望去,却见不远处有一男一女坐于马上,让他感觉不适的目光正来自于马背上的那个男人。   他戴着半截玄色面具,面具下的一双眼深不见底。   原来他就是公子闻玉。   韩相一早便听过他的名,今日却是头一回见到,这个人与他想象的模样出入甚大,虽是一介文人,看起来却没有半点文质彬彬的模样。   韩萏未入冷宫前曾递信出来,说那兰妃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先皇后卫氏。如今,韩相看着公子和卫氏的人搅在一处,心里不由疑窦丛生。他这般死咬着韩氏,难道真与卫氏有什么渊源?   二人遥遥相望,那位公子似乎看出了自己的心思,竟是缓缓抬手,将那张半截面具摘下。   俊美的五官暴露在空气之中,虽隔了些距离,却依旧能让人看清其中轮廓。韩相望着那张脸,心头陡然一跳,下意识便想走近了再看。   他手上的铁链随着他的晃动“喀啦”作响,一旁的畿防营侍卫一把将他推入囚车,几下将门锁牢。   这几瞬之间,公子已重新将面具戴上,韩相再度去看时,他已然护着怀中的女子,策马离开。   韩相不由一阵恍惚,方才究竟是他的幻觉,还是公子当真就是那个人?   韩相呼吸一滞,不,他绝对不会看错!   方才公子分明朝他略略勾了勾唇,那双眼中没有半点笑意,有的只是霜雪锋锐。   那是与卫皇后极为相似的一双眼,只不过一个是秋色清冷,一个是寒冬凛冽。   韩相如遭雷击,缓缓在车上坐下,身边韩沉的问话一概不闻,脑中嗡鸣回响的只有一句:   前太子赵珏,原来还活着。   韩氏已然断了活路,若是让圣上知道赵珏还活着……   韩相猛地睁开双眼,对,还有那桩事!   韩相不由笑出声来,赵珏布了这么多年的局,定是想争回太子之位,取代圣上。可惜,若让圣上知道他还活着,怕是未必会让他如意。   不止如此,若他能继续推波助澜一番,除掉他也不是不可能。   韩相的眼中浮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凛然阴戾,皇室中的阴司多得很,子弑父不稀奇,父杀子的也比比皆是。   韩氏是败了,可红楼也未必胜。   且瞧着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晋江独发   韩相一行被押在刑部的天牢。   这里的牢房比都令府衙的还要幽暗阴森,关在这里的皆是要案重犯,在进来前,几乎个个身居高位,享官家俸禄。   韩沉跟在狱卒身后,行在长长的甬道之间,宛若行尸走肉。除了他们脚链发出的声响,四周几乎再听不到他人的声音,直到被狱卒推搡着关入牢房,韩沉才骤然回神,一屁股坐在了草堆上。   谋逆大罪,当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完了,整个韩氏都完了。   韩沉抱住头,忍不住呜咽出声。   韩相与他在同一个牢房,相比于韩沉的崩溃,韩相看上去要更稳得住,除了形容狼狈了些,面上依旧难辨深浅。   他们进来时已是暮色四合,不出两个时辰,就会有动静了。   正如韩相所料,入夜之后,甬道间又传来沉闷的脚步声,韩沉被开锁的声音惊醒,见两个狱卒二话不说提了韩相便走,不由面色大变。   “你们要做什么?”   韩沉立时要去拦人,还是韩相转头斥道:“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毛躁!”   韩沉抹了把泪,他本就是立不起来的懦弱性子,韩相才是整个韩氏的主心骨,如今见父亲被拉走,他愈发心慌意乱,然被韩相一斥,又讷讷立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不知怎生是好。   直到看不见韩相的人,韩沉才陡然一颤,伏跪在地,一时又是悲从中来。   这些年,韩氏如日中天,在这澧都城中享尽泼天富贵,怎么就走到了如今这步!   早知如此,他宁愿不要这荣华富贵,安安稳稳地当个小吏,得个善终又有何不好?   可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离开的韩相不如韩沉这般悔恨哀叹,他年事已高,走得有些颤颤巍巍,但多年身居高位的官势犹在,一旁的狱卒倒也没为难他,只领着他出了天牢,到一间干净的居室。   居室外守了不少的禁军,韩相毫不意外,推门而入,果见室中已然坐了一人。   那人穿了一件玄色的披风,兜帽已被放下,露出英挺的五官,左手托了一盏天青釉的茶盏,举手投足之间处处透着贵气,又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韩相拖着手铐脚链,朝他行礼:“罪臣参见圣上。”   赵冉见到他也是心平气和:“韩相腿脚不便,免礼吧。”   “来,坐。”赵冉点了点对面,“朕与你君臣二十余年,也是许久未似这般坐下来,好生夜谈了。”   韩相依言坐下,为自己添了盏茶。   赵冉当真如闲聊一般,递了张折子过去,随后捏着茶盖刮去盏中浮沫,龙颜不辨喜怒。   折子里细数了韩氏种种罪状,韩相便是不翻开也猜得到,然他还是打开看了,一条一条看得仔细,一边看一边道:“臣这些年,的确捞了不少的银钱,民脂民膏,百官孝敬,臣拿一部分,分一部分,这一点,想必陛下心里也是有数的。”   赵冉不置可否,水至清则无鱼,那些个世家大族又有哪个是干净得两袖清风的,只看他能容忍多少,会容忍到几时。然韩氏背后牵出来的数字显然远远超出了赵冉的底线,那已不止是单纯拿些孝敬了,贪污赈灾银两,走私毒物,谋杀朝廷命官,甚至豢养私兵举兵谋反,每一桩都足以将韩氏血洗。   不过赵冉今日前来,却不为这些。   “再往后看看。”   韩相将折子拉开,后面附了林隋的供词,除了与韩氏密谋造反,还有十八年前的那桩。   “原是为了这个。”韩相一笑,“说起此事,臣倒是还有几分好奇,当年圣上定卫氏之罪时,是否当真信了囊和兵败皆因卫广然一人之过?战报传来五万卫家军战死沙场无一生还消息的那瞬,圣上心里究竟是哀恸多些,还是释然多些?”   “砰”的一声,是赵冉蓦然搁了茶盏,茶水溅出少许,洇湿了桌面。水渍之上,映出赵冉阴沉的眉眼:“韩晋,你放肆!”   韩相却是半点不怵,只摇头道:“陛下息怒,老臣自知是必死之人,回起话来难免少了几分顾虑,虽有冒犯却是句句出自肺腑。”   “臣在朝堂那么些年,所犯之事的确已是罄竹难书,但所立之功难道就不曾为陛下分忧吗?”依誮   卫氏本就是世家大族,满门显贵,圣上登位后,卫家又出了个卫皇后,更是如日中天。卫广然手握兵权,在边关屡打胜仗,百姓心中,卫家军的声望甚至盖过了金銮殿的主人,更有传言说五万卫家军不认兵符,只认卫氏。   赵冉担心外戚专权,卫氏拥兵自重,心中的猜疑一日胜过一日。而韩相正是看出圣上的心思,才会借着囊和之战与林隋里应外合,一举除掉卫氏,取而代之。   韩相低声笑道:“陛下想找个理由除掉卫氏,臣便帮着陛下找到了理由,在最合适的时候给陛下递了把刀。陛下想做的事,臣处处想在前头,这才有了韩氏今日的地位。圣上若要因此定罪,臣无话可说,可圣上就真的放心卫氏重新起复么?”   韩相一字一句道:“卫氏隐忍这么多年,难道就不曾对陛下心存怨怼?还有那个孩子……”   “陛下难道真的觉得,先皇后舍得让自己的亲生骨肉随着她一道葬身火海?若是那个孩子还活着,卫氏又重新掌了兵权,到时振臂一呼……”韩相吹了吹浮起的茶叶,唇边勾出一抹冷意,“老臣实在是忧心,陛下的江山可还坐得稳呐?”   不等韩相饮上一口茶水,赵冉已然拂袖将之挥落,外头的禁军应声而入,一把将韩相压在了地上。   “冥顽不灵,罪无可恕!”赵冉冷然起身,眸中一片漆黑,进来的禁军无人能看透此时的帝王在想些什么,只本能判断,陛下动了盛怒。   唯有韩相毫无意外地闭了闭眼,这朝野内外,果然只有他是最了解圣上的。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那位公子可还有力回天?   韩相忽而又觉得有些可惜,自己怕是来不及等到亲见红楼覆灭的那天了。   此时的韩相压根不会想到,不久之后,猜测前太子赵珏还活着的消息就会传遍澧都的茶楼酒肆,而放出这则消息的,正是公子本人。   外头山雨欲来,闻玉却又亲自去了趟锦绣坊。   马车停在了田螺巷,上一回韩氏就是在此处设伏,害商丽歌还中了一箭。一经此处,闻玉的眸色便疏冷下来,然此次他没有带上商丽歌,而是独自前来。   锦绣坊的老板娘一早便等在门口,见到公子立时道:“公子怎还亲自过来,想制什么衣裙,尽管使唤我过去便是。”   “这件不一样。”闻玉递了尺寸过去,与几月前相比,她的身量又有了些细微的变化,闻玉亲自丈量了尺寸,做出来的衣服当是正正合适的。   除了尺寸,闻玉还亲笔画了衣服的式样,所用的纹案,哪处该用哪种绣法,又该用多粗的金线都一一标注清楚,还有其上的坠饰,闻玉也不厌其烦地一项项确认。   老板娘不敢怠慢,公子要求一月之内看到成衣,她自要加紧了准备,目前来看,光是绣娘就至少要请十几个,每个还都必须是最出类拔萃的。   然仅仅看到样稿,老板娘已是赞叹不已,可想待衣衫制成,该是何等的惊艳之作。   这件衣服一般人还真撑不起来,但若是那位姑娘……老板娘略略一想,便觉是倾城之色,难以描摹了。   公子交代完方回了红楼,到门口时,明姑便急急迎了出来:“公子,有贵客到了。”   闻玉略略一扬眉,倒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快一些。   明姑看了眼公子神色,又道:“贵客点了花名,商大家接了。”   闻玉步下一顿,随即眸中微沉,面上看不出什么,脚下却是更快了些。   此时的雅室内,商丽歌已然跳完了一曲凤舞琵琶,垂眸立在屏风后。席上的女子薄纱覆面,云鬓堆叠别一支素兰玉簪,皓腕凝雪,素手纤纤,她替座上的男子斟了杯酒,一举一动间不露半分媚态,却如墨兰馨雅,叫人格外熨帖。   “原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三十二转凤舞琵琶,红楼之中果然是人才辈出。”   商丽歌道了句不敢,红楼大堂里悬的那块“香兰含章”匾额的真正主人,便是眼前这位,即便她有了大家之尊,在此人面前,也依旧是后辈。   只是她未曾挑明,商丽歌便也装作不知。   甚至包括,她身边那位男子的身份。   屏风后,男子接了薛兰音的话道:“是不错,与你当年可谓各有千秋。”   薛兰音柔柔一笑,似是羞赧,垂下的眼睫盖住了其下神色。   今日赵冉突然有了兴致要微服出宫,还带着她一起,薛兰音当时便觉不对。果然出宫之后,他们便直奔红楼,薛兰音旁敲侧击地问了回,赵冉也只说带她故地重游,旁的一概不提。   时间太短,薛兰音来不及往外传信,只能先随之一道过来。   到了红楼,赵冉又点了名动澧都的商丽歌来献舞,薛兰音一早便听过她的名字,果然是个伶俐懂分寸的,猜到了赵冉的身份,应对下来也未有差错,只是不知赵冉意图,薛兰音心下总有些不安,面上却又不敢显露分毫。   此时听赵冉又道:“这位红楼公子能培养出几个舞乐大家,也着实是个人才,若是有空,不若请来一起小酌一杯。”   商丽歌拢在袖下的手一点点收紧,冷不丁雅室的门被人叩响,商丽歌的心跳仿若有了感应一般,骤然一悸。   下一瞬,公子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草民闻玉,请见贵客。”   雅室之中,一时寂寂。   赵冉微微眯了眯眼,一口将杯中酒饮尽,沉声道:“进。” 第一百一十八章 晋江独发   一日前的这个时辰,秦阁老在家中沐浴更衣,换上了绯红官服,花白的鬓发梳得一丝不苟,虽是年迈之躯,看起来却依旧精神矍铄。   他将写好的折子收进袖中,戴上官帽便入宫去。   到勤政殿的路都不许乘撵,秦阁老在宫门前下了马车,缓步而行,然刚过崇怀门就碰上了圣上身边的德三公公,领了一队人抬着轿撵迎上前来。   “陛下听闻阁老进了宫立时便派了奴才过来,陛下说了,您老身子骨要紧,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秦阁老谢过,轿子一路抬到勤政殿前,德三扶着人下来送到殿内,随后同胡为光一道留在了殿中,眼观鼻鼻观心,存在感低得还不如殿中的一样摆件。   赵冉没让秦阁老行完跪拜大礼,亲自扶了人起来,又赐座赐茶:“爱卿入宫,可是为了近日朝中之事?”   韩氏几人刚刚被捕,涉及此等谋逆大罪,必当株连九族。然韩氏党羽遍布朝野,如今只是先关了贬了,若是论罪尽数斩杀,怕是要令朝廷动荡,百官不安。   “臣听闻,陛下已命人羁押承王入都。”   韩氏举兵,借的是承王名义,为圣上“清君侧”,然事发之时承王依旧远在封地,只这韩氏之谋无论他知是不知,都必然牵涉其中。   “不知圣上,打算如何处置承王?”   赵冉看了眼秦阁老:“爱卿以为呢,承王可是无辜?”   秦阁老道:“承王有无逆反之心,还需等他入都细审之后方有定论。不过依老臣看,韩氏未必在这仓促之间就将密谋之事告知了承王,毕竟是这等抄家灭族的大罪,若是途中走漏了半点消息,他们便全无胜算。承王毕竟是天家血脉,圣上之子,想来也不会这般糊涂,由着韩氏行这等悖逆之事。”   赵冉勾了勾唇:“这倒未必。”   眼下是韩氏败了,若是真让韩氏得了逞,为堵天下悠悠众口,韩氏必定会迎承王继位,而以他那个儿子的心性,皇位唾手可得,他还真舍得推出去不成?   秦阁老心下微沉,听着圣上的意思,此事已然成了他心中一根无法拔除的尖刺。   只怕圣上,是对承王动了杀心。   还无证据,只因疑心便叫圣上起了杀念,若叫圣上知道那位的身份……秦阁老垂眸,也难怪公子要步步为营,虎毒尚不食子,圣上的有些做法,的确叫人齿冷。   赵冉没再多言承王,话锋一转又回到了朝中大臣的身上。比起处置他的儿子,还是解决朝中动荡更为迫在眉睫。   “圣上雷霆手段,但世家大族沉疴积弊已久,韩氏旧党若是负隅顽抗,官官相护兔死狐悲,情况只怕不妙。”   这也是赵冉眼下最为头疼之事,他恨不能将韩氏连根拔起,可即便绕开了那几个世族,朝上也会空出一片,剩下的世族宗亲更是要争得头破血流,到时再出一个韩氏,皇位之下便是要反了天了。   秦阁老起身,将袖中的奏折递去:“臣有一计,望能为陛下分忧。”   胡为光立时上前将折子转递给圣上,德三这才略略抬眼,见圣上翻了折子,龙颜倏然一变。   “你要推行考学?”   “正是。”   秦阁老道:“韩氏之所以能在短短十几年间便壮大成如今这般,说到底还是因着这推举制。如今朝中靠着保举舞弊者众,一人为官便能为家族大开方便之门,培植亲族势力,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可谓祸患深远。”   “臣以为,眼下正是改革的大好机会。对于韩氏党羽,圣上或可不必赶尽杀绝,趁势推行考学制,既能恩威并施,又能为朝廷重新选拔人才,正是一举两得。”   赵冉沉吟,秦阁老说得不错,眼下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时机,可举荐为官的制度从前朝伊始,已绵延百年,也不是说改便能改的。   秦阁老躬身道:“启禀圣上,关于考学制度的推行,臣想向陛下举荐一人,正是此人提出的考学改革,臣也与之细谈过,虽还有许多细节仍待商榷,但大体的方向已成熟清晰。臣以为,或可一试。”   秦阁老是朝中元老,赵冉初登帝位时诸事烦杂,对他多有倚重,倒也还是头一次见秦阁老对某人颇为推崇,不由也生了几分兴趣:“不知是哪位大学,竟能入了爱卿的眼。”   秦阁老笑道:“圣上定也是听闻过此人之名的。”   “哦?”赵冉笑,“莫不是哪位老先生?”   秦阁老摇头:“是那位红楼主人,公子闻玉。”   赵冉的眉目微微一敛,这个名字倒是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此人满腹诗书,却又不似一般的迂腐学子,眼界很是广阔,难得还有一副忧国忧民之心。”秦阁老说着又叹道,“只可惜他无心入朝,否则或更能为陛下分忧。”   赵冉细细看着秦阁老的神色,见他的确目露欣赏却又深感惋惜,心头的疑虑稍稍消了些。之前便听闻秦阁老也去了红楼的曲文谈,想是席上见了几回,起了些爱才之心,若非如此,能让一朝元老面圣举荐,那这位公子的本事未免也太过通天了些。   不过经着秦阁老这遭,赵冉的的确确生了见上此人一面的心思,思来想去,却未将人召入宫中,而是借着带兰妃故地重游的借口,亲自去了趟红楼。   他倒要看看,那位公子是怎样的七窍玲珑心,他突然造访,方能试出几分。   眼下赵冉微服出宫,看着轻车简从,一路上暗中护驾的人却是不少。便是他身在雅室,周围也已被圈了个密不透风,只不叫人轻易察觉罢了。   早在赵冉出宫之前,德三便已递了秦阁老面圣的消息出来,闻玉猜到他会走上一遭,故而在赵冉一行踏入红楼之际,暗卫便已撤了开去,免得叫赵冉的人起疑。   只是赵冉点了商丽歌是他不曾料到的,他原以为,那人会更想见见勾了承王心魂的素湘。   可话说回来,又是商丽歌出面比素湘更好些,素湘与当年之事同样牵扯甚深,她的性子若是露出一两分端倪反倒不妙,然闻玉从明姑口中听到商丽歌的名,脚下便不由自主快了几分。   他不想让她参与到这些阴谋诡算中来,更不愿置她于危险之中。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闻玉掩下眸中暗色,上前叩门:“草民闻玉,请见贵客。”   里头传来低沉的一声“进”,闻玉便推门而入。   隔了一道屏风,席上两人的容颜便有些模糊,闻玉停在商丽歌身侧,行了参拜大礼。   屏风后的赵冉同样只能瞧见一道模糊身影,然那年轻人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华气度,便是跪拜之时也不见卑怯。   赵冉略略倾身道:“公子闻玉,果然叫人见之心折。不过原先朕只听闻你诗书作得好,倒是不知你还有治世经纬之才。”   薛兰音在侧,赵冉便是不说身份,也能叫人猜个透彻。商丽歌能故作不知,公子却是不能,如今赵冉自称为“朕”,所谈之事便是无关歌舞礼乐了。   “那考学制,是你在曲文谈上所提?”   听闻玉应下,赵冉又道:“你很关心朝政?”   闻玉道:“闻某一介草民,不过是喜好诗书,创办曲文谈的本意也只是为了以诗文歌舞会友。承蒙一些学子看得起,让闻某点评诗作,本是他们自己的才学,但入了几位大人的眼,倒又成了闻某的功劳,闻某觉得,不妥。”   赵冉笑了笑:“公子有才,为朝廷选贤举能,有何不妥?”   “曲文谈上仅论诗书,不涉朝政,诗文作得好的,未必能处理好朝事。且以曲文谈一评为准,终是太过草率。故而闻某以为,制定统一卷式,均衡考核,方能真正选举人才,也更为公平公正些。”   闻玉拱手道:“草民愚见,叫陛下见笑了。”   赵冉朗声笑道:“哪是愚见,朕看你确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既也有心为朝廷出力,为何不入仕为官?以你的声望,想来也会不少大臣愿意保举你,到时再名正言顺提出考学制,岂非更好?”   “是草民怠惰,心下更偏爱舞乐诗书,望陛下恕罪。”   “那这便是朝廷的损失了。”   赵冉似是遗憾,又隔着屏风看了他一眼:“不过,你既有如此才能也莫要浪费了,考学制既是你提出来的,想必还有许多完善的想法,尽快罗列个条陈出来,让秦阁老带给朕,若是能顺利推行,朕便给你好好记上一功。”   “你不想入朝,朕也不勉强。好生办这差事,到时想要什么赏赐,朕允你便是。”   赵冉说着起身,伸手拉薛兰音起来,似是才想起来屋里还有商丽歌在,话锋一转示意薛兰音道:“方才这位商大家的舞你可还喜欢?”   薛兰音笑道:“许久未曾见到这般精彩的歌舞,自是欢喜的。”   赵冉拍了拍她的手:“那让商大家去宫里的礼乐司住上几日可好?左右是这红楼里的人,朕之后忙起来,你也有个人能陪着说说话。”   屏风后,闻玉的眸色霎时一暗,宛若即将迎接疾风骤雨的阴沉天色,只听薛兰音柔声道:“宫里规矩繁多,商姑娘这般烂漫年纪,拘在宫里可怎么行?又不似臣妾,还得陛下挂念。”   赵冉轻笑:“兰音这是在嫌宫里沉闷无聊呢,还是在吃人家姑娘的醋?朕可是为了你好,莫要冤枉了朕。”   然不等薛兰音开口,赵冉又转眸道:“正好,宫里的礼乐司也正该编些新鲜歌舞出来了,让这位商大家过去,也好指点一二。也不是常住宫里,几日的功夫罢了,算是朕同公子借个人。”   闻玉一寸寸抬眸,以赵冉的疑心,绝不可能凭着秦阁老的三言两语便消除干净,来之前,他必定已然细细查过他了。   他从未掩饰过商丽歌是他的软肋,他的人,自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侧,便是赵冉,也休想勉强半分!   商丽歌看了眼公子,他面上未表露分毫,商丽歌却能感受到他心境的变化。可眼下还不是忤逆赵冉的时候,没必要为了她,打乱公子的计划。   商丽歌立时上前半步,在公子开口前福身道:“承蒙陛下、娘娘厚爱,民女景仰娘娘已久,能进宫陪娘娘说说话,是民女的福气,但求娘娘莫嫌民女愚笨才好。”   商丽歌垂了目光,袖下的手却朝着公子的方向小幅度摆了摆。   话出口的那瞬,商丽歌便觉身上一冷,想也知道公子定是生气了,他不愿她涉险,她又何尝不是?   商丽歌垂着眸,看着是守礼乖巧,脑中想的却是稍后该如何说服公子,怕是要使尽浑身解数才行。   还是薛兰音先笑道:“你的舞乐已是一绝,又生得这般俊俏乖巧,本宫欢喜还来不及。说来,公子还于本宫有恩,他的人,说什么本宫也不会亏待了去。”   这话明着暗着都是说与公子听的,尘埃已定,但有她在,商丽歌进宫是何模样,出来便是何模样,薛兰音是让公子放心。   赵冉又笑颜了几句,准备回宫,绕过屏风出来才算真正看清公子身影。   只见眼前的年轻人长身玉立,若松柏修竹。月白素衫穿在他身上,犹如凝聚了月华秋练的皎洁霜色,有种疏离的清冷感,只是一眼,便叫赵冉顿了脚步。   这样的气质,莫名叫他想起一个人来,清清冷冷的目光,看着恬淡若菊,却又有着如火一般的刚烈性子,霎时叫人心头一紧。   赵冉的目光落在闻玉的半截面具上,一寸一寸,带着探究的审视。   “朕有些好奇,你为何要一直戴着这面具?”赵冉似笑非笑道,“朕面前,也摘不得么?”   “多年养成的习惯了,父母给了闻某一副天生的好相貌,外出露面总有些引人注目,索性便遮了起来。”   闻玉迎着赵冉的目光,眸中微闪。他抬手去解面具后的系带,语气缓缓,一字一顿道:“陛下面前,是草民失礼了。”   赵冉没想到是这个缘由,一时朗笑出声:“那朕倒是更好奇了,该是何等俊颜,竟有如此——”   赵冉的声音骤然一停,眼前之人已将面具揭下,后面的五官完全暴露在赵冉的视野之中。   果然是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好似被刀斧精雕细琢过一般,却又不带半分女气。   尤其是那双眼,那双眼……   赵冉心神俱怔,猛地后退半步。   那分明——是重雪的眼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晋江独发   赵冉死死盯着公子的眼,一时失语。   椒云殿的长阶下,那个稚童行礼叫他父皇的时候,也是顶着这样的一双眼,与重雪如出一辙的一双眼。   若是那个孩子还活着……当也是这般大了。   赵冉忽而心头一悸,耳边迅速掠过韩晋的声音——“陛下难道当真觉得,先皇后舍得让她的亲身骨肉随着她一道葬身火海么?”   赵冉如遭雷击,试图从公子眼中看出什么,然什么都没有,除了清冷疏离的恭敬,再无其他!   赵冉心神大乱,再无法直视那双眼睛,几乎是踉跄着离开。   闻玉看着他仓皇离开的背影,微微垂眸,指腹轻轻在袖口摩挲。薛兰音落后一步,朝商丽歌道:“过几日,本宫会命人来接商姑娘。”   随即又深看了公子一眼,仅用两人可闻的声音道:“万事有我。”   薛兰音转身离开,回眸时重新将红楼刻在脑中,然在经过那块“香兰含章”的匾额时却已收回了目光,未再多看一眼。   赵冉和薛兰音先后离开,雅室之中便只余公子和商丽歌两人,若非室中还有茶香袅袅,方才的一切就好似一场梦境一般。   商丽歌伸手,扯了扯公子的衣袖,最上头的那块布料已被公子的指尖抚得平平整整,商丽歌却坏心思地要将之破坏,非要将那道月白衣袖扯得皱皱巴巴的,果然引得公子回眸。   商丽歌眨了眨眼:“公子怎这般大胆,就这样把面具摘了?”   得公子反问:“你又怎这般大胆,宫里那等地方,也敢说进就进?”   商丽歌哑然,见公子略略扬眉顿觉不好,另一手忙也扯了公子的袖子,将他的两只手都往自己的腰后一绕,自己趁势缩进公子怀中,乖巧得像是同人撒娇的小猫主子。   “公子先别恼,话出口前我也是细细考虑过的。那位今日前来,本就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一边想用公子,一边又因公子不肯入朝为官,恼了公子不给颜面,只是想维持求贤若渴的做派,才未表露一二。”   “他捎带上我,不过是知道我在公子心中的分量,想敲打公子罢了。宫里又有兰妃娘娘在,我就是去客居几天,出不了什么事。且眼下正是替卫家翻案的关键时候,没必要节外生枝,待公子将考学制的具体章程拟出来,我也就能出宫了,不是吗?”   “哦。”闻玉应了一声,双手在商丽歌腰后交叉扣住,一点点曲肘,将人更往自己怀里带了带,“那歌儿说,你在我心中是何分量?”   商丽歌不由一噎,合着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公子便只捉到这句么?   闻玉的手抚过商丽歌的长发,拢过一些露出白皙的后颈。他伸手捏了捏上头的软肉,温凉的痒意,叫商丽歌轻笑着一缩,整个人与他贴得更为紧密。   闻玉敛着眸中暗色,享受这软玉温香的亲密,低声道:“歌儿需记着,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首位。”   赵冉猜忌如何,生怒又如何,他让秦阁老入宫,在赵冉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就是为了引他出来,赵冉看到了他的脸,就会自己去猜去查,他无需张口,以赵冉的多疑,自己就会脑补出前因后果。   反正总是要忤逆抗旨的,是早是晚又有什么干系,哪里就值得她以身犯险?   闻玉俯首,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落在商丽歌后颈,却如星火燎原,带着灼烫的暧昧绯色,余韵研磨在唇齿之间,宛若呢喃的叹息:   “既是首位,便是什么都比不得歌儿重要。”   商丽歌闻言,倏尔一怔。   ***   召商丽歌入宫的手谕很快便发了下来,明面上只是兰妃一人的旨意。   消息传开,红楼内外许多不明就里的人只觉又喜又羡,便连荆北也叽叽喳喳地帮着商丽歌收拾东西。   “外头的那些人也是,分明是师父要入宫,一个个说得就好像自己要进去一般。”   荆北嘴上埋怨,神色上却是明晃晃的与有荣焉,然说着说着,又多了几分忧色:“听说宫里规矩重,师父虽是领了娘娘旨意,可也要处处小心,保不齐就有小人眼红。”   “呸,你胡说什么呢?”飞霜小声斥他,荆北忙连连拍嘴,又“呸”了几声:“师父别听我胡言,此去定当顺顺利利的。”   商丽歌轻笑,拍了拍他的脑袋:“知道了。”   荆北挠了挠头,方才听到旨意的欣喜劲已尽数散去,宫里那等地方,说好是好,可也遍地是贵人。能进宫是无上荣耀,可要冒这风险,荆北一时又觉得不划算,师父师公才看不上这些名声荣耀呢,师父这一走,虽是几天,想必师公心里必不好受。   荆北又偷偷看了商丽歌一眼,一时觉得自己方才那般兴奋,委实太不懂事了些。   外头有人叩门,几人回头望去,见是素湘站在门口:“听闻你要入宫,过来瞧瞧。”   知道两人有话要说,飞霜便和荆北退了出去。素湘在桌边坐下,看了眼商丽歌正在收拾的包袱。   “怪我,若那日我早些出面,便不会有这桩事。”   “哪里怪得上你?”商丽歌给她倒了杯茶,“是那位点名要见我,你若出面,只会多一人涉险,可帮不到我。”   素湘垂眸,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是我等了太久,耐心也所剩无几了。”   她若出面,怕是还会坏了公子的事。素湘摇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商丽歌心疼地轻啧一声:“上好的六安瓜片,你就这般豪饮呐,当这是茶还是酒?”   素湘扯了扯唇角:“公子的事想必你已然都知道了。”   素湘看着这两人一路过来,以公子的心性,必然不会再瞒着商丽歌,但关于她的部分,不是她自己开口,公子也定然不会多提半句。   “你入宫在即,知道多些,于你有益无害。”   商丽歌知道,素湘这是有话要同她说,她的过往要当着旁人的面揭开,于她无疑是再经一遭劫难,然商丽歌并未打断她,只凝神听着。   “我曾经也是官宦之后。”素湘抿了抿唇,话一起头,倒也不似想象中那般艰难,“我本名苏婵,父亲是太医院院判,苏合。”   商丽歌一怔,太医苏合?   “不错。”   素湘再如何压制神色,语中也不免带出几分颤意:“就是那个传言与先皇后卫氏有染,被那位寻了名目抄家斩首的太医苏合。”   这是当年的皇室秘辛,如今在宫中,知道此事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不是被赵冉灭口,就是随着先皇后一道陨灭在那场大火之中。   当年的帝后因着韩萏离心,又因囊和战败,先皇后心中已有心结,随后却又被人诬陷与太医苏合有染,她是一步步被推入绝境,这才纵火焚身,连一副尸骨都不肯留下。   “当年出事之时,我尚且年幼不知事,身边的奶娘甚至也不知苏家到底犯了何罪便带着我仓皇逃命,是到后来才隐约听闻,父亲在给圣上的药中出了差错,这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素湘收拢掌心,任由指尖深深嵌入肉里:“幸而那时得外祖家的人庇佑,将我辗转送到了江南避祸。可在我印象里,父亲与母亲恩爱和睦,父亲素来细心体贴,也时常抱着我教我一味一味地辨别药材。在他心里,除了我与母亲,最要紧的便是研究医学药理,这样的一个人,又如何会在给圣上的药中出了差错?”   “便是奶娘也觉得此事蹊跷,只是她更想我平安长大,所以并不许我多问。”   商丽歌握住素湘的手,将她的手指摊开:“所以,你便想着自己查?”   “是。”素湘点头道,“外祖怜惜我,知我喜欢药理,送了许多医书过来,又请了先生细细教我,依旧如同教养闺阁之女一般。然外祖过世后,我母家的人怕惹祸上身,并不肯再与我往来,便断了联系。”   “所以我便想着自己查,想方设法地打探宫中之事,被公子的人发现后,便顺藤摸瓜查到了我的身世。”   商丽歌闻言,也不由替她捏了一把汗,好在是公子的人先查到了她,若是被那位察觉,必然会斩草除根。   “公子怕我莽撞行事,索性便将他知晓的都一并告知了我。我也是那时才知,原来父亲与先皇后的确是年少相识,但也正因如此,我更相信,父亲绝对不是那等会背叛母亲,与先皇后做出什么逾礼举动之人!”   “那时公子问我,是否愿意踏入红楼,与他一起调查真相,为苏家平反。我答应了,且毫不犹豫。”   素湘浅笑,她自然是愿意的,父母亲族一夜之间都离她而去,她成了年幼失怙的孤女,本该无忧无虑地长大,却又被迫尝尽人世冷暖,对于造成这一切的刽子手,如何不恨?   “此后的事,你便都知晓了。”   商丽歌点头,难怪素湘那时要那般算计承王与韩氏,可她最恨的,却还是金銮殿上的那位。   素湘反握住她的手,叮嘱道:“宫里不比外头,万事小心。”   商丽歌应下。   她没有说,素湘也清楚,卫家、苏家,所有牵扯其中的人就快等到那一天了。   十八年前被草草掩埋的一切,是该被重新翻出来,曝露在阳光之下。   商丽歌走时,公子没有来送,但商丽歌挑开车帘看去,一眼就瞧见了站在楼阁上的公子,他穿着她送的那件月白长衫,目色沉沉,正望着她的方向。   她送那件衣服时正当夏日,做的自然也是轻薄夏衫,如今都入秋了,公子却又特意翻出来穿上,什么心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也不知道加件披风……”商丽歌腹诽一句,唇角却甜甜翘起,又朝公子比着口型,一字一句道:“等我回来。”   马车一转出了巷道,公子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了。 第一百二十章 晋江独发   礼乐司一早也接到了兰妃娘娘的旨意,首席乐官蟾宫领着众人接旨。   站在前头的几个乐官都是亲眼见过选花神的,对商丽歌也算熟悉,只是没想到由礼乐司选出来的人,竟会再被派入宫里来,指导礼乐司排舞。   乐官之中的长玏显得饶有兴致,乔衡却是心思陡转。他如今虽然还坐在乐官的位子上,声势却是大不如前,见蟾宫接旨后命人安排布置,便也抬脚跟了过去。   蟾宫发现他跟着,不由蹙眉:“你想说什么?”   乔衡扫了眼周围,见四下无人方同蟾宫道:“大人可知,这道旨意究竟是娘娘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蟾宫面色一肃,顿时斥道:“胆敢揣摩上头旨意,你是不要命了?”   乔衡忙道不敢:“我同大人在礼乐司多年,只一心想让礼乐司更好,娘娘的这道旨意,以前可并无先例呀。”   乔衡又凑近了些,低声道:“她是从红楼里出来的人,又同兰妃娘娘交好,如今突然入了礼乐司,莫不是上头要对礼乐司的位置动什么心思?毕竟之前,礼乐司可还刚刚得罪了庄贵妃娘娘……”   蟾宫微微拢眉,倒是不乏有这个可能。先前的太后寿宴,原本安排献舞的舞姬被人换了下去,出演的是韩氏门庭中的人,被圣上看中,一举封了贵人,引得其他的一些舞姬也跟着心思活泛起来。   可眼下,韩氏获罪,韩贵人也被赐死,得罪了庄贵妃不说,连圣上都对礼乐司颇有不满,莫不是真怀疑了她统领礼乐司的能力?   乔衡知道蟾宫素来公正,看不上那些阴司手段,可礼乐司是她多年心血,是人都有私心,又哪里肯将自己的心血拱手交出?   “那位商大家的确有才,又肯刻苦,在舞乐方面的造诣非同一般。可携领礼乐司不是仅仅歌舞出色就行的,她毕竟资历尚浅,怕是难以胜任。”   蟾宫一时沉默,乔衡眸中微闪,知道这位首席乐官心中的天秤已然倾斜。如此,他再想要做什么,也方便得多了。   乔衡知道见好就收,便也未再多言,行礼后告退离开。   此时,商丽歌已去了兰妃处拜见谢恩。   薛兰音笑着将人拉起,抬手便将腕上的白玉镯套在了商丽歌手上:“你我有缘,我也见你欢喜,一点见面礼,不必推辞。”   商丽歌便也顺势收下,听她未称本宫,倒像是寻常家里的长姐一般亲切。   商丽歌想起,公子说过他视薛兰音为长姐,日后还要带她同长姐敬茶的话来,不由耳根一红。   薛兰音浅浅一笑,拉着商丽歌的手道:“有你在他身边,我很放心。”   商丽歌一顿,深望进薛兰音眼中。她的模样与先皇后很有几分肖似,同公子也是有几分相像的。然公子的眼中,更多了些霜雪冷意,她的这双眼,却如明镜般清冷灵秀。   一念之间,商丽歌忽而觉得,这样一个聪慧剔透的灵魂,缚在这深宫之中,实在叫人扼腕嗟叹。   “宫里的规矩,我让千珏细细教你,你这般聪颖,想来是一学就会。在礼乐司有什么事,尽可来寻我,他既将你托付与我,我必是要保证他的人平平安安的。”   商丽歌笑着谢过,薛兰音便让千珏领着她往礼乐司去。   商丽歌听到千珏的名字,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见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虽还很是年轻,可穿着打扮得体气派,说话做事也很是稳妥体贴,便知她是兰妃心腹。   可她名字里的那个“珏”字,又是哪个“珏”?   宫中的宫女太监在分配至各个分殿时都会重新登记造册,若是名中犯了主子忌讳,便会被重新赐名。无论千珏名中的珏是哪个字,显见已同先太子赵珏重了音,按理是该改名的。   千珏又是兰妃心腹,圣上厚宠兰妃,绝无可能从未听过千珏之名,可竟也无动于衷,是不曾在意一个奴婢,还是从未想起过,他那个“早逝”的幼子?   商丽歌只略略一想,便觉心寒。   千珏领着商丽歌往礼乐司,一路上同她细细交代宫中规矩,一边又宽慰道:“姑娘也不必太过忧心,左右还有娘娘在呢。”   礼乐司同兰妃的寝殿还是有些距离,商丽歌默默将路记下,抬头就瞧见了礼乐司的匾额。   礼乐司也棣属后宫,如今由庄贵妃管辖,其下有首席乐官一名,二等乐官六名,再往下便是司乐若干和一众乐人舞姬。   千珏领了商丽歌进去时,便是一位司乐来迎的,千珏一见眉间便是一紧,然司乐笑脸相迎,又告罪蟾宫乐官正带着一众乐官开早会,实在抽不出身来,千珏不好再怪罪什么,只能敲打几句。   “千珏姑姑放心,我会照看好自己的。”   既入了礼乐司,这几日也不能事事靠着娘娘,商丽歌心里有数,并不想让兰妃为难。   送走千珏后,司乐将她打点的银两往袖子里塞了塞,面上的笑却是一收,同商丽歌道:“你的住处在后头,跟我过来吧。”   商丽歌跟在她身后,冷不丁一侧的房门大开,一盆凉水泼了出来,商丽歌反应快,立时退开几步,然还是被溅湿了鞋面裙摆。湿哒哒的布料贴在小腿上,秋风一吹,顿时有几分湿冷之感。   “怎么回事?”前头的司乐立时斥道,然她方才经过那侧门之时骤然加快了脚步,这一盆水是一滴也未曾溅到她的身上。   商丽歌看了眼她,又转眸看向站在门边几人。几个舞姬探出头来,有人掩唇道:“这可真是对不住,我们在里头,也不晓得礼乐司来了客,竟是一不小心泼了客人一盆洗脚水,实在失礼。”   她说着便歪着身子行礼,其余的几个嘻嘻哈哈笑着,面对司乐的责问,显然也是半点不怵。   商丽歌略略扬了扬眉。   司乐又装模作样地训斥了几句,回身对商丽歌道:“想来也是她们无心之失,姑娘见谅。”   说着见谅,面上神色却是倨傲,从进门开始,商丽歌便已瞧出端倪。   她来此地,是奉了娘娘旨意,蟾宫身为首席乐官,便是不亲自相迎,也该派身边的亲信过来,然她却挑在这个时候召集了六大乐官开早会,显见是不待见她。   上头的人不喜,下面的人自也轻慢。   礼乐司中也不知是何人放出的消息,说是商丽歌此次进宫,名为指点,实是要取代首席乐官蟾宫的位子,蟾宫在礼乐司多年,虽严厉了些,却也是处事公正深得人心,闻得此言,礼乐司中的乐人舞姬更是对商丽歌的到来生厌。   这一盆水,便算是下马威了。   商丽歌笑了笑,好脾气道:“无妨,我换身衣服便是。”   司乐领着商丽歌到了后院,推开一间房舍道:“礼乐司人多,姑娘金贵,不该与其他人同挤一间屋子,这间是特意收拾出来给姑娘住的。”   商丽歌自然谢过,司乐又道:“姑娘身份特殊,本是该着司乐服饰,只是旨意匆忙,尚服局还未将宫衣送来,如今礼乐司中,就只有普通乐人的衣服还有剩余,委屈姑娘先换上了。”   送走了司乐,商丽歌方回到屋中,看了眼桌上的那套乐人宫服。   乐人的衣服比普通宫女的还要粗糙一些,更不能同司乐官的相提并论,虽是宫中之物,可这料子还比不得红楼里一个姑娘的日常穿着。   商丽歌又轻抹过桌角,这间屋子不朝阳,屋里采光极差,一进门便有股隐隐的霉味。说是特意收拾出来的,可连桌角的灰都未擦拭干净。   商丽歌不由摇头,原先以为这礼乐司即便不待见她,表面功夫还是会做上一做,可看如今这架势,是仗着兰妃娘娘不会亲自踏足礼乐司,便敢明目张胆地阳奉阴违了。   这其中若没有人推波助澜,商丽歌还真不信。   然她并未立时同那司乐理论,而是先将湿衣换下,穿上了司乐送来的那套乐人宫装。收拾完后,商丽歌便出了门。   她没有找人带路,却是径直往正殿去。果然蟾宫一行就在此地,商丽歌到时,里头已然散了早会,正三三两两地往外出人。   首席乐官蟾宫走在最前头,一眼便瞧见了商丽歌,见她穿着乐人的宫装,眉间便是下意识一拢。   然商丽歌仿若不觉,只依礼上前道:“娘娘命民女过来帮礼乐司编排新舞,只我初来乍到不通章程,不知可否叨扰大人,亲自带我一看?”   蟾宫身后的乐官齐齐一惊,这位商大家可是好大的胆子,竟敢直接来找蟾宫大人。   乔衡就在一旁,神色晦暗不明,倒是乐官长玏摸了摸鼻子,轻轻一笑:“正好左右无事,几位大人不若一起吧。”   蟾宫看她一眼,竟也没有拒绝,只道:“同我来。”   礼乐司的雅乐堂里,有一队舞姬正在练舞,远远就瞧见水袖翻飞,临入门前商丽歌却忽而回身:“还请几位大人稍待片刻,容我先去打个招呼。”   他们这一群人齐齐入内,怕是要叫一众舞姬慌了神,商丽歌要同这些人相处,光靠着几位乐官狐假虎威自是不行。这般一想,几人便也顿了脚步,想看看这位商大家要如何开场。   商丽歌跨门而入,里头的乐声便顿时一停。   众人下意识回眸望去,见门边亭亭站了位面生的姑娘,虽穿着一样的乐人宫服,气质却是迥然不同。她就像一株鲜妍浓烈的牡丹,眉眼间的姝色展露无遗,是只看一眼便叫人难以忘却的迤逦。   这些乐人一早知晓礼乐司要来一位商大家,眼下自是猜到了商丽歌的身份,有几个藏不住的,几乎是立时翻了白眼。   商丽歌只作不见,上前道明来意,客客气气道:“宫中的舞乐与我所学有些不同,还请几位姑娘将方才的舞再跳一遍,也好让我熟悉一二。”   几个舞姬中站在最前头的那个模样生得最好,舞艺也是最出众的,几人明显以她为尊。商丽歌话音刚落,她便拨着指甲率先开口道:“你说再跳一遍我们就得再跳一遍么?方才跳得累了,眼下,不想跳。”   她身后的几个舞姬跟着嗤笑出声,商丽歌也不恼,只道:“我来此地是奉了娘娘的旨意,使唤不动几位,想是娘娘的旨意未能传达透彻。这样,我再去同娘娘求一道旨来,想来那时候,姑娘们也已然歇息够了。”   蟾宫并一众乐官此时就站在窗外,闻言不由交换了下眼神,心下难免生出几分轻蔑。   还以为这位商大家有多大本事呢,说到底也就仗着娘娘旨意罢了。   但一句“娘娘旨意”,唬唬几个小姑娘便已是够了。舞姬们不情不愿地甩着眼刀,让乐师重新奏乐,踩着舞步转起身来。   然心下带着郁气,几个动作便刻意做得东倒西歪,水袖也甩得有气无力极尽敷衍。   一舞毕时,领头的那个懒懒抬眼,睨着商丽歌道:“跳也跳了,商大家可看出什么了?”   商丽歌却是一改方才的客气温和,倏尔沉了神色道:“先前娘娘同我说,宫中舞乐不兴,我还以为是谦词,可今日一见……”   商丽歌冷嗤:“原来这便是礼乐司的水准,当真叫我大开眼界。”   “你!”舞姬顿时气急,不等她开口,门外已呼啦啦走进一串人,领头的正是蟾宫。   舞姬们见到乐官面上的神色,顿觉不好。   蟾宫扫了众人一眼,冷声道:“若你们就只练出了这些东西,明日我便禀了贵妃娘娘,也不必留在此处了,收拾东西回家去吧。”   舞姬们闻言,不由齐刷刷白了脸。   “大人息怒,方才是我们不够认真,并不是礼乐司水平如此,还请大人再给我等一个机会。”   “既如此。”商丽歌接话,“那便再跳一回。”   “还请几位姑娘拿出真本事来,莫要被我这个外人,瞧了笑话。”   舞姬咬牙,暗暗瞪了商丽歌一眼:“那商大家可要瞧好了。”   舞步再起,明显与上一回区别开来,几个舞姬之间配合默契,鼓点也踩得稳当,舞姿虽无什么新意,却也算得上中规中矩,赏心悦目。   蟾宫几人的神色这才和缓了些。   乐声停下,领头的舞姬立时朝着商丽歌扬了扬眉:“都说商大家的一曲凤舞琵琶艳绝天下,我等虽不可与之比拟,但每月所排之舞皆是不同,可不比商大家容易呢,大家可莫要小瞧了我们。”   商丽歌这回倒是缓了神色,略略勾唇道:“凤舞琵琶虽是一舞一曲,可每个动作皆是心血,非一日能成。得创一舞流传后世也是佳话,我自以为,比那些令人见之即忘的舞姿要更有意义些。”   舞姬险些气得七窍生烟,商丽歌看了她一眼,又道:“方才第二段的第一个动作,再做一遍我看看。”   舞姬咬着牙,觑了眼乐官们的神色,只能依言照做。然商丽歌忽而上前,牵住了舞姬的手,带着她转了几个大圈,蓦而又俯身在她腰下一点,引着她做出了一记“一字燕飞”。   这一套动作配合下来,竟是说不出的好看,显见比原来的一段要出彩许多。   那位舞姬也是一惊,方才还咄咄逼人的面色立时泛了些微红,她自己也不曾想到,她还能跳出这等动作来。   商丽歌松开她,浅笑道:“看你刚才的舞步便知你腰力韧性极好,这动作看着困难,但也是有巧劲的,再下些苦功夫,还能做得更好看。”   舞姬们登时没了言语,商丽歌便又回身,朝蟾宫道:“大人所见,姑娘们还是很有些底子的,只是日复一日练着相似的舞步,难以跳出些框架罢了。”   “娘娘既命我前来,我自当尽心竭力,还请诸位配合,重新编排出一曲新舞来,拿到娘娘面前也是礼乐司面上有光,我也好交了差,功成身退。”   蟾宫闻言,眸中微动,面部的轮廓是真真正正和缓下来。   长玏抚了抚眉尖,暗忖这位商大家可真是了不得,先是不声不响拿捏了礼乐司,后又不动声色露了一手震慑众人,最后再切明自己来意,单刀直入打消蟾宫顾虑,既收服了一帮小丫头,又在乐官跟前露了脸,不过半日的功夫,竟就在礼乐司里站住脚了。   蟾宫缓声道:“商大家初来乍到,今日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商丽歌应下,瞥了眼蟾宫身后的乔衡,她也想去休息,可还有新仇旧账,未能算得清楚。   “乔乐官。”   商丽歌站在廊下,叫住有些气急败坏的乔衡。后者回过身来,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商大家还有何事?”   商丽歌也是浅浅一笑,缓步上前,走至乔衡跟前时却忽而抬手,一个耳刮子便甩了过去。   乔衡压根没料到商丽歌会突然动手,当下便被打得一懵,待回过神来立时勃然大怒。   他是礼乐司中少见的男子,能进礼乐司,自也比一般人更多了几分本事,可眼下,却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甩了耳光,更是恼羞成怒,朝着商丽歌便扬起了手。   “怎么,乔乐官是还想打回来?”商丽歌讽笑,“那乔大人可要想仔细了,这一巴掌下来,你会担得什么后果。”   乔衡气得青筋暴起,却也当真不敢打下手来,只得咬牙道:“我与商大家无冤无仇,大家为何要这般咄咄相逼?”   “无冤无仇?”商丽歌扬眉,“乔大人是忘了同蟾宫大人说过什么了?”   能挑拨动首席乐官的必然是与之亲近的其他乐官,而在这些人之中,唯一与商丽歌有旧怨的,便只有乐官乔衡。   “大人故意挑起蟾宫大人对我的防备敌意,让她以为我来此处的目的是为了接管礼乐司,引得蟾宫大人不满。礼乐司中的乐官舞姬都对蟾宫大人甚为拥趸,蟾宫大人对我不满,她们自然会想方设法给我使绊子,让我不好过,乔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一派胡言!”乔衡低斥,“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商丽歌摇头:“我并无证据。”   乔衡冷笑,然不等他开口,商丽歌又道:“这一桩我没有证据,但大人收受贿赂,泄露行首大家信息籍贯之罪,却是板上钉钉。”   商丽歌看着乔衡倏然僵硬的神色,勾唇道:“不知大人,可还记得曾经的大家穆婷鸢?”   “她拿了问乔乐官抄录而来的行首名册示于众人,闵州府衙已然立案,之所以未有人来拿大人下狱,不过是无人状告大人,两桩事没有并案调查。如今我正好有空,只要去都令府衙挂个号,要定大人的罪不过是时间问题。”   乔衡神色铁青,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杀意,他小心环顾四周,却见墙垣之后,蟾宫已抬步而来。   “你方才所言,可句句属实?”   商丽歌并不意外,回身道:“绝无虚言。”   蟾宫向来公私分明,行事公允。既认识到自己之错,即便在众人面前拉不下脸来,私底下也定会寻商丽歌致歉。商丽歌在这时候找乔衡,也是一早便算计好的。   乔衡一见到蟾宫,登时四肢发虚,强辩道:“大人莫要听她胡言,下官在礼乐司多年,为人如何,大人当是知晓的……”   “在今日之前,我也以为我足够了解你。”蟾宫道,“商大家的话我不会偏听偏信,一切待调查过后,再做定夺。但若你确然有罪,乔衡,我礼乐司绝不徇私包庇!”   乔衡面色煞白,冷汗沥沥而下。   商丽歌受了蟾宫的致歉,目送她离开,随后又看了眼失魂落魄的乔衡,挑眉道:“奉劝大人一句,你的那些肮脏心思还是趁早收起来的好,大人目前所犯之罪顶多不过革职贬官,可若是动了杀念……”   商丽歌放轻了声音:“大人可知穆婷鸢的下场?我听闻,她已然疯了,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还有大家徽琴,都说大人与她交好,她如今可是卷入了韩氏一案,大人是想在牢里,同她喝茶叙旧么?”   乔衡闻言,脚下顿时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商丽歌没再管他,径直回了后院。方才给她带路的司乐急吼吼跑了过来,躬身道:“是我的疏忽,之前给商大家排错了房间,大家的东西我已挪到新房间了,请跟我来。”   商丽歌满意地弯了弯唇:“那便有劳司乐了。”   新的房间正正朝阳,采光极好,房中也显是刚刚收拾过,一尘不染。   商丽歌清点了包袱,正要歇下,听到有人叩门便又起身。   门外是乐官长玏,商丽歌见到她也并不意外,选花神那日公子便已然说过她是红楼中人,想来也是得了公子吩咐,对她多加照看。   “长玏乐官是有什么事吗?”   长玏嘻嘻一笑,从袖中掏出卷竹管来:“我也是没料到,就这一日的功夫,竟还有信送进来。”   商丽歌笑弯了眉眼,要请长玏进来喝茶,后者却是摆了摆手,道:“瞧这架势,以后我的差事还多着呢,就先给你省了杯茶吧。”   商丽歌目送长玏离开,随后关紧了门窗,从竹管中揪出张纸条。   纸条已被处理过,用公子配的药水方能显出字来。这东西商丽歌贴身收着,此时用毛笔蘸了药水,细细涂在纸张上,不一会儿上头的字便彻底显现。   是公子的笔墨,只有一句:   “相思如毒,噬卿卿入骨。”   商丽歌轻笑一声,想着长玏说得不错,她很快便又有差事了。   商丽歌搓了搓发红的耳尖,提笔回信:   “与尔同病,已入膏肓。” 第一百二十一章 晋江独发   椒云殿的大火烧红了宫城的天,赵冉站在宫殿之外,看着浓云腾腾而起,重雪的脸映在其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淡漠冷然。   火星哔啵声,呼喊声,奔走的脚步声炸得人头痛欲裂,恍惚间他似乎还听到了孩童的哭喊。   孩童?哪里来的孩童?   “父皇。”   赵冉猛地回过身去,见一个男孩站在火舌的阴影下,看不清五官,唯有那双与重雪极为相似的眼亮得惊人。   他拱手朝他行礼:“儿臣赵珏,参见父皇。”   赵冉浑身一颤,立时惊醒过来,一抚前额,竟是满手的冷汗。   身旁的薛兰音跟着坐起身,蹙眉道:“陛下可是梦魇了?”   赵冉回望住薛兰音,同样相似的一双眼,看向他是却多了几分温柔缱绻,赵冉心头一恸,猛地将薛兰音拉入怀中:“你是爱朕的,是不是?”   薛兰音埋在赵冉肩头,垂下的眼睫染了一点窗棂外的薄光,看起来仿若带了晨露的寒凉。然薛兰音抬手轻抚在赵冉背脊,温和道:“臣妾之心,自然紧系圣上。”   赵冉缓缓松下双肩:“你告诉朕,你不会离开。”   薛兰音抬眸,没了眼睫的垂掩,她眸中的神色展露无遗,若是赵冉此时瞧上一眼,就会发现那其中的神色与当年的卫重雪别无二致。   一样的漠然,一样的空洞。   然赵冉并未看她,只紧紧拥着她,急切地想从她身上寻到一丝慰藉。   薛兰音的声音响在耳侧:“陛下放心,我永远都不会离开陛下。”   赵冉这才彻底放松下来,薛兰音轻声道:“时辰还早,陛下再睡会儿吧。”   赵冉拥着她沉沉睡去,这一次仿若定下心来,睡得也安稳许多。然薛兰音盯着头顶的帐帘,却是毫无睡意,耳侧是赵冉均匀的呼吸,薛兰音听着,唇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赵冉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穿透了窗棂。今日不是朝日,薛兰音便也没急着唤他起身,赵冉抻了抻脖子,觉得恢复了几分精神。   薛兰音伺候他梳洗更衣,又唤千珏将陛下的缂带取来。   赵冉神色一滞,忽而抬眸看向千珏:“你的这个宫婢,叫的是什么名?”   千珏闻言,也顾不上去取缂带了,伏地回话道:“奴婢千珏。”   “珏?”赵冉的眸色沉沉压下,蓦然抬脚,朝千珏踹了过去,“放肆!你一个宫婢,也敢取名为珏?”   “来人,给朕拖下去,杖毙!”   赵冉满目阴戾,立时就有太监闻声而来,要拖千珏下去。薛兰音先一步拦在千珏跟前,跪地道:“千珏之名是臣妾所取,不知犯了何等忌讳?若是陛下当真盛怒难消,将臣妾也一并拖下去杖毙便是。”   两个太监一时不敢上前,只抬眸偷偷觑着陛下,冷不丁听到一声怒吼:“都给朕滚出去!”   还在房中的宫人莫敢有违,就连千珏也白着脸退下,唯有薛兰音依旧跪在原地,唇畔紧抿,那面上熟悉的冷傲忽叫赵冉双目一刺,忍不住抬了薛兰音的脸,一寸一寸审视着她的神色。   他心中的猜忌如野草一般迎风而起,便是对着薛兰音也忍不住泄出几分。   “你是不是早就见过那位公子的真容了?”   薛兰音拢在袖下的手不动声色地微微曲起,面上却无悲无喜,只抬眸回视:“臣妾在红楼中时,从未见过公子将面具摘下,陛下此言是何意?”   赵冉一眼不错地看着薛兰音,看着她的双眸之间结出一层薄薄的霜雪冰刃,赵冉却忽而被烫到了一般,猛地收回了手,不敢再与之对视。   他不开口,薛兰音便也依旧跪着,丝毫不肯服软。   有那么一瞬,赵冉几乎觉得自己回到了多年以前,重雪在面对他的责问之时,便是如今这副神态。   赵冉心头剧痛,顿时不想再待下去,只得仓皇离开。   他走之后,千珏方奔进门来扑在薛兰音身侧,颤声道:“娘娘……”   听到她的声音,薛兰音的面上才有了些旁的神色,同她搀扶着一道起来:“伤得如何?要不要召太医来看看?”   千珏摇头,泪水扑簌而下。   薛兰音抱了抱她:“对不住,叫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千珏抹了泪,忙道,“得公子赐名是千珏的福分,只是以后,怕是不能承下这个福分了。”   薛兰音冷冷勾唇:“叫了这许多年,竟是如今才想起这名来,真不愧是我们薄情寡义的圣上。”   这话便只有千珏听闻,出了这道门,宫婢太监不明就里,还以为是兰妃娘娘触怒了圣颜,一时整个长信宫的人都有些战战兢兢。   这些人薛兰音不会在意,赵冉更不可能放在心上,他快步回了勤政殿,又召了暗卫过来。   这些时日,他将红楼里里外外查了个仔细,却始终没有实证证明公子就是先太子赵珏。可赵冉越查就越觉得蹊跷,红楼易主就在十八年前,这天底下就真有这般巧合,在同样的时间出现了两个长得这般相似之人么!   可他长得那样像重雪,却一点都不像他,一点都不像。   赵冉闭上眼,脑中嗡嗡作响。   “陛下容禀,皇后娘娘与苏太医早就有旧,陛下若是不信,命人出宫调查一二便知!还有……还有那块汗巾,奴婢亲眼所见,皇后娘娘私藏了苏太医的一方汗巾,就放在寝枕之下,日夜翻看呐!”   当年那个宫婢的控诉,一字一句都言犹在耳,赵冉戾气陡生,猛地将案上的物件尽数扫落,又狠狠一拳砸在案上。   他像是被缚在了一根无法挣脱的杆秤之间,一边是焚心嗜骨的痛悔愧疚,一边又是遏制不住的疑心猜忌。   “陛下。”德三忽然出声,无视一旁拼命朝他使着眼色的胡为光,躬身道,“幽庭司来了消息,说是宫中有人招了,此乃罪供。”   韩氏落网之后,除了身在冷宫的韩萏,连她带进宫的两个宫婢也一并入了幽庭司拷问。然赵冉眼下无心再看韩氏又犯了哪些罪过,挥手就要令德三下去,德三却仿若不见,依旧道:“幽庭司的人回话,说韩氏之罪,事关先皇后。”   胡为光闻言顿时大惊,忙跪下身去,赵冉则一点点抬起眉目,盯着德三道:“你说什么?”   德三呈上罪供,赵冉顿了顿,将东西接过。   这是那两个宫婢的供词,旁的都是些后宫手段,无关紧要,唯有一条,是收买了先皇后身边一个名叫紫暮的宫人。   “胡为光!”   赵冉突然出声,胡为光骇得一颤,忙爬起身奔上前来。   “给朕找,将之前韩氏供认的奏折都找出来!”   案间的奏折都被赵冉拂到了地上,胡为光闻言,立时同德三一道趴在地上翻找起来,又将找到的折子尽数呈上。   赵冉一封一封翻看,蓦然目光一顿。   韩氏除了豢养私兵,还训过一帮好手,专门做些阴司杀人的勾当。韩氏中有人交代了几批被杀名单,其中就有泾南巡抚梁贵,而除了他,紫暮的名字亦在其中。   不知想到什么,赵冉猛地起身,快得连胡为光都未反应过来。闻得赵冉声音时,他已然要走到殿门口了。   “传令,摆驾怀恩殿。”   怀恩殿是韩萏被褫夺封号之后迁居的殿宇,称得上是一座冷宫。韩萏初进去时还能打点一二,然到现在,韩氏倒台,伺候她的两个宫婢也被投进了幽庭司,韩萏孤立无援,已是病痛缠身,瘦得皮包骨头。   有时她望着窗外的一角天色,竟是觉得还是痛快死了的好。   然今日,殿门被人推出沉闷的声响,一连串的脚步动静叫韩萏忍不住撑起身来,灰败的眸中也绽出几许光芒。   是不是圣上来了,来接她了?   韩萏骤然惊觉,自己还是心存希望,盼着那人来看她一眼。毕竟他曾经,是那般宠爱过她。   正如韩萏所料,来人正是赵冉。韩萏立时大喜,从床身扑身下来,叩首道:“臣妾参见陛下。”   他来了,终是来看她了。   流云龙纹的长靴停在韩萏跟前,韩萏一点点抬首,目光落在赵冉面上,却倏尔一僵。   她侍奉陛下多年,自然不会看不出,他眼下这副神色,是处于何等盛怒之下。   韩萏心头一跳,忽而有些不好的预感。   “朕问你,你命人收买重雪身边的那个宫婢紫暮,是要做什么?”   韩萏猛地睁大了双眼,她的神色落在赵冉眼中,愈发渲染了他的怒意。赵冉伸手,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你说,是不是你让紫暮诬陷重雪,让朕以为她与苏合有染?”   韩萏疯狂摇头,从喉间勉力发出“咯咯”的声响,用力扒着赵冉的手。   “是不是你让紫暮偷了苏合的汗巾,塞到了重雪枕下?”   “是不是你故意引导,让朕以为重雪与苏合早有苟且,甚至怀疑珏儿不是朕的骨血?”   “你说,是与不是?是与不是!”   韩萏的眸中爆出血丝,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一把将赵冉推开,扶着床沿狠狠喘气,蓦然又哑着嗓子笑出声来。   “陛下这时候相信皇后娘娘了?是不是太晚了些啊?”   韩萏抚着脖子涕泪横流,却又扯着嘴角冷笑:“是,是我诬陷的她,不止如此,那个孩子也是我自己流掉嫁祸于她的,哦,还有,她被你软禁的时候,也是我故意透了消息给紫暮,让她代为转告,她的兄长和五万卫家军死在了边关,而你,正咬牙切齿地要治卫氏的罪呢。”   “毒妇!”赵冉一掌挥去,打得韩萏嘴角溢血,然他犹不解恨,又是狠狠两脚踹去。   “你这毒妇,朕是瞎了眼,竟会被你蒙骗!”   “蒙骗?”韩萏满嘴的血色,却是捂着肚子越笑越大声。   她笑得喘不上气,又骤然一停,一字一顿道:“猜忌卫氏的难道不是陛下吗?不听皇后辩解,毅然要将她软禁的,不也是陛下么?赵珏是不是你的骨血,陛下自己不清楚,竟也要怪到我的头上?”   韩萏嗤道:“都说陛下与皇后娘娘鹣鲽情深,可在我看来,陛下可真是虚伪得紧,若是真心爱她,怎会一心想削弱她的亲族,又怎会动不动就怀疑猜忌,连儿子都不敢认了?”   “说起来,皇后娘娘还真是个傻女人,傻透了,蠢透了。可我还是佩服她,她最后那酷烈一焚,生生折磨了陛下这么多年,可真是厉害呀。”   赵冉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住,韩萏望着他,目色渐渐疯狂:“陛下不妨想想,她当时是有多恨,才会选择这样惨烈的方式,报复你,也报复她自己!”   赵冉面色惨白,未及出殿便呕出一口血来,胡为光大惊失色,他却只挥了挥手,让人了结了韩萏。   德三捧着白绫入内,躬身道:“奴才来送娘娘一程。”   韩萏的眼珠动了动,看他半晌,忽而出声道:“你是公子的人吧。”   德三将白绫缠上她的脖颈,并未否认。韩萏忍不住笑出声来,可笑,她当时竟还打点着德三去劝隽儿莫要轻举妄动,怕是人一个转头,便怂恿着隽儿为她求情,这才招致陛下厌弃,下令废黜。   韩萏摇头,韩氏一门,不是毁在赵冉令下,而是栽在了公子手中啊。   颈间的力道越来越重,韩萏偏过头,望向窗外的那一角天色。   赵冉又何曾记得,他也说过她是他最为爱重之人,只是如今,他又亲自下令,将她缢死了。   韩萏闭上眼,若是当年她不曾入宫,如今会在哪儿呢?   无人知道答案,那滴眼角的血泪落下,同她这个人一样,湮灭得无声无息。 第一百二十二章 晋江独发……   商丽歌这几日一直待在礼乐司,公子时常让长玏送些信件进来,一来一往的,送得长玏都一脸生无可恋。   “公子未免也太看得起我,这东西送进来,也不怕被人瞧出什么端倪。”   商丽歌冲她眨了眨眼,笑道:“长玏乐官胆大心细,你办事公子自然放心。”   长玏轻哼一声,嘴角却是肉眼可见地勾了勾,将东西塞给商丽歌:“收好了,赶紧了结这里的事,趁早出宫去。”   再来这么几回,她怕是要英年早逝。   商丽歌笑着,又谢她一回。   长玏拿来的是一套簇新的司乐宫服,尚服局刚送来的,商丽歌不知她用了什么说法,没叫原本送衣的司乐起疑,换成了她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起眼的灰色包裹,这才是公子让人带进来的东西。   商丽歌先将衣服放到一边,拆开了包裹,里头竟是一双精致的灯笼鞋,鞋尖上还坠了两簇蓬蓬的流苏,很是讨喜可爱。   红楼里的姑娘都知,练舞最是废鞋,却又不能选耐磨厚底的,还得舒适合脚,不然极容易受伤。   公子送来的这双,不仅模样精致好看,鞋底也是薄厚适宜,商丽歌换上,果然像是踩在了云端,软乎乎的。   商丽歌左瞧右瞧,眉眼之间都似含了蜜。   商丽歌又换上了司乐宫服,去往雅乐堂。自第一日同蟾宫乐官把话说开后,蟾宫的态度便很是客气知礼,底下的人自也不敢再造次。   之前泼商丽歌水的那几个舞姬也一并到了雅乐堂,本以为商丽歌会趁着排舞的机会刻意磋磨报复,不料商丽歌未再提起此事,对谁都一视同仁,又有本事在身,倒叫那些舞姬有些不好意思,推搡着来致了歉。   几日下来,礼乐司上下见到她,皆是客客气气称一声大家,谈起事来也不会避着她。商丽歌听几个舞姬议论起怀恩殿,才知道宠冠六宫多年的那位韩嫔娘娘已是殁了。   就连商丽歌也不曾想到,韩萏兴风作浪了这么些年,真到死时却也只是旁人口中轻飘飘的一句,在这后宫之中,连一点涟漪都未能留下。   商丽歌摇了摇头,离开时遇上了蟾宫。   “正要去找你。”蟾宫停步,素来严肃的面上难得露了丝笑意,“新编的舞我已瞧了,的确比原先的出彩许多,想来贵妃娘娘也会满意。”   蟾宫的目中不乏欣赏:“你在舞乐方面很有天分,做事也妥帖,可有想过留在礼乐司?”   她非弄权之人,虽有私心,却也是一心为了礼乐司好。这些时日她看着商丽歌处事,清楚她也不是野心勃勃醉心权术之人,便有意提携。且对商丽歌来说,礼乐司虽属后宫管辖却也是官身,若成为了乐官,还享七品俸禄,可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蟾宫觉得,商丽歌若能抓住这次机会,对她自己和礼乐司来说,都不失为一桩好事。然商丽歌闻言却是笑着婉拒:“多谢蟾宫大人为我考虑,但是以我的性子,并不适合待在宫里。”   “况且……”商丽歌弯了弯眉眼,一瞬之间似有银河星子坠落其间,“况且宫外,还有人在等我回去。”   公子已然将考学制的细则拟好递给了秦阁老,礼乐司的新舞也已然排完了,商丽歌这便打算回禀兰妃娘娘,放她出宫去。   她如今,可是归心似箭。   蟾宫闻言便也猜到一二,未再强留。商丽歌回到住处后便收拾了东西,第二日即去往长信宫向兰妃辞行。   礼乐司到长信宫的路商丽歌已然记熟了,一路未有耽搁,到长信宫外时,倒是碰到了某位后妃的翟舆,商丽歌退到一边行礼,待她先过。   翟舆是金黄色,彩饰金线,看仪制是贵妃品阶所用。如今后宫之中只有一位庄贵妃,正是安王生母,看翟舆的方向,似是刚从长信宫出来。   翟舆行至跟前,商丽歌垂下双眸未有多看,待一行人尽数过去,商丽歌才起身入了长信宫。   这是商丽歌第二次来了。   长信宫比原先兰妃所住的芷兰宫要宽敞明亮不少,听说是庄贵妃娘娘亲自为兰妃选的地,离勤政殿也近。院子里依着兰妃的喜好摆了多盆墨兰,如今不是兰花盛放的时节,看上去却也郁葱得错落有致,不见半点萧条。   有那么一瞬,商丽歌恍惚有种回到红楼小重山的错觉。   千珏掀了帘子出来,低眉朝她行礼。商丽歌入内,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   屋子里很亮,虽然开着窗,但还是点了一屋的明烛。宫里用的都是上好的灯油火烛,经燃少烟,然点了这一屋子,还是透出股异味来。   薛兰音就坐在明镜前,见到商丽歌朝她招了招手:“来,替我将这簪子戴上。”   薛兰音手里的是一支细长的玉兰簪,簪身透白,只有簪头一点翠绿,似晕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玉兰香。商丽歌上前接过,小心插入薛兰音鬓间。   明镜里映出薛兰音的脸,她今日穿得素净,钗环首饰也极为简单,她本就适宜这般天然去雕饰的模样,没有金玉的裹挟,反倒衬得她愈发眉目如画。   商丽歌望着镜中人,想起公子挂在静室里的那幅画。   初见时不知,如今商丽歌自是知晓,画上那人就是先皇后。只是那幅画上没有描摹先皇后的五官,眼下看着薛兰音,商丽歌忽而觉得,当年的先皇后许也是这般神色,笑意清浅,眉目温和。   然落在这富丽堂皇的宫中,愈发显得违和。   商丽歌低声赞道:“娘娘姿容无双,若空谷幽兰。”   既是空谷幽兰,便该生于天地之下,而非囿于园林盆栽之中。   薛兰音知晓商丽歌言下之意,眸中微微一动,一时似有些走神,顿了会儿方淡笑道:“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同我说过类似的话。”   “她说我是长于峭壁石崖上的兰草,韧而不摧,这重重宫阙,于旁人许是荣耀,于我却只是束缚。”   商丽歌微微一怔,此时四下无人,商丽歌不由问出了她多日以来的疑惑:“娘娘同先皇后,究竟是怎样的缘分呢?”   是怎样的缘分呢?薛兰音笑了笑,是从老太监手里将她救下的缘分,亦是她亲自教她读书习字,教她抚琴制琴的缘分,更是她筹谋将她送出宫外,托付秋明照看的缘分。   这等缘分叫她受宠若惊,也足以她铭记一世。   “大抵,能遇见皇后娘娘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吧。”   商丽歌有些意外,没有想到兰妃是自小就入了宫,后来是因着皇后娘娘的筹谋,才送出宫外,托了明姑照看。可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宫中,甚至为了复仇,成了圣上的枕边人。   商丽歌一时心绪复杂,脑中似有什么飞速掠过,却来不及抓住。   薛兰音握住商丽歌的手,抬眸道:“娘娘不在了,可公子还在。我也是看着公子长大的,他是什么心性,又背负了多少,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年他将自己封闭起来,万事考虑周全从不叫旁人担心,但即便是我和明姑,也未能真正走进他心底,也鲜少见他有欢欣愉悦之时。”   “可眼下,他遇到了你,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将你放在了心上,珍视、信任、爱重。我替他高兴,替皇后娘娘高兴,也希望你们能一直这般,长长久久地相互扶持下去。毕竟……这一辈子,能碰上一个能相互倾慕、真心相待的人,已属实不易,更别说要白头到老,相携一生。”   “我希望公子有这份幸运,也希望你能有这份幸运。”   商丽歌咽下喉间的涩意,笑着应下。   薛兰音收回手,唤道:“千珏,替我送商姑娘出宫。”   门外传来千珏的应声,商丽歌起身,朝着薛兰音行礼,薛兰音目送她离开,直到再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她才又唤了其他宫婢道:“本宫有些乏了,外头不必留人,都退下吧。”   宫婢应声而去,薛兰音起身,望了眼窗外天光,随后将窗子阖上。   外头的阳光因此被削弱了几分,然满室的烛火依旧照得整个屋子亮彤彤的。薛兰音走到最近的一排烛火前,将支架上的灯油碟子取下,一点一点泼在了床帏幔帐上。   跃动的烛火映在她眼中,半明半暗的光影,竟显出一抹孤注的决绝。   ***   商丽歌跟在千珏身后,不由略略加快了步伐。   她离开了礼乐司前已让长玏递了消息出宫,这个时辰,公子想是已然接到消息了,说不定等她一出宫门,就能瞧见公子的青帘马车。   商丽歌想着,步子便愈发雀跃了些。   远远已能望见那朱漆宫门了,墙垣之后却骤然传来鸣锣声,又疾又快的节奏,震得人心头一颤。   商丽歌下意识回头望去,蔚蓝云天之下不知何时升起了一道浓烟,隐隐的火光灼得天际变色,隔得这样远,却依旧能瞧见那蒸腾的热浪。   身边不断有禁军、宫人来回奔走,商丽歌望着浓烟裹挟的那处,方才长信宫中满室的烛火,兰妃的神色,她说的话,一幕幕一句句都飞速在脑中掠过。   恍惚间,那股冲天的热浪似乎已经灼到了她的眼前,她的双眼又涩又疼,心头却似被塞入了寒冰巨石,沉得她发慌,冷得她浑身打颤。   商丽歌猛地转身,朝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然身后之人比她更快,更快一步拽住了她的手,硬生生拖住她的脚步。   “松手……千珏你松手!”   商丽歌颤着声,从一开始的声嘶力竭到后来低声下气地请求。   那是薛兰音啊,是公子视若长姐的薛兰音啊!   千珏的手很冷,冷得没有半点温度,就好像一块没有生命的,冰冷的玉石。可她依旧紧紧拽着商丽歌,用上了她全部的力气。   “商姑娘。”千珏拦着她,一双杏眸忍得通红,却死死咬着未落下泪来。   她低声道:“奴婢奉娘娘遗命,送姑娘出宫。” 第一百二十三章 晋江独发   明烛倾倒在床帏,一触即燃。   狰狞的火苗窜上房梁,焦苦的烟味裹挟着热意,几息之间就让人宛若置身火海。   因着薛兰音的吩咐,未有宫人留在门外,待浓烟溢出,里头的火势已是一发不可收拾。   薛兰音蜷着身子,未听闻也不在意外头究竟乱成了何等模样,紧锁的门窗似将一切纷杂都隔绝在外,她只定定看着火苗疯狂卷噬,犹如看着自己怒而蒸腾的恨意。   原来娘娘临死之前,是这种感觉啊。   灼热、窒息、痛苦……还有快意。   薛兰音未曾有一刻忘记,害死娘娘的,是韩氏,更是那个高高在上,却自私多疑的九五之尊!   她心甘情愿服下绝子药,完美成就了一场精心安排的邂逅,她入了宫,每日忍着恶心同那人亲近,都只有一个目的。   她一步一步加深着那人对先皇后的印象,让那个人将他仅有的歉疚尽数转嫁到她的身上,再伺机给他致命一击!   这是一场盛大的,充斥着恨意的复仇。   她一直在想,要怎么样,才能给这场复仇划上最后一笔浓墨重彩。如今,她想到了,便也毫不犹豫地做了。   当赵冉尝尽失而复得的滋味,却又眼睁睁看着历史重演,看着他寄托了所有情感的替代品以同样的方式毁在他面前,该是何等锥心之痛?   可惜,她终究不能亲眼所见。   薛兰音闭上眼,身上的痛楚似都离她而去,恍惚间,她好似听到了娘娘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清晨的暖阳中,这世上最为端庄华贵的人朝着她款步而来,阳光折在凤钗之上,夺目得分外刺眼。可薛兰音却觉得,她是天山上的皑皑白雪,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薛兰音不由自主地仰起脸,宛若仰望雪夜皎月。   “奴婢兰叶,见过皇后娘娘。”   娘娘还说了什么,薛兰音已然听不见了,只记得自己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那一瞬间,薛兰音便已然决定,自己要一辈子忠于她,追随她。   ***   “娘娘,娘娘……”   耳边不断有人呼喊,眼前的一切都是乱糟糟的,猛然听到一声“母妃”,庄贵妃心下整个一沉,陡然惊醒。   身边的嬷嬷立时扶住她:“娘娘可是累了?”   庄贵妃这才惊觉,自己不过歪在小几上片刻,竟睡了过去。这一日一夜的确折腾得她身心俱疲,庄贵妃揉了揉眉心,回过神来又立时坐直了身子:“逸儿呢,如何了?”   嬷嬷神色紧张,按下溢到嘴边的叹息,语速极快道:“刚听底下的人回禀……不太好。”   庄贵妃愈发觉得额角抽疼,站起身道:“本宫去看看。”   赵逸被安置在偏殿,他已封亲王,住在后宫本不合规矩,但如今宫中一片混乱,大小宫妃都忙着打探圣上的消息,庄贵妃却没凑上前去,她本就协理六宫,自能将自己的地盘守得密不透风。   甚至于,能在安王入宫的档口,便将他强压到她这来,不让他再与长信宫有半分瓜葛。   偏殿外一直有太监守着,此时推门让庄贵妃入内,这才泄出几分里面的光景。   庄贵妃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快步上前:“怎么伤成这样?”   庄贵妃转头就要吩咐请太医,却又猛然想起,太医署的太医们如今都围在龙床前,是半步也离不开的。   长信宫一场冲天大火,几乎烧没了圣上的气血。同多年前的那场大火一样,赵冉赶到时,已是什么都晚了。   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锥心之痛,不,甚至比第一次更甚。   那些他自欺欺人以为再次抓住的,在这场大火里,彻彻底底烧了个干净。   那时候在场的几乎人人所见,圣上躬下身子,蓦然呕出口浓血,面若金纸。然这还不是最糟的,不过一夜,赵冉两鬓便生了华发,可谓一夜白头。   然庄贵妃眼下暂时顾不上这些,那么多太医围着,又说圣上渡过了危险期需要静养,庄贵妃便也没同那些后宫的莺莺燕燕一般,跪在殿外作秀抹泪。   她如今满心忧虑的,是她这个不知何时动了妄念的儿子。   赵逸被太监用布条捆住,动手的人知晓轻重,万不敢用麻绳一类的物什伤了他,只叫他无法挣脱便是。然赵逸的手腕、脖颈还是磨出了条条红痕,可见挣扎得有多厉害。   屋子里一切能砸的利器一早便被清理了出去,赵逸无物什可用,就用自己的身子,自己的头,不要命地往门窗上撞。外头的太监怕安王出什么好歹,只得开了门,一边留人拉住安王,另一边叫人去给贵妃娘娘报信。   几个太监的反应已是很快了,然庄贵妃赶至,看到坐在地上头破血流的赵逸,一时更是悲怒交加:“人已然去了,你这是要折腾死自己,同她一道去吗?”   赵逸没有开口,甚至没有抬眸。他宛若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连灵魂都被抽离干净。   庄贵妃看了又忍不住心疼,拿着帕子盖上他的伤处。赵逸也不闪不避,好似全然察觉不到痛楚。   “逸儿啊,你这般折腾自己,可知也是在折磨母妃?”庄贵妃不由抱着他哭出声来,“是,母妃是拦着你,可你去了又能做什么呢,是救她,还是同她死在一处?你是王爷,是陛下之子,她是兰妃,是陛下的女人,你们注定不能有任何纠葛,也不该有任何牵扯!”   “你如今这副模样,可知也是在母妃身上捅刀啊,难道你真的要为了一个这辈子都不能有任何纠葛的女人,杀死你唯一的母妃吗?”   这话说得委实沉重,赵逸缓缓抬眸,面色惨白。   “孩儿不孝。”   良久,他才轻轻启唇,虽只有一句,却也叫庄贵妃将心略略放了放。她就知道,逸儿素来孝顺,是不可能为了一个兰妃,真让自己尝到丧子之痛的。   能迈过眼下这槛便好,左右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到时娶妻生子,总会叫他忘了那个女人。   ***   非年节之时,红楼今日却闭门谢客。   前院的姑娘们都待在房里,无人出来走动。后院的小重山也是一片寂寂,公子的楼阁更是沉没在无尽黑暗之中,就连那只红顶黄毛的鹦鹉也安静得过分。   这时候,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   只听“嗤啦”一声,似是有人划开了火寸,一点微弱的火苗落到灯芯,幽幽燃起一灯如豆,照亮一寸方地。   商丽歌甩灭火寸,托着油灯摆到了桌案上。   昏黄的光影照出案前的那人来,他捧着琵琶,于黑暗之中一遍一遍擦拭着琴弦。这把琵琶对他来说太过熟悉,毋需睁眼也知道它的每一寸结构,他细细擦着,仿佛在做什么极为虔诚之事。   商丽歌忍着喉间涩意,心口的痛感却如针扎一般绵绵密密,无法遏制。她上前,按住了公子擦弦的手。   闻玉动作一顿,缓慢而僵硬地将琵琶放下。   灯芯上的火苗微微一晃,隐隐照出的两人的影。闻玉垂着眸,声若金石:“当初她要入宫,是我同意了的。”   商丽歌闻言,心头似被人狠狠一扯,霎时揪紧。   然公子依旧一字一顿,似是说给她听,又似说给自己听:“当初是我允了她步入深渊,如今也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将自己也一并毁了。”   商丽歌环住公子腰际,整个人都贴在公子背后,似是这样,才能驱散他周身的冷意,才能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   当年的决定,早已不是谁对谁错便能一言概之,公子、薛兰音、明姑……这些知晓内情的人,每个人的心里都燃了团火。而薛兰音,她将自己打磨成一柄最锋利的刀刃,只待时机一到,便将之狠狠插进那人的胸膛。   “公子同我说过,当初欣荣来见你,执意要入韩府为妾,你知她的决心便无法再劝。同理,兰妃娘娘也是一样的,她的恨意造就了她一腔孤勇,她想要复仇,她想为之筹谋,她的心思同公子一般无二,所以她的选择,也绝非公子之错。”   商丽歌一点点将手臂收紧,她拥着公子,缓慢而坚定地将暖意传递过去。   “出宫前,兰妃娘娘同我见了最后一面。她唯一挂心的便只有公子,她说,想让我们两个好好的,白头到老,相携一生。”   “我应下了。”   闻玉动了动,商丽歌稍稍松开他,他便转过身来,重新将她纳入怀中。   带着清冷松香的怀抱,沉默而隽永。   商丽歌低声道:“公子,我们好好的。”   这大抵是兰妃最后的心愿,如今,也是她的心愿。   闻玉的手骤然收紧。   “我明白。”   木已成舟,伊人已逝,活着的人还需朝前看。薛兰音给了赵冉一记重锤,可这最后一刀,还得由他亲自来执。   闻玉唇角冰冷,取出了那块葫芦状的冰种白玉。   这是当年让护国寺的主持开过光的玉佩,也是他的母后亲手为他戴上的,多年以来,从未离身。   这些时日,赵冉明着暗着来查探他的身份,可即便有再多猜疑,他也没有实证。   而如今,这块冰种白玉会被递到御前,明明白白地告诉那人,他就是当年的太子赵珏。   他亏欠了十八年的儿子。   长夜未明,可今夜过后,一切便将天翻地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晋江独发   赵冉是卯时醒的,明黄的帐子悬在头顶,好似窜起的火舌一般,骇得赵冉猛地睁大了双眼,喉间挤出几声模糊的惊叫。   “陛下醒了!”   四下顿时忙乱起来,太医上前询看,宫人们进进出出,外头也隐隐传来嫔妃们的泣音,一声比一声响,嚎得他似要立时蹬腿了一般。   赵冉的面色由红到青,嗓子里却依旧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还是太医经验老道,让宫人捧了痰盂来,扶着赵冉下了几针,让他将浓痰吐出。   缓过神来的赵冉立时让胡为光赶了人出去,太医也说圣上需要静养,不消一会儿工夫,寝殿内外的人便散了大半。   赵冉靠在枕上,两鬓灰白,看起来骤然老了十岁。   旁人不得入内,赵冉的暗卫却是例外。事关红楼那位,赵冉下过谕旨,一有消息必须速报,暗卫不敢耽搁,只能冒着大不韪上前。   只是几步的距离,便叫人觉得甚是难熬,想到一会儿要说的话,暗卫更是冷汗涔涔。   他先将东西递上,葫芦状的冰种白玉,放到阳光之下,隐隐似有水流在其间涌动。   赵冉看到这东西,猛地撑起身子。他自是认得这白玉,因着赵珏的名字,护国寺的主持特意将供奉的冰种白玉送进宫来,为新降世的小皇子诵经祈福。   金银可仿,但玉器不同,这块玉又在佛寺供养多年,其光泽文理,举国也寻不出第二块!   赵冉睁大双眼,骤然剧烈咳嗽,似要将心肺呕出,然他不许人叫太医,只等自己缓过来,双目沉沉落在暗卫头顶,惊得他一个瑟缩。   “他说了什么?”   暗卫只得硬着头皮道:“他……他让属下转告,他就是当年活下来的那个孩子,若是陛下怀疑他的身份,不必派暗卫跟着,派、派杀手便是。”   暗卫咬着牙说完,寝殿之中顿时陷入死寂。暗卫不敢抬头,连呼吸都凝滞了片刻,不知过了多久,赵冉的神色才由复杂归为平静,轻笑了一声道:“他是在将朕的军。”   赵冉闭了闭眼,似是下了什么决定,朝暗卫道:“传朕口谕,召他入宫。”   ***   赵冉的口谕很快带到了公子跟前,但他没有立即动身,依旧慢条斯理地给院子里的几株墨兰浇着水。   小重山里没有为兰妃另设灵堂,只请了牌位,将她的几样旧物装好,一并放到了静室之中,就在先皇后的灵位旁。   商丽歌跟着公子替墨兰浇了水,又去静室里上了香,闻玉看着墙上的画,默然许久,随即牵了商丽歌道:“陪我用些饭吧。”   商丽歌应好,回握住他的手。   饭食简单,红楼的厨娘却也花了心思。公子喜欢口味清甜的,端上来的素食便有桂花糖藕、甜汁芋头,商丽歌喜欢模样好看的,厨娘便切了香芹萝卜用以点缀,看起来精致又可口。   商丽歌和公子一道用饭,两人并没有不间歇地说话,然一个盛汤一个递帕,动作行云流水,竟是说不出来的默契好看。   明姑站在后头,看着两人相处,一时又是百感交集。   若是兰音和娘娘能亲眼所见,该有多好。   可惜……   明姑偏过头,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   一顿饭毕,公子去换了身衣服,这一次他没有再戴面具,清俊的五官展露无疑,同样未再遮掩的,是一身无双气度,立若松竹,行似皎月,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绝代风华,轻而易举就能拢住旁人的目光。   商丽歌先一步上了马车,掀开帘子朝他伸出手来:“公子,请。”   闻玉微微勾唇,伸手牵住她,却没有借力,上车的同时指尖一错,与商丽歌十指紧扣。   商丽歌便趁势拢住他的整条胳膊,歪头靠在上面。马车行得平稳,车子里几乎感觉不到半点颠簸,商丽歌靠着公子,这一刻万事不想,只闻着那清冷松香,平静享受这一路的寂静安宁。   然这路不长,商丽歌甚至觉得只是一晃眼的功夫,马车便已然停下。前面就是宫门了,商丽歌不能再一道进去,便只能送到此处。   闻玉一点点松开商丽歌的手,目色深浓,他替商丽歌理好微乱的鬓发,低声道:“等我回来。”   就在不久之前,商丽歌也同他说过一样的话。然说出这句和听到这句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商丽歌这才恍然发觉,原来那时候,公子的心境也同她此时一般,克制又隐忍,试图压下那沸腾的关心则乱。   “好。”商丽歌笑着,努力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平稳无波,“我等公子回来。”   闻玉掀帘出去,待帘子重新落下时,马车里再度恢复了昏暗。   商丽歌心头一悸,指尖仿若还残留着公子的温度,可虚虚一握却又什么都没有。不知怎的,方才竭力绷住的情绪便再也压抑不住,她猛地掀开帘子,探头喊了公子的名。   闻玉并未走远,他就站在车旁,似乎等着商丽歌喊出这一声。   骤然对上商丽歌的眼,他眸中的深浓之色尽数化开,似融了夏日余晖的热烈暖意,璀璨得不可思议。   商丽歌瞪着他,忍不住努了努嘴:“闻玉,你都不想再抱抱我吗?”   闻玉噙着笑,忽而俯身过来,旁若无人地在商丽歌唇角落下一吻。   “既是担心我,又舍不得,为何不说?”   商丽歌垂眸。   闻玉叹道:“以后无论忧喜都不必忍着,我想着你舍不得,才会愈发谨慎惜命,说不定还会回来得更快些。”   有人牵肠挂肚,他必归心似箭。   “这个时候,公子竟还算计我。”   商丽歌拽着闻玉的衣袖,轻哼道:“那我便也算计公子一回。”   她抬起眸来,双目定定:“公子可听好了,我就等在这里,若你没有回来,后半辈子我就找个勤恳的老实人,将自己嫁了,同他举案齐眉,与他生儿育女……”   后面的话商丽歌来不及说,因为公子已再次俯身,狠狠咬在她唇间。   “商丽歌,你如今的胆子是愈发大了,这种话也敢说?”   “之前你还说答应过兰音,如今是想出尔反尔?”   闻玉咬牙切齿,明知她是故意的,可光是从她嘴里听到这些,闻玉便觉难以忍受,更遑论他下意识想起这些画面,实在是刺眼得很。   商丽歌看着他,轻轻弯唇:“那公子……”   “你放心。”闻玉依旧沉着脸,“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哦。”商丽歌眨着眼,笑得像只得逞的小狐狸。   她目送着公子走进那重重宫阙,待再瞧不见那道月白身影,她唇边的笑意才渐渐消隐。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辈子她已然遇上了公子,有这么一个人住进了心里,又哪还容得下旁人。   左不过是……   生同衾,死同穴。   ***   胡为光奉圣上之命,亲自迎闻玉入宫。他素来是个人精,即便原先不知道圣上在查些什么,如今也已猜出七八,面对闻玉的态度便更是恭谨。   然饶是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骤然见到闻玉,还是被惊了一惊。   这眉眼气质,莫说还有信物,便是只有这张脸,也已足够了。   宫里的娘娘个个貌美,皇子王孙更是气度不凡,可还未有哪个能越过眼前这位,胡为光领着人一路行来,不知叫多少宫人看呆了眼。   闻玉仿若不见,他目不斜视,走在这条对他来说既陌生又熟悉的宫道上。   离福宁殿越近,那些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就越清晰,沸油一般在心头滚过,然无人能从他面上窥见一星半点。   福宁殿外已被清理干净,没有闲杂人等,胡为光替闻玉推开殿门,自己也并不入内。   闻玉跨门而入,没有任何犹豫地走至寝殿深处。   殿中有一股明显的药味,挂着明黄帘帐的拔步龙床上,靠坐着澧朝的九五之尊。他面色暗沉,两鬓灰白,与数日前所见判若两人,似是长信宫的一场大火,将他的精气神也一并烧干了。   赵冉见到闻玉进来,忍不住撑着手往外探出身子,他的目光落在眼前人的面上,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神色,如十八年前后的两场大火一般,烫得他浑身战栗。   赵冉朝他抬起手:“来,走近些来。”   然闻玉未动。   甚至从一开始,他就未行叩拜之礼,因为无论是为君还是为父,眼前的人都没有让他行礼的必要。   赵冉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才缓缓垂下。   “你怨朕。”   赵冉垂眸,苦笑一声:“你也应当怨朕。”   “是朕的错,是朕错了。”赵冉捂住脸,“朕对不起重雪,更对不起你。朕甚至不敢问你,当初是如何逃到宫外的,这些年又是如何过的。”   他没有这个脸,更没有这个勇气。   赵冉翻出那块冰种白玉来,朝闻玉道:“这块玉你一直都戴在身上,可还记得儿时,父皇也曾拿这块玉来逗你玩?”   “那时候你才那么丁点大。”赵冉比划了一下,“你自小生得玉雪可爱,又聪明伶俐,早早就会说会走,只是跟……跟你母后一般,不大爱笑。”   “那时候,朕也抱过你,让你坐在朕的膝头,给你念过诗,教你习过字。”   “你、你可还记得?”   赵冉目光殷切,然闻玉的目光依旧深不见底,他缓缓开口,却没道出令赵冉满意的答案。   “或许是吧。”闻玉道,“或许那时候,你还对我抱着慈父之心,可惜后来,这点子微薄的父子亲情被你亲手抹去了。”   赵冉猛地一颤。   “我记得的是你对母后不闻不问,任凭她郁结于心;记得我每每同你请安,你都不耐厌恶;我还记得你纵容韩氏,放任宫人欺凌于我,将我推入荷花池中,事后却连来看我一眼都不曾,便责难我顽劣不训。”   “你罚我跪在御花园里,顶着高热忍受来往宫人的奚落白眼,那个时候,你可记得你的一腔慈父之心?”   “我记得的还有很多,父皇当真想一一听完么?”   赵冉再无法与他对视,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因着这一声迟来的“父皇”,他心中没有半点喜悦,反而有一股难言的臊意难堪,在他心头来回拉锯,在不断地提醒他,他这个“父皇”当得是如何失职。   赵冉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已是颤声:“是父皇错了。是父皇受小人蒙蔽,是父皇糊涂,误会了你的母后,更错待了你。这十八年来,朕日日备受折磨,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那漫天大火,朕后悔了,朕真的后悔了。”   “可是,可是朕也不想的。”赵冉复抬起头来,“珏儿,你信父皇,父皇不想的,父皇也是被韩萏那个贱人所骗,朕一知道真相,便立时处置了她!还有韩氏,韩氏的每一个人朕都不会放过,朕定会给你,给你母后一个交代!你信朕,你信朕……”   闻玉望着他,漆黑的瞳仁里终于有了些旁的神色,他牵了牵唇角,勾出一个凉薄又讽刺的笑。   “到了这个时候,父皇还认为这些过错皆因韩氏么?”   赵冉的声音的戛然而止,宛若被人立时掐住了喉咙,安静得有些可笑。   “我信,我信父皇这些年没有一日过得舒坦,因为你自己也很清楚,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你!”   闻玉骤然沉了脸,眸中神色锐利如刀,一寸一寸刮在赵冉身上,让他骤然生出几分惊惧。   “你与母后离心,是因你朝三暮四,你与韩氏牵扯不清,却猜忌母后对你不忠,甚至怀疑我非你骨血;卫氏忠心耿耿替你保家卫国,你却担心卫大将军手握军权,有朝一日会剑指帝都,威胁你的皇权,你的帝位!”   “所以,当韩晋和林隋串通一气,细数卫广然罪名之时,你愤怒,却也切切实实松了口气。你抓住了卫氏的把柄,逼着卫国公连夜辞官避世保全族人,你冷眼旁观,看着卫家军多年累积的军威口碑毁于一旦,同那五万将士一道埋骨他乡,世人再提起卫大将军,不会是交口称赞,只会把他当作战败的罪人!”   “而如今,你处置韩氏,或许有为当年之事泄愤的缘故,可更多的,也不过是觉得韩氏一手遮天,你再难把控,乱臣贼子狼子野心,意图染指你的皇位,你自要斩草除根罢了。”   “说到底,你何尝是为了我,为了母后?你只是为了皇位,为了你自己!”   “住口!”赵冉骤然怒喝,却像被戳中了痛脚,虚张声势又狼狈不堪。   胡为光守在外头,听到这一声几乎吓得肝胆俱裂,圣上没留其他人在此,他一时犹豫,不知是否该进去瞧上一眼。   斟酌许久,胡为光还是忍不住上前,然不等他扣响殿门,身后就有人道:“义父三思。”   胡为光一顿,回过身去,见德三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目色深深。   胡为光打量着他,忽而发现自己竟一点都不了解他这个义子。   自那日,德三执意要禀报幽庭司事宜,牵扯出先皇后,胡为光便觉得有些不对。德三聪明伶俐,很有些滑头,也懂眼色,知晓抓住机遇。说白了,这样的人,才能宫中生存下去,且能一步步往上爬。   胡为光承认,自己是动了几分私心。太监都是无后之人,无后,就意味着死后也无人烧香送终,故而有几分脸面的太监,都会变着法地收些干儿子,也算能有个人鞍前马后,料理后事。   胡为光挑中了德三,不止是因为他伶俐,也因为,他同年轻时候的自己,也很有几分相像。   德三也很是上道,嘴甜恭敬,孝顺乖巧,哄得胡为光也有了几分真心。他就这么一个干儿子,平日里自也是提点看顾的,想着圣上身边大太监的位子,也是迟早要交到他的手里。   不想,竟也是看走了眼。   他这个干儿子,是别人手里的精兵良将,却未必同他一条心。   德三目中微闪,他跟了胡为光多年,对他的心思也是一猜就准,便直接道:“义父提点之恩,德三没齿难忘,眼下阻止义父,却也是真心为您。”   胡为光微微拢眉,见德三走近一步,附耳道:“义父,圣上老了,经此一事,只怕更是力不从心。”   胡为光面色大变,连吸了几口深气才强自镇定下来。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光是听在耳中,便已叫他冷汗涔涔,可胡为光没有出声,他心底里也隐隐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德三说得不错,圣上龙体如何,除了太医之外,再没人有他清楚了。   胡为光最懂走一思三的道理,几乎是立时琢磨出了德三的言下之意。   圣上的日子不长久了,那日后说了算的,只会是下一任帝王。而里头的那位,是最有可能问鼎帝位的,为了一个迟暮之人,开罪新帝,怎么样都不会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胡为光对赵冉忠心了半辈子,因为他知道,身为圣上身边的人,忠心必须放在首位。可他也是极端的利己者,所做的一切,都以为自己谋算为前提。   这样对比之下,胡为光迅速作出了决定。   他没再上前,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垂手而立,无论里头是怎样的光景,他都充耳不闻。   寝殿之中,赵冉喘着粗气,又忍不住呛咳出声,他缓了缓,没再同闻玉追忆过往,只哑声道:“朕会补偿你,补偿卫氏。朕会召国公回来,赐金玉财帛、丹书铁券,给卫氏该有的荣耀。朕也会提拔临澈那孩子,让他光耀卫氏门楣。还有你……”   赵冉恳切道:“朕会恢复你的身份,你是澧朝的二皇子,是朕流落在外的儿子。朕会昭告天下,告诉所有人,你是朕的骨血。你若还想要什么赏赐,尽可同朕说,朕都会一一满足。只除了……”   赵冉咬牙,目中微闪:“只除了皇位。”   闻玉双肩微动,忍不住轻笑出声。   将将的平复的那股子难堪又重新拢在赵冉心头,他竭力忍下这种不适,为难道:“你是朕和重雪的孩子,这点毋庸置疑。可其中曲折,满朝文武不知,天下百姓更是不知,你流落在外多年,虽是朕的嫡子,可皇位传承岂是儿戏,悠悠众口积毁销骨,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叫朕如何忍心,再将你推至风口浪尖?”   赵冉不要脸面,一股脑地将话说完,似是这样就能减去几分愧疚臊意:“朕会封你为亲王,你不用迁至封地,朕在澧都给你选一处风水好的宅院,就作为你的府邸,你可以时常入宫,来看看朕陪陪太后。朕还会给你指一场体面的婚事,你看上了哪家贵女小姐,尽可同朕直言。”   赵冉自认已将姿态摆得足够低下,他身为一国之君,答应作出补偿,对自己的儿子低声下气到此等地步,已是十分难得了。   然赵冉道完,闻玉却连一个眼风也未施舍于他,几欲叫他恼羞成怒。   在他竭力按捺之时,闻玉才终于淡淡开口:“重灵山之变,人人都道安王救驾有功,这些时日也算是风头无两了吧。”   赵冉神色一滞。   “你怕世人对安王的称颂歌赞越过你去,又恰逢知晓了我的身世,便想着捧我出来。我本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可你偏偏要封我为亲王,朝中势必有支持我的老臣,可支持安王的也必不会少,帝王权术两厢制衡,你这皇位方坐得安稳。”   “还有卫氏,你口口声声说要还卫氏往日荣光,却对自己的过错半字不提,将罪名尽数推到韩氏头上。你怕卫氏心怀怨怼,而我身上也流着卫氏的血,你更怕我与卫氏联手,一举推翻你的朝政,便索性夺我太子之衔,以此来昭告天下,你虽寻回了我,却无意叫我继承皇位。如此,卫氏再如何拥护我,都是违背圣意,我这个顺理成章的太子也会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闻玉冷笑:“你打了一手好算盘,什么骨肉亲情,真是虚伪得叫人恶心。”   若说方才赵冉还能稳住神色,如今却再也遏制不住,他勃然变色道:“朕是亏欠了你们母子,可你这般忤逆不孝,可有半点为人臣,为人子的样子!”   “君不君,父不父,又何来孝悌臣子?”   闻玉眸色如霜,实在厌烦了同他这般饶舌下去,不等赵冉开口便径直道:“我可以应你,不求这皇位。”   赵冉面上的磅礴怒意陡然一僵,骤然缓和下来的神色显得无比违和僵硬,他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勉强挤出丝笑:“朕就知道,朕的珏儿不会是贪心不足之辈,你想要什么,尽可同朕说,朕一定满足。”   闻玉似笑非笑:“陛下此言当真?”   赵冉望着他,心底隐隐不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朕是皇上,金口玉言,岂会作假?”   “好。”闻玉沉声道,“我要陛下写一折罪己诏,细数过往之错,轻信韩氏、猜忌皇后、令卫氏蒙冤……桩桩件件我都要你写得分明!”   赵冉一怔,霎时面容惨白,血色全无。 第一百二十五章 晋江独发   帝王书罪己诏,要么是因重大天灾,要么就是君王本身犯了无可挽回的过错。罪己诏一下,等同于向后世昭告自己的过失,是必然会被载入史册的大事,甚至会被后人指点一句昏聩无能。   这罪己诏,如何能下!   “陛下金口玉言。”闻玉眸中的讽刺冷意如有实质,便是赵冉也有些禁受不住,忍不住浑身战栗,只强撑着道:“罪己诏事关重大,岂是你说写就写?”   “陛下是想出尔反尔?”   闻玉似是毫不意外他会有此反应,依旧勾着唇道:“陛下想出尔反尔,为人臣子的,也不会拿刀逼着你写。”   闻玉嗓音淡淡,唯有“臣子”二字落音略重两分,听在赵冉耳朵里,愈发刺耳。   “不过这事,大抵也只有两个走向。”闻玉冷道,“要么是陛下自己写罪己诏,是非功过留给后人评说。要么,让这天下学子来替陛下动笔,不出半月必当举世皆知,文人口诛笔伐,不知陛下坐的那张龙椅是否也要趁早换人?”   “你——”   赵冉气结,这时才反应过来,他眼前所立之人,不止是皇子赵珏,还是举世闻名的第一公子,得多少文人敬佩拥趸,便连朝中重臣,也有好些对他百般欣赏。   这样的一个人,号令天下文人学子,绝非说说而已。   赵冉的心头一沉再沉,他还是小看了这个儿子。他从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布局了,他毫不吝啬将才华现于人前,他谦虚有礼又满腹学识,他举办曲文谈,为年轻文人开拓仕途,他提出了考学制,为寒门学子谋福利,一步一步,他成了天下文人眼中无法逾越的巍峨高山,一言便足以群起拥之。   他竟是下了这样大的一盘棋!   若没有当年那桩事,此等心性手段,便是赵冉也自愧不如,他无疑会是下任帝王的最好人选。   可凡事没有如果。   赵冉的面色一变再变,反复斟酌权衡,竟发现,由他自己来写罪己诏反倒是影响最轻的一条路。   若是他将这份罪己诏写得足够情真意切字字泣血,哪怕终究会为后世诟病,至少在他在位之时,不会有任何的风言风语传入他的耳中,甚至他只需操作一二,民间的风向便会吹为他是知错能改,这等帝王胸襟,依旧能为外人称道。   思来想去,眼下这盘局,竟只有罪己诏可破。   “朕答应你。”   良久之后,赵冉才咬着牙缓缓开口:“这罪己诏,朕写。”   赵冉唤了胡为光,这一次胡为光推门而入,小跑近前:“奴才在。”   “去备笔墨。”赵冉又看了闻玉一眼,“还有宝玺,也一并带来。”   胡为光领命而去,未过多久,便捧着东西上前。   龙塌旁就有小几,本搁置着香炉,因赵冉在病中,便没有点上龙涎香。此时,胡为光将香炉捧至一边,在小几上摆好笔墨和空白谕旨,随后动作麻利地扶着赵冉起身,替他披了件外衣,又将沾了墨的笔递到赵冉跟前。   待赵冉提起笔来,胡为光又退到一边,谨慎地垂眸,连多看一眼都不曾。   这份小心进退比以往更甚,然赵冉满心扑在这罪己诏上,未有察觉。   一时福宁殿中,只闻赵冉落笔之声。   既然这罪己诏非写不可,赵冉便也依着闻玉所说的条陈,无论他心里想的如何,落笔下来的确是句句沉痛,桩桩件件陈列分明,赵冉越写越缓,心中惊疑不定。   这些,竟皆是他之罪,他之错么?   赵冉闭了闭眼,一时不敢回想。半刻之后,赵冉搁下笔,面上神色委实称不上好看。让他做到此步已是极限,此时的他,甚至不想再看这份诏书一眼。   胡为光适时上前,打开锦盒。赵冉将里头的东西取出,玉制金座,双龙同卧的方正宝玺被他捧在手中,随即重重压上那份诏书。   这份罪己诏,已然盖棺。   不知为何,赵冉骤然松了口气。   “朕会让胡为光在早朝时宣读,如此,你可满意了?”   然闻玉却是轻轻摇头:“光是在百官面前宣读,还不够。”   赵冉的面色陡然一变:“你什么意思?”   闻玉如何不知赵冉的这些盘算,妄想这般轻易地粉饰太平,怎么可能?   “既是罪己诏,便是面向天下人的忏悔诏书,陛下若是诚心悔过,又何惧是在百官面前,还是在平民百姓跟前?”   “赵珏!”赵冉陡然怒喝,“你莫要得寸进尺!”   这份罪己诏若由官员口中流向民间,赵冉还能操控一二,可若是当着平民百姓的面昭告天下,饶是赵冉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这个时候,他这个儿子竟还敢摆他一道!   赵冉怒不可遏,闻玉却神色不变:“帝王失德,为人臣子自要拨乱反正。答应我的事陛下既已做到,我答应陛下的事,自也绝不反悔。”   赵冉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闻玉。   他原以为,闻玉处心积虑地算计于他,无非是想败坏他的仁德之名,方才承诺的无心帝位也不过是诓骗他的手段之一罢了。   待他民心尽失,凭着赵珏的手段,只需振臂一呼,又何愁没有追随者。到时候,他即便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必得将皇位拱手相让。   可如今他说什么?他说他会履行承诺?   怎么可能呢,为什么?   “你……你当真无心皇位?”   闻玉从胡为光手里拿过罪己诏,不轻不重的一卷诏书,竟过了十八年才得见于人前,这其中又承载了多少人的血泪。   “我要的,从来都是一个清白,一个公道。我要你亲口承认你犯下的罪,我要你亲手为卫氏翻案,这是你欠母后的,欠我的,欠卫氏的,也是欠那战死沙场的五万英魂的!”   “至于皇位,你视若珍宝的,旁人未必放在眼里。”   闻玉勾唇,一字一顿道:“我若想要这皇位,又何须你来给?”   赵冉倏然怔住,然闻玉已不再看他。拿到了罪己诏,他连在这多待半刻也不想。   身后骤然传来赵冉的颤音,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显得情真意切。   “珏儿,你可恨朕?”   然闻玉没有回答,甚至连脚步都不曾停顿一瞬,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去。   赵冉盯着他的背影,猛地靠坐在床榻之上。   该是恨的吧,重雪恨他,韩萏恨他,连兰音也是恨他的,那么珏儿,也是恨的吧。   赵冉一时不知道事情为何会眼下这般,分明……分明他方才见到赵珏的第一眼,也是真心想补偿他,想重头来过,当好一个仁和慈爱的父皇。   怎么,就变成了眼下这般呢?   赵冉心绪翻涌,这半日里大起大落,一时又呕出口血来。   闻玉没有再管福宁殿中的人,这些年来他早已痛过恨过,可此时此刻,他已能将过往尽数斩断,他会去过自己生活,这宫里的一切都不再同他有关,他满心满眼,都只需跟着宫外那只等着他的小狐狸。   闻玉微微勾唇,这一笑未再带半点冷意讽刺,是发自内心的愉悦舒心。   宫墙之外,云卷云舒,天光正好。   无需胡为光带路,闻玉自己便能出宫去。   行至御花园时,有宫人匆匆而来,直奔他跟前,朝他福身一礼道:“公子留步,庄贵妃娘娘有请。”   闻玉脚下一顿,听那宫人道:“娘娘说,她那里还有些兰妃娘娘的遗物,希望公子带出宫去。她与兰妃娘娘相识一场,权当是她最后的一点心意。”   闻玉微微敛目,沉吟片刻后道:“烦请姑娘带路。” 第一百二十六章 晋江独发……   朱漆宫门后的甬道中隐有人影快步而来,商丽歌掀了帘子,远远瞧着。   然来人并非公子,而是个穿着宝蓝宫服的小太监,朝门口的禁军亮了宫牌,出宫后便绕到马车的另一侧,在车帘旁略停。   “姑娘放心,公子已平安出了福宁殿。”   商丽歌稍稍松了口气,小太监接着道:“公子出来后,福宁殿又召了太医,听德三公公说,这次情况怕是不太好。”   商丽歌闻言,心中已是有数。   “那公子呢,何时出来?”   “贵妃娘娘的人请公子去了惠芳殿。”   贵妃娘娘,庄贵妃?   商丽歌微微蹙眉,说起来她倒也远远见过这位贵妃娘娘,长信宫大火之前,她去和兰妃辞行,正碰上庄贵妃从长信宫出来。她是安王生母,素日里也与兰妃亲厚,听说兰妃自焚之后,她忍着哀恸操持兰妃后事,连圣上那儿都少去探望,被宫里的其他后妃抢了先。   她请见公子,应当不会横生枝节。可不知为何,商丽歌心下总是隐隐不安。   “安王呢,可入了宫?”   “这个小人也不知,不过昨儿个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确实未见安王。”   商丽歌闻言一怔,之前种种迹象表明,安王与公子和兰妃皆是熟识的,而那近郊的景兰苑里还种着大片的墨兰,安王亲自看护,可见珍视。故而商丽歌一直怀疑,兰妃对安王来说是极为特殊的存在。长信宫大火,安王应当不会无动于衷才是,可即便是商丽歌想错了,如今圣上身体有恙,安王既在澧都,又怎会不入宫?!   商丽歌想着,面色霎时一白,立时沉声道:“快,去惠芳殿拦下公子,若来不及,找找安王是否在惠芳殿,请安王出面。”   小太监闻言不敢耽搁,立时转身回宫。商丽歌又对丛云道:“命人去安王府看看,若在,请他接公子出宫。”   丛云应是。   商丽歌的心头“砰砰”直跳,她入不了宫,只能在宫外安排部署。但愿她的担忧都是多余的,不然……   商丽歌收紧握着车帘的手,一时心乱如麻。   ***   庄贵妃的惠芳殿离原先兰妃住的芷兰宫较近,与勤政殿的距离却还不如长信宫方便。庄贵妃得封妃位的时候迁居的惠芳殿,一住多年也是习惯了,之后封了贵妃也没再迁宫,依旧住在惠芳殿中。   宫人领着闻玉入内,庄贵妃就坐在上首,一身宝蓝色凤尾裙绣金线芍药,鬓边仅一支五羽衔珠凤钗,眉眼含笑,端庄温和,比之韩萏位列贵妃时的张扬跋扈,庄贵妃则要和善可亲许多。   她看着闻玉走近行礼,待宫人上茶之后她便挥手让众人退下,只留左右心腹。   没有外人在,庄贵妃的眼眶不由微红,瞧了闻玉半晌,终是忍不住低叹道:“公子的这双眼睛,实与姐姐像极了。”   这些日子她也一直有所猜测,今日得知闻玉入宫更是提心吊胆,眼下亲眼得见闻玉的这张脸,才算是落下心来。   “你入宫一趟不易,是本宫起了私心,想要见你一见,原以为……你许是不会来。”   “既是娘娘相邀,闻玉不敢推却。”闻玉道,“当年若非娘娘相助,我怕是未能顺利出宫,也就不会有今日的闻玉了。”   当年卫皇后自焚之前,托了宦官江寿喜暗送太子出宫,途中遇禁军搜查,若非当时的庄嫔受冲撞跌了一跤,将禁军拦下斥责,太子赵珏或许便不能逃出宫去。   这份情,闻玉也是记着的。   庄贵妃眸中微动:“本宫初入宫时也曾受过先皇后恩惠,那日机缘巧合帮了你,也算是还了姐姐的恩情。”   “你如今长成这般秀丽男儿,姐姐若是泉下有知,定也是欣慰的。”   庄贵妃笑道:“快坐,尝尝本宫这儿的新茶。”   闻玉托了茶盏,抬眸道:“娘娘之前命人带话,说是有兰妃娘娘的遗物?”   庄贵妃闻言又是一叹,命人将东西呈上来:“正是,之前问她讨了她宫里的一株墨兰,本还想着向她讨教种养之法,却不料……短短几日,竟是物是人非。”   庄贵妃说着,心里愈是难受,悄悄用帕子掖了掖眼角,方接着道:“本宫不善侍养花草,又不放心交给旁人,正好你在,便索性让你带出宫去。兰音妹妹生前最爱墨兰,如今长信宫已成废墟,院中墨兰未有一株存活,这一株便也算是她的遗物,你留着,权当留个念想吧。”   宫人将一盆墨兰搁在闻玉面前的茶几上,如今还未到墨兰盛开的季节,但这一株,瞧着还很是健壮,若是细心呵护,到了花期,定会长势喜人。   闻玉垂眸看了半晌,微微勾了勾唇:“的确是株好的,若是败了也是可惜。娘娘心意,闻玉知晓了,多谢娘娘。”   “本宫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庄贵妃摇了摇头,“不提这些,你如今苦尽甘来也是不易,看见你好好的,本宫也就放心了。快尝尝这新茶,若是喜欢,本宫命人给你备下,好带些出宫。”   闻玉捏着茶盖,轻拂了两下上头的茶沫:“对了,怎么不见安王殿下?”   庄贵妃神色微滞,似是不愿多提:“他这两日染了风寒,在府中休养,陛下这几日又身子不爽,本宫怕他过了病气给陛下,便没让他入宫。”   “原是如此。”闻玉晃着手中的茶盏,看着茶沫起起伏伏,一会儿之后方将茶盏举到唇边,顿了顿,却又放下。   庄贵妃注意到他的动作,微微一愣:“怎么,可是这茶沏得苦了?”   闻玉笑了笑,那双与卫皇后极为相似的眼中却乍然多了些旁的神色,这样的神色,庄贵妃从未在卫重雪眼中见过。   “算上方才这次,已是娘娘第三次提到这茶了。”闻玉缓缓抬眸,“此茶虽名贵,却也不至于叫娘娘这般上心吧?”   庄贵妃唇边的笑意微敛,然依旧神色温和道:“你母后生前,最爱本宫沏的金骏眉,是以本宫也想让你尝尝。”   闻玉略略扬眉:“可我觉得并不是这个原因。”   庄贵妃笑道:“那公子以为,是什么缘故?”   闻玉将茶盖一拨,指尖微倾,茶水便倾流而下。   “闻某觉着,是因为这茶中加了些旁的东西,所以娘娘才会万分殷切地希望我喝下去。”   室中一时只闻茶水淅沥,直到一盏茶连带茶沫尽数倒尽。   庄贵妃微微蹙眉:“公子是觉得,本宫在茶中下毒?”   “是毒,我猜是一种慢性毒,不会叫我立时送命,但一定会叫我在不久之后,暴毙而亡。”   庄贵妃看着他,目色渐深:“本宫与你并无仇怨,说起来还有些渊源,何况多年以前本宫也算帮过你一回,如今又为何要杀你?”   “我相信,娘娘那时候是真心想帮我,可惜,人心是会变的。”闻玉的眸光寸寸冷下,“娘娘帮我,是为我母后,如今杀我,是为了安王。”   到这时,庄贵妃的神色才终于变了变。   “娘娘一向不与韩氏相争,可到底是在宫里久了,这些诡计手段倒也学了个十成十。”   庄贵妃淡淡一笑,也不再虚以为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就因为本宫多提了几次茶?”   “那倒不是。”闻玉伸手,在茶几上轻叩,“是因着这盆墨兰。”   “这株墨兰本身没有问题,也的确是出自兰妃之手,可娘娘百密一疏,叫这盆里的土露了破绽。”   庄贵妃不解:“本宫用的,也是兰妃院子里的土。”   闻玉捏了一小撮土,在指尖轻轻搓开:“可土是新的。”   “那又如何?”   “娘娘方才说,这盆墨兰是兰妃相赠,若当真如此,那这土便不可能是新的。”闻玉将土洒下,又拿出帕子将手擦净,“因为兰妃,只会在夏季移栽墨兰,哪怕那并不是移栽的最好时候。”   闻玉眸中微顿,他忽而想起种在小重山院子里的那一排墨兰,他也是在夏日的时候移栽过去的,那日恰逢商丽歌入小重山回话,见着他一边紧张害怕,一边却还是忍不住开口,怕他将好好的墨兰糟蹋死了。   那时的他觉得很是有趣,便索性将养花的活抛给了她。   想到商丽歌,闻玉眸中的神色微微回暖,然只是一瞬,除了他自己,旁人未能察觉分毫。   “为何要在夏日移栽?”   闻玉回道:“因为教她种植墨兰的那人,就是在夏日移栽的。兰妃不是因为喜欢墨兰,才去种的墨兰,而是因为那人只教过她种这个,她才喜欢的墨兰。”   庄贵妃怔了怔,反应过来:“你说的那人,是先皇后?”   “不错。”闻玉道,“正因如此,若这盆墨兰当真是兰妃相赠,定是一早移栽好的,盆里的土也绝无可能是新的。”   “是本宫疏忽了。”庄贵妃忍不住笑道,“世人都道公子闻玉满腹珠玑,算无遗策,公子风采,本宫今日算是见识了。”   “只是不知,今日公子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公子可有算到?”   “不急。”闻玉道,“还有一桩事待跟娘娘确认。”   庄贵妃确也不急,左右人已在她殿中,无论今日是个什么局面,他都插翅难飞。   “你问。”   闻玉摩挲着指尖,音色如常,可望过来的眼却忽而叫庄贵妃如置数九寒冬。庄贵妃只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好像凝滞了一瞬,只听他道:“敢问娘娘,这株墨兰既是刚从长信宫中所得,那么娘娘是否在大火之前,亲自入了长信宫?”   闻玉起身,朝着庄贵妃走近两步:“若是如此,娘娘又同兰妃说了什么?”   庄贵妃握着扶手的指尖骤然收紧,她迎着闻玉的眸光,良久才缓缓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提醒一下兰音妹妹,莫要恨错了人。”   庄贵妃也起身,站在比闻玉更高一级的台阶上,正好能与闻玉平视:“本宫告诉她,她最该恨的不是韩氏,而是那个独宠韩氏,却冷落中宫的九五之尊。”   “本宫还告诉她,将一个人伤得最深最痛的方式,就是找到他曾经的伤口,永远不可能愈合的伤口,在那上面,重新给上锥心刺骨的一刀,方才解恨。”   见闻玉目色沉冷,庄贵妃却笑得愈发端庄温和:“兰音妹妹是个聪明人,她知道怎么做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如今这结果,若是她泉下有知,想来也会满意的。”   “你做这些,都是为了赵逸?”   庄贵妃收了笑,冷道:“本宫就这一个儿子,自然要处处为他谋划。他文韬武略,又哪里比其他几个皇子差?好不容易有了眼下的地位,本宫绝不允许,绝不允许他为了那个女人,将到手的皇位拱手相让!”   庄贵妃后退一步,骤然拂袖:“兰妃已死,如今挡在他面前的,只有你!当年救你,本宫未有后悔,今日杀你,本宫也绝不后悔!”   “本宫的茶你既不愿喝,那今日,你便休想踏出惠芳殿半步!”   庄贵妃将几上的茶盏狠狠扫落,喝道:“来人!”   只闻一声巨响,殿门被人一脚踹开,庄贵妃抬眸看去,却在刹那之间神色大变。   那不是她一早留下的后手,那几个有些身手的太监们也一个未到。   来人,是赵逸。 第一百二十七章 晋江独发   兰妃故去后,赵逸一直都在惠芳殿中。这几日宫中忙乱,无人注意到他的行踪,庄贵妃见他不再闹着去寻兰妃,便也没再绑着他,只依旧不许他出惠芳殿。   商丽歌派进来传话的人没见到赵逸,却是见到了他身边的贴身宫人。消息传到赵逸耳中时,德三也赶到了惠芳殿。   早在公子被庄贵妃的人拦下后,就有宫人将消息报给了德三。德三知道商丽歌等在外头,便命人送了消息出宫,自己则亲自去了趟惠芳殿,恰好与赵逸撞在了一处。   原本在庄贵妃身边伺候的宫人大多没在屋里,除此之外,屋门紧闭,还有好些个人高马大的太监候在外头,赵逸一见便觉不对。   赵逸沉着神色,没让这些人出声,自己站到了门外。未等叩门,庄贵妃的声音便已落在耳中。   赵逸听着,又好似未能听入耳中。明明每一个字他都听得分明,却又让他觉得无法理解,那一句一句拼凑起来的,究竟是怎样的真相。   若非他确信这就是母妃的声音,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些刺耳的、令人陌生的冷酷之言竟会从他素来端庄温和的母妃口中道出!   而那最后的凌凌杀意,竟又是冲着公子而去!   赵逸面上血色褪尽,浑身冰冷,心头却又像是攒了把火,烧得他双目通红。他猛地抬脚,踹开了房门。   一声巨响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赵逸跨门而入,目光直接锁在庄贵妃面上。他从未觉得,他的母妃会如此陌生。   早些年,他一直在外在外游历,虽有喜好山水不愿受宫中拘束的缘故,却也是为了庄贵妃。   韩氏跋扈,庄贵妃曾与先皇后交好,在韩氏眼中被视作一党。先皇后崩后,庄贵妃在宫中处境艰难,直到后来兰妃入宫转移了韩氏的注意力,日子才好过许多。当时赵逸同赵隽都是适龄皇子,按理也可参政议政,为了不让韩氏在宫中针对自己的母妃,赵逸便索性避出宫去,做个闲散王爷,只时常寄些信件或是有趣的新鲜玩意儿回来。   因为自己不能伴在母妃左右,赵逸心怀愧疚,每每回宫必是笑语连珠,定要逗得庄贵妃开怀大笑才好。然他今日看来的眼神,庄贵妃却从未见过,里头虽未见怒意愤恨,却叫庄贵妃止不住地发冷,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霎时席卷全身。   赵逸一步一步走至殿中,却在距庄贵妃十步之距时停下,没再上前。   “母妃。”   这一声母妃,叫得庄贵妃心头骤然一紧。赵逸不等她开口,率先道:“方才儿臣在门外没有听清,还请母妃再道一遍,您是否去了长信宫?”   庄贵妃下意识想开口解释,明明方才,她已想过了数种说法,矢口否认的、欺骗的、动之以情的……可此时此刻,她看着赵逸的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去长信宫?”赵逸袖下的手一点点收紧,指甲嵌入肉里,他却半点不觉得疼,因为心头跃动的剧痛已然叫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如凌迟。   “您同兰妃说了什么?您告诉我,您同她说了什么,长信宫的那场大火……同母妃有关么?”   赵逸咬牙:“或者说,兰妃自焚,是不是也有母妃的手笔?”   庄贵妃双唇微颤,依旧未能说出话来。   赵逸缓缓垂眸,双腿一弯跪在了她跟前,伏首叩地:“求您告诉儿臣,求您告诉儿臣……您与此事无关,求您告诉儿臣……”   “母妃,儿臣求您了,儿臣求您……”   赵逸一下连着一下叩头,越叩越急,一声声的哀求,听得庄贵妃宛若利剑穿心,终是忍不住冲上前去,一把将赵逸拉起。   “逸儿,忘了她吧。”   赵逸浑身一颤,猛地抬头,却见他的母妃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冷酷决绝:“人已然死了,再记着她又有何用?你父皇不也记了先皇后一辈子么,可到头来呢,不过是被人抓住弱点,一次又一次地算计于他罢了。”   “那是他的报应,可你不同。”庄贵妃抚上赵逸的脸,“母妃知道,你心地善良重情重义,你与你父皇不同,你有能力也有机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明君,如今就只差最后一步,你叫母妃如何忍心看着你泥足深陷,看着你未来的康庄大道毁在一个女人手里!”   “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这个人偏偏是你父皇的女人!你若强留下她,必然为天下人不耻诟病,便是你日后为天下人做得再多,他们也只会记得这桩皇室丑闻,你明不明白!”   赵逸闭了闭眼,泪水自眼角而下,然他却又勾了唇角,笑出声来。   “错了,母妃错了。”赵逸摇头,“是,我爱慕于她,我喜欢听她弹琴,喜欢看着她,哪怕只是远远瞧上一眼,我也觉得欢喜。她喜欢墨兰,我便种了一院子的墨兰,就连景兰苑的名字,原本也是照着她取的。”   “我也曾经幻想过,要同她远走高飞,要将她藏起来,不叫父皇发现。她入宫,我担惊受怕,她不快乐,我又心急如焚。可我知道,我在她心里或许连一抹影子都未能留下,也知道,她一心想要复仇,没有什么比那更重要的事。”   “所以我帮她,是我心甘情愿,可我从未想过,要同父皇一样将她一辈子困在这重重宫阙之中,更从未想过,要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留在我身边!母妃,她不适合这里啊,我只想让她离开这里,天大地大,去哪儿都好,只要不困在这里,怎样都好……”   赵逸哭得浑身战栗:“可是母妃……为什么你连这一点微薄的希望也不留给我呢?她死了,我又还能期望什么?”   他还能期望什么?权势皇位非他所求,他所求的,只是薛兰音一人的平安喜乐而已。   赵逸缓缓抬首,将泪一点点抹去,一字一顿道:“母妃,兰音心死的时候,我的心还活着。可现在,母妃却是亲手,将它一并杀死了。”   庄贵妃闻言,如遭雷击。   闻玉垂眸,似是静静看着眼前一幕,又似什么也未入眼中。人心不足以致造化弄人,如今再如何后悔,也已来不及了。   闻玉转过身,月白袖袍轻拂,刹那之间,好似落了霜色孤寂满身,门外的德三抬眼一瞧,忍不住微微一怔,顿了顿才躬身道:“奴才送公子出宫。”   闻玉侧首看了赵逸一眼,沉声道:“多派几个人守着他,待他情绪稳定些,请他来红楼一趟。”   “公子放心,奴才省得。”   这一次,由德三亲自领路,送闻玉出宫,一路未再多生波折。越临近那道朱漆宫门,闻玉的脚步便越快,德三瞧着,方才公子身上那道将周围一切都隔绝在外的孤寂感渐渐消隐,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微妙的情绪,令人莫名期待雀跃,连他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快了几分。   宫门外,商丽歌已然下了马车,在周围来回踱步。   她一直觉得,自己尚算是稳得住的,可细算起来,公子入宫还不足两个时辰,商丽歌却已然觉得有半年之久,这两个时辰间,心情起起落落,当真是半刻也不得安稳。   个中煎熬滋味,商丽歌算是尝了个透彻,一时又忍不住咬牙切齿。   出门前还叫她放心呢,这放的是哪门子的心!明知她担惊受怕,就不会再派个人来递个话嘛,看她到时候怎么揪着他的衣领算账!   商丽歌的心情在担忧迫切郁愤中来回切换,冷不丁听到丛云一声高喝:“出来了!”   商丽歌一怔,慢了瞬才抬眸望去,只见那宫门之间,行来一道月白身影,若明月照江,松树映寒。   这样的气质风华,举世也寻不出第二个了。   一瞬之间,商丽歌就将方才挂在口中的信誓旦旦尽数忘了个干净,脚下比心中所思更快,步子一迈,便朝着那道月白身影飞奔而去。   闻玉方才走得急,如今却是停下步来,张开手将他的姑娘接入怀中。   如同明月揽赤霞,皎皎生辉,灿不可言。   “闻玉,我等到你了。”   商丽歌锁着公子的腰,整个人都埋在他怀里。闻玉感受着怀中的温度,这才觉得一身冷意散尽,勾唇一笑间,只余暖融之色。   “走吧,回家。”   闻玉没舍得松开手,揽着商丽歌将她打横抱起,就这么抱回了车上。   丛云乐得眉眼弯弯,执鞭赶车。车轮辚辚,迎着一路旖旎霞色,往红楼而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晋江独发   承历二十三年秋,圣上于病榻间下罪己诏,此诏一出,天下哗然。   近年的濂州贪腐案、泾南巡抚被杀案、岭南毒草案与十八年前的囊和之战一并结案,韩氏一族与林隋一脉涉案者已被尽数斩首,就连现任的濂州刺史康为明也锒铛入狱,其余韩氏族人或贬官或流放,煊赫了近二十年的韩氏终于在这一年里分崩离析。   百姓感念守城而死的卫大将军卫广然,自发为其建了庙宇供奉,不少当朝官员也纷纷前往,刻碑燃香,聊尽心意。   秋末之时,圣上自感病体沉重,连下三道谕旨,一为追封已故卫皇后为慈懿皇后,已故太子赵珏为怀仁太子;二是册封五皇子赵逸为太子,代为监国;最后一道,则是褒奖公子闻玉于社稷有功,赐学子服和金玉印,有代天下学子谏言之权。   这最后一道圣旨与前两道并列,可见公子尊荣。这也是澧朝史上唯一一个虽无官衔加身,却手握权柄之人,位同内阁。   “再如何尊荣加身,他到底是没恢复你的皇子身份。”   赵逸站在小重山的楼阁里,凭栏而望。从这里,远远能瞧见宫城之中的金红檐角,其上瑞兽遥遥一点,却依旧可观气象威严。   赵逸如今已是太子,今日出门却是轻车简从,一身如墨的玄色披风,提一坛内供的御酒,外加一个朱漆锦盒,独自入了小重山。   闻玉同他分了这坛酒,闻言却只淡淡一笑:“如今他自感身体每况愈下,也不知还能残喘多久,自然不敢再推我出来,免得朝野动荡。”   若说原先,赵冉还想着补偿闻玉,恢复他的身份,封他为王,眼下却又改了主意。他自知命不久矣,眼下速速定下太子人选方为上策,再推闻玉出来有百害而无一利。追封太子赵珏,便是将他的身份定死,他这辈子都只能是公子闻玉,而非先皇后之子。   “可凭你的手段,若是想,定能逼着他恢复你的身份,重新将太子之位昭告天下。你不做,不过是不想动摇国本,损耗澧朝气数罢了。”赵逸摇头,“可那位,对于自己的儿子,竟是半点都不了解。”   旁人不知道,甚至赵冉都不会想到,赵逸却是清楚,如今的这一结果,看似皆是出自圣上手笔,实际上,却是由公子一步步促成。   他算准了赵冉的自私多疑,也利用了他的不安愧疚,却也知道,赵冉不会将这份祖宗基业毁在他自己手上。   “他了不了解,想什么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了。”   “至于这天下……交到你的手里,总比交到旁人手里让人放心。”闻玉目中微闪,看着赵逸道,“我知道,你如今活着却如死了,可既成了太子,受万民供养,便也不得不担起这责任。你可以不为自己而活,却不得不为天下人而活。”   赵逸一口将烈酒饮尽,酒中的苦涩却似长久留在了口中,半晌之后,他才道一声:“我明白。”   他之所愿,这一世已注定无法达成,那这天下人的所愿,便由他来达成吧。   “还有一事。”赵逸道,“太后娘娘想回护国寺为父皇祈福,母妃如今一心向佛,也想同去,我已准了。”   闻玉笑了笑:“你已是太子,这等小事,安排妥当便好。”   赵逸也跟着勾了勾唇,低声道:“多谢二哥。”   无论父皇承不承认,在他心里,公子闻玉就是他的二哥,儿时的他才刚蹒跚学步就想粘着二哥不放,如今他们已各自成年,这份情义却总会长长久久地留存下去。   无关太子,还是帝王。   公子这般留话,便是不会计较母妃那日的杀心,他再如何心寒,那毕竟是他的母妃,于他有生养教导之恩,且所做一切,归根究底也是为了他。   赵逸不想因着这件事,让公子与母妃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闻玉的确也没想计较此事,庄贵妃是想杀他,可当年确然也于他有恩,恩怨相抵,他不会再追究什么。至于她欠薛兰音的,这往后的许多年,与赵逸母子离心,已是对她最残酷的惩罚了。   “二哥,不想去见见皇祖母吗?”   当年椒云殿大火之后,太后便搬离了宫中,多年以来一直在护国寺礼佛。若说那时的后宫之中,还有谁是真心心疼卫皇后的,便也只有太后了。   可惜她并不知道当时的帝后之间真正的症结出自何处,直到大火之后才拼凑出些许。接连打击让老人家心灰意冷,索性在护国寺长住不出。   闻玉静默半晌,终是摇了摇头:“皇祖母年事已高,若知道我还活着,必定悲喜交加,于身体无益,还是算了吧。”   公子如是说,赵逸便也不再相劝,回身打开了他带来的朱漆锦盒,里头是个两拳大小的瓷瓶。   “这是我让人偷偷从长信宫里取出来的,她的骨灰。”   赵逸艰涩道:“父皇命人为她造了兰妃陵,可她定然是不想留在那里的。外头天高海阔,山明水秀,公子看她喜欢于哪处,便将她葬于哪处吧。”   “好。”闻玉应下,又道,“我也有件东西要给你,你跟我来。”   闻玉带着赵逸去了前院一个单独的小院落,这里没有公子允许,旁人是不得进的。赵逸认得此处,薛兰音还在红楼时,就住在这个院中。   里头的陈设同薛兰音离开时分毫未变,只是院中的墨兰被公子移栽到了小重山。赵逸推门而入,一时也忍不住心绪震颤。   临窗是一张小轩桌,上头放了面铜镜和几个妆奁,除了些钗环首饰,还有用了小半的胭脂水粉,残留的淡淡余香,曾经也是薛兰音身上的味道。   屋子的另一边放了一扇四叶的兰草屏风,断隔出一个独立的小书斋,架上搁置了一个空的琴匣,公子抽开琴架下的小屉,从里头取出一幅画来。   几年的光景,这幅画却依旧被保存完好,可见主人珍视。可薛兰音入宫的时候,带走了随身的琵琶,却将这幅画留了下来。   “打开看看吧。”   赵逸接过,似是有所感应,抽开卷轴的指尖微微颤抖。   这是一幅兰草图,虽勾勒简单,却足见作画之人的功底,几笔兰叶韧而不折,可谓栩栩如生。画的一侧还有留款,为芳兰佳人。   “这是……是我画的。”   赵逸抚过自己的笔触,眼眶微红:“她竟一直留着。”   那年他游历回来,于红楼廊亭内闻得一曲,便随手作了这幅兰草图。后来见到弹琴的薛兰音,便又在这幅画旁添上了“芳兰佳人”四字。   其他墨客称他是不知礼数的登徒子,他扬眉一笑道:“本是闻姑娘琴艺有感而发,但见姑娘本人,这借花喻人倒也不假。”   “若以此称我为登徒子,这罪名认下也无妨。”赵逸笑着行礼,“登徒子袖清,见过姑娘。”   赵逸,字袖清。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薛兰音展了笑颜,虽只是昙花一现,却足以叫他余生惦念。   原以为,他的那些心思都只是他一人悲喜,却不料,这幅画竟也被她留存至今。   酒意残留的苦涩渐渐化为酸楚,赵逸闭了闭眼,勉强道:“可否让我单独在这待一会儿?”   闻玉退了出去,阖上了房门。   这片刻的时间,是独属于赵逸和薛兰音的时间,出了这扇门,世上便只有已故的兰妃,和太子赵逸。   闻玉回到小重山,商丽歌就等在院中,一袭红衣灿若朝霞,比起薛兰音和赵逸的天人永隔,闻玉忽而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他失去了很多,却留下了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   何其幸运。   “公子。”商丽歌快步上前,双眸之中似有星火闪烁,“方才丛云来报,说有欣荣的消息了。”   ***   欣荣坠崖之后,公子的人一直未曾放弃搜寻。   然山脚的几个村庄都尽数盘问过了,并未寻到什么消息。公子的人只能继续扩大搜寻范围,这一次是从临近的一个镇子里查到了蛛丝马迹。   欣荣从山坡上滚下,若是能侥幸捡回一条命,也必定受了伤,村子里没有人见到欣荣,公子便命人留意镇里的各个医馆,从来购买药材的人员身上入手。   这一査,倒还真查到了一些。   据药铺的老掌柜回忆,他们铺子里的吕大夫前些日子接了个新的病患,是个年轻的姑娘,身上有多处外伤,但大多已然处理过,并无大碍。比较棘手的,是那位姑娘伤到了脑袋,醒来后便不记得人事了,这病就连大夫也不知道怎么治,只能开些活血化瘀的药,慢慢调养着。   公子和商丽歌亲自去了趟药铺,想见那位吕大夫,掌柜的道:“吕大夫去邻镇出诊去了,这几日怕是赶不回来。吕大夫的医术好,又有仁心,这十里八乡的穷苦人都想请他看诊,时常不在铺子里。”   商丽歌道:“那吕大夫可同掌柜的提过,他诊治过的那位姑娘住在什么地方?掌柜的放心,我们不是歹人,只是家妹失踪多日,我们实在放心不下。”   掌柜的见来的几人皆衣着不凡,领头的男女虽未露面,但瞧着便不是一般人,且温和有礼语中难掩关切,便也信了七八,道:“吕大夫倒是提过一嘴,那位姑娘病症罕见令他印象深刻,他出诊的那日又值雨天,白日里出门,到了傍晚方归,弄得很是狼狈。”   “哦,想起来了。”掌柜的拍案道,“是在对面的小王山,那时我还劝过他呢,这一病人不接也罢,可吕大夫偏说有救无类,硬是上了趟山,好在有惊无险。”   商丽歌蹙眉:“那小王山上有什么不妥么?”   掌柜的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不知,那小王山上住了一帮子土匪,占山为王,时常在附近几个山头流窜作案,官府也不管,临近的几个村子可不敢惹他们呢。”   商丽歌心头一沉,掌柜的想到那姑娘有可能落在了土匪手中,一时也是唏嘘,又道:“姑娘莫要太担心了,令妹虽在小王山,倒也不一定落在了土匪手中,许是哪家猎户将令妹救下了,既是大难不死,定有福报呢。”   商丽歌谢过掌柜的,同公子一道翻身上马,一行人即刻赶往小王山。   “小王山的那群人我也是有所耳闻,他们本事不小,劫掠了不少过路的富商,倒也不曾听闻干过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   商丽歌皱眉:“官府不管吗?”   “厉害便厉害在此处。”闻玉道,“被他们劫掠的富商竟是一个也不曾报官。故而小王山上一直有土匪的传言,可官府睁只眼闭只眼,只作不见。”   “这倒是奇事。”   “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若真是欣荣,那帮人还知道来镇里请大夫,想来也不会对她不利。”   公子的马皆是良驹,小王山离镇子不远,不消片刻,一行人便已上了山。   原本他们几人行装简便,如今知道山上住了伙土匪,公子便命丛云置办了两口箱子,负重而行。   在这山上找土匪窝也是不难,但费时费力,倒不如假作过路的商旅,引那伙人自动现身。   公子所料不错,小王山上到处都布了暗哨,他们这群人一踏入小王山的地界,便有人将消息报到了领头人跟前。   “有几个人?”   “不足十个。”   竹编的藤椅上躺了个小少年,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头上系了条红色抹额,肤色略黑,但牙齿很白,他本是闭目养神,闻言倏尔睁眼,一双黑眸炯炯有神,又带了几分与他年岁不符的锐利暗沉。   “十个人就敢上小王山?”少年笑了一声,“若不是傻子,便是个套。”   “他们带了多少东西?”   “听虎子说东西不多,但看蹄印分量不轻。那群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下人的衣料就不是平头百姓能穿得起的,其中还有女眷,但又没坐马车,不像是官宦之后,听那女子口音,像是江南那边来此行走游玩的大户人家。”   若是南边来的,不知小王山的情况,倒也是有可能的。   底下人觑着那少年神色,明明年纪比他大上许多,却恭恭敬敬道:“翎哥,这一趟走是不走?”   燕翎摸了摸下巴,轻笑道:“有点儿意思,我亲自去。”   燕翎将佩刀挂上,召了弟兄准备出门,冷不丁听到一旁的屋子里传来动静,步子一转又先入了门去。   他推开房门,方才吊儿郎当又目色锐利的燕翎霎时变了脸,看起来就是个笑容干净,朝气阳光的小少年。   “伤还没好呢,起来作什么?”   燕翎快步上前,扶了屋里的人坐稳,又小心翼翼道:“可还记得我是谁吗?”   榻上的女子面色微白,两颊消瘦,额上还缠了绷带,但看起来精神尚好,正是失踪多日的欣荣。   然她此时已然忘了欣荣这个名字,她自醒来时便在此处,听眼前的少年说,他们不久前刚拜了把子,她是他的阿姐,叫燕回。   因着她前几日不小心从山上滚了下去,这才弄得一身是伤,连人事都记不清了。   欣荣看了燕翎一眼,忍不住笑道:“我记得,你是燕翎。”   燕翎夸张地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还好还好,没摔傻,就怕你一觉醒来,又忘了我是谁了。”   欣荣失笑,目光落到他腰侧的刀柄上,微微一顿:“要出门?”   燕翎也不瞒她,笑道:“来了几头肥羊,权当劫富济贫了。”   见欣荣皱眉,燕翎又道:“阿姐放心,我不伤人性命。官府不作为,一个劲地从百姓身上盘剥田地税收,弟弟还要养活这一寨子的人,劫几个富得流油的商户算不得什么,若真计较起来,我这还是在积德呢。”   “那你自己小心。”   不知为何,欣荣发觉自己听到“官府”二字,心下也是不怎么痛快,她在这里也住了一段时日,知道寨子里的情况,便也没有拦着燕翎,只叮嘱他一路小心。   听到这句,燕翎的眼中几不可察地亮了亮,笑道:“阿姐好好养着,待我回来,命人给你打些新的首饰,我燕翎的阿姐生得这般貌美,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好。”   ***   土匪窝里情况商丽歌一行还是不知,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折了树叶吹吹小调,瞧着倒真像是来游山玩水的。   “你能用芦苇吹出《清平调》,用普通的树叶应该也成吧?”   商丽歌一愣:“公子如何知道?”   闻玉微微抿唇,轻哼了一声。   商丽歌霎时反应过来:“原是这首曲子露了馅。”   那时她离开红楼假死远遁,在长庚河上教过一个捕鱼的小姑娘吹曲,想是公子追到了那处,听到了这首《清平调》,这才查到了她的行踪。   商丽歌忍不住叹道:“竟是这般凑巧。”   “怎么?”闻玉瞧了她一眼,“听歌儿的意思,很是遗憾?”   商丽歌忙道:“没有的事,我是感叹公子心细如发,观察入微。是我道行不够,千年的狐狸也要栽到公子这位道长的手里。”   闻玉勾了勾唇,显见心情松悦了几分。   正说着,山道两侧的树影微微一动,丛云立时握住兵刃,低声道:“公子小心。”   话音刚落,几支草箭便扎入他们跟前的土壤,队伍的前后分别蹿出两队人来,手执弓/弩,将他们团团围住。   弩/箭?   闻玉眸中微动,沉声道:“何人?”   “你山爷爷,燕翎。”   人群之后,一少年不急不缓走上前来,额间一条红色抹额,腰佩长刀,看起来很有几分少年人的不羁,然他目色锐利,气息沉稳,年纪虽小,却显见是这群人中的领头人物,说一不二。   燕翎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伙人中打头的一男一女,两人虽都带了围笠,可看周身气质,绝对不是寻常人家。燕翎自小就在这山头上打滚,别说是过路人,就是山里的各色猛兽,他也一一打过交道,这样的两人,让他出自本能地生出几分警惕。   “我不伤人性命,留下钱财,闭紧嘴巴,我便放你们过去。”   闻玉轻拉缰绳,笑道:“若是我们不留呢?”   燕翎打量着几人,这一行人虽然不足十人,可这一男一女身后的护卫看着皆是练家子,怕是不好对付。可若就这样放他们过去,这小王山的威名怕是要堕了。   燕翎一时骑虎难下,暗暗握了刀柄道:“我寻常不伤人性命,但若被逼急了,便不会留活口。”   山匪一众皆是心头一凌,知晓头儿这是起了杀心。   “倒也没必要以命相搏。”商丽歌道,“你们无非是求财,然我们这一路行来身上的盘缠都花得差不多了,这身行头虽值几个钱,但这等物件,想来你们也不好出手,哪里有银子方便实在?”   “少废话!”有人道,“你们身后那两口箱子呢?”   商丽歌笑了笑,命丛云将箱子打开:“是我路上贪玩,花光了银子,也只买了这些物件。”   山匪探头一看,里头果然是些陶盆摆件,模样奇形怪状的,分量重,卖了却未必值钱。   “翎哥,怎么办?”   不等燕翎开口,商丽歌又道:“不若这样,此番我们去澧都投奔亲戚,可书信一封让人先寄些银两到镇里的驿站,这位小哥派人去取,等银子到手便放我们离开,可好?”   燕翎思忖半晌,挥手道:“带走。”   一群人压着商丽歌一行上山,有人凑到燕翎身边,小声道:“翎哥,这群人看着来头不小,会不会是官府派来踩点的?”   燕翎却是摇头:“官府那群酒囊饭袋养不出这等人来,他们若真是官府的人,又何必等到今日才将矛头指向我们?”   “不是官府的人,难不成真是普通富商?”   “看着不像。”燕翎低声道,“这伙人来路不明,一切小心为上。你先回去,让寨子里的人都警醒些,若情况不对,倾全寨之力,将这伙人留下。”   “明白。”   燕翎握紧了缰绳,看着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心头的警戒却是半点不松。   这群人的寨子建在了山顶,出乎商丽歌的预料,寨子占地极广,却半点不像是个土匪窝,倒像是一个寻常庄园,有田地茅屋,种了不少瓜果蔬菜。   看这屋舍,住在里头的人应当不少,可商丽歌一行经过,却见家家户户紧闭房门,半点声响也无,显见是这打头的已让人回来传过话,不让他们知道住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六感敏锐,部署谨慎,这个名叫燕翎的少年,的确有几分本事。   “委屈几位,先在这里稍待。”燕翎将人领到柴房,道,“我这就命人去备笔墨,毕竟澧都城里的人得尽快将银子送来,几位才好脱身。”   “有劳。”   燕翎又回身看了几人一眼,终于想到是哪里令他觉得违和。   若真是一般富商,遇上山匪劫财,即便不吓得肝胆俱裂,也必定是强作镇定。可这伙人中还有女眷,不但未见任何惧色,反而对他们这群山匪彬彬有礼,若不是念傻了书的读书人,便是自恃本领,未将他们这群山匪放在眼中。   燕翎不由心头一凛,并不叫人怠慢,除了送来笔墨,还有些吃的喝的,倒也是客客气气。   商丽歌在几人眼皮子底下写了封书信,又附上地址,燕翎亲自确认过,这才叫人递下山去,然不等那封书信传出寨子,燕翎又令人将信劫回,底下人不解,燕翎道:“我摸不透这伙人的底细,还是小心为上。多派几个人看着,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若这两日没有动静,就说银子到手了,将人放下山去。”   燕翎心里有数,没必要为了几两银子犯大风险。只要确认他们不是要对寨子不利,他也不必揪着这个麻烦不放。   燕翎走后,丛云忍不住道:“姑娘写的那地址是在何处,澧都城里有排子街么?”   商丽歌笑道:“随手写的,反正他们也不会真的去送。公子觉着呢,这寨子可有古怪?”   “倒也称不上古怪,不过这群人手中的弓/弩却不一般,虽和官制弓/弩有所区别,制造所用的材料都很简单,但看射程和准头,竟也不比官制的差。”   商丽歌微微一惊:“公子是说,他们自己造的弓/弩竟和官制的相差无几么?”   这的确不是一般的本事了,弓/弩一类的兵器不比一般的弓箭,制造起来并不简单,寻常的工匠便是依着图纸建造,也未必能造出射程远准头好的。这群山匪若有这门手艺,倒也是了得。   “等到晚上再出去探探,若欣荣当真在此……”商丽歌目中微沉,“无论如何,她安全为上。”   ***   山上的夜晚似乎比山下来得更早一些,小王山头的寨子里亮了星星烛火,却比平日里要安静得多。   丫头小初来给欣荣送饭,欣荣便问了几句,小初道:“翎哥说了,寨子里来了客人,要我们都收敛些,省得将人吓坏了。”   欣荣微微一愣:“客人?”   “是呢,方才我还给那伙人送了饭去,虽没见到生得是何模样,可光看身影就跟画上的神仙似的。”   欣荣蹙眉,燕翎说是劫财,怎还将人掳到山上来了?   小初见欣荣起身,忍不住道:“燕回姐姐你去哪儿?”   “我还不饿,在屋里闷了一天,出去活动活动,透口气。”   小初道:“那我和姐姐一起吧。”   正说着,外头突然一阵喧闹,欣荣神色微变,拉着小初推门出去。   丛云趁着归还饭食的档口将外头的守卫打晕,然燕翎竟也早有防备,寨子里的人手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多,俱都盯着柴房,他们一动,守在附近的人便将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实。   原本打出去倒也没什么,可里头还混了好多扛着锄头扫帚的普通农妇,丛云几个素来下手利落,对上这么些个人,倒也真不能下了狠手去。   燕翎听到回报时也是额角直跳:“不是让他们都在屋里待着么,杨大嫂几个又不会武,扛着锄头能做什么?”   “他们也是着急,以为那几人要对寨中人不利,这才红了眼。”   燕翎急急赶去,走到人前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似笑非笑道:“几位这是做什么?可是寨中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   “闹到这等地步,我等也就开门见山了。”商丽歌直接道,“听闻燕当家的人近日在对面山头上救下了一位姑娘。”   商丽歌一直看着燕翎神色,见他唇边的笑意略略一僵,心里已是有了底:“家妹遇上歹徒坠崖之后,我们便一直追寻她的踪迹。听闻被燕当家的人救起,此等大恩我们感激不尽,还请燕当家允许,让我们接家妹回家。”   燕翎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你们果然不是什么游玩的富商,你们是冲着我的人来的。”   “你的人?”商丽歌的眸色同时一冷,“我的妹妹何时成了你燕当家的人?”   “我救的人,自然是我的。”   “这么说,人的确在燕当家这里了?”   燕翎收了所有嬉笑神色,眸中锐利无匹:“是又如何?”   燕翎露了杀意,却觉对面那女子身旁也骤然迸出一道凛冽的威压,令人汗毛倒竖。   是那个人!   那个戴着围笠不见面目,从头到尾都没说过几句话,却俨然是主人姿态的那人。   燕翎敏锐的感觉到,他对那女子杀意,令那人动怒了。   燕翎不敢再轻举妄动,场面一时僵持下来,这时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声虽不大,此时落在几人耳中,却不啻于惊雷乍响。   “燕翎,出什么事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晋江独发   这声音,燕翎熟,商丽歌更熟。   寨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们燕当家的救了个姑娘回来,说是认了阿姐,可看当家的模样,指不定就是未来的嫂子。   此时听到“燕回”的声音,众人便下意识让了条道出来。   商丽歌掀开围笠,只见人群之后缓步走来一人,眸光清澈肤色白皙,只是头上还缠着纱布,看起来瘦削了些。   是欣荣,就是欣荣。   商丽歌心头一颤,然不等她开口,燕翎已上前一步将人挡住,拉着欣荣道:“怎么出来了?外头风大,你伤还未好,回去歇着去。”   欣荣不肯,抬眸望了他身后一眼:“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不同我说,我如何安心?”   “没什么……”   然欣荣已略略轻移一步,再次抬眸看去, 第一眼便瞧见了对面人群中的那位女子。她缓缓摘了斗笠,露出全部的眉眼面容。不知为何,欣荣对上她的眼,心头霎时一紧,让眼角都跟着发酸。   “这位姑娘,我们……可曾见过?”   商丽歌唇角微颤,那声“欣荣”却没有叫出口来。   是了,药铺的掌柜的说过,欣荣伤到了头,前尘往事已一并忘了。原本商丽歌听闻欣荣有可能陷在土匪窝中,自然想接她回去好好治伤,可如今情状与她所想大为不同。   之前的种种记忆,对于欣荣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甚至是痛苦的,令她备受折磨的。   那么如今,她将那些痛和恨尽数遗忘,是不是比记着,会更幸福一些?   “姑娘?”   欣荣见商丽歌怔怔望着自己没有开口,下意识想上前,却被燕翎拉住。   “看样子是有些误会,你别担心,我来解决。”   欣荣转头看向燕翎,不赞同道:“他们是谁,你们这般剑拔弩张的,是要做什么?”   “姑娘也是被劫上山来的么?”   商丽歌骤然开口,叫燕翎顿时眯了眯眼,一手悄无声息地按上了腰间刀柄,似是商丽歌若说出什么姊妹情深的话来,他的刀便要立时出鞘了似的。   欣荣未觉,只摇头笑道:“不是,我是燕翎的阿姐,我叫燕回。”   商丽歌和燕翎俱是一怔。   相比于商丽歌的怔然,燕翎愣神过后却是一喜,对着欣荣笑得愈发单纯无害:“好阿姐,你放心,我没欺负他们。”   燕翎的讨好和占有欲都毫不掩饰,对着欣荣和旁人显见是两副面孔,然看欣荣对他的态度,显然也是极为信任,看来这些时日,的确是这个叫燕翎的少年在照顾她,且能让一个毫无记忆,对周围的一切都有着天然防备的人彻底卸下心防,燕翎所做的比他们所见的还要更多,不仅仅是耐心而已。   商丽歌一时摸不准燕翎是真心还是别有所图,只得暂且压下情绪,朝着欣荣略略扬眉,无奈道:“可我们是被劫上山来的。”   “哦,对了。”商丽歌指了指燕翎,“就是这个人,说要抢我做压寨夫人。”   欣荣闻言微愣,偏头看了燕翎一眼。   燕翎:……   众人:……   商丽歌只觉指尖微紧,侧目却见公子不知何时与她衣袖相碰,袖下的手拢住了她的。   “压寨夫人?”   公子的声音极轻,商丽歌听着,心头却是一跳,忍不住清咳一声。   同样胆战心惊的还有燕翎,此时的他,才真正显出少年人的慌乱来,几乎立时冲着欣荣摇头道:“什么压寨夫人,我没有。阿姐,我是请他们来做客的,真的,方才都是误会。”   似是怕欣荣不信,燕翎立时让其他人离开,又对商丽歌几人道:“几位屋内叙话吧,我们好好聊聊。”   “阿姐,你先回去休息,好不好?”   欣荣看着燕翎的神色,若此时在他身上安条尾巴,怕是还要对着她摇上几下。欣荣忍不住失笑:“那你不许胡来。”   “不胡来,我发誓!”   好说歹说将欣荣哄了回去,燕翎带着几人入了大堂,一转身,目色却又沉冷下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丛云身影一掠,在他说话的档口,手中的刀刃已然贴上了燕翎的脖颈。   燕翎的人齐齐一惊,好快的速度!   这几人,竟比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燕翎垂于身侧的手霎时收紧,又缓缓松开,只看着商丽歌道:“你真是阿姐的家人?”   “你该知道,方才我若不是顾忌欣荣,就会当众告诉她,我是谁。”   燕翎顿了顿:“原来她叫欣荣。”   “可你若当真是她的家人,又怎会让她落到那般境地?”燕翎骤然沉声道,“你可知我救起她的时候是怎样的光景?你既是她的家人,为何不保护好她,你如今要带她走,我又如何能放心,将她交到你的手里?”   燕翎冷笑:“何况我不会放她走,她也未必会跟你走。”   “你要如何阻止我?”商丽歌走近他,“如今是你的命攥在我的手中,杀了你,甚至杀了这整个寨子里的人,我就一定能带走她。”   燕翎咬牙道:“若是如此,阿姐必定会为我报仇。”   “你倒笃定。”商丽歌收了神色,看着燕翎道,“我要你一句实话,你留下欣荣,究竟是为了什么?”   燕翎一顿,忽而狠狠抬眸,对上商丽歌的目光:“我要留她当我的压寨夫人。”   “咳咳……”   丛云没忍住,被商丽歌瞧了一眼,立时抿住了嘴。   “你倒实诚。”商丽歌扬眉道,“可若她已然嫁人了呢?”   “你是说死在山脚下的那人么?”   燕翎冷道:“我救起阿姐的时候,看到她脚踝上有那人的抓痕,想是在落下山崖之前,被那人握住了她的脚。他若是那个男人,在那等情境之下竟还想拉着阿姐一起死,这种狗男人,若还活着,我也定要捅他个十个百个的窟窿!”   “你说的不错,就那么死了,真是太便宜他了。”商丽歌垂眸,半晌之后,似是做了什么决定,让丛云松开了手。   “我要见欣荣一面,你放心,我不会贸然与她相认。”   欣荣的住处离这里很近,商丽歌推开院门,就见欣荣等在院中,只虚虚披了一件外衣。   “怎么在这里坐着?”商丽歌立时上前,拉了她的手,果然有些许凉意。   “看你伤得不轻,怎么还一点都不顾忌的身子?”   商丽歌扶着她进屋,一摸水壶还是热的,便给她倒了杯水。燕翎没有撒谎,他的确将欣荣照顾得很好,屋中陈设大多都是新的,榻上的被子也很厚实,盖着当不会冷。   欣荣自商丽歌进来便一直看着她,此时忍不住回握了她的手,笑道:“姑娘,我们以前真的不曾见过吗?”   “姑娘不要误会,我是觉得,见到姑娘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商丽歌眸中微顿,神色如常道:“许是缘分吧,我见到姑娘也觉得很是熟悉,或者在上辈子,我和姑娘是一家姐妹。”   欣荣笑得眉眼弯弯,商丽歌瞧着,忍不住心头一颤。那日相见,欣荣眼中全无光泽,就像一潭死水,不见半点生机。可如今,她的眼里又有了新的神采,像是一点星火,承载了希冀祈望,虽是莹莹一点,却叫人百感交集。   “这个寨子同我想象的一点不同。”商丽歌道,“姑娘呢,喜欢这里吗?”   欣荣毫不犹豫地点头:“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我很好,小初活泼可爱,几个婶婶热情淳朴,还有燕翎,别看他年纪轻轻又爱撒娇,做起事来可是老成。他们虽然是一群土匪,可也从不害人性命,不滥杀无辜,其实,是一群好人呢。”   商丽歌望着她:“我听说,姑娘伤在头上,以前的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嗯,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惊惶害怕,不过后来我想通了,与其纠结过往的日子,不如活在当下。燕翎叫我一声阿姐,我便要担起阿姐的责任来,总不能让他一个半大小子日日担惊受怕,他是一寨之主,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我是他的阿姐,也该保护好他。”   商丽歌默了默,燕翎的心思昭然若揭,原本定是想借着这声阿姐的名头拉近与欣荣的距离,不想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看这情形,他若要想让欣荣扭过弯来,怕还有的好磨。   “那……姑娘可曾想过,你还可能有旁的亲人在世?”   欣荣道:“对我来说,如今这寨子里的每个人都是我的亲人,若还有其他人在远方挂念我,我相信有朝一日,我们也定能相见。”   话到这里,商丽歌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要欣荣还好好的,不记得她也没什么,就让那些前尘往事都一并尘封了吧,她就这样活在当下,就是上天最好的恩赐。   第二天,燕翎几人送商丽歌一行下山,欣荣伤未好全,商丽歌便只让她送到门口,这一回,塞了正确的地址过去:“我与燕回姑娘一见如故,以后若有机会,可来澧都城寻我,我也会时常写信过来的。”   欣荣笑着应下。   离开前,燕翎第二次听到那个戴着围笠的男人开口,问的却是他意想不到的一件事。   “你们用的那批弓/弩是你做的?”   “我同山上的弟兄一道做的。”   “既有这手艺,为何不报考畿防营,偏要在此处占山为王?”   燕翎冷嗤:“畿防营里住的都是一屋子蠹虫,我们进去做什么?”   闻玉摇头:“如今世道不同了,朝廷广纳贤才,畿防营也不再是纨绔子弟的聚集地。你若愿意,便带着你的弟兄去试试看,当土匪不是长久之计,以前的官府不作为,可不代表以后,不会出现乐意为民除害的好官。”   燕翎一怔,不等他说什么,眼前之人已策马离开。   燕翎在原地看了好久,回寨子后便去寻了欣荣。   “那姑娘给你留地址了?”   欣荣点头,将纸条展给他看。   只见上书:澧都燕尾街,红楼商丽歌。   红楼。   燕翎怔然,他想,他知道那人是谁了。   ***   商丽歌一行下了小王山,折返澧都。途中公子弃了他的马,与商丽歌同乘一骑。   “见到欣荣无恙,歌儿可是放心了?”   商丽歌点头:“我如今倒是希望,她不要再记起以前的事了。”   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闻玉笑了笑:“既然她的事解决了,是不是也该解决我们的事了?”   商丽歌一愣:“我们的事?”   “回红楼,有东西给你看。”闻玉环住商丽歌,拉着缰绳扬鞭,马蹄飒沓,直奔澧都。   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了红楼,闻玉抱着商丽歌下马,一进小重山便听飞霜道:“公子、姑娘,东西都备好了?”   “好。”   闻玉拉着人上楼,商丽歌忍不住失笑:“难得见公子这般急切,什么东西,非要我此时看?”   闻玉示意商丽歌上前,商丽歌推开房门,神情倏尔一滞。   只见公子房中放了两个巨大的衣架,左边的长裙灿若烟霞,金线绣凤,鸳鸯交颈,针线密密栩栩如生,火红的颜色映得商丽歌眼尾发烫。   “这是……”   “是你我的婚服。”   闻玉牵了商丽歌,令她看向自己:“歌儿不是说最喜红色么?我送你这件大红嫁衣,歌儿可还欢喜?”   商丽歌一怔,深望进公子眼中:“嫁衣非短日可制,公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在你同我回澧都后不久。”闻玉眸色深深,“你我曾定三月之期,如今期限已到,我却舍不得放歌儿离开。不如,你嫁了我,自此夫人在何处,闻某便在何处。”   商丽歌眼睫微颤:“在闵州时,公子便有了如此打算吗?”   闻玉抵上她的额头:“是啊。”   商丽歌扯了他的袖子:“皇位也不要了?”   闻玉轻笑:“我早说过了,什么都比不得歌儿重要。皇位对于赵珏来说可有可无,可闻玉,却是非你不可。”   闻玉叹道:“歌儿,嫁我可好?”   他竟是这样计划周全,一早便筹谋部署,如今又这般情话绵绵,商丽歌忽而觉得,她这辈子都跳不出公子的手掌心了。   也好。   就叫公子这辈子,也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吧。   商丽歌忽而抱住公子,收紧手臂,唇边的弧度也越来越大,眼里尽是若星辰般的愉悦欢喜。   她道:“好。”   话音落下的那瞬,公子的吻也跟着落在她眉间。   仿若什么郑重的誓言,虔诚而又热烈。 第一百三十章 晋江独发   今日红楼大喜。   朱色檐角上早早挂起了大红灯笼,鞭炮震天。   第一公子与商大家的婚事,令朝野瞩目,就连太子也亲自提了块“百年琴瑟”的匾额来,贺二人新婚之喜。   除此之外,秦阁老、内阁学士、吏部尚书、大理寺卿,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接连到场,还有红楼诸人,排面不可谓不大。   外头一早便开始闹哄哄的,小重山内,商丽歌犹在梳妆。   红色小衣、红色绢衫,红色纱袍再到红色嫁衣,一水儿的灼烈红色,看得商丽歌都眼晕。   全福娘子给商丽歌开了脸,用热水净面,又抹了层珍珠粉,再细细上妆,手法娴熟,一点错漏都不能有。   季芸托着腮看得认真,忍不住道:“商姐姐,你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新娘子了。”   商丽歌笑她:“你才见过几个新娘子?”   全福娘子道:“小姐没说错,嬷嬷我见的娘子可不少了,也当真没见过比姑娘还好看的。”   商丽歌笑着抬目,镜中的女子穿着火红的嫁衣,长发绾起,双眉如柳,端的是明眸皓齿,媚色无双,只略略勾唇便足已叫人挪不开眼。   商丽歌满意道:“嗯,够勾住公子的魂了。”   众人哄然笑开。   外头鞭炮又起,飞霜道:“来了来了,公子迎亲来了。”   商丽歌自小重山出嫁,公子也从红楼迎亲,轿子会从小重山出,绕城一圈再抬到红楼。此时,公子正被红楼姑娘拦在外头,要他作催妆诗。   这点难不倒公子,外头还有一大帮学子跟着出谋划策,素湘不好只用诗文斗法,便索性往刁钻的来,搜罗了各种千奇百怪的谜题让公子来猜,不料竟也是一猜一个准。   众人拥着公子就要往里闯,素湘拦在前头,又提出让公子以舞会友。红楼里的人少闻公子抚琴,跳舞更是从未有过,一时呼声震天。   闻玉笑了笑,也不为难,问人借了柄剑来,竟是当真跳了段剑器舞。一时只见红衣飒飒,剑光缭乱,叫人目眩神迷,一舞毕时,不等众人回过神来,闻玉已收了长剑,快步入了楼去。   这一路过关斩将,竟是无人再能拦他。   商丽歌听着季芸随时汇报外头的动静,听闻公子起舞,亦忍不住心头发痒。说起来,她见过公子抚琴吹笛,却还从未见过公子跳舞。   正遗憾不能亲自瞧上一眼,飞霜来喊,说是公子已到门前了。   商丽歌盖上火红的盖头,被人簇拥着往外走去。很快,她的身边又多了一人,与她保持着相同的步调,一步一步往外。   商丽歌没有父母高堂,便拜别了明姑,迎着外头的鞭炮笑闹,由公子牵着送上花轿。   燕尾街两旁皆是夹道的百姓,红楼的姑娘们撒着糖果铜钱,一路热闹非凡。欣荣和燕翎就站在人群中,目送花轿走远。   婚礼前,商丽歌也给欣荣递了帖子,邀她和燕翎参加婚礼。红楼之中她也一早便打点好了,没有人会提及“欣荣”这个名字,但欣荣没有进去,她能目送商丽歌出嫁,便觉足够了。   只希望商姑娘和公子,能和和美美,相携一生。   花轿走得慢,再回到红楼已过了两个时辰。红楼里的宾客却只多不少,远远瞧见那顶朱红的轿子,欢呼笑闹便如潮涌不止。   花轿压下,轿帘被人掀起。商丽歌在火红的盖头下看到了公子的手,白净若瓷,指节修长,当真是顶好看的一双手。   商丽歌勾唇,将自己的手放进公子掌中,几乎是同一瞬,公子便收拢掌心,将她稳稳牵住。   “新人入堂,敬拜天地。”   商丽歌与公子拜过天地,又拜过堂上的两块无字灵牌。旁人无需知晓这两人是谁,只要公子和商丽歌记得,便已足够。二人侧身,又朝着特地赶来的卫忱拜下,老人家笑得合不拢嘴,连道了几声“好”。   最后一拜,夫妻之礼。   商丽歌转过身,与公子相对,随后缓缓一拜。   自此礼成,他们便是夫妻一体,从此相偕□□白头。   龙凤喜烛燃得热烈,商丽歌坐在床沿,听着全福夫人唱礼,眼前忽而一亮。   商丽歌微微一愣方抬起头来,一眼就撞入公子眸中。   一身红衣的公子,俊美无俦,又有种别样的风流雅致,浓烈的颜色衬着他的眉眼,可称得上惊心动魄。   商丽歌目露惊艳,闻玉同样眸色一深。   眼前的新娘雪肤花貌,朱唇一点红,眼角眉梢俱是迤逦妩媚,只一眼,便轻而易举地乱了他的心神。   闻玉微微俯身,顾不上身后人的哄然笑闹,只凑近了商丽歌道:“我很快回来。”   商丽歌的面上拢上一点微红,不知是羞的,还是因着烛火映照。   然众人显然觉得是前者,一时笑声更大。   公子素来言出必行,商丽歌将将梳洗完,卸下妆容,公子便已回来了。   商丽歌望着他,心头的跃动一下强过一下。   屋里的其他人早已退了出去,闻玉快步上前,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商丽歌轻呼一声,娇斥道:“作什么?公子可还未洗漱呢。”   “哦。”闻玉应了声道,“我是抱你到床上等,怎么,歌儿是已然等不及了?”   商丽歌羞得推他,闻玉轻笑,却也依言先去洗漱。   闻玉褪了新郎服,换上的仍旧是大红的里衣,商丽歌瞧着他的眉眼,着实觉得心旌摇曳。   “累了一天,可吃过东西了?要不要让厨房再端些吃食来?”   商丽歌摇头:“方才用过一些了,眼下倒是不饿。”   “那便不叫了。”闻玉笑道,“毕竟……春宵苦短。”   商丽歌瞪他,闻玉又取了剪子来,剪了自己的一截发尾,又剪了商丽歌的一截,用喜结交叉捆在一处,塞进喜袋,如此算是结发同心。   “其他的礼节可都成了,如今就只剩下最后一项。”   闻玉微微抬眉,目色缱绻。商丽歌忽而有些心慌,颤着眼睫道:“公子可想过我们之后去哪儿,是先下江南呢,还是……”   “这些以后再说。”   闻玉拉过她,扫过被上的喜枣桂圆,将她轻轻放置榻上:“这些事情,我们以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讨论,唯有今夜不行。”   闻玉低声道:“今夜是我和歌儿的洞房花烛,旁的可什么都不许想。”   今日的公子,除了往日熟悉的清冽松香,还多了一丝酒味,商丽歌闻着,便觉着熏熏然似醉了一般。   只听闻玉附耳道:“歌儿欠了我许多的账,今夜,我定要一笔一笔,好好清算。”   商丽歌望着公子的眼,那眼中有她,小小的一个,却占据了他全部的目光。   商丽歌弯唇,主动伸手,勾了公子的颈。   这是她的公子,她一人的公子。   这一触即发,若星火燎原,竟是一发不可收拾。   屋内喜烛高燃,烛泪点点,映着满堂灼红,这样热烈的颜色,叫人单只瞧着便生出满心欢喜。   而那无边媚色,今生今世,也只许公子一人娇藏。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