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千金重生靠养首辅暴富   作者: 水zhu   文案:   芸娘穷怕了,一辈子的愿望就是吃香喝辣。   前世,她知道自己身世是汴京城里的陆府千金,以为苦日子就要到头,日后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谁知进了京城,陆府上下对那订了好亲事的假千金偏爱有加,处处嫌弃她的粗鄙不堪,最后更将她关在后院里,任由她染病死在寒冬腊月里。   重活一世,芸娘再见到寻亲的人,白眼一翻,这亲谁爱认谁认。   她转身在门口雪地里捡了个瘦弱少年。   竟然发现这少年就是日后那权倾朝野,手段凌厉的年轻首辅。   于是,芸娘在这个冬天有了个新想法。   她准备趁着顾言落魄哄着成个亲。   等日后他高中榜首,身世恢复,必定是瞧不上她这等粗鄙的糟糠妻,那时和离再分她一大笔钱,她不就发了。   芸娘抱着这想法,开始了每日养相公的账簿。   束脩腊肉三条,雪夜里跪着求学,一百文。   生病请大夫,冒雨出去采药,五十文。   赶考路费,京城辛苦干活养家,一百三十文。   ……   等到放榜那日,顾言身世恢复,入主凤阁。   芸娘把账本甩到他面前,说要和离。   谁知那顾言穿着一身紫公袍,翘着二郎腿,看完只笑了笑,眉毛一挑,   “娘子,你这账算的不对罢。”   芸娘一听这话,双手叉腰,眉毛竖起来,   “顾言,你都当首辅了还想赖账?!”   顾言将她一把带在腿上,下巴搁在她肩头,一本正经道,   “我的意思是你这账我怕是还不起,不如拿别的抵了去罢。”   芸娘纳闷,“拿什么?”   那双桃花眼笑眯眯看着她,   “你看我怎么样?”   ——————————————————————————   顾家一朝失势,满门落罪。   谁曾想十年后,顾言连中三元,摘了榜首,翻了顾家的血案,成了当朝首辅。   京城里都道新贵顾首辅有个粗鄙的下堂妻,   不少人等着他休妻再娶,好把自家闺女送到跟前。   但谁知这顾首辅不仅没休妻,竟然还是个妻管严。   城东一辆马车驶过,路人议论纷纷,   “首辅又惹夫人生气了?这个月第几次了?”   市侩耿直小太阳女主×病娇腹黑痴情首辅大人   尽量日更,晚11-12点更新。全文存稿沙雕轻松古言指路专栏《穿进玛丽苏后我和男二跑了》,反套路穿书文。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芸,顾言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那个疯批首辅,我家的。   立意:无论面对怎样的绝境,都要勇敢追逐爱情和抗争到底 第1章 、天爷啊,她救了个不得了的人   大周建元二年冬,大寒。   边陲小镇上大雪纷飞,雪花顺着早市白腾腾的热气落在头顶,化成晶亮的水珠,顺着少女俏生生的脸庞滑下,一双杏仁眼跟山间小鹿一样,水汪汪的,穿着泛白冒絮的灰袄子,两个脸蛋迎风被吹得皲红。   巷口的风卷雪碴子直往人脖子里钻,这注定是个不好过的寒冬。   少女踮起脚尖,从挂钩上取下整扇猪肉,举起半臂粗的短柄厚砍刀,利索地先砍下猪头,刀峰抬起再向下一劈,案板震了震,砍断半边猪胁,手腕一翻,用刀尖剔掉骨头,余下净肉再片成小块,打好油纸递给对面。   “芸娘,你这力气可又见长了。”   一旁买肉人啧啧称奇,好家伙,成年男人杀头猪都不容易,别看这小姑娘瘦瘦小小,宰个两百来斤的猪跟闹着玩一样,这得多大的力气。   看客中有人起哄,   “芸娘,将来谁娶了你,可是不愁没人干活了。”   芸娘一抿嘴,眼睛瞪得滚圆,手中的刀往案板上一插,认真地说,   “我将来嫁人可不给人干活,我要吃香喝辣的,过好日子。”   “哟,你以为你是个千金小姐吗?”   “千金小姐有什么好的?!”芸娘眼睛乌溜溜一转,   “还不是看人脸色,我要嫁个大官,这辈子要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就凭你?!山鸡还想变凤凰,做梦呢!”   一阵哄然大笑,众人买完肉散去。   芸娘把收来的铜板拢在手心,仔细地数了几遍,眼睛眯成了一条月牙儿,小心地揣进怀里,又将剩下的边角下水,用油纸包起来放进竹篓,这才收摊离开。   北风呼呼地刮着,风中带着些坚硬粗粝的冰粒子,芸娘抹了把脸,想着今天带回来的下水,若做成猪杂汤,热乎乎,白花花,洒上一把香甜的黍子,别提多香了,她咽了咽口水,脚下步伐加快。   “芸娘,快回去瞧瞧!”   刚到村口,白茫茫的雾霭群山中,远远就听到村头阿婆拉着嗓子,   “你家门口来人了,好气派的马车……”   芸娘心里一沉,脸上的笑收起,望着天边暗沉沉的黑云积压翻滚,一场风雪要来了。   黄土砌成的矮墙外停着辆马车,拉车的骏马喷着白气,雾气腾腾中,马皮毛油光水滑,车棚顶上好的皮子在雪地里锃光发亮,与这破落的小山村格格不入。   一名中年妇人站在马车旁,穿着厚实簇新的绸面袄子,在她的身后,跟着两个短打棉袄的男子,身材魁梧,竖眉吊眼,腮肉低垂。   随着她走近,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妇人从她破旧的棉衣扫到通红的手指尖,再到沾满泥泞的棉鞋,眼里的鄙夷一闪而过,   “你就是芸娘?”   芸娘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眼前人。   她做梦也不会忘记这张脸,上辈子,她就是被这个张娘子寻回了陆家!   芸娘本名陆芸,她本该是陆家的小姐,只因当年她娘陆夫人回乡祭祖时早产,被产婆和自己女儿对调,后来产婆担心事情败露,就把她丢在了山里,被一个老兵捡到,带到了这座边地小村。   前世陆府的人寻来,芸娘听到自己的身世,本想着以后不用再挨饿受冻,一生无忧。却没想到,她一回到陆家,处处遭人嘲笑排挤,人人都说她是个行为粗鄙的野丫头,比不上那个温柔贤淑的假千金姐姐,最后更嫌弃她丢人现眼,把她扔在偏僻的庄子里不管不问,任由她活活病死。   张娘子见她不作声,心想她在乡野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眼中的鄙夷更甚,脸上褶子一深,扯出个没到眼底的笑,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关你什么事?”芸娘眼睛眨了眨,“你是谁?”   张娘子噎了下,脸上的笑冻在嘴边,这姑娘看着软绵绵,怎么一张口气死人,   “我们是从京城来的,打听到你十五年前被个老兵收养,特来寻你回京认亲。”   “回京?”   少女眼皮子一翻,清脆道,   “你们认错人了,这就是我的家,我没亲人。”   话落,她略过几人,直直地就要往屋子里走。   “诶,你!”   没料到这乡野丫头这番不给脸,张娘子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急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姑娘,你就从没想过自己亲生爹娘是谁?那老兵有没有跟你提过你的身世,给你留下什么物件?”   芸娘知道他们在找什么,老兵死的时候曾给她留下了当时捡到她的襁褓,里面有个刻着陆字的长命锁,前世就是凭着这个她与陆家相认,只不过这回她既然再不想与陆府有瓜葛,自然不会拿出来。   少女甩开张娘子的胳膊,一挑眉,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滚圆,像晶莹剔透的黑葡萄,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还说什么物件不物件的,说是京城来的,又是什么陆家李家的,我看你们就是不怀好心,图我家的房子!”   “诶,你这臭丫头怎么说话呢,谁要你这几间烂草房,别废话!跟我们走!”   说话间,两个仆役堵住她的去路,其中一人伸手欲拽芸娘,却一把被芸娘反手扭住他的手臂,用力向外一拧,   “嗷!!!”   惨叫声回荡在小山村内,张娘子身子打了个哆嗦,帕子僵在手上。   见鬼了不是,这丫头看着干瘦,浑身没几两肉,怎么能这么大力气?!   另一人见状,急忙上前搭手,只见那瘦弱的身影如只狡兔,一个闪身错开,他只将她背后的竹篓被了扯下来,里面猪肠猪肺洒了一地。   那人连忙后退,捂着鼻子,踢了脚竹筐,一副嫌弃的样子,   “这么臭,什么腤臜玩意儿。”   少女瞪大眼睛,怔怔盯着那雪地上脏兮兮的猪下水,再抬头,眼里窜起簇簇火苗。   当着几人的面,她转身从竹筐里抽出一柄半臂长的大砍刀。   “你,你要做什么?又哪来的这刀?”   张娘子脸色煞白,身子在这雪地里抖得跟片片雪花一样。   “杀猪刀,专门砍畜生用的。”   少女话音冷冷的,手中的刀梗泛着凛凛寒意,   “我说了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再死皮赖脸不走,我可就报官了,到时候,公堂之上好好说说你们怎么欺负人!”   张娘子噎住了,嘴唇抖动半天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村子不大,这番动静已经引得不少村民在自家墙头门内伸着脖子好奇打探。   这陆府派他们来寻亲生女儿,本就是个见不得人的私事,现如今这野丫头这么难缠,再闹下去,只怕她真要闹大到官府里去叫人传开了,陆家的脸面也就没了。张娘子没再说什么,只深深再看了眼芸娘,转身带着两个仆役灰溜溜地上了马车。   马车在雪地里颠簸着,村庄渐渐远去,只剩下一片苍茫田垄,车上的人掀开了车帘,回头望了一眼那道消瘦的身影,低声问道。   “娘子,咱们就这么回去?明明打听的就是到了这村子里。”   张娘子一挑眉,“你瞅她那性子还能继续打听下去吗?”   车上几人似是想到这女孩刚刚一身蛮力和大砍刀,一时都心有戚戚。   张娘子扶了扶发髻,话音冷然,“不是咱们不想找,可这找了也有三个月了吧,四处都找遍了,人就是没找到,现在连一点苗头也断了,要怪就怪这陆家小姐,命不好,这辈子恐怕没有这样过好日子的福分。”   眺望渐渐远去的马车,平日里偏僻的小山村又恢复了宁静。   芸娘立在雪地里,片片雪花落在肩头,她心头却滚热,仰天吐出了口憋在胸口的气。   这辈子终于她不用再回陆家了!   但一转身,看到地上的一片狼藉,她秀眉皱成一团,眼中满是心疼,小声嘟囔:   “晦气死了,跟陆家沾上就没好事!”   芸娘缓缓蹲下身子,将散落在地上的猪下水,一点一点的捡了起来,这东西回家洗洗还能吃。   忽然,雪地里有抹血迹吸引她的注意力,与鲜红的猪血不一样,有些黯淡,点点滴滴,如同皑皑白雪中冒出的朵朵血花,分外刺眼。   芸娘顺着血迹走过去,绕过一块石头背后,愣在了原地,那竟是个少年,大雪覆盖着他的身体,身上洇出暗红血迹。   村子地处边陲,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   这时节边地经常会有逃兵和流人,这些人村民说过是不能轻易救的。   突然,芸娘眼神一瞥,那修长的指节被划到得血肉淋淋,但那指尖在动。   他还活着!   她看着那雪地里的人半晌,迟疑间蹲下身子,用衣袖在他脸上抹了一把。   露出了一张少年气的脸,五官清秀,眼下长着一颗泪痣,像是这漫天大雪中的一点鲜红的朱砂,挂冰的睫毛微微颤啊颤,直颤到了人心尖上。   芸娘屏住了呼吸,前世今生,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芸娘蜷缩了下手指,偏过头猛地站起来,可一转身,就听到了风雪中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心里一揪,脚下像是被什么绊住,一步也迈不开。   罢了,腊月忌尾,看到人受伤,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就当作是积德吧。   芸娘这么想着把人背回了家,草屋里只放着张窄床,少年的血沾染得被褥上都是黑红一片。   她转过身,在炉火旁坐下,取了块帕子,正要替他擦拭。   “咚!”   有个物件清脆地掉了出来,芸娘一怔,弯腰捡起那东西举在火光下。   火光透过这才看清是块玉佩,莹润光泽,通灵剔透,说不出来的好看。   她依稀记得前世在陆府见过一块御赐的和田玉,那玉晶莹剔透,可远远也比不上眼前这块。   一翻背面,摸了摸玉佩后面的字,顾,后面刻了个小小的言。   芸娘皱起眉头,放下玉佩,扭头朝床上的少年望去,犹豫片刻,她轻轻拉下他的衣领,不由地倒抽了口凉气。   少年脖子处有个刺配,配凉州屯驻军重役,这是建元年的规矩,犯了重罪的王公大臣家属,都要用金针在脖后受墨刑。   流放,建元二年,姓顾。   脑海中闪过前世在汴京时远远见过的那个极矜贵的人,芸娘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脑中像一道惊雷炸起,和记忆中的惊鸿一瞥重叠在一起。   手上的盆砸在脚底,水溅得到处都是,灶上炉子里的水也开了,嗡嗡地催命一样作响。   芸娘心跳得和擂鼓一般快,轰隆隆地似从心口跳到了耳膜处。   天爷啊,她救了个不得了的人。   建元十年,朝上出了个呼风唤雨,权势滔天,心狠手辣的顾首辅,据传那位大人少时曾因父获罪流放,脱罪后连中三元起复,血刃仇人,把持朝政数十载,他名唤顾言。 第2章 、与婚书   灶下的柴烧得极旺,噼里啪啦地在耳前爆开,像是把芸娘也塞在炉膛里烤一样。   这哪里是救了个人,这分明是救了个阎王爷!   相传顾言把持朝政之时,就连东宫里的太子爷都得避道而行,再想到日后这人那些心狠手辣,权势滔天的传闻,芸娘哪怕坐在火边,四肢百骸的骨头缝里都窜着阵阵凉气。   “陆芸!开门!”   突然,砸门声响起,惊起几只雀鸟,簌簌的落雪从墙头落下。   芸娘望了眼窗外,急忙给床上的人掩上被子,朝着门外喊了声,   “谁啊?”   “沈海,你大伯。”   芸娘微微皱起眉头,起身走到门边,沈海是她养父的大哥,平日里并不来往,不知为何今日反而来找她。   想着,芸娘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破落棉衣,缩手驼背的中年男子,见她开门,拉住身旁的妇人,急急指着她就道:   “就她,这就是我大哥的养女,你给看看。”   那妇人头上插着朵绢花,身穿枣红花袄,眼珠滴溜溜地把她从上到下的打量个一遍,半晌微微点头,用帕子捂住嘴,凑到沈海旁,   “不错,脸色红润,看着是个好生养的。”   听到这话,沈海手攒进袖里,眼里冒着些精光,挺起腰板,脖子一抻,脸上的肉抖了抖,   “我就说我小弟捡的这丫头十里八乡都挑不出第二个,这亲事错不了。”   “亲事?什么亲事?”   听到沈海的话,芸娘直勾勾地望向两人。   沈海嘴一撇,醒了醒嗓子,   “你年龄也到了,我给你说了隔壁李家沟阿牛,家里开春有十五亩地,今天带媒婆来看看,把日子订了。”   芸娘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眉毛一挑,   “大伯,谁不知道隔壁村阿牛是个傻子!”   那媒婆听到这话,帕子捂住嘴一笑,上前拉住她的手,   “你这姑娘,人傻不傻有什么关系,这年头只要能吃饱饭,嫁谁不是嫁呢。”   “既然这样好,那你自己闺女嫁啊,反正我不嫁!”   芸娘说完,看那媒婆的笑僵在脸上,她乌溜溜的眼睛一瞪,甩开她的手,向后退一步,双手扶住门扉就要合上门。   这时,一只脚卡在了门缝处,竟是那沈海,他脸色阴沉如黑云,一只眼挤在门缝里,咬着牙根道,   “死丫头,当年要不是我那小兄弟捡到了你,你早就死了!现在还住着我家的屋子,这恩情你就是当牛做马都还不清,让你成个亲怎么了?!”   芸娘看着门缝处幽暗的人眼,若是前世她遇上沈海这般威胁,必然害怕极了,可现如今她都死过一遭了,还怕他这些故弄玄虚的手段做什么。   门里传来一声轻笑,沈海一怔,只听清脆的嗓音从门缝里钻出来,   “大伯,当初救我的是我阿爹,养我这么多年的也是阿爹,这房子是他留给我的,理应是我的,现在你想借着这些由头让我成亲,门都没有!”   “诶,你!”   话音一落,门狠狠地“嘭”得一声合上,沈海没来及避,鼻子吃痛,嗷了一声,弯腰捂住,紧接着是落锁的声音,这动静震的积雪从院前树上掉落,又砸了门外两人满头。   媒婆拍着袄子上的雪,想到刚才的情形,不禁扯了扯沈海的胳膊,   “沈家大郎,这……你家好生厉害的小娘子,要不然,我看这亲事还是算了吧。”   沈海揉着泛红的鼻头,面色比天边的乌云都阴沉,朝着屋子啐了口吐沫,   “呸,礼钱都收了,算了什么算!”   说罢,他又上前大力地拍了拍门,积雪簌簌地落在脚下,   “陆芸,我告诉你,明天我就带人来下礼,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这声传到屋里,芸娘坐到床边,望着灶膛里的彤彤火苗,心思跑远了。   她养父这大兄沈海一惯是个诨人,上一世她去了京城后,他还去陆府打秋风,后来被人轰走了。   没想到这一世,她留在村里,沈海竟把主意打到她婚事上。   眉头微蹙,芸娘心里明白,这亲定不能成。   可沈海名义上也算是她长辈,叫他拿捏住她婚事,就算这一回不成,指不定还有下一个阿狗阿猫呢。   要不,她逃吧,逃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过活。   可一转头,望向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那点念头又被压了下去,这世道维艰,好歹这里还有个庇身之所,跑了她又真的能活下去吗?   成亲。   芸娘把这两个字在舌尖翻滚来去,心里跟灶膛里的火苗一样起起灭灭,忽明忽暗。   思索间目光游移到床上人身上。   微微火苗下,少年的脸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他眉如远山,薄唇浅淡,眼下的那颗泪痣,像是寒天冷月里的孤星,又像是漫天大雪里的寒梅。   她忽然想起来,前世她见过顾言。   那是汴京上元节灯会时,火树银花不夜天,她站在城墙下的人群里,顾言站在高楼上点灯,身边王公贵族环簇,他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灯下宛如谪仙,她只能呆呆地望着。   那时旁人告诉她,首辅是个大官,很大很大的官,是她做梦也摸不到的人。   电光石火间,芸娘心里忽然蹦出来个大胆的念头。   既然他顾言是日后要当首辅的人啊,为什么她现在不和他成亲呢?   这念头刚蹦出来,又被她压了下去,不行,顾言心性凉薄,行事心狠手辣,怕是现在占了他的便宜,日后不得善终。   可心里又有个声儿说着,怕什么,他顾言是厉鬼还能吃人怎么的,不就是成个亲嘛。   再说她与其嫁那傻子阿牛,还不如和顾言成亲呢,若是日后他发达了,嫌弃她了,和离了就是。   他顾言可是日后要成首辅的人,他有的是钱,分她些和离钱,她也是不亏的。   这念头一旦有了,就像四月梅雨季的雨水,怎么也止不住了。   芸娘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咬了咬牙,抓起今日杀猪得的铜板,冲进了村里,敲响了老秀才的房门。   门被拉开,望着眼前白须荏苒的老者,芸娘喘着粗气,口里白气缭缭,眼睛里亮晶晶的,   “先生,求您帮我写个东西。”   -------------------------------------   “与婚书。”   “今顾言与陆芸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两不相弃,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此证。”   屋内,灶台里的火烧得极旺,   少女声音清脆,坐在床边轻轻念完,转过头看着床上的人,   “我救了你,这算你报答我的,我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不说话就是我就当你认了,你可愿意娶我?”   自然没人回应,只能听见柴火在炉膛里烧着的声,噼里啪啦,像个火星一点点在心间爆开。   芸娘睁着一双杏眼,圆滚滚的,火炉里的光映在眼里,似带着些笑意,   “这是你自己选的,我可没有逼你。”   她拉起少年修长的食指,在婚书上按下了个如血般鲜艳的指印,再把自己的也按在一旁,喃喃道   “那从今日起,你我便是夫妻了。”   夫妻,这个词在舌尖绕了绕,对芸娘来说新奇又陌生。   上一世她初到陆家,也有人给她说亲,只不过后来知道她是乡下来的,又纷纷嫌她粗鄙,渐渐地也就没有人再愿意理她了。   芸娘看着少年的脸,这以后便是她的相公了。   先不论别的,这顾言长得是真好看,但就是太单薄了些,这明明看着风一吹就倒的文弱的读书人,怎得日后就成了那么厉害的人。   少年的眼皮突然动了动,额头上冒出些虚汗,芸娘心里一紧,急忙坐端,怕他醒来,可见他眉头蹙起似只是有点难受,她赶紧拿起帕子。   可就在帕子碰到他脸上的时候,那双眼突然睁开,他的眼神极冷,一张口,像是树枝刮过地面的声儿,   “你是谁?”   芸娘整了整碎发,露出个浅浅的酒窝,脸上还带着些红晕,   “我叫陆芸,是你娘子……”   话音刚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   芸娘急忙弓腰,想伸手给他拍背,可手刚伸出去,却被人一掌挥开。   “哎呀,我都是你娘子呢,也就不算外人了。”   说着她不管不顾替他扶背,少年想推开她也没力气,眉头紧蹙,只得任由她去,道,   “这里……是哪里?”   “漳州卢县。”   “你可送我去州府谢家,有重谢。”   “你要走?!”芸娘睁大眼睛,“那我怎么办?”   “你……”顾言抬起眼皮,似有些不解,   芸娘脸色一变,   “我告诉你,婚书都签了,你,你别想反悔!”   “婚书?!”   “喏”   芸娘把那张纸从怀里取出来,递到他面前,顾言扫了一眼,脖子一梗,竟然喷出了一口血,   半天没动,一摸鼻子底下,竟是快没了气,芸娘心里一急,   这不行,她还没当上首辅夫人呢,这顾言怎么能死,打开门就想去请大夫。   可是刚一拉开门,就停住了脚步,年关将近,她哪来的钱去城里请郎中,可又不能不救顾言,毕竟还要靠着他以后发达呢。   想着芸娘把目光移到她唯一的家当猪圈那边,母猪阿花哼哼直叫,再养两月,它就能下小崽子了,原想下了小崽就不用这么每日给人杀猪了,可现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芸娘只停了一下,拿起刀,冲向猪圈。   “哎呀,这人你再晚来些就没了。”   请来的郎中摸着胡子,语重心长地说,   “本就外伤重,还怒火攻心,没死就谢天谢地吧,少年人多大点事能气成这样。”   芸娘觑着床上人的脸色,想着成亲这事,总有些心虚。   送走了老郎中,她熬了药,端着药碗走到床边,   “你,你……再生气也得把药喝了吧,药凉了就没大用了。”   床上少年半坐起倚在床头,却闭着眼一动不动,跟个石头人一样,芸娘把碗凑到他面前,   “喝一口,就喝一口。”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一挥手,把她手里的药碗打翻在地,药洒了满地都是,屋里一片寂静。   芸娘愣了愣神,咬了咬嘴唇,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将药拢起来,小心翼翼用纱布拧出来,手被碎片划得伤痕累累,也一声不哼。   再抬眼,床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的眼,又看了她多久。   灶膛里飘出的零星灰烬中,他眼角眉梢像是被风吹散的暮霭群山,看不清道不明。   芸娘把药拧进碗里,再递给他,   “呐,喝药。”   他眉头微蹙,盯着她被烫得通红的手,声音低哑,   “你……为什么对我这般。”   芸娘抬头,火光下眼里仿佛闪着碎光,如三月春枝头的花骨朵,没有过多的修饰,颤颤巍巍,最质朴却也最动人,   “因为你是我相公呀。” 第3章 、我是她相公(修)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芸娘怔了下,她捧着药碗,眼神有些游移,“玉佩,对,我看到你玉佩上的名字了。”   “你……识字?”   “我阿爹教的,他是个老兵,也是在兵营里跟旁人学的。”   火光下顾言脸色晦然不清,额头碎发遮住眼睛,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抿了抿嘴。   他接过碗,苦大仇深地盯着碗里黑漆漆的药,猛地一仰头将那药喝下。   “咳咳。”   随着胸口的起伏,药顺着下颌流到衣襟内,芸娘抓起手边的帕子,刚搭在他衣襟处,忽然一只凉冰冰手摁住了她的手,幽暗的眸子闪过一丝慌乱:   “你做什么。”   芸娘抬起头,自然而然道,   “给你擦身子啊,你这衣服都湿了,穿着多难受呀。”   说着,她从身后取出一个包袱,边解开边道,   “我阿爹留下了些衣服,你看看能不能穿。”   看着芸娘比划着衣服,红彤彤的炉火映照着少年的脸侧,苍白的脸上也染上了一丝微熏的红晕,他微微偏过头去,嗓子像是风刮过枯树枝的声音,   “我自己来。”   顾言接过衣物,却见芸娘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脸上不由地绯色加深,   “你,你别看。”   听到这话,芸娘眼睛滴溜溜一转,干脆地扭过身去,   “谁稀得看你,你快换。”   身后响起稀稀簇簇的动静,伴随着屋外落雪声在耳边清晰地交错,没由来地给这萧索破落的草屋里添了些人气,芸娘拉长了话音,   “好了没呀,灶上还做着汤呢,我可转身了……”   “别,别……”   突然听见两声猛烈的咳嗽,芸娘心里一惊,急急转身。   顾言面色苍白,伏在床上咳嗽,芸娘探身过去,替他扶了两下背,低头看他衣襟还未系好,正欲帮他把衣服合拢,手刚搭在他的衣襟上一顿,像半截木头一样愣住。   少年白皙的胸膛上新旧伤疤交错,黑红一片,像是被老牛耕过的水地,没有一块好皮,她手下微颤,手指蜷缩又伸展,轻轻抚上少年的胸膛,她听说流放的罪臣家属发配前都要杖脊,一日笞四十,三日加一等,过杖一百,五日加一等,不知顾家那般重臣,顾言受了多少苦。   “丑吗?”少年这话轻轻得,却听着揪人心。   “这有些什么的。”   沉默半晌,芸娘微微仰起头,凑到他面前,小声道,   “回头我给你把腊月的猪脂熬成膏,涂上个把月,这疤痕就全消了。”   “你……”顾言望着她,少女也看向他,一双黑色眸子带着莹莹灵气,   “顾言,我阿爹当年腿被人打断了半条,硬生生从漠北战场挺回来,他说过,人只要命还在,就什么也不怕,我不怕,你怕吗?”   顾言微微垂下眼睑,没说什么,半晌扯了扯手里的衣服,低声道,   “裤子我自己来。”   芸娘直起身子,顿时脸有些发烫,把衣物往他手里一塞,左顾右盼了一下,   “啊,灶要灭了,我去扛柴。”   门被慌慌张张地带上,也把光亮隔绝在外,黑暗的影子里,顾拙言垂下眼神,手颤颤地抓紧衣服上的温度。   大雪簌簌地落着,压在树上厚厚地一层,芸娘拎起柴火,抖了抖身上的落雪,她身材娇小,可是一手能掂起一捆柴火,双臂紧绷,大步朝着屋门走去。   进了屋,顾言已经换好衣裳站在床边。   芸娘眼睛扫了一眼就挪不开了,你别说,这长得真好看就是占便宜,明明是极简单的粗布衣,可穿到了顾言身上就有了股出尘的书香气,倒不像是家道中落的,而是个尊养高楼的少爷。   顾言看到她手上的柴,眉间微蹙,走了两步,要接过她手里的柴垛。   芸娘却灵活绕开他,把两大捆柴往地上一卸,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少年听着柴剁砸地的声音,眼神在她身上打了几转儿,微微眯起眼睛,   “你力气惯常这么大吗?”   “对啊。”   芸娘露出甜甜地梨涡,   “我自小力气比村里面的男孩子都大,他们掰手腕都掰不过我。”   说着她就把锅盖掀开,露出里面的阵阵白气,她用手扇了扇,鼻子抽了两下,   “这些活不用你做,要是再病了,我可没个阿花给你治病了。”   顾言眼神微垂,站在她身后,看着少女的发旋,有些漫不经心,   “阿花是谁?”   “我养了三年的母猪啊。”   听到这话,顾言抿了抿嘴,一时间陷入沉默。   芸娘用木勺在锅里搅了搅,舀了一勺什么,转身垫着脚,递到他面前,顾言看着眼底下的勺子,愣了下,   “这是什么?”   “猪肺汤,郎中说这个能治咳嗽,你尝尝。”   顾言拒绝的话到了嘴,可对上少女单纯希冀的眼神,便鬼使神差的张开了嘴,那汤顺着喉咙吞下去,一股热流就冲到了心头,   “好喝吗?”   这猪肺煮的简单,到嘴里味道极其寡淡,可少年垂下眼睑,认真地点点头,   “好喝。”   话音一出,芸娘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边的笑容像是艳阳天里的白云,又软又亮,干净得一眼就能望到底。   这时,外面一阵门响猝然响起,   “芸娘快开门!我带人来了!”   芸娘笑容收起,顺着音望去,眉间染上些恼色,对上少年淡然的眼睛道。   “你就在屋子里呆着,不要出去。”   她沿着雪覆盖的小院走了出去,看着被砸的颤抖的门板,秀气的眉头越皱越深,双手一推,门被推开,门外的人差点一个趄趔栽进来,不是沈海还是谁。   芸娘顺着他身后望去,还站了一堆人,提着七八个箱子,乌泱泱地跟天边的乌云一样聚在雪地里。   “快!把东西送进去,别误了时辰!”   见门开了,沈海稳了稳身子,拉着嗓子朝身后挥了挥手,   那些人听到话,七手八脚地抬着东西涌到门边,芸娘脚下动了动,削瘦的身子堵在狭小的门边,这队伍就跟笼子里的鸡一样,被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门外。   沈海扒开人群,站在芸娘面前,浓厚的眉毛冒着火气,说话间两腮抖动,语气带着些狠劲儿。   “诶,芸娘你今儿要是再胡闹!我可就不客气了。”   “胡闹?!”   芸娘站在门间,秀丽眉毛一挑,扬起清秀的脸,眼神大大方方地望向众人,像是从春寒料峭里刚破土的嫩草,在雪后的日头下微微泛着光。   “我说了不嫁!”   沈海听到这话,浑浊的小眼睛睁的滚圆,粗脖通红,扬声道,   “不嫁?哪还能由你做主。”   “由不得我做主,也轮不到你做主。”   “芸娘你什么意思?”   “这亲我结不了,见官吧。”   沈海脸皮一耷,眉头皱成了黑深的沟渠,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见官?你要做什么?”   芸娘把头一抬,扫过门前众人,扬起下巴,清脆道,   “我成亲了,再成亲便是要见官。”   这话如平地惊雷,震的在场人目瞪口呆,一时间人群里交头接耳,响起些窃窃私语。   沈海直瞪瞪看着芸娘瞪瞪看着芸娘,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   “成,成亲?!什么时候?”   芸娘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道,   “就在昨日。”   “胡说八道!谁许你成亲的?”   沈海脸色铁青,腮帮子鼓起,双眼冒火死死盯着芸娘,跟雪地里的饿了三四天的秃鹰一样,   芸娘从怀里掏出那张婚书,抖了两下,亮在众人面前,   “我自己嫁的,天地为媒,还有王秀才写的婚书,白纸黑字,摁了手印的。”   沈海看到那婚书,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身后骂声四起,   “好你个狗老汉,你不是说你侄女未成亲,这是作什么?退亲!”   说着众人纷纷抬起东西要走,沈海两眼一黑,急急忙忙拉住身后的人,转身看向门边的芸娘,一股怒火冲上心头,手里一挥,将那婚书打在地上,脸色涨得通红,扯着嗓子大声道,   “定是这丫头骗人!她说她成亲了,可大伙看看,人呢,人在哪呢?拉出来我看看。”   芸娘面对众人质疑地目光,冷声道,   “他病了,不方便出来见人。”   寒天里沈海嘴里吐沫星子和白气搅合在一起,手指着她,   “还说成亲了,连个鬼影儿都没瞧见,你以为你陆芸算个什么东西,让你成亲是看得起你,你若是日后年龄大些,就是个没人要的破鞋,无父无母的死丫头,活该饿死在世道里,无依无靠,不得好死……”   这话像刺扎在芸娘心里,可那说话的人还在喋喋不休。   “吱呦”   话音未落,身后门被拉开,沈海的话音戛然而止,像见鬼了一样看向芸娘身后。   雪花在昏暗的天空中飘落,一只修长的手弯腰拾起了那张婚书,抖了抖上面洇湿的雪渍。   芸娘看清来人,用袖口抹了抹眼角,抽了抽鼻涕,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些鼻音,   “诶,不是让你在屋里呆着呢,怎么出来了,你病还没好,又受凉了可怎么办。”   顾言没动,只是看着她的脸,轻轻摇摇头。   他抬手用手背笨拙地擦去她眼角的泪痕,刚刚还明亮的眼睛,这时雾蒙蒙的,眼泪不停地在眼眶中打转儿,跟她人一样,带着一股倔劲。   人群中一时没了音儿,众人都在暗自打量那门边的少年,眼睛都错不开,就这气度,这模样,十里八乡见百来家少年郎哪个有这模样的,怕是城里的顶富贵人家都养不出这般衿贵的气度来,   “你……你……”   沈海脸青白相加,眼神不住地扫过两人,最终落在少年身上,怒目圆睁,   “他是谁?”   “他……”   芸娘刚想开口,却被少年牵起了手,他一眼扫过门前咄咄逼人的众人,身板挺直,挡在她面前,如清风凛凛,为她驱散这萧瑟寒冬里的风雪,   “我是她相公。” 第4章 、攒路费(修)   天色阴暗,北风绞着雪砸在肩头,人群像是雪地里聚在一处寻食的雀鸟,咕咕唧唧的交头私语。   芸娘一愣,抬眼看着眼前少年风雪中挺拔背影,一时怔在原地。   沈海嘴哆嗦了半天,憋得满面通红,梗着脖子似从嗓子眼挤出一句话,   “你,你这是私相授受!这婚事我不认!”   漫天大雪中,少年立在门边,薄薄的眼皮一抬,抖落些寒气,清朗的声音回荡在门前,   “有婚书为证,有女纳婿,复逐婿而纳他者,杖六十七,后夫同其罪,女归前夫,不许赘婚。”   听到这话,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朗朗乾坤,这是大周律啊,这于平民百姓而言便是天了。   这少年郎看着面皮白净跟天仙似的,怎得面不改色说出这般骇人的话,又有哪个寻常人家会把大周律这般熟稔于心。   沈海左右环顾,也没了底气,恨恨扫过两人,但还抻着脖子道,   “呸,少在这里吓唬人!不就是识得两个字,我也读过两日书,十三四年前没钱拜主考,连县试的门都没进去,你道这世道穷人读书有个什么屁用?我那小兄弟倒是命好,家里掏家底给他买了军籍,还不是断了条腿,一家人在这里喝风饿肚皮!”   听到这话,芸娘眉毛一挑,抬眼越过顾言肩头,目光炯炯,声音清脆,   “大伯,说话要凭良心,我阿爹是拿了钱买军籍不假,可历历军功在册,拿命博回来钱都给了你,若不是你自己喝大酒赌钱,家里也不至于破落至此!”   沈海把手窜在袖子里,一撇嘴,不屑道,“就那两个钱,够干些什么使得。”   “你!”   听到沈海这般浑话,芸娘眉毛竖起,眼睛睁得滚圆,胸膛上下起伏,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却被人一把拉住手腕儿,   “十三四年前?”   芸娘一怔,少年人轻轻嗤笑一声,嗓音清冽舒展开,   “那便是开元三年左右,开元年初礼部侍郎就奏圣人废主考举荐,凡习举业之人都可参试,哪来不能参加科举一说。”   沈海面色一僵,抖了抖嘴唇,眼神闪烁,   “你,你个毛头小子,知晓些什么!”   少年人眉毛一挑,却没打算放过他,眼里有着轻蔑,慢悠悠道,   “再说十三四年前你也有三十好几了罢,可连个县试都没过,学的什么圣人之言?”   人群中响起哄然大笑,沈海的黑脸涨得如猪肝一般,那送礼的几人夹在人群中,更是面色为难,本就是这沈海拉媒做保的事,现如今这人亲都结了,还是个读书识字的,看着就气度不凡,没得惹一身官司,其中一人讪讪开口,   “沈大郎,这,这亲事便算了罢。”   话音将落,不待沈海再说些什么,看热闹和提亲的人群都如寒鸦般渐渐散去。   沈海环顾四周,自知这亲事是彻底黄了,脸色铁青融在这夜色中,离开前,恶狠狠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甩头啐了口吐沫,   “好啊,你们今日笑我没出息,我倒要看看,你找的这相公将来能有多大能耐!”   黑色的夜幕落在田垄上,村庄四处升起袅袅炊烟,山里远远地回荡着狗吠声,再就是村里人拉门落锁的声音,大雪纷纷扬扬,掩去一地杂乱脚印泥泞,也掩去刚才的一场闹剧。   芸娘双手掩住门,将外界的一切纷扰阻隔在外,她抬眼看着身旁的身姿隽秀的少年,屋里灶下些许微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映在他白皙如玉脸侧,带着些橙黄的暖意。   想到刚才顾言挺身而出,在众人面前替她辩言,芸娘眼睛弯成了月牙,眉毛都要挂到了天边的云端,止不住上挑得意。   顾言看到她这幅模样,想到了以前府里养的圆脸狸猫,高兴的时候就是这般狡黠模样,就差蹭人竖尾巴了,唇边不由地也带起了个弧度,   “你高兴什么?”   “我高兴你说得那些话啊。”   芸娘眼睛晶亮,往他身上瞄去,这顾言倒也不像日后传的那般面冷心狠,薄情寡义嘛,不枉她费心尽力救他一场,要知道还从没人这么护着她呢,这么想着,她扒拉着他的胳膊,   “诶,顾言,你刚才说的话能再说一遍么。”   少年看着她搭在胳膊上的手,清秀的眉毛一挑,微微抬眼,碎光像是在眼里散开,   “我刚说了些什么吗?”   说罢,转身向屋内走去,芸娘一愣,急忙小跑碎步跟在后面,   “诶,你说了的,你说你是我相公!”   少年拉长了音调,松散道,   “你听差了。”   “我没听差!”   芸娘刚追到门边就停在原地,少年立在屋子里,负手而立,明明是简陋的茅草屋,却如巍巍高山,皎皎寒月,不知怎得又和记忆中那城墙之上的人影合在一起,又想到他刚才人前熠熠生光的模样,仿佛他天生合该是那个样子。   “怎么了?”   顾言见她停在门边,温言问道。   芸娘咬咬嘴唇,就着微微火光,抬头撞进他眼里,   “顾言咱们走吧,去找州府谢家,给你读书,考功名。”   顾言愣了下,望向门边的少女,她仰着脸,那时常一眼望到底的清澈眼神里带着丝倔强,一字一句道,   “沈海虽然说的话难听,可他也没说错,你要想出人头地,就不能呆在这小村子里。”   少年沉默了下,半晌缓缓道,   “你怎能认定我一定能出人头地。”   芸娘眼睛一转,总不能说她知道他日后定能飞黄腾达,位极人臣,嘴里的话磕磕绊绊,   “那,那是自然的,我陆芸看中的人,还能有差啊。”   顾言怔了下,他微微垂下眼,“那你想好跟我一起走?”   芸娘急了,跨步走到他面前,   “怎么,你还想甩掉我不成!”   少年垂下眼睑,睫毛微微颤抖,投下一圈阴影,声音轻飘飘,   “那婚书不是你我真心签的,若是日后……”   “我不管!”   芸娘打断他,偏着脑袋,数着指头掰扯着,   “不是你说的吗,有婚书,有大周律……”   “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言眸色幽暗,眼底柔光褪去尽是冷意,他轻轻拉开些衣领,露出光洁脖颈侧黑乎乎的墨刑印迹,张牙舞爪,寒气逼人,似是一道森冷枷锁扼在咽喉,时刻提醒着过往的遭遇。   “你捡到我的时候也看到了吧,我是流放罪臣之后,虽然被特赦捡了条命,但稍有不慎,仍是倾覆之祸。”   少年话音渐消,嘴唇微抿,脸色阴霾丛生,苍白皮肤泛着寒光凛凛。   芸娘看着那墨刑说不害怕是假的,前世今生她都不过是一个小乡村走出来的姑娘,哪里接触过这种世家兴衰,朝堂大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言瞧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有丝了然,嘴角勾起些自嘲地弧度,将领子拉起,微微垂下眼。   到了晚上睡觉时,芸娘添了把柴,转身再从墙角抱着干草铺在地上,她躺在草垛上,双眼闭起来,可窗外北风呜呜咽咽地刮着,吹得这本就破落的草屋四面透风,那炉火时起时灭,根本没几分温度。   芸娘翻来覆去,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可那风还是见缝就钻,四肢如同坠进冰窖一样,直打摆子,   “上来睡罢。”   她睁开眼,床上的少年睁着眼睛,一片清明,不知半夜不睡觉,看了她有多久。   芸娘咬咬牙,头摇地跟拨浪鼓一样,   “不行,你还受伤呢,我晚上睡觉不老实,怕挤着你……”   顾言冷冷道:“你要是冻生病了,又是花钱。”   听到钱,芸娘瞬间没了话说,顾言说得对,穷人家还讲究些什么,她抱着被褥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顾言往阴影里挪了挪,芸娘沿着床边躺下,把被子裹成了蚕茧,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   她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顾言的侧脸,少年半张脸隐在黑暗中,那颗泪痣若隐若现,没由来得想起门边他与她说得那般话,她想象不来,顾言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才成了现在的这般模样,如若没有顾家那些事,他必定也是汴京城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你看什么?”   “看你生的好看。”   屋内炉火渐暗,一时间没了人音儿,半晌,芸娘闷闷地声音响起,   “顾言,我曾问过阿爹,后不后悔当兵,倘若当初没有当兵是不是就不会残了条腿,也不会落得家徒四壁。我阿爹同我说做事没有回头路,做了才知道对错,这话如今我也说给你听,我陆芸虽然不过是个村姑,那些朝堂的事我也不懂,可我与你成了亲,自是要与你一起担当。”   她直直望向他的眼睛,   “顾言,我既认定了你,就不怕你拖累我。”   少年脸色晦暗不清,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火光在眼里时起时灭,一只小手轻轻搭在他手上,那不是他惯常见过的女子细软白嫩的手,相反手面粗糙,遍布薄茧,指节还总是被冻得通红,可此刻那手的温度却让他手里发烫,   屋外北风把窗柩挂的呼呼作响,   “明天就去赶集,上次猪肉卖了还剩了好些肉皮,我都做成肉冻卖了,有了钱咱们就进城去。”   说话间,少女话音渐弱,细碎的鼾声渐起。   微弱的火光晃动,他抬手轻轻擦过她圆圆的鼻头,艳红的唇边,温温热热.手顺着脸侧滑下,少女在梦中有些难受,微微喘息了下,嘴里呓语着两句梦话,   “顾言,读书,做大官……”   少年一愣,错神间她翻了个身把他的手压在脸底,她浑身散着热气,柔软的让心里发烫。   他眼睑微垂,手指抽了两下没抽出来,干脆也不动了,任由她枕着,眼神清明地阖上了眼。 第5章 、皮肉冻(修)   隆冬清晨,赶上一月一次的大集,卢县早市不到五更就已经喧哗起来,天边泛着雾蒙蒙的白,各家摊开了铺面,招牌幡幌高高挂起,寒冬的雾气和吃食的白烟交错蒸腾,混着渐亮的日头缓缓散开。   “哟,这不是陆芸嘛,可好久没见你赶集了,听说你大伯要把你嫁给那傻子啦?”   芸娘坐在板车上,刚到集里就听到这么一嗓子,她顺音瞥了眼,麦面摊后面站着五六个小姑娘,为首的穿着一身簇新的红花袄子,几人咬着耳朵,面上都是看笑话的神色。   这些都是十里八村的小姑娘,不知为什么,总看她不顺眼,芸娘眉毛一扬,   “我当是谁呢,齐二姐,怎么没拿你家麦面把你抹白些再出门。”   “你!”   齐二姐甩着粗辫子,黝黑的脸上带着丝难堪,鼓鼓地胸膛上下起伏。   她是黑了些,谁像这陆芸,明明也是风吹日晒,干着农活累活,却长得白嫩水净的,这两年出落的越发好看。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她陆芸长得好啊,要不是她家实在太穷,怕是提亲的得把门都踏破了,惹得多少姑娘心生妒意看不惯她,偏陆芸也是个倔性子,连句软话都不知道讲。   “陆芸,你少得意……”   话音出了个头,她看到陆芸身旁的少年,蒙蒙晨光中,那人影儿动了动,跟从画上下来的一样,齐二姐的眼珠子都不动了,只黏在那少年身影上,怕一眨眼,风一吹那人就跑了。   芸娘轻巧地跳下板车,转身卸下两个大木桶,弯下腰一手拎起一个,双臂抡圆,稳稳地朝旁边的摊位走去,可走到半路,眼前落下个黑影。   她抬眼,只见齐二娘黝黑的脸上飞着两坨红晕,眉眼含春,   “诶,芸娘那是谁?好俊俏的小郎君啊。”   芸娘看了眼前面的顾言,再扫了眼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一个个踮起脚,跟那春日头墙外抽出的花骨朵一样,你推我挤,巴巴地望着那人。   她心里一急,好嘛,顾言是她捡来的,这还没当官赚钱呢,就这么多人惦记,这可怎么能行?!   芸娘把手里的木桶重重地落到地上,惊得众人一愣,纷纷回过头看她。   “看什么看!都回家看自己的去!”   她娥眉一扬,挺起胸脯,双臂叉腰,掷地有声,   “那是我夫君!”   齐二姐嘴微张,眼睛瞪得滚圆,   “你,你夫君?!陆芸,你什么时候成的亲!”   芸娘脆声道,“就这几日。”   齐二姐不服气道,“你少胡说,你脸大手糙的,力气比男人都大,穷得都吃不上饭,哪个能看得上你?”   芸娘下巴一扬,五官都飞了起来,   “那他就是喜欢我脸大手糙,力气跟男人一样,宁可吃不上饭也要同我在一起,昨晚我俩还睡一个被窝呢。”   “陆芸你!你!真不害臊!”   齐二姐面色赤红,抖着帕子手指着芸娘。   芸娘翻了个白眼,   “我自己相公干嘛要害臊,再说看不上我,难不成看上你啊,也不对着水缸看看自己那大黑脸。”   说着,她又提起木桶,横冲直撞地朝齐二姐身侧挤过去,   “让开,别挡路。”   齐二姐躲闪不及,一个踉跄,一头撞在了身后的板车上,好好的新袄子蹭了几个乌黑的大泥点,脸色涨的通红,跺了跺脚,冲着前面人背影带着丝哭音喊道   “陆芸!你别得意!今日管集的是李大郎,可有你好受的!”   芸娘头都没回,声音像只雀鸟样高高飞起,   “我怕他似的,你管好你自己罢。”   顾言扭头一看,只见刚刚吵完架走来的芸娘,没了那飞扬的神采,低眉耷眼,小脸皱成一团,嘴里嘟囔些什么,   “今儿真是不走运,怎么偏就遇到那里胥李大郎.”   “里胥怎能管这市集?”   芸娘瞥了顾言一眼,对他表示鄙薄,   “就卢县这小地方,家族里长都是一伙的,什么他们能管,就是个只知搜刮钱财的土皇帝,之前我与阿爹摆摊,那李大郎见我阿爹腿残,故意要多收二十文的摊费,阿爹不肯,便起了争执,这才结下了梁子。”   少年蹙着眉头,听了之话似乎在想些什么,芸娘将木桶掀开,露出里面满满的皮肉冻,这是她半夜就爬起来用卖猪剩下的边角料煮的,足足熬了三四个时辰,放在屋外凉透,现下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芸娘切了一小块,递到顾言嘴边,顾言眉眼愣了下,看了眼街上人来人往,还是微微张开嘴,那肉冻就滑到了嘴里,   “是不是滑滑嫩嫩的?”   见顾言轻轻点点头,芸娘抿抿嘴,唇边露出一抹浅浅的梨涡,   “你呢,你也吃了么?”   顾言想到早上那一碗稀的能照人影儿的黍子汤,芸娘都没吃几口,大半碗都倒给了他。   “我不吃。”   芸娘摇摇头,弯腰把盖子小心翼翼地合上,她扬起脸,   “这都是要卖的,你要觉得好吃,等回头了我再做给你吃。”   顾言一怔没做声,刚吃下的那口皮冻冰冰凉凉堵在胸口,却怎么也下不去。   天边日头被积云笼起来,雾蒙蒙中飘起些小雪,赶集上旁人家的铺子都是招幡飘扬,客人络绎不绝,但皮冻摊子前却是冷冷清清。   “猪皮冻,现做的猪皮冻~”   芸娘搓了搓手,哈了口白气,眼神盯着来往的人,偶尔扯上一嗓子,可过往行人匆匆这声音被淹没在叫卖声中,个把时辰还没卖出多少,不由地有些垂头丧气,扭头看向身侧的人,   “你说,今儿要是卖不出可怎么办?”   少年扫了她一眼,转身朝巷口走去,芸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睁大眼睛,见他捡起地上的石子,又寻了块旁人铺子扔出来破木板,俯身在那里一笔一划写下猪皮冻三字,那字写的又大又有力,筋骨流畅,好看得紧。   写完,顾言搓了搓指尖,将石子扔掉,拎着木牌立在摊子前面,芸娘眼睛一亮,绕着摊子走了两圈,这牌子一立了起来,这摊子就像有了主心骨,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上瞬间支棱了起来。   “顾言,这字写得真好。”   她抬头望向少年,眉眼弯弯,小雪轻轻扬扬如柳絮飘落,少年也不自觉地弯起嘴角,仿佛将这隆冬寒风吹散。   “卖皮冻,好吃的皮冻~”   芸娘卖力地喊着,终于陆陆续续有些客人来了,开了张这生意就好做了些,到了晌午,对面食肆里坐满了人,好些人过来买些冷食带过去吃,芸娘的皮冻摊也带着热火起来。   “老板。”   一个人影在眼前落下,芸娘没抬头,去切那肉冻,   “要几两?”   客人急忙摆摆手,“不是,我不买那皮冻,”   不买肉冻?芸娘抬起头,纳闷地看向来人,   “那你……”   那客人戴着方正的巾帽,他指着摊子前立着的木牌道,   “你招牌是谁写的,我有封书信,还想劳烦代笔。”   芸娘一愣,没想到顾言的字还能招来生意,她望向身边人,顾言清秀的眉头微蹙,还没张嘴,就被芸娘拉了过去,   “那是我家相公写的,信嘛倒可以写。”   芸娘眼睛弯弯,顾言看到她这幅模样,知道是脑子里又有什么鬼机灵的算盘了,果然,   “报酬不能少,还得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慢慢写,要有热茶热饭”   那客人笑了笑,拱了拱手   “这是必然的,必不会亏待这位小先生的。”   顾言听到这话,望了望这阴阴沉沉的天色和这风雪中破破烂烂的小摊,有些迟疑。   “快去吧。”   芸娘推了他一把,顾言向前走一步,回过头,立在那里。   他抿了抿嘴,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是又看了少女一眼,   “有事叫我。”   天色越来越低,那灰色成了暗黑,小雪成了大雪,寒风卷着雪花纷纷扬扬飘在空中,这隆冬时分,本就冷得怕人,再瓢些雪花更是格外寒意刺骨。   “笔法结体严正,意境呼应,浑然天成,小先生这字是着实下过苦功夫的啊。”   客人在那边喋喋不休,顾言没说话,只是目光有意无意看向窗外,街面上的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瑟瑟寒风中,一个瘦瘦小小的站在雪里,她卖的那东西大抵卖不了几个铜板,头上,肩上覆着一层白,冷得直搓手跺脚。   “观你这书法,有没有想过去做个笔墨经生……诶,小先生……”   客人发现对面的人压根没听他说话,顺着他目光从窗外望去。   不远处少女脸蛋通红,可那脸上总带着笑,看着那笑,就像是日子里的丁点盼头,仿佛再苦的日头也都不觉得苦和累了。   “哟,这么大的雪可真是不容易啊。”   客人拍了拍桌子感慨道,   “都说少年夫妻最是情深,娶了个这么个吃苦能干的小娘子,当真是好福气呀。”   “笔墨就不做了。”   顾言冷冷道,推了东西起身要走,客人急忙拉住他胳膊,掏出个帖子,   “我再补些银钱,请小先生再留一副字,我做名帖用。”   顾言眼里闪过一丝不耐,只是刚又坐下执起笔,   “不好了,小郎君,陆芸她,她……”   听到有人喊芸娘的名字,顾言笔下一顿,墨点晕染开来,舒畅的字迹撇出去一笔,像是一团绕在一起的疙瘩,看得人心烦意乱,一旁地客人心疼地大呼小叫。   顾言撂下笔,猛地起身,从窗户望去,摊子旁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一圈人,人群中交头接耳地在说些什么,可就看不到那个娇小的人影。   “怎么回事?”顾言目光冷了下去,声音湛凉。   张小娘心里一骇,这小郎君初看起来俊俏得紧,可拉下脸皮来的时候怎么这么让人害怕,那眼神活生生地要吃人一样,她吓得直哆嗦两下,指着外面人群,话都说不利索,   “那,那李大郎来了,芸娘,芸娘她快把人揍死了!”   作者有话说:   顾首辅:求问,我娘子揍人我要怎么才能劝住。感谢在2022-03-03 16:41:31~2022-03-04 16:36: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棉袄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烤红薯   “疯婆娘,你那破肉冻值两个钱!”   “值钱!比你的命都值钱!”   少女清脆又倔强地声音响起在漫天飞雪中,人群嘈杂,一时拉扯劝架声不断,   “别打了,芸娘!再打就真出人命了!”   顾言扒开人群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阴沉沉的天色下,长风卷着雪落在被砸的七零八碎的摊子上,招牌被一折两半扔在角落里,木桶倾倒在地,块块肉冻混着雪化成的烂泥里,任人过往踩来踩去。   人群中间让出来一块空地,芸娘脚踩着个鼻青脸肿的男子,手里拿着根挑桶的长竹竿,眼睛瞪得滚圆,那扁头竹竿抽在男子身上,便听一声凌厉地风响混着皮肉绽开的闷响,围观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你赔钱!”   芸娘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眼里冒着火光,今日碰见李大郎,她本想着给两个钱忍一忍就过去了,谁知这李大郎竟然贪得无厌,开口就要两百文,不给就抢,还把摊子砸了个稀烂,这她可不能忍了,她生如草芥,可也不是谁都能上来踩上两脚的,上一世她就让人欺负死了,这一世她不好过,谁都别好过。   想到这,芸娘心头那把火烧得更盛,又高高扬起手里的竹竿,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她一惊,转头撞入少年惯常淡然的眼里,心里那提着的气瞬间散了半截。   “你怎么来了。”   顾言蹙起眉头,扫过这一地狼藉,芸娘却只推了推他,   “你往边站站,别我动手伤着你。”   “好你个陆芸,你还想对我动手?”   趁着这空档,李大郎急急被几个打手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抹鼻子下的血迹,颤颤巍巍地指着她说,   “我不过是要你两个摊费钱,你竟然要往死里打我,今日你若不给当着这全县人的面给我下跪磕头赔礼道歉,我定要你好看!”   芸娘冷冷笑了笑,“听听你说这话,这是什么世道,明明是你砸了我的摊子,为什么还要我给你赔礼道歉。”   “什么世道?”   李大郎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接过一旁人的帕子擦了擦额头,啐了口血吐沫,龇牙咧嘴地道:   “陆芸,你不过是这卢县里的贱民,我告诉你,我舅舅可是这卢县县丞,你今日打了我,要么赔礼道歉留你条活路,要么别想再在卢县做生意。   芸娘眉毛一挑,咬咬嘴唇,那李大郎看她这副模样,脸上扬起些得意之色,   “怕了吧,怕了还不……”   “走就走!”谁知少女干脆打断,转身一把拉住身边人,“咱们走,谁稀得在这里做他这生意!”   顾言只轻轻瞥了眼那李大郎,收回目光,围观人群打量着两人,窃窃私语中给他们让开一条路,让他们走了出去。   那李大郎一愣,知道自己被落了面子,脸色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地拉长嗓子,踮着脚骂道,   “陆芸,你就是天生的穷命!这辈子就别踏进卢县一步!”   两人身形渐渐消失在街边,云阴沉沉压下来,看热闹地人群也如潮水般散去,早市又是那副熙熙攘攘地模样,大雪将所有的痕迹都掩去。   “里胥!”   李大郎晃晃悠悠地被人搀扶着,他挥了挥手,让身边人散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个背街巷口,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马夫见他来了,敲了敲车门,低低报了声,   “娘子,李里胥来了。”   李大郎看了眼那马车,抹了把脸,低眉顺眼地走近,恭敬地叫了声,   “报张娘子安。”   车门微动,帘子掀开,从里面探出个人,定睛一看,不是那已经说要走了的张娘子,她上下打量了眼李大郎,不由地皱起眉头,   “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李大郎垂着头,听到这话,扯了扯打烂的嘴角,   “陆芸那个小娘们儿下手太重了,错一点命都要搭上了。”   说话间,牵动伤口作痛,不由地倒抽了口凉气,张娘子拿帕子挥了挥,略觉得眼前这乡下小吏上不得台面,皱起眉头道,   “你可看清了?”   李大郎慌慌点点头,   “看清了,陆芸身边确实跟着个俊俏少年,还到处跟人说那是她相公。   话音将落,张娘子眼睛一转,本来她是要走了,可后来越想越觉得这事蹊跷,那陆芸按里说不过是乡野丫头,怎么戒心那么强,越是反常,反而像知道些什么似的,恰巧到了县城,她就托人回头一打听,这么一打听更蹊跷的来了,就这么两天功夫陆芸竟然成亲了,还是跟个来历不明的少年。   “娘子,你说你们陆家在京城那么大的官打听她个孤女做些什么。”   李大郎被这张娘子找上门时还有些纳闷,觑着她脸色打量道。   张娘子听到这话,眉毛一挑,眼角眉梢都透着冷风,李大郎被她这眼刀一刮,不敢再言语,但因今日又是被芸娘打,又是做事不落好,心底到底有几分不痛快。   这时,一张银票递到他眼底,他眉毛一抬,望向张娘子,只见她笑盈盈地道,   “你之前不是说陆芸还有个亲戚?”   李大郎眼睛一转,把银票塞进怀里,脸色好了几分,搓了搓手,   “算不上什么正经亲戚,是她养父的兄弟,是个烂赌棍,叫沈海。”   张大娘听着这名眯起眼,望着那寒风吹过巷口,想着那日抬进陆府的晃晃悠悠地宫轿,长风里带着些纸钱烧化的味道,她沉声道,   “李里胥,去,把那沈海给我找来。”   -------------------------------------   阴沉沉的天被黑染透,冒着夜色中最后一丝光亮,门被吱呀地一声推开,带进些风雪,惊起几只墙头小憩的雀鸟。   一个瘦小的身影冒着黑走进来,她哈了口气,搓了搓手,弯腰往灶膛里塞了把柴,掏出火匣吹了吹火星,点点暖红随着缭绕的白烟照亮了灶膛。   “都怪我。”芸娘看着那灶下的火星,眼角眉梢低垂,挂着些垂头丧气地道,“这下可好了,路费也黄了。”   顾言进了屋,看到的就是她这副噘嘴垮肩的样子,哪还有刚揍人的半点神气,嘴里絮絮叨叨嘟囔着,   “我倒是不后悔揍他,李大郎那种人就是欠揍!可把他得罪了,这以后去卢县做买卖都不行了……”   他听着只微微垂下眼睑,没有说话,默默合上门,将风雪挡在门外,掸了掸袖口,一股寒风吸进嗓子眼,掩住嘴,轻轻咳嗽两声。   芸娘听到这咳嗽声,转过头才发现顾言脸色发白,急急凑过来,话音带着几分小埋怨,   “可有哪里难受,是不是在雪里受了风寒,我不是让你在茶楼等我嘛,没得冲出来站在那儿受冻。”   顾言蹙起眉头,他也不知怎么了,明明才认识她不过两三天,也知道她力气大不会轻易受委屈,可一听到她出了事,心下只想过去站在她身边。   “算了,不想那些了,饿了吧,我去做饭。”   芸娘倒是心大没注意到少年的神色,她转身借着些光亮,搬开粮缸的盖子,可一愣,缸里轻轻亮亮,比脸都干净。   芸娘抿了抿嘴,她倒是忘了,早上出门前煮的那黍子汤就是家里最后的存粮了,原本想着今日赚点钱能买些粮回来呢,结果……   想到这她脸上不由地带上些愁色,突然眼光一瞥在灶台下有块红薯,她眼前一亮,弯腰捡了起来,这红薯不知放了多久,皮上皱皱巴巴,黑黑土土,可这时在芸娘眼里,这红薯就是最好的了。   她把红薯捧在手里吹了吹,塞到灶炉里,炉膛里的火烧的旺旺的,不过一会儿,烤红薯的味道便从灶下飘出来,焦胡香甜,满屋子染的都是,芸娘用木棍把烤红薯掏出来,左右手烫的直颠倒,用袖口垫着递给身后的人。   顾言看着眼前这她忙活半天不过巴掌大的红薯,淡淡问道,   “你的呢?”   芸娘咽了咽口水,摇了摇头,眼睛亮亮地道,   “你吃,你生病呢多吃点,我不饿。”   可话音刚落,响起清晰响亮地“咕”的一声,顾言抬起眼皮,芸娘脸在炉火下照的通红,她微微垂着脑袋,只恨自己肚皮不争气,在顾言面前出了丑,要是他觉得她就是个吃货,心里瞧不起她可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间,半块红薯递到芸娘面前,冒着腾腾热气,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   顾言把她想吃又不好意思的心思尽收眼底,“一起吃吧。”   “那我就吃一口啊。”   芸娘接过,眼睛弯了弯,小心地吹了吹,撕开了烤脆的皮,一口顺着那金黄灿烂的瓤上咬下去,就像是咬住了冬日里天边的太阳,酥烂绵软,嘴里的甜味从舌尖一路泛滥到心里,满得要从上扬的眼角溢出来。   顾言垂眼看着她这副模样,也轻轻地咬了口手里的红薯,但总觉得没她手里的好吃。   外头风雪瑟瑟,两人坐在这半黑的屋子里,就着盏烛灯吃着手里的红薯,墙上的两个影子交错,像是孤独的路上有了依靠。   “顾言,该喝药了。”   芸娘把药熬煮好递给顾言,看着他一饮而尽,放下空空的药碗,心里却实实在在犯了愁。   这隆冬风雪交加,本来就没赚钱的路子,今天她又把李大郎得罪的狠了,顾言这伤还没好呢,得好好养着,总不能日日吃红薯吧,阿花光吃红薯都不长肉呢。   钱,钱,钱,芸娘犯了难,她现下去哪里能凑到钱呢。   夜深了,芸娘躺在床上,盯着四面漏风黑乎乎的房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有什么法子可以赚钱,窗外呼呼刮着的风声,突然,她心里划过一个想法,她之前在汴京听说漳州特产一种冬草,可以入药极为珍贵,她可以去山上采药啊,只不过大雪封山,山路艰难,不熟悉的人容易迷在山路里,这才没多少人愿意去,想到这,芸娘激动地坐起来。   顾言睁开眼,他蹙起眉头,声音沙哑,看向身边的人,   “怎么了。”   芸娘扭过头看她,小脸映在炉火下,眼里放光,拍拍胸脯,信誓旦旦道,   “顾言,我们明天不会再吃红薯了,我一定把你喂得白白胖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4 16:36:03~2022-03-05 21:40: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棉袄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意初起   天边泛白,公鸡嘹亮的报晓声围绕着山村转了几转,把这偏僻山村从沉沉黑夜里拉了出来,映着山头上雪停后的初阳,四处冒起些白茫茫地炊烟,村头村尾响起些门声,打水声,山村日常的一天又拉开了序幕。   顾言睁开眼,脑袋有些发沉,他这几日一直睡得轻浅,昨夜却不知是累了,还是喝了那药的作用,竟然昏沉沉地睡着了,他转过头,身边空空荡荡,哪还有人影,手摸上去连丝温度都没有。   屋里屋外也安静得过分,只有那灶膛里的柴火还微弱的烧着,显然是有一会儿没添柴了。   顾言起身拉开了房门,一眼扫过去,院子里也是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墙角的竹篓却不见了踪迹,他眉头蹙起来。   芸娘这是出门了,可大雪初晴,大清早她又能去哪里呢?   突然门被拍了拍,   “芸娘!”   顾言抬起薄薄的眼皮,目光微沉,一扬眉头,这声音他还记得,不是芸娘的那个什么大伯沈海吗?   沈海站在门外,掂了掂手里的点心熟食油纸包,眼神四下一环顾,缩着个脑袋鬼鬼祟祟似怕被人看到一样。   可门里半天没动静,沈海不由地有些心急,伸着脖子顺着门缝望了望,又举起手,正要叩门,突然那门向内一拉,他脚下一滑做了个屁股蹲,急急把手里的东西抱在怀里。   门哐当一声被拉开,少年长身玉立在门边,从高到底沈海这副鬼祟样子,如玉般得面庞冷冷得看不出阴晴。   沈海急忙爬起来,掸了掸裤子,堆着笑露出两颗大黄牙,   “姑爷,芸娘呢?”   听着这声姑爷,顾言眉头微挑了下,不动声色道,   “她有些事出去了。”   沈海脸上的笑微微一怔,继而又接着话道,   “哦,出去了,那她去哪了啊?几时回来啊?”   顾言打量着眼前的人,这沈海以上次见面看来就是个泥沟里打混的地痞无赖,这种人说白了无利不起早,上回在众人面前他奚落了他,走的时候也是说了一堆有的没的牢骚话,现如今又舔着脸找上门来,说没点鬼心思鬼都不信,顾言微微垂下眼睑,   “可有什么事?”   沈海咽了咽口水,比起陆芸他更不想跟她找的这小相公打交道,小小年纪,喜怒不上脸,总是有股压不住的劲儿,仿佛看着他就低他一等似的,要说什么他都像肚子里提前知道,可想了想来意,他眼珠子在眼睛里打了个转儿,张嘴道,   “上回的事是我这个做大伯的不对,回去我也想了想,既然你们已经成亲了,那以前那些事就算了,虽说你们这亲事仓促了些,但做长辈的,总是还要表点心意,毕竟以后还是一家人不是。”   话音重重落在一家人上,沈海举着手里的东西就蹭着门边往院子里走。   顾言看了眼擦肩而过的人,没说什么,凤眸幽深,若有所思地沈海的背影,缓缓地把门合上。   沈海进了屋,把手里的东西往桌子上随手里一放,眼神开始四下打量起来,这屋子的家当极其简单,灶台前摆了张桌子,靠着墙根是张床,唯一能放东西的就是那床边的木柜子,沈海的眼神四处晃悠,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这才转过身,慌慌张张把眼神撇开。   顾言进屋看到他这副模样,把沈海慌张的神态尽收眼底,看了眼那柜子,又淡然收回目光。   “诶,姑爷,还没问过你是哪里人啊?”   沈海转过身,双手揣到袖口里,干笑着在桌边坐下。   顾言眉毛一扬,“汴京。”   “哦,京城的啊。”沈海把话拉开,态度又殷勤几分,“那以前家里做些什么营生啊。”   “有几亩薄田。”   “有田产啊,那好啊,诶呀,真不错啊。"沈海眼里放光,追着问道,“家里几口人,父母可还健在?”   顾言淡淡道,“没了,就剩我一人,田也卖了。”   沈海话被噎在了嗓子眼,笑也僵在脸上,一时间咳嗽两声,拿起桌子上的碗,想喝口水,倒了倒里面却没有一滴水,他摇摇壶,   “姑爷,给打点水吧,天没亮走了几里山路过来的,嗓子干得慌。”   顾言眉扬了下,瞥了他一眼,接过水壶,转身走了出去,沈海探着脑袋看着那人影到了院子里,急急起身,先是在灶台下弯腰找了找,又把床上的被褥都掀起来,可是都一无所获,他眉头皱起来,目光落到那木柜子上,他把柜子一把拉开,里面放着两件旧衣,沈海把旧衣都扔了出来,终于在角落看到一个包袱,那包袱看着有些年头了,绸面上的连理枝花都暗了颜色,但那上好的绸缎还是和这堆旧衣格格不入。   沈海双眼放光,一把抓起那个包裹,里面的东西散落在地上,有几块丝绸布料,还有一个硬硬的东西泛着金光,他心下大喜,拾起来,正要看个究竟,突然,凭空出现一只手摁住他的手。   沈海身子一僵住,猛地抬头,不知那少年什么时候去而归反,冷冷地低着头审视着他。   沈海慌乱中,把那金色的东西想攥在手心里,可压着他的手愈发使劲儿,少年手劲儿如铁箍一般,让他不能动分毫,沈海右眼皮一跳,这少年看着文文弱弱,怎么还是个练家子,   “我,我就看看,姑,姑爷别误会。”   少年眼皮撩了下,声音依旧淡淡地,“东西放下。”   “怎么,有什么东西不能看得,难不成家里还藏了宝贝不成。”沈海笑挂不住了,咬着牙根说。   少年听着这话,面上神色未动,凤眸幽寒,脸上映着窗外积雪的冷光,像是把他从里到外都看得透透彻彻,明明没说什么话,那眼神却让人心里不住地个寒颤,沈海心下只打鼓,却想到昨晚见到的那人,心下一横,咬紧牙根。   可不过片刻间,只觉得一阵钻心地痛从手指尖传来,沈海低眼一看,少年竟然硬生生把他的手指掰一根根向后掰去,俊俏的脸庞依旧面无表情,可就是透着股阴气森森,沈海睁着眼似能听到自己手指骨承受不住的断裂声,沈海混迹赌场也算是见过亡命赌徒,也见过那动辄断人手脚,手段狠厉的催债人,可眼前这少年的骇人不比那些人来得少,关键做这些事的时候,似乎从那如玉般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变化。   沈海心里终于有了怕,脸上一片苍白,急急把东西丢开,惶恐地大呼起来,   “不看了!再也不看了!天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少年看了他一眼,缓缓弯腰从地上把东西拾起,攥在手心里,声音没什么起伏道,   “那就不送了。”   沈海捂着手指,哪里还敢看他,低着头只想跑出这院子,可刚一拉开门,正和门外的芸娘打了个碰面。   “诶,你……”   芸娘睁大眼睛,话还没说完,就见沈海推开她,捂着手,连滚带爬地跑了院子,她再一抬眼,都出了村口。   芸娘心里纳闷,这沈海大清早地来做什么,还是这副模样,糟了!别是他趁着她不在家欺负顾言了吧!   她匆匆跑进屋,站在门边喘着粗气,看到少年站在屋子里正在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她扫了眼桌子上用过的茶壶和碗,   “顾言,沈海是不是又来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我找他算账去!”   顾言轻轻摇摇头,眉毛一挑,“没,他送了些礼来。”   “送礼?!”   芸娘狐疑地看着那掂过来的点心,真是天上下红雨了,她那三分钱买快烧饼还得看厚薄大伯能给她送礼?   顾言回头打量着她满身寒气,棉衣鞋上沾满了泥,不由地微微垂下眼睑,“你去哪了?”   芸娘把身后地竹篓卸下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转过头,把竹篓捧在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献宝样说,   “我进山了,顾言,你看我采了好些冬草,还有棵大的呢,这些卖给村里面的郎中,咱们就有钱了。”   顾言打量了眼窗外,远处的山色压在积雪之下,虽说这山离这村子也近,但也有四五里的山路,那芸娘岂不是是天不亮就走了,化雪日子呆在屋子都冷,更别说山里了,这时节冬天山里还多孤狼,黑灯瞎火的,她一个人去采药,胆子也是大了些,顾言不知为何,听到这她这些话,总觉得有些心烦意乱,隽秀眉头又深了几分,可眼前人还没注意到,只自顾自叽叽喳喳地道,   “我跟你说啊,等这几天我多去山里几次,再多采些草药回来,路费也不用愁了。”   说话间,芸娘舀起些水进水盆里洗手,可是脚下突然刺痛下,手上的盆砸在地上,门边的顾言突然走近几步,眼神死死盯着她脚,   “你脚怎么了?”   “没,没什么,就是山路滑,摔了一跤。”   芸娘眼神闪烁,弯下腰要拾起盆,可那刺痛又蔓延开来,她直直向前栽去,芸娘要以为自己倒在地上,可睁开眼扑进个温暖干燥地怀抱里,少年伸出手轻轻掀开她的裤脚,脚腕处乌黑一片,肿的跟个馒头一样,上面还冒着细细的血珠,触目惊心。   作者有话说:   啊,码住,再修。 第8章 、千重难   “怎么弄得?”   少年说这话音轻轻地,那双凤眼在炉光下深邃宁静,两人靠得又近,清清凉凉的嗓音就在她耳畔。   芸娘屏住呼吸,觑着眼打量着顾言,她早上摸黑进山,岁暮天寒,山上积雪皑皑,她脚下一滑,便扭到了脚,但芸娘自小在山里跑来跑去,倒也不觉严重,可是不知为何现在顾言一问,反而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她心虚地咽了口吐沫,把话岔开,   “也不是什么大伤,没事的。”   顾言抿了抿嘴,见她微微偏过去的脸,心里不由带了丝无名火气,   “这就是你昨日想得好办法?”   芸娘缩着脑袋,虽然顾言话音是平的,但也觉出来他这会儿心情不大好,可又实在摸不着头脑,她进山采药赚到钱,他顾言生什么气,可这话也只能在心里嘀咕,谁叫顾言日后能做大官呢,她还指着他以后发大财,没得现在惹他不高兴,芸娘抬头眨了眨眼,软软地道,   “这我也不是没想到嘛。”   顾言看了她眼这副模样,心里那点不明不白地阴霾压了下去,他将她缓缓拉起来,让她倚着自己坐到床边,芸娘抬起脚,身子前勾,把鞋子踢去,袜子前面洇出了丝丝血色。   她向前勾着身子,伸手褪到一半,那后面的袜子与棉裤裤脚费力缠在一处,芸娘吃痛往回缩了下脚,少年俯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把边拉开,指尖划过她冰凉的脚背,跟火一样点着样隐隐发烫。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是了。”   少女急忙缩了下腿,顾言偏过头,火光下眉眼下的那颗泪痣隐隐绰绰。   他看着她倒抽着冷气,用清水擦过脚下伤口,那脚比世家女子大了些,脚指圆润,细细光洁的脚踝跟上好的羊脂玉一般,只是前面那一抹红碍眼了些,她耳朵后头有些泛红,这时她倒是不好意思了,想当初她看他身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疼吗。”   顾言垂下眼睑,轻轻地问,睫毛抖动洒下一片阴影。   芸娘龇牙咧嘴地把脚趿进鞋里,站起来来回回走了两圈,嘴里嘟囔着,   “不疼,摔一跤算什么,我以前还从马上摔下来过,歇了两天自己就好了,连我阿爹都说我皮实。”   说着她还要在顾言面前跳两下,可刚落脚没站稳又是一扭,竟直直朝着少年扑去,顾言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个黑影砸过来,两人一起栽到床上。   一阵慌乱,顾言闷哼一声,再睁开眼有股热气伏在他胸口,跟个火炉一样。   芸娘从他身上手忙脚乱地撑起身子,眼神飘过去,顾言眉头轻蹙似乎有些难受,脸色是惯常的苍白,火光下显得有几分柔弱,连那泪痣都更添脆弱,她心里顿起愧疚,这是又误伤到了顾言,她急忙凑到他面前,   “哪里疼,我是不是撞到你伤口了。”   说着就要掀衣服,查看他胸前的伤,却被一把抓住手腕,那手凉的跟从夜里冰面上捞起来的一样,从手腕传到背后,让芸娘打了个寒颤,紧接着身子一倾,天晕地转,就颠倒着翻了个面。   少年撑着手悬在她面前,一片阴影垂了下来,两人面对面,呼吸靠得极近,近得她都能数清他那细密的睫毛,少年几缕青丝垂在她脖颈处,搔得她有些微微发痒。   “我没事。”   话音落,那片阴影豁然散开,芸娘猛地坐起,不知为什么舌头有些发直,眼神瞄着那火光,有一搭没一搭地道,   “没,没事就好,诶,那沈海除了送礼外还说些什么了么?”   顾言顿了顿,把她那副情态尽收眼底,淡淡道,   “没说什么,就是找东西。”   芸娘细眉一挑,找东西?这沈海惯常夜猫子进宅,能有什么好心思。   “他找的什么?”   顾言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放在她手里,芸娘看清那长命锁,嘴微微张开,   “这,这怎么在这里?”   看她一副紧张模样,顾言目光扫过那长命锁,开元年间兴新生儿满百日赍长命锁,以祈驱邪辟灾,祛病延年,她手里这块上刻福禄如意金锁,倒是京城官宦世族最时兴的,和这破壁漏风,家徒四壁的草屋格格不入,这么想着,他目光又在少女身上打量了一圈,眼睛微微眯起,若有所思。   芸娘倒没注意到身旁人的打量,此刻她握着长命锁,心里又惊又疑,这沈海找这东西做什么,莫不是赌场又输了钱来这里拿东西抵债,可也不该啊,这长命锁意味着她的身世,除了她死去的阿爹没人知道这个东西。   夜色中,寒风呼啸声陷入漫漫长夜,万物沉寂下,这黑夜中却带着些隐约地躁动和不安。   村外官道旁不打眼的树林里停着辆马车,马车外打着一盏灯笼,灯笼在风中晃了晃,现出另一面写的陆字,在黑夜里发出羸弱的光来。   沈海老老实实站在那灯笼光亮下,佝偻着背,双手攒进棉袄里,垂着脑袋不时觑探那被风吹得晃动地车帘。   “你可看清了?”   “看得清清的,老大一块金子做的长命锁,没想到陆芸那妮子还藏着这么个好东西。”   沈海说话间眉飞色舞,吐沫横飞,可浑浊的眼睛却始终绕着车里人打转。   车里人没了声音,过了半晌,一只手掀开帘子,   “你想个办法,把那东西拿出来,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还有。”那人盯着他道,“我要那陆芸在这村子里待不下去,你可明白?”   沈海眼前被这灯笼的光晃了晃,缩了缩眼,   “贵人,你说得这头一件事还好办,左右不过是个物件,可那陆芸怎么说也是我小弟养了这么多年的丫头,就算是块石头也有了些感情,总归算一家人,把事做得这么绝不大好吧。”   张大娘看了眼前人一眼,贼眉鼠眼,赌鬼还说真情话,当真是个笑话,她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沈大郎,你在赌坊里把你兄弟卖命钱输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   沈海听到这话,面皮一紧,立马缩回眼神,不敢再吱声,只听耳边落下音,   “你那些烂账我可是清清楚楚,少在这里给我拿捏装样子,我是让你办事,你也可别把自己真当个东西,这事成了你也有好处,这事要不成……你就去赌坊用胳膊腿还债罢。”   夜风刮过耳边,马夫一扬鞭子,车轱辘转动,吱呀吱呀地隐入在黑夜的官道上,直到听不到音了,沈海抬起头,夜色里豆大的眼里眯成了一条缝,有股狠厉阴冷,像条毒蛇一样在暗处吐着信子。   -------------------------------------   傍晚天边只剩下一抹红,碎碎地压在寒云下,芸娘从村头的郎中家门出来,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气洋洋,东边起了些风钻进脖子里,芸娘缩了缩脖子,迈开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   乡野的夜里带着丝宁静,层叠地远山如隐藏在浓稠的墨后,村子里炊烟四起,一算日子才想起来今天是年夜,点点幽光里带着年夜里的饭菜香,她抽了抽鼻子,走在村子里,听着一路上墙里传来的嬉闹声,没得想起阿爹在世的时候,过年还有几分年气,现如今已经几年都是只剩自己一人,孤孤零零,心里不由有几分失落。   可一转弯儿,远远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形拉长了影子站在家门外,芸娘愣了下,这才眼睛眯成了条月牙,远远地喊了声,   “顾言!”   顾言抬眼,少年清冷的眉眼在这年夜里也染上了些人间烟火味,   “慢些跑,你脚伤还没好。”   “没事,都不疼了,你瞧我今儿卖药换的钱。”芸娘得意地把铜板在钱袋里晃了晃,听着那铜钱声,眼睛眯成了条月牙,“等明天天亮了,我也去割肉,咱们也过个年。”   顾言看了眼她,少女光净的脸庞映在皎皎月色中,“起风了,进屋吧。”   炉火映在乌黑斑驳的墙上,芸娘侧着脑袋,眼睛打着迷瞪儿,手下还数着铜钱。   “数来数去不都那么多么。”   顾言端着药碗斜睨着床上的人,来回就那么点铜板,她都数了一晚上了,人都犯迷糊了,还要搂在怀里数一遍才放心,这都赶上那老庄里的监河侯了。   “兴许数着数着就有漏的呢。”芸酿打着哈欠,只把钱袋往棉衣内侧里一塞,圆圆的脑袋缩进被子里,只漏出一双眼,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嘟囔着,   “这路行得通,后几日我去山里多采些药,就不愁你读书的钱了。”   说着说着,困意袭来,芸娘脑袋跟个浆糊一样,连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梦里迷迷糊糊地好像又回到了陆府那时候,她染着恶疾躺在冷冰冰没一丝人气的屋子里,恹恹地望着窗外那一方高墙,暗自下定决心,若有一日离开陆府,便是再也不回来了。   一转眼,这梦又换了个场景,钟鼓楼的声远远传来,到了那上元夜里,汴京城里万家灯火,她戴着面具,挤在人群中,点点灯火中她看见了那个长身玉立的人,他穿着朱紫贵官公服,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透着雍容华贵,她追了上去,可那人竟是越走越远。   “顾言!”   他怎么不认得她了呢,芸娘着急地喊了声,可是不知谁推翻了那灯架,一场大火着了起来,四周响起些惊呼声,热度越来越高,烧的她脸通红,四周越来越热,她猛地睁开眼。   鼻尖飘过些火星子的味道,风带着火势染红了眼前,她脑子里一下子清明起来,焦急地推了推身边的人,   “顾言,顾言,快醒醒,起火了!” 第9章 、你想过什么日子   阵阵热浪中,屋外传来阵阵惊呼喊叫声,火苗发了疯似的四处乱窜,芸娘只觉得眼前哪都是红彤彤的一片,烧的人心慌。   一只冰凉地手拉住她的手腕,她转过头,少年眼神从昏暝到清明不过一瞬间,彤彤火光照在脸上,踅身拉住她就往外冲。   芸娘急急地趿上鞋子,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穿过烧成一团的屋子,刚踏出门,四周温度骤降,夜里的凉风吹过脖子窝处的细汗,芸娘这才松了口气。   可就在这时,她脸色一变,手在棉衣上下一摸,跺了下脚,   “诶呀,糟了!长命锁!”   顾言背后响起几声惊呼,一转身,就见那娇小的身影就已经冲回了大火中。   少年瞳孔放大又锁紧,眸子里映着漆黑夜空中火光,滚滚浓烟如野兽般张牙舞爪,在夜风中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   芸娘冲进着屋里,四处被烧的通红,哪都看不清,她跌跌撞撞摸到床沿,掀开枕头,胡乱摸索一气,直摸到温热的长命锁这才松口气,转身要往出跑,可眼前影影晃晃,芸娘心下一凛,有人!   那人喘着粗气,脸上被熏得是灰头土脸,可芸娘还是一眼认出猥琐臃肿地身影,不是她那前几天上门找事的沈海还是谁!   火光里,沈海撞见芸娘,眼里也闪过丝慌乱,可等看到她手里的东西,转眼那眼神就化成凶狠,伸出皲黑的手一把抓住芸娘手里的长命锁,语气阴恻恻,   “把东西给我!”   芸娘眼里映着通红的火,紧紧攥紧长命锁,   “不给!”   “你!”   头顶响起木头断裂的声音,沈海一惊抬头,年久失修地屋顶在火海中摇摇欲坠。   “咚”   一根烧断地木方突然掉落在眼前,他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   但芸娘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她手上吃着劲,猛地松开,身子向后一晃,木梁正好带着火星子砸在她腿上,转眼间,一道大火隔开她和沈海,沈海还想上前,可是热浪扑面,灼热滚烫的瓦砾碎渣簌簌从头顶掉下来,他不甘心地看了那火海中的人影一眼,转身朝门外跑去。   芸娘脸上又烫又烧,把长命锁塞进怀里,两手环抱着将沉重地木方搬开,可几次想要站起来,都是一阵刺骨钻心得痛,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脚腕处前几日的旧伤裂开,血色淋淋。   大火中飞起的黑色灰烬,芸娘脸色苍白,只觉口鼻发窒,眼前的火焰如催命的恶鬼朝她扑来,烫得要命。   她是要死了吧,芸娘心里阵阵发虚,就像站在悬崖边一样,意识一个劲儿往下坠,可她这辈子还没活出个名头来,她也没过上吃香喝辣,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呢,她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昏沉沉之时,一方湿润冰凉的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她抬眼落入少年的眼中,像是悬崖下扔下的根绳子,她反手抓住他的手。   少年一身狼狈,身上头上落满了黑色灰絮,转身就把她背在背上。   芸娘伏在他身上,鼻尖闻到少年身上的带着夜风里的寒气,哑着嗓子像只猫崽一样虚弱地嘀嘀道,   “顾言,我要死了罢。”   “死不了。”少年冷静的声音响起在耳边,像一股凉风钻进心里。   芸娘蔫蔫地伏在他脖颈后,那瘦弱的背上凸出地骨头硌得她胸口作痛,火势越来越大,可他却躬腰背着她,一步步穿过炙热地火海,明明是短短一段路,却将她重新带回人间。   “救出来了!”   “人救出来了!”   不远处火势还再烧着,汹涌地火光照亮在天边,半夜着火在这偏僻的山村可算是件大事了,村里围观的人群聚了好些在屋子前,有救火的也有纯粹凑热闹的。   人群中的乡里乡亲七手八脚地把芸娘从顾言背上接下来,芸娘坐在土路边,接过人群中递过来的一大瓢水,一口气灌了下去,冰冰凉的井水下肚,芸娘浑身打了个寒颤,把烟火缭绕的反胃火星子味压下去,这才深深呼出口气。   脑子里昏沉沉也逐渐褪去,芸娘甩了甩头,意识清醒起来。   她看着身侧站在黑夜里的少年,微喘着气,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怔怔地张开口,   “顾言,你……”   “芸娘,芸娘,可还好吧?”   话音还没出,突然一个声音打断她,芸娘转过头,睁大眼睛,只见一个熟悉地人影扒开人群中快步走来。   张娘子面色关切,目光无意扫到芸娘身旁的少年身上,想必这就是陆芸找的那小相公,目光偷偷瞥向暗夜里的人影,虽然这少年草履粗衣,但就这气度,这模样,可不像是这乡下能养出来的。   可只扫了一眼,那少年似有些察觉,目光微抬,冷冷像箭一般凌厉地射过来,张娘子急忙收回眼,捂着帕子,伸手就来扯芸娘的裤脚,   “诶呀,伤的这般重,得赶紧叫郎中瞧瞧。”   芸娘先是一怔再是蹙起秀眉,这张娘子怎么走了又回来了?   前世只来寻了她一次,倒是没发现这张娘子这般执着,可难不成她还对她是不是陆家小姐这事不死心吗?   她把腿往回一缩,拨开她的手,秀眉一挑,故意道:   “你是哪位?”   张娘子脸上的笑一顿,看着芸娘讪讪收回手,   “是我啊,张娘子,芸娘你可记得我?”   “哦,张娘子,记得。”芸娘抬眼,“就是那天堵在我家门前,指使仆役欺负我的那个人。”   听到这话,四周村民目光朝她聚集而来,张娘子笑僵在嘴边,一旁的顾言听到,微微抬起脸,眼神在两人之间一扫视,眉头微微蹙起。   “那天是下人莽撞了些,芸娘你别往心里去,只是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那气话,我这也是放心不下你,幸好回来瞧了瞧。”   说着,张娘子瞟了眼不远处烧得不成样的草屋,   “你瞧,屋子都烧了,你又受了伤,你一个姑娘家接下来可怎么办?”   芸娘听到这话,如秋水般地大眼睛在寒风眨了眨,她可算听明白了,张娘子就等着她自己张口跟她走呢,可她早就想明白了,这辈子去哪儿都不能去陆家。   她从一旁捡了个破树枝撑着颤颤悠悠地站起来,全然不像刚刚经历了场生死大火。   “顾言,咱们走,省得有不知打哪来的人在这边叽叽喳喳,听得心烦。”   “诶,你……”   张娘子一怔,却没想到屋子被烧了,她是这番反应,抻着脖子,对着两人背影喊了声,   “诶,芸娘,你不跟我走,你这副模样能去哪儿啊!”   可那人影磕磕绊绊就是没回头,逐渐隐入在黑夜之中,四周村民聚集,这么多人看着,她也不好再追上去,硬把人带走,张娘子眉头紧皱,手里绞着帕子,她是万万没想到这陆芸能如此决绝,把她屋子都烧了,竟然都不跟她走。   张娘子盘算间,瞥见人群里那个佝偻着人影,跟只老鼠样躲在见不得人暗处,她眸光微暗,转身隐入阴影中。   张娘子两三步走到马车前,一个人灰头土脸地攒着袖子站在那里,见她过来,躬起身子,手缩在袖口里,   看到他这副模样,张娘子面皮一吊,语气刻薄,   “你怎么办事的?”   沈海的身子又向下躬了几分,嘴唇发白地辩解着,   “我,我本来都拿到了长命锁,但那妮子拼了命不给我,这么大的火,我,我这要不是跑得快,也就没命了。”   “没用的东西。”张娘子脸色阴侧侧的,“活该你活成这副样子,叫人瞧不起。”   沈海听着这话,脸色拉入了深夜之中,垂着脑袋,眼神闪烁,嘴边还是干拉出分殷勤地笑,手搓了搓,   “张娘子,那说好的钱……”   张娘子本就心烦,看到沈海这副猥琐模样,更觉碍眼,“事情办成这样,还想要钱,还不快滚。”   沈海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渐渐沉到夜色中,和这黑得如墨的天色融为一体,他缩了半天的手终于伸出袖口,竟然是一把明晃晃地刀子。   张娘子在沈海身上骂完散了些火气,转身正要上车,突然身后响起一声惨叫,她慌慌张张转过身,只见马夫被沈海捅了个对穿,跟冬天里的枯草一样无声无息倒在了车旁。   望着地上拱起的血迹,张娘子身子向后退了退,脸色煞白望向沈海,“你,你做什么?”   “臭婆娘,给你几分脸,还蹬鼻子上脸了。”沈海走近,一把把刀子架在她脖子上,啐了口吐沫,“老子在那边命都快搭上了,你还不想给钱。”   “给,给,你要多少我都给。”说着,张娘子掏出钱袋,被沈海一把抢走,在手里掂了掂,“倒是不少,看来这什么劳什子陆家还真是个大户人家。”   说着,沈海眼睛一转,看向张娘子,   “你们找陆芸那妮子到底做什么?还有那长命锁到底什么意思?”   “这,这……”张娘子眼神闪烁,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沈海却有些不耐烦了,把刀子往她脖子上顶了顶,“说!”   张娘子看着那刀尖,舌头都直了,“我说,说,那陆,陆芸可能是陆大人的亲生女儿,陆府的真千金小姐!!”   -------------------------------------   夜色深深,火光渐渐下去,只留下淡淡地黑和烧焦的废墟,芸娘站在村口的土坯上,回头呆呆望着远处灰烬从天上飘下来,跟漫天雪花一样。   “顾言,我的家没了。”   芸娘拄着木棍看了眼前方,面前就是出村的路,可是黑夜里看不清方向,这下好了,可真是后边回不去,前边不知道去哪,进退两难。   “在想什么?”   顾言看着她眼睛耷拉着,又想到刚才那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女仆模样的人,不知芸娘的愁和那人有几分关系。   “你说,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啊?”   少年眉毛一挑,凤眸在火光余温中看向她,   “那得看你想做什么。”   “我……”   芸娘听到这话,愣了下,她扬起细眉,望向天边,此时天际露出些淡白曙光,微亮曙光揭开了黑夜,她想做什么?   似乎前世今生从没人这么问过她,她想过上不被人欺负的好日子,活得堂堂正正。   那一把火烧掉了过往,也烧掉最后的牵挂,芸娘吐出一口胸口热滚滚地白气,迎着朝阳,她将身边人映入眼帘,举起手里的树枝往南边一指,   “漳州城,走,顾言,咱们读书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9 19:01:52~2022-03-10 21:12: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肉肉、小棉袄鸭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睡一处儿(改)   夜色渐渐落下,一辆骡车悠悠驶进漳州城,城中入夜四处扎着彩楼,招扬的风幡下悬着几盏火红的栀子灯,更夫穿梭在热闹街头巷口,拉长了清脆的梆声向着夜深处隐去。   骡车驶到东大街北侧的州署门前渐渐停下,芸娘叹了口气可算是到了,从卢县到漳州城有二十里的山路,骡车坐的她脚都麻了。   芸娘伸展开腿脚,手扶着板车上的货物,蹭着边下了车,落地的时候脚面的伤口还是泛痛,身子没站稳轻晃了下,一只手搭过来,她眼睛微微弯了下,扶住少年的胳膊,偏过头,瞅着那对门前那半人高的石狮道,   “顾言,是这儿吗?”   顾言站在她身侧,轻轻瞥了眼这气派的州署府邸,待她站稳,松开手走到门前赤红的八角灯笼下,轻轻扣了扣门环。   红门吱悠悠拉开条缝,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短打粗衣,眼神在灯下的两人上一扫,声音顺着夜风悠悠飘过来,   “你们是何人啊?"   顾言道:“故人之子顾言求见谢大人。”   八角灯被风吹过,那光转着圈晦暗的打在头顶,门房从上到下扫过两人身上泛白的旧棉衣和沾满泥的鞋面,脸垮到嘴角,带着几分倨傲道,   “什么故人,我家谢大人可是漳州刺史,岂是你们这种人要见就能见的,半夜不睡觉,扯个名头在这里发梦,快走!”   说着就要关门,芸娘眼疾手快地把住门,“诶,不过叫你传个话,指不定谢大人就见了呢。”   那门房嗤笑,话音从门缝里出来,“笑话,我家大人公务繁忙,每日求见的人能排到街角,若是每个你们这种穷酸都见,岂不是跟苍蝇臭虫一般没完没了!”   说完,大门“咚”得一声在眼前重重合上,带起些厉风刮过脸边,芸娘细眉一挑,就要再抬手敲门,却一把被拉住,她回过头,只见顾言神色沉淡,眉头微蹙,   “今日太晚了,先找个地方过夜再说。”   芸娘心里虽气那门房狗眼看人低,但瞥了眼空荡荡的街道和沉沉夜色,知道顾言没说错,这漳州城可不比卢县,过了夜半可有宵禁的,要是还在大街上乱晃,那是要被抓走打板子,还是先找个落脚的地儿,再做盘算。   离开前芸娘回头望眼这豪庭广厦的州署府,不禁想起了前世汴京城里见过的高门大户,她眼睛乌溜溜一转,撇了撇嘴,到哪儿都是一样的,看着都锦绣繁华谁知道里面住的是人是鬼呢。   夜色沉静如水,挑水的挑夫从石板上路过,水桶里的水晃悠悠地响在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巷深处走去。   芸娘脚伤没好,走路慢慢的,顾言也有意无意地放慢了步子,两人走在石板路上,夜风吹过,温度骤冷,城里的百姓都关门闭户了,路上没有见到行人,唯见点点灯火从门窗里透出来。   终于在个不打眼的街角找到个亮着灯的小店,柜台后的店小二见来人,睁着惺忪地睡眼,借着盏冒黑烟的油灯,懒洋洋地翻开店薄,   “要几间房啊。”   本来身上就没钱,芸娘想到没想就说:   “一间。”   倒是店小二听到这话,抬起眼扫了两人一眼,一看是对年轻男女,那眼神顿时在晦明的灯下泛起揶揄暧昧,本来芸娘倒也没想到什么,毕竟在家里她也因为地方挤洽跟顾言睡一张床,可被这小二意味深长的一眼看的一下子像明白了什么,脸色有些热烘烘的烧起来,鬼使神差补了句,   “我们成亲了。”   话一说出口才觉多余,芸娘咬咬唇有些懊恼,正经姑娘家谁不成亲住一间房啊,反而显得她有些心虚一般,可要知道如今顾言也是她名义上正儿八经的相公,她心虚个什么。   顾言幽幽瞟了眼灯光下芸娘泛红的耳根,只觉得她现在才觉出些不好意思来,也不知道该说是心思单纯还是迟钝。   芸娘掏了十几枚铜板换了间小小的单间,虽然陈旧阴暗了些,但好在今夜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她吹亮那桌子上的油灯,小二送来满满一壶热水,芸娘打到盆里些,细细地撩起水擦着脸,   “顾言,你找的那什么谢大人靠谱么?”   顾言掸了掸身上的寒气,拿了两个粗茶杯涮了涮,沏上些热水,那水沸腾阵阵白气漫过隽秀的眉眼,他淡淡道,   “谢朓曾任翰林院学士,开元十四年,督察院御史清查参谢家谋私,我祖父念旧情保了他的命,后谢朓举家离开京城,赴漳州任刺史,这便是交情。”   芸娘洗完了脸,把帕子拧了拧递到他手里,   “那这么说你们家之前还挺厉害的。”   顾言扁起袖口,接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   “我太公军中参政出身,后拜国子监祭酒,我祖父仕途蒙荫,官拜内阁大学士,我父开元年初状元出身,拜户部尚书,官至御史侍郎,四世三公,累世经学。”   芸娘听到这,直咂舌,好家伙,她前世只听人说顾家支持旧太子被落罪,可不知顾家在落罪前如此的显赫。   她咽了咽口水,“那,那岂不是谢朓当年还欠着你们家的恩了?”   “话是这么说。”顾言起身把帕子在水里摆了摆,整整齐齐地拉好,捏起茶杯倚着墙坐下,   “但这世上情义最不值钱,我顾家有权时党生皆俯首,可我顾家出了事,那群人比闻到腥味的鬃狗跑的都快,世人哪来的情义,不过多是利益.”   芸娘听到这话,没由来得又想到陆府待她那副模样,双手撑着腮帮,望着暗暗油灯,叹息道,   “可不是,哪来的什么情义。”   顾言上扬的桃花眼在幽幽灯光里泛着些朦胧,修长的手指在杯盏口上打着转儿,你说这芸娘生在乡野,平日说话惯常直来直去,喜怒哀乐简简单单就在脸上,可你跟她说这些道理,由浅入深她也能听得懂,就像是一汪清泉,泉水泠泠,任由坚石挡路,她也轻轻绵绵化成万般绕指柔,打个转儿,找个缝儿,不知不觉的就钻进心里去。   “不过倒也不怕。”   芸娘下巴颌搁在手背上,眼里映着豆丁烛光,清脆道:   “今儿见不到,咱明儿再去,明天不见,就后天再去,迟早见到那谢大人为止,这世上没有做不来的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顾言目光幽幽,嘴角抿了抿,眼里清寒散去被光亮染上些暖意,他搓了搓指尖,眉梢一挑,缓缓起身,手刚搭上衣襟。   芸娘一怔,没得想起刚刚那伙计说得话,脸腾的一下就烧起来,   “顾言,你,你做什么?”   顾言手顿了下,挑了下眉,“夜深了,脱衣服睡觉。”   芸娘脸红红的,扭到一旁,   “你,你背过去脱”   顾言瞥了她一言,依言走到床边,背过身将衣服解了下来,芸娘偏着头,盯着灯光里那人影模糊糊,穿着一层薄薄的中衣,隐约能看到纤腰长腿,还有笔直的肩背。   顾言把衣服挂到一旁架子上,在床边坐下,衣襟微微散开,氤氲的烛光里少了了白日里几分清明,眉眼在夜色里朦胧混沌,就连眼下那颗泪痣都带着些缱眷的意味,   “不睡觉吗?”   顾言见她呆呆地还坐在那里,似乎跟老僧坐定,真打算在那里坐一晚上似的,微微一挑眉。   芸娘脸又更烧了几分,一边觉得自己老爱看人家身子,一边又觉得顾言怎么跟话本里的吸人精气的精怪一样,明明平日里正经不过的读书人,怎么这会儿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   她慌慌张张地起身,眨了眨眼,“睡,这就睡。”   说着,芸娘走到床边,顾言往外挪了挪,芸娘不敢看他,只低着头坐在床沿儿褪掉鞋,缩着脚往床里边爬去,她翻了个身,脸红红地朝墙里躺着,听着床板轻微地动静,感觉有人躺在了身后。   芸娘偷偷扭了下身子,墙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她仰着头,看到顾言倚在床头,歪着头看她这副别扭样子。   既然被抓了包,芸娘干脆翻了个身,大大方方地看向顾言,两人不说话,就这么彼此看着,顾言这长的真好,细长浓密眼睫毛像个小扇儿在光下洒下一片影子,鼻子也挺,以前村里的老人常说,鼻挺的男人桃花多,要她看就顾言长得这副模样,要不是家里突逢变故,也必定也是个打马红袖招的主儿。   “在想什么呢?不放心我和你睡一处儿。”看她脸时而红时而又蹙眉想些什么,顾言一只手撑起额头,碎发绕过手腕,少年揶揄地说。   听到这话,芸娘一撇嘴,抻着脑袋,乌黑的头发散在枕头上,   “我不放心些什么,你力气还没有我大,一副瘦瘦巴巴的模样,风一吹就倒了。”   顾言听到这话,眉毛微挑,声音松散,   “哦,原来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这么模样。”   “不过……前日在火场里,你背起我的时候可挺厉害的。”   顾言一怔,抬眼看她,芸娘侧着脸,水盈盈地眼中映着他的影子,   “顾言,我都想要死在那火里了,可你就突然出现了,那时我就在想,有你在我死不了,这一辈子我们一定能活下去,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0 21:12:44~2022-03-12 15:24: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系统587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吃馄饨(改)   黎明时分,天边升起了抹黄,被黯沉的蓝色压在下面,相接的地方泛着些不清不楚地曙光。   东街州署的车马在寒风里叮当作响,州署府的大门被拉开,门房打着哈欠,一抬眼就见那晨光里拉长了一高一矮的人影,他蹙起眉头,不耐烦地张开了嘴,   “怎么又是你俩啊,走,快走,大人一会儿要去公署,别挡着道。”   “诶,你!”   芸娘搓了搓冻得冷冰冰的手,呼出了口白气,她和顾言起了个大早在来到这谢府,结果一露个面,又是被这门房驱赶,她一挑眉,气鼓鼓向上前理论几句,倒是门房还记得昨夜这小姑娘推住门好大的力气,脚下打着磕绊,往后退了退,   “你,你不得无礼,想干什么,这是州署府你也敢乱来,我,我叫人了啊!”   门房正喊着,一块玉佩递到眼底,那玉在晨曦微露里泛着莹莹光泽,耳畔响起带着几丝寒气的少年声,   “去报,顾言求见。”   那门房歇了嗓子,终于正眼瞧了眼前人一眼,觑着少年如玉的面庞,多了几分谨慎,清了清嗓:   “那个……大人这会儿将要出门,要真想拜会,晚些再来罢。”   顾言蹙起眉头,就在这时,马蹄声“哒哒”从街头那边驶来停到门前,门里传来悠悠人声,   “府里哪个不长眼的大清早在那边叫嚷,不知道大人要出门吗?”   门房脸色一变,立马垂下了眼,弓腰侧身立在门边,几个人影浩浩荡荡从门里走出来,芸娘站在门边的石狮旁,略有些好奇地伸着脑袋,里面的人缓缓迎着走出来,为首的人留着长须,体态瘦长,穿着方心圆领的褐色公服,行色肃然。   他一露面,马夫就立马摆出一个五方凳,那人看都没看两旁,蹙着眉头,一脚就蹬上了车板。   这时,他身后一个微胖的人吊着脸,训斥门房道:“怎么了,大清早在州署门前这般吵闹,叫人看到像什么话。”   门房挨了骂,嗫喏地说,“是,是有人要拜访大人,拿了块极好的玉佩作信物,还说什么是故人之子……”   那穿公服的人钻进车的背顿了下,猛然抬头,目光如炬,凌厉地朝着两人望来。   芸娘见那目光只轻轻扫过自己,便停在顾言身上,顾言面色未变,两人的眼神似在这清晨猎猎寒风中打了个交错。   顾言面上勾起嘴角,挺着背抬手作揖,清朗的声音回响在长街上:   “顾言拜见谢大人。”   谢朓定在原地,眯起眼睛,仔细地在晨光里勾勒出少年的身形,先是不可置信,再是一点点沉下去,眼神复杂,纠结沉思许久,最终把那点光压在岁月侵蚀的眼角,侧过脸对旁人道:   “无关人等,把人赶走。”   “听到没,还不快走!”   “诶,你……”   被门房推搡出些距离,马车从两人身旁擦肩而过,向着道口越驶越远。芸娘踮着脚勾着脑袋望,直到再也看不到影子了,才回过头,对着顾言道;   “顾言,他怎么就这么走了?可我瞅着那谢大人的眼神分明是认识你的啊。”   倒是顾言淡定,似乎对这个结果有些意料之中,他直起身子,瞟了眼那车子远去的方向,淡淡道:   “不是不认识,是不敢认,谁都希望从前是干干净净,不过是自己骗自己。”   芸娘一愣,眨了眨眼,好像听懂又好像没听懂,但不妨碍她理解当下的状况,那就是投靠谢府这条路走不通了,芸娘犯了难,昨天住店的钱花完,身上的兜比脸可都干净,怕是再多一个铜板都花不出来了。   两人走到了正街上,街市上买卖人铺开摊子,冒着白腾腾热气,叫卖声、车马声顺着天边的日头爬了上来,走到个馄饨摊边,芸娘只瞟了眼,脚下便是走不动道了。   那馄饨煮的白白胖胖,在锅里起起伏伏间冒着股肉香来,汤面上浮起油亮的光泽,让人移不开眼。   “饿了?”顾言瞥见她眼睛都快掉进了锅里,停住了脚步。   芸娘恍然回神,顾言这不问还好,一问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这几日为了赶路,都是啃得干粮,连顿热乎饭都没得吃。   偏那老板拿着个笊篱还一个劲儿招呼着,   “小娘子,喜欢吃就叫小郎君给你买上一碗吃,我这馄饨可是祖传的手艺,咬一口包你满嘴香。”   “不,不用了。”   芸娘摆摆手,拉着顾言要走,顾言却拉住她的手腕,在那摊子上坐下,回头扬声对那馄饨摊老板道,   “店家,给煮上两碗。”   芸娘一听,急急攀住他的胳膊,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们穷得只剩喝风了,哪来的钱吃馄饨。”   顾言目光微凉,从筷笼里抽出双筷子,用热水浇了浇递给她,   “你且吃你的,我自有办法。”   虽说顾言这么说,芸娘兜里没钱,心里更是忐忐忑忑,可等那馄饨端了上来,就也顾不得了,这馄饨是猪肉白菜的,咬下去一口肉汁晕开在舌尖,香香嫩嫩,那汤头还放了几滴香油,吃了馄饨再押口汤,从嘴巴到喉咙眼都是香的。   芸娘本就饿着肚皮,几口馄饨下肚,把什么担心都忘了,等到端起碗把汤底都喝了个精光,这才发现顾言不见了。   她放下碗,擦了擦嘴,才发现他碗里馄饨没动,汤都凉了,人却没了踪影。   难不成,难不成顾言走了,芸娘抬起眼在市集里扫了一圈,人头攒动中,哪里有少年影子,寒风擦脸而过,刚吃馄饨的那口热气在心头下去,一时间只剩下惶惶不安。   店老板见到她这副模样,也顺嘴问道:“小娘子,可吃好了,你家小郎君呢?”   芸娘绞着指头,咬着嘴唇,“他,他……”   话音未落,只听熟悉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吃好了么?”   她猛地抬眼,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去哪了,我,我以为……”   她以为他走了,就像他在雪地里被她捡到那时般出现,又在某个时间离开。   “还吃么?”顾言垂眼看她。   芸娘心有余悸,急忙摇摇头,“不吃了,再也不吃了。”   天知道,她只不过是吃了碗馄饨,就差点弄丢了个相公,未来的大靠山。   顾言瞧着她紧张兮兮地样子,眼里泛起些淡淡笑意,似暮春之初的清寒化开在眼底:   “我没走。”   芸娘一怔,看顾言从怀里取出钱袋,给馄饨铺老板结了账,   “顾言,你,你哪来的钱。”   少年站在晨光里,眼光流转,柔柔对她道:“我把玉佩当了。”   芸娘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揉了下,一时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眼,一句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顾言见她一时不说话,连平常的笑脸都没有了。   芸娘只睁着大眼睛看着他,虽然她没问过,可也知道能让顾言流放戍边千里都带在身边,上面刻着他的姓名,必定对他而言是极珍贵的东西,可现如今就为了两碗馄饨就当了,人都说人穷见人心,可她倒从没被人这般待过,心里又酸又涨。   她想了想,心里有了个决定,眉毛一挑,看向他,   “谁让你卖的,真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那玉佩多值钱的东西,让人家诓了都不知道。”   顾言抿了抿嘴,一挑眉,只见芸娘一把拿过钱袋,撸起袖子,四下望了眼朝着当铺铺子气势汹汹地走过去。   顾言眼睛眯了眯,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哪个骗我相公东西的?”   柜台后的伙计被这嘹亮的声音一震,一抬眼是个圆脸少女站在门边,掌柜赶忙提着直缀弓腰出来,   “小娘子,火气这么大,可是有什么事吗?”   芸娘眼睛瞪得圆圆的,“掌柜的,我相公刚在这里当了块玉佩,你可有印象。”   掌柜瞥了眼她身后清俊的人影,连忙道:“有,有。”   “有印象就好,我要把那玉佩赎回来。”   “这……”   掌柜犯了难,他刚还庆幸今日捡到了个宝,一看就是官窑里出来的好东西,价值连城,到手了哪还有吐出去一说。   可就在他犹豫间,那小娘子细眉一挑,看着就不是个好惹的,   “怎么,不想给啊,我告诉你我家这不争气的,背着我拿东西出去当,回去我还得收拾他呢,你要是今儿个不把东西还回来,可别我这里闹啊。”   掌柜抬眼瞧了眼这小娘子身后那个“不争气”的相公,丰神俊秀,气度不凡,哪里都不像被人骗了啊。   “小,小公子……”   他微微垂下眼,清清冷冷道:“我听我娘子的。”   得,算他倒了霉,掌柜只能咬咬牙,挥手让伙计把东西拿出来。   芸娘接过玉佩,正要递过钱袋,突然缩了下手,这钱要是给出去,他们就得喝西北风了,可现下她全身上下值钱的还有些什么呢?   她顿了顿,抬起头对着掌柜道:   “掌柜,我拿旁的东西跟你换。”   掌柜愣了下,就见她掏出一块纯金的长命锁,虽说这锁不及那玉佩看着精贵,到是真金实银的家伙,掂起来有些分量。   顾言站在身后,看到这一幕,想到那日她豁出命去火里取那长命锁的模样,眉头微微蹙起,眼神望向芸娘。   “小娘子,你可想好了。”   掌柜轻轻问道,要是她再三番五次来闹,他可是遭不住了。   芸娘垂下眼,手中握着自己的长命锁,心里犹豫了下,虽说陆家待她不好,但毕竟这长命锁是从小傍着她长大,也算是一点念想,当真要拿出去又有些不舍,可一想到,现如今举步维艰,她倒是无所谓,眼看着开春就要科考了,总不能让顾言也跟着和她一起居无定所,吃了上顿没下顿吧。   想到这儿,芸娘咬了咬唇,没再犹豫,把手里长命锁递了出去,   “掌柜,我想好了,只管当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2 15:24:01~2022-03-13 23:58: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系统886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游泳的小鱼饼干 2个;系统88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系统587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租房子(修)   “按说你们要的那价钱,我是不会说这屋子的,可到底有些眼缘,才把这屋子说给你们。”   牙婆扭着身子,腰间的钥匙串叮咚作响,她手向前轻轻一推,“吱哑”一声门被推开。   芸娘一脚跨过门槛,走到屋子里,回过头喊了声:“顾言,进来啊,还站在那做什么。”   窗外洒进的光影似有微尘浮动,顾言倚在门边,低头摩挲着手里的玉佩,本想着卖了这玉佩换些钱算是还了芸娘的救命恩人情,可没想到这傻姑娘竟把自己的长命锁卖了,刚在牙行里又不知累绕了几圈,一路风风火火地找房子,似乎把刚才当铺里的事已经放在脑后,说来也奇怪,她似乎总是不在意为他做了些什么,似乎天经地义一般。   “顾言!”   屋子里的人又唤他,他一挑眉,把玉佩收进怀里,一脚踏进了屋子,就见芸娘缓缓步踱着屋子大小,嘴里念念有词:   “你瞧,这东边堂屋透光,摆张桌子你可以看书,那西边屋子用来做灶房,灶台不对人,刚好不会再熏着你……”   顾言听到这话,眼睫微垂,   “那长命锁当了换个破屋,不后悔吗?”   芸娘不明白顾言怎么还惦记着这事,对她来说,这钱都是花在顾言身上,日后可是要还的,自然值得,   “不后悔,给你的就不后悔。”   说完,她轻轻推开窗,一股凉风送了进来。院子里有棵梅树,长长的枝垭探进了窗里,她轻轻碰了碰那花苞,有风过,吹落几片花瓣,恰巧落在她发边,花衬人娇,她毫不自知,只扭过头道:   “到开春了可以在窗前种些夜香花,不用管它自己就会印一大片,到时你就在这里读书,满屋子都是香味。”   顾言走过去,立在窗前,瞥了一眼,   “夜香花怕是不成,这地儿太阴,容易招蚊虫,倒是可以种些忍冬,一年都能看到些绿。”   话音将落,他微微俯下身子,芸娘不知他要做什么,只缩了下脖子,可他手微顿继而轻轻落下,白净修长的指尖捏起那削薄的花瓣,轻轻在指尖那么一揉搓,像是把人也捏在指尖轻柔慢捏,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花香,眼下的那颗泪痣分外勾人,   “还真是个傻姑娘。”   “你才傻呢。”   明明年关刚过,天还泛着寒气,芸娘却觉得热气腾腾,忙忙移开眼:   “那就这里了,我去签契书,。”   芸娘逃荒一样快步走出屋子,脸上的热也褪了下来,暗道顾言长得好就是占便宜,要是她真是十五六的小姑娘,非叫他连魂都拐走了。   芸娘转身就和牙婆签订了房契,有了地方住便该过日子了,将屋子里大概安置了下,顾言说去书肆看看,一来为考试买些书,二来找些笔墨活计做。   于是两人便分头行动,芸娘独自去了市场买粮食,刚在米行称了几斗栗米,就听前面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她顺着音儿望去,只见数十名粗壮男子在街上推推搡搡,所到之处摊贩纷纷如见到洪水猛兽般匆匆避开。   “怎么了这是?”   芸娘抱着米探头朝外边瞟了两眼,倒是米行老板看到这情况,深深叹口气,   “这些人都是街面上的混混,今年庄稼收成不好,有些田庄大户就伙同这些混混,趁机抬价,上次官府整治过,抓了些人,可到头来,大户买通小吏又把这些混混给放了出来,你们快些走吧,要是让他们看见我卖粮食要惹麻烦的。”   初来漳州,芸娘自是不想惹这麻烦的,可来不及出门,只见一片阴影落在米行门前,芸娘一抬起头,看着来着不善的几人,抱紧怀里的米,   “你们要做什么?”   几个混混把米行给围了个水泄不通,两旁小摊贩纷纷散去,为首那混混面黑鼠目,正巧堵住芸娘去路,   “谁许你买的米啊?”   芸娘细眉一挑,米行老板讪迎出来,一个劲儿地躬腰赔笑道:   “各位,怎么才隔了几日又来了,今儿可还不到交钱的日子吧。”   混混扫了眼门前的招牌,指着那牌子的价钱嚣张道:   “我不是说了,你这斗米至少都得十五钱,不然不准卖。”   米行老板为难道:“这,这我一家老小也是要吃饭的,价那么高,米陈了都卖不出去啊。”   “卖不出去?”   那混混眼睛一转,阴恻恻地向老板身后一扫,就看到了芸娘怀里的米袋,竖起眉毛道:   “这不是卖出去了,她卖了那便要补钱。”   说着,他伸手想要去抢芸娘手里的米袋,可芸娘现在最缺的就是钱,一听谁跟她提钱那就是要她的命,她一用力抓住他的手腕,那小混混一怔,正要用力,却被芸娘一把扯住,向后一拉,一个大男人生生被个小姑娘拉了个趄趔,直直朝着墙边米袋撞去,“哐”那人栽倒在米袋上,面朝下摔了个正狠。   人群中响起阵惊呼,其它混混见势不好,做势要冲上去,就在混乱中,一行皂吏涌进了米店,最后面跟了个穿公服的人。   那米行老板看到后,变了脸色,慌慌行礼道:“知事大人来了。”   那混混们见来人了,也纷纷不敢动手立在一边,地上的人晕晕颠颠从米袋里爬起来,恶人先告状道:   “知事大人,这小娘们动手打人。”   芸娘眉头一皱,才刚开了个口,“明明是你……”   可那混混一看就是经过这事多了,直接打断,无赖道:   “空口无凭,谁看见了啊?”   芸娘眉头越皱越深,扫了眼四周,只见米行老板缩着脖子,跟个鹌鹑一样,偏过脑袋。   知事大人眉头一皱,一瞥过这哄哄闹闹的场景,干脆也不判谁对谁错,一挥手指着芸娘道:   “把她带回衙门去!”   米行外围观的人纷纷摇头唏嘘,这说是带回公府,那混混身后有大户作保,交点钱不过是两天就放出来了,可怜那小娘子了,摊上了这些事,不过片刻间,因着惊动了官府,这米行外聚集了更多的人,足足把路堵了大半。   一辆马车正行驶过这条路前,此刻也只能被迫停下,车里坐着的谢朓皱起了眉,问道:   “前头怎么了。”   马夫道:“大人,有人闹事,前头路堵了,知事大人正在处理,大人要不要绕道。”   忙了一天州府的公务,此刻听到有人闹事,谢朓只觉得一阵头大,本欲让车绕道。   可是刚要放下帘子,余光扫到那女子正是早上少年的身旁人,眉头微蹙,对着外边的马夫道:   “先等一下。”   米行里,皂吏朝着芸娘走来,就要伸手拉人,可就在这时,   “且慢!”   一个声音从人群嚣杂中穿透进来,众人回头,只见一个清秀挺拔的少年夹着两本书从人群中走进店面,他撩起眼皮,冷冷扫过在场的人,眼神落在皂吏抓着芸娘的手上,眼神顿了下,对着那知事大人道:   “大人,我家娘子蒙昧,不知做了何事引得这番兴师动众?”   那知事大人身边的皂吏瞥了他一眼,喝道: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般与大人说话,当街寻事滋事,自是该抓。”   “寻事滋事?”顾言微微一笑,清浅腼腆,   “大人怕是抓错人了,我家娘子一惯胆小不经事,柔柔弱弱,性子最是温和不过,连只蚂蚁都掐不死。”   听到这话,芸娘则挑了下眉,默默把刚打人的手缩在身后,无辜地配合顾言眨了下大眼睛,米行老板和混混都睁大眼睛,这小郎君不是光天白日说胡话,她刚把个成年男子都推进米堆里,那哪里是柔弱无骨?连只蚂蚁都掐不死?   人群中响起些窃窃私语,多是偏向芸娘的,毕竟民怨积压已久,再看到个十五六的小姑娘被欺负,少不了心里忿忿不平起来,混混见情势不对,急忙站出来说,   “一斗米十五钱,她买了米,没给够钱,自是不能走的,大人我也没做错!”   可听轻笑一声,混混一愣,只见那人直起身子,眼神冷冽,看向他悠悠道:   “十五?你可知,汴京城的米一斗不过才十三钱?”   听到这话,知事心里一紧,他正色审视起眼前的少年,只见他作了个揖,话音异常冷静道:   “大人,我娘子买个米被人相胁事小,可漳州偏隅之地何敢米价比汴京还高,传出去知道的是这些泼赖哄抬米价,欺行霸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人授意,帮他们掩饰罪行,剥削乡民……”   “大胆!”知事面色一变,急急喝住,顾言倒是轻轻抬起眼,意味深长道:   “我也知大人本意不是如此,但大人想想那胥吏欺官的事还少吗,莫要长厚受其挟制,莫敢伊何。”   知事听到这,脸色沉如水,他把这些话听进了心里,上面的人不介意这些大户和乡党勾结糊弄百姓,但非常介意被糊弄。这些混混,米行,大户平日里欺负百姓倒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事情越闹越大,他来了还是这幅弄虚作假的样子,可真就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了,若是闹到上面去,说他漳州城知事都管不住米价,那倒霉的就是他。   知事深深看了眼顾言,“年轻后生,不知天高地厚,有些事说着明白,但没那么容易做。”   顾言垂下眼,声音凛然,   “大人说的是,可如果这世上的事都那么容易,那也就不用做了。”   知事脸色如铁黑,扫了那帮混混一眼,眼底如阴天里堆积的黑云翻滚,这事是有些纠结难办,可到底想到刚才那些话,权衡利弊,利益面前到底还是命重要,他心下一横厉声道,   “把这些地痞无赖都给我带回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3 23:58:50~2022-03-16 21:30: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阿左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人情账   四周人皆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些混混被皂吏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压着带走,围观的人群中不住有人偷觑着两人,米行老板看着芸娘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恭恭敬敬地将她和顾言送到门边,走出去老远,回头还见老板站在门边。   芸娘抱着米袋,看了眼顾言手里的书,   “你怎知我在米行出了事?”   顾言瞥了她一眼,回忆着道,“我正抄东西着呢,就听街那边说,有个小姑娘把个汉子给揍了。”   这话似曾相识,芸娘不自在得醒了醒嗓子,怎么她三番两次都在顾言面前时这副模样,眨巴了两下眼睛,尽力无辜道:   “我,我也没使劲,谁知他那么不经事。”   顾言淡淡一笑,挑花眼微微上挑,瞥了她一眼,   “嗯,我信。”   信?他信了才有鬼呢。   芸娘一挑眉,她虽然性子直,可这好赖话还是能听出来的,这分明是顾言揶揄她呢,不过看在这人刚把她解围的份上,她也就不与他计较了。两人回到了屋子里,便开始收拾屋子,这屋子显然是好久没人住了,边角窗台积满了灰,呛得人直打喷嚏,收拾干净后,芸娘再铺上新买的被褥,松松软软的,带着些晾晒后的干草味道,让这屋子里有了丝烟火气。   芸娘先拿簸箕铲了些木头疙瘩,塞到炉膛里,再将白天里买的栗米下锅,不过半晌,灶上就冒着白气,熏得满屋子都热气腾腾的,桌上摆着碟香油拌好的霉豆腐,两人坐在油灯下。   芸娘捧着碗,看了半天,却不动筷子,顾言洗完手拿着个帕子擦手,瞥了她一眼,   “怎么了?”   芸娘扫了这屋子一眼,感慨道:   “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我就又有家了。”   顾言顿了下,微微垂下眼,家这个字对他也有些恍如隔世。   芸娘筷子搅着粥,往日的日子化在细碎的言语间:   “我从小和阿爹相依为命,以为那村子里的两间茅草屋就是家了,后来阿爹走了,我才明白,有屋子不是家,有人才是。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我有屋子住,能吃饱饭,还有同我一起吃饭的人了,这可不就是有家了。”   说着,她转过头,眼睛亮亮看着他,   “顾言,你说是不是?”   顾言抿了抿嘴,长长的睫毛在油灯下遮下一片阴影,不知该说她容易满足,还是心思简单,有瓦遮顶,有粥填肚,就觉得是个家了,可偏她这么说着,让人不忍将这单纯的念想打破。   “诶,对了,我还备了个东西。”   “什么?”   顾言一挑眉,见芸娘从袖口里掏出个本子,倒像个账本,   “这又是从哪里来得?”   “我刚扫屋子的时候,在角落里捡的,想是前任屋主留的。”   芸娘说着,朝顾言伸了伸手,   “把你今日买的笔墨拿来。”   顾言不明白她要做些什么,只是起身取来笔和磨锭放在桌子上,他撩起袖口把笔架在芸娘手里,眉梢在油灯下一挑,   “可要我给你磨墨?”   “那便辛苦你了。”   芸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一点倒也没谦让,顾言眼角眉梢露出些笑意,屋子里倒也没砚台,他量了水倒进个空碗里,取墨块慢慢研磨,边磨边打量着芸娘,只见她难得的脸色严肃,一笔一划在本子上写着些什么。   到底是没忍住,顾言凑近了些,看着她在本子上写着,   “卖阿花,二两,上山采药,一百钱,长命锁,三十两……”   “这是些什么?”   “账本啊,人情换成钱,这都是你欠我的,日后可都是要还我的。”   顾言一挑眉,芸娘咬着笔杆,歪脑袋想了想,   “不对,不光是你欠我的,我还得把你给我做的也记上,这账才公平。”   说着,芸娘埋着脑袋,吭哧吭哧写着,嘴里还嘟嘟囔囔,   “帮我解围退婚,二十钱。”   “火里救我,一百钱。”   一条条听下来,像是条条暖流缓缓在灯光里疏散,顾言眯起狭长的眼睛,真是想不到才短短一月,两人已经经历了这么些事。   “还有那馄饨,十文钱”   “今日帮我辩解脱身,算个五十钱吧……”   可顾言越听越琢磨出点不对头来,感情他欠芸娘都是几两百十钱,到他还的时候就几十钱几钱的还,这得还到猴年马月去,他顿了下,向着芸娘凑近了些,少年呼吸声轻轻喷在她耳边,   “你这账这么算对吗?”   芸娘瞥了他一眼,理所应当道;   “哪里不对,我可是再公正不过了,你瞅瞅,一条都没漏,你可别想赖账。”   顾言扫了一眼那密密麻麻地账本,正想说就这些东西,自己也不会赖她,她倒不用这法子记账,可刚张了张嘴,就听有人敲门。   灯下,芸娘和顾言神色都是一怔,这么晚了谁会来敲门呢?   顾言敛起神色,瞥了眼敲门声传来的院子,摁住要起身的芸娘,淡淡道:   “天色太晚了,我去开门。”   芸娘看着顾言起身拉开门,走到黑乎乎地院子里,只听木门被支哑拉开,门外清脆的人声顺着夜风飘进屋里:   “谢大人请顾郎君到州署府里相见。”   芸娘一怔,心里随着夜风打着转儿,看着眼前凉透的米粥,心里直犯嘀咕,那谢朓不是早上装作不认识顾言,怎么晚上就要见他。   -------------------------------------   夜入了州署府,廊腰缦回间偶然有仆人低着头提着灯从眼前走过,梅花树上挂着些纱灯,风一吹,透着些朦朦胧胧地光亮,屋子里的说话声透过细细碎碎地传过来。   “好久不见了。”   谢朓背对着顾言,拉长了音,在书桌前踱了几步。   “今日在闹市说得那话倒有些意思。”   顾言一挑眉,只盯着桌上灯外的绡纱垂下眼,不知谢朓今天在哪里看到的,不过有些话听听就好,反而是说这话的目的才值得细思。   谢朓瞥了他一眼,负手道:   “开元年初,我离京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寒冬将过的日子,出京那日你祖父顾阁老站在长亭对我说,谢朓啊,别管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在圣人眼里,你我不过皆是蜉蚁,走了就别再回来。”   说到这,谢朓话音顿了顿,回头看向顾言,   “这话如今我也说给你听,昨朝我一见你,即知你是来求我的,但我不能帮你。”   他叹了口气,   “顾言,顾阁老帮过我,这道理我才说给你听,你顾家一夜覆灭,亦大道所至,事有合宜,有些事合该你遭了,那就只能咽下去,过你该过的日子。”   “该过的日子?”   顾言微微撩起眼,眼角眉梢有些嘲弄,眼神却泛着森森寒意,   “大人觉得我该过什么样的日子?”   谢朓一顿,看向那少年,   “反正离这官场远一些,你我只不过是蜉蝣,若有出事那一日,谁都跑不掉,熙攘繁盛,顺应而活,这才是世理。”   “顺应而活?”   顾言嗤笑一声,   “大人知边戍流放每日要受多少杖?四十五杖,皮破肉烂不人不鬼,可顾言还活着,那便是天容我,鲲鹏展翅九万里,不见蜉蝣万千,待等到蜉蝣撼树那时,便是改天换日之时。”   谢朓听到这话,面色肃然,半晌没出声,眼里有着犹豫,   “那你想怎么做?”   顾言收起眼底的寒意,面色淡然,   “我要大人为做我做科举的担保。”   谢朓沉下气来回踱了两步,桌案上的香笼升起淡淡的烟雾,把人的心思也带的缥缈起来,他回头审视着跪着的少年,   “太子一夜之间死的不明不白,景王和裕王都盯着风吹草动,我若这回帮了你,对我有什么益处。”   顾言抬头,直直望进他眼里,眸子如暮春惊蛰的雨水,透着丝丝凉意,薄唇轻启,   “若将来大人有难,我愿保大人阖族性命安康。”   -------------------------------------   天色渐晚,一盏飘摇的灯随着马车缓缓从远处驶来划破黑暗,到了漳州城门下,那马被车夫一拉停了下来,马夫压低了眉眼对车内的人说,   “小姐,到漳州了。”   车里传出个娇纵轻扬的声音,   “安歌,要我说啊,你为找这妹妹也是费尽了心思,纵使你不是姨娘亲生的,凭着这份心,我那表妹这辈子都应对你感恩戴德。”   听到这话,车里又传出个温婉入骨的声音,轻轻柔柔融在风里,   “表妹,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毕竟不是夫人亲生的,到底也不能和妹妹相提并论。”   说着车帘被一只如葱白的手掀开,灯下露出张精巧的鹅蛋脸,眼如秋水,像极了江南水乡漫散的烟云,只需一阵风,那烟云就化成了一汪柔柔的水,任谁看着都不由地软下了心肠。   陆安歌扫了眼不远处城门边,暗暗夜色中有人影立在寒风中,缓缓走近,恭敬道,   “见过大小姐,表小姐。”   “可真找到我妹妹了?”   那两人立在车边,缩着脑袋,身子藏在阴影里,见不得人一般。   可马车上的亮光晃过,便将阴暗处的角落照的一清二楚,这两人赫然张娘子和沈海。   听到问话,张娘子动了动身子正准备张嘴,沈海阴恻恻刮了她一眼,张娘子脸色泛白脚下一顿,趁着这功夫,沈海猫着腰上前,   “小姐,小的可是亲眼见过那长命锁,那么大个纯金的,还有龙凤呈祥的花纹,上面刻了个陆字。”   陆安歌听到这话,耷下眼皮,眼神在灯下波光流转透过一丝阴狠,可抬起眼,仿佛刚才只是错觉一般,依旧是那副柔柔的模样,对着沈海微微点了点头,   “你做的很好,我妹妹现在住在哪里?”   沈海抬起脸,咧嘴谄媚的一笑,殷勤道,   “小的给您打探清楚了,陆芸刚租了个房子,就在东街巷口。”   作者有话说:   站个坑打卡,一会儿把剩下的写完放下来,捂脸感谢在2022-03-16 21:30:24~2022-03-17 23:5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棉袄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假千金(修)   顾言从州署府出来,浩然长空一片黑色寂寥,天外相接的地方泛着些青紫的白,像是漫漫黑夜后,终于望到的一点点盼头,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继续朝前方黑夜中走去。   芸娘趴在桌上,撑着脑袋,眼皮沉沉地往下坠,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心里犯嘀咕,顾言怎么都这个时辰还不回来。   终于响起些推门声,她猛地抬起头,看到顾言夹杂着一身寒气走进屋子里,急急起身关切道:   “回来了,你吃东西了么?我把粥给你热一下。”   顾言见到这豆大的灯光,心里一暖,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就像是黑夜里有点光亮,即使微不足道也能驱散严寒昏暝。   “不用了。”   他看着她迷蒙的眼,轻声问:   “怎么还没睡?”   顾言的手带着黑夜里的寒气,像个冰坨子一样,芸娘打了个激灵,揉了揉眼睛,   “你不回来我放心不下,去了这么久,那谢大人同你说了些什么呀?”   顾言瞥了她一眼,挽起袖子,倒了点热水进盆里,把手浸进去,淡淡道:   “他答应今年可为我乡试做担保。”   芸娘脸上一喜,眼角压不住的雀跃,   “那你岂不是能考试了?”   顾言一挑眉,光下幽幽看着她,   “也不尽然,要想考试,现下还差个业师。”   芸娘记得当初沈海来闹事的时候也提过业师,可到底是个什么,她倒是不知,圆圆的眼睛转了下,问向身旁人道:   “什么叫业师?”   “凡科举当有受业师,授兼经,论,策法,按大周律新颁的科举论,如若没有业师则不能参加科举。”   顾言这么一说,芸娘倒是听懂了,她皱起眉头,略一思索说:   “以前听村里的老秀才说过县学里都有老师,要不然你入个县学。”   “不是说进就能进的。”顾言微微垂下眼,轻轻摇了摇头,“县学要看户籍档案,我家的案子还没结清,进不了。”   这可就难办了,芸娘洗漱后躺在软软的新被褥上,脑袋侧在一边心里琢磨着,好容易见到那谢大人,又有了担保,现如今可要个业师才能科举,也不知道前世顾言自己是怎么走来的,不过好像算一算,前世顾言科举的时候确实比现在晚了几年,想必也是因为身世处处被人苛难吧。   “怎么了?”   顾言往灶炉里添了些柴,屋子里被这火熏得暖暖的,他回过头见芸娘躺在床上,直直地伸着胳膊腿,跟床烫人一样,抱着团被子来回翻滚,眼角眉梢耷拉着,一副忧心愁愁的模样。   “我在想要是真找不到个老师,你今年开春的考试怎么办。”   顾言垂下眼,“这倒也没什么,不过就是缓一两年。”   “这可不成。”芸娘猛地坐起来,“两年也不短,你大好年华,何必白白耗在这里受苦?”   最重要的是,顾言不科举,那她怎么早日做大官夫人,她岂不是也要继续跟着他吃苦受累,她可不干。   芸娘想到这,双手捧住顾言的手说:“顾言你听我说,你家的事也不是你的错,从来都不是。”   所以,你顾言可千万别犯傻,真死脑筋的隔两年再去科举啊。   顾言听到这话,借着微弱的光静静地打量着她,幽幽深深不知想些什么。   倒是芸娘望着那屋子里微弱的火光,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业师,科举,前世的一个人影划过心头。   她猛然抬起头对顾言道;“我知道一个人,也许能做你老师,你可知道崔曙崔老先生?”   “原翰林院学士崔曙?”   “是他。”   顾言微蹙眉,看着她:“崔曙旧历十三年已经辞官隐居,你怎会认得他?”   芸娘连忙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认识,是我阿爹认识,崔曙当过定州府参军,我阿爹当年那条腿就是为了救他断的,故而两人有过命的交情,我阿爹去世后他还专程赶来吊唁。”   说着,芸娘缓缓回忆道,其实前世她根本没注意到这么个人物,只知道是阿爹的旧友,是个做官的,可后来到了京城,这位老先生就起复了,召为太学博士,主张以文载道,即使后来朝堂动荡,这位老先生也足足七十多才辞官,实打实名满汴京的大学者。她后来遇到崔大人的时候,他还多次提点关照她,说只要她愿意,就帮她离开陆家找个好人家,可那时她被陆家的繁华迷了眼,白白负了这位老先生的好意。   听到这话,顾言一怔,这崔曙通经史,工诗文,早年就在汴京负有盛名,只是性情孤僻,恃才傲物,这才辞官归隐,他倒是没想到芸娘还有这般机缘。   顾言沉吟片刻,凤眸微挑:   “你可知他现在在何处?”   “巧了不是。”芸娘轻轻一笑,笑盈盈看着他:   “这崔老先生现在就在这漳州。”   -------------------------------------   天微微泛起些白光,虽说眼瞅着大寒将过,就是立春了,可是这倒春寒也是冷得厉害。   早上起,天边积攒着些暗淡不清的阴云,那云边卷着些冷风翻滚着,仿佛随时就要从天边夹着些风雪压下来。   天虽然冷,但芸娘想着今日要和顾言见那崔老先生,还是早早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穿戴齐整刚走到门边,她一摸袖口,转头对身后喊道:   “顾言!钥匙落屋里了!”   顾言闻言,本来要跨出门的脚一顿,转身又回到了屋子里。   芸娘转身,伸手刚一推开门,却不料门口站着两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人见屋门打开,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妹妹,我可终于找到你了。”   芸娘一挑眉,紧接着一个嚣张跋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安歌,这就是姨母的亲生女儿?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她一扫面前两人,眼里闪过晦暗不明的光。   先头说话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抢了她的身份,在陆家长大的假千金陆安歌。   而至于后头这骄横之人,是陆家夫人侄女,谭春儿。   “妹妹,都怪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陆安歌话音真切,晨光打在她脸上,一看就是尊养出来的小姐,肤色白皙,像豆腐花里才打出来最细腻的白膏。   芸娘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陆安歌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柔弱可人的样子,可你要真信了她这副模样,那才是真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上一世她便傻乎乎地信了,才落得那般下场。   前世,她初到陆家,陆安歌对她百般亲近,她那时对她深信不疑,可是陆安歌却利用她这份信任,在宴席上让下人将她骗到了与陆安歌订婚的吏部之子林贺朝在的屋子里,屋里还点着催情香,虽然她最后仗着力气大,迷迷糊糊跑了出来,可自那以后,她的名声也是彻底坏了   再加上平日里,陆安歌有意无意对人说自己对她多加羞辱,一时间她便是成了众矢之的。   后来,陆家嫌她丢人,她这温柔至极的好姐姐提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就是将她送到别庄里待着,这一待就是三年,最后活生生病死。   “傻了不是,倒是说话啊。长得膀大腰圆,一副天生蠢材样,我说安歌啊,别是找错人了吧。”   谭春儿在旁边百无聊赖地扯着嗓子,用手指拨弄着被凤仙花染得通红的长指甲。   听到这话,芸娘垂下眼,如果说陆安歌是害人于无形的温柔解语花,那这谭春儿就是一只横冲直撞乱咬人的疯狗。   虽说她与谭春儿是表姐妹,上一世,谭春儿没少因她是乡下来的百般欺辱她。   更可气的是这人一心贪慕虚荣,因那陆安歌与那吏部大人家的儿子订了亲,巴巴地踩着她去讨好陆安歌,她最后落到那般任人唾弃的模样,也少不了这位好表妹的“功劳”。   她想到这,这辈子再见两人,心里也是厌恶至极,她把手从陆安歌手里把手果断地抽出来,冷笑了一声,   “对,一定是认错人了,也真是晦气,怕是因为过年没拜神仙,大早上出门净遇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诶,你个村姑说谁不干不净呢?”   谭春儿放下手,眉毛一挑,目光射向芸娘,扬高语调,咄咄逼人。   倒是陆安歌从刚才的愣神中缓过来,柔柔地拉住谭春儿的手腕,微微摇摇头,   “表妹,你莫要着急生气,妹妹一定见到这么多人心里发慌,才会说这些话。”   说着,她又泫然欲泣地转过头,抹着帕子对芸娘道:   “妹妹,你别往心里去,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   陆安歌用手绢擦拭眼角的动作一顿,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的人,只听她扬声道:   “你大清早在我家门口哭哭啼啼,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出了什么事呢。”   芸娘话头一撇,向着谭春儿道:   “还有你,张嘴闭嘴就是蠢材村姑,我倒是想问问,你是哪门子的千金小姐?”   “你,你竟敢这般对我说话?!”   芸娘挑了挑眉毛,“诶哟,难不成你是什么金尊玉佛,只许你说别人,别人对你连句话都说不得吗?”   “你!”   谭春儿听到这话,满面通红,话音也引来晨间出门的街坊和路过行人围观,一时间众人聚在一起,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打转,指指点点不断。   芸娘一扫谭春儿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下也觉得好笑,上一世怎么叫这么个没脑子的人拿捏住了。   再看向陆安歌,她只是略顿了下,却又曼声道:   “妹妹,你莫要说气话,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埋怨我,但不要因为这个怄气,你在这里无依无靠……”   芸娘冷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等等,谁告诉你我无依无靠?”   说到这,人群中隔壁的街坊喊了声:“就是,芸娘家里不是还有她相公!”   “相公?”陆安歌一愣,眉头紧蹙,走近几步,声音猝然紧张,   “你,你成亲了?!”   芸娘扬起下巴,与她拉开些距离,   “对,我成亲了,我便是有家人。”   陆安歌垂下眼帘,轻咬着下唇,蓦地抬头,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芸娘,你一定是被人骗了!”   芸娘冷眼望着她:   “我叫谁给骗了?”   陆安歌眯起眼睛,上前一步,声音真切诚恳:“那哄你成亲的人啊!”   谭春儿在一旁焦急地出声:   “安歌,好言难劝该死鬼,你管她作甚,你当她这乡巴佬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必是那穷苦的脚夫破落户,丑陋不堪,行为粗鄙,极不堪入目之……”   话音戛然而止,屋门被推开。   “怎么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她的背后响起,谭春儿抬起头,看到来人的那一刻,就像一根木头一样,楞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感谢在2022-03-17 23:58:14~2022-03-20 19:3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海石三、小棉袄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棉袄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有我傍着你   谭春儿平日在京里爱看三两话本,原以为话本里面写得面如傅粉,身姿隽秀不过都是些假的,而如今这郎君就活生生地站在那,尤其是那双凤眼波澜不惊之间似含着春风化雨,像是栽进去一般,进去就出不来了。   陆安歌一看来人,眼神迅速低垂,秀长的眉头紧紧皱在一处儿,余光细细打量着面前两人。   芸娘看着顾言,嘴里一撇,不耐烦道:“大清早来了些不相干的人。”   顾言扫过门前的两人,又看着气鼓鼓,眼角眉梢都带着不耐烦的芸娘,轻描淡写道:   “走罢,莫要为这些人耽误时间。”   “也是。”芸娘点点头,转身就要和顾言离开。   “诶,芸娘!你……”陆安歌弱柳扶风地急急追上两步,正要开口,顾言停下脚步,冷冷瞥了一眼。   只消这一眼,那眼里的寒意像是穿透陆安歌心底,顺着四肢百骸的骨头缝儿一点点升起来,纵使晨光明媚,但这眼神却是没一丝温度。   等回过神儿,那人影早已走远,陆安歌收敛眉眼,扫了一眼四周围观的街坊四邻,把纱帽放下,回过头看向谭春儿,那谭春儿竟然痴痴地望着那身影的去处,陆安歌微微蹙起眉,小声叫道:   “表妹?表妹!”   谭春儿这才回过神来,脸上先是浮起红晕,后又惨白,咬了咬唇:   “她一个粗鄙的村姑怎么配得上那般郎君。”   陆安歌瞥了眼谭春儿的神色,想到刚才顾言那寒意凛然的神色,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   天边压着阴沉的云终于化成了细雪,纷纷扬扬落在肩头,芸娘发边上沾染了些雪片,她眉头紧蹙,边低头闷声向前走,边想着刚见到的陆安歌和谭春儿,上一世她去到京城才见到这两人,没想到这一世,她明明没去京城,她们竟然找上门来了。   可这就奇了怪了,若说是真为了认祖归宗,她上一世回去后,也没见陆府对她有多好,可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又是什么原因,导致张娘子和陆安歌纷纷前来找她呢?   这么想着,芸娘脚下没注意,微微一绊,正要往前倒的时候,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芸娘从思绪里惊醒,正巧落在顾言眼里,   “在想什么?”   芸娘觑着顾言,陆家那摊子事暂时还是不要告诉顾言为好,支支吾吾道:“没,没想什么。”   “诶,崔先生的宅子到了。”   说着芸娘急匆匆地大步向前走去,顾言安安静静地望着飘雪中仓皇的背影,微微垂下眼,跟在身后。   崔曙的宅子在城郊山半腰,远远望去连着三四间的屋舍,白茫茫的雪色中能远远看见那大门两旁泛旧的红楣,屋檐青瓦飞檐高高翘起,一盏细篾做的油纸灯笼挂在屋檐下,随风轻晃。   芸娘冒着风雪走到门边,拍了拍衣裳,正要叩门,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你们是谁?怎么敲崔先生的门呢?”   芸娘一愣,抬眼望去,门边不远处走来个长袍厚袄年轻书生,身后还跟着个弓腰小厮,左右手掂着厚厚实实的红木盒子,   “我问你们话呢,你们打哪里来的,敢敲先生的门,还不知趣点自行离去。”   芸娘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抖抖袖口上的落雪,就要举手敲门,她伸出手一把伸出手挡住,   “那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能敲崔先生的门?”   “我家公子是今年县市的案首张式,哪是你们能比的,快快让开。”   小厮提着东西挤了进来,那书生张式听到这话,拉拉衣领,抬起下巴,清咳一声,斜睨芸娘和顾言一眼,   “崔先生这般大家,岂是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见的。 ”   “猫猫狗狗”的芸娘一挑眉,默默地站在顾言身旁,看那人恭敬地敲了三下门。   过了片刻,门被“吱哟”拉开,一个小书童穿着厚袄子,手缩在袖笼里站在门边,   “问小先生安。”张式拱手俯了一躬,“学生乃去年年末县市案首特来拜见……”   “没听过,先生最近身体抱恙,恕不见客,请回吧。”   “啪!”   门合上,话音戛然而止。   “噗!”   芸娘没忍住,捂住嘴笑出声来。   那张式转过头,脸上红白交加,目光阴霾,   “你笑我?”   “没啊。”芸娘敛起笑意,眨眨眼睛,指着天上道:   “我只是笑刚才有只鸟,不知天高地厚飞到天上,诶,你猜怎么着,掉下来了。”   “你!”   那张式上前一步,顾言却微微挡住,冷冷看向他,张式抬眼看他,上下打量后,轻蔑一笑,   “兄台,可有名讳啊?”   “顾言。”   那张式嚣张一笑,“这名儿倒没听过,就凭你们也想敲开崔先生的门?”   顾言看着他这副狂妄模样,落雪中带些冷意。   芸娘乌溜溜地眼睛一转,上前挤开那小厮,小厮惊呼,   “诶,你……”   她拍拍门,这回倒是快,小童拉开门,一张包子脸皱起来,嘟嘟囔囔道:   “不见,先生说了来着都不见……”   芸娘俯下身子,从袖子里极快地摸出个本来给自己做零嘴的柿饼塞到他嘴里,   “甜不甜?”   小童眼睛眨了眨,咽了咽口水。   芸娘一笑,“你去跟崔先生说,卢县陆芸求见,沈青山是我阿爹。”   小童把柿饼取下来,偷摸地攒进袖笼里,   “那可说好,我只负责说,先生不见可不关我的事。”   “你只管去。”   “哼,做什么梦!我家公子都见不到,你们更不可能!”   小厮在一旁不屑道,说完跟在张式身后就要走。   这时,门被猛然拉开。   那小童小跑出来,气喘吁吁地扬声道:   “陆姑娘!崔先生要见你,赶紧进去吧!”   张式猛然停住脚步转身,吃惊地瞪大眼睛,   “你,你没听错吧,崔,崔先生要见她?!她,她……”   小童把手攒进袖笼里,扬起圆圆的小脸,带着稚气道:   “我家先生说了,快把陆姑娘迎进来,屋外冷别冻着了。”   听到这话,芸娘拉住顾言就要往门里走。   可就在脚下临跨过门槛时,她突然一顿,回过头眨了眨眼,嘴边露出甜甜的梨涡,   “诶,张案首,下这么大雪,天寒路滑,慢些走哈。”   说完芸娘转身,身后落下清脆的关门声与那书生气急败坏的喊声,   “崔大人,他们都能进,凭什么我不能进?!我可是县市童生第一名,今年春闱我必拔得头筹,为什么不肯见我?”   “公子!”   “别拉我,叫顾言是吧!好,今年春闱我等着你,一日天池水脱鳞,且看你我谁能高中头名!!!”   渐渐地那声音混着风雪夹杂在一处儿,压在白茫茫的积雪之下,混沌得听不清起来。   到了门边,远远地就能闻进那熏人地炭火味儿。   小门童恭敬地在门边作揖,稚气青涩地扬声道:   “大人,陆姑娘来了。”   “快进来。”   芸娘侧过身,撩开厚实的棉布帘子,暖烘烘的热意驱散了一身寒意,她一脚跨进了屋,弯起眼睛,微曲膝做了个万福,   “陆芸见过崔大人。”   她说完打眼望去,这屋子十分简朴,一张案几,几排塞得满满登登的书柜,书柜旁挂着张雪中梅竹图。   崔曙站在案几前,厚胸驼背,寡淡的眉眼间因为长年皱起,匝出两道深深的轮廓,搭上那花白鬓发,平添几分肃然沧桑。   他转过身,看到来人,胡须抖动几下,眼角压出几分细长褶皱:   “芸娘,倒是比三年前见的时候长高了些,这些年过得可好?”   芸娘扬起圆圆的脸,闪着大眼睛道:“崔大人,这些年芸娘说过得好也好,不好也不好。”   “可是受人欺负了?”崔曙眉头隆起,叹了口气,“都怪老夫糊涂,当年应在你阿爹后事处理完就带你走”   芸娘摇摇头,望着那屋子里烧得通红的炭盆,轻轻道:   “大人,我阿爹若是前脚走了,芸娘就走,将他一个人留在卢县多孤单啊,再说有我逢年过节,给他扫墓说说话,算有个人给阿爹解闷儿。”   崔曙看了她一眼,抚了两下胡须,点点下巴,   “好孩子,不愧你阿爹养你这么多年,不过你阿爹清贫,也没留下什么钱财,这几年你怎么过日子?”   芸娘闪了闪眼睛,“大人,你可是忘了芸娘生来力气大。”   “记得,但你……”崔曙侧过头,疑惑地看向芸娘,芸娘咧嘴一笑,“我给人杀猪呢。”   “杀,杀猪?”崔曙一愣,目光复杂地张开口,“芸娘啊,你,你杀猪……可有人给你说亲啊?”   “有啊,那沈海给我说过个傻子。”芸娘偏过脑袋,崔曙听后眉头蹙起,“不过被我给赶跑了。”   崔大人点点头,“嗯,这事做得有理……”   “后来我在雪地里捡了个人成亲了。”芸娘轻快地道。   “咳咳。”屋子里忽然响起一阵咳嗽声。   芸娘急忙上前几步,“崔大人,您怎么了?捂着心口做什么?”   崔曙扶着桌角堪堪站稳,举起茶盏呷了口热茶顺下气,这才抬眼看向芸娘:   “你,你刚说你捡了个人成亲了?”   芸娘点点头,闻着落在鼻尖的淡淡炭灰,唇角浮起淡淡的笑,   “说到这儿,我还有一事想求先生帮忙。”   话音将落,那厚棉布的帘子被掀开,来人带着一身风雪寒气进了屋子,崔曙只一抬眼看清来人,单薄的眼皮一动不动,瞳孔放大,微驼的背像半截木头杵在原地,眼前仿佛浮现那日宣德门边惨淡的日光,降真香的香味从宫中甬道里传出,顾家阖族的鲜血淌过朱红宫门前的青玉阶,唯有那小小少年挺直脊背,跪在那里。   他宦海沉浮多年,却从未见过那么一双清明的眼睛,仿佛那惨白中唯一的黑,静得让人胆战心惊。   “怎得是你?!”   顾言垂下眼,头上还带着些润湿的雪渍,恭敬的一揖手,   “顾言见过崔大人。”   崔蹙眉头深深皱在一处,凌厉地抬起眼,   “芸娘,你知你捡来的这是个什么人?!”   顾言听到这话,目光寂静,倒是芸娘目光彤彤印在窗外雪前,依旧笑盈盈:   “我知道啊,大人,我知他家里出了点事,可总会过去的。”   “过去?!”   崔曙手背在后在屋里快速踱步来回   “他顾家那是欲和旧太子谋反,是不忠不孝的大罪,圣人宽恕了他便已经是大恩了,芸娘,你,你同他搅合在一起做什么?”   “崔大人,您这话说得不对。”   芸娘扬起头,“我阿爹说过,这世上没有不落的太阳,也没有一成不变的事,再说我嫁了他,便是信了他,他是我相公。”   “你,你……”崔曙气得顿了下,又舍不得骂芸娘,转头深深瞥了眼顾言,“你同我进书房来!”   屋外的风雪刮过窗柩,发出尖刺的呜咽声,崔曙来回踱步,脸上的神色如一滩化不开的死水,沉沉闷闷,在光下时明时暗。   顾言立在桌前,蜡台昏暝的光拉长了影子印在窗纸上,随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凉风摇摇晃晃,他微微垂眼,声音带着丝寒意,   “我知先生顾虑些什么,先生且当放心,顾言自当保芸娘安康。”   “你拿什么保?”听到这话,崔曙猛然停下脚步,深深看了他一眼,“我且问你,若你回京,你替顾家翻不翻案。”   顾言抿了抿嘴,淡淡道:“血海深仇,自是要报。”   “那不就是了!”崔曙拍了下桌子,“你顾家是圣人下的旨,你这仇怎么报?”   顾言微微抬眼,瞅着那蜡台将要燃尽的灯芯,静静道:“日落西山暮,当要看别处。”   崔曙一把桌子的书甩到他脸上,   “你顾言狼子野心!”   顾言偏过脸,修长的食指一抹嘴角的红印,撩起薄薄的眼皮,凉薄道:   “做狼比做狗好。”   “你,你!”   崔曙袖口颤动,话音里有着懊恼,   “从我打宣德门前见到你时起,我就禀圣人说不能留你,可你祖父到底是留了一手,用那绝笔青词换了你的性命,我崔曙这辈子没服过人,可我就服你顾家这揣测人心之术,现如今还出了你个顾言,今日你要我送你上青云,来日你是要我崔曙做千古罪人吗?”   “罪人?”   顾言轻笑了下,缓缓道来:   “大人这么多年的官你还看不明吗?故事怎么写不取决于写故事的人,若有一天我成了看故事的人,那便是大局为重,天下民生,何罪之有?”   崔曙听到这话,一时间脸上青白交加,扶住桌角,敦厚的身体直发抖,   “滚!你,你顾言,枉读圣贤,心术不正,给我滚出去!”   天边卷着雪飘飘摇摇落在院子里,芸娘本来撑着下巴坐在门槛处等顾言。   却只听“砰”得一声,书房的门被从里面重重合上,而顾言站在门边,孤孤零零。   芸娘急忙跑上去,拉住顾言袖口,一眼瞅着他白皙脸侧上的红印,踮起脚,伸手轻轻抚了上去,   “诶,怎么了?”   将要碰到的时候,顾言倒吸了口凉气,却没有避开,任由身旁人那指尖拂过伤口,眼神在她身上徘徊,刚才的凌厉和寒气也疏散开来,轻轻道:   “手这么冰,怎么不在屋里等。”   “我坐不住。”芸娘探着脑袋顺着门缝,偷瞧着屋子里的光亮,“怎么了?崔大人不收你吗?”   顾言垂下眼,淡淡道:“不收。”   “为什么啊,你底子这么好,难不成嫌咱们没跟那门口的人一样提礼?”芸娘歪过脑袋:“不该啊,崔大人不是那种人。”   “芸娘,”顾言望着她,一字一言道,“这世间有比穷更可怕的东西。”   芸娘愣在原地,她望着飘扬大雪中的顾言,只听他嘲弄一笑,“大概这便是我的命吧。”   雪落在脚下,顾言转身,却被一只温暖干燥的小手拉住,那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顾言,你可还记得,我说过,我陆芸这辈子,偏不信命。”   芸娘看了眼那屋子里亮光,就这么走了,那可真没人肯给顾言做业师了,再一想到见到的张扬跋扈,假惺惺的陆安歌与谭春儿,难不成这辈子她离了陆家,就真的不能活出个人样吗?   她不信,为了那未来的荣华富贵,她也得搏一把。   芸娘咬了咬嘴唇,转身走到院中,正对着崔曙的书房门,双膝一曲,“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   顾言僵在原地,眼前似被寒气缭绕,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这外面风雪的冷还是心中的冷,乌云压着风刮过脸侧,只见那娇小的身影跪在茫茫大雪里,为他苦苦求情道:   “崔先生,芸娘也不是想挟恩求报,只是念着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给顾言一条活路。若您今日赶了我们走,那这世间虽大,却没有我二人的容身之所,我知您素来清正,不肯沾染是非,可这世间又不是非黑即白,崔先生,就当是芸娘求您了,就帮顾言一把。”   屋子里传出年迈的声音,像是枯枝攒着的最后一丝力气,   “芸娘,世间没黑白但人心有对错,你且回吧。”   “先生,芸娘不知道什么对错,但如果想要知道这事到底是对还是错,只有走下去才知道。”   芸娘抬起头,雪落在肩头,她俯下身子,把额头伏在雪里:   “今日先生不出来,我就跪在这里不走。”   顾言只觉得面皮上是冷的,心头却是说不出的百般滋味,他曾以为,曾以为不会再有人这样待他,喃喃道:   “芸娘,不用这样……”   芸娘闷闷道:   “用,怎么不用,我要让你顾言去考试,让你做大官,让你终有一日能站在人前扬眉吐气,站在太阳下笑得开心。”   顾言目光微闪,指尖微颤,“芸娘,我这一生注定站不到太阳底下。”   “我说能就能,人活一世,总该有个奔头。”   少女扬起脸,话音穿透这风雪,一字一句道:   “顾言,你给我记住,这世间的人纵使都不看好你,纵使他们辱你骂你,还有我陆芸拉着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0 19:37:09~2022-03-22 23:1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le(微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吹牛皮   顾言听着这话脸上一怔,他望着质朴青涩的少女,像是在这寒冬漫天大雪中有人用温暖的手握了握心脏,让热血顺着受尽苦难的身体流遍全身。   书房里,崔曙听到屋外芸娘的喊话,抬眼透过窗纸描过院子里的人影,长长地叹了口气,烛台上的火苗明暗不定地映在脸上,昏瞑中像是这风雪中飘摇的江山,又像是那位宫里卧在病榻上的耄耋老者。   其实他也明白,太阳要落了,世道是要变了,只不过有时候,人想得明白,和做不做是两回事。   崔曙没由来地想起那年在定州里翻天覆地的一夜,若不是圣人抽调军饷建太真宫,他们也不至于断粮差点活活饿死在定州,没芸娘阿爹沈青山断了条腿救他,他早死了。   前半生他用来读书,可后半生却一直在学做人,后来发现会做人没用因为世道压根不会变,干脆辞官隐居,可这世道真就装聋作哑就可以不听不看的吗?   崔曙想到顾言刚刚那番话,望着那微弱眼光的灯烛,心里有了动摇。   芸娘不知道跪了多久,四肢百骸都冻成了坨冰,一点直觉没有,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挺拔的身形笼在她面前,替她挡住了漫天风雪。   她抬起头,眼睛上沾着雪花的睫毛颤了颤,望向眼前模糊的人影,他俯下身子,冰冷的手拉住她的手,   “起来。”   芸娘摇摇头,身子向下一沉,咬着嘴唇倔强道,   “我不走,今日崔大人不收你,我就不走。”   顾言看着她抿抿嘴,凤眸微闪,他垂下的手捏紧又放开,沉默片刻,终于站起身来,冷冷道,   “陆芸,我不需要你为我做到这样。”   芸娘一怔抬眼看他,顾言站在她面前,从高到低的俯视她,连那泪痣在雪里似泛着冷意,语气凉薄,   “你救了我,这恩情我自是会还,可就算你为我做得再多,你不过是个乡下孤女,日后我高中后平步青云,你只会是我的拖累,你不明白吗?你我终究不是一路人。”   顾言目光幽暗,崔曙有一点没说错,他凭什么保芸娘,这是条不归路,他自己走就行了,他要够狠,狠到把一切不该有的念头都斩断。   芸娘一怔,顾言这是怎么就突然变了个态度,   “什么不是一路人,我们成过亲,你是我相公……”   “成亲?”   顾言轻轻嗤笑,话音带着凉气,   “芸娘,你真以为成亲就是一纸婚书吗?你懂情爱吗?”   情爱?芸娘想到了前世戏园子里那些咿咿呀呀,你拉着我,我拉着你的戏文,她是不懂,但这重要吗,起码在芸娘心里情爱可没有填饱肚子重要,于是她抬起头,   “我懂,我为什么不懂?我就是喜欢你才同你成亲的。”   顾言目光微闪:   “你我之前都没见过,你说你喜欢我?”   芸娘心里一紧,别是顾言发现了些什么的,眼睛一转,急中生智道,   “那,那有什么的!我在雪地捡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了,我同你成亲,是怕你醒来后觉得我是个乡下姑娘,家里穷,大老粗,脾气也不好。”   说到这里,芸娘生怕顾言不信,抬起眼直直望着他,   “但后来你替我赶跑沈海,还把我从火里背出来,一路但漳州租房子,过日子,我心里早都乐开了花。”   顾言看着少女明亮的眼神,心里的坚硬似乎有了条缝隙。   “我也知道你觉得我麻烦,但我只要陪着你就好,等你日后达成所愿,出人头地,我自是不会拖累你,到那时就和离……”   芸娘边说边觑着顾言,反正她只想发财,本来就打算和离,这话说得也不算全是违心话。   顾言听到这话,没说什么,只是一双眉眼半垂看着芸娘,过了半晌,他抿抿嘴偏过头去,   “没有。”   芸娘话被打断,她抬起头看向顾言,少年轻轻道,   “我从没觉得你麻烦。”   芸娘眨了眨眼,刚还嫌弃她现在又说她不麻烦,果然像顾言这种人天生就心思重活着累,说话老让人琢磨不透。   “你……”   突然,那门被拉开,崔曙扫了眼跪在雪地里的芸娘,站在门边咳嗽了一声,   “行了,外面天太冷,进来吧。”   芸娘大喜,猛地站起来,谁知起的太猛,又因为刚在雪地里跪了许久,身子早都冻麻了,眼前一黑,最后的印象就是少年干燥温暖的怀里,鼻尖还有丝沁人的梅香夹杂着淡淡皂角味,干干净净,冷冷清清。   -------------------------------------   芸娘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小童正站在窗前,提着铜壶把沸水注入茶杯中,片刻后,一股酽酽的茶香漫开,蒸腾的热气驱散了雪天的阴冷。   屏风那边传来细细的声音,少年的声音与老先生的声音交杂在一处,有来有回,时沉时起,映着屏风上壮丽的山河图,绵延不断。   “你醒了?”   小童嘴里鼓鼓囊囊的嚼着柿子饼,蹲在炭火边,靠着床沿撑着下巴看着芸娘,   “诶,你真傻,多冷啊,为什么替那人求情呀?”   芸娘坐起来,堆起被子,   “我才不傻,他是我相公。”   “你俩成亲了?!” 小童睁大了眼睛。   芸娘挑了下细眉,“怎么?不像吗?”   小童撇了下嘴,偷瞄了眼外面,   “不像,他那样,你这样……”   她怎么样?好歹以前村头阿婆还说她是村花呢,芸娘挺起胸脯,不服气道:   “我不好看吗?”   “不是说你不好看,我是说你俩看着不是一路人,以前也有些达官贵人来找先生,他跟他们很像,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来,怎么说呢……”   小童偏过脑袋,   “冷冷冰冰,没人气,跟人隔着些什似的,让人亲近不起来,诶,你俩为什么成亲啊?”   芸娘瞥了眼他的圆脸,轻轻道:   “我干嘛跟你说,小孩子家,说了你也不懂。”   小童睁圆眼睛,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我怎么不懂?不就是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吗?”   芸娘纳闷,   “那怎么不能是他喜欢,我不喜欢他呢?”   小童鄙薄地看了她一眼,明晃晃地把不信写在眼神里。   这可不行,好歹她也要面子的,芸娘醒了醒嗓子,双脚晃悠悠下了床,背对着小童捧起茶盏,   “你不知道,我相公可喜欢我了。”   反正吹牛皮嘛,越说越上瘾,越说越离谱,芸娘摇头晃脑,搜刮着脑袋里那些看过的戏文道,   “我一不在身边都不行,每天就要黏着我,成天只听我的话,动不动要死要活的说喜欢我,烦人得很。”   说完,听到身后没声音了,芸娘捧起茶盏,心里美滋滋地呷了口热茶。   “要死要活?”   清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芸娘那口茶堵在嗓子眼,呛出些狼狈的咳嗽声,她转身抬起泪朦朦的眼睛,看到个修长身影站在眼前,觑着少年如玉的面庞,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顾言抿了抿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从我很喜欢你开始。”   这吹牛皮被当场抓包,芸娘就是平日里再大大咧咧,也不由得脸烧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把话题转移开,   “那个……崔大人怎么说?”   顾言垂眼看她,呼吸浅淡间话音徘徊在两人之间,   “大人说愿做我老师。”   听到这话,芸娘眼睛放光,拉住他的袖口,声音里压不住的高兴,   “真的?顾言,那就是你能考试了?”   顾言看着她上扬的嘴角,嘴边也勾起一个弧度,轻声应道:   “嗯。”   这可真是老天开眼,也没白费她在雪地里跪那么久,事在人为,她这也算是逆天改命了。   芸娘长长舒出一口气,下了床止不住地转圈,突然看见案头供奉的古石佛像,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顾言打量着她这副模样,   “这是做什么。”   芸娘挤着眼睛,认真道:   “自是要谢佛祖保佑,你能顺顺利利科举,还要给文殊菩萨捎去几句话。”   顾言眉毛一挑,芸娘咧开嘴一笑,轻轻踮起脚尖,只听那声音附在他耳边轻轻道,   “愿君此日青云去,扶摇直上九万里。” 第17章 、解元   “放榜了,放榜了!”   二月末,冬天悄然离去,天气回暖,一个人影带风跑了过去那人边跑边喊,只听沿途一阵开门声,街边的门巷都拉开了门栓,人们三三两两的从门里出来,探头交谈,今天乡试放榜,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   而在考场外大红色的榜单下面,早就挤满了乌泱泱的人,摩肩擦踵,去的晚的,只能看见人头,榜都被遮的一干二净。   “让一让,让一让,”   一个小童仗着身量小,硬生生从人群的缝隙中挤了出去,不由地在人群中引起些抱怨,   “诶,小孩你做什么?!”   那小童没搭理抱怨,只是仰头仔细扫过那榜,眼睛一亮,便一只手指着大红榜单,扭过头对不远处人扬声道,   “芸娘,中了,中了。”   芸娘挤不进去,心里干着急,只在外面踮着脚伸着脖子,头上插的那朵小小的杜鹃花,随着她焦急地动作,轻轻在风中摇晃。   “中了第几名啊?”   “第一名!是第一名!芸娘,顾言中了解元!”   这话传到耳边,芸娘心里豁然松了口气,她本来还担心提前了顾言的科举时间,这一世顾言考不上案首,但没想到是她多虑了,顾言就是顾言,还跟前世一样,跟有老天爷庇护一样,这科举之路走的顺顺当当,竟没半点偏差,一考便中,这便是解元了。   而人群中也响起窃窃私语,众人交头接耳,   “这顾言是谁啊?这也太厉害了,院试也是他,春打头的两场都是头名。”   “可不是,文曲星下凡了吗,之前也没听说过这号人啊,打哪冒出来的?”   “听说他恩师是崔曙崔老大人,谢大人做的担保,今年会试就在眼前,这上京再考一场,殿试登科,这可就真是平步青云。”   正说着,人群中响起些轰动,   “顾解元来了!”   “快,快,递我的名帖,这以后说起来,也算是同乡同榜出身的交情了。”   说着都人群朝个地方靠拢,芸娘看到顾言从远处走来,夹着两本书,穿着一身浆洗的青衣,少年郎风姿卓然,她眯起眼睛,春风扬面,心里止不住得得意,瞧瞧,这是她捡来的相公。   那些考生聚起来,将顾言不胜其烦地堵在了路中间,芸娘见到这场景,倒是一乐,人群中顾言轻轻蹙起眉头,抬头一望,正瞅见幸灾乐祸地芸娘,快走了几步,脱开人群,一把拉住芸娘的手腕就往小巷子里走。   “诶,顾言别跑啊,人家都夸你呢。”芸娘被拉着,还不忘回头看。   顾言一挑眉,将她抵在窄巷子墙边,身后有人匆匆而过,芸娘刚动了动嘴,被顾言食指摁住了嘴,两人脸凑得极进,初春扬起的柳絮沾在脸边,一时只觉得痒痒的,她眨了眨眼皮,顾言修长的手指替她扬开白絮,   “你开心什么?”顾言瞥了她一眼,   芸娘乌溜溜地眼睛一转,“我相公中了头名,我自是开心的。”   顾言知她是乐他被人追的狼狈样,没戳破她的小心思,微微直起身,掸了掸袍子。   两人从巷子里走出来,慢悠悠走在青石板上,芸娘问道:   “崔大人出发了?”   顾言淡淡道:“嗯,我送他到了官道口。”   跟前世一样,崔曙起复了,只不过时间上有些突然,芸娘叹了口气,   “崔大人应该看了榜再走的。”   顾言倒是淡然道:“看不看也没什么大碍,结果都一样。”   嚯,听听这口气,芸娘觉得自己这段时日都是白操心了,她停了脚步,扬起脸,   “那我这就回家准备东西,咱们也得赶着崔大人上京了,从这儿到汴京,少说也得走一个月,若是不抓紧,怕是耽误你会试。”   话音还没落,只见家门口门停着辆马车,一个下人早早地等在门边,见两人走过来恭敬地迎上来,   “恭贺公子中了头名,谢大人设了家宴特请公子过府一叙。”   -------------------------------------   “公,公子,没找到。”   同一片榜单下,书童把榜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七八遍了,这才转过头,小心翼翼对张式道。   张式脸上一片惨白,额头上冒着细汗,瞳孔不聚焦,只死死盯着眼前榜上密密麻麻地黑字,喃喃自语道:   “这,这怎么可能?!再找找,在找找。”   可就在这时,张式睁大了眼睛,猛地看到那榜首的名字,   “顾言,是,是他?!”   张式脸上红白交加,书童看到张式这副模样,心里有些惶惶不安。   “公子,公子?”   “你笑我?”张式猛地抬起头,狐疑不安道。   “没,没。”觉得张式这时有几分骇人,书童退后两步,   “我知道你们都笑我。”   张式吊着眼睛,死死盯着那榜单首位高高的名字,表情阴霾,咬着牙根道,   “我考不上,谁也别想去汴京考试。”   -------------------------------------   芸娘整了整衣裳,又抚了抚发髻,有些紧张地走在州署府的回廊里,顾言一进府就被顾大人叫走了,只留她一个人去前厅赴宴,她望着庭院里那棵红艳艳的杏树,想着上回都没进来就被人轰出去,这回顾言中了头名,可又专程请他们来过家宴,不知是什么意思,领路的侍女绕过庭院,只见一个中年女子远远地迎出来,   “这便是顾解元家的小娘子了吧。”   芸娘微微一笑,那中年女子拉住她往厅里走,那屋子里坐着好些女眷,自打芸娘进来,眼神就不住的上下打量。   这眼神芸娘再熟悉不过了,她看着自己身上的布衫,前世陆家的人就是这般看她,眼里多是不屑,她以前初遇到这些事,只觉得慌张不堪,可到了现在,她心里倒是没半点波动,不就是一层皮嘛,穿得那么花里胡哨有什么用。   坐在最上的妇人压住眼角,虽没京城世家那般珠钗环翠,但衣裳用料也是绸绢,有股子官宦人家的气势,   “我常听大人这两日夸顾郎君少年聪慧,这次更是大人做了担保考了解元,当真是我们脸上也有光彩。”   芸娘笑了笑,坐在一旁,没有说话,只垂眼看着盘子里的果子,这种旁人夸奖的话,听听就好,谁当真谁才真的傻呢。   座上的谢夫人打量着一旁笑盈盈的芸娘,眼大脸俏,跟三月头的迎春花一样,是个漂亮姑娘,只是带股子泥土气,一看就不是尊养出来的小姐。   她举起杯盏,把思量隐在眼里,这宴会是她攒起来的,原本她只是听说有人求见谢朓做科举担保,自是没放在心上,这种事一年总有那么一两回,可没曾想到,一向谨慎的谢朓竟然真答应了,没得就上了些心思,后来她三番四次才从谢朓嘴里打听出些头绪来,这顾言竟是汴京城来的,汴京啊,那是富贵人家遍地的地方。   官宦人家最爱的事,一是升官,二便是结亲了,恰好她还有个养在身旁的侄女,谢夫人心里不由地盘算起了旁的心思,可后来一打听这顾言竟然不是独自一人来的,身边还带了个小娘子,谢夫人原本这心思淡了下去,可今日放榜,这顾言这一考中了头名。   谢夫人心里一惊,她倒是没想到这顾言这般厉害,可听谢朓口气,似是意料之中,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把人想轻了,这顾言以后必是前途大好,这才下定决心,赶紧把人请过府,她看了眼芸娘,笑了下,   “不知姑娘你和顾解元几时成的亲啊?”   芸娘道:“大寒那几日,年关前成的亲。”   那也没几日,这就好办了,谢夫人扫了眼一旁坐下娇滴滴的侄女,笑着道:   “顾解元真是好福气啊,只不过日后有什么打算。”   “自是上京科举。”芸娘虽然如实答着,可前世跟那些世家夫人打交道,说话都是一句绕一句,谢夫人这点心思倒是不够看了,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谢夫人有事憋着呢、   “是这样,这一路上跋涉,只有你两人也是辛苦,这是我侄女,从小养在身边,旁的不行,红袖添香倒也做的来,我再添两个婢女小厮,这一路上你们也是有个照应。”   芸娘一挑秀眉,看着对面弱柳迎风的娇柔女子,望向座上的谢夫人,好嘛,什么红袖添香,说白了竟是把自己侄女要给顾言做小老婆,顾言不过是中了个解元,就有人这么巴巴上赶着了,那去了京城还得了,再说,这谢夫人的侄女好歹算是个小姐出身,真要到身旁,不知道她俩谁伺候谁呢。   想到这里,芸娘一时间心火上来,按照她往常的脾气非得当场怼回去,可前世她这直脾气就没在人前落到好,这么做不过是添人把柄。   她呼出口气,眼睛转了转,心里突然有了个主意。   芸娘微微低头,拿着帕子捂嘴一笑,谢夫人不解:   “姑娘你笑些什么?”   “我只是高兴。”芸娘顿了下,抬起脸,“有人替我分担些,夫君心里也应该是舒坦的。”   谢夫人见她没哭没闹,倒是有些意外,想芸娘是乡下来的姑娘,自是想不到里面的弯弯绕绕,到时让侄女把那顾解元哄住,这下堂妻上不得台面,以后到了汴京正室娘子不就到手了,想到这,她眉眼都舒展开,   “是这个道理,爷们儿都是这个样子,你大方体贴些,才能招人喜欢。”   “可是……”芸娘突然蹙起眉头,“夫君家里犯了些事,怕是回去有些棘手,我倒是没什么,只怕妹妹吃苦。”   “这倒也没什么。”   谢夫人也料到会有这么一层,毕竟好好的人家凭甚繁华的汴京不呆,要到这地处偏僻的漳州来,可中了解元日后前途大好,总归是能在官场上爬上去的,但谢夫人到底听到芸娘这话有些不放心,多了一句嘴问道:   “这顾解元家里犯得是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大事。”   芸娘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嘴皮一翻,吐出两个字,   “谋反”   ——————————   “你想好了?”   书房里点着凉凉的苍术香,谢朓双手负在身后。   他望着眼前的顾言,少年人长得极快,那求他做担保的少年,短短两个月就跟柳树抽了条一样,长开成了个身姿挺拔的青年人,   “现如今你回京不是特别好的时候,我也听主考说了,你这次文章做得极好,以你的才学,这会试再等两年也未必不可……”   苍术香味道缭绕在鼻尖,顾言思忖道:   “大人,再等两年三年还是一样的,世道是不会轻易改变,但人可以。”   谢朓深深望了他一眼,“我听闻,这两年你外祖李国公府倒是圣宠依旧,他们可有联系你?”   顾言目光冷然,“未曾。”   谢朓意味深长道,“上了京还是去走动下。”   这话谢朓不知他听见去几分,只见顾言垂下眼,没说话,脸上情绪都压在眼底,不动声色,沉着冷静,不禁心里感叹,再过两年,不知道这会长成个什么样的人物,怕是真的心思难测。   “你……”   正要开口,突然一个家仆匆匆敲了敲门,谢朓皱起眉头,   “没点礼数,什么事这么慌张。”   家仆在门外道:“大人,夫,夫人吓晕过去了。”   谢朓拉开书房门,厉声询问:   “不是今早还好好的,说要宴请客人,怎么就昏过去了?”   顾言看向家仆,只见他咽了咽吐沫,抬头看了眼自家大人,又看了眼他,磕磕绊绊,   “那,那顾解元家的小娘子说了两句话,夫人一口气没喘上来,就,就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不上班更文真好,下午继续码字码字感谢在2022-03-24 06:03:37~2022-03-26 12:0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海盐毛毛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棉袄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上京   州署府的卧室里,哭哭啼啼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芸娘夹杂在一片愁云惨淡中,安静地坐在一旁,低着脑袋闷声不语,仔细一看她却是在看自己的指甲,这几日换季天干,指甲盖旁长了些倒刺,她趁人不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拔着,听着这哭声,倒也应景。   “怎么回事?”   有声音从屋子外传来,芸娘抬起头先是看到行色严肃的谢大人,再看到他身后的顾言,只不过见有女眷,顾言只站在廊下,他也看到了芸娘,眯起了眼睛,芸娘无辜地眨眨眼,把头偏过去,当是没看到。   “老爷,你怎么没同我说。”床上的谢夫人见来人,抹着帕子,惨惨戚戚地埋怨道。   谢朓叹了口气,在老妻身旁坐下,“同你说什么啊?”   “她,她……”谢夫人抖着手指向一旁的芸娘,芸娘抬起脸,朝着谢大人福了福身子,   “大人别担心,就是夫人说原想把表小姐给顾言做小,我就想着,这事也不是个小事,就把顾家的那档子事同夫人说了。”   听到这儿,谢夫人哭得更伤心了,她原本想着让侄女儿扒住这顾言,她就有个盼头能回汴京了,但谁曾想,那顾言竟是个罪臣之后,还不是一般的罪,谋反啊,谢夫人看着门边那隐隐约约的身影,打眼一看也知是丰神俊秀,这么一位郎君,怎么能家里犯了谋反那事呢?   “胡闹!”   谢朓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倒抽一口凉气,想那顾家极盛之时,旁人不敢招惹,现如今落了难,就更不能招惹了,怎么没得起了这种昏头心思,谢朓一声怒喝冷下脸,知他是真生了气,谢夫人也停了声,屋子里只听一片抽抽噎噎,没人再敢出声。   谢朓瞥了眼一旁的芸娘,郑重道:   “老妻糊涂,多有担待。”   芸娘有些惶恐,急忙起身福了福身子,“没,没事。”   谢朓说完,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众人,冷着脸走了出去,芸娘急忙跟在后边,抬头看见立在门边的顾言,不知里面的事看了几分,就差没在眼里写着看好戏了,她努了努嘴,把脸偏到一旁,都怪顾言招蜂引蝶,才惹得这般事端,害得她无端被连累。   顾言有些失笑,这关他什么事,谢朓停下脚步,把两人互动看在眼里,这人之间的缘分也是奇怪,这么个少年老成,心思缜密的后生竟和个心思单纯的乡下小姑娘走到一起,要他说老妻那也是白费功夫,这顾言一看这姑娘眼神都不一样了。   “顾言,你过来,我还有几句话同你说。”   谢朓清了清嗓子,顾言敛起些神色,跟着走进书房,谢朓看了眼他,从书柜后取出一个匣子递给他,   “你一路打点都是用钱处,这点银钱你带着。”   顾言垂手没动,谢朓却把匣子塞进他手里,   “我谢朓算是个贪生怕死没本事的,被贬在这漳州一呆就是十年,可不代表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初时我不想你再入这权利场,可如今你已是潜龙在渊,我既拦不住你,那就再尽微薄之力送你一程。”   顾言一挑眉,不是他把人想坏了,只是有些事见得多了,不由得多想,他淡淡道:   “大人不必如此,顾言答应过的话不会忘。”   “倒也不全是为了那些。”   谢朓顿了顿,那双沧桑的眼望着他缓缓道:   “顾言,若有一日,若真有一日你能站上那高山,不要忘了深渊里的人,我回不去汴京了,圣人沉迷修道,偏听那旧党之言,太子死在宣德门外,你顾家也遭颠覆之祸,可你看看,你看看外面这世道,漳州的穷苦百姓有多少?风雪之中饿殍遍地,这世道合该变了。”   顾言没说话,微弱的火光映在他白璧无瑕的脸上,弯下腰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谢朓垂眼,也颤抖起手,俯身微微还了一躬,这一拜像是一种相接,把过去与将来都交在眼前的少年手里,   两人直起身子,谢朓看了眼门外的人,   “顾言,有句话,我还得提醒你,人重感情,就会被拖累,功成名就之时有情自然是锦上添花,可她也会成为你的累赘。”   顾言抿了抿唇,垂下眼,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往外走。   可正要转身脚要跨出门边之时,身后响起一道幽幽地声音,   “你记住,去了汴京,要想活到最后,就往上爬,拼了命地往上爬。”   顾言身子僵硬了下,没有回头,一脚跨出了门边。   他微微抬眼,春光里她站在廊下笑盈盈地等着他,他脸色微霁,心里压着的沉甸甸的东西陡然松了下来,他抬脚走过去,   “把人气晕了过去?”   芸娘瞪着眼睛,理直气壮,   “你还说,还不是要给你说小老婆。”   顾言垂下眼,轻笑一声,   “有你在,谁敢啊。”   芸娘一扬眉,狐疑道:“顾言,我怎么听着你这话不像好话呢?”   顾言绕过她往前走,轻飘飘的话落下,   “我可没说。”   “你说了,你就是说我凶。”   话音绕过廊下,不知是谁起了些百转心思,盈盈一点,顺着风散在这春光里。   -----------   回到了家,两人便按着之前商量好的准备上京,顾言看着芸娘把能挪得动的家当都抬上马车,等她吭哧吭哧地要将那柴都堆到车上的时候。   他实在没忍住,抿抿嘴,拉住她的胳膊,在一旁提醒道;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汴京也有柴卖?”   芸娘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汴京的柴不要钱吗?再说汴京什么不贵,这柴都是我自己从城外背回来的,可好用了。”   今科顾解元眉头一挑,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缓缓将双手背在身后,转身向门外走去。   “顾言,下雨了,你去哪儿?”芸娘没抬头,顺嘴问了句,   顾言出门的脚顿了下,没回头,答得自然,   “有两本书是租的,拿去还了去。”   芸娘听完也没多想,只埋头收拾东西,细雨打在院子里芭蕉叶上,汇成一滴水珠滚落在青石板上的水洼里。   终于收拾的差不多了,芸娘站在檐下,望着空出来的院子,眼里有些不舍,这处虽然简陋对她而言,也算是个家了。   她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湿意,又从屋后挖出一株忍冬,放入盆中,拍了拍手,站了起来。   就在此时,有人敲响了木门。。   “谁啊?”   芸娘喊了声,却没有人应声,难不成是顾言回来了?   她用手遮着雨,抱着花盆小跑到门边,刚抽开半截门栓,却只见那缝隙里看见几双沾满泥的马靴,身子一僵。   芸娘抬眼,顺着门缝看去,赫然是一双阴鸷陌生的眼睛,她极快地反应过来,就将门推上,可那边早有准备,一把刀尖直晃晃地顺着门缝插进来,芸娘躲闪了下,可她手下的花盆却慌张掉在地上,忍冬栽倒在水洼中,与那碎片和泥土混在一处,芸娘踩着泥水,慌忙向后退了几步,那刀尖向上一撬,门栓便应声掉在地上,木门被从外豁然推开。   几个穿着黑色雨衣,体格高大的男人鱼贯而入。   芸娘四下一看,抽出一旁的抵门的木棍,可刚转过身,一只帕子就紧紧捂住她的口鼻,一股刺鼻的香味扑面而来,她伸出手肘向后一击,那人吃痛闷哼,她咬了咬舌尖,使出力气想要掰开那手,却又被另一只手摁住,挣扎中头上的杜鹃花掉在地上,被那马靴踩在脚底,   “快!她力气也太大了,别让她逃了。”   “不会,这药劲能倒一头牛,她跑不了。”   芸娘还想挣扎,可眼前开始渐渐模糊,四肢一个劲儿发软,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黑布罩从头盖下,便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院子里几个人迅速地从院子里走出来,其中一人将肩头扛着的人往车里一塞,转身踩着雨水走到巷口的另一辆马车前,把眼四下瞧了瞧,这才恭敬道:   “小姐,人打晕了,在车上呢。”   车内传出个极柔的话音,只是细听说的话带着些冷意,   “叫人看好,走吧,别耽误时间,启程回汴京。”   待那黑雨衣的人走远,车子里的谭春儿微微掀开帘子,又急急放下,转头拉住身旁人的胳膊:   “安歌,就这,这么把人劫走,是不是不大好,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   陆安歌垂下眼,拉住她的手,轻声细语道: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妹妹好,况且也是没办法了,那日你也看到了,好赖话说尽了,她就是不同我们走,我能有什么办法。”   谭春儿听到这话,绞着帕子,脸色惨白:   “可,可也不能……这般……”   陆安歌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表妹,你可知那顾郎君今科乡试是头名吗?”   谭春儿呆呆回过神,眼神乱瞟,有些心慌: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也是为了你打算,没了芸娘,你想想若是他上了京,会试再有个名次,那便能得个留任京官,到时凭着你的家势,说不定还能成段姻缘佳话。”   说到最后,陆安歌轻轻笑了笑,拉着谭春儿的手细细摩挲,话音里充满着无限诱惑,   “你上次说得对,芸娘是乡野出身,自是与他处处不相配,依我看只有你才最相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6 12:05:24~2022-03-27 21:2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海盐毛毛包 40瓶;小棉袄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绑架(大改)   街上飘起了些细雨,夹杂着些潮潮的霉意,小摊铺们顶着雨水慌忙地支起雨布,当铺伙计抵着柜台犯困,一只手撑着脑袋晃来晃去,张嘴拉了个长长的哈欠,门前风铃响起,有个青色身影夹杂着股雨水中的土腥味迎面而来。   “诶哟,客请进,要当些什么。”   那身影扫了一圈,冷冷清清道,   “不当,赎东西。”   从当铺出来,雨下得多了几分凉意。   顾言走在长街上,身旁尽是那匆匆归家的行人,他摸了摸怀里的东西,没由来地也生出了几分牵肠挂肚的心思。   他拐了个角,刚刚走到门口,心里一凛,大门敞开,屋子里却没人,那盆忍冬被踩在泥里。   顾言僵在门边,心里泛起寒气翻涌,转身正要出门。   却见几个人影跟水鬼一样从墙头冒出来,翻过矮墙,紧接着便是门锁落下的声音。   顾言站在院中,眼里泛起寒光,一扫几人身形魁梧,短打粗衣,胡须遮脸,看不清面容特征,   “你们做什么?”   其中有个眼上有疤的人站出来,从腰间摸出把寒光凛凛匕首,声音浑厚:   “顾解元,哥几个也是收钱办事,有人出大钱,买你的命。”   话音落下,刀疤脸手里的匕首在雨中泛起凛凛寒光,像是一道银线,顺着顾言就刺过来。   顾言侧过身子,躲过了这一刺,可那人反手将冰凉的刀刃抵在了他咽喉。   顾言顺着那刀看去,话音凛然,   “短刃厚脊,军制的东西,你们是逃兵。”   听到这话,刀疤脸眼睛抖了抖,脸色一变,脸上本就丑陋的疤痕更像个巨大的蠕虫从眼角划向眉梢。   他手下的刀刃又压进顾言脖颈几分,哑着嗓音道:   “倒有点眼头。”   就在这时,木门被拍得“哐哐”作响,一个声音在门外突地响起,   “顾解元,可在家?上回我阿娘生病多谢你家娘子给背到医馆,听说你们要走了,我阿娘亲手打了些饼子,带给你们路上吃。”   门内几个黑影屏住呼吸不敢作声,只听那人在外头拍了拍门,又唤了几声,见无人应答,喃喃自语声响起,   “怪了,刚还见门开着。”   等着脚步声渐渐远去,顾言眼神冷然地扫过面前几人,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几人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心里清楚,我有功名在身,我出些声,就算你们杀了我,今夜还是连城门都出不去。”   这话说得那几人面面相觑,阴沉着脸,似忌惮着些什么,不敢轻易动手,刀疤脸看向他,   “你什么意思?”   顾言冷笑,“雇逃兵在城里杀人,明摆着是要过河拆桥。”   那刀疤脸身后的人有了迟疑的神色,抬眼望向他,“你是说……”   顾言挑了下眉,他瞥了眼地下刚刚进门时看到的挣扎痕迹,顺着这痕迹直望到门前泥地里明晃晃的车辕印,那车辕印应该是刚走不久的,从近处向远处延伸,赫然是出城的方向。   他撩起眼皮,扫过几人,“那个雇主为了保险,应说是在城外等你们吧,我有个法子,可保你们几人活着出城还能拿到钱。”   听到这话,几人之间使了个颜色,最终刀疤脸用大拇指把刀刃上的雨水抹掉,盯着顾言道:   “你最好没说假话,否则今晚谁都活不下来。”   -----------   而此时,在城外的官道上,小雨中两辆拱厢马车前后驶来,后边那辆的车门被封着,两扇车窗也被用黑布罩着,芸娘悠悠转醒的时候,只听见骨碌碌地车轴声,她动了动身后的手,被用麻绳紧紧地绑在一处,心里一紧,听到前面传出声来,   “这去汴京要走多久?”   “少说也得一个来月,更何况还下着雨。”   “你说陆家大小姐也是奇怪,叫我们绑个村姑……”   “我们收钱做事,一切听主家安排,话那多做什么。”   汴京?陆家大小姐,陆安歌?   她竟然要绑她回汴京,芸娘心里一紧,心里不由地和外面人有了个相同疑问,为什么陆家一定要她回去?   前世,她也想过这个问题,当时只想陆家是念着骨肉情深才这般找她回去,可上一世当她真回到陆家后处处受人鄙薄,最后落得个名声尽毁,郁郁而终,她就明白陆家对她根本没有两分情谊,这一世才想着定要拒绝陆家过好日子。   可谁曾想,她这一世拒绝了陆家后,陆家不仅没有适可而止,反而变本加厉,这回陆安歌撕破脸皮,连绑架这档子事都做出来了,若不是芸娘真经历过一遭,真要以为她对陆家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让众人下了这般大力气寻她回去。   芸娘靠着车壁,越想越心惊,对于陆家到底图她什么百般不解,可到底现在也不是个思考的好时候。   她直起身子,悄悄活动起手腕,虽然那绳索磨得手腕吃痛,但芸娘还是咬紧牙关,使劲错开搅动着麻绳。   芸娘力气本就大,这么一挣,那索扣就松开了些,只消再几下,就可以完全挣脱。   可就在这时,晃悠悠的马车突然一停,芸娘身子向前一倾堪堪稳住,随即一丝光亮从车门处传来,有人向里瞟了她一眼,厉声道:   “醒了?老实点。”   芸娘杏眼一转,趁着那人没关门,扬声道:   “我要方便!”   那人顿了下,似和门边的人商量几句,递进来一个木桶,芸娘只看了一眼,挑起秀眉,抬起下巴,满满嫌弃道:   “我好歹也是个姑娘家,怎么能在马车里方便?”   “事真多,有的用就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门边的人似有些不耐烦,芸娘截住他的话头,   “诶,我虽是你们绑来的,可到底不是个随便的什么物件儿,若是我哪里不舒服,你们也不落得好。”   门边的打手听到这话,心里也泛起嘀咕,陆府大小姐只叫他们绑人,却没有说对这人真的怎么样,万一她真是个什么重要人物,岂不是将来倒霉的是他们,打手皱起眉头,对身边人道:   “带她去驿站里,跟紧点。”   芸娘松了口气,蹭着车边下了车,跟着人到了驿站后院的茅房外,这驿站的茅房底下就是猪圈,芸娘进去转了一圈,瞄准那矮墙,双手挣开绳索,一撑就要做势翻过去,可脚下一滑落下了几片碎瓦,这动静引起门外边的人心疑,不禁问道:   “你好了没……”   话音还没说完,守着的打手一转身看到芸娘爬在墙头上,立刻变了脸色,扯着嗓子大喊道:   “人跑了!跑了!”   伴着身后呼喊声和脚步声,芸娘从墙头轻巧地跳下,撒开腿就往外跑,引得驿站里落脚的客商行人纷纷侧目而视,可刚跑到官道上,有个人影便堵在面前拦住去路。   芸娘看着那堵路的人影,心里没由来地生出股胆气来,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握紧拳头,脚下没停冲着那打手就冲了过去,打手倒没想到她一个小姑娘敢硬闯,不过一个错神,再想举刀拦下,芸娘却直接一拳砸向他腹部,霎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顶了出去,他一个身高八尺的汉子硬生生被这一击打得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其他打手一时惊呆了,纷纷围了上去。   芸娘双拳难敌四手,见势脚下向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向着远处山道跌跌撞撞飞奔而去。   雨凉冰冰落在身上,她心里就一个念头,不管陆家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这一世,她绝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的被带回陆家!   ---------------   入了夜,山上的温度骤降,夜雨飘摇中一盏幽光亮在树林间,张式抻着脖子,视线尽头一辆板车从远处划破雨幕而来。   陈旧的车辕嘎吱嘎吱的响着,板车停在官道旁,几个人影从车上矫捷地跳了下来,张式提着灯笼,急急迎上去,   “怎么样?可做成了么?”   对方没答话,其中一人将一个黑色的布袋子扔在了他的脚边。   张式大吃一惊,脚下向后退了几步,挑着灯照了照,布袋子外面血迹斑斑,不由地后背窜起股寒意,声音陡然提高,   “你,你们这是什么东西?”   “你要的人。”   看着他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几人中响起不屑的冷笑。   刀疤脸瞥了他一眼,“钱呢?”   张式挑着着灯四下看了一眼,这才鬼祟地从怀里掏出个包裹扔过去,对方掂了几下包裹,突然皱起眉头,   “怎么才这么点?”   张式吞了口吐沫,抻着脖子,脚下不动声色地向后退着:   “你们本就是亡命之徒,我这都是多给了。”   “什么意思?”   刀疤脸眯起眼睛看向他,声音里带了丝危险的意味。   张式拉开些距离,从草丛中冲出了数名身材魁梧的仆役,远远看着他们,扬起下巴,   “你们这些逃兵跟那野狗有什么区别,用你们是看得起你们,我已经上报官府,府兵马上到,快拿着钱滚,。”   刀疤脸色阴沉下来,一扫面前的仆役,步步逼近,声音压低,透着丝狠意:   “我们给你卖命,你竟然报官?”   张式被这人凶狠骇的后退几步,躲在仆役身后,   “你们想做什么?”   话音未落,那人骤然出手,抽出三尺长的陌刀,刀光一闪,那些普通看家护院的打手哪里是他们的对手,雨中只听些急促的脚步声,连丝惨叫声都没有,眼前的人就倒在血泊中。   张式吓得魂飞魄散,到这时他才知道他招惹了不能招惹的人,可为时已晚,雨水打在脸上,他转身想跑,一把刀插在身前,封住他的去路,   “敢坑老子,杀人灭口,让我兄弟几个掉脑袋?”   身后人揪住张式的领子,一把将他面朝下整个身子狠狠地踩在雨水里,张式脸压在泥地里,血水的味道直冲鼻腔,他哆哆嗦嗦道,   “没,没,别,别杀我,我曾是去年县试案首!”   刀疤脸听到这话冷笑,“要死了还要那点花名头,读了一肚子的书,读到最后不是个东西,这话你留着跟阎王爷慢慢说去吧。”   张式睁大眼睛,漫天雨色中,那泛着银光刀尖穿过胸膛,人就如秋天的枯草般没了气息。   “行了,这事算是今夜兄弟几个欠你个人情,有什么需要的事可以帮你做一次,不收钱。”   “暂时不需要”   顾言没说话,心里挂念着芸娘,照这个路程,应该就是在附近的驿站处,只是突然听到些动静,他眯着眼拾起火把往底下照了照,看见了那个在雨夜里狂奔的人影,和背后追赶的人,他喊住了身后几人,   “等一下,不是说欠我个人情吗?”   刀疤脸和身后几人交换了神色,扫了顾言一眼,   “做什么。”   顾言抬起眼,在凉雨里泛着刺骨凉意,   “杀人。”   作者有话说:   啊,脑袋大,明天捉虫继续更新感谢在2022-03-27 21:25:42~2022-03-30 00:2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海盐毛毛包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决定(大改)   夜色里,芸娘向前狂奔着,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但身后人始终是青壮,将她一把扑在泥水里,只听车辕声停在身边,   “妹妹,你这是何苦呢?”   芸娘睁开眼,僵直的抬起脖子,雨水顺着睫毛糊成了一片,眼前的那陆安歌在暗夜的灯中,仿佛是什么催命的山鬼。   她抖索着唇,山中本就寒气逼人,嘴唇冻得青紫一片,只记得那句话,   “我不去陆家,凭什么我的人生要你们做主。”   可也由不得她,那些护卫七手八脚的将她的手扭在身后,脸摁在泥水里,不给她一丝反抗的机会。   就在这时,突然只听一声哨响,从树林里窜出几个黑影,芸娘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黑影从护卫胸膛里拔出了匕首,反手又将马夫喉咙割断,不过眨眼间,那摁着她的几个人通通没了生息。   旁边站着的还正想扑上来,却被另一柄匕首从背后抹了喉咙,一时间大片血花混着雨水中流了出来,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道。   芸娘眼前都是血,可身上也没了力气,只把脸沉在泥水里,心里一沉,只怕是遇上山中的劫匪了,难不成,难不成她今日非得死在这里了吗?   可这时一双温暖的手替她抚去脸上的雨水,芸娘心里一惊,瑟缩一下,又抬眼,借着火光看清来人,   “顾,顾言……”   顾言抿了抿唇,深深看了她一眼,蹲下替她解开绳子。   芸娘只觉得身后一轻,双手撑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可到底是刚才被压的太狠了,脚下晃悠了下,一只手伸出来握住她的手,直到那温热干燥的掌心相触,芸娘这才有些劫后余生实感来。   她松了口气,扫了眼四周打杀的人和眼前冷静的顾言,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是你找来的吗。”   “说来话长。”   顾言冷冷道,目光却扫过车上的情况。   芸娘回过头,只见混乱中,那陆安歌和谭春儿正和侍女鬼鬼祟祟顺着车边这个方向想跑。   刀疤脸把刀从面前护卫胸口拔出,上前两步,把刀口架在陆安歌的脖子上,   “想跑?”   陆安歌“唰”地脸色惨白,头一次出现了些慌张地神色,眼神四下瞟着。   谭春儿大叫一声,抓住身边的侍女,一动也不敢动。   芸娘死死盯着陆安歌,前世今生的恨一股脑涌来,正打算上前问个究竟。   可就在这时,只见陆安歌忽然动了下,转身就跑,大概刀疤脸也没想到她会跑,他伸手去抓,只见她动作极快地把一旁瑟瑟发抖的谭春儿往刀疤脸怀里一推,自己快速地跑出去。   待到陆安歌跑远些后,还活着的护卫见状迅速围了上去,陆安歌只脸色苍白的回头看了芸娘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和护卫上了最近的马车,   “走!!”   慌张地一声令下,众人来不及反应,这辆独车就从大雨中横冲直撞冲了出去。   “陆,陆安歌!!”   见到陆安歌就这么走了,被换做人质的谭春儿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混在一处。   只是回头看着不远处的人,张着嘴发着微弱的声儿,   “顾,顾公子,救,救我,我也不是有意的,所有事都是那陆安歌做的,都是她……”   顾言只看着这副场景,眼神冰冷,一句话都没有说。   谭春儿见状,话音只说了一半,竟然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啧!”   刀疤脸把手上的谭春儿一把扔在泥水里。   “你说这些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心思也是够毒的,什么姐姐妹妹,平日里叫的亲热,出了事就跑了。”   “杀了,不能留。”   顾言冷冷扫了眼地上的人,刀疤脸啐了口吐沫,正要举刀,突然不远处响起马蹄声,隐隐的已经能看见人影,   “前方何人!!”   “不好,是府兵,快走,想是张式那厮的尸体被人发现了。”   顾言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谭春儿,手中的匕首一紧,就要上前,芸娘一把拉住他的手,看了眼不远处的府兵,   “顾言,她虽可恨,还是先走,日后你还要考功名,不值当为这个人冒险被官府看到。”   顾言闻言,深深看了眼芸娘,神色一寒,看着越来越近的士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转身上了马车。   “架!”他大喝一声。   一鞭之后,马车一头扎进了雨幕之中。   -------------------------------------   上了车,终于经历惶惶一天的芸娘似乎因为受了些寒气,晕晕沉沉就睡了过去,这一睡就不知道睡了多久,模糊中,似乎有人将她抱在怀里,到了个温暖的地儿。   有丝微弱的光从眼皮间隙招进来,她抖动下眼皮,见有个修长人影轮廓映在灯下,轻轻唤了声,   “顾言?”   “嗯。”   听到这回应,她悬着的心里像是稳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只要听到顾言的声音,便觉得心安。   顾言起身,手里撂下个什么东西,紧接着是茶壶杯盏碰撞的声音,轻轻脚步声响起,一个温热盏沿儿触到她唇边,那人的声音氤氲在这淡淡茶香中。   闻到这茶味,芸娘才觉得喉咙干涩,自己已经一天没喝水吃东西了。   她迷蒙着眼,微微仰起些头,让茶顺着唇缝儿滑到干燥地,有意无意地碰到那人的手指,只觉得茶是热的,那人的手却是冷的,她打了个寒颤,嘴里带了丝茶后味的苦涩,   “还难受吗?”   芸娘恹恹地摇摇头,她抬眼看向顾言,   “你呢,刚有受伤吗?”   顾言摇摇头,垂下眼,“没有。”   “没受伤就好”。   芸娘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就这么让那陆安歌和谭春儿就这么走了,心里有些懊恼。   顾言在走到桌边把手里的茶盏放下,一身青衣更显温润如玉,手里摩挲着个什么物件儿,眼下的泪痣映在烛光里,将那物件儿在手里翻了几个身,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缓缓开口,   “芸娘,你和陆府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芸娘一看他手里拿的正是她的长命锁,怔了下,这肯定是顾言帮她赎回来的。   要是顾言直接在她面前问,她倒是不怕,可就怕他这么吊着问,像个上刑的刽子手般知道哪里疼哪里松,熬到你受不了了,他才慢悠悠地落刀给你个痛快,芸娘心里不由地有些发虚,她咽了咽口水,心里一横,不就是陆家那点事么。   “我是陆家的亲生女儿。”   顾言眼角一挑,转头看向她,芸娘道,   “张娘子也好,陆安歌也罢,都是想带我回陆家认祖归宗。”   顾言眉头紧蹙,芸娘扫了他一眼,   “可你这段时间也看到了,他们这般不择手段,我又不是什么天女下凡,这么多年陆家对我不闻不问,突然寻我回去肯定图我些什么。”   说着她一扭过头,带着几分倔强道:   “我才不回呢。”   顾言脸色在灯下看不清,慢悠悠道,   “可如果你继续跟着我上京,势必会再遇上陆家,你不怕吗?”   芸娘怔了下,说实在的,她不想再跟陆家再有半分瓜葛,要是放在之前,她肯定就避而远之了,更何况今日这绑架杀人也十分骇人,说一点不怕是假的。   可也是经历过今日这事,芸娘也才明白,你退一步,旁人就会更欺负你一步,这世道是躲不掉的,那不如迎上去,不就是个陆家,她不怕,再说眼前的顾言将来可是能当首辅的人,顾言也是她的底气,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了,她不能退。   可这话就是芸娘性子再直,好歹两世为人,也知道得稍微转个弯儿说。   “顾言,我想上京。”   明灭烛光中,芸娘直直地望着顾言,轻轻道:   “我想和你在一起,呆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说:   为了赶榜,我今天两章字数是疯了,微笑,我明天再改文   小剧场   芸娘:我喜欢你!(的钱)   顾言: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娘子真好)   感谢在2022-03-30 00:29:36~2022-03-30 22:5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相见不如怀念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汴京卷 📖   null 第21章 、汴京(改)   顾言听到这话心中一动,凤目微挑,望着昏暗跳动的烛火,那光像是有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只豆大一点便可将心头烧的火热,可又那么不安,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灭。   这感觉在他的人生当中是新鲜陌生的,就像昨日芸娘不见时,他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不管用什么念头都要寻到她,跟昏了头一样。   屋子里不仅他在打量她,芸娘也暗自看着顾言,那张如玉的脸在灯下照不到的黑影处,好像看起来跟平日里不大一样,她没想到顾言能把她救出来,三个月的相处间,不知什么时候起,顾言褪去了些少年气,有了日后那权利在握,高高在上的影子。   风吹过烛光,让那突然涌起的温度凉了些,黑夜吞噬了亮光,顾言敛起神色,微微垂下眼,食指骨节在桌沿儿敲了两下,让话题又回到可控的范围内,   “芸娘,你有没有想过陆家为什么找你?”   芸娘听到这话,眉头轻蹙,缓缓道:   “想过,可没想明白他们下这般功夫到底图的什么,可按理来说,我又有什么好图的?我没钱没势,不过是个乡下来的穷姑娘罢了。”   灯光摇曳里,顾言慢悠悠道,   “这倒不一定。”   芸娘一怔,只听他思忖道:   “照这几次看来,你对陆家绝不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相反,陆家很需要你回去。”   芸娘越听越疑惑,陆家需要她?上一世她在陆家统共呆了不到三年就死了,能有什么事是非她不可的呢?难不成前世今生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芸娘心里又惊又疑正想着,一抹黑影落在眼前,芸娘抬眼看向他,只见顾言抿了抿嘴,那眼底泪痣在光下显得有些暧昧不清,   “让个地儿。”   芸娘小心翼翼地往床里挪了挪,楞楞地看着床边的人,眼下青黑,脸上带着难掩的疲惫,两天一夜,不知为了救她花了多少功夫。   他在床边坐下,解开外袍露出袭衣,逆着光,修长的人影不想看都压在她眼皮前来,热气腾腾的。   芸娘心里跳了下,匆匆移开眼,她躺在床上,下巴枕着臂弯,听着身后木床的吱呀声。   两个人呼吸轻轻地交替在这房子里,像是两种心思无声地滋长,虽然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但彼此总有种安心。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惊险后的疲惫困倦扑面而来,芸娘揪住被褥,眼皮子直打架,把脸埋进温暖被窝里,渐渐阖上了眼。   -------------------------------------   暮春三月,正逢寒食前后,草长莺飞,汴河两岸早早地就热闹起来,从南方来的漕船进了港,挤在河面上。   点点新绿缀在沿岸,垂杨蘸水,风一吹绵绵地柳絮飘到两旁游人衣衫上,城门边更是人声鼎沸,牙人脚夫穿梭繁杂车马间,市井的热闹滋长在这万物皆显的好时节里。   马车走到临汴河大街,芸娘从车里探出了头,深深呼出一口气,望着眼前又高又大的宅子,熙熙攘攘永远挤满人的长街,春光漫漫里恍如隔世。   汴京不仅是一座城,更是大周的命脉,可就这么一个盛世的中心,上一世于她却是噩梦,她一心想逃出去,可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竟是自己又主动回到这里了,不仅感慨了一句:   “终于到汴京了啊。”   顾言望着远处宫殿的飞檐,闻着那从宫门中传来的丹药味和纸钱烧化的味道,他目光幽深,淡淡道,   “是,终于回来了。”   “巳时,天色晴明!”   晨光里,清脆的铁板儿声从街口打了个转儿走向闹市,马车悠悠地停在了番街最里面的一处宅子门口。   顾言从车上下来,回首向芸娘伸出手,她把手搭在顾言手心里,轻轻借力从车上跳下来,仰头望着这宅子,看着门倒是挺气派,只是两旁门楣已经褪色,显得有些落寞沧桑,顾言上前扣了扣门环。   过了半晌,门被悠悠拉开,一个苍老的身影出现在门边,那老人家看清门外人的一刻,身子都在颤抖,   “是老小发癔症了,还是真的,公,公子,是你,你回来了吗?”   顾言扶住他的手,垂下眼,   “王伯,是我。”   芸娘随着顾言走进了宅子,这宅子走进来比外头看着更大,三进三出,亭台楼阁,水榭假山一应俱全,只是大概平日里没什么人来,打眼处看哪都是冷冷的,少了一丝人气。   顾言瞥了眼她好奇的眼神,解释道:   “这原是旧时我家的一处堆杂物别院,因着地处偏僻,所以查封时留了下来。”   芸娘听到这话,咂舌叹道,乖乖,这么大个院子是原来堆杂物的,那原先顾家没出事时该是多富贵荣光。   到了前厅,王伯激动地还没拉着顾言说几句,突然眼神一转停到芸娘身上,疑惑地问,   “公子,这位姑娘是……”   芸娘走出来,朝着王伯福了福身子,微微一笑,露出甜甜的梨涡,   “王伯,我是顾言的娘子”   听到这话,王伯睁大了眼睛,求证地目光看向顾言,   “公子,你成亲了?!”   顾言眉梢一挑,没说什么话,只是点点头,这便是认了,王伯先是一怔,眼角皱纹深深再向下一压,话音里止不住地欢喜,   “好,好啊,公子,如果老爷夫人在天之灵知道你成亲了,定会欣慰的,也不会担忧顾家以后断了香火了。”   听着王伯这番话,芸娘倒是有些心虚,毕竟她倒没想着要给顾家传什么香火,只听王伯又道,   “瞧我这老糊涂,公子这一路回来必定是舟车劳累,我这就去把房子给收拾出来,这几天汴京夜里还有些冷,还得把碳烧起来,暖暖和和才能住人。”   “不必了。”顾言微微蹙眉,起身道,”我们自己收拾就行,家里不比以前了,王伯你也不用那么精细。”   “可……”   王伯还想说什么,倒是芸娘主动站出来了,扁起袖口笑盈盈道,   “放着我来吧,收拾屋子,烧火做饭我可都行。”   说干就干,这一路车坐的芸娘身子骨都生锈了,到了这汴京,终于有她能发挥的地方了,芸娘先把东边院子里的杂物整理出来,再抱着被褥床帐洗洗涮涮,一转头日头都下山了,这一忙竟然忙了一天,芸娘擦了擦脸上的薄汗,颇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   正在这时,芸娘转头才发现刚在书房的顾言不知去了哪里,刚他和王伯似乎说些什么,怎么一转眼儿人倒是不见了。   天色渐暗,芸娘在灶房点了盏灯笼出了院子,顺着环环绕绕的长廊寻出去,入了夜,这院子四下有几分阴冷,夜风吹过手中的灯笼,凄惶的灯下更显得这院子有些冷清。   走到一处房间外,只见朦胧的灯光从木门的菱格里传出来,断断续续还有些说话声顺着夜风飘到耳边,   “公子,大人的尸骨我去寻了,可那时实在太乱了,没办法只立了衣冠冢。”   “王伯,你有心了。”   这时只听一声门响,那木门被猛然从里面拉开,王伯看着门边的芸娘一愣,而芸娘也是一愣,倒不是因为迎面而来的王伯。   她挑着灯,越过王伯的肩头,顾言一身白衣跪在房中,而正前方摆着满墙的牌位,莹莹烛光中,密密麻麻。   芸娘过往只听过顾家的种种,可当她真正面对顾家满门抄斩的过往时,这满座牌位压的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芸娘轻轻地跨过门槛,像是怕冒犯这些风雨漂泊中的游魂。   她看着眼前顾言削瘦笔直的脊背,只那么跪着,却像把这灵堂扛在了身上,沉重难言。   似是听到了些动静,顾言微微抬起脸,回过头望向她,凤眸里有丝惊讶,声音微哑,   “你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30 22:52:33~2022-04-03 00:3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游泳的小鱼饼干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誓言   “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房就寻过来了。”   芸娘把灯笼放在顾言身旁,在这光里,缓缓蹲下,   “回屋吧。”   顾言望着她,眼睛里像是黄昏里的细雨,凉丝丝的,又有些说不出的压抑,哑着嗓子,摇摇头,   “你先去休息,我不困。”   芸娘抿了抿嘴,干脆拉过个垫子坐在顾言身旁,穿堂风吹在这屋子里,有些冷飕飕地,她往顾言身边挪了挪,晦暗不明的烛光里,两人并肩坐在一处,望着眼前的莹莹烛光,忽明忽暗,真觉如这不安稳的人生一样,说不出的凄惶。   芸娘仰着头看着这些牌位,心想自己要是顾言,面对全家遭了难全死光了会是个什么心情。   那大概是难受极了,人生最难受的不是死亡本身,而且是看着至亲之人一个个离去,却无能为力,她也许会大哭一场,也许一辈子会过意不去,大概是做不到顾言今日这般冷静。   没由来得,芸娘想到了冬天里捡到顾言的模样,生死边缘,也是带着几分冷静倔强,在雪地里喘着最后一口气,说来是她撞上了顾言,不如说是顾言给自己挣出了一条活路。   “我娘走的早,我自小是父亲和祖父身边长大的。”   清冷的声音响起,芸娘一愣,这是顾言第一次提他家里的事,她偏过脑袋,看着那光打过他直挺的鼻尖上,   “我自小性子淡泊,可也有调皮的时候。有次少年意气骑马出门把人撞了,回到家父亲拿蘸了水的柳条抽我,祖父也不帮我说话,我年少只觉得教导严厉,可后来才知我撞得是圣人身边的道士,为了这事,我父被谏官参了几回,我祖父抹下脸去求那道士网开一面,他们不说,可却是处处护着我。”   芸娘怔怔地望着顾言,他最后一句话似在喃喃自语,   “以前不觉得,可真到没处遮风避雨,才觉天寒。”   芸娘听着这,不由地想到自己自小到大地经历,望着那忽明忽暗地烛光,也喃喃开口:   “我阿爹也是,他说当兵时见过的死人比活人多,从小旁人家的姑娘都是哄着宠着,唯有我得干粗活累活,我累的时候也闹过哭过,阿爹却不管我,他说他总是要走的,若他真的走了,留我一个人也得活下去。”   顾言没说话,转过头看她,芸娘也望着他,眼里映着盈盈烛光,   “天寒就挤一挤,有个人一起走,路就不难走了。”   说完,芸娘转个身,把团垫挪了挪,郑重地跪在这些牌位前,双手合十,嘴里碎碎念道,   “顾家各位叔叔伯伯,婶婶娘娘,阿爷,阿爹在上,保佑顾言平安顺遂,无事绊心,啊这回一定要高中,回头芸娘一定多多给你们烧纸祭拜做好吃的。”   说完她磕了个实实在在的响头,转头看向顾言,顾言也看向她,脸隐在这烛光阴影之下,   “芸娘。”   他轻轻道:   “若有一天连你都离开我呢?”   听到这话,芸娘右眼皮一跳,这话可不兴说,虽说她将来是有跑路的念头,但站在可不能叫顾言知道,莫不是他瞧出了些什么来了?   芸娘赶忙澄清道:“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离开你,我可是你娘子成过亲的。”   顾言没再说话,只是垂着眼,脸上不辨喜怒,芸娘觉得该说的都说了,她在这里也帮不了他什么,不如让顾言自己静一静。   “那我就先回去了……”   芸娘说着刚起了身,手腕就被一握,身子被向下一拽,整个人天晕地转倒在他怀里,   “顾言,你做什么?”   芸娘手忙脚乱要爬起来,顾言垂着头看她,两人凑得极近,他声音温柔,几乎诱哄地在她耳边轻声说,   “芸娘,你发个誓。”   芸娘屏住呼吸,眼睛睁得滚圆,   “发,发什么誓。”   顾言垂下眼,“说你不会离开我。”   芸娘一怔,饭可以乱吃,誓可不能随口发,这可是要遭报应的,偏顾言还看着她,那双素来清冷的眼睛,此刻却出奇的温暖,长长睫毛交织在一起,洒下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来,让人觉得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芸娘心想,她要是今日说不出这誓来,顾言会怎么想她,那她之前花在顾言身上的功夫不就白费了。   为了荣华富贵,将来能当上首辅夫人,这说个誓算什么,芸娘心下一横,仰起头,抬眼望着顾言道:   “我发誓,我陆芸不会离开顾言。”   起了个头,下面的话就好说多了,   “若有违此誓,便,便……叫我这辈子都过穷日子,发不了财。”   作者有话说:   有点短小,会继续写的,泪,我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停更,也是豁出去老命了,我明后天榜单至少还有七千字,来让我死一死。感谢在2022-04-03 00:30:55~2022-04-05 01:0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海盐毛毛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许成书 5瓶;57832970、织 梦 精 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春日宴   不知是不是昨晚顾言逼她发的誓有些吓人,芸娘晚上做梦都不安生,梦里在恍惚的烛光下,顾言对着她柔声细语道:   “芸娘,说你不会离开我。”   顾言那张漂亮的过分脸蛋就在眼前,气息轻轻地洒在耳廓,连呼吸声都分外具有迷惑性,芸娘迷了心神,只晕晕乎乎地道。   “好。”   可话音刚落,顾言就变了脸色,一把箍住她的手,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冷冰冰道:   “这可是你说的,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芸娘浑身抖索了下,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只觉得眼前一黑,面前这人就是个活阎王,幸好这场景转瞬一换,顾言不见了。   她抬起头望向波光粼粼的池子,这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四周像是在个宴会上,光下是晃晃一片,珠香鬓影,脂香粉浓,芸娘穿着身华服跟个鹌鹑一样夹在中间,一个人影掠过,将桌边的酒盏翻了下来,正洒在簇新裙面上,   “诶呀,可真是对不住。”   “没,没事的。”   芸娘只低着头嗡声道,起身四下望了眼,匆忙提起裙裾走到厅后,她躲在假山后,掏出帕子,正要弯下腰。   “那陆芸……”   听到她名字,芸娘心头跳了下,抬眼望去,不远处有两个人站在拐角阴影里,说话声低低絮絮,   “交代的都办好了么?”   这声音有些尖细,带着些上位者的颐指气使,风里传来些淡淡的香味,闻起来像是灰烬的味道又像是香烛的味道,晕晕绕绕,让人不大舒服。   只听另一人恭敬应道,   “不敢误了日子,都计划好了,太真宫……邵元………”   什么办好了?芸娘眼皮一跳,那朝着假山缝隙望去,只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赫然是她亲娘陆家夫人赵氏,只听赵氏话音越来越低,芸娘想听个究竟,可怎么也听不清楚。   一声清脆的梆声在耳边响起,意识回笼,她抖了两下眼皮,天光大白,有细碎的光从青帐外透进来。   芸娘怔了半天,这才想起自己这是在顾家的旧宅,门外传来些说话声,仔细一听,是顾言的声音,只是压低了些,不知在和人说些什么。   没过多久,话音将落,一股冷风吹进来,芸娘隔着层纱帐见顾言进来,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袍子,衬着窗外的春光,谦谦郎君,丰神如玉。   “醒了?”   “我这就起。”   芸娘只觉得自己睡过了头,掀开被褥就要下床,可刚下到一半,想到自己只穿着袭衣,连双袜子都没穿,脚丫子光溜溜的露在外面,这才觉得不合适,刚想缩回去,却见纱帘被一掀,顾言就站在了床边,弯下腰手往床上一探,把她的脚丫子合进掌心里。   那手有些冰凉,比常人的体温低些,芸娘打了个寒颤,一时间话都忘了说,她睁大眼睛看着顾言,这,这大清早的发什么疯。   只见未来的顾首辅坐在床沿儿,把她的脚搁在膝头,拿着一旁的罗袜给她穿上,芸娘没得想起那梦里阴恻恻的场景,小心翼翼喊了声,   “顾,顾言?”   顾言一挑眉梢看向她,   “怎么了?”   芸娘抽了抽脚,想把自己的脚缩回来,却被那人箍在手心里,还捏了两把脚尖,轻声道:   “别乱动。”   芸娘僵在原地,她是不敢动了,可这是吓得。   她偷觑着顾言,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鼻子也还是那个直挺的鼻子,连那颗泪痣都没变,怎么隔了一晚上,跟变了个人似的,顾言以前总会与她有意无意保持些距离,就连睡一个被窝也要留条缝儿,哪会做这些事,别不是昨晚一个人伤心过度,今早还没缓过神来吧。   芸娘在这边百转千回,可偏顾言做这些自然的很,穿完之后还要拿起她的长衫,芸娘一把抢过抱在怀里,脸上又红又慌,   “我,我自己来。”   她垂着脑袋,不敢看他,只是露出光洁的脖子,将外衫套在身上。   顾言眯着眼看她,芸娘虽说是乡下长大,可这身子肉格外白皙,凡是露在外面的都白嫩跟羊脂玉似的。   芸娘知道他在看她,手上那平日里容易系上的扣子偏这会儿怎么都系不上,急得满头大汗。   顾言移开眼,转身打帘走到屋内,“我刚进来看你睡得不安稳,是发梦了么?”   芸娘一愣,手下摸找到扣眼,食指轻轻向里一扣。   “没,没。”   话虽这么说,她想起刚才梦里的情景来,先头那个必然是昨晚顾言让她发誓留下的阴影,看来常言道说假话走夜路容易出事,都是真的,苍天可见,她也不想说,还不是顾言逼着她说。   至于后来的梦,芸娘蹙起了眉头,隔着时间有些久,梦里不记得是哪次的宴会,上一世她是听到这些对话,却因着当时慌乱,没有放在心上,可现在想起来处处都是蹊跷。   赵氏同谁说话,为何提她的名字,还对那人恭敬有佳,还有后边那句,“不敢误了日子”指的是什么事,“太真宫”听的像个道观,可那“邵元”就没头没尾了。   芸娘越想越觉得迷惑,直觉这些话和陆家找她的原因脱不开干系,可到底是有用的东西少了些,单凭这两句话在这里也干琢磨不出什么来,心头划过个念头,若是,若是能听清楚就好了。   芸娘突然一愣,听清楚?   是啊,她虽然知道那确切是什么时候,可算算日子,必然是这几日,不知道能不能再去一次,把那事搞清楚,想到这,她抬起脸看向顾言,   “你可知这几日汴京有什么热闹的宴会吗?”   顾言瞥了她一眼,   “三月初,有内外帘官办的鹿鸣宴,还有赏花出游的寒食宴,但最近的是在金明池设的春日宴。”   听到金明池,芸娘眼皮一跳,想到梦里那波光粼粼的水池,算了算日子,也恰好对得上,她抬起眼,   “你可去过那春日宴?”   “去过几回,车服鲜华,多是浮浪,初时还觉得新鲜,后来也没什么意思。”   顾言淡淡说完,瞥了她一眼,   “你想去?”   芸娘自是想去哪春日宴再仔细瞧瞧到底是谁说话,又想听个明白说了些什么,于是她下了床,凑近拉了拉顾言的衣角,   “想去,我初来汴京哪都还没瞧过呢,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早就听人说汴京繁华,好容易来了汴京,又碰上这么大的宴会,我自然想去看看富贵人家到底是怎么样个光景。”   芸娘说完有些忐忑,生怕顾言不愿陪她,毕竟这事说起来有几分任性,顾言这人性子又冷,这事他不一定能答应。   “你要是想去我便陪你去。”   顾言淡淡说,芸娘有些意外,她还以为得软磨硬泡呢,没想到这就成了?   顾言见她有些眼睛睁得滚圆,跟只受惊的猫一样,眼角微微一挑,   “还是不想去了?”   “去,我去。”   芸娘急忙把话答应下来,   “可万一……”   她还是有几分担心,顾家那旧事闹那么大,这种公卿世家的交际场,万一顾言遇到个旧人岂不是面子上过不去。   “没事。”   顾言似乎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嗤笑一声,   “我既然回到这汴京城,就不怕人知道,相反,我回来便是要让那些人看着。”   芸娘抬眼看他,只见他眉目流转,连那泪痣透着丝张扬,   “我顾言活着回来了。”   ----   三月初,天气初暖,一辆辆车马堵在金明池门外,衣香鬓影,人影浮动,随着灯亮,熙熙攘攘声,芸娘掀开车帘,却发现自己着实是想简单,今日来的宦官女眷众多,根本一眼找不到的陆府的人。   “客可有名帖。”   到了门边,顾言递出来一个帖子,那人看完,恭敬地收下帖子,只是多看了顾言一眼,深深地躬下身子,   “顾谢元,请。”   芸娘带着帷帽跟在顾言身后,进了金明池的园林,一路走去奇花异木,假山林立,可芸娘却没心思看景,她一路上都在隔着层纱,打量着过往的人,直到走到正厅,顺着前世记忆向里一望,果然遥遥看见了女眷中与人交谈的赵氏,果然她猜对了,上一世赵氏带她来的就是这春日宴,只不过比起上一世,赵氏今日可有些愁容,不知是有些什么事。   只见她同人攀谈几句,就见一个丫鬟走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赵氏变了脸色,脱开人群朝园子后头走去。   芸娘正想快走几步追在后面,只见有个轿子虚掩着从远处来,门前众人纷纷避让,芸娘只一愣,好像又闻到那晕晕沉沉的香味,踮脚出神的望着,   “什么来头,好大的排场。”   顾言望了眼,   “宫里的人,圣人身边最宠幸的太监,陈荣。”   这么一愣神间,刚才赵氏也没了影子,一个人从廊下迎面走来,身后簇拥着几人,身形修长,朝着两人迎面走来,   “我还当是看错了呢,真的是你,几时回来的,我阿祖前两天还念着你。”   芸娘朝那人看去,一身红衣八品官服,圆圆脸,看着跟顾言差不了几岁,顾言瞥了那人一眼,对着芸娘解释道,   “这是王世则,算是世交同窗。”   芸娘朝着来人福了福身子,王世则打量了芸娘一眼,有些怔住,   “顾言,这是……”   顾言微微垂下眼,“我娘子。”   王世则粲然一笑,拍了拍顾言肩头,   “行啊你,都在担心你死活,没想到你去漳州苦境还拐了个小娘子回来,也亏你这冷性子,人家肯跟你……”   芸娘默默撇过头去,幸好有层纱挡着,不然非得让人看到她心虚的表情,这哪是顾言拐走的她,她把顾言拐了还差不多。   “顾言?!”   王世则话还没落,一个人横冲直撞地扒开人群走过来,他个头比顾言还稍矮些,膀宽腰圆,穿着一身鲜亮华服,更显肤黑,眼下有些浮青,目中傲气满满,一看就是声色犬马里泡久的世家子弟,他停在两人面前,眯着眼,语气又惊又疑,   “居然是你?”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感谢在2022-04-05 01:01:12~2022-04-06 20:40: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棉袄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比试   “李三郎,这人是哪位。”   那人身后簇拥的人起哄道,李三郎双目盯着顾言,露出一口白牙,   “顾家大郎,就是那个和太子谋反被抄了全家的顾家,按理说还是我李国公府的亲外侄,我还得称他一声表兄,是吗?顾表兄。”   这话一出来,众人抽了口冷气,竟是没人敢笑出声了。   一提顾家谁不知道,朝中新旧两党对立已久,顾家盛极一时,却因支持太子和新党遭难,旧太子被废那夜,顾家抄家哭嚎声也是响彻了整个汴京城,听说顾阁老临死前终于服了软,写了首绝笔的青词直送到了圣人心坎里,这才给顾家留了条活路。   可顾家大郎流放边境,听说是赦免了,可没想到真能活着回来。   “他既是顾言的表弟,那为何这般语气。”   芸娘疑惑问,一旁的王世则听到后,悄声道:   “小娘子,顾言没同你讲吗?国公府是裕王派,顾阁老曾作太子太傅,是太子党,两家素来不和,想当年顾阁老在的时候,真没少下狠手参国公府的事。”   还有这么一层关系,芸娘听后心里觉得权利斗争这东西,着实复杂,顾言长这么大,该见过多少这些人和事。   李三郎厉声道:   “你顾言反贼一个,凭甚进得这汴京城?”   顾言撩起眼,冷冷地说:“圣人当日特赦,便除了我的罪身,莫不是你质疑圣人?”   “皇恩浩荡,可你少拿那些虚话压我。”   李三郎嗤笑一声,走近低声道,   “没想到啊,老天不开眼,竟让你活下来了,就是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出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顾大人,反正你顾家惯是些狠辣角色,当年我国公府遇兰台案,一家老小跪在门前哭着求你们,可你顾家看我们跟看条狗一样,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   顾言倒是面色不变,只眉梢一挑,对着眼前人淡淡道:   “表弟,要想让人认得,得先做个人才是,你国公府发的财卖的官,可都被万民百姓戳着脊梁骨,不是狗是什么?”   “你!今日我倒要看看你顾言有多大的能耐。”   李三郎阴沉着脸,对身边人道:   “把我的弓拿来。”   王世则上前一步,皱起眉头。   “李三郎,你要做什么?”   国公府是武将出身,这李三郎擅长弓法,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曾有过百步穿杨的名气,也因着这个今年武举也拔了头名,这会儿拿弓肯定没安什么好心思。   一旁的家奴把长弓递上来,李三郎拉了拉,指着那不远处的靶子。   “自然是与我表兄比试比试,旁的我说不准,可这箭法我却还有几分信心,顾言,今日你我就比比箭,赢了你走,我李三郎日后见你绕道而行恭恭敬敬,绝不再说半个字。可若是输了。”   李三郎眯着眼,一字一句道:   “有我李三郎一日,你顾言这辈子不准再踏进这汴京城一步。”   王世则眉头皱得越发深,愤愤不平道:   “李三郎,你别欺人太甚。”   李三郎嗤笑一声,拿起一把弓递给面前的人,   “少废话,顾言,比不比。”   芸娘在一旁听完也觉得这比赛不大公平,她从没见过顾言拉弓射箭啊,这他一个读书人,怎得会这些东西,她担心的望向顾言,   “顾言,这……”   但顾言撩起眼皮,接过弓,凉凉地吐出一个字:   “比”   芸娘一愣,只见李三郎两脚开立,别看他个子不高,下盘极稳,左手持弓,右手向后拉开,胳膊上的肉绷得极紧,手指松开,只听一声凌厉的风声,那箭正中靶心。   旁边的人都是阵阵惊呼,不愧是武举人出身,那李三郎听着人群的呼声,脸上不无得意之色,而顾言这边也举弓搭箭,他面色冷峻,身子挺直,修长的手指捏住箭尾,芸娘睁大眼睛,她之前也见过阿爹打猎,她阿爹说这捏弦比拉弦射箭难得多,没想到顾言这般厉害竟连这个都会。   只见顾言手臂向后张开,只向前一放,那箭势如破竹,稳稳地插在靶心正中央。   人群中响起阵惊呼,那李三郎倒也罢了,可这看起来文文弱弱的顾言也是个狠角色,虽说世家子弟打马骑射总得会些,可大多不都是附庸风雅,真的练出些名头些的没几个。   李三郎也是脸色一变,咬了咬牙,喊道,   “再挪远五丈,”   说罢,李三郎阴沉着脸,又是搭箭拉弓,只听风声呼啸而过,那箭中了靶心,顾言一抬眼,只是向后拉的幅度大了些,眼睛眨都不眨,这一箭出去竟也是靶心。   这下旁边的人俱是交头接耳起来,李三郎脸色不好看起来,先扫了眼身边神色不变的顾言,再看了那靶子一眼,咬着牙对家奴喊道,   “换把长弓来,再挪远十丈。”   “李三郎,你莫不是疯了。”   王世则喝道,摁住他的手:   “你天生力气大,那弓更是特制的,你竟然用这来跟顾言比。”   “怎么?”   李三郎推开他,拉起弓,这一次手臂直接绷圆了,他阴侧侧一笑,   “你们这些书呆子比不起啊。”   话落他将箭射出,那箭如迅雷冲过百丈穿透靶心,可见力气之大,众人又是一阵呼声,李三郎回过头,朝着顾言瞥了一眼,   “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顾言握着这弓没动,寻常弓最多就是十丈,可这李三郎仗着力气大,竟能射出到十五丈开外,这确实不是常人能做到的。李三郎见他没动,脸上净是轻蔑的笑,   “我还当你顾言多厉害呢,不过也就是如此……”   顾言垂下眼,正思忖之时,突然一只小手搭到弓上来,只听清脆的声音响起,   “不如……我试试。”   顾言转过头,只见芸娘锥帽轻轻晃动,一双大眼睛隔着层纱隐隐约约望向他,咬着嘴唇,   “顾言,让我来试试这弓。”   顾言想到芸娘曾经的那些“壮举”,微微一挑眉,缓缓放开手,将弓交到她手里。李三郎不无轻蔑看了两人一眼,   “她是谁?顾言,你比不过竟随便找个娘们儿充数?”   顾言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李三郎,目光冷然,   “不是随便什么人,她是我娘子。”   “我管你是谁,好啊你要来,就来,反正输了,都算你顾言头上,我看今日你非得滚出这汴京城了。”   李三郎不无狂妄得道。   “顾言,这使不得,你家那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么能跟人比箭呢?万一伤着了……”   王世则也拉过顾言,低声絮絮劝道,顾言回头看了眼自家“娇滴滴”的小娘子,神色有些复杂喃喃道:   “谁伤着还真不好说。”   “诶,你什么意思?”   王世则一愣,还没再张口,只听“铮”的一声,他吓得一激灵,只见顾言家的那小娘子委屈兮兮地转过头说:   “顾言,他这弓不好使,一拉就断了。” 第25章 、赢了   春光晏晏,宴席间三五宾客促成一堆,谈笑声随暖风拢起来又散开,飘到园子四处,而在宴会不打眼的一处角落里,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   人群中间站着国公府李三郎,他似与人比试着什么,持箭气势逼人,可有意思的是站在李三郎旁的是个小娘子,身量不高,带着顶白纱锥帽,虽看不清具体样貌,但影影绰绰能瞧见眼神灵动,必是个娇俏模样。   可要再往下看,则让人心口一跳,那小娘子手里拿着把断弓,弓是从中间断开,瞧着缺口参差,是被人硬生生从两头给用力拉断的,这该有多大的力气?   李三郎扫了眼芸娘手里的断弓,压下眉毛,脸上的表情可谓是精彩,语气里惊疑不定,   “怎么可能,我府里的弓是用拓木和牛角做的,百金一把,怎么能说断就断?!”   芸娘掂了掂手里的弓,这弓对常年使杀猪刀的她来说,还真不算什么,李三郎这么说,无非是说她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她转过身,一挑秀眉,隔着层朦朦的薄纱看向面前人,   “弓不好,还不让人说了么。”   只听“啪”的一声,芸娘手上用力,那所谓百金的断弓又掰成了四段,人群中响起了抽气声,王世则嘴张得比眼睛都大,拉住一旁的顾言,   “你,你看到了么……她,她……”   顾言只扫了眼芸娘,神色淡淡。   见到这番光景,李三郎阴沉着张脸,对身边家奴道:   “去我车上再拿把弓来,要十二力的。”   人群里顿时跟那烧开的沸水一样,窃窃私语响成一片,十二力的弓放战场上能射死匹大马了,寻常人根本拉不开,这李三郎现如今把这弓给那女子,这不是等着让众人看她笑话嘛。   “顾言,十二力的……”   王世则小声说着,可顾言依旧神色无变化,他只能心里纳闷,不知他怎么这么淡定,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似的。   国公府的家奴小跑着来回,将一柄新弓递到芸娘面前,芸娘拿在手里掂了掂,李三郎不无得意地说,   “这弓是照着飞将军仿的,寻常人的臂力根本拉不开,你……”   话音未落,芸娘只换了只手,左手持弓,右手向后,便把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开胳膊,轻轻松松拉了个满怀。   人群中声音渐落,屏住呼吸,只盯着她手里的弓,连李三郎也不由地看向她。   那锥帽前的面纱轻轻被风吹动,只听清脆的放弦声,可是众人却一愣,没看到预想之中势如破竹的箭,反而只听“啪嗒”一声,箭歪歪扭扭地掉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王世则一怔,看着空放的箭,皱起眉头,暗自嘀咕,感情顾言家的这小娘子只是力气大,压根不会射箭。   李三郎眉毛缓开,轻蔑一笑,瞟了眼芸娘身后的人,挑衅道:   “我当是多厉害呢,不过是虚张声势,顾言,别整这些没用的,让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在这边充数,别是自己怕了吧。”   说完哄笑声从他身后阵阵袭来,层层叠叠压在芸娘耳边,芸娘看到李三郎这副狂妄样子,心里不服气,又拉开弓,但她光有一身蛮力,心里焦急,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将箭射到靶子上,越急越乱,心里不由得埋怨自己手笨,   “目视前方,身挺直。”   突然凉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芸娘怔了下,侧过头正对到身后人的脖颈处,风吹着面纱,见他眼尾那颗泪痣映在逆光里,不禁心跳漏了一拍,   “身体不要转,左手握紧,箭尾卡进弓弦。”   听着顾言惯常冷静的声音,像是风抚平了心里的毛躁,慢慢静了下来,她头转向靶。   “你看,虎口朝这儿,瞄准没那么难。”   他修长白皙的食指轻轻搭在她手上,像是括住了她的手,冰冷的体温从手指尖传开,浅淡的呼吸声就在耳边,有丝说不出的凉意。   一旁李三郎微微眯起眼打量着顾言教芸娘的动作,语气里满满的轻蔑,   “故弄玄虚,这箭法一时半会儿哪有这般好学。”   一旁拍马的人纷纷附和道:   “就是,哪那么好学。”   “可不是,要是这三两下能学会,岂不是人人都能考武举……”   听着人群中的嗤笑轻言,顾言依旧稳稳地站在她身后,芸娘将那弓一点点拉开,直到力度灌满双臂,听到顾言果断道:   “勾弦,放。”   “咻!”   箭以离弦之势射出去,划破猎猎长风,像道闪电,直中靶心,   “中,三寸!”   笑声戛然而止,望着报数的人,刚才还笑的人皆是僵在嘴边,楞楞望着那两人。   芸娘收起手,顾言缓缓松开手,瞥了她一眼,   “会了么?”   “挺有意思的。”   芸娘笑了笑,这箭拉紧射出时,倒是别有一番爽快轻松的感觉,李三郎瞧着芸娘轻松的模样,脸色阴沉下来,   “既然会了,那便再来一局定胜负。”   “等等。”   芸娘执着弓,偏过脑袋,瞥向李三郎,扬声道:   “这不公平,比什么也是你提的,规则也是你定的,什么都是你说的算,还比什么比。”   李三郎没好气道:“那你要怎样?”   芸娘瞥了眼他一身华服,跟个待宰的肥羊一样,眼睛乌溜溜一转,   “赌大些,赌钱。”   李三郎两旁腮帮一抖,嗤笑道:   “好啊,若是这一箭我输了,我赔你千金。”   话音将落,他便握弓拉满,一只眼死死盯着那远处靶子,只听干净利索的放弦声,一支利箭直刺而去,破风而过,那箭竟生生插进之前的箭之间,将之前的箭劈成了两半。   不愧是武将世家出身的李三郎啊,众人心里有些惊叹,再看向那姑娘不由地有些惋惜,力气大能怎样?毕竟是个女子,还能比得过这练武的男子去。   芸娘也看了他一眼,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敛起心神,举起弓,心里念着刚才顾言同她说的话,耳边的一瞬间嬉笑声便静了下去,芸娘眨了眨眼一松开手,轻纱随着手中放弦轻微摇晃,   “中!”   可后面竟没了声音,众人望去,她射出箭竟然射穿了草靶,直直没入了假山的石头上,众人没了声音,停了半晌,皆是一脸不可思议。   箭能入石,这得多大的力气。   以前只听说古来名将才能将箭射入到石头中,谁曾想今日这么个娇小的姑娘竟有这般大的力气。   芸娘转身看向李三郎,扬起脸,淡淡道:   “你输了。”   李三郎有些恍惚,似有些不可置信,可那箭就分明在那儿,就是他使足了力不可能射进石头里。他转过身,脸色黑如乌云,眯着眼在芸娘身上打了个转儿,停了半晌,话音似从后牙槽挤出来,   “我李三郎愿赌服输。”   说着,他望向她身旁的顾言,神色有些复杂,   “从今日起,我李三郎便绝不会再找你半点麻烦。”   说着,李三郎转过身,和来时一样,带着簇拥着的人浩浩荡荡就要走,一声清脆地声音在身后响起,   “慢着,钱呢?”   李三郎身子顿了下,转过头看着那小娘子,只见她慢悠悠走近些,可众人想起她刚才那一箭,哪里还会觉得这小娘子柔弱可欺,纷纷向后退了一步。   李三郎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把身上摸了个遍,低头急急问身边家奴,   “可有带钱?”   家奴舔着脸笑,“公子,小的跟您出门参宴,哪里会带那么多银钱。”   这场景芸娘以前看人买肉的时候演多了,多是没钱时老赖惯用的手段,她秀眉一挑,拉长了话音,   “哦,看着威风的不得了,原来想赖账啊。”   “笑话,我堂堂国公府家的三公子……”   李三郎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伸在他面前,干脆地打断道:   “那就别废话,掏钱。”   李三郎被逼急了,当着这么多人不好落下面子,对着她身后站着的顾言道:   “顾言,你这娘子属什么的?是这辈子没见过钱么?不管管吗?”   顾言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我娘子哪里说得不对吗?”   “你!”   李三郎吃瘪,他倒是猛然忘了这顾言惯常是个不吭声的黑心肠子,和这小娘子一个唱红脸一个白脸,竟是头次让他哑口无言。   “好,好,这也是邪门了,让你顾言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小娘子,不就是要钱嘛,这弓我便送给你了。”   芸娘一脸嫌弃,“我要你这弓做什么。”   李三郎黑脸涨得通红,   “你不识好歹,这弓百金一张!”   “那又能怎样?”芸娘嫌弃地说,在她眼里这东西不当吃不当喝,她又不上战场打仗,在家里射鸟玩啊。   众目睽睽之下,李三郎被逼得没办法,又摸了摸身上,一咬牙,满脸肉痛地把个物件抛给她,芸娘伸手接住,只听他道:   “宫里的东西,可还行?”   一听是宫里的,芸娘眨眨眼,悄没声息地收到了袖口里,清脆道:   “就这样吧。”   见她松了口,李三郎似是一刻都不愿再留,气呼呼地转头带人就走,看热闹的人群也散开,对于看客来说今日这比试也不过是春日宴上的一个插曲,随着春光渐落融在旁人的闲话谈笑里,慢慢地也就没谁记得了。   “有生之年能看到李三郎吃瘪,也是难得。”   王世信回头看了眼芸娘,作了作揖   “顾家娘子,当是个人物。”   芸娘前世参加宴会总是被人奚落嘲笑,哪被人这么正经地夸过,还有些难得害羞起来,连忙摆手,   “哪里,哪里就是日常干些活计,力气大了些。”   王世则听到这儿,来了兴趣,他本来就对顾言不声不响地娶了亲好奇得紧,便瞥了眼后面慢慢走来的顾言,顺着芸娘的话音问道:   “不知小娘子之前都做些什么活啊?”   顾言走来的时候正听到王世则的问话,他眉梢一挑,看向芸娘。   “杀猪。”   ——————————————   晚风徐徐地吹入马车,因顾言与王世则就会试还要说些话,芸娘便先坐在车上等着。   她掀开帘子四下看了眼,可就是没再看见赵氏的影子,心下有些懊恼,都怪那李三郎,本来是想打听陆家的事的,谁知道被那李三郎截了胡,这下可好了,什么都没听到。   想着,芸娘手里掏出李三郎今日输给她的东西,像是个玉做的道牌,倒是块好东西,因着这两年圣人信道,汴京城的世家公卿也流行这些物件儿。   可她随手把那牌子翻过来一看,上面竟写着字。   “邵元!”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三章,谢谢大家,抱走我家小黄鸭和阿左,还有小饼干,么么哒(*  ̄3)(ε ̄ *)   感谢在2022-04-06 21:37:11~2022-04-07 23:2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忘忧清乐、海盐毛毛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ero、游泳的小鱼饼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林家大公子   芸娘眼皮一跳, 这牌子李三郎分明说是从宫里带出来的,“邵元”难不成和宫里那位有关系,一提到病榻上的老皇帝, 陆家寻她的事都带着些缭绕的迷雾,扑朔迷离起来。   一阵夜风渐凉吹在脸侧, 顾言打帘上了马车, 芸娘顺着他来的方向, 探着脑袋向外望了望,   “王世则走了?”   顾言撩起袍子坐下:“走了,走之前还问我你杀猪是讲真话还是玩笑话。”   马车微微晃动, 芸娘想起刚刚王世则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有些懊恼, 她今天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前世她来得就许多人嫌她口无遮拦,不由耷拉下脑袋, 垂头丧气地说道:   “我知道那些汴京城的世家小姐们都是温柔知意,就我上不得台面,你们要是想笑话我便笑吧。”   “没。”马车晃动中, 顾言抬眼看她,“我不是笑你,我是觉得你很厉害。”   芸娘抬头看了他一眼, 顾言也迎上了她的眼。,   “这个世上有很多女子,但能拿得起杀猪刀, 也能提的起十二石的弓的女子也只有你陆芸一个。”   芸娘一愣, 呆呆望向顾言, 一时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似乎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般话。   尤其前世更她是被陆家踩到了泥地里,用陆家的话说她不过是个有一身蛮力的村姑,可如今却有人说她是独一无二的。   她抬起脸,拉了拉他的衣角,怔怔小心问道:“顾言你是不是哄我的?”   顾言垂下眼与她对视,   “君子不妄言。”   芸娘先是愣了下,接着眉眼弯弯,心里满的像是要溢了出来,顾言看着她这副模样,唇边也勾起笑。   就在两人对视的时候,芸娘脑子里突然滑过了个念头,试着问身边人道:   “顾言,你……可听过“邵元”?”   听到这话,顾言一顿,眼神微凉,   “你在何处得知的?”   “李三郎输给我的这玉牌上。”   说着芸娘把手里的玉牌递给过去,顾言在手里翻了个面,扫了眼,这才道:   “你还记得那日在牌位前,我与你讲年少骑马撞人的事吗?”   芸娘一愣,不知这和这块玉牌有什么关系,只听顾言说:   “当年撞的那个道士,因炼丹术深得圣人心,但知他之人极少,因我出事祖父去赔罪,这才从宫里内官打听到,此人道号便是邵元。”   芸娘一怔,她竟没想到这是个道号,追问道:   “那他现在还在宫里么?”   顾言瞥了她一眼,语气平淡,   “不在了,五年前,太虚宫被大火烧成了灰烬,只有他在南山修建的延元观。”   南山,延元观,芸娘心头一跳,暗自记下。   顾言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你对这人感兴趣?”   “没,没。”   芸娘干笑了两声,把道牌收起来,   “就是看到李三郎这个东西,有些好奇。”   她总不能告诉他,她梦到上辈子这人可能与陆家有关系要害她吧,真要说出来,顾言八成以为她发癔症了,顾言抿了抿嘴,抬眼看她,似乎话中有意。   “会试将近,王世则明日要与我同去太学见崔大人,你与王伯在家,要是有事就来太学馆找我。”   芸娘乖巧的点点头,眨了眨眼,嫣然一笑,露出一对浅浅梨涡,   “我能有什么事,你自去准备考试,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   --------------   清明时节,汴京郊外,因着赶上了祭祖出游,前往延元观的人络绎不绝,清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连带着脚下都沾点潮意。   芸娘提着裙边,沿着山道向上,两旁路过的帘轿不断,轿子里传来些脂粉香,皆是汴京人家去那延元观里烧香拜神。   但芸娘此行却没有心思看风景,她心里想着顾言同她说过的话,暗自琢磨着这道观与陆家有没有什么联系。   这么想着,芸娘刚走门口,一抬头,就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张娘子还是谁,不知她什么时候从漳州回到的汴京,只见她躬着厚实的背,将帘轿拉开,从里面低眉垂眼地扶出来个人,被丫鬟簇拥在中间,通身官宦人家的派头,赫然是她亲娘赵氏。   芸娘心里一惊,赵氏来这延元观做什么,上一世她可不记得她曾信道。   赵氏这个人虽说是她亲娘,但上一世芸娘回陆家后,也不曾和她多亲近。   或许是因为早年下嫁到陆家的缘故,赵氏一直憋着一口气,跟谁打交道,她都有一把明晃晃的尺子,这个尺左边写着富贵荣华,右边写着飞黄腾达,但凡要想让赵氏多看一眼,得两边沾一头,譬如结了门好亲事的陆安歌,可若是哪边都不靠,就算是亲生女儿,在她眼里比一阵风刮过的土粒大不了多少。   赵氏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朝着芸娘站着的方向望去,连带着她身边的张娘子也跟着赵氏的目光看去。   芸娘心里一紧,这一世陆氏没见过她,可张娘子却是见过的。   她身子向旁边树丛里一闪,堪堪闭了下,这才慢慢探头看着两人交谈几句,转身进了道观。   见人走了,芸娘急忙跟上去。   道观里今日来的人还不少,敞口的铜香炉里升着袅袅白烟,打眼望去,香火缭绕,雾腾腾一片。   芸娘逆着人流向里走去,只见赵氏同张娘子在后殿入口处停住,随即张娘子留在一旁,赵氏随一个道士独自向从后殿入口向后山走去走去。   芸娘跟上两步,可快要到那入口处,被一个年轻道士伸手拦住,   “且慢,后殿是道长们休息做法事的地方,寻常闲人不得进入。”   说话间,芸娘瞥见,张娘子就站在廊下的过道风口处,似乎听到些动静,眼神朝这边随意一扫,芸娘匆忙背过身。   这时,身侧经过个纤瘦的高个女子,手里提着满满一篮子香烛杂物,经过的时候被旁人挤了下,脚下打了个绊儿,正巧撞在芸娘身上,篮子里的香烛洒了一地,那女子愧疚满满的说,   “真是抱歉,可有伤到哪里。”   芸娘蹲下身子,帮她把东西拾起来,掸了掸裙边,清脆道:   “没事的。”   “那就好。”   这声音越听越是耳熟,芸娘抬眼一瞧,这不是正愁进不去后山呢,法子就自己上门了,她眼睛微微一眯,露出笑来,   “可是吏部林大人府上的绿绡姐姐。”   绿绡手上动作一停,微微一愣,   “诶,你是?”   “我之前在林府做过段时间短工,曾见过姐姐几面。”   芸娘笑了笑,   “这么多东西,我帮姐姐提进去吧。”   “不打事的。”   绿绡伸出手抓着篮子,面上还有些犹疑,似还在脑海里想眼前这人到底是谁。   芸娘看着眼前的人,这吏部林家就是跟陆安歌订婚的人家,她认识这个大丫鬟绿绡还是前世她和林府公子出了事后,坏了名声,绿绡过来替林府夫人传的话,所以印象颇深。   她见绿绡眼里还是将信将疑,甜甜一笑,   “姐姐在夫人身边伺候,必然是记不得我们这些粗使丫鬟了,我是后来老子娘病了才没干了,府里这几日应是给陆家小姐下礼了吧,看姐姐身边也没个人跟着,想必忙得很。”   绿绡听她语气熟稔,连给陆家几日下礼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心里的戒备渐渐放了些下来,手缓缓松开,   “这可算是有缘分,在这里碰见你。”   “可不是。”芸娘道:“我干惯粗活,帮姐姐提进去。”   说着单手就将那装得满满的篮子提起来,绿绡看了她一眼,干净利索,确实是干惯力气活的人不作假,这才笑着点点头,   “那便辛苦了,帮我送到里面门边就好。”   说着,两人就往道观后殿走去,看到张娘子在门口守着,芸娘远远地低下头,跟在绿绡身侧后的影子里往过走。   “等一下。”   只听张娘子喊了声,芸娘心里一颤,把头垂得更深了些。   “绿绡姑娘,是今日又陪夫人来上香的?”   张娘子话里带着几分殷勤客气。绿绡看到门边的张娘子,也福了福身子,柔柔道:   “问张娘子安,我家公子会试在即,夫人放不下心,要找天师来问问,求个心安。”   听到这话,张娘子挤出几条褶子,谄媚一笑,   “瞧你这话说的,你们林公子是怎样才高八斗的人物,满汴京城都出了名的,我家夫人和老爷都说林公子这次必然是高中榜首,会元及第。”   显然绿绡平日这种恭维话也听得多了,只淡淡笑了笑,点点头,   “借您吉言。”   说罢,绿绡转身进了后殿入口,芸娘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垂着脑袋,只盯着脚下,过了门,直拐了个弯儿,芸娘回头一看,张娘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   绿绡停在廊下,接过芸娘手里的东西,望着她,轻轻柔柔道:   “今日多谢你了,就送到这里罢。”   芸娘笑了笑,“不碍事的,能帮到姐姐就好。”   说完,她目送着绿绡离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这才环顾四周,转身走向了赵氏离开的方向。   这延元观后殿可比前殿清净多了,想是多给汴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准备的,路上不时有道士和侍女穿梭,芸娘低着头,让出一条路来,大概看她衣着朴素,把她当成了哪家的下人,一路上也没有人多问。   芸娘循着赵氏离开的路往前走,穿过一条走廊,前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密林中有条夹道,通往一座偏殿,这里比别处要隐秘得多,芸娘正往前走,还没走到跟前,只听一阵话音从殿里传出来。   芸娘心里一凛,轻手轻脚的走近了些,只透过菱花格模模糊糊地看到两个人影,殿内两人相对而坐,看到其中一人的侧脸,赫然是她亲娘赵氏,对面坐了个穿着道袍的人,留着两撇胡子,殿内光线昏暗,看不真切样貌。   “天师,你看这八字对么?”   这是赵氏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是这个没错了,旧历十年,庚月戊寅日葵丑时,三阳平满。”   芸娘闻言,心里一凛,庚月戊寅日葵丑时,上一世,因为陆安歌的婚事,她记得很清楚,这是陆安歌的八字。   “得把她速找回来,万一误了时机,你我都不好交待……”   那道士的声音压低了些,只听赵氏又道:   “等我把安歌这丫头这门高亲定下,就立刻办。”   话音低低絮絮,听来听去,陆安歌要嫁给林家公子,他们谈论的人分明不是陆安歌,是她吗?   芸娘望着那殿内昏暗的香烛,心跳得极快,可前世陆家上下分明说,她与陆安歌的生辰差两天左右,那她便应是戊卯日出生,如果真是搞错了时辰,为什么陆家都要瞒着她。   她没由来的又想到春日宴上见到的那个大太监,想起了飘散在空气中的降真香。   芸娘贴着冰凉墙壁,脑子里有个模模糊糊的有个念头,可就是差些什么。   她下意识觉得这谜底跟这生辰八字息息相关,得想个法子搞清楚,可这世上除了陆家的人之外,还有谁知道这些事呢?   突然一个人划过脑海,稳婆!   对,当年调包了她和陆安歌的稳婆,也就是陆安歌的亲娘。   想到这里,芸娘眼睛一亮,这时殿里的声音越发地低了起来,后面的话有些听不清,她没得办法只得把头再凑近了些。   正专心致志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轻微的声音,芸娘回过头,撞入一双清俊的眼中,比起顾言的清冷,眼前这人显得正气凌然,干干净净的如三月的春雨。   芸娘心头一跳,要不是还想到殿外还有人,一个名字差点脱口而出。   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陆安歌未婚夫,前世让她身败名裂,“勾引未遂”的林家大公子,林贺朝。 第27章 、会试   说到上一世和林贺朝之间的纠葛, 芸娘心中百感交集。   说起来,她第一次见到林贺朝的时候,对他的印象还不错。那是在场宴会上, 不知谁提议的,要到场的参加宴会的小姐轮流作诗, 别人都腹有诗书, 出口成章, 获得满堂彩, 可轮到她的时候,磕磕绊绊地一个字儿也做不出来, 把脸憋得通红。   众人一时间哄笑声不断,但那时只有贺林朝站出来, 他非但没笑话她,还说人各有所长,不必非要会作诗就高人一等, 总算是让她喘口气。   那时她觉得贺林朝这人真的是谦谦君子,甚至还隐隐羡慕过陆安歌能嫁个这么好的郎君。   可后来发生的事却彻底颠倒了她的想法,宴会进行到尾声, 她起身去更衣,身旁的下人就把她引到了一处屋子里,可谁知屋子里早已经有被人引过来的林贺朝, 一环套一环,屋子里还被点了催情香,她再想拍门的时候, 门外面已经落了锁, 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 芸娘的意识开始变得迷离模糊, 可到底是倒也没发生什么,因为不过一会儿,门外就来人了,门被浩浩荡荡地推开,一行人站在门外,看笑话似的冷冷看着她。   紧接着就是陆安歌的哭诉声,   “陆芸,我到底是哪里对不住你,我处处爱护你,掏心掏肺对你,可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来。”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这陆芸看着倒是貌美如花,怎地如此不检点。”   “到底是乡下来的,一来这汴京便昏了头,富贵迷人眼,才会做出如此大胆之事。”   “可真是不要脸。”   指责,非难铺天盖地像洪水般向她袭来,林家夫人狠狠地盯着她,那眼神发绿,宛如饿狼恨不得扒骨吃肉,芸娘百口莫辩。   更吓人的是,她一转头,看到林贺朝看她的那双眼,从温暖带着光,到厌恶鄙夷,冷漠至极,跟看个什么赃物什儿一样,跟刚才宴会上替她说话的人仿佛不是一个人。   那一瞬间,芸娘像是被人从泥潭底捞起来,又重重摔了回去,她心里对这汴京城刚燃起的那么点火花,也被掐灭,至此便再无波澜。   “你是什么人?”   林贺朝清朗的声音将她唤回神来。   芸娘心里一凛,往竹林深处走了两步,绕到这屋子后面,她怕这声音会传过去,对着眼前人压低声音道,   “我,我是陆夫人身边的丫鬟。”   “你…”   林贺朝眼神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显然有些怀疑,他回过头瞟了一眼她刚站的方向,眼里似乎有些若有所思,   “你是陆家的丫鬟?”   “是。”   芸娘这时心里有些慌,却还要强稳住心神,嘴边干扯出一个笑,   “公子前两日才来过陆府提亲,我还记得那日子呢。”   听到这话,林贺朝看了眼她,从头到脚,眼神似乎格外认真,这才有些犹豫地道: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芸娘心里一激灵,你要说上一世她和林贺朝确实是见过,还有过不少恩怨纠缠,可这一世她才刚来汴京,哪里和他打过照面,连忙摆摆手,   “公,公子说笑了,我就是一小丫鬟,公子您贵人多忘事,八成是把谁跟哪个小丫鬟记混了。”   按理说,不过撞见个小丫鬟在这边,走了便是,可林贺朝却怎么都觉得放不下心来。   他垂下眼帘,看着眼前软乎乎的圆脸姑娘,虽然是笑的,却觉得那笑带着些拒绝的意思,浑身都是刺。   林贺朝这才发现她脚往后挪,似乎随时想走,而且两人说话的时候,她自始至终没看他一次,这也是奇怪了,他自认长得也算俊朗,在京城里排得上名号的,更从小都被人说是性子温和,身旁的下人都不怕他,怎么她才见他第一面,就这般避之如猛虎的模样。   林贺朝她又走近了几步,   “你,你怕我?”   说实在的,芸娘一看到林贺朝,只能想到他当时看着她鄙夷不屑的眼神,还有旁人铺天盖地地嘲笑,她僵硬地摇摇头,尽量让脸上的表情放得自然些。   “没,没。”   说完,芸娘心里有些焦急,吃了上一世的亏,虽然他也是被人陷害的,但她实在不想再和这林贺朝在这一世再有半分纠葛,万一再被人说些什么,她可是遭不住了。   再说了,这竹林离那偏殿也不远,那赵氏同道士谈完事出来撞上可怎么办?   恰好这时,有个窈窕迢迢的身影从远处的走廊上走了过来,似是远远就看到了林贺朝,轻轻唤了一声,   “公子。”   听到有人唤他,林贺朝微微一错神,回过头去。   就是这个时候,芸娘抓准时机,快步从林子里窜了出去。   “公子,夫人和道长说完话,正要找你过去呢。”   绿绡款款走过来,可看到自家公子皱着眉头,猛地望着远处,似在找些什么。   她顺着望过去,只看见个影子,似是个女子,可是不可能吧,难不成她家公子私会什么女子吗?   这念头一出来,绿绡就又压了下去,她家公子家教严谨,在世家公子里可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最讨厌那轻视怠慢女子之事,怎么可能与人私会呢。   于是绿绡又望了眼那背影一眼,这一望,似有几分眼熟,她心里又惊又疑,不禁惊呼道:   “诶,怎么是她?”   林贺朝听到这话,皱了皱眉,   “你认得她?   绿绡愣了下,望向自家公子,   “我不认得,只是刚进来的时候,她说……她曾是咱们林府上的丫鬟。”   “她说她是林府的丫鬟?”   林贺朝愣了下,似听到了什么惊讶之事,回头再向绿绡问道:   “你可确定你没听错?”   绿绡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她只点点头,   “那姑娘刚遇到我时,把咱们林府的事说得头头是道,我是不会听错的。”   林贺朝听到这话,眼神里划过丝看不明的神色,转头望着那娇小身影仓皇离去的方向,似乎若有所思,半晌轻笑一声,   “这可倒是有意思了。”   --------------------------   四月初二,春风掠过汴京城的贡院外,这正是一年一度会试的日子,礼部官员开场敲锣,贡院考场外已经挤满了人,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有钱人家就架着马车停在考场,普通人家则挑着担子在那边依依惜别,考生年龄也是有大有小,上至白发苍苍,下至青涩稚气的也有,都憋着一股劲儿,期待能在这春闱考出个名头,一朝扬名天下知。   而在考场外的一处角落里,芸娘也从车上下来,转身提出两个藤编大箱子,一样一样地往外掏东西,   “这是笔墨纸砚。”   “这是换洗的衣服,我都整理好了,你只管穿就是了。”   “还有餐食烛台,对了这床被子是我新弹的棉花,可软乎了。”   说着芸娘还拍了下脑袋,从箱子里面扒拉出一个物件儿塞到顾言手上,   “还有这暖袋,这几日夜里天寒,我怕你写字冻手,特意做的。”   看着芸娘在一旁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仔仔细细,同来送顾言进考场的王世则,在一旁打趣道:   “至于吗,顾家小娘子,你家顾言只是去参加三天两夜的会试,你准备这么多够半月的了,我科举的时候我娘和下人都没给我准备这么齐整过。”   芸娘听到,瞥了他一眼,   “怎么不至于?科举哪个不是扒层皮,我听人说那贡院的考间狭窄,晚上还四面漏风,睡都睡不好,不带些东西怎么行呢,再说了顾言同其他人不一样。”   可不是不一样,芸娘可生怕出个意外,导致顾言一时没发挥好,跟前世的路不一样走了岔子。   她这几日忙里忙外,就是下定决心,说什么都不能让这些外因影响了顾言发挥,老天保佑,她下了这么大的功夫,一定得当上首辅夫人。   顾言看了芸娘一样,眼里有着丝笑意:   “你别担心,乡试不也过来了吗,我没事。”   “那不一样,这是京城,这么多人一起考试呢。”   芸娘扬着脸,挺着胸脯说:   “顾言,虽然咱们也穷,没什么好物件给你使的,但总归有我在,人该有的,你都得有。”   “哟,这话可说得真戳人心窝子啊。”   王世则摇摇头,叹口气拍拍顾言肩膀,   “诶,你在哪找到个这么死心塌地小娘子的,我也想找个知冷知热,还一心待我的。”   顾言撩起眼皮,拨开他的手,   “你也去流放一下,就什么都有了。”   “那还是算了,又不是谁都是你顾言,我怕是熬不过去就先死路上了。”   王世则摸了摸鼻子。   “锵!”   烈日当空,锣声如鼓,仿佛像是战场上的鼓点敲响在人的心头,科举就是无声的战场,这便是催促众多考生要进考场了,人流朝着贡院门前涌去。   顾言提起满满两大箱东西也要往过走,可回过头又看了芸娘一眼,只见她在光底下朝着他笑,眼睛眯了眯,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牵绊。   芸娘本来仰着脑袋,朝着顾言笑,是希望顾言能明白她的一番苦心,好好考试。   可谁知顾言忽然停住了脚步,杀了个回马枪,逆着人流将快步走回来将她抱了个满怀。   “顾,顾言。”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虽然也有那依依分别的,但这可是顾言啊,芸娘一时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四肢僵在原地。   他用下巴抵在她耳边,跟往常那清冷的声音不一样,带着些温柔地轻轻道:   “等我回来。”   说完,顾言转身汇入了人流之中,独留芸娘望着他的身影站在原地,摸着发烫的耳朵,迷惑地想,刚顾言对她笑得那么温柔做什么,她没有担心他好不好啊,她只是在担心他考不考得了试啊!   可就在这时,芸娘似乎感觉有道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抬起头,顺着那视线寻过去,茫茫人海之中,却又看不到什么。   奇怪了,她明明感觉有人在看她,芸娘暗自嘀咕。   可芸娘并不知道,就在她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前,林家的仆役恭敬地将准备好的科举一应的物什儿递上。   林夫人掀着帘子,轻轻唤着眼前发怔走神的人:   “贺朝,贺朝?”   连唤好几声,林贺朝这才回过神,转过身来,对林夫人毕恭毕敬道:   “母亲。”   林夫人看着清俊的儿子,刚才那副平日里少见的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有些纳闷,便开口问道:   “你刚看见什么了?”   他看到什么了?   林贺朝垂下眼,眼里尽是刚那女子和男子亲昵地情态,心里不禁有些翻江倒海,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对比起她那天怕他的模样,总觉得像根刺一样扎在心里,如鲠在喉。   他垂下眼,淡淡道:“没什么,母亲,只是看到个同窗熟人罢了。”   林夫人瞥了他一眼,拉住他的手,语重心长道:   “这次会试,你父对你期望甚高,若是要出人头地,就只有最上头那个才能被看到,可千万不要让你父失望啊。”   林贺朝僵了下,只觉得这些倾注带着些沉重,可像是习惯了一般答道:   “儿子明白。”   林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对了,贺朝,等这次会试考完了,就给你和那陆家小姐下礼,上次去道观道长说了,你和那陆家小姐的八字是天生一对,必成佳偶。”   林贺朝背对着林母,闻言一怔,眼底有些闪烁,将这句话在嘴里低喃:   “天生一对,必成佳偶。”   话虽如此,林贺朝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些不相干的画面,似是个女子在人群里哭泣,又像看到她躺在病榻上枯槁的样子,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能瘦成那个样子。   “公子,是时候进考场了。”   一旁的小厮觑着林贺朝的脸色小声提醒道,林贺朝这才敛起神色,朝着考场走去。 第28章 、想不想   春寒料峭的寒潮将过, 田里就趁着雨水开始了播种,田间地垄打眼望去都是弯腰的农人们,一辆骡车远远从京城方向驶来, 这里是京城外的一个村子,这样的村庄在汴京城郊很常见, 多是城里大户人家的佣田。   骡车上下来三五个人, 这种骡车每日都会往返于汴京城和城郊的, 要不了几个钱, 坐起来也方便。   只见车里最后下来个小娘子,十六七的光景, 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襕裙外衫,打眼一看没什么珠翠环绕, 说不上来多么富贵,但通身打扮得体,配上那张总是笑脸盈盈的圆脸, 总让人看着格外顺眼,不由地就起了几分亲近之感。   “多谢了。”   芸娘从怀中摸出几个铜板,递给赶车的老师傅, 这才转身朝着村子里走去。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前世的事情,又在村里转悠了一圈,又打听了不少村里的长辈, 这才在一间屋子前停了下来。   这门看起来比她之前村子里的门还要破,两旁的门楣被撕了下来,像是好久没人住的样子, 芸娘有丝犹豫, 抬起手敲了敲, 果然门里半天没反应。   她皱起眉头, 心里有丝不好的预感,再敲了敲,仍是大门紧锁,一点动静都没有。   正要再抬起手的时候,隔壁门倒是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狐疑地探出头来,打探着她,   “你谁啊?”   芸娘眨巴着眼睛,“敢问,这是严稳婆家吗?”   严稳婆是俗称,陆安歌的亲娘在十里八村干稳婆这个行当也久了,才有了这么个称呼。   可具体她叫什么名,长什么样,芸娘一概不知。   她之所以能知道严稳婆在这村子里,还是这两日仔细回想了前世细节,这才想起来她好像听下人说过一嘴,严稳婆是这村子里的人,才一路问过来寻寻运气。   那妇女一反常态,似有些戒心满满,   “你是谁,找她做些什么?”   见她多疑,芸娘灵机一动,眨眨眼睛,   “我是她外甥女”   那妇女眉头更深了,“她哪有什么外甥女,怎么从没跟我提过?”   芸娘笑了笑,“家父在外经商多年不大回来,自然村里人是不知道,这次也是好久没回来,想来看看我姑母。”   那妇女脸色微霁。可话里仍是没好气,   “不用看了,严稳婆人走了。”   “走了?”芸娘心里一惊,“可是……”   妇女冷冷地道:“对,死了,年前死的。”   陆安歌她亲娘竟然已经死了,芸娘心里觉得一时有些震惊,追问道:   “她,她怎么死的?”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那妇女似起了疑心,“难不成没跟你说吗?”   “我也是好久没有姑母的消息,这才找过来的。”芸娘急忙解释道。   “陆家送回来的时候……”   刚起了个头,那妇女就似乎想到了些什么,急忙收住了嘴。   陆家?芸娘心里一惊,抬眼看她,还想问些什么,只见她摆了摆手,作驱赶的意思:   “反正说什么都没用了,人已经死了,你快走吧。”   “诶!”   芸娘刚张开嘴,那妇人就已经把门关上了。   芸娘站在心里又惊又疑,这,这严稳婆怎么死了呢,她的死跟陆家脱不了干系,这让陆家更加可疑。   她看着眼前这门,心里想知道那严稳婆到底临死前说了些什么话,这人明显是知道些什么,可看这妇人的样子似也不会轻易开口。   这时她站在门口,只听门里传来一阵叫骂声,   “什么?又要收租,天爷啊,我去哪里弄钱来啊。”   琐碎的争吵声从屋子里传出来,芸娘掂着脚尖朝里面望了望,皱起眉头,看来今天是打听不到什么了,只能先回城再做打算。   ———   日头压着些光景,到了傍晚时分,芸娘刚下了车,走到巷子口,就听身后有马车声传来。   那车远远地从巷子口驶过来,停在她身边。   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娃娃脸的王世则,他掀着车帘,打趣道:   “芸娘,今日就是再心急,也不至于在这里等着吧。”   等?   等什么等?   芸娘站在日头下,拉长了影子,眨巴两下眼睛,这才反应过来,诶呀,她这几日光顾着想严稳婆的事,竟然忘记了今天是顾言考试归来的日子,   “我……”   她刚想开口辩驳一下,自己不是来接顾言的,只是巧好路过这路口。   就见车帘一掀,顾言从车上下来,芸娘把话又咽了回去。   王世则在两人身上一瞟,揶揄道:   “顾言把你送到家,我阿祖交待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就不打扰了。”   话音一落,马车晃晃悠悠驶远。   黄昏中,芸娘见顾言缓缓走近,声音里有丝微微倦意:   “等了我多久。”   芸娘欲言又止,“没……”   顾言又看了她一眼,微微蹙起清秀的眉:   “满头晒的都是汗,不找个阴凉地等吗。”   芸娘想解释她满身是汗,是因她抠门不舍得花银子,坐便宜骡车坐的,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身后的大门被拉开,王伯从里面恰好出来,见到顾言回来大喜过望,   “少爷你可算回来了,少夫人这两天饭都吃不下,今早还早早就出门,肯定是想你了。”   顾言一挑眉,看向芸娘,狭长的眼眸微眯,语气微疑,   “你……想我?”   芸娘愣了下,抬眼看向顾言。   这两日她是有些吃不下饭,可也不是担心顾言,而是在想严稳婆和陆家的事。   但这话面对着顾言直勾勾的眼神,都只能咽回肚子里,深呼出一口气,从牙根里挤出来一个字,   “想。”   作者有话说:   你们知道裸奔入V,一天写了九千多什么感觉么,酸爽!!!!!哭泣 第29章 、莫得风寒   夕阳西下, 霞光在天边沉了下去,汴京城里考生归家的喜悦和白日的繁华喧杂随着夜色渐凉。   “哗啦啦”   芸娘提着桶底,将里面的水全部倒进水缸里, 再用袖口摸了摸额头上的薄汗,水面平满, 粼粼映出个影子。   前世这个时候, 她在陆家当小姐, 最烦的就是照镜子, 她怕一抬头,就看到双死气沉沉的眼, 和怎么也看不到头的日子。   可现在嘛,芸娘扭了扭头, 水中人也跟着动了起来,最近似乎吃胖了,脸瞅着又圆了些, 奇怪了,明明顾言跟她吃一样,怎么一眨眼, 他就往瘦高的长,而她不长个还跟个面团子一样。   芸娘正对着水缸照镜子时,突然听到有声音从门边传来,   “他们也欺人太甚了,竟然一分都没交吗?”   这是王伯的声音,芸娘一愣, 伸着脑袋看向门边, 门半掩着, 隐隐看见王伯似乎在跟人说些什么, 话音之间似有争执。   王伯性子一贯温和有度,连说话都少有大声,会是什么事呢?   芸娘心里犯嘀咕,放下手中的木桶,走向门边,正逢王伯从门外回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王伯,这是怎么了?”。   芸娘瞟了眼他身后,是辆马车已经走远,只见王伯手上捧着几本账本,叹口气道:   “原先顾家是有田产的,出事之后,是收了些充公,可还剩了些零散的没有清缴。这点子田放在以前,必是不够看的,可现在一家子人就指着这点田吃饭,本来这几日便要清上一季的租金,可原先那些掌事见顾家失了势,私自霸占了田地,虽名义上还是我顾家的庄,但今年的收成和租金可一分都没交上来。”   听到是这样的情况,芸娘眉毛一挑,这怎么能行,这田不仅是顾家的财产,以后也是她的财产,竟然有人要跟她抢财产,这不就是戳她命根了,她眼睛睁得滚圆,顺着王伯的话愤慨地说:   “这也太过分了!。”   王伯把手背在身后,胡子气得直翘,声音朗然:   “就是,他们就是欺负我顾家现在没人了,我这把老骨头怎么也得去跟他们说道说道。”   芸娘看着王伯身子颤颤巍巍的,便一把接过他手里的账本,对着他一挥手道:   “王伯,这事你不用管了,包在我身上,我去把这些钱给咱们要回来。”   “少夫人你……”   王伯眼神似有些迟疑。芸娘想他怕是担心她一个女子收租受人欺负,安慰道:   “王伯,你不用担心,我力气大,一般人可唬不住我……”   “倒也不是那个。”   王伯打断她,话音仍有些迟疑,他抬起眼,在风里小声地问,   “少夫人,你……你能看懂那账本吗?”   看账本?   芸娘一时脸上的笑僵在嘴边,她低头翻了两页账本,眉头越皱越深,嘴角越耷越苦,好好的一张清秀小脸五官都皱得走了位。   王伯摇摇头,叹了口,“算了,还是我……”   “慢着。”芸娘抬起头,眼睛眯了眯,“王伯这账我看不懂,可我能学啊。”   王伯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芸娘转身走近了内院。   有风穿过回廊,院子里静静的,芸娘左右一望没瞅见顾言的人影,听着里间的卧房里有些动静,她也没多想,一手推开门,一只脚就迈了进去。   “顾……”   话音还未落,只觉屋子里带着水汽的凉意,风从横窗上吹进来,翠色的帐幔飘飘荡荡,顾言散着头发,袍子拉到一半,脸上还挂着几滴水珠,顺着眉下泪痣隐没到下颌线阴影里,芸娘望着结实的肩背,窄俏的蜂腰,好家伙,什么话都糊在了脑子里。   她可算明白古往今来为什么戏文里最爱写美人出浴了,这光景着实是比春光里的风景都好看。   顾言见她突然推门进来,先是怔在了原地,后眼里有过一丝慌乱飞快掩过,脸上有丝不易发觉的微红。   他肩一抖,袍子套在身上,随手打了个扣,松松垮垮系住,这才抬眼看她,   “你……”   “我,我不知道你在洗澡。”   芸娘干干巴巴解释道,脸上有些发烫,急忙移开目光,盯着窗外枝叶蒙密的桐花,磕磕绊绊说明来意:   “掌事霸占田产不交租,王伯年龄大了不方便,我想着我去催讨,但,但我看不懂这账本,你教教我。”   顾言拢了拢衣襟,放低下巴,意味深长地瞥了面前人一眼,敛起神色,眉毛一挑,   “教你看账本?”   芸娘听到他问话,也没了什么害羞心思,扭过脑袋,睁着大眼睛,一本正经道:   “可不是,看不懂账本,总不能随便一个人,就把我糊弄过去不是。”   顾言看了她一眼,把账本接过,转身向榻边走去,芸娘急忙跟在他后面,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撑着下巴颏悠悠地看着他。   只见他把灯往过移了移,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捻着页角,翻了两页,他的脸映在朦朦胧胧灯下,仿佛镀上了层暖光。   芸娘歪着脑袋,不由地想起他刚才那身结实的腰腹,你说顾言长得这么清秀,怎么身子那么壮,跟那张清秀的脸越长不是一个路数,想着不由眼神顺着他衣襟向下打转,可刚一抬眼就被对面的人抓了个正着,撞进双幽幽地眼里,   芸娘立马正了正神色,顾言瞟了她一眼,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缓缓道:   “这账先是三分,官府的税费,佣户的工钱,还有平日里的损耗,税这里又分了田税,印花税…”   芸娘听得云里雾里的,瞅着那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两眼直发懵,顾言看着她晕晕沉沉的模样,把手上的账向前一推,微微垂下眼,   “算了,明日我同你一起去。”   芸娘心里一喜,松了口气,连脑子里都清明起来,她可算是也不用学这些了,她扬起笑脸,一声轻松地对顾言道:   “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着,芸娘刚站起身来,突然被一把拉住手腕,又扯回到了榻上,带着些湿意的青丝垂在手腕,他冰凉的手指缓缓从她脸上划过,用食指缠住了她鬓角的一缕碎发,只听一声轻笑,   “芸娘,你真的是为了看账本才进来的吗?”   那声音轻得跟团棉花一样拂在耳边,酥酥痒痒,直冲到人心里去。   芸娘睁开眼,只见顾言就那么看着她,眼睛亮得发烫,若有似无的热气扑面而来,四周都是他身上的皂角味,快把她脑袋冲晕了。   苍天可见,她真的是不小心看到了顾言洗完澡没穿好衣服,她可不是故意的,顾言是不是误会了些什么?   顾言眯了下眼,刚刚穿好的衣服又散开些,松松垮垮,他手指有些冰凉的划过她脸侧。   芸娘深呼吸出一口气,挺起半个身子,把手搭在顾言胸膛上,顾言身子一僵,抬眼看她伸出手,拉紧他的衣襟,仔仔细细,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你……”   “从刚一进屋我就想说了,”   芸娘仰起脸,把手抵在他胸前,小脸紧绷,一脸严肃,   “顾言,衣服要穿好,不然会受寒,老了就跟王伯一样动不动就浑身酸痛。”   -------------------------------------   芸娘和顾言一大早就出发坐车往这庄子上赶,等到了王伯说得西李庄,已经是中午了,日头斜斜的从乡道边的树叶里洒下来。   车停稳了,芸娘从车上下来,理了理头上的面纱,这才回过头对正下车的人道:   “顾言就是这了吧。”   “嗯。”顾言从车上下来,扫了眼这大片的田,只见明明到了播种的时候,有些田还是荒废着,杂草横生,不由地皱起些眉头。   芸娘上前敲了敲庄子的门,没过一会儿,从里面出来个皮肤黝黑的小伙,他一扫两人,带着些方言问道;   “你们是谁?”   顾言站在芸娘身后开口,“汴京顾家来的。”   那人听到汴京,又扫了一眼两人,这才说了句稍等,过了会儿又急忙回来,把门拉开,将两人请到了庄子里。   两人在大厅坐了会儿,只见从门外来了个大腹便便的人,穿着绸衣长衫,身后跟着个穿着直襟书生模样的人,一见到顾言,他脸上挤出个不到眼底的笑,   “哟,这不是顾少爷吗,没想到还能见到您,想当年您跟顾家老爷来这里的时候,才跟那黄杨树一般高,现如今都要认不出来了。”   “孙掌事。”顾言没多客套,只看向来人,单刀直入道,“那百亩良田是怎么回事。”   孙掌事把笑扯深了些,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身旁人给他端上了杯茶,他撇着茶盖道:   “顾少爷,顾家犯了那么大的事,我们这些曾经的田庄掌事被牵连没了性命的也不少,幸好我走运些,这田没被清缴,这些年来,都是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打理,于情于理,这田出的利是不是也该归我了。”   芸娘一听这话,心里不由觉得好笑,她还是头一次听把霸占田产这事说得这么好听的。   孙掌事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你顾家差点害我丢了命,我要你些田怎么了。   可就在这时,门外起了些哄闹声,似有哭喊声在门外响起。   孙掌事皱起眉,对身旁人道:   “怎么了?”   话音还没落,只听喧哗更大,一阵拉拉扯扯的吵闹声后,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   “孙老爷,去年年末田租实在是太多了,我儿子冬天摔断了腿,孙子也生了病,实在缴不起租子,可一家人还要吃饭,能不能先让我们把地种上,今夏有了收成再补上租。”   “哪有这个道理。”孙掌事皱起眉头,喝道:“不交租子,还想要地种,我就是空着都不给你们这些吃干饭的穷鬼,把这农户拉出去!”   芸娘眼皮一跳,只见那被拉扯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她寻严稳婆时隔壁的老妇人,只见老妇人干脆双腿一弯,跪在院子里,哐哐地直磕头,   “老爷,只要你能把地继续租给我们,要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第30章 、佃户(捉虫)   “孙掌事, 这是怎么回事?”   顾言撩起眼皮,凉凉的问。   孙掌事脸皮上挂着些笑,看了那跪着的妇人一眼, 这才收回眼慢慢道:   “少爷您还年轻,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别看这些贫农哭得可怜, 可都是拖着一两年不交租, 干熬着主家的粮, 可千万别被他们哭这么一两句,就轻信了去。”   “孙老爷, 话不能这么说啊!”   老妇人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压在脸上的褶皱里, 一抽一抽道:   “不是我们不想交,去年大旱,根本交不上租粮, 况且每年头还得补四百贯的租金,这不是要人命啊 !”   “这话说的,我是看你们可怜, 才给你们地种,现在吃饱饭说交不起了?”   孙掌事冷冷一笑,偏过脸喝道:   “来人, 把这人赶紧赶出去……”   “早在建元年初,官府就颁律,灾伤之田, 所有私租, 亦合依例放免。“   顾言抬起眼看向孙掌事, 语气冷然,   “既欺诈佃农,又欺瞒业主,孙掌事,谁给你的胆子?”   “少爷不愧是官宦人家出身,这话说得就是害怕人。”   孙掌事依旧面不改色,拉开宽脸笑了笑,   “但顾少爷,你顾家到底不比以往了,我也脱了身籍,这欺主就算不得了吧。再说现我不过就是个佃主,说来我也活得微末,汲汲营生,哪里知其它。”   正在这时,有三五健仆从门口冲了进来,吵吵闹闹间,几人拖着老妇人就要往外走。   老妇人脸上一阵惊慌,可毕竟是平日里做农活有些力气,挣扎间脱了几人的手,朝着一旁的柱子就要撞过去,芸娘离得近,心下一跳,急忙站起来,扑身上前一把拉住她。   那老妇人被她拉住,还是要执意上前,两人歪歪扭扭间,芸娘急忙喝道:   “可千万别想不开,刚不是说家中有孙子么,就这么走了,小孙子可怎么办?”   听到这儿,那老妇人终于也没再寻死觅活的,她似隔着面纱也没认出芸娘来,只躬着厚实的背,站在那里,用粗糙的手背一点点抹着眼泪,这副悲苦的样子,可没有半点那天村子里见到时的泼辣爽直。   芸娘打小就是村里长大,知道庄稼人不容易,且因多没读过书,最怕的就是主家和官老爷,若不是真的逼得没办法,是断不会这样来闹的。   她站起身来,看向那孙掌事,扬声道:“孙掌事,你就算要钱,可事也不能做绝了吧。”   孙掌柜一怔,“你是……”   顾言抬眼道:“我家娘子。”   “哦,顾少爷娶亲了啊,可喜可贺,怎么也没说一声。”   孙掌柜扯着脸皮笑了笑,转向芸娘,   “好歹也给您和顾夫人送粉礼。”   这还是头一次被人正儿八经的叫顾夫人,芸娘愣了下,可心头又泛起种微妙的感觉,她瞥了坐着的顾言一眼,仿佛有了底气,撑起膀子清了清嗓,扬起脸道:   “这妇人刚不也是说了,是家里出了事,赶上了灾年,何苦这么逼人呢?”   “遇了事就可以不交租?”孙掌事笑了笑,“夫人,您到底是年轻,经得事少,拿我们这些管庄当什么了?”   芸娘掏出身上的账本,拍到桌子上,朗声道:“按理说你不过是个佃主,这田契还在顾家手上,凭什么听你说的?”   “夫人这话说得不对。”   孙掌事扫了那账本田契一眼,似乎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悠悠的道:   “有田契也没用,这田很快就不是顾家的了,我向官府报了“实封投状”,很快这田就要换业主了。”   “实封投状。”   芸娘暗自嘀咕,顾言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实封投状是官府将田重新卖出去,价高者得。”   听到顾言的解释,芸娘心里一怔,怪不得这孙掌事宁可田空着也不种,原来是早就打算卖了。   她皱起眉头,可官府怎么能同意他卖呢,这田明明是顾家的。   顾言看到芸娘脸上迷惑的表情,微微垂下眼,他心里此刻已经清楚了来龙去脉,孙掌事见他顾家势微,且多年无人管理,先是压榨佃农牟利,再擅自将良田向官府出售,当然这事不是他一个白身能做出来的。   他抬起眼皮,看向孙掌事,“这田是找的朝中哪位大人承佃?”   孙掌事笑了笑,端起茶盏,   “顾少爷到底是明白人,这具体哪位贵人就不方便说了。但若是就这田的事,想要闹到官府那里去,怕也是判给我的,顾少爷,我劝您别白费功夫。”   芸娘听到这话一愣,再是蹙起眉头,虽她只听懂七七八八,但从这情势来看,今日这事怕是不成了。   可就在这时,门边突然响起一阵喧哗,一个下人急急忙忙跑过来,孙掌事眉头一皱,腮边两片肥肉抖动,   “怎么了?”   那下人回道:“国公府李三公子和知县大人今日过来狩猎,这会儿回京路过庄子,说让庄子里备好些茶水歇脚。”   “那还不快去!”   孙掌事说着站起来,对着顾言作揖笑道,   “顾少爷,您也看到了,有贵客要来,那我就不送了……”   话音未落,门边一阵喧哗,只见大门被拉开,有马蹄声传来,一个人骑着马就横冲直撞地进了院子。   芸娘顺着音望去,只见马上的人也看见两人,脸色瞬间就变了,声音扬高了起来,   “你们怎么在这里?!”   自从上次赢了他,芸娘再见到李三郎可是一点都不怕了,她朝着李三郎朗声道:   “我倒要问你怎么在这里,?”   李三郎脸色铁青,咬着牙槽道:“这是我新买的庄子,我凭什么不能来。”   芸娘先是一愣,没想到这庄子卖到了李三郎的手上,   “哟,原来就是你给这管庄撑腰,还在这里强收佃租。”   “你胡说些什么?”   李三郎坐在马上,听到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眉头紧皱看向厅里坐着的人,   “顾言,她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顾言倒是一挑眉,看向他,淡淡开口   “你知道你买的是我顾家的田吗?”   李三郎一怔,随即嗤笑一声,   “那又能怎样……”   “其中有我母亲的嫁妆。”   李三郎的笑僵在嘴边,顾言他娘是他国公府出去的,是二房的大小姐,曾是最受他祖父宠爱的丫头,实打实的他李三郎的大姑,他面色一沉,下马直直踹了管庄胸口一脚,   “混球,你卖我姑的田给我?卖我自己家的田?”   管庄被踹得两眼一黑,扑在地上,先是一愣,这才想起来国公府和顾家这层关系,顾家出了事之后,他们早就不想和顾家沾上关系,哪里还记得这回事。   “还有你。”   李三郎转过头看向那知县,   “下官也不知情啊………”   知县脸色煞白,原以为顾家都死绝了,这才把这无主的良田拿出来讨好国公府,谁知这顾家竟然还有人回来了,而且他竟然忘了顾家和国公府家再不和,也是有层亲戚关系,有些事不能做,这下算是捅了篓子了。   “都是这管庄坑我,公子,下官是半点不知情。”   “大,大人,这明明是您先提的……”   耳朵跟前吵成一片,李三郎听得心烦意乱,再加上平白自己花了钱还遇上这事,心里更是不舒坦,一拍桌面喝道:   “行了!”   大厅里安静下来,他抬眼看向顾言,眼神阴沉沉的,   “这管庄有了二心,直接打死算了,剩下的事你来弄,我不管了。”   “顾,顾少爷……”   孙掌事听着这话白了脸,哪还有刚才的半分体面,他虽然脱了顾家的奴籍,可这些汴京城里的权贵杀他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他跪在地上,往前朝着他们伏了伏,   “少爷,夫人,小的错了,错了。”   顾言垂着眼,脸色不变,冷冷道:   “随你。”   知县在旁一声都不敢吭,嘈杂中掌事被拉了出去,芸娘听那叫喊声有些心惊肉跳,可心里看到一旁的老妇,终归有些觉得那利欲熏心的孙掌事也是罪有应得。   她走过去将那老妇人扶起来,对她道:   “没事了。”   那老妇人唯唯诺诺谢着,慢慢直起身子,有风吹起芸娘脸上的面纱,她睁大了眼睛,捡了鬼一样,   “是,是……你。”   芸娘看到她这副受到惊吓模样,知道她是认出了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轻声安抚着,   “你不用担心,这田现在我顾家的了,没人再逼着你们交租了,你们且先种着田,有了收成再说。”   那老妇人听到这话,又抬眼看了她一眼,嗫喏着说,   “多谢夫人。”   芸娘转身要走,却听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夫人,严稳婆从陆家被抬回来时就死了,那日,她走之前说,去陆家是要给她女儿过生去的。”   芸娘心中一惊,猛然回头看向那老妇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夹子,更新的晚些,啊啊啊啊,其实后面还有一点啊。   感谢在2022-04-09 23:20:58~2022-04-10 23:5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忘忧清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国公府寿宴   陶瓷炉里燃起袅袅白烟, 暖阁里到处散着芸香的味道,带着些轻微刺鼻的凉意。   贡院的各个房里,桌上成堆着朱卷, 阅卷官伏着身子快速的用紫笔勾画,收掌官躬着身子匆匆抱着一沓案卷穿过贡院层层门廊。   正东边有间小小的耳房, 隔着老远闻到酽酽的茶味, 屋子里上下坐了好些人, 隐在阴影里, 一个个跟壁上佛一样,巍然不动。   “出来了。”   只这一声, 像是颗石子坠入水里,坐着的人头涌来, 纷纷凑到一起。   “怎么样?可誊来了吗?”   站在一群红袍中,那收掌官把怀里的卷子缓缓展开,翻着上面的几卷道:   “这些是各房阅卷官的荐卷, 今科甲榜应就出在这里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听着周围的嘈杂声,收掌官将卷子翻到最后, 他顿了顿,抽出一卷,郑重地捧在手心,   “这份答卷从几位内帘考官都是高荐,主副考都落了墨,按理说应为案首, 但……   收掌官抬头, 扫了下各位大人, 缓缓吐出一句话,   “主考大人说他不能定。”   不能定,这是什么意思?   众人炸开了锅,交头接耳中将那卷子放在桌上展开,围在一起细细的读下来,赞叹声四起,   “好啊,作的太好了。”   “惊才绝艳啊,当得起今科榜首。”   正说着,有人拆开那弥封的卷封,露出封上的名字时,屋子里像是一壶沸水突然冷了下去,四周一时间没了音。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不可置信道:   “怎,怎得是他?”   也有那对这气氛不明所以的人,小声问一旁同僚,   “这人是谁啊?有名吗?”   “何止是有名。”同僚叹口气,“就是那个跟旧太子谋反,全顾家都满门抄斩只落他一个的那个顾言。”   芸香清凉的味道绕在鼻尖,众人看着那五色笔划下的卷子,心里都是五味杂陈,   “莫不是眼花了,崔曙给他做的业师,谢眺做的担保?这两人一个是出了名的硬骨头,一个是随风的墙头草,他顾言怎么说服这两人的?\"   “谁知道呢,原来是顾家大郎啊,难怪写得出这种文章。想当时年少时也是名满京城的人物,可偏偏遇上那档子事……”   就在这时,一声长音在殿外响起,   “裕王,景王到。”   众人惶惶地跪下来,见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屋子,袍子上的金蟒迎着风熠熠生辉,裕王和景王虽是同胞兄弟,但长得倒不相像,一个圆脸一个长脸,若说唯一的相似处,那便都带着些上位者的威压。   景王一笑,眼睛盯着眼前人,   “没想到王兄也亲自来贡院看会试?”   “父皇让我负责科举,自是要尽职尽责。”   裕王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   “倒是王弟怎得有这般心思”   景王嗤地一笑,“皇兄多虑,我就是来凑个热闹,看个景儿。”   说着,他撇下眼望向众人,   “成绩都出来了么?”   翰林院的几位老学士面面相觑,似有些不知道怎么说,景王冷冷地道:   “本王在问你们话,出来没出来,这么难答吗?”   “殿下,倒不是这个,只是……”   那老翰林颤颤巍巍的说,   “只是这榜首,还有争议。”   裕王皱起眉头,拿起老臣递上来的卷首,眉毛一挑。   景王也瞥了眼,看到封上的名字,眉头蹙起来,转头凌厉地看向几人,   “大胆,什么人你们也都敢放进来?”   老大人急忙忙地跪下道说:“不,不是,这卷子都是弥封的,臣,臣也不知谁是谁,这就将他剔出去。”   “慢着。”裕王抬眼,看了眼景王,掷地有声道:“传本王令下去,这顾言既然主副考都落了墨,当为案首。”   景王目光射向他,幽幽深深看向他,   “难不成王兄要留个罪臣之后做榜首吗?到了殿试,在父皇面前你要怎么说?”   “怎么说?”   裕王笑了笑,他走近了两步附在景王耳边道,   “王弟,怎么说不重要,但你想他日若顾言殿试夺魁,会不会替顾家翻案,清查旧太子之事。”   景王一时抿住嘴,看着裕王离去,又看了眼卷首上的名字,心里有了翻计较。   裕王转身迈出贡院门槛,长风灌满紫色的蟒服,他低下头,对着身边人道:   “去,等会元传榜的时候,提着贺礼去顾家,动作要快,赶在旁人前面。”   说着,他顿了下,又补充道:   “对了,国公府是不是要过大寿,好歹是亲戚一场,叫李国公把人请来赴宴。”   -------------------------------------   陆安歌的生辰果然不是庚月戊寅日葵丑时!   芸娘坐在窗边暗自嘀咕,自从那日从庄子里回来,她就一直在琢磨那老妇人说得话。   严稳婆那日去陆府是为了给陆安歌过生辰,这么说来,陆安歌的生辰时在十一月初,果然陆家骗了她,自始至终那八字根本不是陆安歌,这样想来,那日在寺庙里,道士同赵氏说的要找的人便是她了。   换句话说,这么久了,陆家找她不是因为她是陆家的亲生女儿,骨肉情深。   而是因为她的生辰八字,或者说他们要找的是这个生辰八字的人!   芸娘皱起眉头,听那道士的话,这事似乎背后还有人指使,可是好歹赵氏也是个官家小姐出身,谁能轻易地使唤动她呢?   没由来得,芸娘想到了一个人,那日在春日宴上见到的大太监陈荣,如果是宫里的人……   这倒是有可能,可这范围也大了去了。   芸娘垂下眼,宫里有后宫里的娘娘,皇子,还有圣人,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这些人当中,到底是谁为了什么,费这般力气伙同陆家要取她性命。   可这时,芸娘脑海里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件有些不相干的事。   她自小力气大,身体也强壮,平日里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怎么上一世就突染恶疾身亡,不治身亡了呢?   芸娘正思索间,突然听到门外有一阵喧哗声响起,她起身望去,只见王伯急匆匆跑来,   “怎么了?”   王伯脸上扬着喜气,声音了抑不住的激动,   “少夫人,第一榜出了!少爷位列一甲头名,中了会元了!”   芸娘听到也是心里一喜,可还没等她高兴上一会儿,王伯一顿,从袖子里掏出个请帖,   “刚有人来送礼的时候,还送来张请帖,说李国公过寿,宴请少爷和少夫人。”   芸娘接过请帖,看到那日子,四月初八,心里一凉,王伯看她脸色不对,   “少夫人怎么了?”   “没,没怎么。”   芸娘咽了咽口水,她忽然想起来,四月初八国公府的这场寿宴,正是上一世陆安歌设计害她身败名裂的宴会。   作者有话说:   明天修改捉虫感谢在2022-04-10 23:57:26~2022-04-11 23:59: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肉肉、啾、海盐毛毛包、小棉袄鸭、宋小甜、忘忧清乐、Ya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和作者比命长 19瓶;银里、英语好难、板蓝根泡面 5瓶;43027298、MajorSta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外祖   “小姐, 顾家大郎会元刚出了榜,李国公府上的人已经去顾家递了帖子。”   丫鬟扶着人下车,边凑在脸边压低声音道, 听话的人若有所思,似乎像是眼神在这夜色中思量出些什么来, 但到底想出些什么, 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表小姐呢?”   话音里冷冷的, 仿佛问个什么物件。   “还在屋里闹脾气呢,自打上次叫官府的人寻回来, 天天把自己锁在院子里,谁都不肯见。”   听到这话, 陆安歌脚下方向一变,朝着院子里走去,待到了紧闭的屋门前, 小丫鬟急急上前拦住,   “大小姐,表小姐说了, 她不想见人……”   可这话只换来道凉凉的眼神,丫鬟的尾音嗫喏地散在风里,陆安歌走近了些, 那声音贴着门缝幽幽钻了进去,   “表妹,我知你心里怨我, 可我也是没办法, 生死之间的事, 哪里想得那么多, 我到底也不是有意。”   屋里没动静,陆安歌垂下眼,一声幽幽叹息拉长在这片安静中,   “你既然不愿理我,那便罢了吧。只是过几日国公府寿宴,凡朝中五品以上有头脸的人家都被邀去了,我本想着叫你一起去,哦,对听说那顾言中了会元也会去……”   门被从里面一把推开,谭春儿拧着眉看她,   “你又想哄我?拿我当刀使去对付陆芸?”   有时候鱼上不上钩,不取决于它知不知道这是个饵,而取决于它想不想吃这个饵,陆安歌笑了下,替她把最后一丝犹豫都抚平,   “说什么傻话呢?我自始至终只是想让她回陆家,我为她好,也是为你好,大家过该过的日子,走该走的路,这才合适。”   谭春儿不是个聪明的,甚至是个极为单纯的,可她还偏不认为自己单纯,这种人最容易做的就是听话只听表面,还极为短视固执,她咬了咬唇,看向陆安歌,   “你想怎样?”   陆安歌笑了笑,不知笑的谁,可总是有几分轻快地道:   “你说,若是陆芸出了丑事,败了名声,那顾言还会不会要她。”   -------------   巷子里的顾家宅子外,一辆马车早早地停在门外,顾言负手站在院子里,看着日头偏移,影子一点点拉长,眉头微挑,以前总听人抱怨说家里面女子出门慢,平日里没感觉,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些。   “少爷,还没走呢?”   王伯一拉开门,看见院子里柱子一般立着的自家少爷,怎么着也有半个时辰了。   “没事,不急,倒还有时间。”   顾言淡淡道,他这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况且过往经验告诉他,多些耐心也许会有些意料之外的结果。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顾言转了个身,抬起狭长的凤眼,却楞在原地,   “好不好看。”   比起初见时,芸娘抽了些个子,也丰盈了些.   她今日穿了件水红色的阑裙,微微上扬的眼,浅浅的眉和唇,像夏日里朵美艳娇柔的海棠花,只站在那里,就觉得风里带着丝说不清甜味。   “好看。”   声音轻轻的,这是真话,也是心里话。   芸娘一挑眉,似挺得意这身打扮的,她迈开步子,朝着顾言走去,火红的裙裾随着她的走动摆动,在霞光里像是一团会燃着的火,走哪便点在哪里,   “我想着这次好歹是去国公府,得有件衣裳撑场面,可去那成衣铺子一瞧,也太贵了,四两银子的裙子放以前够我卖多少猪肉了,我就让隔壁裁缝大娘给我做了一身,才花了不到八十贯。”   他瞥见她脸上扬起的得意,不知道到底是得意这裙子好看,还是得意八十贯的钱,她惯是这样,一点小事都能让她高兴半天。   “走吧。”   他朝她伸出手,芸娘搭上他干燥温暖掌心,两人上了马车,马车行过夜色笼罩下的番街里道,到了李国公府外,芸娘隔着老远就看到那标志性的红檐。   前世那些场景还历历在目,她从怎么走出来的都还记得,她初听到要来参加这宴会心里是有些惊讶,可现在是有点拿不准,她拿不准这一世到底会不会发生上一世相同的事情。   但要说怕芸娘是不怕的,人常说忍一时风平浪静,可重活一世,芸娘只觉得这话不对,被欺负了,那就打回去,靠旁人都是虚的,只有自己坚强才能在这世道里活下去。   她这样想着,平日里软绵绵的杏眼里划过一丝决然。   灯火通明之处,绵延不断的官场话在人群间往来,细细碎碎飘到高高翘起的朱红檐角上,将这宁静的夜空也染得嘈杂几分。   下车时,芸娘好久没穿拖曳的长裙,脚下一踩到裙边落了空,幸而前面的顾言反应快,转了个身,伸出手接住她,芸娘向前一栽,扑了个满怀,鼻尖是胸膛的温热和书本里浸出来的冷芸香混在一处,   “没人看到。”   声音里带着丝如水的凉意,芸娘这才像只缩头乌龟一样,把头一点点抬起来,小脸正了正颜色,一脸严肃,反正有的事只要她不记得,就当它没发生过。顾言瞥了她一眼,清润的眸子在灯下就那么看着她,好看极了。   “要进就进,在门前抱成一团做什么?不知廉耻!”   门边迎客李三郎不屑扫了两人一眼,鼻子里哼出些气来,芸娘抬眼只扫了他一眼,嘴一捂,没忍住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   “噗。”   “你,你,你一见我笑什么?!”   李三郎涨红了脸,直觉芸娘这笑不是什么好意思。   “没,没,我就是见李三公子你今日穿得喜庆。”   可不是这李三郎平日里就挺黑的,今天穿了身艳红的衣裳,更觉得脸跟灶台底一样,怕不点着灯,都在夜里寻不着他,李三郎气冲冲道:   “今日我祖父过寿,特意穿成这样迎客,再说老子这是男子气概,大丈夫脸黑些怎么了?你当谁都跟顾言一样长得跟个小白脸样儿。 ”   “哦” 芸娘眨了眨眼,“那敢问男子气概的李三公子武举结果出来了吗?”   “也就一般,甲榜第三。”   李三郎扬起头,挺着胸脯,眉飞入鬓,这话说得可别提有多得意了。   “那你不行,我家顾言是会元,甲榜第一。”   芸娘仰起脸,认真道,   “李三,你不仅脸黑,你成绩也不怎么样嘛,对了,你力气还没我大,上次比赛你还输给我了。”   “我,你!就输你一次,你要提多久?!”   李三郎脸又红又黑,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色的,突然有个家奴小跑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话,李三郎深呼出一口气,这才扫过两人,从牙边挤出话来:   “顾言,我祖父要见你。”   正厅里宾客如云,人影幢幢,说是李国公过大寿,这也更是个交际的好场子,功名利禄在酒色与火红的八角灯里交错,耳边尽是些虚与委蛇的官场话,这便是汴京的宴。   “贺朝,高中亚元,当进一杯。”   有相熟的朝中大臣家的公子哥朝着林贺朝举了举酒杯,“亚元”这两个字在耳朵里有些刺耳,林贺朝眉头蹙了蹙,扬起下巴,露出清晰的下颌线,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公子,您今晚喝了可不少了。”   一旁的小厮觉得他家公子心情不大好,可为什么有人明明是金榜题名,还心情不好呢。   宴席间有了些躁动,不知哪个角落,听谁说了声,   “顾会元来了。”   林贺朝抬眼看向来人,扫过那向后院走去的挺直背影,微微蹙起眉,   “顾言?我原以为是同名,还真是他。”   “可不是呢,谁也没想到。”   旁人望着那背影,真是有番说不出来的风骨,他悠悠说道:   “这顾言自小就聪慧,原以为顾家倒了,顾言也就没了出头的日子,可硬生生叫他生死边走一回,回到汴京来了,看看这连中两元的势头,若是他日殿试登科,那便是青云之上,怕是你我只有仰头望着的份。”   林贺朝眉头越蹙越深,有人瞥见他神色,对那人喝道,   “酒喝多了吧,胡说什么呢,这不是殿试都没定呢,还有圣人那一关,这状元及第谁说得准呢?”   那人被说得一愣,看向林贺朝,这才干笑道:   “哦,哦,我喝多糊涂了,林大公子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不用这般。”   林贺朝眉头拧起又放下,他是想要金榜题名,想要把事做到最好,给林家添光,可他也不是不容人的人,细细想来,在他的人生当中至今还没出现过什么让他非得到不行的目标,他的人生像是一辆永远不会偏离道路的马车,已经规划得四平八稳。   林贺朝这么想着,把目光再抬起望向远处,他顿了下,似在顾言身旁看到了个熟悉的人影,眯起眼睛,心头升起一丝荒谬,和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怎得是她?”   风吹着影儿进了院子里,仆人挑着灯,身后的人像灯下的影子似的跟在一起,过了回廊,进了院子,芸娘远远听到交谈的声音,   “好,国公威风不减当年,好枪法。”   一个年迈却又中气十足的声音道,   “不行了,当年清剿流匪时,我追那贼首三天三夜都不困,现如今耍几下就气喘得不行了。”   一脚迈入院子,李三郎敛起神色,恭恭敬敬的行礼道:   “祖父,人带来了。”   庭院里的人噤了音,都看向这边,倒是顾言顶着这些目光视线,脸上不见丝毫慌乱,上前两步行礼道:   “拜见李国公。”   众人心里一凛,哦,到了国公府,他顾言不叫外祖,是个狠角色。   李国公耷着眼皮扫了他一眼,花白的胡子一抖动,   “真是顾家人的样子”   顾言没吭声,李国公把手里的枪插在地上,   “我听翰林院那些个话痨子说,谢眺给你做的担保,崔曙给你做的业师。谢眺也就罢了,那不过是个胆小鬼,可我就好奇崔曙那老酸腐怎么答应你的?”   顾言一挑眉,没什么好遮掩,   “我娘子替我求的。”   听到这话,一旁的李三郎倒是最先反应,他一脸意外地回头看了眼芸娘。   李国公扫了廊下的芸娘一眼,没好气道,   “又一个瞎眼的,你们顾家就仗着一副好皮相坑蒙拐骗,要不是如此我那二姑娘当年也不会要死要活地嫁过去,最后落得个短命下场。”   二姑娘,芸娘心里一跳,那不就是顾言他娘。   她抬眼偷偷看向顾言,他没什么情绪变化,李国公提到二姑娘似乎是有些怅然伤感,人老了有时候一提到过去的事,就会越发过不去。   “去,都下去吧,我歇会儿去前厅待客。”   “恭送祖父。”   李三郎急忙托了一把,躬着身子把人送走,芸娘走到顾言身旁,扯了扯他的袖角,   “诶,当年是你娘主动要嫁的你爹啊”   顾言一挑眉,“也不算”   只见李三郎转过身来,一抬眼,   “是不算,当年那哪里嫁。我姑母是榜下把捉婿,直接把人绑了回来成的亲。”   芸娘心里一跳这么彪悍的吗,她可算知道顾言骨子里的那股狠劲像谁了。   就在这时,只听前面响起鼓点声,咚咚地敲在人心上,芸娘一愣,   “那是什么?”   “起宴鼓。“   李三郎抬眼望向远方,嘴角一勾,   “好戏要开场了。”   作者有话说:   我头一次有了存稿这种东西,因为我一口气把宴写完了,但发现字数多了好多~~~感谢在2022-04-11 23:59:18~2022-04-12 23:0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矖矖是二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矖矖是二妞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复仇之夜   密集的鼓声时重时轻, 像是打在心上一般,为这宴会拉开帷幕。   仆人和舞姬成群从厅外涌入,珠帘绣额, 灯烛晃耀,四处都是燃着的兰膏明烛的味道。   一扇屏风隔分开男女宾客, 芸娘坐在这片觥筹交错里, 垂眼看着桌子上的水晶糕, 咽了咽口水, 可还是没动手下筷。   倒不是她因着这场合人多就害羞了起来,只是她心里清楚今晚不是真的来参加宴会的, 真正的好戏还没开始呢。   芸娘想着,抬眼四下一望, 一眼就望到了不远处坐在女眷中的陆安歌,还有她旁边花枝招展的谭春儿,两人在珠环鬓翠的女眷中谈笑风生, 这场景和前世记忆中一模一样。   只不过那时芸娘记得,自己总是垂着脑袋,自卑地坐在一边, 衬托着她们,格格不入。   不远处的陆安歌谈笑间眼神乱飘,像是在寻什么, 直到对上了芸娘望过去的目光,眼神微敛,缓缓起身朝她走来。   一双缎面秀鞋出现在眼前, 裙摆微微晃起些幅度,   “芸娘, 真是巧, 我还当看错了人呢,你几时上的京。”   不得不说论脸皮陆安歌简直是炉火纯青,上一次敢直接绑人,这次遇见她跟没事人一样。   芸娘抬起乌溜溜的眼睛,   “巧?我听人说陆小姐那日可跑得挺快。”   提到那天的事,陆安歌脸色一僵,那日对她来说也确实是仓皇,她微微垂下眼,顿了下,这才曼声道:   “我到底那日也不是真心想伤了你,只是想让你同我走罢了,谁知你反应那么激烈,这才失了些分寸,我也是为你好。”   又是为她好。   什么话从陆安歌嘴里说出来就是另一个样子,绑架都能变成为她好,芸娘想到上一世,就是这么被她一句句哄了过去,嘴角勾起了一丝冷笑,   “我虽然是没见过世面,可我又不傻,明明是你绑了我,难不成我还得谢你不成?”   说完芸娘认真地看向她,话音冷冷地,   “如果哪日你害我性命,还要谢你为我好吗?”   陆安歌一怔,睫毛颤了颤,她知道上回做事太急了,真惹到了芸娘,偏她还是个不吃软的硬性子,此时她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不过……   她瞥了眼身后的人,只见一个袅娜的身形从阴影中显现出来走出来,谭春儿一改往日的张扬跋扈,仗势欺人,向着芸娘走近了些,垂着脑袋,低低切切道:   “芸娘,真对不住了。”   芸娘冷着脸皮,只听她道:   “那日不该强迫你走的,让你白白受了些苦。”   谭春儿咬了下嘴唇,满脸的懊恼,   “事后我一直后悔不已,若是认了亲,你我本该是表姐妹,我不该这么对你。”   芸娘听到这里,一挑眉,沉默的静静不出声,只那么看着她。   谭春儿见芸娘不作声,还以为是话起了些作用,想着今晚的计划,心里暗自发狠。   这时,只听一阵喝彩,她余光一瞥那屏风后的影子,点点光亮照亮大厅,映出一个修长的人影,她愣在原地,正想要再看两眼——   “咳咳。”   陆安歌拿帕子捂住嘴轻轻咳了两声,谭春儿这才回过神来。想到陆安歌之前交代过的事,她看着眼前大眼睛圆脸的女子,眼里幽幽暗暗,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才说出来一句话:   “芸娘,我跟你赔礼了,这杯酒当我给你赔礼道歉的。”   说完,不待芸娘说话,她举起酒盏,可就在这时,人群里不知哪里撞出来个匆忙的小丫鬟,谭春儿身子一斜,手里的酒就洒了出去。   “诶呀!”   席面上响起些惊呼,只见酒渍从芸娘的领口洇湿到裙边,乌黄脏乱一片,好好的水红色的裙子像是朵被风雨打蔫的海棠花,既心疼又分外狼狈。   谭春儿急忙眉头蹙起,边拿着帕子要给芸娘擦裙子,边期期艾艾地解释道:   “真是对不住,都怪那人突然撞来。”   “不用。”   芸娘闪过她的手,她眉头蹙起,微微撅起些嘴,虽然知道这种事会发生,但她还是心疼这八十贯的新裙子。   这时,一旁的侍女突然开口,   “府里还有些备着的衣物,小娘子先找个地儿把湿着的衣物换下来吧。”   芸娘垂下眼,起身刚站起来,手臂就被拉住,抬眼看见谭春儿一脸真挚道:   “芸娘,都怪我不好,我陪你一起去。”   说完这话,谭春儿心里砰砰直跳,细细地看着灯下芸娘的表情,生怕她识破些什么,可灯下芸娘睫毛轻颤,非但没说什么,往前走了两步,还回头看了眼她,认真地问,   “不说去更衣吗?”   谭春儿讪讪地笑了笑,心里松了口气,急忙跟了上去,   “对,对,这就去。”   只不过当芸娘转过身去的时候,谭春儿突然脚下一顿,看向身侧的陆安歌,只见陆安歌本来正与别人交谈着什么,可回头一眼,正和她对上,眼里有着凌厉,似乎在时刻提醒她不要忘了之前交代的事。   谭春儿收回目光,走出了大厅。   夜色浓重,幽幽暗暗的长廊里,人手中提灯轻晃,谭春儿跟在芸娘旁边,趁着挑灯摇晃的光不住的打量着芸娘。   她不像京城里的小姐都喜欢尖尖的小脸,反而长了一副圆脸盘,五官平和,唯有一双眼睛大了些,长得也没那么好看嘛。   谭春儿暗自腹诽,她听说芸娘和顾言早在村里就成亲了,可到底顾言看上芸娘什么了?   芸娘看着谭春儿眼神不住地往这边瞟,装作不知道一样只往前走,只是走到一处拐角岔路口,听到谭春儿突然出声:   “等一下。”   芸娘回过头看向谭春儿,只她对着引路的侍女笑了笑,   “我突然想起来,我随身的帕子落到席上了,麻烦你帮我去取一下。”   侍女愣了下,“那更衣……”   谭春儿急忙截住她的话头,笑盈盈说:   “我来过国公府几回,都走到这里了,更衣的我也知道,我带着去就行,断不会走错路的。”   今日府里客人多,侍女听到这话,没再说什么,躬身退下,望着那侍女走远,谭春儿这才回过头看向芸娘,走向另一条路对她道:   “走吧。”   芸娘没说话,只看了她一眼,跟着她继续往前走,直到走到了一处偏僻院子院子里,谭春儿站在个房门外顿了下,四下一打量,这才回头对芸娘笑着道:   “就是这里了。”   芸娘看了眼这熟悉的房间,想着上一世怎么从这里进去,又怎么被人给架出来,心里气血翻滚,可面上还要忍着什么表情都没有,她走到门前,用手把门一推。   “门没开。”   谭春儿眼眯了眯,心里一凛,门怎么能锁住了呢,陆安歌明明告诉她,她都提前将房间安排好了,只要把芸娘骗进去就行了。   她紧紧盯着芸娘,可芸娘只走到门外,推了半天那门丝毫没动,   谭春儿这才皱着眉头走上前去,手刚扶着木门,还没使劲,突然身子被向前一拥,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推进屋子里,转个身就听到门上落锁的声音。   谭春儿心里一凛,脸色“唰”的一下变得煞白,手中的灯笼掉落在地,透过门帘上的绢纱,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人影。   她上前两步,把门板拍得哐哐作响:   “芸娘,你,你这是做什么呀?!放我出去啊!”   芸娘站在门口,想着前世今生,门里门外,那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冷冷的声音顺着夜风从门缝传进去,   “做什么?我倒想问问你领我来这里做什么?”   谭春儿一愣,四肢百骸如坠冰窖。   她知道,是知道的。   芸娘知道她们谋划将她推进这屋子里,可她怎么知道?!!   谭春儿强稳住心神,声音一变,充满狠毒的威胁之意,   “陆芸,我可是夫人的亲侄女,你敢对我怎样,出去我必告诉姨母要你好看。”   芸娘听到这话,嗤笑一声,怎么到这时这谭春儿还不知道自己的位置,   “你陆家的家法管得了我吗?。”   谭春儿听到这话,心里一凛然,她这时才明白,这陆芸不想回陆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从始至终就没把陆家放在眼里。   突然间一股香味不受控地沿着她的嘴鼻钻进身子里,一阵燥热袭来,像是有蚂蚁啃咬一般,非得找什么泻火。   她猛地回头看向那桌前的青色熏炉,三两步冲过去,将那熏炉打翻在地,可未燃的香倒在地上,火星反而烧得更快了,屋子四面紧封,这下谭春儿心下只剩下了惶恐,扑到门边,声音大了些,   “陆芸,放我出去!”   芸娘站在门外,听着门里的哀号,眼里却无动于衷,上一世她就是这样求别人,可没有一个人理她,这一世理应让她们这些加害者也受到同样的痛苦。   啊,只是不知道,到时候谭春儿和房子里的林贺朝一起被发现的时候,会不会像她当初那般光景。   芸娘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   她心里一紧,猛然一转身,只看见身后的那个修长人影,眼不禁睁得大大的,   “你怎么在这里?”   林贺朝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身后的屋子一眼,话音悠悠,   “你好像很惊讶,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他林贺朝应该在屋子里啊,芸娘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屋里传出些香味,林贺朝一挑眉,眉头微蹙,边说边作势要往前走,芸娘急忙堵住去路一把拦住他,他垂下眼看她,   “里面有什么?”   芸娘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睛一转,扬起下巴,   “我家小姐在更衣,林公子你不能进。”   “小姐?到这时候,你还在骗我。”   林贺朝轻笑一声,芸娘身子一僵,他朝着她步步逼近,   “你到底是谁?”   他似有些犹豫问道。   “你……与顾言什么关系?”   “与你何干啊。”   芸娘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   “你为什么每次见我都不太高兴,是我哪里得罪过你了吗?”   林贺朝看了她一眼,疑惑地问。   没有不高兴,就是每次看到林贺朝,就想到上一辈子的事,心里那口气不太顺,芸娘心想,   “你……”   林贺朝还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熙攘声,脚步杂乱还不止一个人,芸娘一看到有人要来,快步要走,却被林贺朝一把拦住去路。   芸娘把眼一瞪,咬了咬嘴唇。   “让开!”   “那屋子里到底有什么?”   林贺朝看着她这副掩掩藏藏的模样,追根到底地问着。   只是后边传来声音,   “少爷,这边这边,您喝多了,走错了。”   “我没喝多!我知道往哪里走,不用你们说!”   声音越来越近,芸娘心里一惊,看着眼前这个挡路的林贺朝,她一把拉住他的手,林贺朝还没反应过来,他一个成年男子,就被她硬生生拉走,那力气大得惊人,芸娘快走几步,两个人挤进一处拐角。   “你……”躲在黑暗里,林贺朝目光复杂看向她。   “嘘!”芸娘把手捂住他的嘴,感受到手上香软的温度,林贺朝没吭气。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是国公府的三公子,武举第三!”   只见李三郎晃晃悠悠地被人从院子那边搀扶过来,脸上通红一片,撑着几个仆人脚下错步不断,像是个被风吹得七拐八歪的风筝,在院子里打着转儿,   “少爷,这就到了。”   仆人本想将他扶回院子里的,但他醉得太厉害,看这里有闲置偏僻无人的厢房就把他先架过来了。   “到了,到了。”李三郎大着舌头:“爷要好好休息,你们在外守着,不许进来。”   “好,好。”   李三郎这才满意地晃晃悠悠进了屋子,门被关上。   “糟了!”芸娘见李三郎进了屋,惊呼一声。   “什么糟了?”林贺朝看向她,听着屋内娇亢的声音和男人的粗喘渐起,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芸娘有些心虚,错过他的眼神,心里想到那里面可能的场景,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就发展成了现在这样,这下多少还有点对不住李三郎。   “就是这里!”   就在这时,一个小丫鬟指路,一群女眷浩浩荡荡地从长廊里走来,几十盏灯笼把这回廊照得明明晃晃。   林贺朝看了那丫鬟一眼,皱起眉头,轻声道:   “刚就是这丫鬟引我来的”   这群浩浩荡荡的女眷身后还跟了好些家仆男丁,手执长棒麻绳,看着分外气势逼人,一行人到门前站住,门里面云雨初些,还传来些男女声音,老国公夫人站在门外,灯下脸色铁青,   “在我国公府的宴会上,做这种下流之事,给我撞开!”   门外站着几个女眷,看不真切里面的情况,只出声问一旁的陆安歌,   “陆小姐,你说看到有人在这里私通可是真的?”   陆安歌垂下脑袋,怯生生道:   “我,我只是听人说的。”   那女眷追问道:   “你可有看清是谁?”   “好像是那顾会元的媳妇儿,叫什么来着,陆芸。”   这一番话,引得院内一旁的命妇们不免响起些窃窃私语,   “这可是真的,顾言再怎么说也曾家世显赫过,现如今也要参加殿试,怎么娶了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乡下人,自然是不知礼教。”   陆安歌垂着眼,心里终于有丝畅快,眼里划过一丝精光,今夜过后陆芸是生是死还不是任由她拿捏。   陆安歌心里正得意,一抬眼,却见那老国公夫人狠狠地盯着她,心里“咯噔”一下。   “国,国……”   还没说出话来,陆安歌睁大了眼睛,一个身影如鬼魅从人群中袅袅走了出来,众人一时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芸娘微微一笑,扫过众人,   “怎么了,这么多人,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2 23:01:29~2022-04-14 23:5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an、Ymz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柯一梦、吃了睡睡了吃、姓墨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三人修罗场   芸娘的出现, 像是给这炙热的事态浇了盆凉水。   一时间四下的窃窃私语声小了下去,只剩下火灭后的余温,偶尔灰烬中亮起一丝光亮, 有人悄声问,   “这人谁啊?”   “就是顾言那个乡下来的夫人啊, 叫……陆芸。”   话声顺着风送到耳畔, 话题中心的人不见半丝慌乱, 她站在那里, 穿着一身水红的裙子,像极了一朵夏夜里艳丽的海棠花。   这番气定神闲的模样, 倒是让方才百般鄙夷她的女眷们说不出半句闲话来。   芸娘闪着大眼睛扫过众人,尤其是把陆安歌难以置信的表情收尽眼底, 只听她张着嘴问道:   “芸娘,你,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 陆安歌脸色一变,心里又惊又疑,她猛地回头, 望向屋子方向。   那,那刚才在屋里的是谁?   夜风从众人身边吹进屋子里,只听细细碎碎的东西掉落声。   从打开的门里面走出个人, 衣衫凌乱,脸色阴沉如水。   屋子外的人都吸了口冷气,这人赫然是国公府的李三公子。   与此同时, 屋子里传来东西坠地的声音, 伴着哭哭啼啼的声音。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国公府的仆人们冲进屋子里, 众目睽睽之下竟把人拖了出来。   陆安歌眼皮一跳,死死地盯着那个鬓发零落,衣衫不整之人,竟是谭春儿!   谭春儿被人拖拉到门外,想到刚才的情形,脸色惨白,风吹过她的肩头,身上一阵发寒,眼前尽是人们手里挑着的明晃晃的灯光。   在这片光亮中,她一眼就看了人群中的芸娘。   谭春儿神色一变,向前扑去,边扑边嚎,   “陆芸,陆芸你是害我!!”   四周些窃窃私语声更大,人群中散开个空,老国公夫人转身望向芸娘,目光如炬,厉声问道:   “这到底怎么回事?!”   芸娘顶着这质问和众人好奇的目光,抬起头,冷静地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来更衣,但半路这位姐姐把丫鬟支开,然后就不见人影了,不信国公夫人可以找那侍女问问。”   侍女?!   谭春儿听到这话,猛地抬起眼,   “你胡说!!你胡说!!!明明是……”   “够了!”   老国公夫人看了芸娘一眼,毕竟算是她的外侄儿媳妇儿,这点话她还是听得进去的,她转向身前的仆人们,冷言问,   “谁领她来的后院?”   “是奴婢。”   一个侍女出声站了出来,恭敬地低头回道。   国公夫人看了她眼问道:“可是她把你支开的。”   侍女只扫了谭春儿一眼,点点头,   “是,这位小姐说帕子落下了,让我回去寻。”   这话一说出来,谭春儿脸色惨白,瘫坐在地上。   李三郎看了她一眼,想到刚才种种,眼前这般景象,真没想到在自己家还让人给算计了,心里满满都是怒气,   “处心积虑的东西!”   见到这番场景,陆安歌从刚前慌乱中,急忙拢住几分心思,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望着老国公夫人,鼻子一酸,带着哭腔道:   “夫人,我,我也不知道表妹会做这般事。”   芸娘抬起头,望着泪眼盈盈的陆安歌在那边道:   “说来她不过是陆家的表亲,我陆家可怜她父母双亡,接到京城来,冀全伯父遗愿,给找个好人家,今日才带她出来见人,谁曾想,谁曾想……”   陆安歌用帕子捂住脸,脸上梨花带雨,咬了咬泛白的唇,   “谁曾想她竟然做出这种事,真是家门不幸!”   听到这些话,谭春儿睁大眼睛看着那陆安歌,仿佛又回到了那天雨夜,泪水糊住眼睛,朦朦胧胧中,她看着四周人们嘲笑厌恶的眼神,又看向男人阴霾的脸,这才惊醒自己多蠢。   想到今日这番境地,谭春儿咬了咬嘴唇,挣扎着朝门旁的墙上撞去。   “把她给我拦着!就是死,今日你也不能死在我国公府。”   老国公夫人喝道,她转眼看向陆安歌,威压道:   “你陆家打算怎么办?”   陆安歌听到这话,眼泪一顿,缓缓道:   “待我回府,还是要与父亲母亲商量一下。”   老国公夫人听到这话,瞟了她一眼,她不是什么世家小姐,而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武夫之女,在汴京这么多年,见得最多的就是人心,到如今还没有谁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混过去。   国公夫人冷笑道:“不用问,我替你们解陆家决定。既然有了这事,那就进我国公府做个侍妾。”   “侍妾?”   陆安歌一愣,眉头皱起,好歹谭春儿之前家里也是做官的,当个侍妾说出去那就是连带着陆家也颜面扫地。   而谭春儿听到这话,急忙抬起头,扑到老公国公夫人面前,低低哀求道:   “夫人,夫人,我好歹是个官宦人家的女儿,我父生前也是有头有脸的,怎么能给国公府做妾呢?”   老国公夫人垂下眼,扫了她一眼,   “人若不自重怎叫人好好待你。再说,姑娘,好人家可不会脱得精光躺在屋里。”   谭春儿听到这儿,知道事情没有了转机,可还是摇着头,咬牙道:   “不,不我不做侍妾。”   “够了。”   李三郎冷冷地瞟了她一眼,   “你不想做,我还不想要你呢。”   说着,他向国公夫人作揖道:   “祖母,也是我喝酒喝糊涂了,不然绝不可能落了她的圈套,我不想要她。”   谭春儿脸色惨白如纸,一时间四周窃窃私语四起,多是指指点点,瞧瞧,做侍妾人家都不想要。   老国公夫人垂下眼,看向李三郎,   “今日是你祖父寿宴,不要再把这事闹大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听到这话,李三郎自知也没了转机,黑着脸连那谭春儿多一眼都不想再看,转身走了出去。   而国公夫人走之前,只留下冷冷的一句话,   “陆姑娘,回去同府里说,择日把人抬过来吧。”   这便是通知了,没一丝商量的余地   一没聘,二没礼,抬进门了,一辈子都名不正言不顺。   人群跟着老国公夫人离去,几个侍女把谭春儿围住,架起来就往外走,陆安歌由丫鬟搀扶着站起身,跟在后面。   芸娘看着两人经过身边,那谭春儿的眼神已经失去了神采,只是流泪不止,唯有陆安脚顿了下,回头看向她,   “芸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些什么?”   芸娘听到这话,大眼睛看向她,眨巴了两下,   “你说话,我怎么听不懂。”   陆安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转身跟着前面人走去。   芸娘见着陆安歌和人走远,四下仆役也渐渐散去,这才松了口气。   没过一会儿,林贺朝从走廊里走出来,修长的人影立在廊下,他想着刚才那一场闹剧,又听到刚刚陆安歌临走那句话,回头看向芸娘,   “你知道她要害你,所以才把她推进去的?”   芸娘看了他一眼,秀气的细眉一挑,转身就要走,见她一句话不说就要走,林贺朝急忙拦住她的去路,   “等等。”   芸娘心里犯嘀咕,这事赶巧了,怎么这些事就让林贺朝看到了,她没好气地看向他,   “是,你是看到了能怎么样?要威胁我吗?”   林贺朝清俊的脸上带着丝笑意   “没,我没那个意思,我意思是说……起码我们也算有共同秘密了,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芸娘皱起眉头,看着眼前的林贺朝,上一世她也没觉得这林贺朝这般好说话,还缠着她不放起来,虽然这放在外面也是个惹人爱慕的世家公子,但芸娘一见他,心里就升起些烦躁,只想快快走开。   “芸娘。”   这时一声清冷的声音钻进耳朵里,芸娘打了个颤儿,转过头,只见顾言站在身后,挑着盏长灯,他视线扫过林贺朝,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林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写一半封城了,很好,明天捉虫修改,外加顾言要吃醋了哈哈哈哈哈哈或感谢在2022-04-14 23:57:27~2022-04-16 00:1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忘忧清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il、雨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吃醋(捉虫)   那声音像极了大寒里的初雪, 带着一丝清明穿透了世间嘈杂,钻进耳朵里。   芸娘看清来人后,一恍神, 手里的灯笼松了手。   竖骨灯笼咕噜噜地滚了下去,在石板转了几圈, 灯面上的美人图沾染了些泥泞, 烛光黯淡, 似是要灭了下去。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映入眼帘, 那手指捻起挑杆,摇摇晃晃捡起来, 轻轻吹了吹。   点点光亮照亮回廊,映出站着的三人, 恍如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修罗场。   “没,没做什么,这位公子他刚认错人了。”   芸娘瞥了眼顾言, 急忙走到他身边解释道。   说完,她又拉住顾言的衣袖,把话题一转:   “顾言, 你怎么来了?”   顾言听到她僵硬地转移话题,眉毛一挑,幽幽看了眼不远处的人, 这才淡淡回道:   “宴会结束了,我来寻你。”   芸娘心里一惊,听着外面是笙歌渐低, 没想到经历这么一场闹剧, 宴会都结束了。   “哦, 那便走吧, 我们回家。”   说着,芸娘拉住顾言就往回走,她都不想再在这里多呆一刻,只不过她刚转过身去,还没迈开步子,突然从背后传来个幽幽的声音,   “顾兄和这姑娘是什么关系。”   芸娘听到这声音身子一僵,好嘛,林贺朝这不是没事找事嘛,顾言瞥了眼缩着脑袋,突然僵住的芸娘,狭长的凤眼眯了眯。   他停下脚步,把芸娘挡在身后,回望向身后林贺朝,淡淡道:   “拙荆。”   林贺朝猛然抬眼,像是心里被击了下,只盯着那个廊下那个娇小的身影恍惚地问:   “你,你成亲了?”   这话的语气显然不是对着顾言说的,顾言垂下眼,瞥向身后的芸娘。   而芸娘站在身后,听着林贺朝这话,只觉得这林贺朝这辈子发的什么疯,听听他这说的什么话,好像两人之前有什么关系似的,这要让顾言误会了怎么办?   想着,她觑了眼顾言,只见他深深地蹙起眉头,目光探寻地看向她。   芸娘心里一紧,这还得了,立马从顾言身后探出个脑袋,对着那头的林贺朝朗声道:   “这位公子,你说问的这是什么话,我早就成亲了,再说我可不认识你,话不能乱说,没得让我夫君多想。”   说完芸娘咽了咽口水,只听那边的林贺朝半天没了话音。   夜风游荡在回廊,把芸娘的心也吹得跟廊下的灯笼一样,晃来晃去,她总觉得这气氛不大对劲儿,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   林贺朝看了眼那方向,似有些自嘲地一笑,再将目光挪开,对顾言悠悠道:   “顾兄,当真好福气。”   “自然”   顾言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弧度,眼下的泪痣在灯下晦暗不清,只觉得透着几分张扬,两人没再说什么,只是就那么对望着。   这两人说什么了吗?   芸娘有些不太清楚状况,不就是两句招呼话,怎么就觉得两人之间有股火星子味,她咽了咽口水,眼神在两人之间缓慢游移,终于她忍不住试图打破这诡异的安静,缓慢小声道:   “那个……”   刚出了个声,两人的目光都直勾勾地看向她,如芒刺背,芸娘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她此刻恨不得自己就是回廊边的柱子,不存在就好了。   林贺朝垂眼看着顾言拉住芸娘的手,眼神微敛,清清冷冷道:   “下月初八,便是殿试,期待与顾兄那时相见。”   顾言也看向他,眼神一瞬不瞬,清冷道,   “那便殿试见。”   话音将落,顾言转身拉住芸娘的手,低下头轻声对芸娘道:   “走吧。”   芸娘这时巴不得赶紧走,睁着大眼睛点点头,和顾言一起转身朝着来路走去。   望着两人相携着走远,身影直到隐没在夜里再也看不见,林贺朝依旧站在原处,远处宴会里传出些繁华落幕的尾声,他站在夜里像个孤零零的长条影子。   “公子。”   林家的小厮寻来,快走两步到他身侧唤了两声,林贺朝仿佛才回过神来,细长的睫毛在灯下颤了颤,洒下片影子,轻轻地问:   “你说,人要是做错了事怎么办?”   “这……”   小厮觑着很自家公子脸色,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公子,敢问得是多大的错事?”   林贺朝淡淡道:“日思夜寐,寝食难安。”   小厮一怔,磕磕绊绊道:   “那这就不好办了,若是这错单就对自己不好还好说,但若是伤到旁人,还是得提早掂着些礼去赔礼道……”   “她死了。”   林贺朝抬眼,嗓音里似有些干涩。小厮一愣,话音丢在风里,他看着公子的眼神儿,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林贺朝闭起眼,这几日他就一直做些梦,梦里有无数人影晃晃而过,有几分熟悉却又有几分陌生,直到今日他看到这番场景,脑子里那梦豁然清醒起来,只不过李三变成了他,谭春儿变成了芸娘,她那大眼睛失了神采,又惊又怕,只是一个劲儿哭着求他。   漫天的骂声,指责声落在她身上,他也只是冷眼旁观,甚至心里隐隐认可,那等下等出身的女子必是能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直到后来……   他无意听到的那陆安歌与那人的谈话,心里只觉得懊悔,可当他寻过去的时候,只看到她躺在榻上没了呼吸,那初见时笑盈盈的圆脸瘦成了一层青黄色的薄皮。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就觉得这世上怎么有眼睛那么漂亮的姑娘,可那时他已经定了亲,只想同她多说两句话。   林贺朝眉头蹙起,露出一丝自嘲的笑,他在这汴京高墙里呆了太久了,仿佛把人应有的人情味都丢得一干二净。   “公子?”   小厮轻轻地唤着,林贺朝抬起眼,眼神逐渐清明,看了眼两人离去的方向,淡淡道:   “走吧。”   --------   马车在风里驶过番街,车里的芸娘倚在车窗边还在想刚才那一幕,跟她上一世不一样,因李三郎莫名其妙的闯进去,那谭春儿竟然当了国公府的侍妾,谭春儿那是多心气高的人啊,这给人做侍妾还不如死来的快呢。   想到这,芸娘心里有了一丝痛快。   还有那处处要颜面的陆安歌和陆家今日也是丢尽了面子,上一世,仅仅是她与林贺朝都能被传的沸沸扬扬,这一世换成名满京城的李三,估计明早街头卖炊饼的大爷都能知道这事了。   只不过这事也挺对不住李三的,可谁也没想到他自己喝醉了跑进去啊,芸娘心里不由地有些纠结起来,赶明儿给李三送点礼吧,这说起来他点也是有些背。   芸娘正思绪乱飞间,突然听到耳畔响起个声音,   “裙子怎么脏了?”   她抬起头,车里没什么光,只有从帘子外头透进来一些街上的光亮,倒是看不清顾言脸上的神色,只觉得黑暗中,有道目光盯着她身上水红裙上洇开的污渍。   “这是被人给撞了下,洒了些酒上去。”   顾言一挑眉,目光冷然,   “有人在宴上欺负你?”   “没,没。”   芸娘急忙摇头,心里有些发虚,今天是她报仇了,欺负了曾经欺负过她的人。   顾言的声音顿了下,又凉凉响起,   “你与那林贺朝认识?”   芸娘知道瞒不住顾言了,与其瞒着顾言,让他百般起疑,不如主动跟他说清楚了去,   “我是认识他。”   她感觉顾言的目光专注放到自己身上,心跳不由得有些加快,努力理清脑中的思路,缓缓道:   “春日宴后,我去了道观,谁知见到了陆夫人赵氏。”   顾言听到这里微微蹙起眉头,只听芸娘继续道:   “当时扮做丫鬟混进了道观后院,偷听那法师与赵氏的谈话,结果那天正好林贺朝也在,没承想就被他撞了个正着……”   顾言听到这里,半晌没出声,过了会儿,似漫不经心开口,   “就这些?”   芸娘急忙自证清白,扬起脸,   “我发誓,就这些。”   当然刚才那些事可不能说,这要是顾言问起来她怎么知道陆芸他们要提前害她,她可说不出来。   芸娘暗自嘀咕:   反正她发的誓也多了,也不差一个。   车晃晃悠悠驶着,忽然一停,想是应该到家了,芸娘长松了口气,站了起来,正要离开,却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向回一拉,腰被人一把箍住,淡淡的香味和一股热气萦绕在鼻尖,让芸娘身体一僵。   “顾,顾言,要下车了。”   谁知话音刚落,马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公子,刚才是遇到堵路的了。”   马车又悠悠地晃动起来,那车辙压过青石板面的声音,就像是压在芸娘心上,街道上没了什么人音,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黑暗中她听到顾言声音轻轻地传来,   “芸娘,你确定林贺朝跟你再没有任何关系?”   “没,没。”芸娘磕磕绊绊地说。   车轱辘被石头绊了下,窗帘晃了晃,外面闪过一丝光亮,她这才看到两人离的有多近,再近一寸,那挺直的鼻尖似乎就要与她挨上了。   芸娘头上冒出了些细汗,顾言这般好看的人离得这么近,有些让人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只觉得手忙脚乱。   “哦。”   顾言轻轻应了声,看了眼就差把心虚写在脸上的芸娘,低头看着她手指轻扯着他袖口,打着弯儿的绕在指头上,仿佛在想些什么难办的事。   他顿了下,轻描淡写道。   “下回不要再见他。”   “哦,我不见他,下回再见到那林贺朝我就绕得远远的。”   说完,芸娘终于琢磨出味来了,睁着大眼睛看向顾言,   “顾言,你,你这是……”   顾言抿了抿嘴,低着头,看着她这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无奈地长叹口气,   “芸娘。”   他顿了下,帘子外的光亮划过,只见他眼角向上一挑,像是挂进了云尖里,直勾着人心神,却又摸不到碰不着,语气轻飘飘地道:   “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吃醋。”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天,转圈,我想改文怎么办,快劝住我!感谢在2022-04-16 00:19:41~2022-04-16 23:0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忘忧清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雨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景王   芸娘心猛地跳了下, 抬头望向眼前的人,浅浅的呼吸声在暗处漫开,那透进来的薄光在他眼里碎成一片。   细碎的光里似有个芸娘从没去过的地儿, 轻轻的,浅浅的, 惶惶缭绕, 不安却又按捺不住。   仿佛大雪里初见时的那团火, 也是这般模样, 只消一眼便移不开眼了。   “芸娘。”   青年的声音褪去少年的青涩,带着些难以言明的清冽, 明明在外是极冷性子,可到了这时, 那声音顺着耳廓划过,总觉得带着个轻柔的钩子,把人心都勾走了。   芸娘用手肘抵在他胸前, 脸红了起来,她可是个正经人,她不能胡思乱想, 从混沌中勉强拉出个念头,刚顾言说什么来着。   吃醋?   芸娘把这词在舌尖绕了绕,不由想到了以前在村头, 那些掐腰骂自家花心汉子的婆娘们,她一直以为吃醋就该是那样,可若是将这模样换成顾言……   她抬起眼瞄了顾言几眼, 忍不住抿了抿嘴, 笑声从嘴边漏了出来, 旖旎的气氛一下子散了开来。   顾言微微垂下眼, 轻问:“你笑什么?”   “我高兴啊。”   芸娘扬起下巴,说着她扒住他的肩头,小声在他耳边道:   “高兴你为我吃醋。”   这可不是一般人,这是顾言,未来的首辅大人,日后等她老到走不动了,同旁人说起来当朝首辅为她吃过醋,可多有面子。   顾言一挑眉,那股热气顺着耳尖落到心里,她高兴他吃醋,莫不是高兴自己心里有她,可她说这话的时候又过于坦荡,让人拿不准主意。今日,见她与个男子站一处儿,总觉得万分碍眼,不在于那人是林贺朝还是旁的谁,只她站在那里对那人笑,他就恨不得把她拉走,找个地儿关起来。   想到这儿,他又觉得自己分外可笑起来,怎么会有这种荒唐想法。以前总觉得书里写的年少春衫薄,十七八情窦初开,他仗着自己早慧性子淡泊,最是不屑,可到了自己身上,这情却如大浪漫天匝地涌来,将一切都吞没。   “顾言,顾言,你别吃醋了。”   芸娘觑着顾言脸色阴晴不定,这才觉着是不是说错了话,是了,她现在是顾言的娘子了,贸然背着她见了旁的男子,顾言肯定心里人不愿的,虽然这也是巧合,这可不能行,话得说清,那林贺朝不过是前世一段孽缘,这一世唯有傍好顾言才是真的。   她挺直了身子,急急地说:   “我说真的,我下回绝不见他,还有我只喜欢你一人,在我心里,那林贺朝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顾言垂下眼,悠悠地叹了口气,拉开两人距离,睫毛在暗处微颤,让人不觉得有些心疼,   “芸娘,你成日说喜欢我是当真吗?”   这可不能作假,芸娘伸手勾住他的手指道:   “当然是真的。”   “那你再说一遍。”   “我,我……喜欢你。”   顾言嘴角微不可查地翘起一个弧度,“没听清。”   芸娘看着他的眼,认认真真地再重复一遍,   “我陆芸喜欢顾言。”   顾言抬眸,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话音里带着写笑意,   “夫人的心意,为夫知道了。”   -----------   “啪”   清脆地巴掌声响在屋子里。   陆安歌偏过脸去,雪白的脸侧瞬间映出个鲜红的巴掌印子。   她咬着唇,脸上只觉得火辣辣的疼,泪眼蒙眬地看着一双高筒乌靴出现在眼前,顺着向上,便是袍子边张牙舞爪的金蟒,仔细看那金蟒少了个爪,便离真正的龙还差一步。   “王爷。”   声音期期艾艾,可奈何听话的人铁石心肠。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用我的人在国公府的寿宴上动手?”   屋子里漫着沉沉的奢靡的黄熟香味,一个阴恻恻地声音响起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带着些掩不住的怒气,   “你不知道,顾家那小子是会元吗?殿试在即,日后他便是翰林大学士,御史台里会咬人的狗,朝中哪个不是在拉拢他,你倒好,搞他身边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但凡出个差错,你想让他与本王为敌吗?!”   陆安歌瑟缩了下脖子,她惯常做这种样子,可怜兮兮,又柔弱无骨,   “王爷,我,我这也是没办法,我心里只有王爷,不想嫁林贺朝。”   “没办法?我看你就是办法太多了些,要不然我送你去做道姑,你也不用嫁。”   那男子冷笑一声,他看着眼前女子,这些话他听得多了,更何况是这么一个有心机的女子,不知道这话里有几分是在赌他日后能坐上那个光耀万年的位子。   陆安歌打了个寒颤,想了想那枯井般的道观,这辈子死她也要死在汴京城的销金醉梦里,她十个指头扣紧在群里,   “王爷,王爷你有所不知,我也不是独为了我自己,顾言身边那个女子,不是旁人。”   那男子抬眼看向她,只听陆安歌颤颤巍巍说,   “她正是陆家那个亲生女儿。”   “是她?”景王皱起眉头,“她怎么会跟顾言搅在一起?”   陆安歌缓缓道:“听说顾言在被特赦后,流放的路上遇到了陆芸,不知怎么,两人就在个小山村成了亲。”   “消息可准?”   “千真万确,我还让收养陆芸的那家亲戚这几日进了京。”   景王踱步来去,黄熟香发出股久埋在地里烂透的味道,明明看起来光鲜亮丽,里面却腐朽得摇摇欲坠。   “既然陆芸不能留,那顾言就更不能留。”   说着他,他抬笔写了些什么,只觉得那信封上带着丝黄沙的味道,像是之前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上面印着黄符,又像是道家惯用的那种。   陆安歌低着头,不出一言,这话她也听过,似是在太子府那夜之前,景王也这么说过,然后便有了那夜血染宣德门,   她垂着脑袋,看着自己如葱白的指尖,她这一辈子不要用这双手去种地,不要过得不如人,只听细细簇簇一阵,景王吩咐人把信拿走了,极其凉薄的声音响起在她耳畔,   “去办几件事,办好了,我八抬大轿抬你入景王府做侧妃。”   ----------   “我说,你一大早在这蹲我,就是为了给我送这些东西?”   四月过半,日头热了起来,芸娘站在国公府外的一处阴凉的角落里,把背上的筐子卸下来,里面倒出来好些土春笋鲜鱼,还有只活蹦乱跳的大鹅和爬来爬去的老鳖,芸娘一抹头上的薄汗,   “这都是我自己去乡下收的,汴京城里的东西又贵还又不新鲜,你瞧瞧这鳖。”   “行,行,行。”   李三郎摆了摆袖子,对身旁的仆人道,   “愣着干嘛,人送礼收啊。”   仆人喏喏地点点头,追着那大鹅满地跑,一时间好不热闹,李三郎说完,又扭头看向芸娘,狐疑地道:   “说吧,你无事不登三宝殿,送礼干什么?是不是终于觉得顾言靠不住,想就殿试那事来求求我国公府?我可跟你说,管顾言将来坐什么位子呢,我国公府不参和顾家那趟浑水。”   芸娘一言难尽地看向李三郎,他们这些当官的富贵人家就是心眼多,她来是为了那天谭春儿的事。   那一日在国公府,她把前世被陆安歌算计的仇报了,心里舒服了几天。   但回头心里一想,到底前世李三也活得好好的,这一世被卷了进来,虽说到底也怪李三郎自己醉酒误事,芸娘觉得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所以特意从农庄费心收了些野味时令送过来。   只是她觉得不能对李三郎实话实说,估计她要真说了,李三得更气。   她顿了下,看了眼李三,清了清嗓子,   “那什么,这不是谢你上回田的事,没有你李三郎,田也要不回来,所以要来谢谢你,哦,顾言也这么说。”   “顾言也这么说?”李三斜睨了她一眼,“我怎么不信呢,他那个性子搭理鬼呢。”   确实是搭理鬼呢,鬼到面前,顾言都不见得搭理,芸娘眨了眨眼,   “顾言那个性子就是冷了些,心里头可热乎着呢。”   李三郎嘴角抽了抽,   “行了,行了,我也不是帮他顾言,说到底是为了我姑,我国公府出去的人就算人走茶凉了,也不能叫人欺负了去。”   话也说完了,芸娘也不纠缠,转身正要走,眼睛一挑,望到了侧门处的轿子。   那轿子沉甸甸,晃晃悠悠的,似乎还能隐约听见些哭声,   “晦气,当我这国公府是什么地方。”   李三郎阴沉着脸,正要上前,被芸娘一把扯住,看向那红轿子,巧了不是,今天她给李三送东西,竟然正赶上谭春儿进府。   她目光一瞥,却看到一旁送轿的人,在一旁站着的不是那陆安歌还是谁。   她戴着面纱,指使着下人把成箱的东西往国公府抬,到底谭春儿也是官家小姐出身,有些财物傍身,不然赵氏也不可能收留她这么久。   那箱子晃晃悠悠,不知装了些什么,看起来倒是意外沉重。   轿子无声无息的抬进了国公府,只见陆安歌转身,一辆马车出现在侧门阴影里,车上下来个人,摆上脚凳,两人似无意交谈几句,陆安歌便坐上了车,车渐渐隐没在市集人群中。   “嘶……景王的人。”   芸娘猛然抬头,纳闷地回头看向李三,   “什么景王的人?”   李三郎压下眉头,   “她那车夫是景王的人,曾在巡抚司当过兵,我见过。”   说完,李三郎悠悠看向国公府,   “那女子你可知和谭春儿什么关系?”   “按理说她是陆家的小姐,谭春儿的表姐。”   芸娘给李三郎解释道。   “陆家?景王?”   李三郎冷冷一笑,   “老子就说,那天的事哪有这么凑巧。”   说完,他气冲冲拔腿要走,可突然身子一顿,瞥了眼芸娘,   “你回去告诉顾言,我国公府若是出了事,他顾言殿试也跑不了,待我查明白那谭春儿之后,我自去找他。”   芸娘听得心惊肉跳,上一世裕王和景王皇位之争闹得翻天覆地,她死的时候都没个结果,虽说这俩王爷看着都不像是什么好人。   但那景王格外残暴,有传闻他为了讨老皇帝欢心,曾下令建了个血池,只为益寿延年,陆安歌布的局要是和景王有关,怕是不能轻易善了了。   芸娘快步走回家,想把这事告诉顾言,可刚到家门口,就见那辆眼熟的马车停在门口,一个人影袅袅掀开帘子看向她,   “妹妹,我等了你很久了,啊,你老家亲戚来了,正在陆府做客呢,要不要去见一见?”   作者有话说:   我终于把权谋线理清楚了,我今天要改改前面,国公府改成裕王党,还有太子死的是真冤~果然当太子,死的快。感谢在2022-04-16 23:02:27~2022-04-19 12:04: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忘忧清乐、柠檬可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白粥粥 98瓶;小棉袄鸭 3瓶;雨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暗坊(改)   亲戚?   芸娘眼皮一跳, 她养父的亲戚除了那个烂赌棍沈海之外也没别人了。   陆安歌把沈海又找到京城来做什么?   “没什么旧可叙。”   她直直地看向陆安歌,今日她倒不怕把这话跟陆安歌说开了,   “我知道你是有所图。”   陆安歌倒也不慌, 缓缓走近,停在她面前,   “你就算知道了些什么又能怎样?”   芸娘心里一凛, 只见陆安歌身子前倾, 光下压下片不透气的阴影, 声音顺着耳边钻进来,   “芸娘, 大多数人的命,生来就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尤其像你这种,无权无势,无依无靠, 活着如一粒不起眼沙,你说,这世上少你一个, 多你一个又有什么差别呢?”   这些个话劈头盖面地砸在芸娘心里,上一世她就把这些话听进去了,百般自怨, 因着这些话畏畏缩缩,别人瞧不起她,连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重活一世, 芸娘一路同顾言从卢县的小乡村走来, 经历种种, 没得来积攒了些底气, 连顾言都说了,这世上女子虽多,可她陆芸只有一个,她不是一无是处,再说将来她还要做首辅夫人呢,那是顶厉害的。   这么想着,芸娘顿时心里滋生了些前世没有的勇气,她扬起脸,对着来人道:   “是,我是一粒沙,可积沙也能成塔。就算你在这里再百般贬低我,这辈子,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能替我决定命运。”   陆安歌听到这话怔了下,芸娘说完这话,不再看她,转身朝着门边走去。   只是一只脚刚迈进门槛,声音在身后响起,   “算你一路走来也命大,国公府的事都叫你逃了。可这回关于你身份户籍之事,陆家已经上报巡城御史,到时开案审理沈海做人证,啊,还有成亲那事,你户籍有问题,成亲自也是不作数的。“   那话音一顿,又继续道:   “本想着如果你今日能跟我回去,自然也不会费这么大劲了,可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后日我们公署见。”   芸娘转过头,只望见陆安歌转身上了马车,那马车渐渐隐去在渐落的日头里。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那日头渐渐落入云下,霞光都看不大清,带着些凉气的夜风吹来,芸娘依旧呆呆地站着。   身边响起了些车辕动静,马蹄声在身边停下。   “怎么站在这里。”   芸娘转过头,只见顾言下车,穿着一身青衫,带着些春末夏初的青木香气。   “怎么了?”   “没,没。”芸娘眨了眨眼,扯出个笑,“饿了吧,我去做饭。”   顾言看着那背影,微微垂下眼,跟着她走进了屋子里。   夜色落在院子里,从敞开的窗户里望进屋子里,油灯的光亮映在白瓷的碗边,芸娘望着那灯芯明灭,跟自己现在的处境一样,手里的勺子搅了几下,冒着热气凑到嘴边,直到一股滚烫的触觉从舌尖蔓延过来,火烧火燎地疼。   顾言抬眼,见芸娘五官皱在一处,皱着眉头,起身将帕子递到她嘴边,   “吐出来。”   芸娘摇摇头,虽没说话,支支吾吾半天,涨红着脸硬生生把那口粥咽下喉咙眼里,含糊的说:   “唔,不能浪费粮食。”   顾言瞥了她一眼,抬手从一旁壶里倒了杯凉水,把杯口凑到她嘴边。   芸娘就着他的手抿了口,只觉得一阵清凉,刚抬眼,手指又伸到眼皮底下,   “张嘴。”   芸娘下意识地张开口,那手指擦过唇边,她愣了下,只觉得那指腹格外柔软,没由来的又想到了那天他让她说喜欢他的事,可还没来得及细想,嘴里冰冰凉凉的蔓延开来,含糊地问:   “虾么东西?”   顾言摩挲着指尖,一挑眉:“甘草黄连片。”   听着名儿就苦到家了,果然一阵苦涩在舌尖漫开,芸娘皱着小脸,可还没等这苦味过去,就被顾言捏起了下巴尖,固定住她的视线,她望着眼前站着的人,从高到低看着她。   顾言这副不笑的模样,总觉得是有些吓人,不是面子上的,是骨子里透出来的气势,让人不敢有所隐瞒。   “说吧,心不在焉的,到底什么事。”   芸娘迎着光,面上纠结起来,想到那陆安歌说要诉状那事儿不知道怎么开口。   顾言见她这副模样,眉头蹙起,眼神冷然,   “今日你不是去给李三送东西去了,他又欺负你了?”   “没,没。”   芸娘急忙摇摇头,这李三属实是招人恨的体质,凡事容易想到他身上。   她想了想,还是垮着脸,叹息了声道:   “刚陆安歌来了,她同我说沈海上京了,还要到官府里去说,将我户籍落在陆家。”   “还说,若是改了户籍,那婚书也就不算数。”   顾言松开手,微微垂下眼,   “就这?”   芸娘睁大杏眼望向顾言,什么叫就这,他怎么听到婚书不作数,一点反应都没有,她两腮气鼓鼓地鼓起来,像只炸毛了的狸猫,   “顾言,你是不是早盼着那婚书不当真呢,我给你说,没门!”   顾言一挑眉看了眼她这模样,眼角有些笑意,撩起袍子,在她对面坐下,将她碗拉过来,用勺子轻轻搅动,   “哪来那么大气性,胡思乱想,自己把自己吓得倒不清。”   芸娘看着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道顾言肯定是有法子的。   “那后日真如陆安歌所说,让我去公署府和沈海对峙,可有什么解决的好法子吗?”   “认了。”   “认了?”芸娘声音提高几分,“那不是我得回陆家。”   “你是认了,可不用回陆家。”   顾言瞥了她一眼,缓缓道:   “其一,我不是白身,你我不能轻易解除婚约。”   “其二,倒是可以借着这次公堂对峙,揭发陆家有人要害你,让陆家忌惮起来,不敢再轻易动手。”   顾言把微凉些的粥碗重新推到她面前,   芸娘微微蹙起眉头,透过灯光望向他,   “你的意思是……”   顾言一挑眉,提了个法子:   “既然沈海就在这京城,那把沈海找到,让他反咬陆家。”   “可怎么才能让他开口……”   芸娘皱起眉头,顾言嗤笑一声,   “怕死的最惜命,让他开口不难。”   听到不用回陆家,婚约也不作废,虽然沈海人不知道在哪,但总算有了法子,芸娘总算松了口气。   她突然想到国公府门口那档子事儿,她对顾言道:   “不光是这事儿,今日我去送礼的时候正好赶上谭春儿入府,就见陆安歌送她,但李三说陆安歌身边有景王的人。”   “景王?”   顾言脸色严肃起来,眉头紧蹙,   “他确定?”   芸娘急忙把话转述道:   “李三说,那人曾在巡抚司当职,他见过。后来他先回国公府要查查那谭春儿的底细,还让我传话说,说若是国公府有了问题,恐危及你殿试。”   顾言蹙起眉头,半晌没吭声,芸娘觑着顾言脸色,   “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顾言撩起眼皮,   “你知道,建元年初,太子造反那夜也是巡抚司先接到消息赶到的吗?   -----------------------   清晨,一辆马车晃晃悠悠从陆家出来,穿过街巷,轻车熟路地朝着闹市街坊里一处驶去,钻到了处儿不打眼的背巷子,车上的人下来再乘上另一辆车,一打马掠过十字,朝着市集更里面的街坊里钻进去。   隔了不远处,一辆马车跟在后面,芸娘掀开帘子,回过头道:   “顾言,你说陆安歌这是要去哪儿?”   “景王多疑,若是他让手底下人做事,多爱在这掩人耳目的市集暗坊处聚集。”   顾言顿了下,   “昨日,我让王伯去旧交的守城官那里打听了下,沈海是进了京,可没进陆府。”   芸娘蹙起眉头,“你是说……陆安歌把他安排到了别处。”   “她一个闺阁女子能有什么办法。”   顾言瞥了她一眼,   “多半还是借了景王的地方。”   车子跟着驶到汴河边一处码头边,码头后处是成片交错的低洼巷子,巷子里堆着三三两两杂物,因着没有排污,从里面吹出来的风带着些腥味和霉味,偶尔有三两孩童在巷子里光脚跑。   芸娘坐在车上,在巷口望了一阵,听得棚屋里些曲调和着些嘈杂声传出来。在这里居住的都是外来客商和苦力,是最好的隐匿地点。   就在此时,只见前面陆安歌下车,四下打量,入了一条胡同,她在一间棚子前停了下来,伸手敲了敲门,房门打开,将里面的人影挡住。   片刻之后,芸娘看到陆安歌从门里出来,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那应该就是这儿了。”   芸娘正要下车,顾言拉住她,   “不急。”   他对着前面的车夫道:   “若是我们半柱香没出来。拿着这玉佩,去国公府找李三郎,说是景王有异,国公府有难,他自然会来。”   说完这些,他才下车,看向芸娘,慎重道:   “小心点,不对就走,不要硬碰硬。”   芸娘点点头,心跳得极快。她走到门边,在门外就听到了骰子的声音,这竟然是一处赌场。   她抬手,敲了敲门,   “谁啊?”   门拉开一条缝,那守门的人狐疑地看着她和身后的顾言,似因为他们是陌生面孔,格外警惕。   芸娘眼睛一转,笑了笑,   “我是陆小姐派来的,她刚才说落了东西,让我回来取。”   那人迟疑地拉开门,芸娘强装镇定走了进去,棚屋后是一个颇为宽敞的大屋,光线昏暗,只见十几人趴在长桌上,个个都红着眼,身旁堆满了铜钱,   “这边走。”   仆役正领着他们俩往前走,芸娘往前却撞到了个人,   “妈的个巴子……”   那人猛然回首,嘴里的话还没说完,转过头看清来人,眼睛突然睁大,惊恐道:   “陆,陆芸……”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要找的沈海!   沈海一把推开桌子上的钱,转身就往门外跑,顾言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芸娘也急忙握住他的手腕,沈海抻着嗓子大喊,   “来人啊!救命啊!”   话音将落,从院子里聚集来几十个黑衣人,刚才进门的时候都不知道这些人在哪藏着的。   顾言挡在芸娘面前,一扫过这些人手里的横刀,和那黑衣之下隐隐约约可见的盔甲,他微微眯起眼,   “你们……是兵?”   作者有话说:   先发了,看下大家的评论,晚上改一改,今天更新完啦,准备改改前面的然后写写明天的,争取保持日更!!!感谢在2022-04-19 12:04:26~2022-04-20 16:3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禾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沈海(待修)   像是一瞬间, 赌坊的嘈杂喧嚣声突然被清空,偶尔风吹过,带来些兵器盔甲相撞的声音。   这群突然冒出来的黑衣人站在这棚屋院里, 围成一个圆,堵住每一处可以跑出去的空隙。   沈海睁着惊恐的眼, 手脚并用地扑腾, 芸娘眉头一皱, 看他这般不老实, 怕他真的挣脱跑掉,揪住他的领子, 将他双手向后一扭,跟拧鸡仔一样拉到眼前。   沈海两腮抖动, 眼里只剩惊恐,余光瞟向外圈的黑衣人,猛地站起来, 疯了一样向前跑去。   芸娘心里一惊,急忙想去抓他,可转眼刀就落在眼前, 她手腕被一拉,整个人向后退了几步,顾言整个人挡在她面前。   只见那些黑衣人团团逼近的, 芸娘心里一凛,担心起顾言来,她四下一瞥, 捡起个抵门木棍, 上前一步对他低声道:   “顾言, 我力气大挡着, 一会儿乱起来,你就趁机跑。”   顾言蹙起眉头,看了她一眼,拉住她的手腕,   “不用,时候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   芸娘听到这话还没反应过来,一支箭划破凌空直接射中最近黑衣人的影子,抬起头只见墙头上架起密密麻麻箭弩,门被撞开,一群护卫模样的人破门而入,只见李三抓着沈海的衣领往里一推。   “国公府李延,尔等贼寇,杀!”   话音将落,那群黑影来不及奔散,就被门边涌进来的人冲了个七零八散,一时间寒光凛冽,只听见兵器相接的厮杀声。   可到底李三这边人多势众,芸娘只觉得不过是眨眼间,那些黑影就倒下,只剩下满院子的尸体,护卫在一旁收拾残局,李三郎收了弓,拿脚踢了踢地上的人,对着顾言道:   “我接到你那消息的时候还不大信,没想到这么个破地方还藏着这么些人。”   顾言闻言,俯下身子,翻了翻这些尸体衣物,李三皱着眉头看向他,   “怎么?哪里不对吗?”   天色阴沉沉的,顾言没抬头,脸色压在这阴天里,不变喜怒地淡淡道:   “肩上有茧是穿盔甲所致,大腿有磨痕是常年骑马,我没猜错,这些人是兵,还是骑兵。”   说着,他松开手,摩挲了下指尖,刚翻动衣物留下些粗砾感觉,   “黄沙?”   李三神色一凛,脸上布满寒霜,眼里冒着光,望向顾言,   “骑兵,黄沙,你是说这些人难不成是西北边军?”   顾言眉头也皱起来,刚还想说什么,只听身后风中传来男人阵阵哀嚎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我错了,芸娘!看在我小兄弟养你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给我条活路吧!”   李三郎也顺着这音望去,院子的角落里,刚要逃跑那中年汉子臃肿的身子跪伏地上,涕泗横流,好不狼狈,而他面前的年轻姑娘,只那么站着,冷冷看着地上的人。   李三皱起眉头,觑着顾言道:   “诶,那是她什么人?”   顾言抬眼,目光萦绕在女子身上,淡淡道:   “她大伯。”   李三有些意外,攒着手道:   “她还有亲戚在京城?看她力气大的怕人,还以为她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过,她这大伯也看着不成个模样些,怎么跟这些人混在一起。”   “不是亲生的。”   顾言目光没收回,只淡淡道:   “芸娘父母没养过她,她是被人收养长大的。”   听到这话,李三收起了些玩世不恭,不由地认真多看了芸娘两眼,轻声嘟囔了句,   “难怪。”   院子里的一角,芸娘站在墙根,俯视着眼前痛哭的沈海,思绪也从刚刚的慌乱中缓过来。   她冷静的开口:   “我听陆安歌说,你要去公署作证说我身世?”   伏在地上的沈海身子一僵,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那,那都是陆家妮子骗我的。”   芸娘瞥了他一眼,冷着脸,   “起火那天晚上呢?”   听到芸娘提起那晚大火中的事,沈海身子一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芸娘语气渐冷,   “你抢我的金锁,还把我推到火里,差点就要害死我了。”   “那,那也是陆家指使的……”   沈海满头大汗的辩解道。   只听他找到一个话头,眼睛跟只老鼠样四下转着,把那话在嘴里转来转去,   “对,对,都怪陆家。”   “自从他们出现之后,就没有一件好事,这次上京也是他们找我来的。”   芸娘听到这话,心里一阵冷笑,沈海是个什么货色,她最清楚不过了,这一世虽然有陆家撺掇,但沈海本身就是个为了钱财什么都能干出来的小人。   “芸娘,我,我发誓,我绝不会再说什么。”   沈海抬起头,决然道:   “我这就走,回村里去,再也不来京城。”   芸娘听着沈海这些话,心下嗤笑,她相信今日她放过了他,只要他还赌还缺钱,来日他一定又会卷土重来,想方设法在她身上获取利益。   芸娘看向他冷冷道:   “你发什么誓已经不可信了。”   她望着这阴暗的天空,深呼出一口气,   “一直以来,看在我阿爹的情分上,你让我嫁傻子,想要霸占房产,把我往火里推,这些我都忍了。可你不该贪心同陆家搅合在一起!”   沈海心里一惊,在赌场这么多年,让他有种危机感,他扫过这四下的兵,和不远处目光森森的人,他膝盖往前蹭了两下,   “芸娘,芸娘,我就是一时糊涂,你放我一次,千万别,别让他们动手。”   “我不杀你,我答应了我阿爹,留你一命。”   沈海心里刚松下一口气,只听芸娘又道:   “只不过,放你活着,不是让你胡作非为,你还欠我阿爹一条命。”   “什,什么命……”   沈海不可置信地抬起眼,似乎有些恐惧,   “陆芸,你,你在说什么……”   芸娘望向他,眼里一片冰冷,语气却出奇地冷静,   “我阿爹当年是因从台阶上摔下去,脑后受伤而亡,可他腿脚不便,平日里走路都格外小心,怎么会轻易受伤?“   沈海嘴唇抖动半天,没说出些什么来,芸娘压下身子,看着他,   “那日我亲眼看见的,我看见你把我阿爹从台阶上推下来的。”   “我没有,你胡说。”   沈海脸色惨白摇着头,芸娘语气压着,   “沈海,我阿爹哪里对不住你?”   沈海睁大眼睛,喃喃道:   “不,不可能,当时明明没人……”   芸娘眼里泛着些红,   “老天爷开眼,我那日去市集回来晚了,正好看见你推了我阿爹,他喊你名字,你朝西边慌忙逃走的,还说我没看见?”   “你,你……”   “而且我有证据,崔曙崔大人曾是我爹故友,他来吊唁的时候,我曾委托他请仵作验过尸。”   “我阿爹临终百般嘱托不让我管,他不想我找你麻烦,可是你呢?沈海,人活着得凭良心。”   沈海似乎舌头忘了动,只僵在那儿,芸娘一字一句道:   “人都说枉死的人都会回来看看,大伯,这些年过去了,你可有见到我阿爹。”   沈海听到这,似乎终是绷不住了,头上冒着豆大汗珠。   “不是,不是我杀的,沈青山不是我杀的!”   沈海突然大喊一声,把院子里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只见他挥舞着手,凭空似在说些什么,情绪激动,   “小弟,你不是我杀的,我不是故意推你的,你再给我点钱,就一点,咱们就能过好日子。”   两旁的人将他拉住,嘴上塞了东西,拖了出去。看着沈海被人带走,芸娘走到顾言身边,从头到尾听到对话的李三瞥了眼顾言,又看向芸娘:   “刚你说的你阿爹那事……”   芸娘垂下眼,   “假的,我诓他的,那日我回去的时候,就见他已经慌慌张张地走了,之前我只是有猜测。”   顾言牵住她的手,芸娘笑了笑,抬眼看向她,   “我没事。”   顾言垂下眼,   “要是不想见,等明日之后,杀了便是。”   芸娘没吭气,半晌才道:   “真是人善被人欺,我阿爹临死都想留他,却没想他越来越得寸进尺。”   收拾完院子里的残局,天色不早,三人坐上了马车,晃晃悠悠从那贫民窟的暗坊巷子口驶出来,   “我叫人把风声锁住了,外边什么都不知道,不用担心叫人发现。”   李三说完,眉头皱起来,   “只是奇怪了,巡抚司,西北边军,陆家,景王搞这么些人,是要做什么。”   听到这话,芸娘想起昨日的事,开口问道,   “对了,谭春儿那边你查出来什么没有?”   “还真叫我查出来东西来了。”   李三瞥了两人一眼,皱起眉头,从怀里掏出块玉石,   “我从谭春儿嫁妆箱子里搜出个这么个玩意儿,下面还刻着些看不懂的字。”   顾言拿在手里看来看去,仔细地看了几遍,芸娘疑惑地问,   “这是什么?。   “三召村出的软白玉,极其罕见,也极难打磨刻字,曾有人出此物做祥瑞献给圣人。”   “你,你是说……”听到祥瑞,李三郎愣了下,倒抽了口凉气,   顾言抬眼,凉凉地道:   “这东西一旦出现在你国公府,就是僭越谋反,上一次见到这东西,是太子府。”   作者有话说:   赶时间,写的内容我凌晨再改改,谢谢大家啦~~感谢在2022-04-20 16:35:38~2022-04-21 23:5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棉袄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我一直都信你   “自太子府那夜过后, 那些太子府相关的人一部分当场处死,还有一部分就被关在这大理寺刑狱里。”   王世则领着路,带着顾言和李三郎穿过大理寺前署, 一路上小吏纷纷行礼,   “寺丞大人。”   王世则点点头, 略微避开些人群, 带着身后人到了一处铁门牢房前, 他与守牢的皂吏交待了几句, 使了个眼色,皂吏掏出大串的钥匙打门大锁, 向前一推。   ”吱呀”,那铁门露出条缝, 从里面传来些阴冷的风。   王世则在前面带路,一边往里走,一边对顾言和李三道:   “太子谋反的当口, 圣人下旨,把太子府里的几百口人都被拉到这大理寺里做审讯,当时不少没人挨过去的, 倒是有几个硬气的到现在还吊着口气。”   火把晃悠悠照过潮湿阴冷的石壁上,那光忽明忽暗,突然一把明亮的光划过眼前, 王世则把手里的火把绕了一圈,停在角落里的房子里,转过头对他们道:   “喏, 你要找的会做软玉的太子府匠人就是他了。”   顾言抬眼, 只见逼仄阴暗的木槛后吊着个人影, 这人双手, 喉咙都被紧紧绑在架子上,污秽满地,没个人样,他缓缓上前几步,淡淡道:   “三召村出身的匠人吴师傅?”   听到这话,那人只是微微动了动脑袋,这么微微一侧,脸上青肿血污糊成一片,很难分辨出原本的模样,顾言从怀里掏出那块软白玉,递到他眼前,   “吴师傅,可认得此物。”   那人看到这块玉石,突然有了剧烈反应,只一个劲儿不住地摇头,   “不……不是……。”   “不是什么?”   顾言皱起眉头,李三郎听到这话,也走进来,可那人说完这句话又蜷缩起来,似是惊恐于刚才说了话,像一团黑色的影子又隐在这阴暗的牢房里,倒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顾言垂下眼,打量着眼前人,慢悠悠道:   “吴师傅,你可想好,今日寻到这里,便是想给你谋条生路。”   面前的人低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顾言极有耐心道:   “若是这白玉祥瑞真是你做的,不止你一人遭殃,便得诛九族。”   顾言说到这里,脸色映着暗光,阴恻恻道,   “你的妻儿父母,整个三召村里的宗族都会被牵连,一个不剩……”   “他……答应我的。”   架子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他仰起头,嘴唇外翻,唇边上有着血迹干涸的痕迹,   “他答应保我全家和三召村村民。”   顾言眼睛微眯了眯,俯身前倾,   “吴师傅,你当我手上的东西从哪里来的,不过又是故技重施,可若那位真登上大典,没了任何牵制,你道他会守诺留人把柄?”   那人僵了下,半晌没了声音,只听牢里滴答滴答的水声,像是磨着人的耐心,终于沙哑的声音响起,   “不是我做的。”   “是……有人知道我擅长做软白玉,特意仿的。”   “就算……就算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给太子做这种僭越之物,况且……哪有这么巧,前脚刚发现,后脚巡抚司就来了……太子性子懦弱,当时也是吓怕了……”   李三郎听到这话,神色一凛,望向那人,   “这东西不是你做的,你可能证明?”   吴工匠缓缓抬起头,艰难道:   “我三召村最擅刻这种白玉,但会在边角刻一处独有的暗纹,看不出来,能摸出来,这也是为了证明东西从我们这里出去,你摸摸这东西,光滑无暇,自不是我做的。”   这话一出来,几人都是神色严肃,如果这工匠今日说的是实话,那太子那日就根本没理由谋反!   王世则看了四下一眼,催促道:   “时间不早了,不能在这里再耽误,把人先提出去。”   可话音将落,只听一阵响动,似是有刀的声音,   “谁要提人啊?”   李三郎看清来人,眯着眼道:“现任巡抚司使都虎,这条景王的狗怎么来了?”   都虎一扫王世则,还有他身后的李三郎和那阴影里看不大清的人影,话音一扬,   “好啊,你个小小大理寺丞,竟然敢带无关闲杂人等进刑狱?!”   王世则倒也没慌,他扫过这身后巡抚司的兵,哪有这么巧合的事,他们前脚进来,后脚就跟着,必然是景王那边得了消息,让过来堵人的,他冷着面皮回道:   “无关人等?我带什么人自有三司监察,用的着你巡抚司盘问?”   王世则说完,顿了下,凌厉的目光射向都虎,   “再说,你们巡抚司擅闯大理寺不算无关人等吗?!好歹我还是个寺丞,说来是审问犯人,你们是做什么?是来审我大理寺官员吗?谁给你们这么大的权利?!”   都虎冷笑一声,“你少在这扣高帽说吓唬人的话,这人景王今天要了,给我带走!”   “我看谁敢?”李三站在狭道中间,堵住去路,都虎扫了他一眼,啐了口吐沫,   “李三郎你吓唬别人还成,兄弟是在西北当了八年的兵,实打实军功爬上来的,我劝你老老实实靠你的清贵武举人去,今日这事你别沾,沾了怕是连你国公府都得拖累下来,你说说你祖父那么大年龄了,还给你擦屁股,不嫌丢人吗?”   “狗崽子!”李三郎听到这话,脸被火把映得通红,那都虎一挥手,“来人!”   “慢着。”   一声清冽的声音穿透嘈杂,都虎一怔,看向那从阴影中走出来的人,   “你,你是……顾言?”   “都巡使,这么快就忘掉当年你前任上司王巡使是怎么死的了吗?”   都虎脸色一变,“做什么提我大哥,有目共睹,当年他是被叛党旧太子杀了的!”   顾言缓缓走近,站在都虎身前,顾言年龄没他大,身量却还比他还要高出半头,只看着他眼睛,带着些压迫的气势道:   “那一夜,你也在太子府吧,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敢说,你真的亲眼见到太子谋反吗?太子又真是因为谋反杀的王巡使吗?”   都虎神色一怔,“我,你……”   顾言看了他一眼,嗤笑道:   “都巡使,我记得当年是王巡使力保你调回汴京的吧,我祖父曾说没见过王巡使那么低声下气求过人,可你呢?当了八年西北兵,没一点血性。”   都虎抬头看了他一眼,暗光下说不出个什么来,几人对峙在这里,似谁都不肯让步。   终于,都虎握紧刀把,眼神闪烁几下,咬着腮帮,喊了声,   “巳时巡城,走!”   四周响起些细细簇簇的刀入鞘的声音,都虎经过顾言的时候,只听他声音淡淡道:   “还有一事,那夜我外祖为何没劝住太子?”   都虎顿了下,深深地看了顾言一眼,脸上有着难以言明的挣扎,最终那话极小声从牙缝里露出来,   “那晚,我大哥……王巡使独自进了太子后院,顾阁老一直和我在前院周旋,自始至终,并不知情。”   ————————   王世则带着顾言和李三郎从刑狱出来上了车,等车到了裕王府外,李三郎瞟了顾言和王世则一眼,掀开车帘道:   “以防节外生枝,殿试之前,我先把这人送到裕王府上去,派人严加看守。”   说完,便一撩车帘下了车,王世则看着晃晃荡荡的车帘,对着顾言道:   “诶,你还别说,自从上次和你家小娘子比试输了之后,这李三目中无人的臭脾气倒是收敛了些。”   说完,王世则回过头,只见顾言微微垂下眼,脸上晦暗不明,似乎还在想些什么,他叹了口气,   “还在想刑狱里的事呢?现如今人证也找到了,殿试在即,眼看你顾家能翻案不是天大好事,怎么还这样心思沉沉的。”   “没。”顾言淡淡地说。   虽然顾言说着没有,但看着顾言这副模样,王世则心里明白,这事看着有了解决的希望,但心结难解,任谁知道自己家是被冤枉得死光了都不好受。   这时,车子停了下来,王世则一掀开车帘,扭头就看见车外的人影,回过头对顾言道:   “哟,顾言,你瞧这么黑的天,你家小娘子又在那儿等着呢。”   顾言闻言望了眼,只见芸娘提着一盏灯站在家门口,黑夜里纤瘦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芸娘低着头,一边看着脚边影子的变换,一边心里嘀咕顾言怎么还没回来,昨天发现那软白玉后,今日一大早顾言就说去找人看这玉的线索,可到了这会儿,也不见人,难不成出事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些车辕声,她心里一喜,抬起头,抻着脖子望了望。   只见一个修长的人影缓缓从远处走来,那双凤眼在灯下逐渐清晰起来,芸娘松了口气,脸上带着些松快的笑意,对着来人刚出了个声,   “顾……”   手上的灯笼落在地上,上面的缠枝莲纹在火光下纠缠在一起,被滚烫的火舌卷起。   芸娘被顾言紧紧搂在怀里,肩膀上落下沉沉重量,鼻尖扑在他的怀里,四下都是他的气息,他搂着她的腰,似乎要将她揉进他身体里,这个怀抱,越来越紧,让她喘气都有些困难,耳边听着清浅呼吸声,芸娘只能闷闷唤了声,   “顾言。”   那双手搂着她的力度小了些,芸娘望着身后晃动的树影儿,心里直打鼓,轻轻地问:   “今日有结果了吗?”   “嗯。”   他下巴落在她肩上,淡淡应了声,过了半晌,略带沙哑疲惫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芸娘。”   她仔细听着,只听他一向冷静的话里带着些轻微颤抖:   “我顾家没反。”   芸娘怔了下,顾言拉开些距离,微微低下头,轻声而坚定地说:   “我祖父,父亲没做错事,我顾家没造反。”   这话像是说给芸娘听,又或是说给他自己听,再或是说给世间旁的声音听。   说完他看向她,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里有丝少见的犹疑,   “你……信我吗?”   虽说是因为前世芸娘早就知道顾家是被冤枉的,可如今看到顾言自己一步步调查清楚之后,这种如释重负的话,很难不让人动容,这个时候即使是平日里再坚强的人,也需要一个依靠。   芸娘抬起脸,看着眼前的人,心里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头一次她不觉得自己是为了钱,为了图顾言将来能当大官,此时她只想告诉顾言这世上有人陪着他。   芸娘缓缓拉住他的手,就那么仰头望进他的眼里,缓缓露出个温柔坚定的笑:   “我信,顾言,我一直都信你。”   作者有话说:   emmmm又是菜鸡作者的一天感谢在2022-04-21 23:59:51~2022-04-22 23:5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忘忧清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了睡睡了吃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诉案   到了四月中旬, 吹来的风都带着些温意,蝼蝈拉长的嗓子在院里唱着曲儿,掩着月色在寂静处说些私语。   顾言把外衫挂在架子上, 白日里跑了一天,身上冒出些细汗, 他松下领子, 转头就见芸娘对着铜镜正拆发鬓。   他眯起眼, 只见她白净的手指灵巧穿梭在发间, 几下将绾着的头发松散开,嘴里咬着个梳篦, 黑鸦般的发丝披拂在身后,有风从窗底吹来, 映着素净的中衣,倒是有些说不出的温婉。   芸娘取下梳子,她头发惯常细软, 梳了几下后头,似有一处打了结,揪住一处缠成了团小疙瘩, 钻心地疼。   正拉扯间,只觉略带凉意的手指轻轻抽走她手里的梳篦,梳子顺着发丝向下, 力度极有耐心和温和,仿佛和他的人一样,总有种说不出来的细致劲儿。   “顾言。”芸娘想着刚才他的话, 纳闷开口, “既然不是太子造反, 为何大家都说, 那夜太子杀了朝廷的人?”   “有时候,大多数人说的不一定是事情真相。”   她愣了下,抬头望着镜子里的人,可惜那镜子模模糊糊的,看不来个什么,只见那抹泪痣在眼底下隐隐约约,   “当晚,我祖父是听到太子府人来报信,巡抚司在太子府查到了违禁之物,当时圣人在南山太真宫修道,我祖父为了调停此事,让太子得以日后面圣辩说,才连夜去的太子府稳住局面。”   那梳子顺着发丝向下,话音突地一转,语气渐冷,   “谁知,一个时辰后,便传来了太子杀了巡抚司使,和我祖父一起谋反的消息,景王接到消息带入入府,太子畏罪自杀,我顾家也满门抄斩。”   芸娘一怔,只听他道:   “今日我去刑狱找那匠师之时,还碰到了现任的巡抚司使都虎,他原是上任副使,当夜也在太子府,他说太子杀巡抚司使的时候,我祖父还在外院跟他交涉,根本不知情,而那匠人也说,太子懦弱是听信了旁人的话。”   “所以……”   “所以当夜极有可能,是太子害怕,叫人怂恿之下杀了巡抚司使,可没想到正中景王下怀,等太子意识到这事之后,才畏罪自杀。”   芸娘倒抽一口凉气,她可没想到太子府那夜竟然还有这般隐情,她扭过身子,望向顾言,   “可你这么说到了殿试上,圣人会信吗?万一圣人不信,还得罪了景王……”   “芸娘。”   顾言手里的梳子停了下来,慢慢俯下身子,与她凑得极近,缓慢道:   “权力是最禁不起揣摩的,真相是什么不重要,只要他起了疑心,这事就已经有一半是真的了,剩下那一半,迟早也会成真。”   --------------   日头正起,公署衙门里开始走动起来,昨日的公文堆在案头上,褐衣小吏三五站在门前,巡城察院听着是个威风凛凛的地方,其实平日里就是管管治安,处理些鸡毛狗碎的大小案件。   赶上年岁好些的,办上些朝中大臣之间的纠葛,捞些油水。赶上那风平浪静的日子,没得就是审理些诉讼,今日就有个诉讼,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是工部郎中陆大人家的私事。   这案子说得是陆家还有一亲女流落在外,户籍不知为何一直没改,还与人私自结亲,现告到官府来,想婚书作废,把户籍迁回陆家。   御史坐在案后,看着这诉状,扭起眉头。   工部郎中不过从五品,在京官中也是不上不下,于理,这案子倒是没问题,找自家亲女改户籍,可于情,你家闺女都成亲了,还要找回去,这倒是有点不常见。   难不成那夫家对她百般苛责,陆家看不过去,才诉至公堂?   “大人,时辰差不过了,该过堂了。”   御史大人看了眼天色,摁下心中疑惑,这才向前面走去。   公署衙门前围着好些人,审诉状多是公开的,这也是旧历改的,多是为了给百姓起警示作用。   这边绕过人群后,一辆马车停在了树荫下,芸娘掀开帘子,从车上下来,一转头,车里的人一挑眉道:   “确定不要我陪你?”   芸娘看了眼顾言,杏眼瞪得滚圆,   “陆安歌我还是应付得来的,既然是我自己的事,自然要由我自己了结,怎么能事事靠你呢?”   其实她靠他也挺好,他也是极愿意的,顾言心想,可看着芸娘倔强的眼神,这话还是没说出口,只顿了下,抬眼对她道;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有事叫我。”   芸娘听到这话,没来的心里多了几分底气,她点点头,颊上浅浅露出梨涡,转身进了公署。   她穿过人群一进去,就见陆安歌从另一侧门处走了进来,她今日梳了个时下汴京城里流行的高髻,髻上压金簪四只,缀着素雅的小珍珠,那珍珠衬着素净的面庞,再加上身后的侍女仆役,通身富贵官宦人家小姐的气场逼人。   围观的百姓不由得有些窃窃私语,再打量一旁穿着朴素的圆脸姑娘,心里大约知道谁会赢官司了。   陆安歌款款走到芸娘身前,扫了眼她道:   “妹妹,府里已经备好了,只待今日之后,妹妹同我回家了。”   芸娘看了她一眼,没做言语,这时轮值审理的御史从后堂走进来,他落座后,一扫堂下,对着陆安歌道:   “陆小姐,讼状本官已经看了,可这之中,还有些原委不详,望如实禀情。”   陆安歌温顺地点点头,端的是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大人问就是了,我陆家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自当不作虚言。”   御史点点头,翻了翻诉状道:   “你这里写,陆夫人育有两女,可为什么你留在陆家,这陆芸流落在外呢?”   芸娘一听这话,抬起眉头,感情这陆安歌在状子里说她俩是亲生姐妹?   也是,陆安歌不会说自己是假千金的,她和林贺朝的婚事这一世还没作废,更重要的是她还得为景王办事。   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陆家女的身份对陆安歌来说格外重要,所以她必须是陆家的亲生女儿,同她是亲姐妹。   “禀大人,这事说来话长。”   陆安歌缓缓道:   “当年我娘从外家省亲归来,路过西李庄羊村,突逢大雨引山洪封路,没得办法在村子里暂住,那时正好临盆,就叫了个村里的稳婆接生,谁知那稳婆心肠恶毒,她自己没得孩子,就把我妹妹抱走,骗我娘说只生了一个,后来被我家管事张娘子怀疑,稳婆又做贼心虚,把我妹妹扔到荒郊野外,被个老兵捡走,这才有了我妹妹流落在外。”   御史一皱眉头,   “那当时是没有发现吗?后来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当时是没有发现,也是三年前,那稳婆得了不治之症,听人说是积攒了罪孽,因果报应,这才找到我家声泪俱下,忏悔当年之事,我娘听到当时都生生晕厥了过去。”   “当时可报案?”   “报了并没有寻到人。”   说到这里,陆安歌用帕子抚了抚眼下,人群中一阵唏嘘。   御史大人看了她一眼,顿了下,   “那后来又怎么寻到人的呢?”   “还算那稳婆有些良心,扔我妹妹的时候,给她放了个我陆家的长命锁。”   “长命锁?她一稳婆如何有此物?”   “接生的时候从我娘衣物中摸得的,她原本就是手脚不干净,贪财品性不端之人,好在罪有应得,已经病死了。”   说到这儿,人□□头接耳,起了不断的窃窃私语,寻常百姓不就爱听这种故事,百转千回,恶人有恶报。   芸娘在一旁听完,秀丽的眉梢一挑,看向陆安歌,好嘛,这是把罪全部推到了她死去的亲娘严稳婆身上。   这事说得和原本是不大相差,可动机全错了,严稳婆是为了自己女儿能享荣华富贵,才偷换了孩子。   芸娘眯了眯眼,再说严稳婆每年都会给陆安歌庆生,那就说明陆安歌是早就知道自己身份的。   至于后来在陆家揭发这件事,结合这段时日在汴京的调查,她心里有个大胆猜测。   陆安歌与她的生辰不对,而宫里来的人要找的是那个生辰的陆家小姐。   如果单纯是进宫,陆安歌的性子不会如此推诿,那必然是这件事是有一个极不好的结果,不好到让陆安歌宁愿在赵氏面前揭露自己的身份,也不愿进宫面对。   “要是这样的话……”   那主审官听完,眉头蹙得愈发深,   “按我大周律,若是诱取良人子女,自当是重罚诱取者,改迁原籍。”   “大人且慢。”   一直没说话的芸娘突然出声,   “严稳婆死了,这些话也仅是她一面之词。”   她扫了眼对面安然的陆安歌道:   “你可见过那长命锁?”   陆安歌心里一跳,她看向芸娘,她明明知道沈海会作证,故意提这话是何意?   御史一听,是啊,这关键物证呢?   他看向陆安歌,陆安歌也没慌张,缓缓道:   “我是没见过,但稳婆生前也说了,就是个老兵将我妹妹捡走了,说是要去漳州卢县,后来顺着寻过去,捡到我这妹妹的老兵有个兄弟名叫沈海,他见过那物什儿,前后一说时间也对的上,自然就是她了。”   “哦,那人证何处啊?”   “他……”   陆安歌正要开口,忽然有个仆人匆匆走到身后,在她耳边说了两句,陆安歌脸色大变,又惊又疑。   芸娘知道她发现沈海不见了,这才扭过身,面向那御史道:   “大人,我也有另一版陆家女的故事,想跟您禀情。”   陆安歌右眼皮一跳,只见芸娘指着她道;   “她陆安歌从头到尾都不是什么陆家小姐。”   作者有话说:   都虎的剧情,增添放在上一章,微笑,这本写完,下一本我如果再敢不写细纲和章纲随便开文,往我脸上呼砖头!!!我发誓,这本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掐人中。感谢在2022-04-22 23:59:03~2022-04-23 22:3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七star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打脸   “陆家夫人根本就没生两个女儿, 她陆安歌是那死去的严稳婆之女!”   一石激起千层浪,门外的百姓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片, 皂吏喊了两声,声音才渐歇。   御史皱起眉头, 瞥向那堂下的圆脸姑娘, 只见她倒似不在乎人群中的议论纷纷, 朗声道:   “那夜陆夫人临产, 稳婆用自己的女儿换了陆夫人的女儿,而稳婆之女正是眼前这位做了十七年陆家小姐的陆安歌!”   四周响起些抽气声, 谁都没想到这故事竟然还有反转,陆安歌眼神有些闪烁, 她,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心里有些慌乱,可转念一想, 严稳婆已经死了,当年的事绝对不会有人知道。   陆安歌猛地抬头看向她,脸上一片高冷之色,   “胡说八道!这话越说越荒唐起来,我生在陆府,长在陆府, 怎么会是个稳婆之女。”   她眼睛只瞧着芸娘,一字一言道:   “妹妹,这里可是公堂, 说话得有证据, 可不能因着一时赌气, 闭着眼说话。”   “这么多年, 谁闭眼说话还说不定呢。”   芸娘看了陆安歌一眼,扬起眉梢,转过身对着坐上的人,声音清脆道:   “大人,我有人证可以证明刚才所言。”   人证?!   陆安歌心里一惊,扭头看向门边,只见一个佝偻人影走近,那是个老妇人从外面弯腰弓背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她皮肤黝黑,粗布麻衣,一看就是下力气的穷苦人家。   御史皱起眉头“这是何人啊?”   芸娘一抬眉,“这妇人是西李庄羊村的村民,和那严稳婆是十几年的邻居。”   邻居?   周围人一阵窃窃私语,陆安歌瞳孔微缩,芸娘从哪找来的这么个人,御史大人只扫了老妇一眼。   乡下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老妇人见着官老爷站在这明晃晃公堂里,心里直打鼓,脸上有些胆怯神色,只走到大厅中央,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这才嗫喏开口道:   “我,我和那严稳婆做了十几年邻居,我知道严稳婆曾和她那短命汉子生过一个女儿,这事儿也不单是我知道,村里原先的老人也知道,只不过这两年都不在了……”   陆安歌心里一凛,怕再说下去怕真的抖落出来什么,赶紧侧身横站出来,扬声打断村妇的话,   “大人怎么能偏听一个村妇所言,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说不定就是和那稳婆坏的串通一气,故意说这些虚假之词,坏我陆家名声,坑骗钱财。”   老妇抬起头看向陆安歌,夹杂着些方言,黝黑脸上带着些红,   “我没说假话,我虽然是个乡下人,但我老婆子这辈子说话可都对得起自己良心。”   “良心?”陆安歌嗤笑一声,眼里尽是鄙夷,“你们也配?你们这些面向黄土背朝天的乡下人,吃糠菜,卖儿卖女,惯是些人穷心坏的,要不然怎么叫穷鬼呢?”   “你!”老妇颤抖着嘴,却没办法对这个趾高气昂的人说半句,因为她知道,这汴京里的达官贵人就是这样,这世道,人穷便是罪。   “怎么没良心?”   芸娘听了陆安歌的话,只觉得太欺负人,她看了眼陆安歌,又看向御史大人,掷地有声道:   “我自小从村子里长大,我阿爹也是个乡下人,穷怎么了?为了一双鞋磨破脚,一年到头收四五十斤的麦子,我们都是靠双手吃饭,不丢人。这世道不是人人都能丰衣足食,也不是人人生来就是好人家,可这些人也是最多的,难不成这些穷人连人都不算,连良心都不配提了吗?”   话音将落,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些窃窃私语,到底穷苦百姓还是多,本就有心无力的日子,还被人这般压着,心里也有些不忿。   “对,怎么不能算证词啊?”   “就是,我看那陆家小姐才仗势欺人啊。”   御史大人听到这话,看着那咬着嘴唇,脸色不大好看的陆安歌,又看了眼站在堂中昂首挺胸,满脸执拗的圆脸姑娘,心里也有判断,他皱起眉头对着跪着的人道:   “你若敢有一句虚言……”   老妇听到之后,哐哐磕头,   “官老爷,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她抬起头看向陆安歌,陆安歌心里一紧,看着那双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她,没由来让她想到她亲娘严稳婆的眼睛,她从前也爱这么看她。   她每次来找她,都要提着一篮子腌臜的吃食,陪着笑脸,可她最讨厌的便是她,她怎么能是个从稳婆肚子里出来的人,她曾想如果她真的是个陆家小姐就好了。   “你,你看些什么?”   “看你今日这副瞧不起人的小姐模样。”   老妇胸膛起伏,似有些说不出的愤怒,   “你个白眼狼,严稳婆是糊涂做了错事,当年用你换了陆家的小姐。可到底也没让你吃一分苦头,过着吃穿不愁日子。可你呢?严稳婆身子骨好着呢,可去年冬至从陆府抬回来就没气了,你倒是说说,她为什么人去得好好的,回来的时候人没了?!”   “你胡说些什么,我生母只有一个,那便是陆夫人赵氏,什么稳婆不稳婆。”   陆安歌扭过脸,冷冷道:   “再说她是突发恶疾死的,跟旁人有什么关系,扯出这些没边际的事来了,反正人也死了,还不随你们说。”   “你!”老妇扭过身,磕了个头说:“严稳婆曾同我讲,她那闺女耳背后有块红胎记,说是天生的福禄命,你到底是不是严稳婆的闺女,看看有没有那胎记不就知道。”   “一派胡言。”   陆安歌后退一步,却被皂吏拦住去路,她抽出胳膊,面色冷然,   “别动我,我好歹是五品官家的小姐,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叫人这般碰的。”   可这时那老妇扑过去,陆安歌还没反应过来来,几个侍女想拦住,在农田里干了一辈子的农妇即使上了年纪力气也是足的,这些柔弱的侍女哪里是对手,几个人混乱做一团,就只听那老妇抓着她后边的头发道:   “大伙儿看,这不是胎记是什么?”   人群中一下子炸开了锅,倒抽着凉气,   “她撒谎,原来她是个假的陆府千金!”   “她真的是稳婆之女!”   “可不是,看她刚那副瞧不起人模样,自己也不过是个稳婆的女儿。”   “我,我不是。”   陆安歌头发被揪着散开,珠簪散乱,哪还有刚才进来时的神气,脸色一片惨白,反而有些不伦不类的可笑狼狈。   她眼底有丝慌乱,瞥了眼老妇,又看了眼芸娘,眼里有丝恶毒,她不能就这么认了,她扑通一声跪下,   “大人,他们串通一气害我。”   见陆安歌已经急得有些口不择言,芸娘冷冷一笑,   “我为何要害你?”   “定是妹妹你叫人蛊惑了,才信了这些胡话,你……”   “够了,当本官好糊弄吗?”   御史看向陆安歌,眉头紧皱,眼神冷冰冰的,   “证词胎记俱在,今日由本官宣断,你陆安歌就是严稳婆的生女!”   惊堂木落下,就跟一锤子敲进陆安歌心里,砸得她头晕眼花,身后围观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来,她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判词,今日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跟长了翅膀一样飞得满汴京城都是,像是这十七年间做了场大梦。   她万万没想到,今日本是她要逼陆芸,没曾想把自己的身世抖落了出去。   御史冷着脸继续问道,   “我问你去年冬至那日你在哪里?那严稳婆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要是不说,我就把陆家上下都提点过来审问,若是那村妇说得属实,便是条命案。”   陆安歌脸色惨白,严稳婆是她杀的,严稳婆那日过陆府给她过生辰,被人瞧见了,她害怕暴露身份,就给她喝了碗毒腊八粥,现在她身份已经扒开,可万万不能再背上条命案,她清楚,以赵氏的性子是万万不会保她的,   “我,我……不知道,大人,我也是不知情的,我要是知道我的身世,断不会还待在陆家。”   陆安歌说着,脑子里还飞快转着,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今日这事肯定会传出去,陆家怎么看她不重要,林家与她的婚事必然是凉了,而且她手上还有严稳婆的一条命,事到如今,能救她的只有景王,她得向景王证明她有用,而景王一直想要把陆芸献给太真宫里的那人,所以今日说什么她也得把陆芸带走。   陆安歌强稳心神,抬起头,哀哀切切道:   “大人难不成真怀疑我与那严稳婆之死相关?我平时里连只鸡都不敢杀。再说我今日受点委屈遭人诬陷没什么,但得把妹妹的户籍带回陆家,起码也算我补偿妹妹这么多年受的苦了。”   御史看了她一眼,转向芸娘,   “话已至此,你可是陆家的女儿?”   陆芸点点头,“是,我是。”   “那你可愿回陆家。”   “不愿。”芸娘顿了下,果断道。   “胡闹!”御史语气凌厉,“无论如何,你都是陆家夫人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生育之恩比天大,你为什么不回去。”   芸娘一抬眼,“按理说,我是该回去,可大人,陆家要我的命!”   “这话怎么说?”   “陆家为了让我回去,烧我养父房子,绑我进京,还要唆使人坏我声誉。”   这时沈海被人推扭进来,陆安歌看到,他心里一惊,沈海怎么被陆芸带走了!   “这是何人啊?”   “我养父的兄弟,是个无赖赌棍,刚说那些事他都知道。”   只见那沈海眼神恍惚,身上脏污一片,嘴里喃喃道,   “不,不关我的事,是,陆家,张娘子,大小姐……”   芸娘看着他这副模样垂下眼,冷静道:   “大人,这么多年来,陆家对我并无养育之恩也就罢了,可如今这四次三番害我,陆家不是要我的命是做什么,再说还有这么一个假千金好姐姐,大人,您说,这陆家我能回吗?”   御史叹了口气,把案宗往前一推,用手揉了揉太阳穴,   “今日这事,本官在为官二三十年里,倒也从来没遇到过,可按照律法,你这户籍理应是陆家女。”   芸娘眨了眨眼:“按照户籍,我就更不应该回了,我成亲了。”   御史道:“你那没有父母之命便是不作数。”   “大人,我那门亲事虽然没有父母之命,但也是光明正大的,村里人都知道,还写了婚书,我自然是夫家的人。”   听到这儿,陆安歌猛地抬起头,她想起自己之前从沈海口里打听到的情况,   “陆芸你那婚书上连官府的印章都没有,怎么作数?!”   芸娘一愣,小地方成亲哪里来那么多讲究,她原以为有了婚书,众人见证就行了,可忘了还要过官府,她望向御史,御史皱起眉头,   “若没过官府,那你这婚书便不………”   芸娘心里一凉,睁大了眼睛。   “且慢”   一个修长人影逆着光缓缓走来,那声音依旧带着些清寒,却在此刻,比任何话音停在芸娘耳朵里都来得安心。   “大人,我与芸娘是两情相悦,也是合乎律法的,这是婚书,上面还有户部王老大人的章印,还请大人过目。”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敢看评论,也不敢看收藏,更完就跑啊啊啊啊啊尖叫鸡感谢在2022-04-23 22:31:18~2022-04-25 12:4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er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碗白粥 5瓶;雨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轻轻一个吻   芸娘一怔, 看向那光里的人影,丰姿俊秀,身形如松, 不是顾言是谁。只见他说着把婚书递给御史大人,待他走回来。   芸娘睁大眼睛, 攀着他臂弯, 斜看着座上的御史大人展开婚书, 踮起脚尖道, 有些心虚着急道:   “顾言,哪来户部王大人?那, 那婚书只是我找村头王秀才花了百文写的,这要让人发现了可怎么办。”   顾言瞟了她一眼, 心里有些好笑,她倒也知道心虚了,这可不是她一开始信誓旦旦地拿着婚书说要嫁给他的模样了。   他只一挑眉, 淡淡道:   “没事。”   没事什么,可把芸娘看着干着急,顾言这人就是长得一副风光霁月的模样, 心里恨不得八百个心眼,旁人急得抓耳挠胸,偏他总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不错, 既有户部王老尚书的批章,那这陆芸理应是顾家妇。”   御史大人的话一出人群中又是一阵窃窃私语,芸娘指尖一顿, 眼睛睁得跟只受惊的雀一样, 圆滚滚地瞪着, 户, 户部尚书?   “王世则祖父,你不知吗?”   顾言偏过头,淡淡道。   她哪里能知道,又没有人告诉过她。   陆芸有些恍惚,她光知那圆脸笑嘻嘻的王世则家里是做官的,可不知是位列九卿的尚书郎,想她自从跟顾言上京来,见到的多大官都不是官了,甭管这群平日里看着多不靠谱的狐朋狗友,一个砖头砸下来,家里十个有九个都是三品朝上。   御史的话一出来,众人唏嘘一片,这可是户部一把手的批章,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陆安歌听到这话,本就苍白的脸色,彻底没了丁点血色。   “今日之诉案,案情复杂,涉及人数众多,本官现把此案堂审整理上报,待明日公示于榜文之上,至于严稳婆之死……”   陆安歌心里跳了下,她抬起眼皮看向御史大人,只听他肃穆道:   “虽这严稳婆死因不明,但你即为生女,便应回村为其守孝,你可愿啊?”   “我……我……”   陆安歌咬了咬唇,虽说今日芸娘找来了人证,但毕竟没有确切的物证,她要说还是能再辩驳两句她与这严稳婆关系,可听着身后一片的窃窃私语声,她便知今日说什么都没用了。   在这汴京城里名声便如人衣,衣服脏了,人一打眼只会看到那件脏衣,便是说什么都没用了。   不如先把这事快速了解了,回去再做打算,毕竟陆芸这事急的不是她一人。   陆安歌微微眯了眯眼,收敛起心神,垂下光洁的脖子,咬咬唇,低低道:   “我愿。”   伴着城楼上的暮鼓声,公堂散去,围观人群随着白日里渐凉的温度一起三三两两地隐入街头巷尾,芸娘从公署里走出来,抬头望向天边缓缓落下日影,松了好大一口气。   仿佛要把前世今生那股子憋屈劲儿,在今日都散个干净。   陆安歌从另一边走出来,经过她时,站在她的身前,那双美目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她,仿佛头一次将她完完全全地放在眼里,看得清清楚楚,她抚了抚发髻,缓缓走近,   “我倒是小瞧你了。”   芸娘没有躲闪地看向她,认认真真道:   “你不是小瞧我,你是没看清自己。”   “看清?”   陆安歌嗤笑了声,走近了些,把声音压低了些,那柔柔的声音顺着傍晚的风吹到耳边,   “看清什么?你说人生下来都一样,为什么有的人就是千金小姐,有的人只能面朝黄土,一辈子庸庸碌碌,我陆安歌生就不凡,我哪样像个村妇的女儿,我想过好日子,有错吗?。”   说着,她直起身子,直直看向她,理了理衣襟,扬着下巴,冷笑一声,   “芸娘,你也别得意,这顾言总不能护你一辈子,你我这事,没完。”   芸娘眨了眨眼,只见陆安歌说完话,袅袅转身离开上了马车,随着那车帘一晃一晃渐渐消失在街角。   “在想什么?”   顾言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芸娘站在门边,眼神望着远处的车影,喃喃道:   “我在想,都是想过好日子,为什么我和陆安歌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你说这世道哪有一步登天的好事,总得付出些代价不是。”   顾言看了她一眼,觉得这话说得有几分老气横秋,像是经历过什么顿悟一般,倒不像她平日里的性子,轻飘飘地问:   “那你将来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芸娘偏过脑袋,望着远处圆圆的落日道:   “我啊,我从前就喜欢看村头的阿婆,她年龄大了,可身板挺直,说话也有力气,老了还能咬得动麦饼,养着好多猪羊,每天早上坐在村头看太阳,我想将来我也能过那样的日子,不愁温饱,能养活自己,”   顾言听着这话,一扬眉,看向身边的人,只见她整个人沐在霞光里,脸侧泛着些柔光,她扭过头,眼睛亮晶晶的,想着个小老太太坐在村头土包包上,眼角不由得带着些笑意,但转念琢磨出味来,一挑眉,   “那我呢?”   芸娘一愣,转头看向身旁的人,夕阳下笼着些光,他微微俯下些身子,眉目流转,话音轻轻的,   “芸娘,我可是你过了婚书的相公,你……不要我?”   “没,没。”   芸娘心里一紧,她咽了咽口水,他将来可是首辅大人,怎么能跟她回村喂猪吃麦饼呢?她急忙偏过脸,岔开话题,   “诶呀,时辰不早了,得赶紧回去了,不是说明日你殿试吗?”   顾言见着那匆匆忙忙的娇小身影,垂下眼跟在后面。入了夜色,一天的疲惫陡然松懈了下来,点点烛光被只纤细的手掩着,芸娘斜睨着屏风后的人影,只见里面的人解开外袍,挂在架上。   她看着那放在桌子上的婚书,缓缓展开,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订白头之约,自两不相弃…”   泛黄纸上红彤彤的手印,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再加上旁边的印章,陡然变得沉颠颠起来,芸娘有些出神,她当初写这婚书时,倒是没想到会有这一日。   修长的手指落在婚书上,垂下两缕青丝,话音轻轻落在耳畔,   “怎么?后悔了?”   芸娘猛然回首,只见他俯着身子,像把她笼在怀里一般,她磕磕绊绊避开他的视线,盯着那动荡的烛火,嘟囔道:   “谁,谁后悔了,倒是你别后悔,你到时候当了大官,没得朝里的人都说你顾言这么聪明的人娶个村姑做媳妇儿。”   顾言瞥了她一眼,灯下眯了眯凤眼,有那么一丝说不清的寒意,渗渗地道:   “我看谁敢说,”   他垂下眼,看着怀里的人,轻轻道:   “芸娘,你放心,这一世只要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没人再能随意欺你,辱你,我顾言发誓,终有一日,在这汴京,单凭我顾言二字,便能保你一生平安。”   芸娘愣了下,一时间说不出来什么,心里像是翻滚着热气,只望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心里有些慌,像是什么东西在那一汪静水里搅动,让人心神不宁,却又忍不住向里面看。   可又有个声音在一旁拉住她,顾言现在这么说,可等他真当了首辅之后呢,位高权重,杀伐决断,要什么没有,那时他还会在乎她是谁么?   月色笼着人眼,让人也朦胧起来,两人都没说话,只这么静静看着,往日里那些相处点滴似乎在这夜里蔓延开来。   芸娘咧开个笑,可那笑却有些勉强,她真怕把这话当了真,将来依赖惯了顾言,真要离开他可怎么办,她咬了咬唇,仰头看向他,   “顾言,别说这种话,若是将来没了我……”   话音没落,就被人吞进了肚里,那吻轻轻压在唇边,青涩却带着些珍重,跟着这夜风一样,温热却缠绵入骨,像是把这相伴的日日夜夜都融进去。   夜已经深了,院子里没什么动静,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她脸发烫地推开他,朦朦胧胧的灯光里,他瞥过脸,用指背缓缓抚去嘴角的水渍,眼下的泪痣带着些疏冷的意味,和他这动作完全不似一人。   芸娘只觉得他像是什么猛禽盯上了个猎物,话音映在这沉沉夜色中,   “芸娘,既是你先招惹的我,就别想跑。”   ---------------------------------   这一晚上芸娘都不知道怎么睡着的,只是往日横七竖八的睡姿都收敛了许多,恨不得整个人贴在墙上,辗转反侧一夜,醒来时,天光大白,只见顾言正站在那穿衣,她这才想起来今日顾言要去殿试。   “诶,穿那件青革丝的,我新给你做的袍子。”   芸娘趿鞋子下了床,取下袍子散开给顾言穿上,   “你个子高,我看之前袖子那里有些短了,那日铺子里从苏州新来的好料子,一尺要一两银子呢,我想着刚好扯了些给你做袍子穿。”   顾言站在那里,看着她伏在身前,映在晨光里,认真扣着扣子,一挑眉,   “百贯的裙子不舍得买,倒舍得扯一两银子一尺的布料给我做袍子。”   若是往常,芸娘必然会理直气壮说你是我相公,这点钱算什么,可今日这话却说不出口来了,她脸上泛了些红,只觉得那扣子在手里不听使唤,他微凉的手覆上她的手,轻轻一扣,便进了扣眼,却不肯松开她的手,   “这都是你将来要还我的,我也要穿漂亮的,最贵那种。”   “都依你。”   顾言笑了下,芸娘抬头看他,只见这衣服在他身上,真宛如青松,好看得紧,也不知道是衣服衬人,还是他这副好模样衬得这衣服贵气。   “那我走了。”   “诶。”   芸娘揪住他的手,踮起脚,在他泪痣下轻轻落下一个吻,顾言心里一动,只看向她,   “我等你回来。”   作者有话说:   要死了,要死了,还有七千字感谢在2022-04-25 12:46:10~2022-04-27 11:00: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忘忧清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袅袅兮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殿试   熹熹晨光里, 林贺朝走在崇政殿外的青石板上,抬头望着金龙飞檐,见那么点光隐没在飞檐之上, 这处飞檐与记忆中相对,让他确信这几日盘桓在他脑里的那些事, 并非他的臆想。   他像是实实在在经历过一遭, 他曾考过殿试, 走过这条宫道。   只不过那时国公府之事刚过, 名声传得不好,他心情烦躁, 当日考得也不好,只堪堪得了个二榜的名次, 后被外派到州府做知州,再回汴京便已隔经年。   林贺朝收起眼,听到对面传来些动静, 三三两两走过些贡生,或有熟悉的面孔,微微点头问好, 可转过身只听那窃窃私语声在身后响起,   “诶,你看那林贺朝丰神俊秀, 气色沉稳,想是今日殿试胸有成竹了。”   “我看也是,昨日我父下朝还同我说, 今日这一榜状元唱名赐第必然是在顾, 林两位之间角逐。”   “林是林贺朝?那顾是……顾言?”   伴随着话音, 只见廊下走来一个人影, 映在晨光里,一身青绿长衫款款踏光而来,似有天成的神韵,身后不由得响起些感叹声,   “每次看到这顾言,总觉得这人不需要做什么,光站在那里,便已经是没得说了,生把我们这些士人衬得没了风骨一般,偏他还学识好,这人都是怎么长得。”   “那你可说呢,顾阁老那是大儒,顾大人更是在兰台呆了十几年,顾言他娘是国公府家里最尊养的小姐,这便是块木头,就这出身,这家学,也是染上了些风骨,哪里是你我能比的。”   有士子在一旁凉凉道:“这话也不尽然,他顾家再厉害,不也是倒了么?”   “那不就看今日了,到底是他顾言连中三元拔得头筹,还是这林贺朝更胜一筹。”   拉长了的话音里,林贺朝抬眼看来人,他记忆中顾言可没参与这场春闺,不知是不是因着她,让顾言科举这事稍微提前了些,想到那张娟秀的面庞,他心里一沉,抬眼自上而下扫了下顾言,温润一笑,   “顾兄,又见面了,今日殿试,幸蒙赐教。”   顾言立在原地,撩起眼皮看向林贺朝,淡淡道:   “不敢,彼此。”   两人进门槛之时,林贺朝见顾言微微把袍角提高了些,凉凉道:   “顾兄,倒是个惜物之人。”   顾言一挑眉,似有些漫不经心;   “这袍子是我娘子新给我做的,不敢染上脏污,怕回去让她瞧见惹得不高兴。”   林贺朝脚下顿了下,抬脸定定看向他,收敛起神色,顾言也微扬起下巴,回望着他。   两人只这么望着,谁也没吭气,却觉得空气凝固在了两人之间。   “诶,林,顾两位公……”   有那不长眼的士子想上来递帖子打招呼,被人一把揪住,   “老哥哥诶,都当进士的人了没点眼力见儿吗?你瞅这两人气氛对吗?”   这话一落,旁边路过的士子也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都纷纷主动绕开了些走。   只这一错神,顾言一扬眉,掸了掸衣袍,从林贺朝身边经过,面无表情道:   “借过。”   林贺朝望着那人的背影,面色冷然。   殿试虽说圣人是主考官,但按照大周律法,需先在宣政殿做考题,这考题前朝多为诗赋论,可到了元年变法之时,便由诗赋论改为策问一道,写完的考卷再由考官遴选后,送到圣人面前亲阅,一榜的名次便会在其中产生。   殿廊中拉起了帷幔,林贺朝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待到考生坐定后,考官发放御试题,他扯开黄纱袋子,看到里面的题目,微微勾起嘴角,果然这题目跟他印象中的分毫不差,他垂下眼,看了眼前面帷幔后的人影,微微思忖,提笔在白纸上作答了起来。   暮气沉沉的大殿上,每一处陈腐的角落里总有股浸在木头里的太真香味道,众人像片乌云垂着脑袋,没人敢吭声,大殿之上的沙漏顺着狭窄的口往下流着,今日是殿试的日子,离这殿不远的地方正坐着一群奋笔疾书的学子,没人知道,今日之后会改变些什么,但众人又知道这场时隔数年的春闺很重要便够了。   有不少人都在盼着,盼着这一场春闺正如春日里的甘霖一般,为这暗潮汹涌,却又日薄西山的江山续上一口气。   老皇帝倚在朱红色的描金基座上,他也在盼着,不过不同于底下人的心思庞杂,他想听听那些学子是怎么说他的,人老了,一是怕死,二是担心身后事,百年之后,史册上会写他沉迷修道,还是杀了太子,他不知道,他看向一旁悠悠绕绕的香雾,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想问问神仙怎么想的,可惜神仙总是不会说话的。   南面鼓楼上的从旧朝就有的青铜钟大作,嘹亮雄浑的声音穿透汴京城上空,只听有人小跑的声音一路从殿外传来,   “报圣人!考官们挑的试卷出来了。”   “报呈阅。”   裕王站了出来,从御史台的详订官手里接过呈着卷子的都承盘,在众人的目光里一步步走向前,景王抬起头,视线在那都承盘里绕了绕,幽幽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请父皇过目。”   裕王跪在地上,圣人直起身子,颤颤巍巍打开一个,可不过片刻,只听一声冷笑,卷子被扔到地上。   “一政一事之不在圣怀?听听,溜须拍马。”   再拿起一卷,没读两句,又扔了下去,   “前朝中兴之主,以刚德为尚,这是说朕软弱昏庸?”   朝中人一时都没有吭气,摸不准帝心,写的含颂上之词,嫌人家谄媚,见解独到又嫌人家犯上,只见老皇帝皱着眉头扒拉两下,又打开一本,   “这个写得有些意思。前王之至训,立中道以用天下之贤,这林贺朝是谁啊?”   “回圣人,是犬子。”吏部林尚书出列恭敬言道。   老皇帝看了一眼出列人身上的官服,又对上脸想了想,点点头,   “先留下在三甲。”   景王看了一眼,微微挑起些眉,眼里不免有些得意之色,裕王不动声色又拿起来一册,老皇帝接过,翻了两下,愣在那里,   “夫欲民之暴者兴仁,智者无讼,欲吏之酷者存恕,贪者守廉。“   默而无言,半晌,老皇帝深深叹了口气,哑着嗓子道:   “写的倒有几分治世之理,朕之不类,欲效先祖以治世,而常有疾,不久矣,不知如何而治世啊。”   朝下站着的大臣们听完,心下无言以对,老皇帝短命不就是因为自己信道士乱吃药,旁人劝也不听,一天到晚只想成仙,还能因为什么。   “写这卷的是谁?当擢为第一等。”   裕王翻了下名字,看向圣人,有些欲言又止,老皇帝看了眼他,   “怎么?”   裕王清了清嗓子,瞟了眼座上人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原御史侍郎顾琛尧之子,顾言。”   ----------------------------------   “少夫人,这天气热起来了,在这儿是做什么呢?”   张伯看着芸娘在灶房里忙上忙下一整天,来回进进出出不由有些好奇,芸娘拿手背一擦额头的薄汗,叉着腰笑盈盈对他道:   “今儿顾言不是进宫殿试去了,我想着在家等着也是等着,刚好赶上这春夏交接的时候,不如做些夏饼,等他回来吃。”   张伯看着这一蒸笼的夏饼,话堵在嘴边,愣了半天才说:   “那,那个少夫人,宫里殿试之后会设宴有素饼之类的,少爷倒也饿不着。”   芸娘一挑秀眉,“那些宴会上的吃食我可见过,都跟鸡吃食一样,就那么一点,怎么能填饱肚子,张伯,你尝尝我这刚出锅的夏饼,好不好吃。”   张伯被塞了满手,倒也不好拒绝,只咬了一口,确实是酥香软烂,朝着芸娘笑了笑,   “少夫人这个饼好,老头子的牙都能咬动。”   芸娘也笑笑,干劲儿满满,正要撸起袖子再蒸一锅。   突然她听着外面有拍门的声音,有些疑惑,这个点顾言应该还没有殿试结束,会是谁来呢?   张伯起身要去开门,芸娘摁住他,   “张伯,你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且坐这儿安心吃饼,我出去看看。”   说着,芸娘掸了掸衣服上的面粉,边走向门口,边把袖口放下来,喊了一声   “谁啊?”   门外无人应声,芸娘不由得想到在漳州那一回,不过这是在汴京城里,就是再嚣张也不敢在京城白日里绑人吧。   昨天才打完案子,别是陆安歌找人又出什么坏点子,芸娘终究是有些不放心,她小心地拉开条门缝向外看去,只看清门外人的一瞬间,不由得睁大了眼。   “小姐,是我啊。”   只见张娘子躬着腰,堆着笑脸站在门外,而在她身旁的是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她穿着一身靛蓝的裙子,颧骨高耸,打眼一看,神色里就带着些养尊处优久了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傲气。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芸娘的亲娘赵氏。   这是走了一个陆安歌,又来了个赵氏?!   芸娘看清来人,一阵头大,只想关门。   谁知,门外的人竟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赵氏那带着哭音的话飘过墙,绕在这番街里外,:   “诶呦,陆芸呐,我的亲生女儿呀,都怪那些恶人,让我受蒙骗那么久,娘可终于找你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7 11:00:50~2022-04-27 20:20: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撒花机器人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状元及第   宣政殿里, 诸位贡生都坐在帷幔后,等那唱礼官叫名,   “第二榜乙等同进士, 王生。”   “第一榜丙等进士,张师德。”   每叫到一人, 便会有人松口气, 待到殿内没剩几人了, 唱礼官收起名录, 走到那最前面的案子前,看了眼坐在案后俊秀的人,   “顾公子,圣人宣你进殿。”   圣人亲觐啊, 士子间一阵窃窃私语,顾言一言不发,起身离去。   飘飘荡荡的帷幔间, 林贺朝看着那人消失在宣政殿外的背影,微微垂下眼。   紫宸殿里,老皇帝看了一眼手中的策问卷, 抬头对下面站着的大臣说道:   “顾言,怎得是他?倒是写了一手好字,谁是他老师啊?”   崔曙站在人群中动了动, 走了出来,   “回陛下,是老臣。”   “你?”   老皇帝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   “朕记得顾家出事的时候, 不是你崔曙字字句句参奏, 不能留顾家一人吗?现在怎么了, 人老糊涂了?”   崔曙知道皇帝心里是不愿的,但今日旁人不保顾言,他得保:   “臣愚昧,当时只偏听他人言,才会跟风上奏,后见此子,发现确实是可塑之才,不忍心埋没……”   话音未落,景王冷冷一笑,站了出来,   “那你就敢保个反贼之子,父皇,这崔曙居心何在啊?!”   大殿上一时寂静无音,只听远远有人报,   “贡生觐见。”   老皇帝抬头看向远远走来的人,在一群老树皮样的大臣里,真是丰神俊朗,看着这朝气蓬勃的样子,越发觉得自己年迈,待到那人跪在面前,他捏着手里的道牌缓缓道:   “顾言,荀、孟言性之有殊,孰者为当?管、乐立功之俱善,何人最优啊?”①   跪着的人想了下,极清晰地道:“孟子之心,以人性皆如尧舜,未至者斯勉矣;荀卿之言,以人之性皆如桀跖,则不及者斯怠矣。二子之说,殊趋而一致,善人为邦百年,可以胜残去杀,异派而同源也。”②   “说得好,但顾言,朕不能用你。”老皇帝看着他道。   裕王不动声色挑了下眉,只见顾言不卑不亢地缓缓抬起头,   “圣人,是因旧太子一事吗?”   这是圣人的逆鳞,便是不能提的,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老皇帝看向这个年轻人,只觉得那双冷静异常的眼似看透了他心思,缓缓说出他那句心里话,   “圣人,若是当夜太子没有反呢?”   -----------------   芸娘坐在一旁,看着拿着帕子擦着肿眼的赵氏,只见她看了看空空的茶盏,又四下打量了下,复对芸娘哀哀切切道:   “女儿,你竟然就住在这种地方?连个伺候的仆人都没有。”   “可不是,进屋连个泡茶的都没有,我刚看那老管事都七老八十了,诶呦,你这日子过得多苦啊。”   看着两人在这边唱双簧,芸娘翻了个白眼,要不是赵氏刚才在门外嚎得那般凄惨,她可真不想把两人放进来,一进门挑这挑那,又是嫌屋子小了,又是嫌地方不干净,看着人实在闹心。   那哭哭啼啼还在耳边,芸娘实在忍不住,一拍桌子,她本就力气大,震得那茶盏跳了两跳,终于是把两人猛然吓得停了个空儿,芸娘扫了一眼两人,鼓着脸没好气道:   “有话就说话,门外哭,进门也哭,你们哪来那么多眼泪可流啊。”   张氏可是知道芸娘是个什么人物,头一次那把大刀还心有余悸呢,此时她厉声一说。便是立马收了嘴,默默缩在赵氏身旁,一声都不敢吭。唯有赵氏不知道芸娘性子,还在那边捂着帕子道:   “芸娘,你好歹也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   “你管生不管养。再说了,你陆家那些人做了什么,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芸娘说着看了眼张娘子,张娘子缩着脑袋什么都不敢说,赵氏停下了帕子,冷冷看了眼张娘子,对着芸娘道:   “好女儿,我也是被这些恶仆,还有被那陆安歌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可千万别因着那些人,跟我生分了,昨日我听到那诉案心如刀绞,差点都没晕过去。”   说着她捂着帕子顿了下,张娘子急忙做样子给她顺着背,   “你放心,芸娘,这些人我一个都饶不掉,这口恶气,娘一定帮你出了。”   芸娘听到这话,叹口气,   “真是要起茧了,可又是要我回去是吧?”   赵氏顿了下,抬眼泪蒙蒙看向她,   “你,你难不成不想跟家里人相认吗?你爹知道后也是勃然大怒,只想寻你回去。”   芸娘想了想她爹陆工部的钻营性子,上一世天天恨不得能明日就做个大功劳,平步青云,哪来在意她这么个人物。   要她说,这陆安歌与陆家一家子还都挺配的,都是只顾自己的人,在利益和权力面前,什么亲情都是虚情假意,看不到半点真心。   “不想。”芸娘扭过身,换了个姿势,看向两人,   “你们既然听说了昨日我打官司之事,知道那陆安歌身世,就没听说我成亲了吗?”   “听说自然是听说了。说到这儿,赵氏话音放了下来,脸上有些倨傲和不屑,   “不过,芸娘你年轻,别被表象迷了眼,这顾家已经败了,谋反之罪还能做官,笑话。”   芸娘一挑眉,还没张嘴,就听赵氏又道:   “你要是跟我回陆家,我给你介绍大把的好人家。”   芸娘看向赵氏,一挑眉,哦,这是换了个法子劝她回陆家,   “可我都嫁过人了。”   赵氏看了她一眼,缓缓道:   “那怕什么,还可以做人家续弦不是,这京城里上了年纪的大人也多了去了,哪一个不是现成过去就做太太的,仆人成群,吃穿不愁,那日子不好吗?”   好嘛,都开始给她介绍老头了,芸娘斜睨着赵氏,   “那我觉得还是我相公好,他可是会元,可厉害了。”   “诶呦,在这汴京城里,小小一个会元算什么?再说了,就他们家这家徒四壁的样子,打哪看都是一股子破落户的味道,瞧瞧你。”   赵氏扫了她一眼,拿着帕子捂住脸,略有些埋怨,   “你还得亲自下厨做饭,成个什么样子,这日子怎是你能过的日子……”   “够了!”   芸娘没耐心,也不想再听下去,起身就要走,朝着院子里喊道:   “张伯,帮我送客。”   赵氏一愣,看向芸娘,急忙起身,   “诶。这,这怎么说得好好的说走就走。”   芸娘看了她一眼,   “谁同你说得好好的,你百般羞辱我家,还羞辱我夫君,要不是看在你是我亲娘的份上,我是连门都不会让你进。”   “诶,我有说错什么吗?”   赵氏一挑眉,气势昂然,   “好歹我也是官宦人家出身,你嫁的这人家算什么?会元?不还是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我跟你说,这汴京城里官大的多了去了,你就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   芸娘把门一拉,震得赵氏吓了一大跳,抖着帕子,   “你,你这也太失礼了,果然是缺乏管教。”   芸娘皱起眉头,上一世,赵氏最常说的就是她缺乏管教,她曾以为自己只要好好学,变成这汴京城里小姐的模样,赵氏就能对她好一点,其实不过是为了找她毛病的说辞罢了,喜欢她的人从不把她的缺点放大在嘴上,只有像陆家,像赵氏这样的人,恨不得站在制高点,拿捏住她的把柄成日里挂在嘴上,好让她乖乖听话。   她杏眼睁得圆圆的,对着两人道:   “是我是缺乏管教,还不快走,要我再说一遍么,我成亲了,我夫君对我很好,我过得也很好,用不着你这半路出来的亲娘对我指指点点。”   赵氏还想说什么,被张娘子拉住,小声道:   “夫人,我跟您说了,这陆芸性子硬,你这样来找她行不通。”   赵氏瞥了张娘子一眼,   “没用的东西,怕什么。”   她款款走向芸娘,端的是语重心长,   “芸娘,那我这个当娘的再最后问你一次,是真的不同我回去吗?你要是舍不得你这夫君,回去后我定让你爹给你找更好的。”   芸娘看着她冷笑了下,   “陆夫人,我也再回答你一次,我现在既然嫁了顾言就是顾家的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回,还有我相公很好,他对我很好,会元怎么了,日后他必成大器。”   “还必成大器,这话我听多少人说……”   话音还未落,只听外面传来马蹄声,汴京城里一般不准策马,除非是特许的,再想到今日是殿试,不少人都急忙拉开门探出头来看,这必然是有人中了名次,才派报子骑马过来通传。   这马一路骑来,一路惹来艳羡的目光,这不知道是哪家的儿郎金榜题名了,有不少儿童跟着马后面跑,芸娘只觉得那马蹄声越来越近,直到一眨眼,那高头大马停在自家屋子前,只见马上的人翻身下来,把手中的铙钹钟一敲,响彻整条街道:   “小娘子,这可是顾府?”   芸娘眨了眨眼,   “是,你是……”   那人喜气洋洋地行了个礼,一拱手道:   “我是礼部派来的报子,恭喜小娘子,贺喜小娘子,你家顾相公,今日殿试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这一下整个街道里像是炸开了锅,状元呐,圣人钦点的状元郎。   芸娘倒是有些淡然,她转过头看向目瞪口呆的赵氏和张娘子,眨了眨眼,   “我说什么来着,你们不信,我相公可是顶厉害的,这不,现在他可是状元郎了。”   作者有话说:   ①某届殿试题 ②孟子荀子言性论唐皇浦湜 引用的一句话 善人为邦百年,可以胜残去杀这句是欧阳修的这句我应该明后天会改。   其它参考资料:   [1]张凯乐. 宋代殿试研究[D].南昌大学,2013.   [2]潘志刚,方正.明代殿试的角力:政治、标准与公平[J].江汉论坛,2021(09):109-116.   这章殿试应该过几天会彻底修修,写的不咋样,啊,我写完榜单了,哦豁哦豁,跳舞 第45章 、琼林宴   “来了吗?在哪呢?”   夕阳散开在宣德门边, 芸娘挤在茶楼的人群中,向下一望,只见那碎光洒在底下攒动的人头上, 人群的欢呼声和这礼部唱名声,更衬得这些新科进士贵气逼人, 她努力往前挤了挤, 正好看见有人打马而过, 听到有人大声问:   “状元呢?”   “出来了, 出来了,你瞧, 长得最俊那个。”   人群中响起小小骚动,芸娘挤在茶楼上的人群中, 望着那逆光出来的人,一身大袖红袍更衬得多了几分风流味,只那么打马而过, 有匪君子,温润如玉。   可偏他在这热闹的春风中从眼神到嘴角又都是冷的,说到底他也不是汴京城里长起来的, 像是那年漳州的大雪融进了骨子里,旁人轻易靠近不了。   红衣状元郎打马游街,所到之处, 四月初的花混着众人艳羡称赞砸在身上,这一朝便是真正活在了太阳底下。   酒楼上的人纷纷感慨道:   “我住汴京这么多年,这状元郎长得真是一等一的好, 也不知道今年哪个千金有福气, 能嫁这么个芝兰玉树的郎君。”   “可不是, 这要是榜下捉婿, 怕不是朝中各位大臣得抢破头。”   芸娘听到这话,秀眉一挑,暗自得意地扫了眼身边人,这些人可想迟了,顾言已经是她相公了,旁的那些小姐什么的都没戏。   她又想到刚刚赵氏和张娘子在家门口,听到顾言中状元时瞠目结舌的表情,真觉得是扬眉吐气,这下顾言中了状元,她看还有谁瞧不起他。   想着,芸娘眉眼弯弯望向那人身形,只见顾言从楼下长街上打马而过,她扒住阑杆,探出半个身子,眼勾勾地凝望着前方,迎着夕阳下的热度喊了声,   “顾言!”   红衣状元郎似乎听到了她的唤声,表情一怔,手上把缰绳一拉,扭过头望向声音来的方向。   芸娘喜眉笑眼地正要招手,就在这时,一旁围观的黑压压人潮涌了上来,   “快看,状元郎在看向这边。”   “莫不是看上我家大妞?”   “做梦去吧,他分明是同我打招呼,说起来,我和这状元郎还算是同乡……”   转眼人群就把芸娘挤了出来,连一丝缝都没给她留。   芸娘站在人群后,怔怔地一时没反应过来,望着人头攒动后的人影,想着刚才顾言的回头,心里说不出来的失落。   明明她和顾言只隔着一条长街,却连个面都瞅不到。   偏这时候,有人交谈声又钻进耳朵里,   “我怎么听说这状元郎成过亲了呢?”   “成过亲算什么,不都是那上不得台面的,等他封了官,定会娶个权贵之女,助他平步青云。”   这话像是股凉风,将心头上那股热气吹凉下去,她没什么底气地张嘴,   “不会那么快吧,这状元也看着不像那种人。”   人群哄然一笑,   “你个小姑娘懂些什么,男人嘛……”   芸娘望着人群的背影,怔了会儿,转过身向家走。   踩着夕阳从沿街墙头洒下的碎片,芸娘垂着脑袋,大眼睛没什么精气神地向顾府走着,遇到平日里相熟的大娘,   “诶,顾家娘子,我听说你相公中状元了,你可真是好命啊!”   现下听到这话,芸娘心里倒不好受起来,只扯开嘴角笑了两下,急忙脱开攀谈,快步走开。   离了人群,芸娘微微叹口气,中状元有什么用,别是今朝翻了身,就立刻会抛弃她吧。   明明以前早都想过,想着顾言发达了,她自己就走,可这顾言还没当首辅呢,她就要留不住了吗?   “敢问可是顾夫人。”   芸娘一怔,看向站在门口的人,那人穿着件小吏常穿的皂罗袍,朝着她行了个礼,开口道;   “我是礼部派来的通传,今日圣人下命,由礼部于琼林苑宴请新科进士,可携家眷出席共享圣恩。”   琼林宴?这芸娘只在戏文里听过,她没由来的有些紧张,张大了眼睛,滴溜溜转着眼仁儿,   “我,我,去啊?是顾言让你来接我的吗?”   “夫人说笑了,自然是顾大人让来接您的。”通传觑着她犹疑的神色:   “要是夫人您哪里不适,倒也不必勉强参宴……”   芸娘咬了咬唇,想到刚才那些人的话,多少有些胆怯,新科状元有她这么个村姑媳妇儿,当着那么多达官贵人的面不会给他丢脸吧。   可转念一想,不对啊,她胆怯什么起来,当年不是她救了顾言,顾言还不知道在哪呢。   再说顾言这还没当上首辅呢,现在中了个状元就想甩掉她,没门!   “我去。”   芸娘扬起脸,夕阳映着清澈流动的眼睛,与白皙的面庞对着,越发显得晶莹,   “还请稍等,容我收拾一下去。”   通传看着这顾状元家小娘子气势汹汹,大步向屋子里走去的背影,微微用袖子抹了下额头。   顾状元是人中龙凤,他这娘子也不似常人啊,只这气势怎么瞅着不像是去参加宴会,而是要去讨债的呢?   ------------   夜色浸入天边,将白日里最后一丝光亮也吞了进去,一顶轿子从市坊穿过,穿过繁华的汴京夜晚,停在车马云集的琼林苑外,   “顾夫人,到了。”   抬轿的虽叫着夫人,可轿子里探出一张略显青涩的脸,弯弯细眉,淡淡胭脂,樱唇点着抹檀红,看起来淡雅精致,细腻动人。   芸娘从轿子上下来,直起身子望着来来往往参宴的宾客,摸摸发髻,拉拉裙角,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   待到门边,有侍女迎出来,收过帖子,将她迎进去。   芸娘走在这琼林苑里,眼睛四下好奇地滴溜溜转着,只见宫人们把六角灯挑起来,盏盏明黄的灯笼把天边都映得跟白日般通亮。   “顾家娘子!”   一抬眼,只见迎面走来个熟人,不是王世则是谁,别看他一张娃娃脸纯良,但她一想到这人是在大理寺干活,家里还是户部高官,急忙正经地微微福了福身子,   “王大人。”   王世则急忙摆摆手,“都是老熟人了,别那么客气,你家顾言中状元,心里是不是乐坏了。”   说话间,王世则还是那个初见时笑盈盈的青年,那股儿身份带来的隔阂也消散,芸娘松快的笑了笑,眼睛完成了月牙,   “是开心。”   两人沿着长廊往院子里走去,王世则脸上洋溢着股兴奋劲儿,仿佛今日得状元的不是顾言,而是他一样,   “我就说顾言能行,他打小就厉害。”   “我祖父下朝后开心的都合不拢嘴,今日殿试时,本来圣人因着太子旧案是没有属意顾言的,”   芸娘听着一怔,没想到今日在殿试上还发生了这些波折,   “那后来呢?”   王世则缓缓道:“前些时日不是去大理寺提的那个匠人,顾言据理力争证据给顾家翻了案,多亏裕王力保,这才让圣人改了主意,真不容易,顾言这是熬出来了啊。”   真是不容易,芸娘听着,前世只觉得顾言一步登天,可这一世她才知道顾言其实是步履维艰。   正想着,突然一抬头,芸娘急忙停住脚步,望着远处的人瞳孔收缩,今晚上巧了不是,又见个熟悉的人影。   “怎么了?”   王世则看了眼前面走过的人影,纳闷地看着身后像是见到了鬼一样的芸娘。   芸娘张了张嘴,   “他,他怎么也在这里?”   王世则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笑道:   “还以为什么呢,你说那林贺朝啊,那也是个顶厉害的人物。看着温温和和的一个人,文辞犀利,一举高中今科榜眼,自然要来参加琼林宴。”   “榜眼?”   芸娘倒抽口冷气,她今日光注意顾言高中,倒没注意到林贺朝也中了榜眼,她微微眯起了眼,可是前世林贺朝考的成绩可没这么好,怎么这一世这么厉害了起来。   “可不是,这也就是顾言压着,不然他今日的策问也足以当个状元郎了。”   说完,王世则看向芸娘,好奇问道:   “诶,你认识那林贺朝吗?”   “我,我怎么可能认识。”芸娘一想到那晚的修罗场,心有余悸地摇摇头,今晚可千万别碰见林贺朝,转移话题道:   “我该往哪里走?”   王世则倒也没多想,给她指了指远处的大厅,芸娘道过谢,两人话别,芸娘刚一只脚踏进大厅门边,就有个内侍走过来,问过身份,把她领到一处案几后坐下。   芸娘坐在案几后,只见这席间亲眷有老有少,多是三两结伴,只有她是单独一人坐在这里的。   “诶呦,林夫人,我听闻林公子中了榜眼了,可是恭喜了。”   对面一群人簇拥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通身的贵气。   “多谢,还是差了点。”   林老夫人面色平稳,不动声色道。   “瞧您这话说的,什么叫还差一点,想着前几次的榜眼郎哪个不是三品大员。”   林老夫人叹了口气,   “话是这么说,可到底状元还是不一样。”   “诶,这也是没办法,谁让撞上了那顾家大郎呢。”   人群中的女眷们七嘴八舌地道:   “可不是嘛。那孩子打小就聪明,要不是他家里出了那档子事怕是朝里的大人早就上赶着塞闺女了。”   “说到顾言结亲这事,诶,你们听说了吗?他结亲了!”   “听说了,听说他是乡下时候成的亲,他那小娘子前几日在国公府的时候我还见过了,长得倒挺漂亮。”   “不仅是那样,顾言那夫人身世背景可不简单呢。”   “什么?”   女眷中响起阵阵惊呼,听着人缓缓道:   “顾言娶那娘子是陆家走失多年的亲闺女,昨日在公署审的案子,说那位陆安歌才是个假的!”   “啊?真的假的?还能有这事,那陆家不是……”   话还没说完,那女眷就被人撞了下,她后知后觉的顿了下,只抬起头看向林夫人,只见她脸色不虞,扫了几人一眼,   “今日一早,我便派人就去陆家退婚了,从今往后,陆家的事与我林家无关。”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间紧心里直咂舌,这林家动作还真是快,这婚说退就退了。   说话间,这时辰已经到了,礼部派人来人来唱名次,每叫到一人名次便给家眷褒奖及分发赏赐,待叫到二甲名次,芸娘突然感觉身边有人站起来,绊了下差点栽在桌边,她急忙扶住她,她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肤色偏黑黄,即使穿着新衣,还是与这宴会生出些格格不入来。   “多谢。”   她局促地点点头,芸娘扶住她才感到她身子有些颤抖,那淳朴的脸上写满了不自信,芸娘没由来想到了自己,她笑了笑,   “别紧张,这汴京城又不吃人,做自己便好。”   妇人黝黑的脸上泛起些红,   “我,我乡下来的,不懂规矩,怕人笑我。”   芸娘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笑,   “谁也不是天生就是懂这些的,放宽心,旁人的话不当吃不当喝,别放心里去。”   那妇女听到这话,似有了些自信,微微抬起头,直起身子向着前面走去,待回来的时候,悄悄扯了扯芸娘的衣角,   “小娘子,多谢你了,回头我给你送些特产去,我老家福州的,做的鱼丸可好吃了。”   芸娘笑眯眯道:“好啊。”   “一甲头名状元,顾言的家眷可到啊?”   话音将落,这大厅内陡然安静了下来。   芸娘掸了掸裙角站起身来,扬着头向着前面走去。结合着刚才的流言蜚语,众人只默默打量审视着那个柳条般袅娜的身影,不做一言。   “这小娘子着实漂亮,若是她真的是陆家小姐,那当初配林公子……”   有人默默打量着芸娘小声道,林夫人冷着面皮,眼神上下细细一扫,凌厉打断道:   “我儿绝不会喜欢这种浮□□子!也不是谁都能进我林家的门!”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内侍慌慌张张跑过来,   “不,不好了。”   “怎么了?”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那,那榜眼林大人与状元顾,顾大人打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打起来,嘿嘿,打起来!!!感谢在2022-04-27 20:53:45~2022-04-30 21:3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忘忧清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橘 10瓶;青青、雨落、烟凇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你比任何人都重要(捉虫)   “这怎么可能?我儿惯是明理知行, 怎么能与人起争执?!”   林夫人拧着眉头,摇曳的明烛给高颧骨洒下一片肃穆的光,眼神凌厉地射向传话的人, 门边的内侍被这话刺得哆嗦了下。   芸娘也是一怔,望向门边那点提灯光亮, 顾言那么个性子, 能和人当众动手她也是不信的。   “这, 这刚巡了一轮酒赋, 林大人念了首诗说给顾大人,那, 那顾大人听完脸色就不对了,后来两位大人就打起来了, 拉都拉不住。”   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眷扒着桌沿,追问道:“说了什么诗?”   “林大人说,说……”内侍瞟了眼芸娘, 一字一句道:   “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 不共楚王言。”   这话音将落,厅内响起一片抽气声,映着烛光点点, 散开在宴席之间,有那不知所以的拉着旁人小声道:   “诶,这诗是什么意思?”   “这是写那息夫人的, 说楚王夺妻, 今日这话林榜眼说给顾状元听……啧……”   有些话不用明说, 留个结尾更引人遐想。   芸娘心里“咯噔”一下, 目光从四面八方聚集在她身上,那眼神不像刚才的多是轻蔑不屑,而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要在她身上探个究竟。   林夫人站起身来,她瞟芸娘一眼,目光里寒气逼人:   “蜚短流长,没个影儿的话最容易造谣生事,我林家也是清流,禁不起这么糟践,老妇自去问个清楚。   话落,林夫人转身带着仆役出了大厅,芸娘一挑细眉,屏去那些射来的目光,提起裙摆大步跨出了大厅。   回廊里匆忙地映过脚步和灯光,袖口在廊间风中微摆,走路间带起阵阵细风,八角灯里的火苗明明灭灭,焦急地撩起又放下。   “胡闹!”   刚到一处偏厅门外,就听见里面传出的年迈声音穿透夜色,   “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士人榜首,天子门生,在这琼林宴打了起来,君子之道,治世之言,在你们这里算什么?看看你们这副样子,还是我大周未来的中流砥柱,股肱之臣?简直是荒唐!荒唐至极!”   芸娘听到这话,心里一跳,林夫人已经煞白了脸,站在门边大气都不敢喘。   里面的人说完,气冲冲地走了出来,竟是崔大人为首,后面跟着几位面容肃穆的老大臣,芸娘极忙压低了眼,福下身子,待一行紫袍袍角滚滚消失在廊角,这才敢抬起头。   “贺朝,可有伤到哪里?”   林夫人甩开仆人扑了进去,芸娘跟在身后跨进了厅内,顾言脸色平静,依旧波澜不惊,正慢条斯理地整着袖口,丝毫不像刚与人动手打架的模样。   芸娘走到顾言跟前,低头看到顾言嘴角的殷红,在脸上分外刺眼,捻起帕角给他擦去唇边的红迹,却见顾言垂下眼幽幽看向她,淡淡有股酒味蔓延过来,她指尖微微一顿,借着那灯光跳动,帕子轻轻在他下巴扇了下,轻声道:   “我都听人说了,疯了不成,不就是两句诗么,有什么的,那么难的路都走过来了,没得在这时落人口舌。”   顾言这才神色微动,眼角微挑,眼里却说不出的冷冽:   “那就让他们说去。”   林贺朝听到两人这话,抬起脸朝那边看了一眼,脸上也是有些破相,神色略有些复杂,清秀的眉头蹙起又放下,微微垂下眼帘。   林老夫人看着他这副模样,手里的帕子直抖,   “贺朝,今日必是有什么误会吧,是不是你醉了说了胡话,这要传出去……”   “母亲。”林贺朝半边脸隐在阴影之中,冷冷开口,“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知道?你知道些什么?”   林夫人在一旁声嘶力竭道:   “今日琼林宴,圣人隆恩,当着那么多大臣士人的面,你,你说这种胡话,你,你让我林家日后还怎么在朝中立足?让我林家的名声置于何地?”   林贺朝蹙起眉头,食指微微揉在太阳穴处,   “名声,名声,母亲,我到底算个什么物件还是人?”   林老夫人抖着帕子,“贺朝,你在说些什么啊?你大好年华,如今又高中榜眼,旁人羡慕都来不及……”   “母亲,够了。”   林贺朝闭了闭眼,直起身子,在众人目光中,走向对面,顾言抬眼看他,尽是寒意,林贺朝勾起嘴角,自嘲一句:   “我不想和你再动手。”   他转过头看向他身旁的女子,微微抬眼,   “芸娘……可否,可否单独与你说几句话。”   顾言听完,眉毛一挑,撩起眼皮,目光幽幽,连林贺朝看都没看,拉起芸娘就往外走,可身后那声音又响起,   “我,我就说两句,今夜过后,我绝不再纠缠。”   “贺朝!”林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喝了声。   芸娘脚步顿了下,顾言撇过头,目光探究地看向她,她咬了咬嘴唇,扭过身,回头一扫厅内的人,最终目光坦荡地落向站着的那人,   “好,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要说,今日我就同林公子把话说个明白。”   廊下吹来些晚风,夜色中泛着些青色,将这摇晃的枝叶笼在这朦胧的黑青之中,一样的夜,分不清是前世还是今生。   “芸娘。”林贺朝立在拐角处,撇过眼,“我,我今日也是酒喝多了些,不是有意的。”   “啪!”   芸娘一巴掌扇到林贺朝脸上,他微微侧过半边脸,让那光映出半边清晰的下颌棱角,   “林公子,我与你无冤无仇,可你今夜说那诗,是要把我置在何地。”   廊下只听些风声,半晌,才听见声音响起,   “我,我不甘心。”   芸娘愣了下,看向林贺朝,只见他仰着脑袋靠在墙上,一双眼望着她,悠悠道:   “我这一辈子活得循规蹈矩,像是这汴京城繁华下的一块石头,没意思透了。可,可我在那日国公府宴上见到你的第一眼,便觉得你不一样,你同我不一样,芸娘,我以前不敢承认,我喜欢你。”   “你……”   芸娘后退了一步,只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下,猛然惊醒,她这一世在宴席上没有和林贺朝打过照面,那他,他……   “我就知道,你也没忘。”   林贺朝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他向前走了一步。   “看到你站在顾言身旁,我就知道你还记得上一世的事,上一世是我做得不对,轻信了旁人的话,可明明是你先遇见我的,明明你与我是先见面的。”   说着他颤抖着手想来拉她的手腕,芸娘却甩开他的手,她抬起眼看向他,他也看向她,把手微微蜷缩在一起,紧握在身侧,   “为什么?难不成就因为我不如顾言吗?”   芸娘杏眼在灯下中泛着清透的亮,只看着他缓缓开口,   “是,你不如。”   有风带起发丝,她抬起眼,一字一句道:   “林贺朝,你想要的究竟是我,还是打破这循规蹈矩的生活。若是前者,上一世你林家公子动动手指就能我出泥潭,可你呢?若是后者,那就别拿我陆芸作借口,你不如顾言,顾言想要什么便会去做,纵使世人骂我,欺负我,他也会拼了命地护着我,他说要给我荣华富贵便是金榜题名,而不是在这里撒酒疯。”   说完,芸娘没再多停留,转身踩着夜风出了长廊,没走出几步,只见顾言就立在廊下,一身红衣沾染了寒意,不知道刚才的话听了多少,夜色中看不清神色。   芸娘快走两步到他面前,拉了拉他的衣角,有些心虚道:   “都说清楚了,走吧。”   顾言一反常态,只瞥了眼她身后,倒也没问她来龙去脉,两人走出苑子,宾客四下散去,这门外长街也没了来时的喧闹,芸娘提起裙角正要朝着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可刚跨出去一步,手腕就被一拉,整个人就被带到马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听身前人一打鞭子低喝一声,凌厉的似夜风中划破长风的声音。   笃笃的马蹄声响起在长街上,芸娘仿佛被人笼在怀里一般,淡淡的酒味从风里传来。   马驶过白日里看过的宣德门,驶过旧巷新街,红色的衣袍灌满了长风,马蹄声响彻长街,所到之处带起些微风,汴河畔枝头的花卷落在身上,芸娘靠在身后人胸膛里,仰头任由那夜风擦过脸侧:   “我白日里就是在这里看到了你。”   那胸膛微震,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也听见了你的声音,可一转身就是寻不到你。”   想到白日里的那场景和那些人的话,芸娘望着远处化不开的浓稠黑夜,带着些自己都没发觉的委屈道:   “状元提名,他们都在挤着看你,我也挤不进去,再说那么多人我去不去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身后人听到这话,抿了抿唇,倒是没说话,一扬马鞭,飞驰到了城门楼前,守城门的巡兵拦了下来,   “什么时辰了,还敢闯城门。”   可待看到灯照亮来人的红袍,又是一激灵,这不是白日里的状元郎吗,只听他端坐在马上,一副谪仙面貌,声音清朗,   “我带家眷有要事要出城,还望容个方便。”   守城的只扫了眼他怀里,只见有个人影缩在里面,看不清面貌,匆匆一瞥,急忙垂下头,连称客气,将人放行了出去。   马蹄声顺着官道驶出去,直到了靠近城池最近南山的半山处,立在山腰处,任由那风吹过两人发丝,芸娘望着山下汴京城里的点点灯光,如夜空中的星星点点,   “顾言,来这里做什么?”   只听那声音在身后淡淡道:   “今日游街的时候我就在想,一个人看景没什么意思,若得空我一定要打马带你看尽这汴京城。”   芸娘怔了下,扭过头望向身后人,只见那双眸子仿佛映着皓月长空,又仿佛在那里有她的影子,   “芸娘,你很重要,起码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人都重要。”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感谢在2022-04-30 21:38:19~2022-05-02 22:5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er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雨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清炖牛尾汤(捉虫)   “圣人可有休息?”   暮色沉沉的大殿外压着些积云, 像是个牢笼把人锁在这皇城之内,风中带来些黄纸符咒烧化的灰烬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裕王站在殿外, 看着眼前弓着腰的大太监陈荣,只见他虽卑躬屈膝的样子, 可那话里却一点也不落人下,   “回殿下, 圣人这几日才做了法事, 身体虚弱,怕是不大方便见殿下。”   裕王听到这话, 冷笑一声,这老东西自从和老三勾搭上, 惯会干些瞒天过海的营生,这宫里的人惯常有个念想才好拿捏,可这老东西没了念想, 倒越发地贪婪,他压低了声音,   “我说陈公公, 是圣人不大方便见,还是你让圣人不大方便见?”   陈荣敷了□□的面皮一拉,操着尖细的嗓子道:   “殿下说这话, 老奴可就听不懂了。”   裕王上前一步,俯下身子,望着远处那半圆的落日余晖, 微微眯起眼,   “陈公公, 我要是你, 就不把宝压在一人身上,否则你那柳巷后院埋着的那么多金银珠宝怕是没命享了。”   陈荣身形不动,像是钉在了原地一样,待那影子拉出去些,他这才抬眼,抖落两下脸皮,   “殿下,老奴不过是条狗,何必跟老奴一般见识,圣人醒着,只是吃了仙丹又吐了血,心情不大好,殿下进去后慎言。”   说完,陈荣侧开身子,头放得低低的,似要与那影子融在一处。   裕王只在眼底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从他身边掠过,一脚踏进阴沉沉大殿之中。   明明外面还有余晖的光,可到了这殿里,只觉得四处都是森森的阴冷,层层帷幔后坐着一个老者,他穿着宽大的道袍,形容枯槁,像个被掏空的躯壳坐在这宽大的基座之上,咳嗽声从帷幔后传来,裕王在殿中站住,行了个礼,低下头恭敬道:   “父皇。”   帷幔后的人深深喘了口气,目光扫了眼底下的人,拉长了嗓音,   “可是为了那新科状元而来。”   裕王神色未动,只站在这莹莹烛光之中开口道:   “父皇,顾言文试出身,现封翰林院学士倒是合理,可要再派到西北镇灾,怕是不合常理吧。”   “西北怎么了?”老皇帝用帕子捂住嘴,轻轻咳嗽两声,   “现如今朝中都是一堆老家伙,不让他去,难不成让那些七老八十的跑去西北吃沙?”   “倒也不是这个……”   裕王拧紧眉头,关键是景王的封地就在陇右,西北今年闹蝗灾一分钱都没落下,要说跟老三没一点关系,朝中上下谁能信,再加上边关又不太平,这让状元出身的顾言去,到时候悄无声息地死在漠北都没人知道。   “老二啊,虽然太子那事终究是有隐情,但你不想做第二个太子吧。”   苍老的话音从帷幔后传过来,裕王背后一凉,急忙双腿跪在地上,额头抵住冰凉的地板,上回在殿试时,只翻了太子私藏祥瑞的案子,给顾家洗了冤,重创了旧党,可到底是没把老三的手扯进来,要说心里是没点不甘心倒也不是真的,裕王张了张嘴,   “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心,倒是三弟……”   “够了。”老皇帝一只手抚住额角,“朕服用了仙丹,道长说不能多操劳,身子乏,下去吧。”   裕王僵在原地,看了眼那帷幔后的人,舌头动了动,可一个字也没发出声来,只得跪着伏下身子告退。待到裕王出了大殿,帷幔动了动,从帷幔后缓缓走出一人,那人立在老皇帝身侧,低眉顺眼道:   “父皇。”   龙椅上的人深深叹口气,话音搅在香炉的烟雾里回荡在这空荡荡的大殿,   “朕这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邵道长怎么说?”   “邵道长说父皇需要尽快作法,才能延年益寿。”   景王抬头看了眼前人,幽幽道:   “父皇放心,那人已经找到了,正是陆家的那亲女陆芸,本想让陆家不动声色地解决此女,但谁知陆家没用,反让此女嫁了人,现在闹得满城风雨,这次儿臣亲自出手,必将此女送上祭坛。”   “这也是你让顾言去西北的原因?”   老皇帝瞟了他一眼,悠悠道:   “老三,别以为你打着什么心思朕不清楚,太子虽懦弱些,可若不是有人怂恿,他能杀了巡抚司使?”   景王听到这话,变了脸色,“噗通”双腿一弯跪在地上,   “父皇,儿臣一直殚精竭虑为父皇着想,绝没有旁的心思。”   老皇帝仰着脑袋,望着悬梁上的飞龙,   “你们最好没有,朕知道,你们都盼着朕死,可仙人说朕死不了,这江山到底是朕的,谁也拿不走……”   悠悠声音散在香炉的烟雾之中,景王把头垂下,把眼里的厌恶和贪婪压在眼底,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   “顾家娘子!”   清晨的阳光洒在街面上,昨日放榜过后,汴京城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芸娘被顾言带在马上,连夜城外城内跑了一圈,回到家天刚泛亮那圣旨就到了,跟以往的状元郎一样,顾言被分去了翰林院,等到顾言前脚去述职,芸娘刚打算睡个回笼觉,就听见有人敲门。   芸娘打着哈欠,一拉开门就见那车帘一掀开,一个脸熟的人下车来,芸娘愣了下,这才想起是昨日琼林宴坐她旁边的那位女眷,只见她抱着一篮子东西,立在车边,望着她盈盈直笑。   “我叫江秋月,可多谢你了,你可不知道,我昨儿当着那么多人面是路都不会走了。”   窗户的菱格里斜斜洒下些光,芸娘把泥炉拿下来沏上水,见江秋月推了推手边的篮子,利索地掰开个杏递在她手边,   “快尝尝,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跟汴京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芸娘接过杏笑了笑,“你也是同你家相公才来的汴京?”   “来了有个把月了。”江秋月捂着腮帮子,叹了口气,“说了不怕你笑话,我家里就是打渔出身的,成亲那时,他家里也穷,都考了好几年了,谁都觉着他考不上了,这辈子就这样了,谁知道这回就考上了。今儿一早官职都下来了,说是在礼部做官,当那什么,起居……注人,说是就在圣人面前晃悠,到现在我都还跟在梦里一样呢。”   “这不是好事,你愁什么?”   芸娘在桌边坐下,这江秋月难得在这汴京城里遇见也是个直肠子,两人聊起天来倒也不费劲。   江秋月叹口气,“唉,以前没发达的时候,觉着他穷,可穷就穷点吧,总算这日子能过。可现在出人头地了,反倒是我心底不踏实了,我就是泥腿子,没读过书,看着那些小姐夫人,打心里就犯怵。”   “有什么犯怵的,不都是一双眼睛一张嘴,她们不在乎你,你也不在乎她们不就完了。”   听到这话,江秋月也咯咯笑了起来,她看向芸娘道:   “我打一眼就知道你和那些人不一样,昨儿那些人说的话客客气气,嘴里可没一句真心话。”   “那你就不怕我也骗你啊。”芸娘揶揄她道。   “你?”江秋月瞟了她一眼,两条粗眉毛一扬,“我江秋月虽然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倒也不傻,分得清好赖人。”   芸娘笑了笑,江秋月又拉了拉芸娘,凑个脑袋过来,“你可不知道,昨天你那事都传遍了。”   芸娘一挑眉,看向她,“什么事?”   “就状元和榜眼为你打起来那事啊。”江秋月说起来眉飞色舞,“可真有你的,这事我可只在戏文里说过,你是不知道,后来席面上那些人说起这事酸的哟……要我看汴京那些小姐夫人嘴碎起来同我们村里的婆姨也没什么差别,不过就是人打扮得好了点……”   一想起林贺朝昨天那事,芸娘也是头大,那人怎么就记着前世的事呢,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   “那事是误会。”   “行了。”江秋月拿胳膊肘撞了下她,“我可见你相公了,那顾状元长得一副神仙面貌,你可是有什么特别的法子?”   “什么,什么法子……”芸娘一怔。   江秋月看着她,小麦色的脸上也泛起了一坨红晕,   “就,就亲热嘛。”   “我,我没……”芸娘脸色泛红,咬着嘴唇。   “你不会……”江秋月瞟了她一眼,也怔了下,“你成亲多久了?”   “四,四个月。”   江秋月瞅着她这副格外羞涩的模样,睁大了眼睛,声音不由得高了些,   “难不成四个月还没圆房?!”   “小声点,小声点。”   江秋月把嘴里的杏核赶忙吐出来,凑到她身边,   “你家顾状元看着模样好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以前村子里有个郎中做的土方子……”   “没,没问题。”   说着芸娘心里也没了谱,这顾言平日里看着身子骨挺好的,可两人又确实没怎么亲近过,有些犹豫道:   “应该……没问题吧。”   “瞧你那害羞样。”江秋月拉住她的胳膊,“我给你说,当初我找我相公,他家在村里穷得要死,还背着一屁股债,我图什么,就图他长得好看,但他不喜欢我,可后来成了亲你猜怎么着,照样对我服服帖帖。男人嘛你就得勾着他,否则在外头给你不着五六的,尤其是做了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心就不在你这里了,到时候心不在你这儿,钱就不在你这儿,哭都没地儿哭。”   芸娘听得云里雾里,不明觉厉,可她听明白了一点,人在钱在,人没钱没,直到把江秋月送走了,那话还在耳边绕着,   “有没有问题,你试一试就知道了,可别让外面的狐狸精把人拐跑了。”   那就……试一试?   芸娘想了想,开始行动起来,她打扮了下,做了一桌子菜,好容易盼着天黑,到了顾言回来的点,翘首以盼地在房子里等着,终于听到院子外的马蹄声,再是门被推开的声音,只听那脚步声将近,她一转身,清了清嗓子,“极尽温柔”地喊了一嗓子,   “夫君,你回来了 ~”   院子里的顾言听到这声,脚下一顿,目光复杂地看向屋内,思忖了下,还是走了进去。   芸娘见顾言走进来,急忙迎了上去,没等他自己解开外袍,就上前替他将扣子解开,顾言盯着她嘴上殷红的胭脂,眼神有些深邃难测,幽幽道:   “今儿怎么了。”   芸娘抬起头,清亮的眼眨了眨,   “没怎么,我想着你昨日骑马带我跑来跑去,今日又早早去了公署,定是乏了,今日用了饭不如早些休息。”   顾言一挑眉,没做言语,只是在桌子边坐下,芸娘替他盛了碗汤递过去,   “今日头一天去述职怎么样?可有人为难你?”   顾言松了松领口,用帕子擦了擦手,接过碗,抬手捏着汤匙舀了两下,微微吹了下,慢悠悠道:   “那倒也没有,日后这些人还得往六部分,就是按照惯例去走个过场。”   他刚把这汤送到嘴里,眉梢一挑,撩起眼皮看向芸娘,   “这是什么汤?”   芸娘撑着下巴,咬咬嘴唇,微微一笑,   “清炖牛尾汤。”   听到这话,顾言有些意料之外,咳嗽了两下,芸娘急忙起身替他捋了捋背,她俯下身子,   “你看你平日里这身子弱的,喝个汤都能岔气,别是真的有个什么问题……”   话还没说完,芸娘便觉得手腕被拉住,整个人倒在了床上,她仰头看着上方的人影儿,只见个人影压上来,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拂过她脸侧,微微带着丝凉气,过了半晌,那声音似乎是气极反笑,   “芸娘,谁告诉你我有问题的?”   作者有话说:   谁说顾言不行的,给俺站出来!!!二妞妞我知道是你!!!!受死吧!!!感谢在2022-05-02 22:51:54~2022-05-03 21:5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海盐毛毛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雨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抉择   灯下的人跟平日里看着不大一样, 薄薄的里衣隐约能看到修长的身条,神情比白日里有些松散随意,但微挑的凤眸却一直望着她。   芸娘咽了咽口水, 心砰砰乱跳,手也不知道该放到哪里, 只是缩在胸前, 轻轻柔柔唤了一声:   “顾, 顾言。”   听到这声音, 那悬在正上方的阴影向下了些。   高挺的鼻子轻轻擦过她的脸侧,带着些旁人不知的耳鬓厮磨, 同那次轻轻一吻又猝然结束不同,这次轻轻一点, 渐渐加深。   芸娘只仰起头,任那吻落下,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顾言平时身上有些凉,此时却是温热的。   她看向他,灯影下交错的睫毛微微颤抖, 把那平日里深邃的眼眸遮挡起来,让人猜不透心思,可他越是这样, 越是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   大概是她眼神过于专注,顾言不由地一挑眉,拉开些距离,   “在看什么?”   芸娘伸出一只手, 指尖轻巧地从他的眼尾滑到唇。   顾言的唇峰偏薄, 平日里看着总有些不尽人意的凉薄, 此刻却红润鲜艳得跟朵盛开的花一般。   芸娘轻轻道:“我想到了那年在雪地里捡到你时的模样。”   顾言微微垂下扇一样的睫毛,若有所思,   “我那时狼狈极了吧。”   “怎么说呢。”   芸娘仰着头,似乎陷入了回忆,   “我那时觉得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看的少年,像是神仙下了凡……”   话还没说完,他堵住了所有话音,平日清冷自持的人动了情就更加动人心魄。   “芸娘,也只有你觉得那时的我好了,除了你,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再这样待我了。”   “唔。”。   芸娘只觉得脸发烫,身子发软,手无措地向下掠过顾言的胸膛,脸上跟火烧一样,可又到底时女孩子家,脸皮薄,慌乱中把人往身后一推,猛地坐起身来。   “咚。”   只听一声响声,顾言本来个子就高,这一推直接撞到床栏上,只见他衣襟微敞,扶住额角坐起在床边,那白皙的额角上殷红一片,芸娘心里一慌,急忙探过脑袋,关切道:   “有没有事?”   顾言指尖一顿,抬起眼看向她,眼里情绪略有些说不出口的复杂。   “那,那个,我,我力气大没个轻重。”   芸娘满脸通红,咬了咬唇,灯下眼睛水汪汪的,   “要,要不然我来吧。”   一听到这话,顾言一挑眉没再吭气,只见芸娘往前坐了坐,凑到他身边,仰起个脑袋,两人灯下凑成一对。   她壮起胆子把手抚在他的肩上,再往上便是喉结,顾言觉得有些痒,喉结动了动,只听她嘴里嘟嘟囔囔,   “也不知道怎么长的,刚捡来的时候明明瘦得没二两肉,现在长得身子骨都这么硬。”   顾言心里只觉得好笑,这也就是芸娘了,旁人这个时候哪还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   芸娘慢吞吞地靠近,靠近了些在他唇边落下一吻,半晌仔细看着他的反应,还不待他说些什么。   又是满脸通红,磨磨蹭蹭半天,还是一动不动的模样,顾言叹了口气,越发觉得刚才撞到的额角抽着疼,叹了口气,   “芸娘……”   芸娘不明所以地抬起头,顾言无奈看了她一眼,把她拉进怀里,指尖捏着她的手,心里像有着一股火,可一看见她这副懵懂模样,便也知道她不懂这些。   顾言微微垂下眼帘,说到底他也没什么经验,初识□□,也是怕自己控制不住,况他想到今日裕王派李三给他传的话,让他见面谈谈后续分派事宜,按照一般情况如果日后想进内阁,自然是要外派历练积攒经验,可是如今裕王能亲自出面找他,那想必是圣人给他的这个外派非同一般。   一想到朝堂上那些明里暗里,风起云涌,顾言神色微敛,停了半晌,瞥了芸娘一眼,心里那股火也冷了下来。   他下床倒了杯茶,任那茶滑过喉咙,将心里的躁动抚平,转过头对芸娘道:   “芸娘,这几天你收拾下,要搬家了。”   “搬家?”芸娘怔了下,望向他,“搬去哪里?”   顾言抚着茶盏口,悠悠道:“大理寺判决出来了,我顾家虽劝阻太子不力,但谋反的罪名算是洗掉了,今日圣人下旨将之前没收的顾家财产返还,明日你就可以和张伯一起回顾家老宅了。”   “这么说……”   芸娘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呆呆抬头望向顾言,只见顾言在灯下粲然一笑:   “芸娘,我们的穷日子要到头了。”   -----------------------   天渐渐热起来,脱去厚实的外袍换上轻衫,空气中都弥漫着股躁动的气息,葡萄架上的绿藤在厅廊间沉闷地摇着叶子。   “来,来把花瓶搬到那一处。”   张伯指挥着新来的下人把东西搬进院子里,芸娘想要搭把手,张伯偏不让,说这些活计让下人做就好。   芸娘干惯了活,一时间就让她这么干看着还有些不知所措,她站了半天,最后倚在栏杆处,撑着下巴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叹了口气。   她大概最近有哪里不对劲儿,要不为什么这两天,脑子里总是挥之不去那天顾言吻她的模样,连梦里都是顾言的脸。   顾言靠过来的时候,眼睛上挑带着些风月色,鼻梁是挺直的,那嘴唇颜色淡了些,可看着偏那么撩人。   两人靠得近些,呼吸相接,要不是她使劲推了下……   想着想着,芸娘更觉得这空气闷热起来,又长长叹了口气。   “你说说你,哪有住这么大宅子还唉声叹气的。”   一旁的江秋月瞥了她眼,把嘴里的瓜子皮放在手边堆成了座小山,   “诶,上回你和你相公怎么样?”   芸娘脸一红,磕磕绊绊道:   “就,就那样。”   “还没成啊?”   一看她这副模样,江秋月扬起了眉头,声音大了些,芸娘又把她肩头堪堪摁住,看了看四下搬东西的仆人,   “小声点,说出去怪不好意思的。”   江秋月怒其不争地看了她一眼,琢磨了下,趋身问道:   “芸娘,你是不是不懂男女之情啊?”   “我懂,我懂……”   芸娘想着这几日的反常,说这话有些没底气,她扬起脸看向江秋月,   “你说,要是白天黑夜心里老惦记个人,心里还忍不住偷偷想是为什么?”   “这不就是害相思了嘛。”江秋月揶揄地看了她一眼,“是对你家顾相公吧。”   她喜欢顾言?芸娘愣了下,只觉得这情感来得陌生又突然,她,她明明只想靠着顾言发财,什么时候喜欢上他了呢,不对,不可能,芸娘急忙想定是这段时间事情太忙了,对,是她胡思乱想。   “不过你家相公也是奇怪,身体看来也毛病,为什么不碰你呀,难不成……”   江秋月皱起个眉头,看向芸娘,芸娘也望向她,心里一跳,   “难不成他外头有人了?”   看着她那一脸懵,江秋月抚了抚她的手,   “你呀,可上点心吧,这汴京不比咱们乡下,你家顾大人是新贵,现如今这家业又恢复了,不知多少人眼热盯着呢,别到时突然给你整个外室出来,你都不知道。”   待到江秋月走了,芸娘咬了咬唇坐在椅子上,厅外有风吹出来,她拿起手边的团扇摇了两下,心里还是烦躁,正巧张伯从眼前走过,她叫住道:   “诶,张伯,顾言走的时候说没说今日几时回来。”   张伯作了个揖,“大人说今日有应酬,恐回来晚些,走的时候交代了,让夫人不用给他留饭早些休息。”   这话往常里顾言也说,芸娘听到也就过去了,可今日听到这话,再想到刚才江秋月那些话,没由得心下一凛,顺嘴多问了句,   “那张伯,你可知道顾言今日应酬去的哪里?”   张伯想了想,招来一个小厮问了两句,回芸娘道:   “回夫人,应去的是寺南街录事巷子里,这几日车夫都去的那里。”   寺南街录事巷,那不是有名的花坊吗?芸娘心里一跳,凳子上像是被火燎过一样,再也坐不住了,她猛地站起来,   “张伯,替我备车。”   张伯一怔,“夫人,这是要去哪里啊?”   芸娘蹙起眉头,一拍桌子,震得那花瓶都抖了三抖,   “录事巷,我也倒要看看那花坊夜景到底有多好看。”   夜风扬起灯笼,带起些夜色中的暧昧旖旎,芸娘戴着锥帽挑起车帘,总觉得这画舫游船间有股说不清的脂粉味,正是到了初夏夜,这里轻纱舞弄,水灯在汴河上散开,昏昏光亮中歌女的声音顺着河面飘来。   “夫人,这就到了,这录事巷到处儿入了夜都是画舫,教坊也是张灯结彩的,你瞧那最大的就是丰乐楼,听说从扬州请了好些歌姬,这几日可是出尽了风头。”   芸娘仰起脑袋看向这丰乐楼,门首挂着彩楼欢门,灯烛荧煌,上下相照看着与其他花楼不同,雕梁画栋多了番南方水乡的意味,难怪楼外停了好些气派官家马车,在这些马车里,芸娘瞧见了顾府的车,转身便走进了门里。   刚一进门那花娘便迎了出来,上下一打量,脸上堆上些笑,   “哟,夫人,您一位来的?今儿新来了几个伶人曲儿唱得都好,要不要听一听。”   芸娘哪里见过这阵仗,可到底是不能露了怯,她看了眼那花枝招展的花娘道;   “我听闻你们这里来了几个漂亮歌妓,不知道能不能听她们唱曲。”   花娘瞥了她一眼,眼珠子一转,帕子捂在嘴边,   “夫人说笑了,那些都是给爷们儿看的花架子,再说今日有贵人在,姑娘们早都叫出去了。”   说着,她凑到她跟前,“夫人要是不满意,我们这儿还有几位公子,长得也是一等一。”   芸娘心里只惦记着顾言在哪儿,顺嘴道:“那就叫个公子来吧。”   “好嘞。”   说着花娘唤过一个人影来,芸娘一看,这花坊里的公子平心而论长得倒也算清秀,可不知顾言看多了还是怎样,这就是感觉哪里都差了一截,怎么入不了眼。   他行了个礼,也不多言,转身在前面带路上楼,芸娘跟在后面,眼睛滴溜溜地转,四下打量这楼里。   没想到这楼里厅院还挺大,四周廊庑相映,格子间里吊窗花烛,各垂帘幕,倒是隐蔽得当,只得偶尔听到些笑声传来。   正要拐角上楼,突然见几个薄纱舞妓从楼下走下来,细碎地悄声细语传到耳边,   “刚那贵客年纪轻轻。长得可真是好,就是人冷了些。”   “可不是,一看就是做大官的。”   芸娘一顿,脚上没再跟着前面人走,而是朝着那几个舞妓来的方向走去,站在阁子间外,只听些话音传出来,这倒也不是别人,听着耳熟竟然是大嗓门李三郎的,里面应还有几人,艳丽哀切的曲子从里面传出来,那些声音隐隐有些听不清。   但是她有种直觉顾言就在里面,芸娘一想到刚才那些穿着暴露的舞姬,心里烧起股说不出来的火气。   偏那屋子里还一副晏晏笙歌的景象,待听到歌妓清脆地笑声传出来,芸娘就彻底忍不住了,这才做官几日,顾言就在这里莺歌燕舞。   “夫人。”   那公子寻来看她站在门边唤了一声,可已经为时已晚,只见那么个娇小的女子,穿着阑裙,只一脚便踹开了厚实的木门,   “顾言!你给我出来!”   只见门轰然倒下,屋子里的情形也暴露在眼皮子底下,唱曲的歌妓呆在一旁,里面坐着的人看向门边的人都是一怔,芸娘一眼看见坐在最旁边发怔的顾言,紧接着就是左拥右抱放浪形骸的李三,火一下子窜上来,   “好你个李三!我就知道是你带坏顾言!”   芸娘撸起袖子左右一看,从花架子上捡起个木撑子,左右三尺长,倒也顺手,气冲冲地就冲了上去,李三可见识过芸娘的怪力,松开娇弱的歌妓,惊恐向后一跳,   “诶,你,你,陆芸你冷静一下,等,等一下。”   “亏我还送你那么多东西,你竟然拐着顾言来这里。”   芸娘越说越气,追着他满屋子跑,李三朝着身后喊了声,   “顾,顾言,你,你把她劝一下啊,真打起来出人命的啊。”   顾言急忙起身,拉住芸娘胳膊往怀里带,芸娘回头瞥了他一眼,直接给他一个胳膊肘,   “你也跑不了,敢来喝花酒,回去再收拾你。”   顾言吃痛地一挑眉,芸娘转过头继续看向李三,撸起胳膊就要往上冲,突然几个高大黑衣的侍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顾言,你家娘子倒真是不负虚名。”   一个冷冽的声音响起,芸娘这才发现这屋子里还坐着一人。   这人长相说不出多出彩,眉宇间略显老成,但通身的气势不一般,交领宽袖的锦袍,在他身上却不显得张扬,举手投足之间,自带几分威严之感。   芸娘一愣,只听顾言凑到她耳边道:   “这是裕王。”   啊,这……芸娘心里一凛,四下一环顾,虽然有歌妓,但好像没什么奢靡旖旎气氛,再看这守备森严的侍卫,分明是有要事在商量。   芸娘咽了咽口水,这才知道自己误会闹了笑话,急忙把手里的木撑子藏在身后,低下头福了福身子,也没了刚才的气势,声音跟蚊子似的:   “参,参见裕王殿下。”   顾言挡在芸娘身前,向裕王行了一礼道:   “芸娘性子直,定是担心我未归家,才猛然闯进来,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裕王摆摆手,倒是看了眼芸娘,“没事,这就是引得你和林贺朝打架的美人?”   美人?芸娘抽了下嘴角,有些心虚地把头低得更深了,顾言垂下眼道:   “殿下,事也谈得差不多了,那我就带着娘子先回去了。”   说完,顾言看了眼芸娘,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只听一个声音悠悠在身后响起:   “顾言,我跟你说的西北那事你也早做打算,最迟月底。”   芸娘听到几人探花,猛地抬起头,西北?   她看向顾言,可顾言只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便淡淡收回眼。   两人坐在马车上,芸娘心里想着刚才听到的话,心里纠结了下,还是没忍住地向顾言问道,   “刚说的什么西北啊?”   顾言顿了下,脸微微侧了下,瞟了她一眼解释:   “西北今年闹蝗灾,再加上边关总有外蒙来犯,圣人派我去西北做参军。”   什么?顾言要走?   芸娘愣了下,追问道:“要去多久。”   “说不准。”顾言顿了下,“短了一两月,长了两三年也有可能。”   芸娘抬眼望向他,顾言也回望向她,话音里像是在交待着什么,   “你就在京城等我,如果我回不来,你…。”   听到这里,芸娘怔了下,只那么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心里因着突如其来地消息乱做一团。   回到顾府,两人下车进了屋子,芸娘洗漱之后,坐在床边,望着穿堂风吹着烛光起起灭灭,心里面也跟着起伏不定。   上一世她可不记得顾言有没有去过西北,按理说她留在汴京倒是个好事,吃穿不愁,任由顾言在边关厮杀,她只管做她的官太太就成,可这时芸娘却只觉得放心不下,也不知道是放心不下顾言,还是放心不下这前世没有的西北行会断送顾言的前途。   待到顾言换了衣裳正要吹那灯里的蜡烛,芸娘猛地起身,一把拉住顾言的手,把憋了一晚上的话说了出来,   “顾言,我跟你一起走。”   顾言抬眼看了她一眼,蹙起眉头,   “西北乱,又离景王的封地近,恐生祸端,你留在京城衣食无忧,更安全些。”   芸娘也觉得本该是如此,可是心里就是不得安宁,对,一定是她担心顾言出事,毕竟,毕竟他还没当上首辅呢,他欠她这么多,这账不能这么不清不楚地抹了,好歹她跟在身边,说不定还能有个起居照应,这么想着芸娘抬眼望向顾言,话音里多了几分坚定执拗,   “我同你一起去西北,你去哪,我就去哪。”   顾言没再说话,只在灯下望着她,半晌轻轻道:   “边关艰苦,你可想好了?”   芸娘没有犹豫,点点头,望向他,   “想好了……”   话还没说完,顾言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望着那烛光明灭,只听他清冽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   “芸娘,我给了你机会,既然是你自己选的,那我便不会再放你走。”   作者有话说:   装死感谢在2022-05-03 21:54:47~2022-05-05 14:4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忘忧清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离人行(捉虫)   刚至小满, 热风刮过京郊的田间地垄,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麦秆,田边官道上正驶过一列长长的车队, 尘土飞扬,一眼望不到头。   有那农人顶着烈日直起腰来, 眯眼望道:   “好气派的排场, 这又是朝中哪位大臣外放。”   旁人望了眼车队行驶的方向, 辨认了一番道:   “算日子, 应是那新科状元顾大人,这是去西北的。”   “西北, 唉,可惜了这年纪轻轻的状元郎啊。”   那农人叹道:“关外黄沙, 赤地千里,匪盗猖獗,寇骑横行, 此去一行,怕是不知生死咯……”   车轮骨碌碌地从土路上压过,不时晃动一下, 芸娘靠在车壁上,膝头上摊着些花样子,她抿了抿嘴, 手指灵活地将棉线从针孔中穿了过去,一旁小丫鬟坐在那缠着线轱辘,脸蛋也是圆圆的, 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   “夫人, 我看大人脚上的靴子是官靴, 都是极好的料子,怎的还要做鞋。”   芸娘没抬头,专心将针穿透布料,再使力气□□,   “你不懂,官靴料子是好,还是软了些,这一路上骑马时间长,靴头有硬度,下马的时候才利索,就算伤着了也不会疼。”   话音刚落,车帘被马鞭打起,人影儿从车窗外透进来,男人清冷的眼神一扫过车里的人影,就像是晴空万里中的碎云,艳阳中掩不住的柔意,   “这太费神了,横竖路上也能买。”   “外头买的,怎么及自己做的。”芸娘抬头瞟了他一眼,“再说,我横竖闲着也没事,做这个快着呢,等完了,我再给你做两双软履,这样晚上休息的时候穿着舒坦,喏,把线递给我。”   小丫鬟把手里的线递过去,在两人间瞟了眼,小声道:   “夫人,你对大人可真上心,京城里哪有大户人家夫人亲自做这些的。”   芸娘手里的针线活一顿,抬头瞟了眼顾言,僵着脖子对小丫鬟道:   “谁,谁上心了,我,我就是闲着没事干。”   车窗外的人没再说什么,可眼角眉梢掩不住地上挑,他似笑非笑地瞟了眼芸娘,扬起鞭子一打马,从窗边猛地掠过,带起阵阵风浪和车内人的小声惊呼。   “顾言!”   芸娘放下掩住的手腕,满面通红地扒着窗柩,可只看到那前面衣袍翩飞的背影。顾言迎着风跑到队伍头,远远就看见一队人坐在马上,堵住去路,顾言猛地拉住缰绳,侧身看向面前的人。   最前面的李三郎骑在马上,拉着缰绳,扬起头眯着眼看向他,只见他啐了口吐沫,把手里的东西扔给他,顾言接住掂了掂,扬起眉毛回望向他。   “祖父给你的,里面有套软甲,还有他当年三破胡虏随身带的步槊,虽然你不是练家子出身,且当防身了。”   顾言抖落下布匹,只见那尖锐的破甲棱在光下泛着凛凛寒光,李三慢慢悠悠打马走近,侧身望向他,目光幽幽,   “这可是好东西,甭管是明光甲还是那锁子鳞,一戳就破,我求了祖父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给你了。”   说话间,李三向前趋身,落下一片阴影,不动声色地低声道:   “前面山沟,裕王给了你五百人,都是我国公府练出来的好手,不差那景王的西北边军,现在兵部人多眼杂,我一时抽不开身,裕王的意思是你挺到延绥,我到时带兵增援。”   顾言听到这话,垂下眼帘,微微点点头,正要拉住缰绳,   “还有……祖父说了……”   李三出声,顾言撩起眼皮,定定看向他,李三也直起身子,瞟了他身后的车队一眼,勾起嘴角,   “活着回来,他想抱外孙了。”   说完,不待顾言再说什么,李三在烈日下一扬手,拉起马缰绳,马蹄腾空声长鸣,只听他打了个长哨,扬眉对身后朗声道:   “离人行!开道!!”   坐在车子里的芸娘不知道前面到底什么情况,只知道车子忽然停了下来,等了一会儿,车队才又动起来,可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从车外传来,   “芸娘!芸娘!”   “秋月。”   只见后面竟然驶来个马车,探头在外面摇着帕子,不是江秋月的还是谁。   转眼,那马车停在不远处,江秋月顶着大太阳,从车上小跑下来,额头上细碎的汗在光下反着光,   “怎么走得这般着急,我去找你的时候,你都走过了,幸好我相公说了凡是出京都要走这条官道,让我追上来试试。”   说着,江秋月从车窗那里将怀里的篮子塞进来,还有几个沉甸甸的油纸包,   “这里煮了好些鸡蛋,都是我自己庄子里养的,还有我老家福州特产,去了北边就真吃不到了,这路途遥远的,你可要照顾好自己,下次,下次见面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说着,那话里有了些哽咽,芸娘握住她抹帕子的手,   “别担心,会再见面的,再说了若是在京城孤单了,想我就给我写信。”   “我大字不识一个。”江秋月委屈地说,“哪里会写……”   “不是有你家相公呢,你养那书呆子那么久,不正是用的时候嘛。”   江秋月破涕为笑,擦了擦眼角,突然像是想起些什么,脸色严肃起来,左右看了眼,又瞥了眼芸娘身后打着瞌睡的小丫鬟,这才朝她招招手,芸娘纳闷凑过耳朵来,小声道,   “怎么了吗?”   江秋月看了她一眼,“我问你,你可得罪过宫里的人?”   宫里?芸娘皱起眉头,心里一紧,这两日别的事情把陆家那事冲淡了些,可江秋月这么一提,她没由来想到宫里那个一直找她的人。   “我的名字?”   “可不是,我相公还说那内殿只有陈荣和圣人能进,所以……”   芸娘一瞬间像是迷雾透了光,有些东西一瞬间醒悟过来,可紧接着脊背发凉,圣人,圣人怎么会提她?   “你可确定?”   江秋月着急地瞟了她一眼,   “我说的你还信不过,再说了我相公是什么官,起居郎,我跟你拍胸脯说,只要我相公当值,这整个皇宫内就没有比他消息更准的了。”   芸娘咽了咽口水,让心绪稳定下来,她理清了下头绪,再看了看远处的人影,回头看向眼前的江秋月,压低声音道:   “秋月,此事可能跟我身家性命相关,也可能牵扯的不仅是我一人性命。”   江秋月怔怔地看向她,只听芸娘道;   “你还得帮我个忙。”   ------------------   在车队不远处停着辆马车,车体宽深,厢门紧闭,坐在车门外的车夫面色低沉,手上的厚茧透露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望着那车队渐行渐远,赵氏放下帘子,回头望向坐在对面的人,拧着眉,长长叹了口气,   “你这事跟王爷说过没?”   坐在阴影里的人,眼皮微抬,云淡风轻道;   “王爷是什么样的人物,平日里忙的都是国家大事,这点小事不值当让他费心。”   “小事?”   赵氏看向她,上下一打量,眼里多有不屑,冷言道:   “你这要跟着去西北,可不是件小事。更何况你现下跟我陆家要人对陆芸动手,你没王爷发的话让我怎么安心……”   “母亲”   赵氏的话被猛然打断,她抬眼看向坐在角落里的人,只听她轻轻笑了一声,没得让人毛骨悚然,   “现在这局势,不是景王就是裕王,可裕王陆家够得上吗?再说你把陆芸得罪那般惨,顾言又是裕王手里的香饽饽,他日裕王登了大典,陆家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明明说得话平平淡淡,可赵氏听了这话只觉得毛骨悚然,她咽了咽口水,   “好歹,好歹,陆芸也是我亲闺女……”   赵氏硬着头皮道,可陆安歌只盯着她,嘴边带着一丝笑,似她在说个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你要真把陆芸当闺女,就不会千方百计地让我把她献给老皇帝,母亲,在你心里,什么最重要?”   赵氏怔了下,她想到出嫁时娘家人的奚落,旁人的白眼嗤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名利就像一把刀插进了心里,现下别说是亲生女儿,就是剜肉剔骨她也愿意换那泼天的富贵,沉默良久,她看了陆安歌一眼道:   “那你就能保证把陆芸带给景王,让景王夺得圣心,我陆家就能飞黄腾达?”   “我能。”陆安歌斩钉截铁道。   赵氏一扬眉:“说来你现在也没个名分,凭什么这么有底气。”   陆安歌瞥了赵氏一眼,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甜甜一笑,   “就凭我只要立了这功劳,进了景王府的门,肚子里这个就是景王长子,不管嫡庶男女,他日景王登基,这便是一位皇子公主。”   显然这是剂猛药,赵氏听到这话,眼睛睁大,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的小腹,   “你,你……”   陆安歌又淡淡一笑,那笑容看起来妩媚俏丽极了,话音缓缓道:   “母亲,你想将来做皇亲国戚,还是一辈子就是个五品官夫人?”   赵氏沉默了下,良久握紧帕子,咬着牙根道:   “那就赌一把,我把手里的家仆都给你了,还有些门道的人能拿钱买,你比我清楚。”   陆安歌听到这话,轻笑道:“女儿自是明白。”   “你,你真能把这事做成?”   这一次便是真的没了退路,赵氏心里有些打鼓,仍旧不放心的问道。   陆安歌垂下眼睛,细长的手指在小腹上轻轻抚摸,   “你放心,为了他,也一定能成。”   作者有话说:   又到了快赶榜的日子,今天继续写感谢在2022-05-05 14:47:25~2022-05-08 13:4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温泉蛋泡温泉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彪悍的顾夫人   傍晚时分, 天阴了下来,站在半山望处,从半山腰往北看, 这里是关中和陕北的分界线,再往北便是延绥的南大门宜君县, 云积压在泛红的天边, 不远处黑沉沉的积云缓缓逼近, 黄沙的燥意中带着些风雨欲来味道。   芸娘放下帘子, 总觉得看着这天色心里也不安生,像会发生些什么似的。   小丫鬟靠在门上, 歪着头打盹,芸娘用牙齿轻轻咬断了手中的线, 车帘被掀起来,一股风吹了进来,她抬起眼, 轻快地道:   “回来得正好,试一试这靴子,好久都没做了, 我手都生了。”   顾言挑了挑眉毛,拍了拍袍上的尘土,上了马车, 在她身边坐下,掀开长袍,脱下了靴子。   “怎么样, 合脚不合脚?”   “正好。”   顾言抻着长腿, 看着靴子, 眉眼止不住地上扬, 倒是芸娘蹙起眉头,扭头看了看,   “是么?我怎么看着前头宽呢,诶,你脱下来我再改改。”   芸娘嘀咕着,撸起袖子,就要去脱靴。   顾言急忙拉住她的手腕,微风吹起些帘角,夕阳的光打在他面上,他倚在车壁,眼角微挑,话音里多了几分松散暖意。   “哪里用改?就算是宫里制造局的手艺,也比不上你做的。”   “你就是说些好听的哄我。”   芸娘斜眼看了他一眼,直起身子,缠着身边的线轱辘。   “那这双你就先穿着吧,回头我给你做两双,换着穿。”   “不用。”顾言掸了掸靴面,左右看了下,“做这靴子费手,说来说去,倒不是以前了,穷得揭不开锅,一双布鞋让你熬夜点灯补个三四回,现下做这东西劳心费神的不值当,有钱你随意使着买就是了。”   芸娘怔了下,看向顾言,以前穷的时候,顾言的鞋都是她做的,他个子长得快,经常缝缝补补,可没少费事,没想到他还记得这回事,虽说这时日过去了,可被人记着就像一股热气含在胸口,原来不是她前世会得这些没用,而是碰到的人不对,在有心人眼里,就是芝麻大点的事都会放在心里,捧到天上。   “怎么了?”   顾言看她神色不大对,垂下眼,轻轻地问,芸娘回过神来,抬头看向他,   “这才过了多久的好日子,你就用度讲究起来了,好歹在朝为官,真不怕人家揪住这些,在背后骂你。”   顾言挑了挑眉,与她四目相对,   “那就让他们骂去,人这辈子功成名就之余总得有点念想,就算日后史书上戳我顾言脊梁骨,只要能让你这辈子不再挨饿受冻,那我愿一人担。”   西北的风顺着车帘干燥热烘烘的吹在脸上,也似吹在心里,听着顾言的这话,芸娘一时说不出什么来,只觉得今日这情形和她当初捡顾言来时想的一点都不一样,可也想不清楚,这一路走来她到底是哪里养顾言养出了差错。   “大人。”   突然车外传来个声音,顾言神色敛起,起身掀起些帘子,看向外面跪着的人,是裕王派来带精兵的武将杨望,这一路上倒不太出声,是个武将中少有的沉稳性子,杨望见顾言露面,沉声道:   “派出去的探子回报,宜君不肯派兵护卫,说是三边总督付廷发话,这附近的民兵都已招抚,让咱们自己走就行。”   招抚,顾言眯起了眼,眼底泛起些寒意,不见血,怎么招抚。   风微微带起面前男人的发丝,一身玄衣似乎融入黑夜之中。   “大人,不能信他们鬼话,他付廷不过就是个督察院出身的嘴子,”   杨望抱拳道:“甘、陕两地民兵中最厉害的王左桂就在此处,足有两千多人,这里四面环山,是最好的伏击之地,更何论旁边就是景王的地盘……”   话没点明,但听得人心知肚明,就算绕路躲得过民兵,景王也不会轻易让他们挺进西北。   “既是如此,那便不招抚,不受降,”   杨望抬头看向身前侧的人,只见那人望着不远处的宜君县,衣袍灌满长风,渐深的天色在他侧脸落下一片霜色,只听那声音在风里淡淡道:   “今夜杀人,平乱。”   芸娘坐在车里,听见顾言他们在外面的交谈,听着要打仗,心里直打鼓,可又容不得她怕,既然是来了西北她心里也是早有准备,车外渐渐人声交谈声小,过了会儿,风中听到些兵器盔甲相撞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浑厚的声音,   “夫人,小的是大人安排护卫夫人绕道先去宜君县,大人说,那里安全些让夫人先去等待。”   闻言,云娘不再迟疑,伸手在门边小丫鬟身上拍了一下,丫鬟猛然惊醒,看到车前站着的刀光凛凛,人高马大的护卫们,脸色都吓得惨白,   “夫人,这,这是做什么。”   芸娘低着头一边塞着包裹,一边道:   “快收拾东西,咱们要和队伍分开走。”   “走,荒郊野外的走去哪?”   小丫鬟眨巴眼睛,歪着脑袋,紧张地抓住裙角,芸娘看着这惶惶不安的小姑娘,心里生出些勇气和担当来,她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害怕,去宜君县,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   夜色渐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穿透夜色,从条偏僻山道上驶过来,身侧若即若离跟着几个人驾马护送,马上的人劲装短打,给这夜色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这地离宜君还有十里地,不是本地人很难发现这里还有条小道,路边有间破旧的旅馆,旅馆檐下的孤灯在夜色中晕开些昏黄,给这路过的旅人点着了一丝光亮。   马车经过旅馆边,车帘微动,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停一下,在这里休整下吧,我看你们几个赶路都没吃过一顿囫囵饭,吃点东西,咱们再走。”   马上的人一愣,急忙道:“夫人,小的几个不碍事。”   “怎么不碍事,不吃东西怎么有力气赶路呢。”   车帘挑开,一个女子探出头来,面容清丽,眉眼间有丝不同于这漠北黄沙的温婉,虽然看着年龄不大,但声音里听着格外有主意,   “听我的,吃顿热饭再走也不迟。”   话都说到这里,马上的人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小的几个就多谢夫人了。”   几人利索地下马勘察一圈,这才让走进了旅馆,芸娘走在几人之间,身后跟着一个圆头圆脑的小丫鬟,抱着包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旅馆小厮见有人来了,急忙护着一盏烛光迎出来,护卫挡在芸娘身前,摸出钱袋扔在柜台上,   “备些吃食,再把马喂饱,要快。”   小厮收了银子,看着几人的打扮,眼皮像是被那火苗烫到一样,急忙垂下眼,按照他的经验,这时节能来西北的,都不是寻常人家,再看这些人都带兵器,行动间干净利索,怕不是哪位贵人家眷,他躬着身子,连连称喏,小跑到后厨叫厨子生火做饭。   芸娘挑了个墙角坐下,也是微微松了口气,就是不知顾言那边情形怎么样了,心里想着,刚把手里的茶盏添上热水,突然听见一声马的嘶鸣声,转眼几个身量高壮的人戴着斗笠走了进来。   身边的几个护卫立马绷紧脸色,长刀出鞘,小丫鬟吓得手上的帕子直打哆嗦,芸娘皱起眉头,前后院看了一眼,没什么特别的动静,想到那次被人绑走破门而入的动静,芸娘低声道:   “不急,倒不像追着咱们来的。”   只见那几人风尘仆仆,穿的衣服也只是普通农人的衣物,卸下斗笠朝这边扫了几眼,一扫到这边几人带刀,其中一人机警地想上前,却被另一人摁住,他看向桌边那个女子。   那女子倒是没什么胆怯,面色如常地喝茶,脸上多有不耐之色,话音里带着些傲慢,   “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不要走冤枉路,这下好了吧,得耽误多长时间才能回去,等回去了可有你们好看。”   那人一扫,只见那女子身旁还跟着个畏首畏尾的小丫鬟,心里面的怀疑褪去了几分,这才堪堪收回眼,摁住同伴道:   “不像是官府的人,别耽误正事。”   其他人这才纷纷收回目光,芸娘拿茶盏掩住眼皮,这几人明显有事在身,不愿惹事上身。   “小二!”喊了一声,只见小厮从后厨窜出来,“几位爷要些什么。”   “要些酒肉顶饱的上来。”那人扬声道,小厮应下正要走,听其中一人问道:   “诶,前边那去甘肃境内最快怎么走?”   甘肃?芸娘心里一凛,那不是景王的封地。   “客几个这个时节要去甘肃,那就怕这一路上有流民……”   那人不耐道:“问你话就答,废什么话。”   “往前走几里地,走关中道最近。”   几人听到这话,耳语了几句,这才找了个靠门的桌子坐下。   芸娘打量了几人一眼,趋近身子,对身边几个护卫小声思忖道:   “诶,你们说……要想把这几人抓起来,你们……有几分把握?”   这……护卫们一怔,互相打了个眼色,这顾大人是个人物,谁也没想到这顾夫人也不是寻常人,平常人躲事还来不及,怎么她还想把那些人抓起来,其中一人仔细打量了下那边的人,低声对芸娘道:   “夫人,打是不怕打,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后手,这大门开着,怕一动手,直接跑走几个去给外面通风报信。”   跑?听到这里,芸娘四下环顾了下,目光扫到门边厚实的八仙桌上,顿了下,若有所思道:   “那意思是让他们跑不了就行是不是?”   侍卫们还没回过神来,顾夫人就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其他人也都看到了,纷纷望向芸娘。   “风沙大,我关个门。”   那几人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可又觉得她一个弱女子也做不了什么,到底是没动手,芸娘合上门,转身慢悠悠地走到门口八仙桌处。   众人正纳闷,却见她忽然一把抓住了桌子,轻轻一架,厚重的八仙桌就被她扛在了肩上。   “客官,饭菜来了。”   旅馆小厮端着盘子,僵在厨房门边,旅馆门外北风呜呜地吹着,门内安静得连个音都没有。   “咚”一声,桌子竖起来砸下堵在门边,芸娘轻巧地拍了拍手,转身扫过那几人,对着一旁护卫道   “好了,动手吧,今天在这儿,一个都别想跑。”   作者有话说:   继续写,不更新不敢看评论区系列感谢在2022-05-08 13:45:22~2022-05-10 20:3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兔子爱吃肉 20瓶;rosmanow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刀锋出鞘   夜幕降临, 驿站外的灯火在夜风里轻轻摇曳,而驿站里的小二,端着盘子, 双腿发抖,这是他有生以来离死人最近的一次。   只听那女子话音将落, 她身侧几个黑衣人就抽出凌厉的长刀, 那桌刚还杀气腾腾的几个大汉, 只抵抗了几下, 眨眼间就被杀得干干净净,只剩一个活口伏在地上, 手脚还在不停地抽搐。   而那些个穿着黑色劲装短打的男子,则从活口身上摸出一封书信, 递给那力气大到怕人的年轻女子,恭敬道:   “夫人,这是从那人身上搜出来的。”   芸娘皱了皱眉, 将信拆开,飞快地扫了一遍,神色变得凝重。周围人觑着她的神色, 不敢多说些什么,只见她放下信封,扫了一眼众人,   “恐怕我们得回去。”   “回去?!”小丫鬟闻言,脸色煞白,整个人都蒙了, 磕磕绊绊道:“夫, 夫人您没说笑吧。”   面前护卫也是眉头一皱, 开口道:   “夫人, 大人让您先行,就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如果就这么回去……”   芸娘听着几人的话,心里也是明白,她待个安全的地儿,对顾言来说最省心。   可她又看向手里这封信,信里面寥寥两行,却是在向景王报信。   说是发现了京城的探子,这群民兵在山南处佯装聚集引得京城来的队伍前去,实则从山北绕路包抄,那个地方地势又是个两高一低,必能将京城来的人一网打尽。   “民兵布了埋伏,探子的情报有误,必须得回去。”   此言一出,在场的侍卫都变了脸色,其中领头的道:   “夫人,先派个我们这里骑马最快传口信,我带着几个弟兄这就往回走,留几人在这里保护您。”   芸娘扫了眼面前几人,将手中的信纸攥得更紧。   “不是我不信你们,而是这封信里面的情报事关重大,让我把信交给你们,自己在个舒服安全的地儿干等,我做不到。”   说罢,芸娘转身对小丫鬟道:   “侍卫里会留下几人在这里善后,你跟着留下,若是等到来信,自去宜君汇合。”   “夫,夫人……”   小丫鬟眼眶通红,可看着芸娘坚定的眼神,只得咬咬嘴唇,点了点头。   芸娘交代完这些,转过身对这些侍卫道:   “走吧出发,我会骑马,绝不会耽误事的。”   话说到这里,几人知道是劝不动了。   十个人一队的侍卫拆成三组,两人快马去送信,六人和芸娘一起走,剩下两人和丫鬟留在驿馆里善后。   分好人后,一行人就打马上路,芸娘翻身上马,望着这阒然无声的夜,这骑马还是她阿爹给人看马场时玩笑间教的,没想到今日倒是用上了,时间紧急,没再多想,她夹了下马肚子,和众人一道驶入这玄黑的夜。   夜色中,几匹快马驶过山道,衣襟扬在黑夜中,而在前方一处山腰处,却有几人宛如鹰隼般紧紧盯着来人,看到他们逐渐逼近,一人拉上面罩闷声道:   “记住小姐的话,抓那个女的。”   一阵刺耳的破空声,几匹骏马的惨叫声从前方传来。   “夫人!趴下!”   芸娘急急弯下身子,贴住马背,只见那箭凌厉地从头顶擦过,再抬起眼,前面那前面跑得最快的两人已经身中数箭,从马上栽了下来,紧接着又听到是一阵放箭的弓弦声,可就是看不到人在哪里。突然,侧方又有人掉下马,她眼疾手快地俯下身子,手臂使劲将那人一拉上马,对着身后几人道:   “先进树林!”   话音落,几人一打马冲着那边就过去,箭雨还紧随其后,芸娘只得堪堪俯下身子冲进林子,身后响起箭没入树干的声音,等那箭声稍歇。   几人停在一块巨石后,望着树林外的山道,不远处响起些细细簇簇的脚步声,想是有人追进了林子,芸娘没有出声,倒是断后的护卫隐蔽在树林间,猛然间窜出去,捂住那追上来的人嘴,刀从腰腹捅了出去。   芸娘望着侍卫带回来的尸体,心下惊疑不定,问向身边人道:   “这和驿馆那些人是一起的吗?”   “应该不是,驿馆里那些人,虽然武器老旧,身法也是野路子,但这些人训练有素,装备齐全,显然是有备而来。”   说着,侍卫在那人身上搜了搜,当他拉下那人面罩,看到面侧的印记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声道:   “夫人,他们是京中豪门大族的死士。”   京城?芸娘咯噔一下,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恰好在她落单的这个时候在这里埋伏。   可眼下当务之急是把消息传回去,前面跑得快那两人刚已经被射杀了,现在就剩眼前这么几人了,芸娘扫过眼前这些侍卫,五个人中刚才被射下马一个,现在没受伤的就仅剩四人。   他们皱着眉头,不知道外面有几人,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在箭雨中突围出去,其中一人握紧刀柄,咬紧牙槽,   “如果真交手,他们未必是对手,但现下根本不知道放冷箭的人在哪。”   芸娘听到这话,扫了一圈四周,那些人暂时是不敢进林子了,可要回去,只有那一条山道,她望了望远处,想到刚刚说这些人是京城来的死士,她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拉过弓,看力度放箭的人应在对面某处。”   四名侍卫抬起头,在黑夜中听着这年轻姑娘缓缓道来,只听她道:   “我去把人引出来,你们先把放箭的人杀了。”   “这怎么能行?!”   几名侍卫面面相觑道:   “我们是兵,今日就算死了也得护夫人周全,怎么能夫人犯险?”   “我想赌一把,他们应该不想杀了我。”   芸娘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她说这法子倒不是心血来潮,如果这些人来自京城,那么从这段时间经历来看,不管是陆家的人,还是老皇帝,想要的都不单只是她的命,他们费尽心思要她定还有别的用处。   她目光转向几人,语气坚定,   “是兵也得先是人不是,能活着就一起走。”   -------------------------------------   寒风呼啸,从山头上刮过,穿过茂密的树林,只能听到隐约的脚步声,以及不远处的篝火,以及巡逻的人影,看样子是晚上在这里扎营歇息。   “大人,前面就是了。”   杨望伏在杂草中,对着身边人道:   “大人,让我带人拉开战线冲过去,民兵之流,没受过训练,一旦被偷袭,必是一盘散沙,任人宰割。”   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见浅浅的呼吸声,身侧的人脸色冷峻如风,望着远处一动不动,杨望还以为他到底年纪轻没经过事,面对这种情况犹豫不决,便开始催促,   “大人,万不敢在此处耽误良久,等到天亮,误了时机……”   顾言望着远方,微微蹙眉,打断他的话,   “杨将军,你没发现什么异样吗?”   杨望愣了下,只是看向前方,那点点篝火,周围还有巡逻的人,一切如常。顾言遥遥看了一眼,淡淡道:   “你不觉得这山夜里太安静了些?”   杨望怔了下,心中一颤,他猛地抬头望向远处,屏住呼吸,仔细一听,可不是连个鸟鸣都没有。这地还属于关中,山林茂密,夜晚应该会有野兽和飞禽出没,但现在却是一片寂静,只能说明一件事,这,这附近山上有人,有大量的人!   “大,大人……”   杨望心里不由得起了些后怕,差点就因自己的莽撞,险些一头扎进了民兵的包围之中。顾言扬了扬手,目视前方,冷静道:   “有没有探子再回来?。”   “还没。”   杨望心中一沉,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剩下探子还没有回来,八成已经被人发现,现在还不知道敌人埋伏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现在的情况,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就在这时,身后的树丛里,传来了沙沙的响动,接着,一道身影冲了进来。   “谁?!!!”   刀锋出鞘的声音在风中格外清晰,借着微弱的火光,杨望看清来人,瞪大了眼睛,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跟见了鬼一样,   “大,大人……”   顾言蹙起眉头,回过头看着刀架在脖子上的人,一贯云淡风轻的神色也终于有了变化,   “芸娘?!”   芸娘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擦掉脸上的汗和血,她肩头还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护卫。   像是见到队伍终于松了口气,护卫滑落下去,就在她双腿发软,快要站不稳时,一个温暖而又熟悉的胸膛将她拉入怀中,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芸娘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双目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抬头望着身后人,嘶哑着嗓子道:   “我们截住了向景王报信的人,不能再往前走了,有一千五百人埋伏在北边山腰。”   作者有话说:   今晚十二点前还有一章,最近不敢看这篇文评论怎么破,嘤感谢在2022-05-10 20:37:11~2022-05-11 21:0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忘忧清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睡觉的大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进延绥   顾言飞快地看了一眼那封信, 又看了看面前的人,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大人!”   杨望心下一急,打仗最重要的就是要拉开战线, 这就是兵阵,现下敌人在北面布下了数倍的包围圈, 他们就是有力也发不出来。   “宵小之辈。”却只见顾言扶起芸娘, 目光眺望远处, 随即号令即下, “叫人都弃马,上山!”   杨望一愣, 一下没明白这位年轻监察使要做些什么,他目光冷冽, 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话里透着化不开的寒气,   “攻寨。”   杨望恍然大悟, 对啊,对方光埋伏就出动了千人,那寨子里肯定剩下的没几人。   一行人趁着夜色上了山, 悄然无息中,这场危机中的被动方与主动方悄悄发生了改变。   队伍走到山顶,果然一路上只杀了几个夜间巡游放哨的, 畅通无阻。等到这几百号的精兵凭空出现在寨子口时,如一片平静的湖水,忽然被唤醒, 这寨子里的青壮都出去了, 只留了些老弱妇孺, 一时间哭喊声四起。   “大人!有人从后面跑了”   顾言望着这座山寨, 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话音冷冷地飘散在风中,   “让他们去通风报信,派人伏击在半山腰处,若有民兵赶回来,一个不留。”   而在这同一片漆黑的夜空中,不远处埋伏在半山腰的人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其中一人对王左桂道:   “大哥,是不是那些官兵发现了什么。”   有人在旁反驳道:“怎么可能,咱们早两日就伏击在这里了,一点风声都没走,连甘肃王爷那边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知晓?”   王左桂看了一眼山下,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从旁边的人手中接过一个酒袋,倒了口酒,一抹下巴,   “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发现了又怎样,朝廷派来的人,不过是个掉书袋,真是可笑,三边总督付廷这么些年都奈何不了我,派个乳臭未干的年轻后生就想剿我的兵……”   “就是,做梦!”   他的话刚说完,周围的人就哄笑了起来,不过很快,就有人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小山。   “大,大哥……”   “又怎么了,报丧呢。”   王左桂不耐地起身,神色多少有些疲惫,自从有了山头,这几年没怎么亲自带兵打仗,这么连夜打一回伏击,身子都有些吃不消。   “寨子里着火了!”   众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愣,望向那不远处的山头,只见那浓浓黑烟烧得浑身发寒,明明没有天亮,却照亮了半边天,像是舌头都僵在了原地,没人再能出声,只觉得眼前一黑,他们,他们妻儿老少可都在那里。   “大哥!大哥!不好了。”   几个人从山下跑上来,浑身都是血,王左桂看向来人,眼睛都直了,   “那个朝廷来的官带着人,打到了寨子里,人,人全被抓了!”   -----------------------------   芸娘举起水囊,给那受伤的护卫喂了口水,他抿了抿嘴,目光闪烁,   “多,多谢夫人,今日没有夫人,我也活不下来,只可怜我那几个弟兄。”   “别想那么多。”   芸娘拍了拍他的肩膀,   “活着就好,死过一回你就知道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这一路走回来颇为不易,虽然她那引敌出来的法子起了作用,可想到后来护卫和那几名死士厮杀时的惨烈,芸娘也是心有余悸,她坐在块石头上,垂着脑袋,只见一个阴影落在眼前,芸娘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无波澜的眼里,仿佛和这半边夜色融为一体。   顾言瞥了眼她一身血色,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这时只听人报;   “报!伏击大获全胜,那些民兵见到人后就四散而逃,剩下的主力全部生擒。”   芸娘见顾言敛起神色,瞟了她一眼,转身走到寨门前,远远就见杨将军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他们大多都是一身粗布衣衫,身上的装备也是五花八门,显然是起义造反的杂牌军。   “快走!别耍滑头!”   杨望见到顾言,单膝向下一跪,   “末将请罪,那王左桂交战中狡猾多端,仗着熟悉地形,有两个人护着朝北边跑了。”   杨望说完,略微抬起眼,火光映着面前那张白璧无瑕的脸上,似没有什么表情,杨望却不敢吭声。   经此一役,他知道眼前这位大人,别看喜怒不形于色,却绝对是个谋略在腹的狠角色,听闻他早年全家被牵连太子案,愣是一路从流放中挺回来,难怪年纪轻轻便已是裕王的心腹,若是假以时日,以这般魄力,必是个手握权柄的大人物。   只听他冷然道:“这算是功过相抵,但没有下次。”   “谢大人。”杨望松了口气,他看了眼身后,“大人,这些民兵怎么办?他们都说愿意受降,要不要带到宜君……”   “我不是说了,不招抚,不受降,就地处决。”   杨望一怔,声音都在颤抖,   “大人,这,这杀降不大好吧,传出去怕是……”   自古以来,杀降就没几个好名声的,这位大人可是个文臣,手段这般狠厉,他想做什么?   “你敢保证王左桂不会卷土再来吗?”   杨望一愣,看着面前的人,只听那金石般的声音在风中回荡,   “我就是要让他们这些流民知道,只要我顾言在这西北一日,他们若是再敢反,便是死路一条。”   天色从昏暝转到透亮,芸娘回到了马车上,脑袋一歪,就开始打盹。   一闭上眼睛,昨天晚上的一幕幕就浮现在她的眼前,说不害怕是假的,可当时到底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等到脱了险,那些厮杀鲜血四溅的场面才铺天盖地而来。   这外面的世界比她想得宽广,也远比她前世在院子里见到的勾心斗角来的残酷。   迷迷糊糊间,马车的帘子被掀起,一阵风吹了进来,似乎一个人影带着凉风坐在她身侧,紧接着有个温热的帕子拂过她脸颊,替她擦去沾染上的血腥味,那声音带着些寒气落在耳边,   “怎么想着自己跑回来送信。”   “我会骑马,旁人送不如我送的安心。”   芸娘还有些迷迷糊糊,带着些鼻音道:   “本来一路无事,走得好好的,结果半路上突然遇到人埋伏。”   “埋伏?”   顾言眉头一皱,手中的帕子停了下来。   芸娘又想到那血肉相搏的场面,歪着脑袋叹了口气,迷糊间感觉他视线集中在她身上,车外似有人敲了敲门,他又要走了,她心里没来得有些失落,可又说不出为什么失落。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股温柔的气息,在她脸上轻轻一吻。:   “都累成这样了,还胡思乱想,好好休息,待到延绥了我好好陪你。”   --------------------------   车驶进宜君,这次县主薄早早就迎在门边,心里可没有了半分轻视之意,谁不知道这位是个阎王爷,在前面把王左桂的民兵杀了个片甲不留,可没想到对方压根没吃他接风洗尘的这一套,就在宜君休整了一日,冲着延绥城便去了,不到半月,这一行人便抵达了延绥城边。   芸娘坐在车里,掀起帘子看着车外寸草不生的农田,本来陕北就缺水,这下好了,还遇上灾年,这边地军镇彻底成了苦寒之地,路边不少是衣不蔽体的穷苦农人,顺着黄沙望去,不远处修了好些烽燧墩台,猎猎黄旗迎风飘扬,时刻提醒着这里的人城墙之外还有外敌在虎视眈眈。   “在下付廷恭迎监察顾大人,”   芸娘正打量间,一声底气十足的长音传入耳朵里,和他们在宜君汇合的小丫鬟打起帘子朝外望了望,回过头道:   “夫人,您看,那就是这延绥总督付大人,路上来的时候听人说这边防五个重镇的守兵,都听他指挥,可厉害着呢。”   芸娘闻言,也朝外面看了一眼,出乎她的意料,这人挺着个大肚子,满脸笑容,哪里有三边总督的武将风范,连下马都要人搀扶,气喘吁吁半天,倒像是个弱不禁风的文官。   顾言坐在马上,冷冷看向这人,付廷刚开始还堆着笑,后来被顾言冷眼看着,那笑渐渐僵在嘴边,就是再厚的脸皮也笑不下去了,可他也明白这人对他没好气的原因是什么。   付廷想到前几日顾言派人来请求增援,他回的那封拒绝的信,不由得没什么底气。   他眼神乱飘,他这不是不知道嘛,要知道这顾言这么彪悍,能把王左桂都给剿了,怎么着,他当时也得派个三瓜两枣的兵去抢个功劳,上报朝廷。   “顾,顾大人这,这是何意啊?”   顾言骑着马,目光冷冽。   “我就是看看,手握我戍边万千士卒,却不肯发兵清缴民兵的三边总督大人到底是何许人。”   付廷噎了下,他要有胆子打早就打了,何必等到现在。   不过早就听说这顾言是个狠人,可没想过确实是来势汹汹,当着这么多人连一丝面子也不给他,可又奈他不得,毕竟这是朝廷派来的监察使,虽然明面上品级不高,实际上却是天子近臣,裕王心腹。   付廷眼里闪过一丝不悦,转瞬即逝,又堆起笑脸,   “顾大人说得是,本官当时也没多想,差点延误战机,今日我准备了接风酒宴,当自罚三杯,给大人赔罪。”   顾言看着他,眼神中让人捉摸不透,付廷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这个顾言,真一点面子都不给?   可就在此时,马上人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语气平淡:   “那就有劳付大人了。”   付廷这才松了口气,这官场上的事只要肯坐在一起喝两杯酒,那有些话就好说了,剩下的,趁着这几日顾言还不了解这里的情况,他得想些法子把这人拉拢过来。   而与此同时,延绥城的总督府里,总督夫人也正在接见一位意外来客。   总督夫人捧着茶盏,眼神不住地在面前人身上打转儿,语气里多是怀疑,   “陆小姐,您说您是京城来的,可来我们延绥偏僻地方做些什么,这十天半月就跟那鞑子打一场,上回都打到河套了,可不是你们京城那些千金小姐闹着玩的。”   陆安歌捧着帕子,脸上始终挂着笑,温婉可人,   “这也是凑巧了,我家在这里有些田,按理说这点小事我不该跋山涉水来的,可一听到闹蝗灾这里死了好些百姓,我母亲放心不下别人,就让我带着些钱财过来,一是看看自己家的田,二是看能不能救济下流离失所的贫农,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一听这话,总督夫人发出一声叹息,态度也软了下来,   “诶呦,这是什么菩萨心肠哟,不愧是京城来的大户人家。”   陆安歌略带羞涩地笑了笑,突然想到些什么似的,抬头向这位夫人问道:   “我听说,今日京城要派位监察使要来。”   “你也知道?”   总督夫人有些意外,可眼睛一转,想到昨日付廷与她抱怨这朝廷派来的这人怕是难缠,又抓紧帕子问道:   “他在京城风评好吗?这人好相处吗?”   “这个嘛……”   陆安歌手里绞着帕子,突然吞吞呜呜起来,那总督夫人不由得提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了?陆小姐,你倒是说啊。”   “这位顾大人是状元出身,文曲星一样的人物可是嘛……”   ”可是什么?”   那人总督夫人追问道,陆安歌蹙起眉头,   “他那夫人却是个乡野村妇,谈吐举止粗俗得很,京城里的不少人对她都颇有微词。”   “哦?还有这事?”   总督夫人半信半疑,但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想要从中找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要我说啊,这顾大人身边就缺个红袖添香,温柔解意的人。”   总督夫人抬起头,心里有道光透过,思路敞亮了起来。   而那京城来的陆小姐还在笑盈盈道:   “你说男人嘛,哪有不喜欢美女的,恰逢这顾大人来,不如送个美艳女子给他,想必能讨得他的欢心,若是能和这人搞好关系,想必我在这边收地也会容易许多。”   “陆小姐说得有理。”   总督夫人点点头,又蹙起眉头,   “只是我这地方小,怕这一般的胭脂俗粉那位京城来的顾大人看不上。”   见鱼上钩了,陆安歌莞尔一笑:   “夫人别担心,正好我身边有个从京城来的能歌善舞的女婢,夫人不如趁着接风宴把人献上去试一试。”   作者有话说:   要死了,我要死了,嗷嗷 第53章 、把腿打断   落日的余晖从竹帘的缝隙里透了出来, 到了为他们准备的这总督府里的院子里,芸娘先洗了个澡,正盘弄着半干的头发, 就见那竹帘后人影微动,话音顺着干燥的热风从外面传进来。   “夫人, 总督夫人让人来传话了, 晚上等着您去接风宴呢, 可得动作快些了。”   芸娘叹了口气, 本来眼皮子直打架,想着到了先睡一觉, 现下看来是不行了。   她利索地在后面挽个发鬓,左右在镜子里照了照, 发现眼下因没休息好有些乌青,用手指蘸了点薄粉敷上去,可又觉得粉白寡淡了些, 便捏起石黛准备描个眉,可刚抬手,   “吱哑。”   房门被推开, 她手指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顾言风尘仆仆走进来,不禁语气里有些意外,   “不是说和人谈事去了么?”   顾言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坐在夕阳里,穿着一袭云烟色长纱裙垂至脚踝, 想是刚沐浴过, 纱衣松松堆叠, 前襟微微敞开, 能看到里面光洁白皙的胸口,领口用丝线绣着几朵海棠花,在这风中,颤巍巍,娇艳欲滴。   这倒是副赏心悦目的景色。   顾言微微眯了眯眼,心口的阴霾散了一些,脸色也缓和了一些,大步走进屋子里,把外袍解开挂在屏风上,   “没什么好谈的,左右不过是些拉拢的客套话,生怕我明日将他一封参书送到汴京案头上。”   芸娘听到这儿,倒是想到刚才见那总督的模样,笑了笑道:   “不过我看这位总督的模样也不像是个武官。”   顾言套上一旁挂着的官服,瞥了她一眼,   “你倒是好眼力见儿,他确实不是武官出身,来西北前,他没带过兵,没打过仗。”   芸娘怔了下,   “那他……”   顾言系着脖颈的扣子,淡淡道:   “当年西北战事不断,上一任总督战死,圣人想要在朝中推举出一位新的总督,但都知延绥难缠,没人愿意接这个烫手的活,付廷在监察院的时候,曾经和同僚们聊天,说朝中的文武百官没有骨气,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了圣人,说这付廷对西北战局颇有见解,圣人就命他来任三边总督。”   好家伙,付廷这是得罪了人,被人给坑到了西北来了啊。   听完当年内情的芸娘不禁咂舌,没想到他还真是个文官出身,怪不得不敢出兵打仗呢。   不对,顾言不也是个文官出身,可和付廷完全是两种人。   想到这儿,她抬起头看向眼前人,顾言换上一身直缀朝服,腰间扎着纹带,应是今天晚上要去参加宴会和人周旋,头发一丝不苟的绾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身量挺得笔直,一时间她看得出神起来。   “怎么?”   “没,没什么。”   芸娘脸一红,把脑袋缩了缩,总不能说是看人看呆了吧。   可耳边突然没了话音,眼前落下个暗红鎏金的衣摆,芸娘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那指尖就挑起她下巴,让她的视线转向他。   她刚洗完澡,身上还带着些热气,猛然触到他的指尖,总觉在这燥热的西北风中有些凉意,想缩回些脖子,可那指尖的力度却容不得她回避。   “顾,顾言……”   那指腹轻轻从眉头划到眉尾,带着丝轻笑,   “以前不解为什么说是粉红花开满枝春,嫩色柔香过雨时,现在倒是明了。芸娘,我给你画眉吧。”   “你……”   话音未落,他挽起袖边,执起石黛,蘸了些水,又凑近了些,镜子里两个人仿佛是那石头上的藤蔓一样缠绕一起。   他离她那么近,近到呼吸几乎相接,她心跳加速,喉咙发紧,全身紧绷,偏顾言还不急不慢,静静思量,细细下笔,仿佛在作画一般,   待好容易最后一笔落下,见他目光又落到妆台的胭脂盒上,芸娘来不及照镜,惊声轻呼:   “别!胭脂我自己来!”   可顾言只是挑起眉,笑着看了她一眼,似没看见她的窘迫,用指尖捻了点胭脂,擦在她唇间,苍白的唇瓣顿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指腹在那柔软的唇上游移,似乎指尖也被染得有了脂粉香气,禁不住情难自制。   芸娘怔在了原地,他的动作缓慢缠绵地靠过来,一瞬间让这胭脂也沾染了别的气息,头晕目眩,眼花缭乱。   到那胭脂在染红了彼此的唇,顾言慢慢直起身子。   他看着她,眉毛一挑,眼里露出几分笑意,那泪痣在眼下随着眼尾上挑,像极了只饫甘餍肥的狐狸,指尖轻轻在自己唇瓣上一抹,似有些留恋地摩挲,   “果然,这胭脂色在你唇上正合适。”   -----------   夜幕降临,芸娘跟着人在走廊上走着,虽然廊下一直有风吹来,但她还是能感觉到蓬蓬的热气从衣领里冒出来,幸好天色黑了些,遮住了通红的脸。   芸娘脑子里全想的是刚才的一幕,这,这顾言都是从哪学来的,那眼神,那吻,勾得人抓心挠肺。   “顾夫人,顾夫人。”   芸娘闻言,抬头一看,却是一脸笑容的侍女,   “夫人,到地方了。”   这宴会厅设在内院,芸娘到时女眷们已经纷纷落座了,主座上的人看起来也就三十来岁,保养得当,在这西北烈日当空,黄沙漫天的地方,却不见一点风吹日晒的模样。   她一进大厅,那总督夫人便从主座上起身,远远地迎过来,   “这位便是顾夫人吧,这京城来的气度就是不一样,老远看着就是个福气满满的贵人相。”   芸娘微微垂下眼,上辈子她这副模样被人说土气,可这辈子走哪又被人恭维有福气,这人看人到底看得不是长什么样,而是她是个什么身份,又穿了个什么皮。   芸娘嘴角勾起个客套的浅笑,   “总督夫人说笑了。”   例行往事的寒暄过后,虽是第一次见面,但总督夫人热情地挽着她的手臂,将大厅中的每一个人都介绍了一遍。   “这位是王总兵的夫人,她性子直。这位是周总兵夫人,她可是个闷油瓶不大爱说话。拢共咱们这延绥五大守兵的夫人都在这儿了,今日可都是来见你的。”   芸娘一一扫过席间的这些守兵夫人,只见她们眼光多是打量,神色各异,想必今天这场接风宴也是各有立场,各怀心思,芸娘微微一笑,算是寒暄了几句,介绍完在场宾客,便是落座开席。   见识过几回汴京勾心斗角的宴会,现在芸娘对这样的场合已经很熟悉了,所以也不会与这些女眷多说什么,在这种时候,多吃饭少说话准没错。   但总督夫人并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在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她端起茶杯,看着一言不发的芸娘,似乎无意间开口打听道:   “顾夫人,你和顾大人成婚多久了?”   芸娘抬起头,与总督夫人四目相对,略微思索了下,   “半年左右。”   “半年啊。”总督夫人的眉毛一扬,似乎话里有话,“倒是不长。”   芸娘瞥了一眼她,没过多久,几个歌姬和乐伎走了进来,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只是不一会儿前厅也传来了些笙乐声,夹杂着嘈杂的人声,紧接着那宛转的曲调传来,不同于之前的歌姬,这声音带着些水乡的柔媚,仿佛这里不是大漠黄沙的西北,而是那脂粉香气的金陵河畔。   芸娘抬头看去,那总督夫人见到芸娘注意,讪笑道:   “今日备了些歌舞,爷们儿嘛,不都爱看那些。”   芸娘微微一挑眉,不知为什么总从这总督夫人的笑里觉出一份心虚的感觉。   过了半晌,一个女婢跑了进来,在这总督夫人的耳边说了两句,只见这总督夫人点了点头,眉眼笑成了一条缝,转过头对芸娘道:   芸娘看向她,只见她笑道:   “我府里近日来了名南方的乐姬,身姿样貌都极为出众,就让她刚才去席间表演,你猜怎么着,你们家顾大人一眼就瞧上了。”   嗯?芸娘眉头一挑,继续听着。   “既然如此,我就做个顺水人情,把这姑娘送给顾大人吧,也替你分担些照顾大人起居。”   芸娘闻言,终于明白过来,这是又要给顾言塞人啊。   她看了一眼那些看热闹的女眷,心中冷笑,抬头看向那总督夫人,微微一笑,露出浅浅梨涡,   “这么好的事情,实在担当不起,夫人还是留给总督大人吧,我想大人一定更能体会到夫人的一片苦心。”   总督夫人一噎,看面相原以为这是个好说话的小白花,没想到是块难啃的干馍馍,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就把人噎得不上不下,她笑了下,   “这,这顾大人看上的人,这般夺人所爱,不大好。”   “没什么不大好的,再说就算我家相公喜欢也没用。”   芸娘顿了下,大眼睛看向总督夫人,   “夫人可能不了解一件事。”   总督夫人一愣,看向芸娘,只见她认真道:   “我们家我做主。”   “是,是么。”   总督夫人讪笑了下,这位顾夫人可真是油盐不进了,但这年头就是性子再硬,不还得听夫家的话不是,于是她稳了下心神,对着芸娘劝道:   “顾夫人,这寻常男人花心些也正常,更何况是顾大人这般人物,小心旁人说你善妒,没得惹得顾大人不痛快,要是他真背着你把人带回去了,你怎么办?”   芸娘听到这话,只觉得又可笑又客气,正要开口,   “那就……”   这时一个丫鬟提着裙子,小跑进来,看了眼总督夫人,附在她耳边道:   “夫人,刚那边宴席散了,顾大人带着那乐人回院子里了。”   “刺啦”刺耳一声划过,全场的女眷都看向声音来源。   只见那银筷子在芸娘手里生生掰弯了,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芸娘抬起脸,看向那通报的侍女,脸上还是笑盈盈,可这时只觉得毛骨悚然。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小丫鬟僵住了,总督夫人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她望向一旁的芸娘,颤抖地开口,   “顾,顾夫人,你……”   “夫人不是问,如果我相公背着我带人回去该怎么办?”   芸娘猛地站了起来,一巴掌拍在桌上,“砰”的一声,桌腿应声而断,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甜甜一笑,撸起袖子,扭头对总督夫人,清脆地道:   “把腿打断。”   作者有话说:   闭麦,奔跑~~~~~~~~~感谢在2022-05-11 22:34:38~2022-05-13 21:2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ero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官话(捉虫)   灯火在走廊上摇曳, 一行人匆匆而过,芸娘脸上没什么表情,可侍女们想到刚才宴会上这位夫人气势磅礴的一巴掌, 都心有戚戚,任谁都不敢再触霉头多说一句话。   “夫人, 你说这能成吗?”   宴会结束, 宾客散去, 丫鬟踮着脚望着那人背影, 总督夫人站在门边一言不发,望着远处院子里的灯火通明, 心里有些打鼓,这位夫人果然如那陆家小姐所说是个直性子, 可这行事也着实出人意表,到了现在,她也不知今晚的安排能不能成。   要说顾言真看上那乐人, 芸娘是不信的,这么个场合明显是那付廷要拉拢人,论不上有几分真心, 把人带回去,估计也就是场面上的事。   想得明白归想得明白,可心里要是没股火, 那也是说不过去的。   芸娘走到院子外,就听到那悠悠扬扬的南曲从里面传出来,再想到今日下午顾言还在那给她描眉画眼, 心里那火就像是遇见了东风, 吹得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她一扬眉, 提起裙摆大步走到门前, 抬脚就是一踹,那门应声大开,里面的曲儿声也戛然而止。   乐人停下了手中的琵琶,她挑了挑温婉的长眉,心中一动,这位顾夫人找上门来,她早有预料。   那位之前就同她说了,这位顾夫人是个脾气暴的,让她小心行事,别硬来,现下一看,果然是这样,这就好办了。   她勾起嘴角,从烟花之地走到现在,男人喜欢的是什么,她一清二楚。   温柔私语,红袖添香,你越闹,就越得不到男人的心。   想到这里,她微微偏过头,一缕发丝顺着侧脸垂下,咬了下唇,余光看向来人,今夜这顾夫人闹得越大越下不来台才好呢。   芸娘扫了一眼屋子里的场景,只见顾言坐在座前,只端了杯茶盏,而那乐人坐在前面,容貌艳丽,带着股欲说还休的味道,这场景没由来得有几分风流意味。   见她破门而入,顾言也不见惊慌,只是挑眉看向来人,两人谁也没说话,只这么眼神交错,互相看着,可却像是个什么东西把身前身后的人都隔开,没有旁人插进去的丁点余地。   而那乐人微微见这气氛微妙,站起身来,微微伏下身子,只开了个话头,   “夫人……”   “顾言,你个没良心的啊!”   中气十足的嗓音让乐人身子一颤,差点没把怀里的琵琶摔下去,她一抬眼只见那夫人左右一环顾,直接拔下墙上装饰用的佩剑,   “当初穷得一清二白时候,你怎么说的?说定会让我过上好日子,现在到好了,我巴巴跟着你到这边陲之地,你可会享福,转眼找了个小妖精来。”   旁边总督府里的侍女看到芸娘这般阵仗,想到刚才宴会厅里她徒手拍桌子的壮举,真怕闹出人命来,左右上前急忙拉住她胳膊喊道:   “夫人,夫人,冷静,夜深了,让别人看笑话……”   “呸,我怕让人看笑话,那就让人看去!”   芸娘拿着剑,扬声道:   “我倒要看看我管自家事,谁能说我?!”   那乐人柔柔起身,哀哀戚戚道:“夫人要怪就怪奴吧,与大人没有关系……”   可没想到这话还没说完,那把剑就插在身后的柱子上,剑头没入柱身,她脸色“唰”地就白了,腿发软地看向来人,只见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姑娘,你确定要怪你?我以前可是杀过猪的。”   乐人心里打了个颤,她也见过那夫人来找事的,但多是哭哭啼啼的,哪有真提把剑过来算账的,她头一次觉得背后凉飕飕地,那在风月场里,她说惯了的生死相随的话这个时候在嘴边也楞是说不出来了。   “够了!”   一声冷冽的声音划破这喧嚣,让这嘈乱的场面立马平静下来。   乐人听到这声仿佛听见了救命的声音,泪眼汪汪地回过头,柔肠百转,委屈兮兮地叫了声,   “顾大人~”   说完,她伸手要去拉那人的袖角,可他身形竟然跟个泥鳅一样,她只往前一扑打了个趔趄,连个边都没摸上,险些摔倒在地。   她稳住身形,只见男人走到那发火的女子面前,抬手缓缓包住她拿剑的手,把剑柄抽了出来,扔在地上,脸上的冷意一扫而空,眼神温柔如水。   “气性怎么还是这么大,多大点事,气出个病来不值当。”   芸娘抬眼看向顾言,又扫了眼身旁那乐人和总督府里的侍女们,走近了些,凑在他耳边,   “你说,我这醋劲演的像不像。”   带着些脂粉香味的呼吸温热地喷洒在他耳廓,顾言一挑眉,目光幽幽看向眼前人,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低低道:   “只单是演的?”   被他这么一看,芸娘像是被看透了心思一般,心里泛起些心虚来,趁着脸还没红起来,眨眼低声道:   “赶紧的,差不多得了,我都困了。”   旁边的乐人一直在观察着两人,看着两人亲热的样子。   心想今天这事恐怕不好办了,果然只见那刚才还好歹愿听她谈曲的顾大人,和那夫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只回过头冷漠的看了她一眼,   “你从哪来的回哪去吧,我自会跟付大人说明的。”   乐人心里“咯噔”一下,想到来时那人来时的百般叮嘱,急忙双腿一跪,柔柔弱弱的说:   “大人这话说的,奴能回哪儿去呢。”   可这话显然没能打动眼前的人,乐人咬了咬唇,还以为这位是个多么凌厉风行,手腕通天的主儿,没想到还是个惧内的,这事儿看来是从他这里成不了了。   她抽了抽鼻子,歪着身子,掉下一串眼泪来,抬头转向芸娘,   “夫人,奴是自小长在金陵河畔的烟花之地,日子凄苦,今日地幸能来总督府里献唱,说是唱的好了,就不用回去了,实在也没想有旁的心思,京城里的规矩,奴也明白,请夫人留奴下来,做什么奴都可以。”   “你……”   自然是不可能被她这番说辞打动,芸娘心里冷笑,正要开口,却感觉到顾言捏了下她的手,芸娘眉一扬,瞥了身边的人一眼,话在嘴边改了个话音,对着跪在地上的人道:   “那既然这样,你就先住在那个侧院吧。”   乐人手里的帕子一顿,心中一喜,想着女人家就是耳根子软,急忙磕了几个头,嘴里不住地说:   “多谢夫人。”   一出闹剧过后,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今晚的宴席和歌舞,就像是一场烟花,一闪而逝,但在这黑夜中,还有一些烟火后的尘迹在这总督府里暗潮涌动。   芸娘把门一合,回头看向屋里的人,眼睛瞪得滚圆,   “我算是看出来,你说实话,顾言你是不是看上那个金陵小妞儿了?”   “瞎想些什么。”   顾言应是接风宴上喝了些酒,虽然不上脸,还是有些酒气,他坐到榻上,歪着身子倒了杯茶。   芸娘大步走上前去,纱裙摆划出几道风来,她坐到顾言对面,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茶盏,把茶水咕嘟咕嘟的喝下去,这才好像把心里那股不知名的火压下去了些,她一抹嘴边,看向他道:   “我可没瞎想,不喜欢为什么不让我把她赶走。”   芸娘越想越气,把茶盏“咚”地一声放在桌子上,胸膛一起一伏,   “果然村里老人说得对,成了亲的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顾言望了眼那四分五裂的茶盏,总觉得这话再不解释,这就是他的下场,他清了清嗓子,趋着身子看向芸娘,   “你就没发现那乐人有什么古怪之处?”   “古怪?”芸娘顿了下,瞥向顾言,“你是不是在唬我?你顾言一惯心眼子多,指不定……”   他一扬眉,直接起身过去,侧脸堵住那张嘟嘟囔囔的小嘴,芸娘睁大眼睛,把人一把推开,对面的人舔了下唇,半抬起那双凤眼,眼里勾勾搭搭的绕在她上下,从托盘里举起个新茶盏,遮去嘴角的轻笑,   “你放心,我心眼再多也只有你一人。”   “呸,你个流氓……”芸娘红了脸,拿帕子擦着嘴边,想到顾言刚才的话,那被气冲上来的情绪也平稳下来,仔细回想下刚才所见那乐人的特殊之处,顿了半晌,她思量开口,   “她……”   顾言倒了些沸水冲开茶叶,拂了拂茶盖,抿了口茶,只听对面那清脆的人声犹犹豫豫终于开口,   “她胸倒是挺大的。”   一口茶含在嗓子里,是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顾言抬眼看向芸娘,芸娘还用手比划着,   “你说她人挺瘦,怎么胸还那么大,是不是里面塞东西了,我见过京城里她们塞布包的,就是塞不了她那么圆鼓鼓的……”   “芸娘。”   顾言放下茶盏,揉了揉额角,打断了她,把跑偏的话扯回来,   “你不觉得,她明明说自己是金陵来的却说了一口官话奇怪吗?”   芸娘愣了下,这才回想到刚从进门起,这姑娘就说得一直是官话,现如今官话是普及了,可除了京城,各个地区还是说得方言居多,就连今晚在席面上,那几位夫人话音里也带着些方言,一听就能听出来哪个是本地哪个是外来的。   “那乐人口口声声说自己从金陵来的,可这一口官话却是异常地道,甚至连京城里的风俗人情,大户人家里的规矩也是了解的,你觉得她是什么人?”   “你是说……”   芸娘猛地抬头,看向顾言,顾言手指敲了两下桌面,   “指使的她的人跟伏击你的人是同一拨人。”   芸娘心里升起些危机感,看来这人就在她附近,可那人在暗她在明,还总是快她一步,正在思索间,冰凉的指尖轻点在面上,轻轻抚平她皱起的眉间,她抬眼看向对面的人,   “这有什么愁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谋划罢了。”   “可……”   芸娘话还没说出口,只见那人灯下凤眼微扬,像是勾人心一般话音轻轻地道,   “明日夜里这延绥城有灯会,要不要去逛一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3 21:23:08~2022-05-15 23:55: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er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海盐毛毛包 20瓶;银里 10瓶;晓韵儿 5瓶;猫猫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翻墙头   春末夏初, 陕北气候温差大,正午的时候太阳还很毒辣,到了傍晚, 太阳一落山,凉飕飕的风就扑面而来, 芸娘扯了扯身上胡装的立领, 两只手扒住墙头, 扭头对底下道:   “再往高些。”   底下的人一声不吭, 但显然听到这话,托着她的手臂力道大了些。   云娘借力, 双手一撑,身子就跨坐在墙头上, 这墙里墙外恰好有两棵树,树叶严密把人挡住,她拍了拍手, 低头望着墙底下的人,伸出了胳膊道:   “来,手给我, 换我拉你。”   顾言穿着身靛蓝常服,手负在身后,仰头望着她, 慢悠悠道:   “其实,还有别的法子也能不惹人注意出去。”   芸娘四下扫了眼,催促道:   “费那些劲儿做什么, 翻墙路近还少麻烦, 你动作快点, 趁着没人赶紧上来。”   顾言张了张嘴, 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顿了下,把那话又咽了回去。   他认命地撩起下摆,脚借力在旁边的树上一蹬,抓住墙头上人的手,只觉得那手上力气十足,几乎没费什么力气,长腿一跨,身姿轻盈地跃上了墙头。   墙外头是条背道,没什么人经过,墙里面能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看见附近的两个院子,两人蹲在墙头,风一吹能听见树叶沙沙作响,远处吆喝叫卖声和近处院子里的走动说话声交错在一起,在这墙头听得一清二楚。   芸娘抻着脖子望着远处,只见夜色下已经有了灯光点点,街道上衣衫褴褛的人们的饥寒交加,与这深宅大院里的侯服玉食,仅隔着一堵墙,却像活在两个地方。   “顾言,你说这里都这么穷了,怎么还办灯会啊。”   顾言看了她一眼,“再过几日该割麦子了,每年这个时候这边都会有灯会,祈祷丰年。”   “可今年不是遇上了蝗灾……”   他目光落在了远处的热闹人群上,淡淡道:   “人走到哪都一样,日子越糟糕才越要信些什么,即使知道改变不了什么,但说不准就有奇迹呢。”   芸娘叹了口气,转身正要跃下墙头,顾言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芸娘疑惑地回头,只见顾言向她使了个眼色,她顺着他目光一瞥,只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如耗子般从院中闪了过去。   芸娘睁大了眼睛,低声惊呼道:   “是她!……”   顾言把食指抵在唇间,面色不动声色,芸娘却是不再吭气,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窈窕人影,正是昨天晚上的那个乐人。   总督府里华灯初上,那乐人从他们住的院子里走出去,绕了几道,一路上小心翼翼地避开往来的人,时刻关注着四周,直到走到花园一处隐蔽的角落里,还往里走了些,站在角落里左顾右盼似在等什么人。   这个行迹也许能瞒过府里的人,可被蹲在墙头的两人看得一清二楚。   她这么鬼鬼祟祟是要干什么?芸娘心下疑惑。   很快她就有了答案,一道人影探头探脑地从走廊的一端钻出,粗布短打的家丁打扮,手中灯笼摇晃,停在那乐人面前。   只见两人交头接耳地简短交谈几句,见到有人远远走过,两人便戛然而止,一前一后朝两个相反方向走去。   看着那男人从后门跟随旁的家丁出了门,芸娘急忙拉住顾言的手就要往墙下跳,   “走,可不能让这人跑了,这人肯定跟那幕后主使有关。”   可下墙不比上墙容易,芸娘比量着这墙的高度和自己的身量,似乎错那么些,硬跳下去估计得摔个脸扑地,身旁顾言看了她一眼,摁住她的肩头,   “你等我下。”   说完,顾言向下一跃,果然是腿长,他没费什力地的就稳住了身子,顾言站在墙根回头看向芸娘,张开双臂望向她,   “跳。”   芸娘眼睛弯成了月牙,没再犹豫,纵身一跃,一头扎入他怀中,直扑了个满怀,鼻尖都是他身上冷香味,混合着微微凉意的夜风,让人觉得异常安心。   “我沉不沉?”芸娘没起头闷声问他,顾言搂着她的腰,看了她一眼,揶揄道:   “是得少吃点,下回都接不住了。”   芸娘红了脸也没抬头,一扭过头走在前面,顾言一挑眉,眼角带了些笑意,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两人走在延绥城里的街道上,夜里平常萧索的街边挨家挨户挂满了灯笼,这些灯笼一看就是当地百姓自己做的,做工简陋,形态各异,可这时看着却有些不一样的感觉,这些灯笼承载着当地百姓对丰收的期盼,微弱却点亮了这座战乱和贫穷中的边陲小城。   芸娘和顾言沿路边赏着花灯,边不紧不慢地跟在那人身后。   那人先是探头探脑地拐进了一家药铺,没过多久又出来,手里多了些东西,芸娘皱起眉头,想进那药铺进去问,却被顾言一把拉住,只见他也不知朝哪招了招手,只见黑夜中窜出几个人影就进了药铺,芸娘怔了下,四下张望了下,   “这些人从哪窜出来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发现还有人跟着。”   顾言瞥了她一眼,“这是国公府的近卫,寻常人自然发现不了。”   “那他们刚才就在?”   芸娘想到刚才自己爬墙头,岂不是被这些人众目睽睽之下看了全程,怪不得顾言刚刚劝自己换条路走。   “嗯,没事。”顾言带着淡淡笑意道;“他们也得跟着咱们翻墙。”   近卫去打探,两人继续跟着那人前进,直到那人左拐右拐到了个酒肆外,这酒肆开的地方倒不起眼,迎来送往的人却是多,还能看见不少当兵的也出入其中,那人前脚走了进去,两人在后边也紧跟了进去。   一进酒肆,就见大堂里有胡女在跳舞,这地儿地处边境儿,有些通商的胡人在这里倒不稀奇,那人闷头上到二楼角落里一处酒阁子里,两人便顺势跟了上去,钻进他隔壁的阁子间,这阁子间每一间都是单独的,芸娘趴在墙上听了半天,回头看向顾言,   “没动静,也没说话声,好像就他一人。”   “不急,再等一等。”顾言倚在栏杆处,透过竹帘盯着楼里唯一的进出口,慢悠悠地说。   突然,门响了起来,芸娘急忙坐直了身子,那酒肆里的小厮推门进来送上些酒,酒送完了也不急着走,只在两人身上一打量。   他见顾言虽一身常服,但面容俊美,气势不凡,在这延绥除了当兵的和普通百姓,那便是有头有脸的当官的,这些官老爷手里个个都有私兵不敢轻易招惹,而他身侧的芸娘穿着男子胡装,酒肆里光暗,只觉得眼大皮肤白,两人举止又不避嫌,应是这位大人的弟弟之类的人物。   他转身对身后人说些什么,紧接着几个人影出现在身后,小厮侧过身子,笑着说道:   “两位可要唱曲助兴,您看最近新来了好些胡姬。”   听到这话,反正隔壁也没动静,芸娘顺势打量起这人身后的胡姬来,除了刚才楼下见过的几个美女外,这胡姬里竟然还有男的,金发碧眼,高鼻深目,她还从没见过呢。   芸娘好奇的目光看向他们,问向一旁站着的小厮,   “这些男胡姬也会唱曲儿吗?”   小厮笑了笑,招呼那几个男的进来,一字排开。   “会,还会跳舞呢,小爷您看看有看上眼的么,只管说就是了。”   这好啊,她还从来没听过男胡姬跳舞唱曲儿呢,等她开了眼界,回头回到京城了,跟江秋月不就可有的说了。   芸娘正兴致勃勃地挨个准备仔细打量这些人,就听身旁声音冷冷道:   “出去。”   芸娘一扬起眉,回看向身后人,可身后人面色淡淡的,只扫过那几个男胡姬,面如寒霜,话音里带着股不容抗拒的意味:   “没听清么,出去。”   那小厮心里打了个颤儿,在这酒肆里伺候客人,最讲究的就是个眼力见儿。   眼下那位矜贵的客人虽说面上看不出来喜怒,但这眼神里可是寒气阵阵,怕是再说下去,真就惹了事,他急忙敛起神色,招了招手,那几个男胡姬便匆匆从酒阁子里退了出去,小厮堆着笑躬身道:   “冒犯客了,这就下去。”   待到酒阁子里又只剩下两人,芸娘只觉得这眼界还没开,就被顾言生生又给关上了。   她气鼓鼓地往桌子前一坐,倚着栏杆,看着眼前人,一扭头,   “真是越长越霸道了,就准你找乐人喝茶听曲儿,都不准我看两眼那男胡姬吗?”   谁知顾言只是把酒盏一放,舒展些身子,脸色微霁,理所当然地道:   “看他做什么,他长得还没我好看,看他还不如看我。”   这话虽然是实话,可芸娘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她起身站在他面前,叉腰道:   “那我问你,你会唱曲儿吗?会跳舞吗?”   顾言抬眼轻轻一笑,芸娘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在怀里,酒肆里扬起些异域风情的曲调声,有些绮丽的钻进耳朵里,   “身子骨太硬了,舞是跳不成了,曲儿倒是会唱几个,你想听什么?长生殿还是游园惊梦?”   芸娘把手抵在他胸前,只觉得这人说话总有些风流味,脸色通红,有些怀念之前那个青涩内敛的少年模样,   “你说以前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连换衣服都害羞呢。”   谁知道现在成了这副模样。   顾言挑了挑眉,“那是年龄小,面皮薄,不经事儿,说来我倒有几分后悔……”   芸娘抬眼,“后悔些什么?”   顾言轻轻一笑,“后悔自己浪费了好些大好时光。”   “呸,还状元郎呢,不正经。”   “正经都是给外人看的。”   听到这话,芸娘脸上愈发的红,见顾言眼里带着些笑意,忽然目光一瞥,眼神停在某处,逐渐神色冷了下去。   芸娘注意到他的异样,知道必然是那等的人来了,一想到正事,敛起神色,扒着栏杆,顺着他目光望去,嘴里喃喃问着:   “怎么了?看见什么了?”   顾言一挑眉,好整以暇道:“你知道谁进了那阁子间吗?”   芸娘心急催促道:“诶呀,快说,别卖官司了。”   他把酒盏挡在嘴边,像是等到鱼上钩的经验老到的钓手,微微勾起嘴角,   “那夜逃跑的民兵首领,王左桂。”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明天,后天好像又要赶榜了,魂魄离体,快写,我可以的! 第56章 、假千金陆安歌之死(上)   “总督府里已经打点妥当了, 小姐的意思是尽快动手。”   这阁子间虽每一间都是独立的,但若仔细听,却能听到里面隐隐的说话声。   小姐?   芸娘心中一跳, 正想凑过去听,顾言摁住她的肩膀, 挽起衣袖, 从桌上取下一把削水果的小刀, 插在木制的墙板上, 微微一用力,墙板上翘起一道细小缝隙。   又是一道声音从裂缝中传来,   “你以为在跟谁说话?什么劳什子小姐,老子可不吃你们那一套。”   隔壁阁子间里, 接头人听到王左桂这嚣张的口气,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果然泥腿子就是泥腿子,都成了丧家之犬, 还敢在这边嘴硬,他冷笑一声,开口道,   “王左桂,那日你被顾言打得跟只狗一样,若不是我家小姐救了你藏起来, 你早就去阎王殿里喝汤了,现下给你个机会去杀那顾言,你倒磨磨蹭蹭起来了, 莫不是你见那顾言怕了?”   “放屁, 谁怕了?”   王左桂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一想到那日之战死了那么多弟兄, 他的脸色就变得难看了起来,他抬起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传话的人,如果是以前,谁敢这样和他说话,现在居然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派来的人指派,   “回去告诉你家小姐,按计划行事就行,姓顾的那边我自会解决,在这延绥城里有人比我更想除掉他。”   听到这话,芸娘一惊,转头看向顾言,却见顾言目光幽深,那些话似沉进他眼底没引起一丝波动。   这时墙板上一小块年久失修,轻轻砸落在地,清脆的响声引起对面的动静。   “谁?!!”   屋子那头的人警觉地道,顾言一把收起小刀,看了眼芸娘,把她一把拉到身侧,压在墙上,两人呼吸相近,只听到隔壁道:   “屋子里可还有其他人?”   “没,想是听错了。”   声音渐渐远去,芸娘站起身来,扒住栏杆,望了望那两人走出去的方向,回头对顾言道:   “那两人要走了,不抓他们吗?”   顾言站在她身后,望着那两人混入人群中,目光落在王左桂的去处,   “不急,这些账明日一起算。”   回去的路上,芸娘再一琢磨到那传话人和总督府里那乐人勾勾搭搭,眉头紧蹙,想到两人刚才说的小姐,又想到之前说是京城来的,一个纠缠不休的名字浮上心头,   “陆安歌。”   她不由停住脚步,看着顾言,四下一望,压低声音道:   “你说会不会是景王派她来的。”   “不会。”顾言淡淡道:“景王就算昏了头,也不会派陆家的人来西北办事。”   “那就是她自己来的,那她那些人……”   芸娘喃喃道,回想着前世根本没这一出啊,陆安歌怎么会如此执着。   突然想到那些死士,灵光一闪,   “陆家?!”   想到这里,芸娘怒火就上来了,起初她重生之后,以为只要远离陆家就有好日子,可是陆家并不放过她。后来,尽管陆家三番四次找事,她也仅仅是还击自保,原以为那次对簿公堂之后,顾言也做了官,陆安歌能有所收敛,没想到她竟然又追到西北来,这里面陆家明知陆安歌的意图还给她做帮凶,芸娘越想越气。   “顾言,这次我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芸娘抬起眼,坚定道:   “我算是明白了,这世上你退一步,那恶人便会进一步,人的心都是贪婪无止境的,原来我想息事宁人,大道各走一边,是我天真了,只要我还对宫里那人有用,陆安歌也好,陆家也罢,绝不会对我善罢甘休,那与其被动等着他们一次又一次下圈套,那不如我先出手。”   这一世,她要将受的委屈和苦头都讨回来。   即便芸娘不说这话,顾言这回也必然会斩草除根,本想说不用这么麻烦,他会帮她解决,可他看向眼前人,她一路走来那双眼睛一直有着光,那是旁人没有的勇气,他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人群中响起些骚动,原来不远处的城墙墩台处有人为了祭天祈丰年,点燃了束烟花,那唯一的烟火在这边塞的天边“咻”地一声爆开,像是一团火碎成片片光亮,照亮整片夜空。   夜风中夹杂着硝烟扑面而来,芸娘抬头望向夜空,只听耳边的人轻声道:   “有我在,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   “顾大人,这是常平仓,那边是义仓,年初收了盐淮两地的漕粮,里面的储粮足以应对今岁赈灾之需。”   正值午时,这西北的热得有些快,到了日头上又热又乏,连丝风都没有,一队人浩浩荡荡堵在粮仓口,百姓拖家带口的围在路边悄悄打量这情形,听说这些是从京城来的官老爷,虽然他们知道官老爷不一定能做些什么事,但总盼着能发两口填肚的粮就行。   付廷扯了扯闷热的官领,坐在马上,拿着马鞭指着不远处的粮仓侃侃而谈,不愧是监察院出身,嘴皮子能说。   顾言则是扫过两旁衣衫褴褛的百姓,趁着空档截断他的话,声音不算大但那冷冽的话音却不容忽视,   \"付大人。”   付廷怔了下,看向顾言,只见他面无表情道:   “饿殍于野,禾稼惊伤,圣人既派我来西北监察,总督可否开仓验粮啊?”   “这……”   付廷干笑了两下,后背尽湿,不知是汗湿还是旁的什么,陪着笑脸道:   “常平仓是官办仓储,还能出什么岔子不可?”   “这可难说。”顾言瞥了他一眼,轻飘飘提出一个话头,“付大人可知那王左桂养了多少民兵?”   付廷笑一顿,却还是把话接下,   “多,多少?”   “我替大人清点过了,足有两千人。”顾言轻轻一笑,“这边陲之地,地瘠民苦,沙碛无粮,我倒是很好奇,这些造反民兵怎么持续两年之久,人数还不断扩张呢?”   付廷脸一黑,挺直了腰杆,看着顾言,   “顾大人这是何意?虽你是新科状元出身,但也不得这般张狂,莫不是怀疑本官,本官只想着大人辛苦,却没想到引得误解,来人。”   一个官吏跑过来,只听付廷道:   “去把常平仓给顾大人打开。”   那官吏连连称喏,顾言瞥了付廷一眼,付廷板着脸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翻身下马,招了招手,带着几个护卫进了粮仓。   待到那身影消失在粮仓门前,有官员按捺不住了凑到付廷马前,   “大人,这顾言真不是个善茬,真让他再这么查下去,开了义仓,可就什么都完了。”   付廷望着远方,“他顾言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几日我好声好气地劝他,他既然不听,就别怪我心狠,让人通知那人,说可以动手了。”   说着,他双目微眯:   “管他顾言有通天的能耐,到了今夜,也是死人一个。”   --------------   “你来做什么?”   天气渐渐热起来,小丫鬟竖起眉毛,气鼓鼓看着来人,似乎并不打算让来人进门。   乐人捂着帕子,微微一笑,把托盘举高了些,   “姑娘,这两日天气闷热,人易体虚,我专门给夫人做了些南方点心。”   “你能有这么好心?”   小丫鬟狐疑道,她在京城的时候,受嬷嬷们的指点,就经常听到京中的妾室在伙食中动了手脚,害人家正室夫人的事儿,虽说这些事到底说不来真假,可那晚看来,这乐人可不就是个狐媚子嘛,想着小丫鬟蒲扇一挡。   乐人只看了她一眼,扬声道“夫人,我给您送点东西来。”   “不行,你不能进……”   但房间里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让她进来。”   小丫鬟只得咬了咬唇,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这夫人听说是个苦出身,怪不得心软耳根子也软,想是那丫鬟都知道的事,她倒是没些防备,乐人这么想着,把轻蔑埋在眼底,微微垂下眼,看到眼前人,俯下身做了个福,   “夫人,我做了些点心给您,也是多谢夫人那晚留下奴,奴无以为报。”   只见那年轻的顾夫人看都没看她,话里带着几分气道;   “若不是你那晚苦苦哀求,我绝不会留你。”   乐人听着这话,越发觉得这夫人心思简单,笑道:   “是,奴知道,夫人大恩大德奴这辈子都还不尽了,这世上就没有比夫人再心善的人了。”   说完,她要告退,余光中看见这顾夫人捻起块糕点送入口中,微微垂下眼,快步走了出去。   夏日里昼长夜短,有夜风随着那不寻常的细碎动静潜入院子里,风里带着丝丝凉意,两个人影站在廊下,   “你可确定吃了那药了吗?”   “放心,我亲眼所见。”   乐人推门而入,身后之人紧随其后,只见屋内灯火通明,一个女子正趴在桌子上。   “夫人?”   她踮起脚步走了进去,轻轻叫了声,却不见动静,给一旁的家丁使了个眼色,两人一人一只胳膊架住她就往外走,刚跨出房门,就听见远处一阵响彻总督府的厮杀声。   那乐人手上一颤,家丁催促道:   “别看了,快走,马车就在外面,定是那边也动手了。”   两人把人架上车,车终于动了起来,可她长舒一口气,却只觉得自己脖子上被个冰凉的东西架着,她刚想张口,一块帕子已经塞进了她嘴里,这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她看着黑暗中那白日里简单清澈的目光,心里一阵发寒,这才知道自己才是犯傻了那个。   不多时,车外没了动静,好一会儿车才停,只见车帘掀开,几个跟影子般黑衣打扮的人进来,   “夫人,人都解决了,但跟上去,那客栈里没人。”   芸娘掀开车帘,望向她,取出她嘴里的帕子。   “你知道那人在哪么?”   乐人不知她怎么识破他们计划的,又是怎么知道那位指使她的小姐的,现下心里只有一片恐慌。   “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打着送人幌子被派来监视你和下药的,她平时不在这里,总督夫人见过她好几次,两人相谈甚欢,应知道她的住处。”   听到这儿,芸娘一推开门,急急对着赶车的人道:“掉头走。”   “夫人去哪里。”   芸娘顿了下,   “回总督府,再去会那总督夫人。”   作者有话说:   日了个万,这三章写死了要,有些问题留言,我明早统一改感谢在2022-05-16 23:17:13~2022-05-18 22:42: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忘忧清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棉袄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平反   顾言坐在太师椅上, 看着地上被五花大绑的人,那付廷边塞着衣服,边匆匆外面赶来,   “诶呦,顾大人可有受伤?”   明灯火烛下, 顾言只看了他一眼, 付廷却觉得这一眼看得他脊背骨发凉, 只听他薄唇微启, 尽是讥诮之意,   “受伤倒是没有, 只是付大人睡得可好?”   “顾大人说笑了,发生这么大的事, 我怎么能安睡呢?”   说着那付廷转过头来看向地上跪着的人,   “大胆狂徒!竟然敢闯我总督府,还想行刺?来人, 将人带下去。”   话音将落,却听见一阵笑声,付廷一愣, 却见是那伏在地上的人发出来的,   “当年我起义的时候,你付廷算个什么狗东西, 是你求着我招降的,你忘了吗?”   “你胡说些什么?”付廷变了脸色,慌神对两旁人道:“还不快把人带下去。”   “慢着。”   顾言看了他一眼, 意味深长道:“付大人, 我倒是好奇他的话。”   “顾大人, 这人是个反贼头子, 十恶不赦,你听信他的话……”   “呸,老子是反贼,但比起你来,还算好的。”   王左桂有那么两把子力气,挣脱着松了些,付廷被他这阵仗有些害怕,退了两步,他却步步紧逼,   “旱蝗灾叠至,可朝廷呢,那皇帝老儿只知求仙问道,坐视民疾,痛痒不相关,我起义怎么了,起码我带着婆姨娃娃吃饱了肚,要不是信了你的鬼话,要对付这个什么顾言,老老实实地在山头上,老子的那些兄弟也不会死!”   “你,你胡说些什么?我,我乃朝廷命官,怎么会与你有关系?”   “朝廷?”王左桂冷笑下,“朝廷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上任总督陈思尧死在边关的时候,朝廷怎么不管?连我们这种反贼都知道,他陈思尧不是战死的,他是被断了粮,你们敢信堂堂三边总督被朝廷自己断了后路,活活饿死在大漠里,还有北边那位王爷收了多少的赈灾粮……”   “来人,还不快给我把人带下去!!”   付廷慌了神,急急忙忙打断喝道,几个人把满身是血的人往外拉,   “付大人”   付廷身子一抖,他转过头看向顾言,只听他道:   “我没记错,付大人也说朝廷拨了两淮漕粮,敢问大人现在储粮几何。”   付廷搓着手,讪笑,“大,大人今早不是亲自去看过了吗。”   “我是看了,可除去那浮皮子头上的一点新粮,都是陈到发霉的旧粮,真是难为大人凑出来了。”   说着顾言冷下神色,拍了拍手,让人递上来一封书信,付廷看到身子差点站不稳,   “我夫人曾截获一队去甘肃报信的民兵,这信里除了写当日的东西,还有些有意思的事,比如说大人托那些民兵为大人运粮给景王。”   付廷梗着脖子道:“顾言!我敬你是朝廷监察,你不能信口开河!”   顾言微微一笑,“信口开河?到底大人与我谁信口开河?”   付廷脸色一掉,发狠道:“顾言,你是不是太小瞧我总督府了。”   说完,一群黑压压的士兵冲了进来,把屋子围得水泄不通,凛凛寒光照在灯下,带着剑拔弩张的气氛,那付廷仰着头,连身板都挺直了许多。   但顾言扫视一圈,丝毫不见慌张,冷笑道:   “付大人,当年你就是因为口出狂言,被圣人派到西北来,没想到今日还是这般不知死活。”   付廷眼皮一跳,还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见外头喊杀震天,不过眨眼功夫,一个带血的魁梧将士带着一队士兵杀了进来,总督府这些兵哪里是对手,杨望放下手中的尸体,走到顾言面前,单膝跪地,   “大人,今夜王左桂动身之时,我带人把他城里落脚地也查了一遍,这里有两封私信,皆有总督落笔。”   “你,你……”   付廷面如死灰瘫坐在地,身旁的人涌上来把他要带走,他猛地抬起眼,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垂死挣扎,   “顾言,你不敢动我,若是我身死,这五大守兵根本不听你号令,若是战乱,你顾言才是反臣,千古罪人。”   顾言笑了笑,站起身来,弯下腰附在他耳边轻声道:   “罪人?付大人,你倒是一一都说对了,我顾言是从流放千里苟活下来的,本就是个千古罪人,现如今更是狼子野心。”   ---------   半夜外头起了动静,那总督夫人院子里的侍女起身刚拉开门,就看见几个人冲进院子里来,侍女看向来人喝道:   “顾夫人,你这是何意啊?这可是总督府,你想做些什么”   芸娘一挑眉,看着她道:   ”我倒是还想问夫人做些什么?”   说着那乐人被丢了进来,总督夫人这时一副了然的模样,这可真是乡下来的,没一点气度,多大点事就要闹成这副样子,那日宴会上说得硬气得不行,还不是见这乐人受宠,想到这儿,眼里有着几分蔑视,   “哦,原来就是为了这女子啊,若是顾夫人不喜欢直说就是了,何必小题大做。”   听到这话,芸娘对着总督夫人微微一笑,   “那我倒是想问问夫人,向我下药,还要派人将我绑架,这都是意欲何为啊?”   总督夫人愣了下,   “顾夫人,你在说什么?”   话音落,芸娘只低头问那女乐人道:   “是不是你把迷药放在糕点里给我吃的。”   那乐人哆哆嗦嗦点点头,   “是,是。”   “你……”总督夫人慌了神,“这可不能胡说!”   乐人扬起头,面容苍白如纸,   “我没胡说,可,可不是单我一个人做的,都是他们叫我做的。”   “他们?”总督夫人皱起眉头,“他们是谁?”   门边那家丁的尸体被推了进来,乐人脸色惨白,对着芸娘哀求道:   “夫人,就是他买的药,告诉我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我,我也是被逼的。”   总督夫人见到那尸体的时候,已经有些站不稳了,待到听到那乐人的话时,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总督夫人,我问你几句话,如实回答我。”   芸娘转向她问道,总督夫人也抬头望向她,   “这乐人真是你府里养的吗?”   “不是,是……”   总督夫人话说到一半,看着眼前人,又咽了回去,不行,她不能叫她牵着鼻子走,不管怎么样,今夜她在总督府遇袭是真的,如果这些事真的落实了,一定会落人把柄,于是总督夫人稳了稳心神,看向芸娘道:   “顾夫人,我不知你半夜在这里闹什么,总归这是我总督府的地界儿,你带人冲进来算几个意思。”   芸娘听她突然改了口风,眉头一皱,只听总督夫人继续道:   “这乐人不知做了些什么,满口胡言乱语,总之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谁知道是不是受人指使,可与我总督府无关,你这么造谣生事,我是不认得,按理说你家顾大人还比我家大人低几个品级,要是我跟我家大人说上一句,这事可就大了。”   芸娘望着眼前人,冷冷一笑,这是开始拿身份压人了,只是她还没再张口,就见外头慌慌张张跑过来个小厮,总督夫人黑着脸道:   “怎么了?”   “夫,夫人不好了,老爷,老爷他被顾大人以谋反的罪名抓起来了。”   谋反?总督夫人只觉得天旋地转,被一旁的人堪堪扶住,   “怎,怎么会,莫不是,莫不是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可那小厮粉碎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今夜有人行刺顾大人,顾大人顺势搜到了老爷与那民兵首领的往来书信,刚才都收押到大牢里去了。”   “天爷啊。”   这时一只手将她扶了起来,她睁开眼睛,就见芸娘看着她。   “夫人,这下可不用担心撕破脸了吧,能说了吗?”   总督夫人心头一颤,整个人瘫软在了椅子上,用手帕擦着眼泪。   “我怎么摊上个这么个老东西。”   “叫他不要搞那些,不要搞,非要贪心不足蛇吞象,跟那些人勾搭在一起,有几个好下场的……”   “夫人。”   芸娘平静地打断她的话,总督夫人身子一震,这才转头看向她,眼里一亮,急忙期期艾艾地扒住她的胳膊,   “顾夫人,你大慈大悲,发发善心,你不是说顾大人最听你的,这回能帮我求求情吗?”   “总督夫人,这可不是小事,你家大人为官这么多年,你比我清楚。”   芸娘扒开她的手,淡淡道:   “但只要你告诉我那人的下落,求情不一定能成,也许能让你和付大人见上最后一面。”   她脸色铁青,闭上眼,知道这凡事走到造反这一步就已经是绝路了,她让自己冷静下来道:   “大概半月前,那位姓陆的小姐,是她主动来找我的。”   芸娘心下了然,果然是陆安歌,紧接着问,   “你可知道她落脚在哪里?”   总督夫人看向她点点头道:   “我知道,那地儿还是我帮她找的,在城南后巷里住着,我这就带你去找她。” 第58章 、假千金陆安歌之死(下)   屋子里亮着一盏灯, 这是延绥城里一处不算太大的院子,从外面看着朴素简单,但里面却内有乾坤, 处处透露着些雅致和奢华。   灯下一个女子正在做着女红,她面容秀美, 穿着一眼看出就是富贵人家的轻纱好料子。   仔细看她正做的女红竟是一件孩子的小衣, 这女子缝着衣服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 似乎这一针一线缝的不是衣服, 而是将来数不尽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   “小姐。”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一个老妪推门而入,陆安歌看清了来人, 眉头一皱,放下了手中的女红道:   “怎么了?”   那婆娘似有些为难,支支吾吾半天才道:   “白日里那房东又来催房租了, 说这屋子也不小,咱们本来说就住一个月,可如今一个半月都过去了, 让赶紧把房租补上。”   陆安歌厌恶极了底下人这副穷酸嘴脸,她打发道;   “迟早会给她的,急什么急。”   婆子瞅着她脸色不好, 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唯唯诺诺的走出门边,要她说这小姐也是奇怪, 刚来的时候大手大脚, 什么都要最好的, 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 可怎么到现在连个房租都拖拖拉拉的呢。   还有旁人也许看不出来,她生养过孩子一眼就瞧出来了,她平日里那明明是害喜的模样   这可就真奇怪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怀着身孕跑到这里,总不会是来这西北吹黄沙的吧。   可到底她也只是个招来的下人,不好多想,扭身就走了出去。   而屋子里的陆安歌等那婆子走了出去,也放下手里的女红,算着时日,应该就是今日动手了。   她出来的时候陆家给了她钱,她还有些积蓄和以往景王赠与她的金银珠宝,可谁知这一路上也太费钱了,更别提那些死士,护卫,去总督府打点关系哪个不要花钱,到了现在,她也有些捉襟见肘了。   可只要过了今夜,等那王左桂杀了顾言,那乐人把芸娘给她带来,她就能光明正大的回京城了。   就这么想着,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陆安歌猛地提起一口气,心下犯嘀咕,这个点了,会是谁?   她立马走到那一旁护卫的住处敲了敲门,自己开了后门,随时准备走,可这时听到门边响起个声音,   “陆小姐,是我啊。”   听着是那总督夫人的声音,她脚下一迟疑,怎得是她?   现下那乐人没给她传信来,这总督夫人还有用,万一出了什么事,要出城门引子什么的还得靠这位夫人。   她沉思片刻,使了个眼色,示意出来的手下退了几步,隔着门笑道:   “夫人,怎么这么晚还来啊。”   “陆小姐,今晚府里出了些事,我心慌啊。”   陆安歌听到这,把提着的心放下,定然是那乐人得手了,这总督夫人怕那乐人连累她,不知怎么办才找了过来,可到底只要她进了局,两人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只要威逼利诱几句,再暗示自己是景王的人,这总督夫人定不敢拿她怎么样。   打定主意,陆安歌彻底挥退两旁的侍卫,挑着一盏灯,自信满满地拉开门,   可是刚一开门,那数十把火把的光齐刷刷映在脸上,一瞬间照的她睁不开眼,只见那笑兮兮地总督夫人吊着个脸,仿佛跟个阴曹地府地女鬼一般盯着她,只听她阴恻恻道:   “陆小姐,你可真是害惨我了。”   “我……”   陆安歌刚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可一看到她身后那个人,手里的灯笼骨碌碌滚在地上,燃成一团,   “陆芸!怎得是你?!”   ——————   天色还没完全亮,天边还是暗暗的一片,只是稍微能看见些曙光的颜色,芸娘站在屋外,听着婆子和大夫的对话,一挑眉道:   “你说陆安歌怀了身孕?”   “可不是,一个大姑娘家怀着身孕跑了这么远,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芸娘听着这话,推开了门,床上的人正要站起来,可是腹痛让她站不稳又跌坐在床上,疼痛让她瞬间额头上就出满了冷汗。   她看清来人,像是一根刺扎在眼里,   “陆芸,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芸娘不说话,只站在她面前,她冷冷打量着这个前世害得她那般惨的人,如今她衣衫凌乱,头发被冷汗贴在额头,想是有身孕又睡不好,脸色蜡黄一片,这一刻,是如此狼狈不堪。   “你别得意,你不过是傍上了那顾言,运气好了些。我告诉你,我肚子里怀的是景王嫡子,你不敢动我,等我生下这孩子,你和你那夫君通通跑不掉。”   听着她这有些近乎痴狂的话,芸娘沉默半晌,看向她淡淡开口,   “陆安歌,你杀死严稳婆的时候在想什么?”   陆安歌身形一僵,头发散落在两边,直勾勾盯着芸娘,她脸颊消瘦得凹陷,此刻在这暗室里真如女鬼一般,   “什么意思?”   芸娘垂下眼,“没什么意思,我在想你对你肚子里的那孩子那么珍视,可倘若有一天,他也像你一般对你百般嫌弃,甚至不惜痛下杀手时,你是作何感想。”   陆安歌神色一滞,手上动作一僵,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满面温柔道:   “不会的。”   “你都是如此,你怎知你的孩子不会?”芸娘戳破了她不能自圆其说的话。   “她每年生辰都会来找我,可不知我最讨厌的就是见到她。”   陆安歌喃喃开口,似说给别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芸娘一怔看向她,   “我讨厌她带着泥巴的手,讨厌她讨好的脸,更讨厌她身上的气味,那是穷人的气味,我见过那些穷人,被人踩在脚底下,一辈子抬不起头。”   “我七岁那年,她头一次偷偷找我,我不信,可后来我偷听到赵氏的谈话,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只觉得天都要塌了。赵氏后来是知道我的身世的,只不过那时我相貌好,人也机灵,林夫人对我青睐有加,她寻亲生女儿的心便淡了,那时我以为这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直到宫里……”   陆安歌说到此处,突然顿住,芸娘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也抬头望着芸娘,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人不寒而栗。   “我知道你好奇一直是谁要找你,可我偏不告诉你,你以为顾言能保你,我告诉你,谁都保不住你。”   芸娘一挑眉,心里有了个大概的猜测,这不过这个猜测得等江秋月那封信来证实。   她只那么看着她,她曾想过抓到陆安歌以后,要怎么对她千刀万剐也不解气,可此刻看到这人这副模样只剩了荒唐和悲哀。   “陆芸,你别拿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告诉你,我最讨厌人可怜,我永远不会和那些需要人怜悯的下贱人是一种人。”   “我不是怜悯你。”   芸娘凝视着她,她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但却格外清晰,   “我是在想,严稳婆干得最错的一件事不是将你调换成陆家小姐,而是让你没有真正体会到穷人捉襟见肘的困苦窘迫,你对穷人的世界活在自己的想象中,即使人与人没什么不同,你也非得把你与他们区分开。”   黑暗里一声冷笑,“说什么废话,人生来不就是分三六九等的吗?你嫁给顾言不也是往上爬吗?”   “是,人会因为各种被分为三六九等,但人心不该有。”   芸娘直勾勾看着她,   “那些你所谓下贱的人,不是不懂得你说的这些,但尊严要建立在温饱上,他们吃过苦,弯得下腰,比你这种吃点苦头,受点累就觉得要死要活的“小姐”强百倍,千倍。”   “你……”   “还有我嫁给顾言,是想过好日子,可我既没伤害到别人,也尽我自己努力活着,我活得坦坦荡荡不怕人说。   说完,芸娘转身就要走,可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诡异地串银铃般的笑声,   “你不杀我?怎么?下不了手,想当菩萨啊?”   芸娘身形一顿,微微垂下眼,   “本来是想对你动手,可现在觉得还有更好的办法。”   “你想做什么?”   陆安歌眯起眼望向她的背影,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家在京郊有个特别偏僻的别庄,人迹罕至,旁边只有野狼和乱葬岗,把你送回去关在那里,找几个人看着。”   “陆芸,你疯了?!”   陆安歌一听要去乡下,跌跌撞撞站起来道:   “你还能把我关一辈子不成?”   芸娘想到上一世自己被关在别庄里,孤零零到死的模样,她微微垂下脸,轻轻道:   “为什么不行呢?”   “我不回乡下,我不去山里。”   陆安歌只觉得眼前一片黑,她这辈子拼了命的想和泥土划清关系,没想到还要被送回去,她撕心裂肺地喊,   “我是陆家千金小姐,陆芸,我看你敢?!”   芸娘不再理她,径直往外走,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微亮的夜色中顾言站在走廊上,望着她淡淡道,   “不想杀她么?”   芸娘看着院子里的湖水,虽然经历了一夜的大起大落,但她的情绪却是平静如水,只觉得郁结在心的什么东西豁然消散了,她扭过头淡淡道:   “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可总觉得杀了太便宜她了,我想把她关到别庄去。”   让她也尝尝上一世她受的苦。   顾言没有问她为什么,只微微挑起眉,牵着她的手,沿着长廊往前走去。   “但你今天饶了她,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芸娘一怔,刚想问个清楚,突然就见那城墙墩台处的天边亮起好多道光,有红有绿,比那晚的烟花还绚烂,把这黎明前的夜空照的如白昼一般,   “这是……”   顾言的侧脸映在这火光下,连平日那风似乎都凌厉几分,只听不远处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如地动山摇,他面容肃穆,冷然道:   “鞑靼来袭,要打仗了。”   -----------------   陆安歌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一场大梦,梦里面那陆芸回来了,她趾高气扬地对她说你不过是个稳婆生的冒牌货,旁人都笑她,他们都捂着鼻子离她远远的,仿佛她身上也有股怪味,就是当时严稳婆身上的那股味道。   她猛地惊醒坐起来,可看清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才大口喘气。   都怪那个总督夫人不争气,怎么把她给供出来了,不,不怪那个总督夫人,也是怪陆芸找的这夫君太过厉害,付廷在这儿盘根错节的三四年,说连根拔就拔了。   她觉得有些口渴,下床想要倒些水喝,可一看镜子里的人,面容枯槁,衣衫凌乱,可怖至极,她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   这不是她,这不是陆家小姐陆安歌该有的样子。   “咚咚”   突然响起些敲门声,紧接着有人推门进来,有灯光猛地刺眼地照进来,她能手臂遮挡了下,只见是个下人端着饭食低眉顺眼地进来,她避过头去不想让人瞧见自己这副模样,可就在她一转头之时,看清那下人,面露喜色,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你是景王府的人对不对,我见过你……”   那人急忙把手指抵在唇上,嘘了一声,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小姐莫急,少安毋躁,我是王爷派来来接您的。”   “果然,我就知道,王爷心里还是有我的。”   陆安歌擦了擦脸颊边的泪,   “我们什么时候走?”   那人笑了笑,“今夜就走,王爷很担心您呢,您这身子能走吗?小姐还是用些饭好有力气上路”   “能,我能。”陆安歌六神无主地说着,拿起碗筷大口扒着饭,“对,我得吃些饭,才有力气”   她如果再抬一眼,定能看见身侧那人讥讽地笑。   深夜,一辆马车离开了延绥,在夜风中疾驰。   “还要多久?”   赶车的人一抽鞭子,头也没回道:“快了,小姐这就到了。”   陆安歌倚坐在车厢里,脸色阵阵发白,额头上冒着虚汗,捂着肚子只觉得腹痛难忍,想是这段时间奔波劳累了,再忍忍,等她再过了这段时日,要什么锦衣玉食没有,那时一定能调理好身子,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世子,想到这儿她又咬了咬牙。   可没多久,马车竟然停了,陆安歌心里大喜过望一掀开帘子,刚出了个声儿,   “王……”   面前是万丈深渊,而这马车摇摇欲坠地就在悬崖边上,陆安歌这才仿佛从美梦中惊醒,一脸惊恐地望向那赶车的人,大喊道:   “你,你不是王爷派来的!”   “我是王爷派来的,王爷特意吩咐我,让我送你上路的。”   “不可能。”陆安歌近乎癫狂地摇着头,要爬出车外,“我要见王爷,我要亲自见王爷。”   那人讥讽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还要见王爷?”   陆安歌捂着小腹,“我,我肚子里有王爷的骨肉,你敢动我?”   那人冷冷一笑,“谁知道是谁的野种呢,王爷可不能有个稳婆女儿生的孩子。”   陆安歌听到这话,只觉得坠入一片黑暗之中,紧接着就是一片的红,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再看向双手仍是一片红,往下瞧双腿也是一片红,腹痛聚集起来,像是抽筋扒骨的疼,她突然想到了刚才吃的那碗饭,她出了一身冷汗,双目失神大喊,   “王爷不能这么对我!我为他做了那么多!”   “到现在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   那人见她已经开始语无伦次的发癫,抽出匕首没入她的喉咙,那所有的音节都戛然而止,他跳下马车,一扬马鞭,马车连带着这人一起坠入这万丈深渊,连个声响都没有。   黑夜之中,这人吹了一声口哨,数名骑马的人策马而出,他翻身上马,一连奔出十余里,来到甘陕边境的泾河旁,这才翻身下马,面向马车跪道:   “王爷,您交代的事已经办妥了。”   帘子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赞许,   “这事你办的很好。”   紧接着黑暗里缓缓走出来一个人,他那身打扮有些不像关中本地人,反而像是城墙外那群鞑靼的模样,却听帘子里的人恭敬道:   “邵元道长,关外那边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付廷已死,顾言此次必然出征,剩下就看你的了。”   作者有话说:   后面就是感情戏了,芸娘要知道自己离不开顾言嘛,嘛,嘛,嘛,要死了,还是要日更啊,不敢这么搞了,叹气。 第59章 、失踪   “陆安歌死了。”   顾言立在窗前, 折起手中的信,淡淡地道。   芸娘怔了下,她还在纳闷为什么昨日景王的人带走陆安歌, 顾言却不让人动手拦下,没想到第二日就听见了这个消息。   “今早护卫追过去在崖底发现了尸体, 仵作验过, 致命伤是心口刀伤。”   刀插进胸口是为了杀人, 再推到悬崖底消尸匿迹, 这景王派来的人倒是干脆利索。   芸娘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受,不知道陆安歌如果知道自己的结局, 在死之前是否有一丝丝的后悔,如果当初严稳婆没有贪心换孩子, 如果陆安歌没被虚荣富贵迷了眼,早早跟严稳婆走了,或者如果后来她良心未泯, 没杀严稳婆,及时收手,是不是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下场。   可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   顾言转过身, 看着芸娘怔怔地坐在椅子里,捏着帕子,目光出神不知想些什么, 那莲枝素锦帕在她手里收紧又松开,直到揉成了一团看不出模样的东西。   他走到她面前,从她手里把帕子取出来, 芸娘抬眼看他, 他只是缓缓道:   “不用想那么多, 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那帕子表面即使被抚平, 也还会留有痕迹,芸娘心中一动,盯着帕角被微风吹得微动,朦朦胧胧的透过些灯色,   “顾言,如有一日,你和那景王一般站在高山上,而我成了你争夺权利路上的绊脚石,你……”   那话没说完,顾言只看着她,那平日里看惯的凤眸此时却略显凉薄,这最后的话竟是问不出口来了。   芸娘微微撇过脸,摇了摇脑袋,   “我在说些什么傻话。”   可一块新帕子出现在眼底,帕上连理枝互相交缠,枝叶浅暗交替,悱恻难言,像极了那难以说出口的心思。   她柔柔抬眼看他,   “我不是景王,你也不是陆安歌,谨以白头之约,两不相弃,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暗沉沉的屋子里,没人出声,咕嘟嘟的水烟味蔓延,几位平日里手握重兵的总兵俯瞰着沙盘图,个个沉着脸,有的干脆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总督府里一夜之间换了主,顾言这个名字从灭了王左桂的民兵起,就已经在这血色孤城中升起了狼烟。   现如今,就连盘踞在这延绥数十载的付廷也连根拔起,关键一个付廷死了也就死了,还牵扯出前任总督陈思尧战死的事,这事可就跟他们有关了。   要知道当年的粮饷,被王左桂那厮扣在了半路,一部分进了景王的口袋,另一部分他们可都有拿。   有人按捺不住道:   “李总兵,这顾言杀不成吗?”   “杀?”   李总兵立在沙盘旁,目光犀利,   “你以为他是付廷那任人拿捏的窝囊废么?现在靼子就在家门外,谁敢去动手?!”   几位总兵心下都是一紧,一言不发,又到了青黄不接靼子来扫秋风的时候,这时候动手怕是人刚走,守镇就能被城外那群狼崽踏平。   正在这时,一个士兵匆匆从外边跑进来,   “报,总兵,暂领总督之职的顾大人要来调兵。”   “调兵?”   李总嘴里念着琢磨着两个字,负手盯着这沙盘,话锋一转,眯眼悠悠道:   “顾言已经成气候了,我们动不了手,但顾言要动手打靼子,他若身死在关外,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   “大人走了有多久了。”   芸娘坐在窗边梳妆,天边云层里隐约能看见稀薄的光,穿堂风带着些热浪吹过鬓边,这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从早起就让人有些犯困。   梳头侍女歪头想了想道:   “回夫人,快着呢,都已经一个月了,眼瞅着都要到端午了,再过上一个月,在我们老家稻花都该开了。”   一个月了。   芸娘望着院子里盛艳的石榴花,付廷落罪,全家跟随他押解上京,顾言暂领总督之位,她也就住在这总督府里,那几日陆安歌的事尘埃落定后,顾言就带兵出去打仗了,这一走转眼就一个月了。   她起身翻了翻一旁的匣子,手下一顿,这才想到这几日顾言的信还没送回来,顾言每隔几日会送回来一封简短的报平安的信,算算日子,这几天的也该到了。   芸娘怔了下,以前顾言在身边不觉得有什么,突然分开了,这几日没收到信,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缺了块什么。   “夫人,往年总督府都要办端午宴的,您看咱们是不是把总兵夫人也叫过来办个宴。”   侍女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就按往年的办。”   芸娘淡淡道,她也没多想,虽然她不太喜欢应酬,但既然顾言暂领了总督的职,那她这个被迫上任的总督府夫人就按照规矩办。   可这回却与往常不同,过了几日正到这端午宴的时候,那些答应得好好的总兵夫人们却是连个影儿都没看到。   日头渐起,影子斜打在门口的石狮上,原本总是门庭若市的总督府换了主后却略显冷清,侍女踮着脚站在门边,拉着门房问道:   “可有客来?”   门房摇摇头,等在门边的侍女心中一沉,紧接着见一辆华贵的马车从远处驶来,她眼神亮起来,面露喜色地正要迎上去,却见那马车驶到跟前,只探出头来个丫鬟打扮的人,   “我是黄总兵夫人的侍女,还请劳烦转告夫人一声,我家夫人突然有事来不了了,改日再上门赔罪。”   “诶,可不是说好的……”   侍女话还没说完,那马车又扬长而去,她心里一慌,急忙提起裙子转身跑回总督府,   “夫人,黄,黄总兵的夫人也不来了。”   芸娘正打算朝宴客厅走,听到这话,脚下一顿,回头看向来人,   “之前说的还有谁不来?”   侍女掰着手指头道:“李总兵夫人说自己染病,王总兵夫人说要省亲……”   芸娘听了一半,恍然大悟:   “那也就是说都不来了?”   侍女缩了缩脖子,一时噤了声,低下头不敢做言语,她觑着芸娘脸色,   “夫人,兴许是巧了,她们真有什么事呢。”   芸娘一挑秀眉,她想到之前初次见面时,那些总兵夫人对她就多是疏冷傲慢,想是从来没将她放在眼里,更别提付廷倒台,这些总兵对顾言是又忌惮又提防,这些夫人自然不愿与她沾染上关系。   “夫人,您别难过。”   侍女小心翼翼地道,却见眼前的人脸上没什么神色变化,只轻快道:   “没事,我才不生气。”   她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这位年轻夫人脸上并无半点被人轻视甚至是玩弄的愤怒,反而如释重负,眨了眨眼,   “正好,跟她们一起吃饭没得累人,今天备的饭菜别浪费,把东西一装,咱们去城墙边。”   侍女一怔问道:   “这几天在打仗,城墙那边乱糟糟的,士兵难民什么人都有,还尽是风沙,夫人去那里做什么?”   芸娘边挽起袖子,边道:   “这些饭菜都是好好的,给那些守城的将领和城墙根底下的流民分了去,以后咱们每天都在府里做些饭送过去,也算尽些力。”   侍女一怔,一时间没想明白这位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但似乎和她见过的那些躲在高墙之内的夫人不大一样。   马车驶到城墙底下,战火蔓延,城墙外涌进来些无处可归的流民,聚集在墙边,芸娘掀开帘子下了马车,和众人一起把吃食给百姓分了下去,转过身,她左右手掂着满满当当食盒爬上城墙阶梯,远远看见那留下来守城的杨望,   “夫人。”   杨望行了抱拳礼,他并没有跟着大军上前线,而是留在延绥接应后方的支援和补给。   芸娘笑了笑,把手里的食盒递了过去,   “给你们带来些吃食,这几日辛苦了。”   杨望一瞅,急忙要去接芸娘手里的食盒,想着原本那几个食盒轻轻的,结果意外的沉,差点脱了手,偏眼前人还笑眯眯道:   “我稍微装多了些,不沉吧。”   说完,芸娘踮着脚四处望了望:   “今天可有前面回来的消息。”   杨望明白她的意思,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担忧之色,   “我们也在等,斥候已经三天没回来报信了。”   芸娘一怔,向城墙上望去,   “杨将军,我能去到城墙上去看看吗?”   杨望侧身让出一条路,   “自然是可以的,夫人请。”   芸娘登上了城墙,一轮浑圆的落日,在远处的长河上摇摇欲坠,再远处有看到似有狼烟起,可要再想看清楚些,又被这北风吹散,融在大漠黄沙之中,她裙边被这猎猎西风吹起,这么旷阔无垠的沙漠,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顾言在哪里。   忽然看见一个黑点快速地从天边靠近,等到了近处才发现是一匹快马,而马上的人浑身是血,快到城门边的时候竟直直栽了下去,有士兵快跑迎了出去,紧接着通报声传到城墙上来,   “报!!!两日前大军遭遇埋伏,主力伤亡超过两千,虽后击退重创敌部,但又遇沙尘暴,顾大人身负重伤,至今下落不明!!!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8 22:48:58~2022-05-21 22:0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雨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寻人   城墙下临时搭的屋棚里, 几名士兵在外面轮流巡逻守卫,芸娘只盯着桌子上斥候送回来的被血浸透的玉佩,一言不发。   上一次见这玉佩染血, 还是那年顾言流放的时候。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可混乱一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将顾言临走前的每一句话, 每一个动作, 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可就是没有一句能对上现在这个状况。   她也曾想过无数顾言和她日后的情形, 可唯独没想过顾言战死沙场,她该怎么办。   杨望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从昨天听到消息起,这位顾夫人仿佛跟个泥人一样, 一言不发地坐在这里。   “怎么样?”   见他回来,她眼里燃起些火光,可见他低下头摇了摇, 那火光又灭了下去,她紧紧抓住桌角,身子前趋,   “那些总兵呢?”   杨望面色沉重,他知道她着急担心,他听到顾大人出了事心里也着急, 可这事牵扯得实在太多,不是轻易能解决的,   “他们不愿调兵寻人。夫人, 少安毋躁, 京城派人来报, 裕王已经把战事禀到兵部奏给圣人, 只待圣人下旨拨调军队,等援军来就可。”   “等?得等多长时间?”   芸娘不知道自己这话怎么问出去的,只觉得半边身子还听着那声音,但半边身子却僵得没了知觉,仿佛在另一处。   “至少得半月。”   “半月?”   想到那漫天黄沙,芸娘觉得眼前有些发黑,半个月再去寻人,怕是骨头架子都被狼啃得不剩了。   她脑子里一时间乱糟糟的,手指死死扣住桌角,像是把所有力气融进骨肉之中。   不行,她得冷静下来,她得想个办法,顾言不能死,他不能死,但究竟是为什么不能死,是因为她自己,还是为了别的,似乎跟以往不大一样,但此刻她没有心思去探究个清楚,只觉得跟执念一般,她站起身来,把那玉佩攥在手里,   “叫人备车。”   杨望一愣,只见她声音出奇地冷静,   “我记得听人说过,五个守兵中势力最大是那李总兵对不对?”   “是,其余几人都以他马首是瞻。”   芸娘想到那日宴会之上,总督夫人与那李总兵夫人稍显亲昵的模样,问道:   “杨将军,李总兵和付廷之间有瓜葛吗?”   杨望略微思索了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顾大人一直怀疑那李总兵应和上任总督陈思尧之死有关,想抓住些把柄,可这两人没有留下些蛛丝马迹,恰逢这战事来得又急,大人还没来得及深查就出征了。”   芸娘听后,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我明白了,我们去找那李总兵。”   杨望急急拦在她面前:   “夫人,没用的。您不明白情况,大人出征之时,那群人就迟迟不肯出兵,现下大人有难,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出兵救人?”   “杨将军,我明白。”   芸娘听到这话,面色没变,只是逆光看向他的脸:   “可我总得试一试,这世上的事不做怎么能知道不成呢?”   ---------------------------   一辆马车带着漫天的尘土,在夜色中停了下来,门口的士兵上前一步,厉声喝道:   “你们是什么人?!”   赶车的人看不清身形,只觉得那轮廓是个魁梧的汉子,他沉声道:   “监察使顾言顾大人的夫人。”   那守门的士兵一听,不屑笑道:   “什么顾夫人,王夫人的,没听过,还不快把车让开别挡路……”   话音还没落,只见那赶车的人走下来,檐下的灯照亮他身上的盔甲,眨眼间,他一脚踹在这守卫胸口。   守卫仰面倒在地上,还没等守卫回过神来,一把明晃晃的刀就架在了脖子上,面前人声音在这寒风中让人打了个寒颤:   “嘴巴放干净些,去通传顾夫人来访。”   说完收回刀,那守卫面色一变,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向里面喊道:   “来,来人啊,有人要闯总兵府,王参事有人要闯总兵府。”   没过多久,总兵府里涌出好些人,里面出来个领头的,想必就是那王参事,也是一身寒光凛凛的盔甲,手搭在腰侧的剑上,挺着胸脯,老远看到杨望道:   “哟,我还当是谁呢?这不是杨望将军,怎么当年打了败仗后,给人当狗当惯了,跑这来撒野来了。”   “那仗是不是败仗我心里清楚,用不着你在这里冷嘲热讽。”   杨望冷着脸,   “我家大人失踪,容禀李总兵调兵救援。”   “听听,诶,听听。”   王参事仿佛听到了个笑话一样,四周士兵哄然大笑,一时间火光中映着几人的嘴脸,   “杨望,你家大人出了事,寻我们李总兵做什么?”   “我家大人是为了守住边关百姓才出征的,是你们迟迟不肯调兵……”   王参事眉毛一扬,声调高了几分,   “喏,杨将军意思是怪我们家总兵大人咯。”   杨望咬了咬牙,话在舌尖打了几转,终于咽下去,咬着牙根道:“不是。”   他看着这些堵在门边人,缓缓低下头,   “还望通传李大人,让我们见一面。”   王参事昂着脑袋,扫了一眼他身后的车子,冷笑一声,   “杨望,你当年多神气,哥几个都在你手下当过兵,若不是你和那陈思尧执意要出兵,咱们那些兄弟不会死。”   杨望似想起了些什么,握紧刀柄,脸色憋得青紫,盯着他道:   “那是没办法,不是陈大人的错,那仗都要打赢了,是,是……”   “行了,我也不听了。”   王参事扬起脑袋,掸了掸袖口,往地下啐了口吐沫,   “杨望,你今日要见总督大人一面也行,你跪在我面前,磕三个头,我就给你去禀李大人。”   “你!”   杨望死死盯着这些人,眼里有着怒火,可还是咬了咬牙,王参事走近了些,死死地盯着杨望,   “杨将军,那么多兄弟的命,只磕三个头便宜你了,跪不跪,不跪我可就走了。”   说着,他转身真就要走,杨望把身上的刀往身下土里一插,撩起袍子,双腿“噗通”一声刚要挨着地,却被一只手硬生生捞住,   “慢着!”   王参事脚下一顿,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   “对,就说你呢。”   众人都是一愣,只见一个戴锥帽的女子站在身旁,杨望看了她一眼,   “顾夫人,不能耽误了,我们得见到李总兵。”   王参事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看了看这女人,应该是顾言的妻子,一个女人,能翻出多大的浪花来?   可他刚一转身,才迈开步子,却发现脚下动不了,回头一看,是那个女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我说叫你不要走,你是没听见吗?”   “杨将军。”   刀刃便架在那领事脖子上,洇出些红血丝,那参事变了脸色,看向两人,   “你们想做什么?”   芸娘神色不变,冷冷道:   “不想做什么,参事是总兵大人的心腹吧,见一面大人总行吧。”   说完,她扫过周围的人,   “你们谁去报一下,顾言之妻陆芸求见李总兵。”   李总兵在书房听到人来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真看见那人把刀架在自己参事的脖子上,走到门外的时候还是大吃了一惊,先不论一个女子能拖着个百十来斤的汉子跟拖麻袋一样往前走,再说一个官宦人家的夫人竟然敢带兵进驻守边镇总兵的府邸,这真说不上来是胆子大,还是不要命了。   “这位顾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总兵,我夫君顾言现在失踪在漠北,还请调兵前去寻人。”   “顾夫人这话说的,不是我李某不调兵,实在是这调兵远比你想得复杂,得圣人下旨,兵部文书,再到其它总兵都同意,这才能行,不是谁想动就能动的。”   芸娘心里冷笑,这话若是没经历付廷那遭事,她也就信了,连付廷手里都有随时可以调的兵,这些人手里能没有,这陕北天高皇帝远,他们能在这里守这么多年,不就靠着拥兵自重。   “李总兵,你可知付廷那夜被抓时,可供出来不少东西。”   李总兵一怔,之前听他内人回来说,顾言惧内,他还不信,没想到顾言连这些都跟她说了,芸娘嘴角勾起个笑,但却泛着些冷意,   “你可能不知道,我家相公从来都不瞒着我做事,相反,重要的东西都在我这儿。”   “顾夫人,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李总兵。”芸娘笑了笑,   “你手里有什么东西?”李总兵抬起眼,犀利地看向她,手上微微一动,一群人出来把芸娘和杨望团团围住。   “付廷和王左桂的信,军粮,再多我也就不能说了。”   “顾言为什么之前不来找我。”   “来找你,李总兵你会调兵吗?还是杀人灭口呢?”   “我家相公临走前专门交待我留了一封信,原本是想着让我可以回京城的,不过现在我更想救人。”   芸娘四下扫了眼,李总兵听到这,手摁在桌面,四周的状况一触即发。   “诶,不过李总兵,你别着急,我出来前托人把信已经送到了驿站,若是我没回去,这信便回连夜送到京城国公府,不知道要多久就能到圣人的案头上。”   芸娘缓缓道:   “啊,还有,李总兵,现任御史台大人崔曙崔大人是我相公的恩师,御史台你知道吧,若是十分罪也得落个满门抄斩,就算是神仙来了,也不及他们的折子快。”   李总兵听到这儿,抬眼看向芸娘,   “顾夫人倒是有几分胆色。”   芸娘笑了笑,她直视眼前人,一点都不见退缩,   “李总兵不知道,我是穷苦出身,这辈子就指着我相公呢,我相公不能死。”   李总兵脸色沉入水,“那我怎么相信你。”   “李总兵说笑了,我家相公还生死未卜,我若是这时候弄得鱼死网破,对我有什么好处。”   李总兵看了她一眼,左右踱步两下,终于抬起头,死死盯着她,   “顾夫人,我拨给你们三百精兵,都是熟悉那漠北地形的,你们自己去找,寻到寻不到各听天命。”   芸娘把手里的人往前一推,那彪形大汉倒在地上,神色不变,   “好。”   夜色初起,一行人进总兵府的时候被人注视着,出来时也被人注视着,不过这回的目光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总兵府里的后院里那总兵夫人听到人来说今日发生的事,也是啧啧咂舌,为救相公独闯总兵府,这顾夫人也太彪悍了些,想到那日宴会上她力气大的惊人,又想到她联合那几个夫人前几日还戏弄她,故意不去那端午宴,心里不由地“咚咚”直跳,她好像得罪了个不该得罪的人。   芸娘同杨望站在马前,杨望拱了拱手,   “夫人,我这就去带人找大人,你且先回府里等着。”   可正要上马,芸娘却把缰绳拉住,   “杨将军你得把延绥守住,若是连你也走了,延绥就真的放人眼皮底下任人拿捏了。”   “可……”   杨望皱起眉,现下手头上没有信得过的人了。   “我去。”   他怔了下,猛地抬起头,只见面前的女子利索地翻身上马,   “夫人,这怎么能行?”   “能行,我把近卫和精兵带上,趁夜色就出发。”   可她到底是个没受过训练的女子,沙场无眼,轻易就会命丧黄泉,杨望张口还想劝,但马上的人只是看了他一眼,   “杨将军,也许我不是最好的士兵,但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想找到顾言。”   杨望一怔,所有的话咽到了嗓子眼里,他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见那马上的女子望着这城墙外的长夜,坚毅道:   “是生是死,我都一定带着顾言一起回来。” 第61章 、沙尘暴   沙漠深处, 夕阳将地平线染成血色,一场搏命的厮杀正接近尾声。   层层叠叠的尸首中,顾言把方朔从敌军腹中□□, 温热鲜血溅到脸上,顺着削瘦的下巴, 滴落到盔甲上, 盔甲被血染得暗红, 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   浓烈血腥味散开, 敌军尸体很快覆上一层黄沙,还活着的人朝着歪歪斜斜的旗杆逐渐聚拢。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站了起来, 四下一看,“噗通”一声, 跪在了顾言面前,泣不成声,   “大人, 末将是罪人,要不是我莽撞中了埋伏,也不至于死了这么多兄弟, 还连累大人以身犯险……我,我也没脸活着了。”   说完,他就要用匕首抹向自己的脖颈,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的刀柄,声音冷冷顺着风传来,   “战事失误, 回去自有军法处置。”   面对着这两日来的死里逃生, 和眼前这望不到方向的大漠, 男人也有些绷不住了,他看着面前的人,用一种几乎要哭出来的语气道:   “大人,我们真的还能回去吗?”   顾言只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听四周惨淡的声音渐起,   “我想回家,我妻子才刚生了孩子。”   “是啊,我自参兵以来已经七八年没回过乡了,连封家书都没留,真想回去再看眼爹娘。”   这些话让整个队伍都笼罩在一片灰暗和绝望之中,顾言想到了家中的那个娇小身影,也微微垂下眼。   这时,一个士兵似从尸体中翻到什么东西,举起来对顾言道:   “大人,从这些追兵身上搜到封羊皮纸,上面有些鞑子的字,不知是何意。”   “拿过来。”   士兵小跑到顾言面前将东西递给他,他展开羊皮纸,低头扫过整面的鞑语,风吹过他脸侧,血迹干涸在脸色,让人有几分胆寒。   “大人……”   跪在地上的将领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   “朝东走。”   顾言将手里的羊皮纸一合,淡淡道。   东?那将领心里一紧,急忙劝道:   “大人,不敢再走了,这地形再往东就靠近鞑子的地盘了,而且东边深入大漠腹地,极易迷失方向,不如先找法子和主力会合。”   顾言面上没有波动,翻身上马,望着远处的长河,   “有人泄露军情,他们的部队从东面分兵打算包围主力。”   将领变了脸色:   “大,大人的意思是鞑子在军中安插了内奸?”   说到此,他才觉得此次伏击格外巧合,本就是分兵而战,敌军怎么知道哪块薄弱,又恰好知道主将所在方位呢,这不就是冲着眼前这位顾大人来的,想到这儿,他后背一阵寒意窜上来,抬眼道:   “我明白了,大人的打算是将计就计,去半路伏击截断他们的后路,可……”   他们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精疲力竭,而且他们现在也只有不到千人,要是遇到了敌军的主力,那就是全军覆没了。   犹豫中,清凛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   “要想有命回去,就听我的。”   ------------------------------------   夜幕降临,白天里燥热的沙漠里气温骤降,放眼望去,一片死寂。   “夫人,我们接到探子回报大人就是在这一带失踪的。这都找了四五天了,毫无眉目,还要继续找下去吗?”   扎营篝火旁,侍卫对独坐在那儿领头的人汇报道。   那领头的人竟然是个女子,她把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火光映在她脸上,圆脸消瘦了几分,能看出个尖尖的下巴尖。   但她良久没说话,大大的眼睛望着那火苗,只嘶哑着嗓子重复坚定道:   “找。”   夜已深,芸娘躺在帐篷里,捏着手里的玉佩,一言不发。   这几日顺着顾言走过的路径,反复地找,就是没见到人,他们会去哪里呢?   前世也没听过顾言在西北出事,莫不是她的出现改变了顾言的经历?   也许,也许她本就不该嫁给他,这是头一次芸娘突然有了这种念头,可一有这念头,她就觉得自己心里抽着疼,芸娘攥紧了手中的玉佩。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帐外响起,紧接着听到人声,   “有敌情,快,别出声,快把火灭了。”   芸娘霍然站了起来,钻出营帐,有人慌慌张张来报 :   “夫人,巡逻的说在不远处遇到一小队敌军,咱们得赶紧走避免交战。”   芸娘听到这话,向远处望了一眼,   “我们军队主力就驻扎在那边吗?”   “是,再往那边走就是最近的边境镇子。”   芸娘皱起眉头,此次战役,为护关内百姓,顾言命都豁出去了,不能让这些敌军夜袭得手,   “那小队有多少人?”   “不确定,但不超过五百人。”   “派出名探子,将消息传递出去,我们弄出点动静,牵制住这支小队。”   那士兵听到心里一惊,这是做什么?这夫人当初去调兵只说是寻人,可没说要打仗啊。   可芸娘已经转过身,走到那堆放武器的地方,弯下腰挑出一把大刀,不知为何,她身材娇小拿着这把刀初看有些违和,可她拿刀的姿势却又异常熟练。   那士兵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问道:   “夫,夫人,您习过武,杀过人?”   芸娘摇摇头,手持大刀对他道:   “我没杀过人。”   那人刚松了口气,只见她轻轻松松单手提着那刀,在空中划了下,   “我以前是杀猪的,专宰畜生。”   夜幕之下,这队敌军得到信报,对方统帅已经失踪。原本想趁着夜色突袭一番,可就在他们正要靠近的时候,突然有那喊杀动静不知从哪里传出来,冲锋嘶吼声震天。   那带队的人心里一慌,急忙调转马头方向,可刚转了个头,就见前面跑着的马似被什么齐刷刷绊了腿,人从倾斜的马上栽了下来,滚进沙丘里。   紧接着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上百人,还没待看清楚来人,后面的人就又冲上来,一时间队伍被冲散,又是黑夜里,根本分不清对面有多少人。   “有埋伏!”   有人用鞑语喊了一声,队伍四散而逃,短暂激战过后,火把亮起来,“唰唰”几把雪亮刀就架在剩下敌军脖子上。   而站在队伍领头的竟是个年轻女子,那带队的鞑靼还想跑,却被芸娘用刀柄直接抽到地上,他伏在沙堆里,额头上冒着冷汗,心里起了几分恐惧,这女子是什么怪力,心里一急,连忙用蹩脚的官话大喊,   “别杀我,别杀我,我只不过是个小兵,我知道最重要的人在哪里。”   芸娘皱起眉头,问道:   “什么重要的人?”   “就那个指挥的人,那个投靠我们,说是曾经在你们皇帝身边做过官的道士。”   “道士?”   芸娘心里一惊,不过是伏击了一队鞑靼小队,怎么还和宫里什么道士勾连起来了。   她皱起眉头,向着那人问道:   “那道士在哪,身边有多少人?”   “不多,也就几百人。”   那现下对上也是有胜算的,芸娘盘算了下,这事似乎比她想得复杂,不能就这么往回走,怕是要出大事,她对四下士兵道:   “我们先去看看他们身后的人,看看能不能挡住他们,等到援军到来。”   “可这不是要找大人,再说我们人数不多,万一……”   “不必说了。”   芸娘面色一沉,扫了一眼周围的将士,冷静道:   “若是今日顾言在这里,他也会这么做。”   说完,她把刀锋压在这俘虏脖子上,清脆的话音里带着丝冷意:   “带路!若你敢有半句假话,我便要了你的命。”   ————————————————   大漠深处,一队人伏在沙丘之中,若不仔细看,他们几乎与这黄沙融为一体。   他们屏住呼吸,紧紧盯着远处的那队人走近,待到经过时,人从黄沙中冲出来,马上领头人一怔,他是没想到怎么会在这儿遇到人。   可这些人虽然伏击得巧妙,但两队人数量差距大,转瞬间被打得七零八落,剩下的人仓皇而逃,局势一转,被伏击的转而追击在后。   可到一处沙坡处,领头的人停下,只见前面停着一队人,马上人看见前面的人,不无傲慢地抬起头,   “你倒是胆子大啊,这么点人还想搞伏击。”   顾言没说话,只是动了动手,只见沙丘坡顶出现了一群如鬼魅般的影子,漫天的箭雨落下,那人变了脸色,知道是中了埋伏,带着人掉头想跑,可转眼见后面也来了人,□□齐刷刷切断马腿,激起黄沙阵阵,骑兵掉在地上,原本优劣势又一瞬间颠倒了个头。   领头人把刀从士兵胸口□□,转身就想跑,可被人一脚踹在后背,他双腿一软栽进黄沙里,再被人拉起来,拖着向后走,他刚想跑,一个士兵扭住他,把刀尖抵在咽喉处。   顾言走近,打量着面前人的脸。语气冰冷,   “是你。”   那人似有些心虚,眼神四下瞟着,   “顾大人,记错人了吧。”   “当年撞你车的时候,我可是把你这张脸记得一清二楚,邵元道长。”   邵元心下一慌,那刀光划过眼皮,眼看刀尖就要落下之时,突然听见远处有人大喊一声,   “不好!,快跑,沙尘暴要来了。”   那士兵只是一晃神,手里的人抢过刀捅向他腹部,转身跑了出去。   顾言刚没追上几步,漫天的黄沙扑面而来,眯住眼睛,让人前进不得,这时,只听一个声音远远地响起,   “顾言!”   他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可一抬眼,远远看见个人影朝他跑过来,心里一凛。   芸娘看到那人的身影,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们一行人走到附近,听到些厮杀声,她心下怀疑难不成是遇上什么军队了,不可能啊,他们一路追到东边来的,这地方深入敌方腹地,怎么还会有人。   她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寻过来,可看清人影的时候,只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过去,去到他身边。   可她刚下马没走几步,只听一声大喊,   “芸娘趴下!”   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回过头,风从地面卷起大量沙尘,曙光里的白天变成了黑夜,百米高的黄色沙墙迎面而来,似乎是暴怒的汹潮,下一刻就要吞噬掉周围的一切。   就在这时大漠戈壁上一个影子飞快地逆行冲过来,在那黄沙迎来之时,黑暗来临前,将她紧紧护住在怀里。   作者有话说:   打仗真难写啊,真难写,下一章写感情感谢在2022-05-21 22:06:30~2022-05-23 18:03: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睡觉的大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表白(上)   漫天的黄沙慢慢消散, 沙漠里变得安静下来,灼热的高温将沙子烘烤得滚烫。   芸娘总觉得她做了个梦,这个梦又长又沉闷, 热浪阵阵袭来,但在这热浪中不时有一缕凉意拂过她的脸颊, 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芸娘, 芸娘。”   她猛地睁开眼, 便看见了顾言的脸,想到最后沙尘暴袭来的场景, 她坐起来,扑进他的怀里, 顾言闷哼一声,芸娘这才注意到他原本白皙的脸上更不见血色,扫过附近倒地的几具鞑子尸体, 匆匆在他身上摸索道:   “是哪里受伤了吗?”   顾言挑了挑眉,松开了手,露出腹部一道狭长的伤口, 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淋漓,芸娘心里一惊, 低头从自己的裙摆下缘撕了一条布,细细给他包扎起来。   顾言看着她手上灵巧摆弄着布条,脸上却是一片焦急担忧,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安抚道:   “没事。”   芸娘按住伤口, 红了眼嘟囔道:   “没事什么没事。”   耳边那人抽了口凉气“嘶”了下, 轻轻道:   “芸娘,你听我说。”   芸娘闻言抬眼看向他,顾言笑了笑,如记忆中少年的明艳模样,他对她道:   “别管我,你先走……”   “我不走!”   芸娘摇摇头,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她当初捡了顾言后一心只想发财,到现在,真到了这么些个生死关头,可以抛下顾言独活的时候,心里却一点轻松的感觉都没有,只要一想到以后她便是一个人了,顾言不会再在她身旁了,一阵难言的恐慌袭来,她咬咬唇重复道:   “我不走。”   “芸娘!”   顾言从没用这般严厉语气同她说过话,芸娘怔了下,他指节轻抚过她眼底,   “别哭,刚水都给你喝完了,哭了一会儿你就更渴了。”   芸娘响动地抽了抽鼻子,他听后轻笑一声,像是热风吹过的沙子,嘶哑道:   “我受伤不轻,你我若是一起,怕是走不出这沙漠,你一个人趁着白日里走,回来再找我好不好,我就在这里等你。”   说什么等,不就是让她不要难受地一个人走,到这个时候了,他想的还是她,芸娘终于忍不住,扑在他身上,   “都怪我,顾言,都怪我。”   “怎么会怪你?”   他话音依旧是轻轻的,修长的手指摩挲过她的发梢,   “生死之际,你来救我,我很高兴。”   芸娘摇摇头,想到之前推测的事,心里愧疚感更甚,   “不是的,当初我不该让你签婚书,不该同你去京城,这样你也不会来西北遇险,都怪我,怪我重生后贪心,害了你。”   顾言听到这话,只是眉头一拧,没说什么,倒是芸娘抽了抽鼻子,一抹眼泪,咬了咬唇,将他架在脖子上,顾言看了眼她,   “你……”   芸娘望了眼茫茫大漠,她想起两人成亲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从没有一个人这么夸她厉害,也没有一个人这么护着她,芸娘转过头,坚定地对他道;   “我能把你带出去,顾言,你信我吗?”   顾言看着眼前女子瞪圆乌黑的眼睛,清澈明亮,似能穿透这风沙,照亮人间。   他顿了下,微微眯了下眼,轻轻一笑,素淡干净,眼下那泪痣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芸娘,从你把我从雪地救起时,我这条命便是你的。”   白日里黄沙漫天,入夜后,从太阳落山那刻起,气温骤降,两人站在一处沙丘上,望着远处落日逐渐隐没在长河之中,夜色朦胧起来。   芸娘靠在岩石后,点起一堆微弱的篝火,照亮这荒漠里的漫长黑夜。   夜风吹过,风里带着渗人的寒意,水壶里的水只剩了个底儿,芸娘将水壶递给顾言,顾言脸色苍白地摇摇头,傍晚时顾言因着伤口起了高热,此时高热虽然散了些,他蹙起眉头,似乎仍是不大舒服。   她用帕子抚过他脸上的汗,他猛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有些冷,刚挨着的时候,冷得芸娘都跟着打了个哆嗦,像是在确认什么,他出声道:   “芸娘?”   芸娘急忙道:   “我在。”   顾言没有再说什么,拧着的眉头松了些,他的意识昏沉起来,大概是有些意识,但意识并不清。   芸娘干脆坐在地上,一把搂住顾言的腰,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想将她的体温传递到他的身体里,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又摸到了他的脸上,虽然有些温度,但身体却依旧很冷。   耳边是风声,在这沙漠不断回响,远处一片漆黑,似乎有什么在低语,芸娘把顾言搂紧了些,仰头望着夜空,满天繁星闪烁。   突然,芸娘有些释然,她想若是她和顾言一起死在这里,那也不差,起码,起码两个人在一起也不会孤单了。   就这么想着她迷糊间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梦里隐约听见了驼铃的声音,那声音竟然越来越清晰起来,她猛然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远处,一缕晨曦从地平线上升起,天边渐渐泛起些青色,有响铃声和马的嘶鸣声传来,芸娘连忙站了起来,看见了迎风飘起的龙旗,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   “这儿,我们在这儿!”   夕阳西下,云娘正坐在帐篷里喝着热腾腾的奶茶,帐子被掀开,只见李三郎头探了进来,芸娘急忙放下手里的杯子,起身道:   “顾言醒了吗?”   “早醒了,在商议军情。”   李三郎眯起眼,上下打量着她,   “我听人说你孤身一人带兵到关外找人,胆子可真大。”   芸娘扬起头,眼神清亮,   “是,旁人不帮我找顾言,我就自己找,凡事等那些人来帮我,怕是人死了才听哭声呢。”   “这话听着顺耳,倒是有几分骨气。”   李三郎放下帘子,一扬下巴,   “走吧,顾言寻你过去。”   芸娘随着李三进了大帐,掀开帐帘,只见里面所有的将领齐刷刷地都在看她,顾言脸色苍白站在沙盘前朝她伸出了手,芸娘急忙快两步,握住他的手,关切道:   “伤口怎么样,没事吧?”   顾言脸色微霁,轻声道:,   “敷上药膏,包扎一下就好了。”   芸娘瞥见他腰腹包扎的地方,蹙起眉头,眼里满是担心。   “咳。”   李三郎在一旁看不下眼了,清咳两声,芸瞥了眼李三,努了努嘴,顾言敛起神色,拉着她的手,指着沙盘问道:   “芸娘,你来时可是遇到了另一队人,可还记得具体方位?”   芸娘点点头,扫了眼这沙盘,凭借记忆道:   “是这里,大概是这里。”   一时间四周鸦雀无声,芸娘抬头望去,却见众将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芸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怯生生地拉了拉顾言袖口问道。   “怎么了?”   顾言拉住她的手,解释道:   “很好,芸娘,你消灭了鞑靼一队的斥候,让他们失去了消息来源。”   “合该老天爷都在帮我们。”   李三郎把桌子一拍,   “顾言,这还等什么,你说一声,我手下的士兵都听你的,要不要动手?。”   顾言看了眼沙盘,负手望向西北的天,眼里有丝化不开的寒意,   “打。”   -----------------   日头西沉,唯余漫天血色云霞,像一团火焰过了极盛便开始走向衰沉。   几位总兵坐在屋子里,其中一人来回走动不定,转眼有半个月了,前线派出去的人回来毫无音信,有人忍不住打破沉默道:   “李总兵,要我说这就是全军覆没了,顾言死了,还等什么,直接上报给朝廷不就完了。”   李总兵眉头紧皱,如鹘鹰的眼睛此时微眯,有一丝精光透出,他望着天边,按理说顾言出兵这么久没有音信,军里也没有信报传来,那必然是战败,他大可以一封折子上报朝廷把责任都推到顾言身上,说他带兵不利,战死边关,可这么多年的沙场生涯,总让他觉得这安静中哪里不太对劲儿,是哪儿呢?   “总兵,别再犹豫了,王爷那边要动手了,错过了这次从龙之功,你我就得一辈子呆在这偏隅之地。”   这话戳进了李总兵心里,他在这边关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熬到了现在胡须荏苒,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他耗不起了,这便是赌他也要赌一把,他对着外头喊一声,   “来人!”   只是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士兵匆匆忙忙跑回来,单膝跪在地上,   “总,总兵!大军压到城边了,足有三四万人。”   “胡说些什么?!”有人起来呵斥道:“整个延绥加起来的守兵都没有那么多。”   “是,是李三郎带着兵部的援兵,从黄河河道绕到境内,直驱关外支援。”   听到这里,李总兵心里一凉,冷峻的眉峰瞬间倒了下去,他抓住身边的一个士兵道:   “快,快骑匹快马去甘肃报信,跟王爷说,计划有变,万万不能出兵汴京。”   那士兵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就逃,可就在他冲到院子的时候,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正中他的额头,那人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房门轰然打开,一名手持火把的士兵冲了进来,将昏暗的天空照得大亮。   门口的人脸色苍白,身材颀长,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阎王爷,他冷冷扫过屋子里的人,朗声道:   “今西北镇中总兵李光弼,甘茂、王虎贲,囤兵积粮,扰乱朝政,意图造反,就地拿下。”   其中一位总兵起身,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   “顾言,你血口喷人,怎敢不经三司就定罪,我要递奏折,我要面圣!我……”   话音还没落,一把刀便将他抹了脖子,他动了动舌头,只见一团血水从嘴里滚动,整个人向前伏去,这叱咤边境这么多年的总兵说没就没了。   只见李三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人身后,提着滴血的刀,那张黑脸上带着些轻蔑的笑,   “三司?你们这些老家伙在这里作威作福,为了自己利益死活不出兵的时候,可曾想过朝廷?快死了,还要喊着让朝廷做主,当真安稳日子过多了,忘了死字怎么写了。”   李总兵身子晃晃悠悠,踉跄瘫坐到身后的太师椅上,他看向灯火里的人,   “我是真没想到,你还能活着。”   顾言缓缓走近,风中带来身后的微微一笑,   “这还得多谢李总兵。”   他一怔,抬眼看向他,   “若不是李总兵给我夫人那三百兵寻人,我顾言就真死在荒漠了。”   李总兵想到那夜闯入府里的年轻女子。   谁能想到呢?他懊恼的闭上眼。   而此时芸娘坐在马车里,别外喧闹一片,有那士兵从总兵府里进进出出,车外响起些哭声,   “顾夫人,顾夫人,让我见您一面,说些话。”   芸娘挑了下眉,微微拉开下窗帘只见那见过的总兵夫人抹着眼泪,站在路边,而车外的丫鬟冷冷道:   “李总兵夫人,当初我们家夫人邀您过宴的时候,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总兵夫人被人搀扶着抹帕子,几连声道:   “我糊涂,糊涂啊。”   总兵夫人心道,若是早知这位顾夫人有如此能耐,这顾大人最后真的能活着回来,她定不会当时如此轻视她,还唆使几位总兵夫人一起孤立她,到现在求人都没法开口,可她看着人一一被押上车,这总兵府叫士兵将东西一样一样搬出来,心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扑到车前,哀切道:   “顾夫人,就看在我们家老爷最后给您兵去寻顾大人,还要网开一面啊。”   一阵微风拂来,车帘被掀开,一个清脆的女声从帘缝中传了出来,带着一丝莫名的寒意,   “怕是夫人误会了,那兵也是我那日拿命博来的,况且,当时总兵大人说得清楚,兵给了我,生死莫论,也就再与他没有瓜葛,这会儿夫人要挟恩图报,可不大合适吧。”   李总兵夫人听到这里,心下一凉,还想再说些什么,那人把帘子放下,她哭着向前奔了两步,被人拉住胳膊,扑倒在地。   芸娘坐在车里,听着那哭嚎声渐远,面上不动声色,她已经看过太多眼泪,无论在哪里,似乎出事的时候这些夫人们也只剩下这些眼泪。   车驶回到总督府,到了深夜顾言才从外面回来,芸娘本来都睡着了,听见门外有动静,趿拉着鞋子下了床。   “怎么还没睡?”   顾言见她迷蒙着眼,语气都放软了些,他把外衣解开,正要去取药匣,却见芸娘快他一步,站了起来,将桌上的药匣拿了起来。   “我给你换。”   顾言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手一顿,微微垂下眼,   “伤口可怖,别吓着你。”   “让我看看,不然我不放心。”   芸娘蹙眉,在他身边坐下,顾言一扬眉,稍稍拉开衣襟,将绷带解了开来,芸娘这才见他身上的伤口,从腹眼到后背,触目惊心。   芸娘的指尖轻轻触摸,又蜷缩起来,只觉得眼底热乎乎的,耳边响起一声叹息,   “怎么又哭了,我就说了不让你看。”   芸娘一抹脸,扭过头去,   “谁哭了,我才没哭。”   突然下巴被人抬起来,芸娘只觉得脸上冰冰凉凉的,他手指划过她的脸侧,那双平素里清亮的眼里带着些琢磨不透的情绪,轻声问:   “芸娘你那时说的重生是什么意思?”   “我…”   芸娘一怔,看向眼前人,只觉得夜色朦胧,心跳得飞快。   作者有话说:   感觉写得还是不好,但不敢再拖了,后面有灵感再改,鞠躬,很对不住追更的宝贝们,这篇文俺拉胯了,呜,别的不敢说,但作者君一定会很认真写完的,再次鞠躬。感谢在2022-05-23 18:03:30~2022-05-29 11:5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游泳的小鱼饼干、忘忧清乐、尤逆空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表白(下)(补完)   “这事说来话长……”   芸娘心里头瞬间划过种种念头, 可一想两人都同经历过生死,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她看了眼顾言, 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缓缓开口道:   “其实, 我活过一世。”   顾言挑了挑眉看向她, 目光炯炯。   有些话开了头, 剩下的仿佛也没那么难讲了, 芸娘紧张地吞咽着干沫子,索性心一横, 把话说出来,   “我死时是建元六年, 当我醒过来时又已是建元二年。”   她说完有些忐忑,觑着顾言的脸色,生怕她说的这话被他当成个精怪, 可顾言只幽幽看着她,似乎在思忖什么,云娘顿了一下, 继续缓缓讲述自己前世的记忆,   “上一世,陆家的人来找过我, 我当时贪图富贵就回到了陆家,谁知陆安歌在国公府寿宴设局,让我身败名裂, 之后我便被陆家关进了别庄, 这一关数年, 一直到染病身亡。”   顾言半天没出声, 面上表情也捉摸不定,芸娘以为他不信,扒住他的手臂,急忙道:   “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真的活过一世,我还知道你后来位极人臣,当了首辅呢。”   顾言指节清脆地在桌面上敲了敲,一下下地像是叩在人心上,   “那你我相遇是你有意而为了?”   一时之间,芸娘白了脸,缓缓松开了他的手,顾言就那么直勾勾看着她,她微微垂下头,咬了咬唇,缓缓道:   “是。”   说完,她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生怕看到些厌恶和鄙夷,不知怎么,明明前世经历过旁人的百般鄙夷她都能接受,可唯独一想到瞧不起她的人是顾言,心里便难受得不行。   话落,满室又陷入寂静之中,对面人淡声道:   “芸娘,你我上一世相识吗?”   芸娘自嘲一笑,颇有些破罐子破摔,干脆道:   “怎么能相识,你是当朝首辅大人,而我,而我只不过呆在陆家偏僻的别庄里,我哪里能认识你。”   她想到了上元夜里他站在城墙之上俯视众生的模样,她到现在才明白,那不是一墙之隔,那是隔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纵使她努力地抬起脚,仰起头,却也只能呆呆看着他,说到底,他们本不该有交集的。   初夏时节,有飞虫寻着光亮飞进来,冲着烛火就去了,芸娘抬眼看着那飞虫扑向灯罩外,一下又一下,飞虫的翅膀拍打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响起在屋里,她一时间看入了神,仿佛那飞虫就是她自己,冲着那团光亮就飞过去了,最终什么都没落下。   芸娘喃喃开口:   “我原想,原想救了你后,等你发达了,我就走,顾言我不耽误你前程,可谁知,谁知……”   谁知一拖再拖,两人之间也纠缠不清起来,到现在她已经分不清自己的心意。   “芸娘。”   顾言突然出声打断她,她抬眼,只见他衣襟微散,身子向后靠着,手枕脸颊,只那么在灯下望着她,   “若真如你所说,你那时在大漠里怎么不走呢?”   “我,我……”   芸娘回望着他的眼,想到两人在荒漠中的林林总总,这会儿再否认任何事,都显得有些虚心遮掩,她心跳得飞快,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刚那些坦白的勇气一下子像是烟消云散,慌慌张张要站起身来,扭过些身子,瓮声瓮气地说:   “我困了,有事明天……”   话音没落,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腕,顾言缓缓起身,芸娘退后一步,他便进一步,直到到了床边,芸娘无处可退,可他容不得她逃避,他将她压在床上,发丝互相缠绕,两个影子交叠,热气在耳边散开,   “芸娘,你既然只贪图我的钱,那为什么要待我那么好,又为什么来救我?”   芸娘心里一滞,她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脑子里在混乱中似乎冥冥之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屋子里燃着沉水香,原是为了驱虫的,这时却让人昏昏沉沉,他急切问,   “陆芸,你……到底为什么不走呢?”   细长温润的手指滚烫,芸娘望着床帷上的影子,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胸膛微微震动,轻笑了声,半跪在床沿上,影子中那颗泪痣泛起妖冶的光,   “你说,我模样长得可好看么?”   芸娘呆看着那抹光,她惯是个老实人,到了这会儿,想改也来不及了,只能怔怔道:   “好看。”   “芸娘。”   他俯下身,那声音带着缱倦入骨,在耳边热气腾腾,带着些粗重的呼吸,朝着她脖颈贴过来,   “你便承认吧,你喜欢我,喜欢得要命。”   难以抵挡的□□铺天盖地而来,陌生得让她害怕,可又觉得一种心里抑制不住的热浪和欢愉,她颤抖着搂住他的脖子,原来人常说的喜欢便是这种滋味,像是四月里的初雨,潮潮涩涩,却又停不下来,心尖大点的地方被这人填得满满当当,在这两个人的床帏之间,一切像是场梦一般。   她手抵在他胸前,抽出一丝最后的清明,问出心底的疑惑,   “顾言,你,你难道不气我骗你吗?”   “骗?”   耳畔响起些轻笑,他将她的发梢一端绕在了自己的手指上,热气在这黝黑的床帷之间氤氲开,   “芸娘你怕是弄错了一件事,如果能让我前世再选一次,哪怕要遭遇这些种种,我仍是会选择同你在一起。”   ————————————————————   塞北不常见雨,可今年一反常态,大军凯旋后,老天似乎也开了眼,一场大雨悄然而至,缓解了旱情,也冲淡了这边陲小城的内外纷争,日子渐渐变得风平浪静起来。   夜色渐沉,芸娘坐在桌边,雨滴从窗外顺着凉风稍进案头,几滴落到信封上,水迹一点点洇开。   这封信走了一个月才到她手上,寄信人不是别人,正是远在京城的江秋月,她划开信泥,抖开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   [芸娘,见信如晤,上次一别后,你要我留心的事有了眉目。]   芸娘一目三行地扫过信,窗外风雨更甚,她眉头逐渐落紧,   [君作起居注,言及宫里圣人与李公公多次私谈中提到你,不知何意。但城内皆知,圣人寿辰将至,成日与道人在宫内谈经论道,不理朝政,以此观之,恐有不善之事,故且勿归。]   落笔处,那隽秀工整的小楷又添了句,   [代问顾公安,此次西北大捷,甚为钦佩。]   这最后一句不像是江秋月的口吻,芸娘想到了江秋月家的那起居郎小相公,倒真是个文人性子,可这信里写的事却不得不又令她提起一口气。   竟是皇帝在寻她。   一瞬间芸娘恍然大悟,陆家,陆安歌,宫里的太监,道士,这所有的人串了起来,她又想到那日在道观偷听的事,屋外风雨声连绵,沉闷阴晦,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说来可笑,她不过是个从乡下姑娘,竟然因为一个道士一句话,一个生辰八字,就能就给人续命了。   芸娘看着镜子里的人,脸色煞白,前世她死时洪钟大作仿佛还在耳边,原来所谓的陆家认亲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   陆家与陆安歌求荣华,圣人求长生,景王求至高无上的皇权,她只是一枚任人宰割的棋子。   雨从檐角滔滔落下,像是打在心上,一下又一下,芸娘心里压着这些事,望了眼窗外的雨幕,向着一旁   “大人还未归家吗?”   丫鬟垂首道“禀夫人,大人今日与三郎在公署,刚传信回来说一会儿就归家。”   算着时辰,芸娘干脆起身道:   “走,我们去迎迎大人。”   车轮在雨里一路压过,隆隆溅起些水花,芸娘撩起车帘,一股夹杂着土腥的潮气扑面而来,府衙外的灯笼受了些潮气,远远地在雨帘下透出些晕开的光,光下有人撑开伞,俯身恭敬地迎着那人往外走。   “顾言!”   她唤了声,声音不大,可那人停住了脚步,颀长俊秀的人影立在灯下,只那么在雨幕中对上帘幕后她的目光,转身停了和身边官吏的交谈,直直朝车走来。   车帘被掀开,顾言走了进来,阑跑上夹杂着些水汽,他在她身旁坐下,芸娘捏起帕子给他掸着雨水,嘟囔道:   “走那么急做什么?伤还没好利索,没得伤风头疼的,再说那些人不还要同你说话嘛。”   顾言捋了捋肩头的水汽道:   “都是些冗杂的事,说来说去都是那点绕圈子的废话,浪费时间罢了。”   芸娘手停下,杏眼圆睁,   “瞧你这话说得,那同我说话就不费时间吗?我说的都是家长里短,没得你不爱听。”   对方听到这话,却是眉尾挑入鬓,抬眼瞧她,连声音里都含着笑,   “只要你说的,哪句我都喜欢听。”   “你就哄我吧。”   芸娘听着他这话,心里压着的事松了些,露出浅浅梨涡。   雨打在车顶淅淅一阵响动,顾言向后一靠,松散地倚在车壁上,只看着她,   “芸娘,你喜欢这里吗?”   芸娘看了眼窗外,“初来不习惯,现下倒觉得民风淳朴。”   顾言听到这话,只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要是能这样在这里安康过一辈子,倒也不错。”   芸娘心里一跳,抬眼看他,只见他脸色似隔了一层水汽,琢磨不透,她刚想张口问,车子一停,车外有人恭敬道:   “大人,裕王殿下到了,在府里等您呢。”   裕王?   芸娘心里一惊,透过车帘隐隐看到个车子停在府外,顾言没说什么,只是进府后,吩咐让她先行用饭休息,不用等他了,转身进了书房院里。   芸娘想着刚刚顾言欲言又止,心里总觉得他有意瞒着她些什么,想了想,她提着食盒走到院门外,门外站着两个护卫,这几个月芸娘也对这些护卫混了个脸熟,只是浅浅一笑,   “给里面送些汤水。”   护卫们都知道顾大人商量事从不避着这位夫人,也就没多相拦。   芸娘自然地走进院子里,立在门外,檐下还落着雨滴,   “老三要反。”   芸娘刚走到门边,就听见个陌生低沉的男声从里面传出来,   “再过一月,便是父皇寿辰,线人来报,老三先行出发,随后有兵从甘肃境内直驱汴梁,这剩下的事……”   顾言看着眼前人,沉声应道,“臣知道该怎么做。”   “顾言,你办事我放心,只是……”   裕王的声音一顿,他瞥了眼面前的年轻人,   “但若你就这么留在西北不回汴京,怕是老三那边得起疑心……”   顾言并没有接话,他站在那里,跟个木头桩子一样,但裕王知道他听懂了,他惯常是个心思重的,这是不打算应他下面的事,可他却不打算把这事放过去,兀自开口道:   “让你那夫人先行回京。”   一听这话,顾言立马抬眼拱手长揖,   “内人才疏学浅,不堪大用,怕回京误了王爷大事……”   “顾言。”   屋子里,景王打断他的话,看了他一眼,悠悠道:   “你那夫人是陆家亲女吧,你可知圣人也在寻她?若她回京做饵,必能将老三手里那个通敌卖国的老道士引出来,一网打尽。”   芸娘在门外听着,想到江秋月信中所提,心中一紧。   “王爷。”   顾言抬头站在那儿,手垂下微微握起,声音有些冷,   “芸娘不行,独她不行。”   裕王皱起眉,倒是对他这番强硬有些出乎意料,只听他道:   “臣去拦截完景王,立马可以赶回京城。”   裕王起身把手背在后面,来回踱步,声音里有些不耐,   “说得容易,若是老三发现了呢?”   顾言面色不变,冷静道:“臣能做到绝不让景王发现。”   裕王黑着脸,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你……”   话音未落,门突然被推开,又想起那次这女子天色阴暗,迎面扑来些湿意,只见个窈窕人影轮廓缓缓从外面缓缓走进来,裕王双手负在身后一怔,看清来人,只一挑眉,又想起那次在花坊这女子一脚破门而入,追着李三满屋子跑,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   顾言扭头则是起身,立马挡在门前,面若寒霜,罕见厉声道:   “谁许你进来的?!滚出去!”   芸娘只望着他一眼,切切道:   “秋月来信都同我说了,就算躲也只能躲得了一时,我愿回京结束这一切。”   顾言眼里阴霾渐起,回京?那是圣人想要她的命,从没有这么一刻,他想放下这些所有东西,同她走就是了,什么权力荣华,他都不要了,咬着牙道:   “说什么胡话!来人!送夫人回屋。”   眼见门边护卫拥上来,芸娘越过他的肩头,朝裕王一福礼道,   “王爷,陆芸愿回京助王爷成事。”   裕王一挑眉,他只以为顾言这夫人是乡下来的不懂事,没想到这还是有几分气概,又想到听人来报这女子带三百人去荒漠寻夫的事,不禁高看了一眼,点了下头对着顾言道:   “你家夫人都这么说了,顾郎,你做如何啊?”   顾言一言不发,直盯盯看着芸娘,倒是芸娘收回眼神,望进他的眼里,轻声问:   “顾言,你信我吗?”   顾言沉默着站在这夜色的阴影里,眼里带着些说不清的情绪,有些难过似还有些不舍,芸娘微微一笑,把他的手抓在自己手心焐热,   “我知道你信,那就再信我一次。”   作者有话说:   补了快三千字,然后继续写,跟编辑大大保证这周内结局写完放上来的,哭死,我继续写去了 第64章 、风头无两   近日, 边关大捷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这位顾大人在朝堂上声望与日俱增,说到底, 这都多少年了,边关哪里有过胜仗, 朝中上下, 文武百官对这位状元郎佩服有加, 连带着那先行回京的顾夫人的名声也是水涨船高。   而这顾夫人也一改往日深居简出的作风, 凡是京城内的大小宴会来者不拒,必会出席, 一时间在汴京女眷中也是风头无两。   “诶,看看, 那顾夫人来了。”   这日宴会之上,几个女眷簇在一起攀谈,门外走进来个光影儿, 裙上的花簇对鸟纹,蓝的清,红的沉, 裙裾微微拖地,鬓发上掐金丝的孔雀,缀满珍珠的步瑶, 原本俗气的富贵,配着那杏眼圆脸,只觉美得明艳大气, 谁看不目光灼灼。   “姑奶奶, 这也是太显摆了些吧。”有人咂舌道。   “你懂什么, 山鸡变凤凰, 可不得好好显摆显摆。”   那女眷拿团扇掩面叹道:   “不过这顾夫人也真是好命,听说与顾大人落魄成了亲,可后来谁知那顾大人连中三元还给顾家翻了案,顾家早年是什么样的富贵人家啊,国公府的姻亲,更别提这顾大人现下立了平定西北的大功,这等功劳傍身,腰杆子硬气着呢,日后便是飞黄腾达,诰命夫人咯~”   旁人听到也叹道:   “可不是,羡慕都羡慕不过来,你说我怎么就没这福气遇上个状元郎呢……”   芸娘听着旁人的话,微微垂下眼,放在当初,这偌大的东京没有顾言的容身之所,连个伸手帮他的人都没有,可现在,这些人却羡慕起她来了。   说到底,她们不关心顾言一路科举怎么历经艰辛,也不关心顾言在西北九死一生,她们想要的只是他生死后换来的荣华。   “夫人,请上座。”   宴会的主家招呼她坐了过去,芸娘坐在以往只能望着的高台,被簇拥在这些女眷之间,似乎原先那些鄙夷嘲讽的人在一夜之间都消失了,入耳时句句都是好听恭维的话。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这杯冲沏过两三遍的茶,说来说去都是些私事传闻,吃穿用度,这些女眷的日子也着实寡淡无味透了。   她目光四下一瞥,在这宴会中似乎在寻着什么,又似乎在等些什么。   “芸……顾夫人。”   有个声音弱弱响起,芸娘意外地抬眼一看,只见个瘦条条的人站在面前。   若不是她的声音,她差点没认出来眼前的人,这不是谭春儿还是谁,她瘦得脱了形,尽管妆容精致,依旧掩不住的憔悴,整个人塞在那裙子里都空空荡荡,哪还有以前那股张扬跋扈劲儿。   见有人跟芸娘打招呼,人群中也对来人评头论足起来,   “这是谁啊?看着面生。”   “你不知道,原福州刺史的女儿,翰林院陆家的表小姐。”   听话的人还是一脸纳闷,那说话的人干脆提醒道:   “国公府晚宴。”   听话人恍然大悟道:   “哦,那个啊,上赶着给国公府李三郎做妾的那个?”   这话一出,谭春儿打了个激灵,这些时日过去,她心里清楚知道这些人对她的评价,她把头垂了下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但那冷嘲热讽的风凉话并不放过她。   “说来这些妾,外室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可你要真是惹急了家里那位,不也跟你隔心你说是不是顾夫人?”   旁人使了个眼色,拉长音道:   “你算是问错人了,顾大人出了名的洁身自好,就没纳过妾,哪像我们家那个,顾夫人你可有什么御夫门道?”   芸娘只是淡淡一笑,   “哪有,我乡下来的不懂那些。”   “顾夫人就是好性子。我家那口子上回在南柳巷养了个外室,叫我连人带东西都给扔到了城外,还在那哭哭啼啼喊着让老爷做主。还老爷?外室罢了,真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可连个外室都不如呢,谭春儿把头低得更深了。   芸娘看了她一眼,她像是想对她说什么,可是临到头又咽了回去,转身带着丫鬟匆匆走了。   一旁人看着她的背影道:   “诶,你说她以前也是个张扬的,哪能想到有朝一日落成这副可怜样子。”   “你是不知道,两月前她怀了一胎,在国公府也是神气的不行,说是要扶正,但后来那李三郎转头要娶正妻,她在府里闹,可闹得过了头,摔了一次孩子就没了,她人又瘦,在床上躺了足足半月才能下地。”   听得人倒抽了口凉气,旁边人继续道:   “这还不算完,后来听大夫说她便是再也不能生了。”   芸娘听到这话,抬头望向谭春儿远去的影子,想起前世今生她曾对着她那副趾高气扬,鄙夷不屑的模样,她曾是真切讨厌过谭春儿识人不清,自私自利的嘴脸,可现在真等她吃了苦果,倒也没了落井下石的心思。   当初她反手将她推进了屋子里,落得进李三府里,想一想倒也不是个坏事,毕竟国公府家大业大,倘若她老老实实地跟着李三,生个一男半女,哪怕就是姨娘,这辈子也吃穿不愁,可谁知到底是贪心,落得现在这副模样。   “陈公公到!”   她正想着,一声吊嗓的高喊声穿过门厅打断了她的思路,也引得门里门外突然一阵骚动。   芸娘抬眼看向门外,只见打头的宫人从门边先涌进来,人群中也是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哟,今儿个什么大的排面,就连宫里这位陈公公都来了。”   芸娘随着众人行礼,微微垂眼,没有作声,只是过了会儿,那喧哗声渐停,那人影停在她面前,尖细的声音缓缓道:   “这位可是顾夫人?”   顶着周围人艳羡的目光,芸娘没抬眼,垂首尽量显得温顺,   “见过公公。”   陈荣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眼神微眯,似乎在想些什么,最终脸上豁然一笑,伸手要去扶芸娘,   “顾夫人倒是生了副好样貌,命里是有天大福气。”   这话听着夸人,但总觉得有些阴恻恻旁的什么意思,芸娘起身,微微避过陈荣的手,仰起脸道:   “公公过奖了,芸娘这辈子可不想要什么大福气,平平安安就好。”   陈公公脸上的笑一顿,落空的手收了回去,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向前走去。   宫里面来人让这场宴会走向高潮,自此女眷们有了谈资,主人家有了面子,这场宴会便在满场喧闹中圆满走向了尾声。   待到散场时,芸娘看了眼外面停在背巷里的车子,微微一顿,朝着车前走了过去,谁知刚没上车,一辆马车从身边驶过,许久未见的陆家夫人,赵氏竟然从车上下来。   “女儿啊,你可得救救你父亲啊。”   芸娘看着赵氏捏着帕子抹眼泪,仿佛天都要塌了般,没得觉得这场景颠倒了个个儿,想当初她多么趾高气昂地对她啊,可现如今竟然扒着她脚边哭,   “救什么?”   “你不知道,你父亲他被人冤枉下狱了,说他收了人千两编黄金编纂书籍辱骂圣人,天可见,那书你父亲只不过挂了个名头,那些人求人办事时说得好听,谁知那书是大逆不道的东西。”   芸娘听到这儿,自是明白就赵氏这般贪心的人,这事儿绝不是她说得这般简单,冷冷一笑,   “说到底那金子你们收没收?”   赵氏支支吾吾起来,眼神飘忽不定,   “收倒是收了……”   “那便秉公办理不就完了,该怎么办自有官府处置。”   芸娘说完转身要上车,可赵氏扒住她的衣角不让她走,   “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啊,我,我好歹是你的生母,那,那毕竟也是你的父亲,芸娘,你不能这么不念情分?”   “情分?”   芸娘听到这儿,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转过头看着赵氏,   “你想我怎么念情分?”   “自然是去求求顾言,你也知道,顾言与那大理寺王家交好,现又如日中天,圣人都称赞有加,这脱罪放人还不过是要他一句话的事……”   芸娘听她把这话说得这般简单,想来在她眼里,这不过是利益间的事,用得到她的时候才想起来,她突然打断她,   “我问你,你当初为什么要寻我回陆家?”   赵氏一怔,没想到她突然问了句这话,忙道:   “自然是骨肉亲情……”   芸娘只那么冷冷看着她,赵氏心里慌了神,这丫头知道了些什么?不可能,她若真知道了什么,怎么还敢回京,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她强稳住心神,只听芸娘继续问道:   “既然是骨肉亲情,为什么要放任张娘子和陆安歌不择手段地带我回来?你可曾真正想过我的安危?”   “那都是受人蒙蔽……”   芸娘看着赵氏这时候还不肯说一句实话,眼里那最后一丝情意也消失殆尽,她转身登上马车,淡淡道:   “回府。”   “芸娘,芸娘。”   赵氏见芸娘没有一丝心软,颤抖地抓住她的衣角,发狠道:   “在朝为官讲究的是个名声,若你今日这般铁石心肠,不肯相救,我便把这事传出去,骂你个不孝,连带上顾言的仕途也得完蛋。”   云娘动作一顿,转过身来,与她对视。   “我在西北时,曾遭人刺杀,那些人京城圈养的死士,后查明是陆安歌指使,但奇了怪了,你说陆安歌哪里来的这些人呢?要不要让那大理寺王家也往下查一查,看看近几月哪家大人家里少了人。”   一时间赵氏哑了声音,芸娘便不想再多看一眼,扭过头对马夫道:   “走吧。”   夜色浓重,芸娘余光看着赵氏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影子在黑暗里扭曲成一团,终究那点光亮消失在黑夜中,什么都没落下。   突然间,车子一撞,芸娘整个人向前一倾,她出声问道:   “怎么了?”   可车外却无人应声,云娘正觉得有些不对劲,皱了皱眉,掀开车帘,一道黑影一闪而入,用手帕捂住了她的嘴巴,这人吃力向后撞到了车壁上。   “走。”   几个人架住芸娘,往另外一辆马车上一塞,一人扬鞭朝着宫门驶去,而另一人在黑夜中如同行动敏捷的夜鸟,翻过墙头,窜进隔壁的巷子里,跪在一处轿帘外。   轿帘抖了抖,一道尖锐的嗓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都办好了?”   “回干爹,送进宫里了。”   “此女力大无穷,非常人能比,都仔细些,若是出了差错,小心你们的皮囊子肉。”   说到这里,那人停顿了一下,缓缓开口:   “别耽误了时辰,圣人和道长都还等着呢。” 第65章 、大结局(上)   “父皇, 原三边总督付廷供出赈灾粮去处,有些粮运到甘肃境内,儿臣以为……”   “够了。”   暮云四合, 晚霞横沉,宫墙内外树影幢幢, 玉龙香炉嘴里吐些昏沉的烟雾, 帘子后的人咳嗽两声, 那声音听着入了肺, 干涩刺耳,带着粗重难掩的呼气声。   “老二啊, 这事你就不用管了,寿宴准备得如何啊?”   裕王站在大殿里, 垂首道:“已经妥当了。”   他话音一顿,又道:   “父皇,三弟他……”   “朕乏了。”   究竟是乏说话的人, 还是乏说话的内容,已然是不重要了,随着帘子后安静下去, 裕王脸色也沉了下去。   他盯着大殿顶上的梁木,看着雕梁画栋,置在中心命脉, 可仔细一瞧漆色斑驳,那股陈腐的味道用多少香也掩不住,他抿了抿嘴, 躬下身子缓慢道:   “儿臣告退。”   裕王向外走去, 刚到门边, 只见个人影躬腰碎步走了过来, 陈荣见到了门边的裕王,脚下一停,门外两腋的石灯亮光打在他脸上,映着面前人身上的锦缎蟒袍,熠熠生辉。   陈荣把腰弓得深深的,嘴里的话说得顺溜,   “参加裕王殿下。”   裕王扫了眼他手上托盘里的丹药瓶,脸上不辩喜怒,转身走了出去。   陈荣望着那人影隐入黑夜中,直起身子,捧着托盘进了大殿里,待到那座上的帘幕前,轻声细语道:   “圣人,这是邵元道长新炼好的仙丹。”   “快,快呈上来。”   帘子微微拉开,陈荣低着头把托盘递上去,老皇帝侧过身,迫切地将那药丸颤抖倒在掌心,一口捂进嘴里,脖颈微动,脸上青筋暴起,将药丸生生干咽了下去,这下像是用完了全部的力气,瘫倒在榻上,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双眼无神地望着上方,从旁看像个凸肚的蟾蜍。   “别以为朕不知道,西北大捷,他得意得很!老三若再一倒,没了牵制,旁人哪能耐他何!”   他梗起脖子,坐直了身子,像是一声□□,   “他们这些人在底下斗来斗去,不就是通通盼着朕死!盼着朕死!!”   “圣人息怒。”陈荣低声道:“道长说吃了仙丹不能动怒,否则药效就不足了。”   “是了,仙丹,仙丹……”   老皇帝起身,伸出瘦得跟树杈般的指头,一身道袍空空荡荡挂在身上,拉住陈荣的胳膊道:   “那女子呢?把她寻来,道长说有了她的命数,便可以光耀万年,。”   陈荣看着他这副模样,微微垂下眼,他总觉得自己可怜,家贫进宫少了那二两肉,又在这皇城四合内打转儿,一步步被人踩着爬上来,活得不人不鬼,祖宗都不认。   可眼前这天下之主又能好到哪去,这人呐,甭管你是谁,只要有了虚妄执念,便是谁也不能善终。   陈荣眼里厌恶可怜一闪而过,垂着脑袋道:   “主子莫急,那女子已经带到宫里来了,道长说了,等明日时辰一到,便可以作法了。”   ---------------------   夜刚过,宫里响起些远处的钟声,宫人挑下甬道中的一盏盏灯,暗沉沉的天色聚集在天边,像是有人在这如画的江山上泼了层墨,即使有着太阳,却也难辨世间清明。   芸娘悠悠醒来时,只听有人声萦绕在耳边,她在昏沉中被人沐浴更衣焚香,那香不知添了什么东西,只让人昏昏欲睡,睁不开眼。   待到四下安静下来,殿门微动,有人走到身旁,似乎给她喂下去什么东西,她意识清醒了些,睫毛抖动两下睁开,只是一个宫女站在床榻旁,低声对她道:   “顾夫人,我是裕王的人。”   说着她把个冰凉的东西塞到她手里,芸娘摸索了下,是把匕首,这时听到长廊里有脚步声传来,那宫女立刻闪身从窗户跳出去隐入到花园中,她则将匕首揣进了袖口里,闭起了眼。   来人的脚步声响彻在宫殿里,还不止一人,这些人无声地将她抬起来放进了个软榻中,那软榻晃晃悠悠,似是太烦了某处又落了下来。   因是闭着眼,芸娘只觉这最后落下的地方四下给人感觉阴沉沉的,像是水缸里积久的雨水,没有一丝生气波动,还有些沉腐的气味。   “圣人,人到了。”   这是陈公公的声音,她有印象。   “卯时了,圣人,不能错了时辰。”   这个男声倒是没听过,听起来有几分上了年纪,紧接着帘子里的人稀稀簇簇地压低说了些什么,帘子微动,脚步声由近及远。   这人听着脚步声,体型应是不胖,鞋底在石板上没声音,那便不是穿的皮靴,也不是练家子,芸娘心里稳了几分。   那人在她身旁站住,听到几声低沉的话音,像是念咒,又像是在祷告。   紧接着是一股香燃着的味道,那味道逐渐靠近,像是缠绕在身上,就在那气息逼近之时,她猛地睁开眼,只见眼前那穿着道袍的人一愣,刚想向后仰,芸娘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脖颈后面。   周围响起兵器的声音,从这宫殿角落里涌出好些穿着道袍的人,可还是慢了一步,芸娘把匕首架在了老道脖子上,大声道。   “你们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他!”   老道歪着脖子,眯眼道:   “你,你怎么会是醒的?”   芸娘没有答他的话,只把手上的匕首往他脖子上勒了勒,一道血印子压了出来,   “你便是那什么邵元?”   老道没开口,帘幕后的老皇帝倒先坐不住了,慌慌张张地起身,撑着手道:   “邵元道长?怎么了?”   这一下,倒是谁也不装了,邵元费劲地扭过半个头,咬着牙道:   “你杀了我,这么多人,今日你也活着出不去。”   “邵元道长,谁要杀你?朕看谁敢?”   芸娘看了眼帘子后颤颤巍巍地老皇帝,这是她第一次见这位天子,却觉得老迈极了,甚至不如村头老汉来得健朗,原来这表示众人畏惧的天子,天子也不过这般,会生老病死,同寻常人一样,突然间,心头像是困扰积压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被这样的人盯上,也不是那般的可怕。   她抬起头,坦坦荡荡面对着他朗声道:   “圣人,是他想害我在先,并不是我想害他。”   老皇帝哪里会信,呵斥道:   “大胆!胡言乱语!”   这话也许宫里人会怕,裕王会怕,但芸娘不会,她长在山野,两世为人,历经生死,早就没什么规矩能束缚住她。   她不惧不怕地冷静站在那儿,众人没了音,不知这个时候她要做什么,可她下一刻便将邵元头顶的帽子向下一扒,   “圣上,这就是您的道吗?”   陈荣瞳孔放大又缩小,倒抽了口凉气,原因无他,那邵元头发竟然剃秃了一块,前髡后辫,这是鞑靼的发式。   “你,你……”老皇帝哑在了原地。   而见此,一旁的人也不再掩护,纷纷扯下道袍,露出里面寒光凛冽的盔甲,陈荣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向后退了几步,刚喊了两声,   “救驾,救驾。”   “现如今这宫殿内外都是我的人,就是连只鸟都飞不进来。”   那邵元不见慌张,仰着头对身后人道:   “陆芸,你要是杀了我,那顾言便就是彻底完了,这会儿工夫,怕是甘肃那边已经入关了。”   芸娘稍一慌神,又稳下心思,把刀口向下压了压,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些打斗声,一声洪亮的声音划破四方,传到大殿里来,   “圣人,裕王带兵护驾!”   话音将落,门被踹开,裕王带着人冲了进来,与殿内的人厮打在一起,就在这瞬间,老道反手想夺过她的刀,芸娘左手一撇,直接揪住这人,他却是眼里寒光一闪,把刀要朝芸娘按下去,芸娘手上使劲,将刀口朝向他往里一插,直直插向他胸口处,血从他嘴里涌了出来。   芸娘靠近,问出了一个她疑惑两辈子的事,   “为何是我?”   那老道阴森森一笑,   “胡算的,要怪就怪你命不好。”   “那你算错了。”   她从村子里走到繁华的汴京,再从汴京走到西北的黄沙,现如今的芸娘不会再为身世抱怨不公,也不会为旁人的话而自怨自艾,她就是她,她为自己而活,   看着这老道一点点没了气息,她把匕首□□,淡淡道:   “我陆芸这辈子偏不信命。”   殿外的士兵冲了上来,老皇帝从帘子里冲了出来,满大殿血流成河,老皇帝跪坐在地只喊着,   “朕的长生,长生!!”   突然,一声将落,他像是突然没了气息,直直向后仰了过去,芸娘后退一步,看着眼前人,那陈荣太监扑了过来,   “圣人!”   他把手放在圣人鼻息底下,又猛地收回手,哆哆嗦嗦道:   “圣人,只,只晕了过去,传御医,对,要传御医。”   可那陈荣只走到门边就停住了脚,因为裕王带着人走了进来,陈荣面色惨白,向后步步退着,只见一群士兵围了上来,裕王站在晨光下,有种让人说不出的威严,那剑尖还滴着血,   “陈公公,别来无恙。”   陈荣腿一软,伏跪倒在裕王脚边,哆嗦着道:   “殿下,奴还有用。”   裕王多一个眼神都没给他,略过他走进殿内,只摇了摇老皇帝,轻声道:   “父皇?”   老皇帝有了些意识,微微睁开眼,可双眼无神,呆滞了好一会儿,竟然呵呵笑了起来。   看到老皇帝这副模样,裕王沉下脸,起身站在血泊里,看了眼四下冷声道:   “把这些宫人都灭口,封锁消息,万不可将今日事透露出去。”   底下人称“喏”,裕王看了眼一旁的芸娘,与一旁跟着的将领耳语几句,将领了解意思,点点头,转身对着芸娘道:   “顾夫人确实英勇,令人钦佩。只不过后日便是寿宴,景王恐生宫变,王爷的意思现下圣人这副模样,不便让人看到,那日还需一信得过之人扮成宫人待在圣人身边,顾夫人自是最合宜人选,但夫人若是害怕,看在顾大人的功劳上,王爷也许夫人先行出宫。”   “多谢王爷美意,但不用了。”   芸娘想到去截断景王后方,生死未卜的顾言,她握紧了手里的匕首,这一次她要牢牢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她抬起眼,坚定对眼前人道:   “我已经准备好了。” 第66章 、大结局(下)   凄厉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彻在山谷里, 一把刀插进去,红色泼洒在土地之上,山谷内外似有重重人影却又看不清, 风中带着浓重化不开的血腥味。   “顾郎啊,我和你父也曾同朝为官, 按理你也该叫我一声伯父。圣人昏庸, 大道日丧, 裕王也罢, 景王也罢,何为道?天下事糜烂至此, 你我都是局中人,何用这般赶尽杀绝啊。”   景王部下的官员拖着带血水的身子, 像根救命稻草样的颤颤巍巍扒在顾言袍角,苦苦哀求,   “顾, 顾郎……”   面前人不动如山,手里的朔尖滴着血,只看了他一眼, 淡道:   “伯父,自我顾家亡时起,天下事与我顾郎何干?”   槊头没入后背, 地上人青筋暴起,鲜血迸流,槊柄往进又压入几寸, 声音冷得刺骨,   “那道义又与我何干?”   瘦长的影子立在风里, 一身衣袍仿佛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 状如鬼魅,他手背缓缓一抹脸侧的鲜血,将袖口像是平日里习字作画般耐心地挽了几道,长风吹过盖眼的长发,底下人来报,   “大人,余党已全歼。”   指尖一顿,他迎着血风向北望去,眼里映着这江山天地,心里却藏着个人影,冰冷的眼尾像是乌云化开的清雨,   “整军,回汴京。”   ----------------------------   夜色浓重,廊檐下每个人的步伐匆忙,宫人们低着头,像是这皇城里一个个惶惶的影子。   今日圣人过寿,圣人是天子,连过寿都和平民百姓不一样,要叫千秋节了,可谁都清楚,这不过是哄人的话,哪有人真能千秋万代的呢,你看看田间地头的贫苦百姓,处处风雨飘摇,名叫得再好听有什么用呢?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想,这江山要换人来坐了。   芸娘穿着宫女的衣服走到宣政殿门边,可赶巧一队人浩浩荡荡迎面而来。   那为首的是原本应该晚宴才出现的景王,芸娘急忙低下头,云靴跨过殿门槛,金线镶边的下摆晃出一串弧度,身后紧跟着七八只脚,这排场端的是盛气凌人。   景王都走进宣政殿里了,忽然一停,面上不动声色,微微转过头,看向门边,眯起眼。   芸娘往人群的阴影中缩了缩,可那目光还是透过人群,似从那边发现些什么。   景王转了个身,脚下换了个方向,正要朝人群里走时,一个人影挡在面前,   “王爷。”   景王看到眼前人,神色一变,   “哟,林大人。”   他上下打量林贺朝一眼,眼神放到他手上的文书上,这林贺朝按理说是个读书人,也是个聪明人,可就是有些不知打哪来的清高,他话音里悠悠道:   “林大人,上回本王与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啊?”   那人微微一顿,温润地笑了笑,   “承蒙王爷青眼,臣才疏学浅,无心内阁,今日已接到吏部外派文书。”   “外派?”景王眼神骤冷,“林大人你这从汴京一走,可不是轻易能回来的。”   林贺朝面上没什么变化,只是深深伏下身子,淡道:   “早闻蜀州景色怡人,多是清正之风,臣心往之。”   你林贺朝门前清正,那当他这里是什么?   景王沉下脸,与生俱来的上位者之道让他不会轻易表露什么,可到底被这暗讽搞得窝火,转身就走。   人声渐歇,林贺朝转过身,看着芸娘。   在这大殿里,当着人前,芸娘与他谁都没说话,似不知要说些什么,也不知该怎么说,这番相望,倒显得两人似有什么私情未了。   芸娘偏过头,向前走去,只是经过时,福身低低道:   “多谢林大人。”   林贺朝面视前方,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他五指箍紧手里人的腕骨,他是长在高墙里的公子,没脾气惯了,可此刻像是把凭生的力气都用上,却又缓缓放开,声音里带着丝艰涩,   “芸娘,欠下的情我还你了,自此沟水东西流。”   说完林贺朝没再停留,直直朝外走去,风带起袍角,两人擦肩而过,像是两条不会相交的线,一个朝宫内,一个朝宫外。   外面太阳升在最高处,林贺朝一身绯衣站在宫檐下,看了眼手里的文书,站在这中轴之中,将这汴京城尽收眼底。   远处有羽鸽在空中振翅盘桓,再远听见些咿咿呀呀的曲声,有人是戏中人,有人却是台下观客,只不过这出戏这辈子调转了个儿,可说到底,戏也是要落幕的,若是成不了戏中人,那便要在满堂彩中退场才体面。   林贺朝垂下眼,掸了掸这身官袍,没再犹豫,大步朝宫门外走去。   夜风吹过九重深宫,寿宴开场,殿内群臣聚集,远近灯火明亮,推杯换盏,流光华彩。   而帘后,陈荣惨白着脸,一言不发,那身子比平日里躬得还要深,仔细看腿有些颤抖。   芸娘站在他身侧,透过明黄纱帘望着大殿内一言不发,老皇帝把玩着手里的道牌,那道牌正是芸娘之前从李三赢来的那个,他跟个幼童一般,咬着牌面上的邵元两字,流着口水,尽显痴憨。   远处洪钟大作,一声声如同催命,这寿宴便开场了,   流水般的贡品献了上来,裕王从外走了进来,身后人抬着两大匣子寿礼,朗声道:   “恭贺父皇寿辰。”   “王兄,今日父皇万寿,怎么就送这些东西?”   景王起身,倨傲开口,裕王回头望他,   “那王弟送的何物?”   “天下之物。”   裕王脸色渐沉,“礼在何处?”   “正从甘肃封地往过赶呢。”   景王摩挲两下汉白玉扳指,悠悠道;   “算下时辰,倒是差不多了。”   “老三,你包藏祸心!”   裕王蹙起眉头喝道。   景王听着这话,嗤笑一声,走到裕王面前,两人面对面,相差不过几寸,   “皇兄,我包藏祸心,你难道就干干净净?你拉结国公府,派那顾言去西北意欲何为啊?”   裕王听到这话,眼底寒光尽显,两人脸色都冷得要命,这殿上一时间抽刀声四起,杀机一触即发。   “二位殿下!”   只见个老臣抖抖索索地跪出来,伏在地上,哐哐磕头对着座上人道:   “圣人,您到是说句话啊,万不可再沉迷长生道术,惹二王相争,天下怨责啊!!”   老皇帝还在玩呢,这老臣自然是撞烂了都没等到皇帝的话。   突地,他撞向一旁的殿柱,丝竹笙乐戛然而止,众臣看着这血顺着柱子无声无息地缓缓地流下,像这江山一般满目疮痍。   此时帘子动了动,芸娘一把抓住想要乱动的老皇帝,陈荣则赶紧捂住老皇帝的嘴巴,可老皇帝却反咬陈荣一口,陈荣吃痛,叫出了声,景王瞬间回过头盯着那黄色的帘后,   “什么声音?!”   陈荣吃痛,五官皱在一起,老皇帝似乎被逗笑了,咯咯地笑着,可这笑声传到景王耳边就像是火里添柴,让这局势越发不可控起来,   “父皇,难不成觉得儿臣可笑?”   景王正要上前之时,裕王一把拦住他,   “你要做什么?!”   景王狂妄地抬头,击了击掌,一行士兵从外面冲进来,把这大殿团团围住,看着众人受惊乱成一团,惊叫四起,他对着座上之人朗声道:   “父皇,儿臣的心意您都明了,也厌了争来争去,今日还肯请父皇下旨传位。”   满座公卿哗然,骂声不绝于耳,景王却无动于衷,他转过身来,一把抓住身边的一个大臣问,   “大人,我当不得这天下之主吗?”   芸娘心里一紧,看到他揪住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崔大人,崔曙朝着景王啐了口吐沫,只恨恨说了四字,   “不忠不孝,不名不正,君辱臣死!”   景王脸色阴沉,就要动手时,芸娘四下一扫,看到了一旁的灯柱,这灯柱是黄铜做的,寻常人力气肯定也是搬不动的,但恰好她力气不寻常。   旁人还没反应过来,芸娘就将黄铜灯一把砸在景王头上,景王被砸得往前踉跄几步,趁着这空档,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剑架在他脖子上,对着崔曙道:   “大人快走!”   景王仰着脖子,一点也不见惧色,   “无知妇人,这个时候鞑靼已经入关了,若是今日我死了,谁都别想活。”   帘子忽然一颤,景王心中一喜,喊了一声。   “父皇!”   可出人意料,帘子后面的不是英明神武的帝王,而是一个疯疯癫癫,沧桑尽显的老人,他挣脱开陈荣的手,跑到那撞死的老臣身旁,指着那滩血笑着,   “嘿,死了,嘿嘿,他死了。”   陈荣面如死灰地瘫坐在地,将这繁华后的腐朽不堪展示在满堂公卿面前。   景王面色一沉,就在这时,外面的打斗声响了起来,一个人从后面冲了进来,想要救景王,芸娘连忙上前,挡住了那人,而景王则趁此机会,身子一弯,拔腿就逃。   眨眼间,他已经混在人群中跑到了门外,芸娘瞥到一旁尸体上散落的弓箭,拉起弓,把弓弦崩得紧紧的,这弓能听到一声清脆的不堪重负的声音。   还不够。   还可以再远,她可以。   直到如满月,芸娘瞬间放箭,那箭如离弦之势冲了出去,直射进景王的腿里,他惨痛一声,倒在了人潮之中。   有人将景王团团护住,他回头举剑喊道,   “等我大军来了,大军来了,你,你们通通都得死……”   话音未落,密集的拉紧弓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只见宫殿外面黑压压的骑兵飞驰而至,密集低沉的马蹄声敲击着青玉石阶梯,把宫门团团围住,马腿林立,长刀高擎,压迫感扑面而来。   景王喜出望外,刚扭过头,可看清坐在马上的为首之人时,面色青灰,一脸的不可置信。   那人策马入宫,在灯火下熠熠生辉,让人不敢直视。   他的声音在宫城夜空回荡,平定着今夜这场腥风血雨,   “恭迎新帝登基!顾言救驾来迟!”   ————————   这是个汴京城里再平常不过的日子,赵氏抹着眼泪站在陆府外,望着从府里往外搬东西的人,对那执行的大理寺官吏道:   “大人,这事可,可还有个通融的余地。”   那吏员皱着眉,轻蔑扫了赵氏一眼,   “通融,到这时你还不明白?陆夫人,这是有人要你陆家的命。”   “谁,是谁?”   赵氏愣在了原地,   “我,我陆家一向与上交好,不会的,大人敢问是哪位……”   那吏员看了她一眼,打断道:   “别问了,这人是你得罪不起的人物。”   说完,他扫了眼陆府,啧了一声,   “现在别说是你陆家了,就是满朝文武怕都不敢招惹那位大人。”   赵氏身子摇晃了下,脸色惨白,猛然明白些了什么,她扶住一旁的张娘子,   “走,我去寻她,去寻她……”   可还没迈开步子,一行人堵在赵氏和张娘子身前,二人一抬眼看着这些高大凶悍的差人,“   “有人告发你们□□,走一趟吧。”   “不,不是我……”   二人被差夫拖走,那呼喊声也渐小,慢慢地消失在街角。   街上又恢复了平静,对于百姓来说,这不过是上演了一场闹剧,日子依旧会往后平平淡淡过下去。   旧帝发丧,新帝登基,这汴京着实乱了一段时日,入了冬,内阁颁布种种措施,整治朝中上下,除积弊改策,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些,这年关松了口气,又到了那上元夜里,宣政殿里灯火通明,新帝脸沉着,本就一张长脸此时就更显长了,他把手上折子一放,   “去年边关连续来犯,户部报说国库空虚,这税收的事,诸位爱卿怎么看啊?”   怎么看?这新帝的意思无非是要征税嘛。   众位大臣圈圈绕绕顺着这层意思,又是免税复收,又是调低入伍年纪,唯有一人绯衣玉身,立在灯下,不紧不慢道:   “圣人,按旧例逢灾年是要免税,若天子不重诺,必积民怨,况那点税于国库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再说那征兵就更是无稽之谈,劳力走了,谁来耕种。诸公,在这里说来说去,莫不是想给陛下平白落下个□□的名头。”   这话一出,朝堂众人噤若寒蝉,皇帝点点头,   “爱卿这话有理,于天下有功。”   那人微微俯身,缓声道:   “陛下,臣功劳不算什么,是陛下统御有道,与百姓同在,开繁华盛世之象,值此上元节,臣为陛下贺。”   听听,众人咂舌,这得让天下学子都学着。   这顾首辅不愧是三元状元郎出身,反正话信手捏来,端的是高山流水,谈笑风生间把事都做绝了。   帝王听到这番话自是满脸舒畅,有那大臣偷偷觑了眼那脊骨挺立的人,只瞅见那白玉无暇的脸,生生打了个寒颤。   商量完政事,皇帝放大臣归家看花灯,城墙上早就挤满了好些达官贵人,芸娘坐在城墙上搭起来的阁子间里,把玩着手里的灯笼,这灯笼和旁的灯笼不一样,那灯映在灯罩上,自己哒哒地走,映着上面的山水,真觉得是畅游天地一般,很是应景。   一旁有女眷凑过来好奇地问,   “顾夫人,这是打哪买的,瞧着挺精巧细致,费了些心思。”   侍女笑了笑回道:“您不知道,这是我家大人费了好几晚上给夫人做的,连那画都是大人自己画的呢。”   旁人惊叹道:“呦,顾首辅那般人物还会做这个呢……”   话音将落,一个从登着阶梯上来,他不用挑灯,自有人跟着他趋前跟后的挑灯,灯笼里的光照亮他的身形,皎若云间月,举手投足间透着股温润矜贵。   禁军开道,旁人匆匆让开条路,路遇官员纵是朝堂上党派不合,恨这人恨得牙痒痒,也得俯身作深揖。   见顾言朝这边阁子里走来,女眷纷纷散去,芸娘独坐在那里,   他撩起帘子仔细扫了眼上下,眉头轻蹙,朝堂上的满身寒气尽散,   “整日喊着头痛,怎么不多穿些,没得回去了半夜不舒服。”   芸娘努了努嘴,“出门的时候看天还成,谁知城墙上这般冷。”   顾言没再多言,指尖碰了下她的脸侧,芸娘瑟缩了下脖子,他摁住金扣,解开大氅披在她身上,芸娘只觉得那温暖包裹着,还带着些他的体温和淡淡熏香,她笑盈盈仰头抬眼望他,远处烟火绽开,无数小小的光点碎开在眼里,转瞬即逝。   顾言微微垂首,看着她这副模样道:   “又在想什么呢?”   芸娘回过神,“想你我初见的时候。”   他微微垂眼,“我那时是不是特别狼狈?”   她摇摇头,仔细回忆道:   “没,若真论初见,要到前世了。”   “前世我是什么样子?”   芸娘望着远处,淡淡道:   “就是这般,站在高墙之上,而我在城墙下躲在人群里偷偷瞧你。”   烟火在远处散开,映着两人的眼,芸娘轻轻抿嘴,露出梨涡浅浅,眼里的笑意像是要溢出来了,   “好在这辈子遇到了,你这月亮还是被我摘了。”   顾言听着这话,眼波含笑,只看着她不说话。   突地,芸娘像是想到了什么事,她朝着帘子外的人群一扫,拉了拉他的袖口,   “对了,自从你当上首辅后,没得那些夫人这个请我,那个请我的,还有那些送礼奉承的,又累又烦,我这几天成日里想,不如我回村里去。”   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顾首辅此刻一怔,眉毛一挑,不动声色道:   “回去做什么?”   “养猪啊,我阿爹的房子也该修修了……”   芸娘掰着指头还没说完,面前人一挑眉,轻声道:   “做梦。”   “诶,顾言,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可还欠我钱没还呢。”   “什么钱?”   芸娘一听这话,双手叉腰,眉毛竖起来,顾言这人八百个心眼,说话老是转着圈,幸好她还留了一手,她从怀里掏出个陈旧的账本拍在他面前,正是那会儿在漳州城里的那本,她得意洋洋道:   “账本上都写着呢,顾言,你都当首辅了还想赖账?!”   顾言翻了两下那账本,嗤笑一声,将她带到怀里,捏着她的手,慢条斯理道,   “芸娘,我的意思是你这账我怕是还不起,不如拿别的抵了去罢。”   芸娘抵着他下巴,纳闷道:   “拿什么?”   远处的烟火炸开,他眉眼如画,凑到她耳边,喷出微微的热气,   “你看我怎么样?”   邂逅相遇,与子携臧,这往后的故事还长着呢。   全书完   作者有话说:   写得人有点木,先这么放着,明天改。   芸娘和顾言的故事到这里结束了。   先让我谢谢一直开篇以来就鼓励我的小黄鸭,小饼干,二妞妞,小阿左,清乐,啾咪,毛毛包,还有小温温,肉肉…………说实话,这本签约签的特别突然,就裸开没存稿,每一章,每一章写得时候都特别痛苦,中间还大修跑过几次,硬生生修回来的,没有你们评论,我根本写不下来,抹眼泪。   芸娘这样娇憨可爱类型的女主,我应该以后都不会再写了,我发现我还是更喜欢女强文,有时候写芸娘的时候,很多阴谋阳谋剧情想加,但由于芸娘性格实在没法加,打个完结,然后会好好改文,譬如林贺朝和顾言吃醋那段。   再次鞠躬,谢谢大家,真的谢谢,差点不写了呢,上一本到这一本,换了平台,隔了一年,还能写下去,多亏有大家,会好好复盘,好好进步,好好存稿。   鞠躬   水zhu 2022.6.8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