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不过一棵树》 作者:喻言时 文案: A大文学院的贺清时教授,顶着一张迷倒众生的脸。年纪轻轻却严谨刻板,不苟言笑,常年西装配领带,衬衫纽扣扣得一丝不苟,甚至连微信都不用。 学生们都称其为“老年人”。 有一天老年人突然在黑板上公布了他新注册的微信号。 学生们添加过后惊奇地发现,贺教授的微信头像是他和一个年轻女孩的自拍照,两人对着镜头甜甜地比了个剪刀手。 学生们嗷嗷大叫:“贺老师这是谁?” 贺教授抿嘴一笑,道:“你们师母。” 学生们:“……” 文名取自陈鸿宇《途中》歌词。 敲黑板:高校教授VS产科医生。 内容标签:甜文 主角:霍初雪,贺清时 ┃ 配角:乔圣晞,苏缈,傅凉微 ┃ 其它:甲乙丙丁,喻言时 第1章 楔子   这里荒芜寸草不生,   后来你来这走了一遭,   奇迹般万物生长,   这里是我的心。   ——周将《沙漠》   -   梵于的冬天冗长而沉寂,一年中有大半年都是在隆冬,有的只有树叶落尽的萧索,和窗外扑簌簌的雪花。   圣诞节过后,这个外人口中的“冰雪之城”则越发严寒。蚀骨锥心的寒冷让霍初雪根本就招架不住。   她已经病了三天了,重感冒,头重脚轻,整个人都有气无力的。   头两天带病上班,到了第三天身体实在扛不住,就跟科里请了半天假在家休息。一下午都没离开过床。   她意识涣散,眼神空洞,傻盯着左侧窗柩发呆。   玻璃上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窗花。隔着冰层,屋外的世界含糊不清,阴冷而又沉默。   傍晚时分,天色已经渐趋昏暗,雾霭沉沉。几棵老树上盖了沉甸甸的积雪,枝干都快被压断了,仿佛一个个迎着风雪而立的老人,佝偻着身体。   室内供暖充足,霍初雪盖着厚实的一床被子,可依旧觉得很冷很冷。小小的身体蜷曲成一团,瑟瑟发抖,似乎被窝四处都在灌风。   哪怕来梵于已经整三年,她还是适应不了这里的天气,一入冬就容易感冒。   所以说当初任性妄为来梵于工作完全就是脑子进水了。   霍初雪是青陵人,地地道道的江南水乡姑娘。温和潮湿的气候待惯了,第一年来梵于,遇上了这般酷寒天气根本就不适应,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足足住了一个星期。   后面两年,因为气候原因,她大感冒小感冒无数。可以说是最“虚弱”的产科医生了。   不过她并不后悔。因为这座城市远在边境,她举目无亲,不会再和青陵有任何牵连。她一个人待在这里也挺好。   室内没开灯,狭小的空间里一丝丝微光浮现,光影交错,显得尤为朦胧不明。   霍初雪的视线也随着周围的光线暗淡下来。   搁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屏幕黑着,低迷深沉的男声如潺潺流水流淌在耳畔——   雨季一过,门栏前吐新芽是我   隆冬时节,壁炉烟尘是我   枝桠伸往,更远处的芦边湖泊   鸟儿惊起,便将叶子抖落   ……   单曲循环已经不知道多少遍了。   傍晚六点,天彻底黑下来了。公寓门传来开锁声,窸窸窣窣的一点声响,触不及防。   她知道肯定是自己的室友傅凉微回来了。   傅凉微是霍初雪在这座城市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认识傅凉微那年,正是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候,俨然就是一个战败的逃兵,伤痕累累,灰溜溜地从青陵逃到梵于。一躲就是这么多年。   而傅凉微当时的情况也不会比她好多少。   两个姑娘相识于微末,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傅凉微成为了除乔圣晞以外,霍初雪最好的朋友。   片刻以后霍初雪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一扇木门外,温柔的女声慢慢逼近,“小雪,我可以进来吗?”   她挣扎着支起身子,虚弱无力地回答:“门没锁,你直接进来。”   傅凉微推门进来,迎面问道:“你今天下午感觉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力气。”霍初雪牵扯两下嘴角,嘴唇干涩都有些起皮了。   傅凉微一听顿时拧起眉毛,面露担忧,“你感冒都已经三天了,你还是去医院输液吧,吃药不见好,这样一直拖着可不行。”   霍初雪:“我自己就是医生,我心里有数。每次感冒就得这么折磨我几天才会好,我都已经习惯了。”   傅凉微无奈笑了笑,“医者忌医,这个词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霍初雪尖俏的锥子脸上浮现出一抹虚弱的笑容,眉心舒展开来,倒也没否认,只说:“我只是比较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们当医生的,天天待在医院里,说得难听点消毒水气味儿都闻吐了,一般没大毛病,谁都不愿再往医院跑。   傅凉微竖起耳朵听了听,说:“你怎么又听这歌儿了,天天听,听不腻啊?!”   霍初雪微微一笑,“觉得挺好听的。”   傅凉微:“民谣适合孤独的人听,我不听,一听总感觉歌词里唱的是自己。”   可不是么!   傅凉微的目光落在霍初雪苍白的面庞之上,“你可得赶紧好起来,我听小董说你霍大医生可是你们产科的顶梁柱,你们主任就差把你当宝贝给供起来了。”   霍初雪:“……”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霍初雪扶额,“哪里有那么夸张!”   “是小董说的,又不是我说的。”傅凉微耸耸肩,说着就往门外走去,“你自己当心点身体,别整严重了。我就先不跟你说了,我赶着出门。”   霍初雪勾了勾嘴角,“傅老师这是要约会去辣?”   傅凉微漂亮的柳叶眉皱着,一副颇为不耐烦的模样,“约会个毛线,最近几天A大的一群老师来我们学校开讲座,今天下午刚到。领导们晚上要在满味轩给他们接风洗尘,我被校长拉去凑数的。”   霍初雪:“……”   “青陵A大?”从傅凉微口中听到“A大”,霍初雪的心当即咯噔一下,沉了一沉。   “不然还有哪个A大,双一流大学,牛逼哄哄,这次光教授级别的就来了十多个。听说还有个很厉害的文学教授,长得特别好看。”   “叫什么?”她睫毛轻颤,声音蓦地一抖。   “好像是叫贺清时。”傅凉微歪头想了想,问:“小雪你本科和研究生也是A大医学院读的吧?认识这个贺教授么?”   “贺清时……”她在心里默念两遍。   一刹那,心湖翻涌,枯井一般沉寂的一颗心难以遏止地泛起波澜。   可最终她还是极力稳住声线,“嗯……认识……”   何止认识,简直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她心头发紧,垂在一侧的右手不自觉握紧拳头,手心都快被自己掐破了。   “长得真有那么好看啊?”傅凉微瞬间被引燃八卦因子,“别不是三人成虎吧?”   怕被傅凉微瞧出异样,霍初雪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淡声道:“还可以。”   模棱两可的答案,不偏不倚。   傅凉微一听,扬了扬细眉,自然地说:“你这种外貌协会都说还可以了,那肯定不赖。”   霍初雪:“……”   “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外貌协会了?”   “你来梵于三年都不见你谈恋爱,我听小董说你们医院都有好几个男医生追你,可你愣是一点心思都没有。铁定是没看上人家。我想多半是要妖孽级别的男人才入得了你的眼。”   霍初雪:“……”   又是小董!等她回医院一定要把小董的嘴给缝上,这姑娘太能八卦了!   “一想到今晚能看到美男,我就很兴奋!”傅凉微眉飞色舞,神色激动,言语里流露出浓烈的兴奋,“我赶紧换身衣服去,再画个美美的妆,争取让人家多看我两眼。”   霍初雪:“……”   霍初雪其实真不想给傅凉微泼凉水,贺清时眼里根本看不见任何女人。当年她那般没脸没皮,抛却了女孩子所有的矜持和尊严,一而再再而三地靠近他。可依旧被无情地打回原形。   贺清时这个人注孤生。   ——   傅凉微很快便离开了公寓。   霍初雪掐断单曲循环,偌大的空间归于寂静。   霍初雪怔怔地望向窗外的世界。银装素裹,万家灯火,城市的夜晚璀璨辉煌,可却出奇的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发出嗞嗞震动声,提醒她有微信进来。   她这才将目光从窗户上移开,闭上眼睛。因为长时间睁眼盯着一个地方看,眼睑酸涩难耐,几滴清泪悄然涌出。   她抬起手臂拔掉充电器,手机已经充满电了。可人呢?   傅凉微在微信上给她发了个视频过来。   傅凉微:「小雪,太帅了,妖孽啊!我要晕了!!!」   三个叹号都不足以表达傅凉微的激动。   霍初雪紧紧看着手机屏幕,捏手机的左手有些许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费力点开视频,那是她最熟悉的人。   这人还是那么喜欢穿西装,打领带,衬衫纽扣扣得一丝不苟。年纪轻轻却显得老气横秋,严谨又刻板。一如当年她最初认识他的那个模样。   三年未见,他似乎清瘦了一些,下巴变尖了,两侧的腮骨凸出,格外明显。不变的只有他那与生俱来的疏离,遗世独立。   真的是贺清时啊!   太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久得她几乎都快忘记了。   她怔怔望着男人那张脸,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突然抑制不住,犹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大概是病了,人也变得越发脆弱。任何一点细枝末节便能轻易带出无数过去的委屈和愤怒。   事实上对于霍初雪来说,“贺清时”这个名字仿佛就是悬在她心底的一道魔咒。不论是她自己想起,还是从别人口中听到,都足以令她失常,溃不成军。   三年了,她原本以为时间已经过去够久了。她早就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忘记了它背后的那个人,以及他们彼此纠缠的那段感情。   殊不知,有些东西揉进骨血,时间过去越久,她就越无法忘怀。深埋在心底,牵一发而动全身。   嚎啕大哭了一场,肆意宣泄,困意接踵而来。她很快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再有意识之时,她隐约听到了开门声。   傅凉微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坐起来,抬手摁了手边的开关。房间里瞬间变得通透明亮。   “砰砰砰……”很快敲门声传来。   “进来!”她看向房门,扬声问:“微微,这么快就结束了?”   同一时间房门被人推开,门外的人不是傅凉微,而是那个她永远都意想不到的人。   四目相对,霍初雪的脑子嗡嗡作响,全身上下的血液在一瞬间冲上脑门,狂热地敲击太阳穴。思绪犹如浇了油的转椅,飞速转动起来……   “对了,忘记问先生你的名字了。”   “贺清时,清时过却的清时!” 第2章 1棵树   伴随着一阵尖锐刺耳的婴儿啼叫声,指针指向零点,不偏不倚。   2015年3月1日,新的一个月,新的一天。   手术室里静谧无声,所有医护人员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台剖宫产手术,同事之间配合默契。   霍初雪是这台手术的主刀医生,到目前为止,她已经轮轴转了三十六个小时了。生孩子都扎堆,这是她目前接生的第五个孩子。   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医用口罩遮挡下的面庞,无不透着疲惫。   她利落地操纵手术刀,音色沉稳,“剪脐带。”   因为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在场医护人员的心情明显变好了,一扫之前的倦色。   助产士乔圣晞笑着说:“这个孩子太会挑时候了,一个月的第一天多好的日子啊!”   乔圣晞是霍初雪的好闺蜜,两姑娘是邻居,从小一起玩到大,好的能同穿一条裤子。大学两人一起学了医,毕业后一同进入A大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工作,一个是助产士,一个是产科医生,两人经常搭台手术,默契值非常高。   乔圣晞一说,同台的护士林瑶也跟着笑起来,“我妈说月初出生的孩子一般都特别有福气,没准这孩子以后能一路开挂。”   霍初雪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手头缝合动作不停,格外娴熟,行云流水一般。   她低头瞥了一眼手术台上的产妇,年轻漂亮的女人睁着眼睛,静静地听着,表情温柔。   产妇说:“我也不求他以后多厉害,健康长大,做个普通人挺好的。”   她动了动干涩的嘴唇,笑着说:“你这思想很好,以后不会给孩子太多压力。”   手术结束后,霍初雪身心俱疲,感觉身体彻底被掏空。   手术室外,产妇的丈夫侯在那里,四十岁出头的年纪,西装革履,皮鞋澄亮,一身业界精英的装扮。可头顶油光可鉴,脸上二两横肉,肥头大耳,怎么看怎么油腻。   霍初雪和护士林瑶一同走出手术室,林瑶手里抱着刚出生的婴儿。   一看到两人出来,中年男人忙迎了过来,焦急迫切地问:“医生,是男孩还是女孩?几斤啊?胖不胖?”   产科是最能看透人情冷暖的地方,所有人性的劣根性到了这里都会被无限放大,无处遮掩,原形毕露。身为产科医生,霍初雪看多了所谓的“好老公”。   产科医护人员几乎已经形成了某种不成文的规定,医生一出来问孩子是男是女、多高多重,而对老婆状况不闻不问的老公,她们一般会在心里翻白眼。   而医生出来后问是否母子平安,老婆情况怎么样这样的老公,一般满分通过,微笑祝贺,并第一时间告知所有情况。   眼前的男人就是前者,眼里心里只关心孩子,只字不提忍着剧痛生产的妻子。   霍初雪和林瑶对视,林瑶冲她翻了个白眼。   又是“中国好老公”一枚!   “母子平安,恭喜!”林瑶把孩子抱给男人看,隔着医用口罩,她冷冷淡淡地说:“你老婆很辛苦,去看看她吧。”   “是儿子?”男人激动得语无伦次,抓住林瑶的手不放,“谢谢你们,你们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太感谢您了……太好了,是儿子……我们老王家有后了……”   ——   凌晨,整栋医院大楼静谧无声,显得尤为冷清。浓郁的消毒水味道混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换下手术服,霍初雪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了阳台,吹吹冷风能让人沉静。   相较于医院的冷清,外面的世界却是热闹欢腾,霓虹闪烁,灯火通明。   A大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位于青陵市中心,周边全是高大的建筑群,娱乐场所无数。不论在哪座城市,市中心断然是没有白昼之分的,很多人歌舞升平,彻夜狂欢。   零点刚过,站在产科楼的18层,放眼过去,能看到远处高楼上立着许多广告屏幕。屏幕上方的画面每隔一段时间就自动切换,娱乐圈的一些当红明星是颜值担当。   这个夜晚,这座南方城市出奇的热闹。   而对于霍初雪来说,自从进了产科,每个夜晚都是忙碌紧凑的,争分夺秒,同事们配合默契,成功迎接了一个个新生命。   产科医生很累,时常精疲力尽,可看到新生命降生的那刻,他们又是幸福而满足的。   早春的夜风依然寒冷,丝丝缕缕的寒意缠绕在四周,吹久了都能冻僵人骨头。她拢紧了风衣的衣领,缩了缩脖子,转身回休息室。   在休息室勉强眯了几个小时,到了上午八点她和同事交接班。   姑姑方茹看她满脸的疲惫,心疼地说:“赶紧回去补觉,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方茹时任妇产科主任,霍初雪就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当初家里人个个竭力反对她学医,可她倒好,不仅学了医,还去了最苦最累的产科。除去急诊科,产科一定是整个医院最辛劳的一个科室了。不仅工作强度大,压力与日俱增,而且待在产科见多了各色“老公”,很多姑娘年纪轻轻就患上了恐婚症,科室里大龄女青年一抓一大把。   霍初雪揉了揉肿胀发惹的太阳穴,说:“交接完班就回去。”   方茹笑着对她说:“过两天来家里吃饭,最近累到了,你姑父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   她咧嘴一笑,“好嘞!”   口头答应着,却没放在心上。她家姑姑铁定是受了母亲的嘱托来给她做思想工作的。她一上门估计就会有相亲对象坐在那儿等着她。她才不上当呢!   ——   交接完班,霍初雪回休息室换衣服,准备下班。   乔圣晞坐在休息室里等她,盘着二郎腿,气定神闲,像个贵妇。   她一走进去,好闺蜜就劈头盖脸问她:“怎么滴,周末的婚礼你去还是不去啊?”   霍初雪:“……”   医生一旦忙起来就容易忘事儿。她怎么忘了今天可是周末结婚的大喜事。产科最近产妇多,她都忙昏头了。   她和周末两人青梅竹马,却是有缘无分。周末和邹依从高中毕业一直走到现在,如今都要结婚了。   霍初雪没什么好惆怅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就冲这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周末结婚她就不能缺席。   “去!”她笃定地说:“干嘛不去!人结婚这辈子也就这一次,我怎么能不去。”   乔圣晞嗤一声,埋头嘀咕:“没准还有第二次呢。”   霍初雪:“……”   好闺蜜还真是见不得周末好呀!   年少懵懂的年纪,霍初雪喜欢过周末。可人周末对她根本就没那心思。高二那年邹依转学来到青陵一中,成为她和周末的同班同学。不知不觉,这两人就对上眼了。霍初雪的暗恋无疾而终。   为此乔圣晞就一直觉得是周末始乱终弃,邹依横刀夺爱,特别不待见这俩人。   周末和邹依高中毕业后在一起,乔圣晞就一直暗中希望这两人分手。可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再到如今工作,这两人风雨无阻,情比金坚,愣是没分手。如今马上结婚了。   乔圣晞盯着她看,试探道:“小雪,你真不觉得膈应啊?”   霍初雪:“……”   霍初雪扶额,分外无语,“西西,都过去多少年了,我早对周末没感觉了。”   乔圣晞听她这样说,直接起身,“行吧,我回家拾掇一下,咱俩一起去。”   ——   霍初雪回到家,洗了个澡。头发还没吹干,周末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小雪,你到哪儿了?你爸妈可都已经到了。你是不是迷路了,要不我派人去接你吧?”   霍初雪:“……”   “你别派人来接我,我已经快到了。”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事实上她连门都没出。   电话那头周末深信不疑,“那你抓紧点啊!大家伙可都在等你呢。”   “知道了。”她利索地挂了电话。   掐断电话后,霍初雪便开始翻箱倒柜找衣服,随便找了件衣服套上,她拿上手机钱包就出门了。   周末的婚礼走的是乡村田园风格,婚礼放在青陵周边的一个小县城望川县举办。新娘邹依是望川本地人,也算是回归故里、就近安排。   望川县和青陵毗邻,响应国家建设新农村的政策,依托青陵的辐射带动作用,当地政府重点开发治理,大力发展旅游业,最近几年经济发展越趋良好,人民生活水平提升迅猛。   三月初,正是望川县的旅游旺季,临时买高铁票自然是买不到了。霍初雪别无选择,只能自己开车过去。   从青陵市区开车到望川县需要近两个小时,开快一点应该可以赶上婚礼仪式。   阿门,保佑她能赶到!   ——   霍初雪接上乔圣晞,两人一同去望川。   三月份梨花盛开,岑岭的梨花举国闻名。这个季节去望川县看梨花的人不计其数,高速一路都在堵。   车子一上高速,霍初雪便接到了母亲谢明柔的电话。   “小雪你到底到哪儿了?”   “刚出市区。”对母亲她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实话实说。   谢明柔:“……”   “那婚礼你还来得及么?”   “我尽量赶时间。”   “你注意安全哈,车别开太猛,实在赶不及也没事儿,你医院忙,周叔叔和邓阿姨会理解的。”   “嗯。”   见霍初雪收起手机,乔圣晞扭头问:“你妈催你了?”   “没催我,就是问我到哪儿了。”   乔圣晞忽的叹了口气,“中午饭多半是赶不到了。”   她透过挡风玻璃瞟一眼,长长的一排车流,她的车子隐在其中,一眼望不见尽头。她心里也是一阵愁,这堵车堵得也忒凶猛了点。   ——   尽管路上堵车很严重,但不得不说老天爷还是眷顾她们的,在婚礼仪式举行前半个小时两姑娘赶到了。   今天是周末的大喜事,年轻的男人格外意气风发。   和周末比肩而立的新娘邹依一身白纱,高贵大方,浅笑吟吟,和来往宾客相谈甚欢。再也不是高中时那个总是微微躬着背,沉默寡言,只会埋头写作业的小女生了。   两人既养眼,又登对。   霍初雪和乔圣晞给两位新人随上份子钱,并微笑着送上祝福,“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谢谢。”两人齐声道谢。   邹依看着霍初雪,笑容满面,“小雪,我等会儿就把捧花扔给你,下次就该喝你的喜酒了。”   霍初雪笑得爽朗,说:“好啊,赶紧让我摆脱单身狗的行列!”   乔圣晞拍拍她肩膀,揶揄:“我也巴不得我们小雪赶紧结婚,让她深刻体会一下已婚少女的人生。”   霍初雪:“……”   鉴定完毕,是亲闺蜜没错了!   婚礼现场被布置得格外漂亮,气球彩带环绕,各种花卉铺了一地,浪漫唯美。   在无数亲朋好友的祝福下,两位新人步入婚姻的殿堂。   霍初雪无心抢捧花,可捧花还是直直朝她砸了过来,成功落进她怀里。   抢到捧花的她被众人好一阵调侃。   家里酒楼生意红火,离不开人。周末的婚礼一结束,霍广源和谢明柔夫妻俩就直接回青陵了。   乔圣晞是已婚人士,家里还有老公和孩子,行动受限,自然不能像霍初雪一样浪来浪去,婚礼一结束她也着急忙慌地回了青陵。   霍初雪轮休三天,一下子就清闲下来了,她打算在望川县玩两天再回去。   她还不知道,就是这个决定,让她此后的人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很多年以后她蓦然回首,不得不感叹,有些人命中注定会遇见。 第3章 2棵树   望川县有座岑岭山,以盛产酸梨闻名。一整座山上都种满了梨树。   三月份正是梨花盛开的季节,千树万树梨花开,满山雪白。吸引了很多外来游客前来观赏。   霍初雪正好赶上了这个好时节,自然不愿意错过。何况平日里工作忙,成天都泡在医院几,她能出来旅游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   周末和邹依听说她要去岑岭玩儿,两人主动提出一同陪她前往,邹依是当地人,还能给她当当导游。不过她委婉拒绝了。人小夫妻新婚燕尔,正是甜蜜,她怎么好意思叨扰人家。   她一个人驾车去了岑岭。一个人的旅游也别有一番情调。   通往岑岭有很多条路线,可每条都是山间小道,蜿蜒曲折,车子上不去,只能徒步上山。   霍初雪在山脚定了酒店,把车子停在酒店停车场,自己徒步上山。   她的计划很简单,上山看看梨花,用不了几个小时她就得下山。然后再去下一个景点继续逛。   ——   岑岭不高,正常徒步到达山顶都花不到两个小时。但由于当地前两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上山的路不太好走,霍初雪花费了不少时间。   一路上游客络绎不绝,都是冲着这漫山遍野的梨花而来的。   越往山顶梨花开得越漂亮,景色也越是怡人。   霍初雪虽然学医,思维严谨,但也继承了母亲谢明柔的文艺细胞,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看到这些花花草草,她的心情就会变好。   置身梨花的海洋,近日来的疲惫感瞬间一扫而空。   她旅游不喜欢跟随大部队,她喜欢独辟蹊径,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那些地方总是有意想不到的美景等待着她。   抵达山顶以后,再下山,她没跟随大部队,而是走了另一条小路。   另一条小路的景色出人意料的美丽。不仅有千万树梨花,更有许多怒放的桃花。   不仅如此,她还在半山腰处发现了一栋小别墅。   两层半的小别墅,自带小院子,篱笆围了一圈。   这房子看上去上了年岁,有些沧桑和荒凉,外墙的漆掉了不少,整面墙都是爬墙虎,郁郁葱葱。不知道有没有人住。   这应该是整座岑岭唯一的一栋房子了。   寸土寸金的旅游胜地,有人居然能够在这里建一栋别墅,主人的身份必然非富即贵。   漫山遍野的梨花包围着这么一栋别墅,隐在山间,远离尘世的喧嚣,她有种误入桃花源的错觉。   经过这栋小别墅时,她不由自主地就停下了脚步。   隔着一道可有可无的篱笆栅栏,别墅的门大开着,没有上锁。里面的陈设规整而富有条理,井然有序。   好奇心使然,她推开篱笆走了进去。   ——   学医的女生大多胆子够大,依到一般的女孩子,这样一栋别墅不合常理地出现在山里,而且还这么富有年代感,她们只会觉得诡谲。自然不敢像霍初雪这样贸然走进去的。   她轻轻唤一声:“有人吗?”   她慢慢地走到客厅,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   周围静谧无声,没有人回答她。   客厅里摆放的物件看上去都很新,但每一样物什却上了年岁,都是十多年前的老款式。   “有人在吗?”   她离开客厅,打算去院子里看看。   后门也没上锁,虚掩着,押了一道窄缝。后院无数葱绿一晃而过。   她抬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小小的院落,和别墅一样沧桑,各种野花和杂草长了一地。荒芜之地,斑驳陆离。   霍初雪最先注意到的是院子中央有一株硕大的枇杷树。那棵树枝干粗壮,和她的大腿一般粗。枝叶茂盛,鲜.黄的果子隐在翠绿的叶片后面,若隐若现。   因着岑岭一带的气候,这边的枇杷成熟得要比别的地方早。堪堪三月份,枇杷就已经可以吃了。   树下竟然坐着一个男人。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她估摸着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他正慵懒地躺在藤椅上,脑袋歪在一边,睡得酣熟。   藤椅旁有张石桌,桌上煮着清茶,茶水沸腾,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她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具是茶香。   上好的涑明茶,岑岭一带的名茶,她闻一闻香味儿就辨出来了。   他身穿一件白色圆领毛衣,黑色棉质长裤,怀里放着一条毛毯,可毯子滑落,只盖住了一双腿。   他怀里揣着一本书,胶装精简,蓝色的硬壳封面,几个硕大潦草的白底字映入眼帘——   《风声雨声》   竟然是母亲的书!   霍初雪的母亲谢明柔是国内著名的言情女作家,写过无数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是国内言情小说的奠基人。《风声雨声》是她十年前的成名作,一经发表,便受到无数读者追捧。这部小说深受读者喜爱,十年间光再版就再版了三次。   男人怀里这本是最早的一个版本。   这本书久经时光淬炼,可看上去很新,除了纸张有些许泛黄,不见断线脱胶,也没看到断章缺页,一点毛病都没有。可见主人将它爱惜得很好。   这人睡得很熟,夕阳的光透过枇杷叶的缝隙斑驳地照在他白皙的脸庞上,微光浮动,忽明忽暗。   微风从旁吹过,枇杷树不断发出沙沙沙的声响,萦绕在耳畔,像是有人在浅浅清唱。   风撩起男人细碎的头发,他前额开阔,隐约可见几道浅浅的鱼尾纹。   霍初雪一时间竟失了神。恍然间,很真切地认识到这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   她侧身将煮茶的小炉子关了。   这锅茶要是再这样煮下去那就该废了!   许是她的动作不够轻,吵醒了男人。   她回头再看向他时,他正睁眼看过来。似乎是真的睡着了,那一双眼睛朦胧微眯,眼神空洞,是失焦的。   两人四目相对,男人对于霍初雪这个不速之客明显是诧异的。   “你是?”他一开口,嗓音混沌,略微嘶哑。   女孩娉婷地站在他面前,身姿曼妙,长风衣被风撩起衣角,里头灰蓝色的衬衫一闪而过。贺清时只捕捉到一抹蓝影。   她的目光投向他怀中的书,轻轻笑着,眼尾透着光,“你喜欢《风声雨声》?”   她实在想象不出眼前这样一位光风霁月的男人竟然会喜欢看母亲十年前出版的三流小言。   他垂眸看向那本书,眼神温柔,轻声向她解释:“我太太喜欢这本书,我闲来无事用来打发时间。”   霍初雪:“……”   “你太太呢?”她四下环视这个小院子,院子荒芜成这副田地,真是一点也不像有女主人的样子。   他看着她的眼睛,慢腾腾地回答:“去世了。”   霍初雪:“……”   男人说这句话时表情很平静,丝毫没有难过和哀伤,甚至连惋惜和惆怅都听不出来。   很显然他早就已经接受了妻子的去世。可不知为何,霍初雪却隐隐觉察到男人的内心远不如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她总觉得那种经过漫长时间打磨后才拥有的内心深处真正的平静和坦然,不是男人当下这个样子的。   一个男人在妻子去世后还能捧着妻子生前喜欢的书来打发时间,不用问她也知道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   “抱歉。”她轻声说,面露歉意。   她无意揭人伤疤,可却委实提了不该提的。   “没关系。”男人微微低头拿起怀里的书,小心地合上,动作轻柔,放置在石桌的一角。   然后掀开毛毯,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两人离得近,他一站起来,霍初雪便觉得自己眼前投下一片阴影。他很高,目测185以上。   “小姐来岑岭旅游?”他的态度算不得热络,坐到石凳上,语气清淡温和,“要是不介意可以坐下喝杯茶。”   她依言坐到他面对,一双手规矩地放在大腿上,摆弄两下手指,“我来岑岭旅游,可惜这山太大,绕来绕去就迷路了。路过你家看到门开着,就想找个人给我指指路。”   “岑岭是大,不过绕到我家来的,小姐你是第一个。”   霍初雪:“……”   男人的语调淡淡的,听不出深意。可霍初雪却觉得他话里有话。   短暂的接触让她大致对于眼前这个男人有了一点浅薄认识。看似温润儒雅,骨子里却有些清冷,有种文人特有的矜贵。他应该从事着和文学有关的工作。   霍初雪当医生这么些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识人,辨人的本事不说炉火纯青,倒也还是有一点的。   他给霍初雪倒了一杯热茶,清淡的茶香一直混在早春和煦的风里,纠缠着人的鼻息。   “小姐请喝茶。”   她伸手接过,“谢谢。”   “刚才我睡着了,这茶的火候过了,小姐凑合喝吧。”   “上好的涑明茶,七分火候就够了。”   涑明茶是岑岭一带的名茶,因希少而格外名贵。岑岭一带雨水丰沛,气候适宜,特别适合茶叶生长。当地茶叶品种繁多,诸多品种中当属涑明茶最为珍贵。   “小姐懂茶?”他微微抬眸,漆黑的瞳仁聚焦在她身上,无比深邃,脸上显露出几分意外。   她抿了小口杯中茶,唇上沾染上一圈水光,微微发亮,“我母亲爱好茶道,平日里总是倒腾这些,我耳濡目染知道一些。”   “令堂应该是位会蕙质兰心的女子。”他面容平和,久不见笑,徐徐说:“我妻子生前也特别喜欢茶艺,时常在这个院子里煮茶给我喝。她去世以后,我就自己动手。可惜我悟性不够,煮出来的茶水总是缺了点味道。”   男人提起妻子的表情很温柔,眼角眉梢都浮现出光彩,神采奕奕。这让霍初雪对于这个早就离去的女人越发好奇。   能被这样一个男人深爱着,想来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不到到底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她不请自来已经叨扰人家了。自然不能过多探听主人的隐私。霍家家教良好,霍初雪从小就被父母教育谨言慎行,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她心里门清儿。   “先生应该只是怀念之前的那种味道,有时候人的味蕾比人还要恋旧。”   “小姐倒是看得通透。”男人环视四周,呢喃低语:“恋旧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恋旧。”   一杯茶饮完,男人适时给她续上,礼貌周到。   霍初雪瞟了眼渐沉的日头,知道自己到时间该走了。可却挪不开步子。她喜欢听这个男人讲话。   “小姐贵姓?”他似乎这才想起问她的姓名。   “姓霍,霍初雪。” 第4章 3棵树   “初雪?”男人听后,未曾笑,夸赞说:“残腊初雪霁,梅白飘香蕊。意境不错,是个好名字!”   倒是霍初雪抿嘴笑了下,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这名字的由来。据说是她出生那天,青陵下了第一场雪。她爹霍广源先生看着窗外扑簌簌的雪花,信手拈来,“咱家女儿就叫霍初雪。”   给她取名真是比什么都随意!   同样的名字,从这人口中说出来,则更为文雅,意境隽永。逼格都高了!   霍初雪扫了两眼右手边斑驳老旧的外墙,墙面上方的白漆已经掉得七.七.八.八了,爬山虎刺喇喇地爬满整面墙。这个季节,爬山虎抽绿,叶片翠绿,颜色亮丽鲜嫩,看得人眼前一亮。   仔细看,她又发现左边墙上除了爬墙虎还种了别的植物,有凌霄花和吊兰。三月份不是凌霄花的花期,它还没有开花,不过枝叶茂盛,蓊蓊郁郁,彰显出早春生命的勃勃生机。   她想若是到了五.六月,凌霄花开,绿意盎然,繁花似锦,这面墙一定会变得非常漂亮。   凌霄花的藤蔓从一楼一直攀爬到二楼,几株长枝叶静悄悄地探进二楼的小窗,似乎想给这背阴的房间送进一抹新绿。   这栋房子由内而外,从上到下,无不显露出年代感。   她注目一瞬,慢慢收回目光,打开话匣子,“先生,这房子看着有一定年岁了,是你早年建的,还是买的?”   “这房子是我早年找人建的。我太太是望川本地人,每年岑岭梨花开的时候,我都要陪她回来住上一阵子。”   “这么说先生你不是望川人?”她再次看向男人。   “我是青陵人。”   “这么巧!”霍初雪惊呼一声,觉得不可思议,“我也是青陵人。”   “我听你口音就听出来了,江浙一带的人语调软糯,前后鼻不分,很明显。”在他乡偶遇老乡,这并未让男人感到多少欣喜,面色依旧寡淡,徐徐道:“青陵有不少人来这里旅游。”   霍初雪:“……”   第二杯茶水下肚,“呼噜”几声响,霍初雪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唱起了空城计。   霍初雪:“……”   “饿了?”男人耳尖听到了。   她揉了揉扁平的小腹,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吃中午饭。”   “霍小姐先坐会儿。”男人扔下话,片刻以后给她取了一碟桃花酥回来。   “房子里没什么吃的,只找到这个,你先垫下肚子。”   “那你平时吃什么?”   话没经过脑子,就冒了出来。问完她方意识到不妥。可惜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已然收不回来了。   “到了饭点,家里的管家会过来给我送饭。”   霍初雪:“……”   原来是这样!   霍初雪实在是饿,也顾不上矜持,塞了块桃花酥到嘴里,甜腻腻的。她不喜甜食,但饿的人委实没得挑,填饱肚子才是王道。   “你每年在这里要待几天?”满嘴桃花酥,说话也含糊不清。   “一周。”   “今天第几天?”   “第六天。”   “所以你明天要走了?”   “是的。”   不知不觉中那碟桃花酥全进了霍初雪的肚子。她其实压根儿就没在意,吃一块拿一块,再回神时,碟子已经空了。   男人的目光落在空碟上,悠悠道:“看来真是饿了。”   霍初雪:“……”   这就尴尬了啊!   她有些脸热,忙转移话题,“你这儿的枇杷长得真不错。”   果然男人被转移注意力,视线投到那棵枇杷树上,低低地说:“这树是我太太走的那年春天种的。她种了很多树,梨树、枣树、橘树种了一堆,可最后存活下来的就只有这一棵枇杷树。”   霍初雪:“……”   “这棵树几年了?”   “十年了。”   霍初雪听完心里隐隐有了计较,这么看来他的妻子已经离世十年了。   十年啊,确实够长的了!难为这个男人还如此长情。十年如一日,守着这么一小方地方,完好如初地保留着妻子生前的记忆。   看着这棵枇杷树,霍初雪蓦地想起儿时听算命先生讲过的一个故事。   故事里说有个老太太年轻丧夫,和独子相依为命。儿子养了一条柴犬,很聪明,也很有灵气,和主人感情很好。   有一天,而立之年的儿子出了车祸,溘然离世。老太太老年失独,备受打击,从此以后只能和这条柴犬做伴。   老太太长寿,活到了九十岁。而那条柴犬则陪着老太太活到了九十岁,寿命比一般的狗都要长。老太太下葬后的第二天,那条柴犬就死了,死在了老太太的墓前。   神神叨叨的算命先生说是老太太的儿子把命续到了那条柴犬身上,让它代替自己陪伴在老太太身侧。   她想这棵枇杷树也是代替妻子陪伴在丈夫身侧吧。以后若是有机会她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告诉他。   第三杯茶水饮完,霍初雪意识到自己必须得走了。若是再不走,天就该黑了。   “谢谢先生招待,我该走了,还烦请您给我指个路。”   “不急。”他不疾不徐地说:“等会儿我的管家会过来给我送饭,吃完饭,你跟他一起下山。下山的路不好走,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说完他便退到角落里打了个电话。   他逆光站着,身形料峭挺拔,芝兰玉树,狭长的影子斜斜倒映在地上,静谧如画。   长得好看的人不论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哪怕仅仅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清贵。   可这一幕落入霍初雪眼里,她却觉得他的身影无比落寞。想必是这个男人沉寂得太久了。   ***   管家是在傍晚六点到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衣着朴素,精神饱满,面容很是和善。   看到霍初雪出现在别墅,管家明显很诧异,可却并没有多问。只见他从食盒里取出饭菜,一一摆在石桌上,动作麻利。   倒是霍初雪主动解释自己的存在:“我到岑岭旅游,可是迷路了,找先生问路。”   管家像是没听到她说话一样,毫无反应。   贺清时跟她解释:“贵叔是聋哑人。”   霍初雪:“……”   难怪听不到她讲话!   管家摆完饭菜冲贺清时比划两下,“姑爷吃饭。”   贺清时打手语,“贵叔,我明天就回青陵了,您别再来给我送饭了,您在家好好照顾兰姨,她预产期快到了。”   贵叔点点头,“知道了。”   话音稍稍落下,他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孩子的名字取了吗?”   “还没有,我和你兰姨都是粗人,没什么文化,不知道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好。”两人相视而立,贵叔的脸上浮现出期待的神色,征求道:“要不您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不合适。”贺清时想也未想便直接拒绝,几乎是本能的反应,眼神里的哀伤一闪而过,“还是您和兰姨自己取吧,名字只是个称呼,没必要太过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给了他生命,名字理应由你们来取,我取不合适。”   贵叔敏锐地捕捉到贺清时的眼神变化,姑爷眼底的哀伤不容忽视。   他在心底长叹一口气,确实是他强人所难了。   主仆俩短暂交流过后,贵叔就退到了别墅里。院子里就剩下贺清时和霍初雪两个人吃饭,显得尤为空荡。   “招待不周,霍小姐多吃点。”贺清时客气又周到,态度算不得热络。   “先生您太客气了。”霍初雪冲他笑了笑,特别感激。   误打误撞闯入人家家里,喝了人家的茶,吃了人家糕点,如今还要留下吃饭。不过就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她却如此叨扰人家。想来她也真是厚脸皮啊!   “贵叔不吃饭吗?”她往院子周围看了看,贵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贺清时告诉她:“贵叔他在家里吃过了。”   “哦。”她继续扒着碗里的饭,不再言语。   霍初雪的脸型小,埋头吃饭,长发自然垂落,盖住大半张脸。   她的头发很长,是养眼的亚麻色,蓬松微卷。阳光穿透枇杷叶的缝隙,细碎地照在她发顶,渲染出浅浅的金色。   头发太长,又是扫到石桌上。她伸手撩了撩,别到耳后。可过不了多久,它又会掉落下来。反复几次,她没了耐心,索性用头绳绑起来。   长发被束起,她那张小脸完全显露出来,瓜子脸,脸型尖俏。一双小巧玲珑的耳朵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两人原本都在埋头吃饭,突然一同抬头。视线相撞,霍初雪冲他甜甜一笑。   贺清时愣了愣神,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两人平静地吃完一顿晚饭。   饭菜的味道霍初雪没太在意,不过她觉得那应该是她这二十多年來吃得最与众不同的一顿饭,也是最开心的一顿。   他们吃完,管家来收拾残羹冷炙。   收拾好后,霍初雪就要跟着管家一起下山了。   男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摘的枇杷,用一只小小的纸袋装着,拿给她,“霍小姐的运气不错,今年的枇杷长势好,味道也不错,带着路上吃。”   “谢谢。”霍初雪格外惶恐,跟他道谢:“叨扰先生了,以后若是有机会,我请先生吃饭。”   “不碍事。”他安静地站在篱笆栅栏外,身后是古旧的别墅,轮廓清晰。   她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拍了拍脑袋,“对了,忘记问先生你的名字了。”   男人双手插.兜,身形英挺,淡声道:“贺清时,清时过却的清时。” 第5章 4棵树   下山的路僻静荒芜,杂草丛生,不太好走。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山头,天空中氤氲着一抹瑰丽的橘红,将半边天都染红了。   霍初雪一直紧紧跟着贵叔,生怕自己跟丢了,走不出这荒山野岭。   老人家腿脚快,一刻不停,显然是走惯了这种山野小路。有好几次她都追不上老人。可又不好开口让贵叔停下等等她,毕竟人家是聋哑人,而她又不懂手语。   经过近四十分钟的跋涉,她总算是下山了。   和贵叔告别后,她只身去酒店。   心里始终惦记着一件事,一到酒店,她甚至都来不及洗澡,就直接打开了电脑。   在搜索框里敲下“贺清时”三个字,再点Enter键,网页上瞬间跳出一大串相关的信息。百度词条更是罗列了一大串。   她随意浏览了一下,在简介里看到一则信息——   「现为A大文学院特聘教授,授课《专题文学欣赏》,《诗词歌赋鉴赏》等相关课程。」   果然,她的直觉不会出错。贺清时身上的气质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人应该从事文学工作。这个身上有种属于文人的特有的矜贵。   A大的特聘教授,很牛掰啊!   A大百年名校,是江浙一带最好的一所双一流大学,师资力量雄厚,名列前茅。   她又大致浏览了一些内容。   其实有关贺清时的信息百度百科罗列得不算多,多为他的生平和成就。倒是A大贴吧有很多他的小道消息。   1楼:「今天终于去蹭了一节贺教授的课,尼玛太帅了有木有!老夫的少女心呦!(爱心)」   2楼:「羡慕你们能蹭到贺教授的课!(托腮望天)」   3楼:「楼上的不要羡慕,我就是贺教授教的!(笑而不语)」   4楼:「贺教授啊,完全是老年人,你能想象这年头还有人连微信都不用吗?」   5楼:「卧草,简直就是远古的大神啊!(下巴掉了)」   6楼:「老古董一个,说话也一板一眼的!(摊手)(心好累)」   7楼:「老古董怕什么!有颜值就够了!这年头谁还看内涵啊,都冲颜值去了!」   8楼:「抱走我贺教授,咱们不约!我家贺教授既有颜值,又有内涵好伐?」   ……   霍初雪滚动鼠标,将网页一条一条往下拖,楼已经堆得很高了,足足有好几百层。看来这个贺教授在A大很有人气啊!   不过想来也是,这年头大家伙都冲着脸去,只要颜好,不论在哪儿都不乏关注度。   她看了好一会儿,嘴角不自觉带着笑意。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移动鼠标,关掉网页。   关掉网页的那一瞬间,霍初雪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魔怔,她竟然会去百度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更何况自己和这个男人日后都不会再有交集。   她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摁了电脑关机键。然后直接去卫生间洗澡。   洗完澡出来,乔圣晞给她发来了视屏电话。   她麻利地接通电话,把手机用支架支住放在床上,开口:“喂,西西大美女?”   乔圣晞敷着黑面膜,咋一出现在屏幕上方,那样子委实有些吓人。乔护士扯着尖细的嗓子,问:“小雪宝宝,你今天去岑岭玩得怎么样?”   霍初雪抚了抚胸口,“西西,咱能别这么吓人么?瘆人啊!”   “到时间忘记摘了。”乔圣晞呵呵笑起来,扯掉面膜,扔进床边的垃圾桶,“你还别说,韩国货就是好,这款面膜超补水,过两天给你两盒试试。”   她抬手拍了拍两边脸颊,方便吸收,旧话重提,“你去岑岭玩得怎么样啊?有木有艳.遇啊?”   “还行,岑岭的梨花很漂亮!”霍初雪盘腿坐在床上,对着镜头,用干毛巾擦头发,“你还别说西西,我还真遇到了一个很神秘的男人。”   “男人?怎么回事?真有艳.遇啊?!”从霍初雪嘴里听到男人,乔圣晞顿时来了兴致,嗓音都提高了好几度,“霍医生,你快点从实招来!”   霍初雪简单地将下午发生的事情和好闺蜜说了一遍。末了她总结:“以我多年识人的经验来看,这绝对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   乔圣晞:“……”   乔圣晞想的点却和霍初雪完全不同,她不可思议地说:“霍大医生,你脑子是不是有坑啊?你竟然敢只身一人闯进别人家,而且还吃陌生男人的东西,你不要命啦!”   “你说你好歹也步入社会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么单纯无知呢?人家给你东西你就吃,不怕他给你下药啊!大山深处,荒郊野岭,先奸后杀,类似的案子还会少么?你是太相信别人,还是对自己的长相有信心,觉得别人不会对你有歹意?”   霍初雪:“……”   她被好闺蜜吼得哑口无言,直接懵了。如果不是乔圣晞提到安全问题,她压根儿就没意识到今天下午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她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荒山野岭惊现的一栋别墅,一个神秘莫测,充满故事的陌生男人,外加一个聋哑人管家,这三者不论哪一点都足够令人匪夷所思,不寒而栗了。而她居然毫无警觉,不管不顾就闯了进去。   可是很奇怪,当时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些。在茂林深处看到那栋老旧的别墅,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指引着她踏进去。而且见到贺清时的第一眼,她一点都不认为他是坏人,她反而觉得他很亲切,她喜欢听他讲话。他很神秘,身上藏着故事,她忍不住就想靠近他,想去了解更多。这是她过去二十七年从未有过的一种感受。   然而事实上霍初雪并不是没有脑子的人。医院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尽世间人情冷暖,缩影世间疾苦。在这面镜子前,她见惯了人性美丑,深知人心复杂。工作这些年,她冷静又理智,并非是初出茅庐的无知少女。   可下午自己那般反常的行为,如今静下心来细想,委实是匪夷所思。   霍初雪很多年以后才明白,那天她注定就是要遇见贺清时的。   ***   原本还想在望川再玩一天,可就是因为贺清时的一句话,他说他明天就要回青陵了,她就提前驾车回去了。   鬼使神差一般,像是着了魔。   回到青陵日子依旧忙碌,整日与时间赛跑,门诊、手术,迎接一个个新生命,在医院里忙得不可开交。   闲暇之余霍初雪也会不自觉回想起那个短暂而又令人不可思议的午后。总觉得那天恍惚,是上天的恩赐,让她有幸结识了一个有故事的男人。不过两人总归是萍水相逢,日后怕是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这点认知让她很惆怅。也许当时就应该找他要个号码的。   ***   日子过起来也快,一转眼从望川回来大半个月就过去了。   一天晚上,霍初雪在睡梦中被刺耳的铃声吵醒。   身为一名产科医生,在深夜被电话吵醒,被叫去医院动手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早已习以为常。   黑夜里,她探出手臂摸向床头柜,拿起手机,贴到耳旁,嗓音倦怠无比,“喂?”   困得睁不开眼,连屏幕都没看一眼。   电话那头传来姑姑方茹沉稳有力的声音,“小雪,科里刚转来一个产妇,情况有些复杂,你赶紧过来给我当一助。”   方茹升了产科大主任以后,平时已经很少上手术台了。但凡需要她亲自操刀的手术,必定都是大手术,相当棘手。   霍初雪是方茹一手带出来的人,又是亲属,默契值和配合程度都比科室里的其他医生要好。而且她的实力在科室里也是拔尖的。一般大手术方茹都会要求她跟台,不是一助,就是二助。   霍初雪不敢耽搁,扒了扒蓬松凌乱的头发,跳下床换衣服,“我马上到。”   ——   霍初雪一赶到医院就直接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里无影灯照着,鸦雀无声,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台手术都要来得安静。气氛凝滞、厚重,很不对劲儿,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乔圣晞轻声向她陈述产妇情况:“张淑兰,63岁,孕39周 ,胎盘前置,脐带绕颈两周。”   “没了?”她有些诧异。除了产妇年纪大一些,这台手术并没有其他疑难棘手之处,就是普通的剖宫产手术。何以让方茹亲自主刀,还大半夜的特意把她给叫上当一助?   “没了。”乔圣晞说:“大致情况就是这些,是产妇的个人情况比较复杂。”   “怎么说?”   “中年失独,这个是试管婴儿。”   霍初雪:“……”   一切就位,方茹当即决定:“开始手术!”   手术有条不紊展开,所有人配合默契。   不久后,婴儿啼哭,一个新生命降生,是个男孩。   乔圣晞把孩子抱给产妇看,笑着说:“是个儿子,很可爱!”   女人的双眼蒙上雾气,看着小小的婴儿,“真好,真好啊!谢谢你们!谢谢!”   孩子降生,方茹如释重负,“小雪,后面的交给你。”   霍初雪沉静无比,点头:“好的。”   她立马开始缝合。   她手头缝合动作不停,低头瞥了一眼躺在手术台上的产妇。女人年迈,皮肤黝黑,脸上沟壑纵横,无比沧桑。   女人意识清醒,察觉到霍初雪的目光,柔柔一笑,“谢谢你医生!”   那一刻,霍初雪觉得这个女人分外漂亮!   “您很棒!”医用口罩掩盖住霍初雪的表情,可言语中却流露出浓浓的敬佩之情。   ——   手术室外,产妇年迈的丈夫,穿着一件黑色泛旧的棉袄,体态臃肿,微微佝偻着背,老态龙钟。   他一直低着头,在手术室外踱来踱去,焦急不安。   工作这么多年很多医生早就看淡了生死,可依旧还是被这对夫妇感动了。毕竟孩子不是阿猫阿狗,生下来就可以不管的,你得抚养他长大成人,供他读书,看他成家立业,以上种种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一听到开门声,男人便直接冲到方茹面前,拼命比划,“医生,我老婆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男人是个聋哑人。在场的医护人员没人懂手语。不过方茹大概能够猜到他在说什么。她在之前早就准备好的纸上写道:“你放心,母子平安!”   然后将纸递给男人看。   紧接着乔圣晞便把孩子抱给他看,也没注意到他其实根本听不见,“是个男孩,很漂亮!”   男人看看纸条,又看看襁褓之中的孩子,郑重其事地朝所有医护人员深深鞠了一躬,热泪盈眶。   他再抬头,站在角落里霍初雪这才看清了他的那张脸。   她快步走上前,抓住男人的手腕,十分不可思议,“贵叔?”   与此同时,一阵急促而又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自耳旁响起。   霍初雪听闻声响,猛地扭头一看,只见年轻男人清俊挺拔的身形毫无预兆地撞进她视线里。   是贺清时! 第6章 5棵树   手术结束,夜真的已经深了。这座南方城市完全沉浸在梦乡,安详静谧。   一大群医护人员一同往更衣室方向走去,步调一致,却无不显露出乏力。凌晨的手术往往最是消耗医护人员的体力。   方茹和霍初雪并排走。她沉声吩咐:“小雪,张淑兰就由你负责,密切关注她产后的各项指标。毕竟是高龄产妇,比不得年轻人,马虎不得。”   霍初雪揉了揉眉心,语调平稳,“姑姑您放心好了,我会严格把关的。”   方茹抚了抚胸口,一时间觉得自己有些体力不支,“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这种压力山大的感觉了。”   这台手术让她承载了太多,不堪重负。不仅是主刀医生,同台的任何一个医护人员都很有压力。   方茹说完,同行的麻醉医生姜殊也说:“我刚也一直紧张来着,真怕自己会一不小心给她用错剂量。”   十年前大女儿在望川地震中丧生,中年失独,打击巨大。这对夫妇花了很多年才从阴影里走出来。后面便开始四处求医,花甲之年,不惜花光所有积蓄,只为再生一个孩子,听他们喊一声“爸妈”。这种勇气不是所有人都有的。   相应的这个孩子是这对夫妇全部的希望,是他们活下去的动力,出不得一点差错。明明是一台普通的剖宫产手术,可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倍感压力。就是因为明白这个孩子对于这对夫妇意味着什么。   就连接生无数,在手术台上叱咤风云的方茹都不禁忐忑,深夜找来霍初雪给她当一助。就是怕自己万一哪里出了错,霍初雪能够及时补救。   霍初雪的心态倒是好,“不管怎么说孩子平安降生,这场战我们打赢了!”   身为医生,尤其是产科医生,每一台手术都是一场战役。产妇在鬼门关晃悠,而他们负责将她们带回人间。   ***   张淑兰术后便由霍初雪全权负责。她也觉得神奇,从岑岭回来大半个都过去了,就在她以为自己不会和贺清时再见面的时候,这人又触不及防的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想来也是神奇啊!   那晚,张淑兰在病房熟睡着,贵叔陪在身侧,寸步不离。孩子已经被送去了新生儿科,新生儿各项指标均正常。   张淑兰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平安无事。所有人悬在胸口的巨石这才稍稍放下来。   凌晨时分,一整座住院大楼都归于静谧,消毒水味道缠绕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寂静的走廊里,光束清幽。柔和的光线轻轻打在男人身上,将他深色的西装渲染出暖调的黄,低柔优雅。   清冷矜贵,光风霁月,遗世而独立。   他背靠着墙壁站着,身姿挺拔,似青松翠柏。   霍初雪已经换下来了手术服,白大褂宽大,衬得她身形格外娇小玲珑。   她脚上穿着薄底的老北京布鞋,鞋底又轻又软,踩在地板上几乎不会发出声响。   事实上她的脚步也放得很轻,尽量不影响他人休息。   经过护士站时,几个值班的小护士眼皮打架,昏昏欲睡,愣是没注意到她从旁经过了。   直到她走近了,贺清时的余光忽的扫到一抹白影,紧接着耳旁便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贺先生还不回去?”   贺清时轻轻扭头,两人目光交汇。   视线里,霍初雪长发被束起,绑了个简单的马尾,露出一张素净的小脸,脖颈修长。   身穿白大褂的霍初雪比他之前看到的要干练许多,严谨、清冷,有那么一丝生人勿近的冷硬气质。   他同样轻声说:“有点不放心。”   霍初雪站在他左手边,目光落在病房门上,“你放心好了,一切正常,孩子五斤三两,很健康。”   贺清时的视线转到霍初雪的白大褂上面,问:“霍医生今晚值班?”   霍初雪摊摊手,微微一笑,“苦逼的加班狗一只。”   霍初雪其实和贺清时一样不放心,毕竟张淑兰的情况很特殊,她需要留在医院密切关注产妇术后的情况。   男人眼神平静,声音一贯低沉,“今晚真是辛苦你了。”   霍初雪撩了下额前掉落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音色清淡,“主刀的是方主任,我只是一助,谈不上辛苦。”   贺清时的嗓音压得低低的,“霍医生,我都想不到你竟然是医生。”   “怎么,我不像个医生吗?”她微微抬眸,笑了下,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厚重的眼皮下难掩疲倦,“那贺先生觉得我应该从事什么工作?”   “没觉得你不像医生,只是觉得有些意外。”他注视着她的白大褂,扶住右边脸颊,咬字含糊,“现在很多女孩子都不愿学医,觉得太辛苦。”   他一抬手,露出半截白色衬衫的袖口,干净又清爽。   “是很辛苦啊,加班都是家常便饭。像病人今晚这样大半夜被叫来医院我都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她敏锐地注意到贺清时抚脸颊的动作,神色平静,“三甲医院,尤其是产科,疑难杂症多,工作强度又大,压力与日俱增,与此同时还要应付形形色.色的病人家属。要真没点吃苦精神那断然是不行的。不过我都已经习惯了。”   他静静的听着,点点头,深表赞许,“医生这么辛苦,霍医生当初选择学医真是勇气可嘉!”   霍初雪:“……”   肿么有种老师夸奖学生的错觉?   深夜的住院部无比寂静,走廊更是空荡,贺清时低沉舒缓的声线一直萦绕在霍初雪耳畔,“我岳母在生我太太的时候大出血,人没抢救回来。兰姨是我太太的乳母,从小带我太太大,和自己母亲没两样。她和贵叔一起到我们贺家,贵叔是家里的管家。他们夫妻俩一直负责我们一家的饮食起居,就跟自己亲人一样。兰姨和贵叔有个女儿比我太太小两岁,十年前在望川地震中不幸丧生。独生女,兰姨和贵叔很受打击,一直走不出来。这几年四处求医,打算做试管婴儿,再生一个孩子。夫妻俩年纪大了,家里条件也不怎么宽裕,一直没什么效果。后面好不容易才怀孕。所以这个孩子对于两个老人来说特别重要,希望你多关照一下。”   他这些话说得交心,也特别诚恳,像是在拜托一位老朋友,几乎不容霍初雪拒绝。   霍初雪点点头,“贺先生你放心,我定当尽心。”   ***   霍初雪去了休息室休息。   马尾一晃一晃,紧随着她沉稳有力的脚步,白大褂衣角簌簌摆动。   注目她拐过墙角,贺清时这才走进病房。   病房里寂静无声,张淑兰熟睡着,呼吸平稳。   看到他进来,贵叔忙站起来,压低嗓音说:“姑爷。”   贺清时挥挥手臂,“您快坐。”   贵叔抹把脸,打手势,“这么晚了还让你跟着我们折腾,我真过意不去。”   贺清时走到兰姨身侧,比划两下,“都是一家人,别说见外的话。我刚问了霍医生,孩子很好,您不用担心,好好照顾兰姨。很晚了,我明天早上还有课就先回去了,明天上完课再过来看兰姨。”   贵叔送贺清时出门,“姑爷你赶紧回去休息,开车注意安全。”   贺清时:“知道的。”   贺清时离开后,贵叔给妻子掖被角。被子一扯,一只信封顺势掉落在出来。   老人眉头一皱,拆开,信封里厚厚一沓纸币。   ***   贺清时从第一医院回去,夜真的已经深了。凌晨三点,整座城市都沉浸在梦想。黑夜像头懒洋洋的巨兽匍匐在城市上方,俯视一切。   他握住方向盘,白色小车徐徐前行。宽阔的大马路上空无一人。路灯暖黄的光束筛过行道树的枝叶,在地上照出斑驳的影子。   白天车水马龙的主干道,此刻已经没了人影,空荡而冷清。   他抬手扶住右边脸颊,疼得厉害。   他的目光落在车窗外,整座城市安睡,除了他这个未眠之人。   他觉得自己胸腔堵得厉害。   到这个点还没没有睡的人,想必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了。   ***   第二天一早霍初雪跟着方茹查房,一大群医生鱼贯而入。   张淑兰靠在床头,面色已经稍稍恢复。   贵叔陪了妻子一夜,一晚上没合眼,古铜色的脸上遍布憔悴。   看到霍初雪,贵叔冲她憨厚一笑。   方茹迎面问:“感觉怎么样啊?”   张淑兰虚弱地回答:“刀口疼得厉害。”   “麻药过了刀口自然会疼,这是正常现象,忍忍啊!”方茹指了指身侧的霍初雪,“霍医生是你的主治医生,你都由她来负责,有什么不舒服就跟她说。”   霍初雪扬起笑容,“你好张阿姨,我是你的主治医生。”   张淑兰轻轻一笑,“我听我们家老头子说了,霍医生是姑爷的朋友,麻烦你了。”   霍初雪:“……”   霍初雪笑着说:“分内之事,应该的。”   从病房出去,方茹压低嗓音问霍初雪:“怎么回事?”   霍初雪解释:“一个朋友的亲戚。”   “朋友?”方茹咬重这个词,似有些不太相信,“普通朋友?”   “嗯,普通朋友。”   霍初雪心想,迄今为止她和贺清时应该是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   因着情况特殊,霍初雪明显对张淑兰很上心,一天之内要是去病房查看好几趟。   乔圣晞见她这么频繁出入张淑兰的病房,忍不住问:“小雪,你老实交代,你和312病房那对夫妇到底什么关系。”   霍初雪靠在椅子上,手里翻看着厚厚一沓资料,脑袋都没抬一下,“没关系啊!”   乔圣晞:“没关系,你去的那么勤?可比一般人病人勤快多了!”   “这不是产妇情况特殊嘛!”   “少忽悠我!”乔圣晞显然不信她这种说话,凑到她跟前,扬了扬鼻子,“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这里头一定有猫.腻,你赶紧老实交代!”   霍初雪:“……”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我在岑岭遇到的那个男人吗?”   “记得啊!”乔圣晞往霍初雪对面坐下,“怎么了?”   “这对夫妇就是那人的亲戚。”霍初雪倒也没隐瞒,直接承认。   乔圣晞:“……”   “卧草!”乔圣晞震惊了,“小雪,你这是中了狗屎运啊!这都能遇到!”   霍初雪:“……”   “西西,咱能不能文明点?”   乔圣晞了然于胸,“敢情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霍初雪矢口否认:“人家那天关照了我,我这是礼尚往来。”   乔圣晞:“咱俩认识多少年了?你什么心思我还不清楚。那个男人我昨晚看到了,长得确实不错,比时下那些奶油小生有味道多了。可惜就是年纪大了点,又是二婚,我担心霍大厨会拿菜刀砍你。”   霍初雪:“……”   霍初雪扶额,“乔护士你想的是不是有点多?”   乔护士起身往外头走,尖细的嗓音传过来,“我这不是替你未雨绸缪嘛!提前给你提个醒。”   霍初雪:“……”   霍医生心想好闺蜜想的真有点多! 第7章 6棵树   贺清时上午有一节《诗词歌赋欣赏》。   昨晚从医院回去他便没再睡着,开着一盏床头灯,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口齿间一丝丝疼痛将他紧紧缠绕,严丝合缝,无法摆脱,他根本就睡不着。   越强迫自己睡,思绪就越是清明。尘封已久的记忆宛如潮水汹涌而至,难以遏制。   那几个小时的煎熬,让他的情绪到达了奔溃的边缘。   没睡好,眼底乌青,遍布血丝。   今天上午这堂课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必修课。他到的时候,偌大的教室已经坐满了学生。   他直接走上讲台,打开笔记本电脑连上投影仪,清了清嗓子开口:“先上课,下课前五分钟点名。”   底下的学生毫无异议,因为早就熟悉了贺清时没的这种上课模式。翻书的翻书,玩手机的继续玩手机,埋头睡觉的依旧睡觉。   大学课堂,无论授课的老师有多帅,讲课讲得有多好,总会有一部分学生是去打酱油的。   学生们都知道,A大文学院的贺清时教授,做事一板一眼,出了名的严谨刻板。他说下课前五分钟点名,就一定会掐点点名,压根儿不会存在忘记的情况。   贺教授每堂课都爆满,很多其他专业的女生前去蹭课,大多都是冲他那张脸去的。很少有人会从头至尾听完。虽然贺教授的课生动有趣,引经据典,不似一般文学课那般枯燥。   借用他学生的话来讲就是:面对贺教授的那张脸就够心猿意马了。   倒是本班学生,他那张脸看得多了,倒也免疫了,有一部分学生会好好听课。   今天这堂课讲的是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此词是苏轼纪念妻子王弗所作。   十年生死两茫芒,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   词就够凄凉的了!   想来也是凑巧,苏缈离开迄今刚满十年。前不久他刚回岑岭祭奠她。   课程过去三分之二,自由提问时间。   3 班的一个女生提问:“贺老师,我看过很多影视作品。本来携手同行的两个人,可其中一人突然离开了。剩下的那个人一味儿活在过去,不愿走出来,这样对吗?”   贺清时对3班的这个女生有些印象。女生叫江暖,是3班的学习委员。品学兼优,妥妥的好学生一枚!   贺清时站在讲台桌旁,脊背挺直,肩线松弛。微垂着眼帘,眼神黯淡无光,难掩疲倦。   他怔住了。这个问题像是问给他听的。   他抬手摁摁眉心,略作思考,回答:“其实这种做法无关对错,只是个人的选择。有人能走得出来,遇到下一个合适的人,又是一段锦绣良缘。可有人终其一生都走不出来,孤独终老。”   他顿了顿,继续轻声说:“我一直都跟你们说,这世上很少有真正的所谓的‘感同身受’。他人经历了什么,或者正在经历着什么,他选择做什么,不做什么,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旁人并非真的能够切身体会。所以千万不要以你的观念和想法去揣测,或者道德绑架。只要他没有违背法律法规,没有被道德所谴责。当事人的选择,旁人无权干涉,更不好评判。所谓的‘为了你好’,更是要不得。”   江暖睁着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听得格外认真。   “谢谢贺老师。”   “请坐。”贺清时抬抬手臂,“下一个问题。”   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贺清时的课戛然而止。他迈开长腿走回讲台桌,翻出点名册,“点名!”   点完名,他关掉投影仪,公事公办的吩咐:“刚刚布置的作业最迟下周三之前完成,学委统一收好,发我邮箱。今天就先到这里,下课!”   他话音一落,学生便做鸟兽散。   昨夜失眠,牙齿又疼得厉害,一堂九十分钟的大课让他觉得有些吃力,身心俱疲。   他快速地收拾好东西,离开教室。   “贺老师……”   “贺老师……”   在楼梯口,他听到有学生叫他。   他脚步一顿,转过身,看到江暖远远朝他跑了过来。   女孩手里拎着一袋东西,跑得很急。   “有事吗江暖?”   江暖胸腔浮动,有些喘气。   “贺老师……”她将那袋东西往贺清时跟前一提,小心翼翼地说:“这是我妈妈自己晒的葛片,泡水喝特别降火,您拿回去试试,我看您牙疼也有好几天了。”   贺清时注视那只小小的纸袋,眯了眯眼,没伸手。   他的眼神很冷。   江暖心里忐忑,整个人也显得有些局促,紧张地握紧拳头。   刚才那几句话她已经打了无数遍腹稿了。如今面对贺清时,她还是特别紧张。   贺清时半晌不出声,江暖越发不安,“贺老师您别误会,我就是看您牙疼……这个东西不值钱……可真挺管用的……”   声音越来越小,语无伦次,最后没了声音。   “谢谢你江暖。”贺清时礼貌客气,可态度却极其冷淡,“不碍事的,过两天就好了,谢谢你关心。”   说完不再停留,直接抬步下楼。   或许这么做有些不近人情,可这年头师生关系敏感,不得不慎重。   女孩僵在原地,气血翻涌,脸刷的一下就红了,滚烫发热。羞耻心自心底升起,快速蔓延全身。   ——   从主教楼离开,贺清时没回办公室,而是驾车去了第一医院。   时值中午,产科楼住院部大厅依旧人来人往,人潮如织。   他乘电梯去了16楼。   他到的时候,霍初雪恰巧也在。   她身上的白大褂干净整洁,纤尘不染。露出里面浅色条纹衬衫的衣领,规整整洁,不见不丝褶皱。   难怪说白大褂神圣,霍初雪一穿上这身白大褂,她永远神采奕奕,精神抖擞,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   霍初雪是例行过来察看,每天三次。张淑兰的情况毕竟特殊,产后的各项指标主治医生都需要严密关注。   她也是刚到病房没多久,贵叔正在喂张淑兰喝粥。   手术结束到现在,张淑兰已经排气,可以吃一些流质食物。   张淑兰产后恢复得不错,面色红润,贵叔将她照顾得很好。   夫妻俩一看到贺清时,张淑兰忙支起身体,“姑爷,你来了啊!吃饭了没?”   贵叔则赶紧退到一旁给他搬凳子。   贺清时说:“我刚下课,过来看看您。您今天感觉怎么样啊?”   张淑兰:“我挺好的,除了刀口有些疼,别的都好。霍医生很尽职,一天过来好几次。”   贺清时没坐,依旧站着,看向霍初雪,面露感激,“辛苦霍医生了!”   霍初雪柔柔一笑,淡声道:“贺先生不必谢我,职责所在。”   霍初雪环视病房,“孩子呢?”   张淑兰回答:“护士抱去洗澡了。”   几人在病房里说了会儿话,霍初雪对张淑兰说:“有什么问题让护士通知我,我先去吃饭了。”   张淑兰一听格外震惊,“霍医生还没有吃饭啊?”   霍初雪笑了下,“早上科里有点忙,还没顾得上,这就去吃饭。”   张淑兰提议:“要不我让阿贵出去买几个菜,霍医生在这儿和姑爷一起吃吧?”   “不必麻烦了,我去医院食堂吃,很方便。”   她自然不会同意的,医患之前的界限需要严格把控。   贺清时双手插.着裤兜,身姿挺拔,在偌大的病房显得格外突兀。   他看着霍初雪,不自觉扶住右边脸颊,咬字不清,慢声征询:“我正好也没吃中饭,霍医生一起?”   于情于理霍初雪就不该同意,可不知为何,面对贺清时的提议,她竟然拒绝不了。鬼使神差一般就同意了,“好啊,上次在岑岭叨扰贺先生了,我正想找个机会感谢一下你。”   这话霍初雪自己听着都觉得心虚。   贺清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整洁的白大褂上,“霍医生是不是要去换下衣服?”   霍初雪垂眸看向自己的白大褂,笑了笑,“贺先生在一楼等我,我回去换身衣服。”   贺清时:“好。”   ——   从病房离开,霍初雪以最快的的速度回更衣室换衣服。   经过护士站时,乔圣晞和林瑶她们正在聊天。   乔圣晞迎面问她:“小雪,吃饭了吗?”   她迈着大步子,步调很急,“还没呢。”   乔圣晞:“那正好,我也没吃,咱们一起。”   她头也没回一下,“不了,约了个朋友。”   乔圣晞:“……”   乔圣晞从身后冲她喊:“谁啊?”   却没听到霍初雪的回应。她身形一拐,拐过走廊,乔圣晞只捕捉到一抹白影。   “呵……走得这么急!”   不好让人家等,霍初雪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更以最快的速度跑下楼去和贺清时碰面。   他在住院部一楼等她。   她乘电梯去一楼。   午高峰,电梯里一大群人。几个相熟的医生碰到她都一一和她打招呼。   绕过住院部大厅,霍初雪老远就看到男人伟岸沉峻的身形。   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的西服,同色的西装裤,背影修长挺拔,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显得格外扎眼。她几乎一眼就看到他了。   每次看到这个男人的背影,她都觉得格外落寞。   她慢慢放下脚步,伸手理了理头发,又低头扯了扯衣摆。确认自己并无不妥之后她方慢腾腾地朝男人走去。   “让你久等了,贺先生。”她出现在贺清时身侧,轻柔的女声蓦地响起。   他看着她,“几分钟而已算不得久等。”   “那我们走吧。”   “好。”   “这一片我不太熟还是由霍医生来选餐厅吧。”   “贺先生牙疼,不如去喝粥如何?我们医院附近有家粥店很不错。”霍初雪直直望着他,眼神温柔,眼尾透着光。 第8章 7棵树   “额?”贺清时面露震惊,没想到霍初雪看出来了。   霍初雪解释:“我听你说话就听出来了。”   他抚了抚右边脸颊,“前几天几个同事一起去聚餐,大家伙吃了顿火锅,有些上火了。霍医生不用照顾我,我无所谓的,随你的口味就好。”   “真的啊?”霍初雪狡黠一笑,像只黑狐狸,“那我们去吃火锅吧!”   贺清时:“……”   男人顿时一怔,显然是没想到霍初雪这么直接。他咬了咬牙,“可以。”   牵扯了一下嘴角,右边脸颊似乎更疼了。   霍初雪看贺清时忍痛答应下来,颇有一副英勇就义的悲壮。她不禁笑起来,“我开玩笑的,喝粥去吧。”   贺清时:“……”   皮一下很开心哦!   “那就喝粥吧。”半晌过后男人方出声,吃什么对贺清时而言无伤大雅,横竖他不过是还她一个人情。   “我来带路,跟我走吧。”两人并排往医院门口那条川流不息的马路走去。   三月份,经过了一整个漫长煎熬的寒冬,万物早就已经开始复苏。街道两侧的梧桐树也开始吐绿,冒出了点点细芽,展现出生命延续的勃勃生机。   看到这些梧桐树,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贺清时家的那棵枇杷树。   “贺先生,你上次送给我的枇杷,我自己尝了点,给我妈妈留了一半,她很喜欢。”两人沿着宽阔的大马路不紧不慢地走着,她打开了话匣子。   越来越觉得自己脸皮厚了,睁眼说瞎话也脸不红心不跳的,心态简直杠杠的!事实上那些枇杷全部进了她自己的肚子,母亲一个都没尝到。   “今年的枇杷确实长势不错,个头大,味道也好。贵叔前两天过来给我带了一箱,家里还有很多。伯母若是喜欢,改日我再给你拿一些,你带回去给伯母吃。”   “这样不好吧?”她有些迟疑,“会不会夺人所爱了?”   “霍医生言重了,每年的枇杷大多数也都分给了亲戚朋友,其实我自己并不是很喜欢吃枇杷,算不上夺人所爱。”   “那我就先替我妈妈谢谢贺先生了。”   “说起感谢我应该谢谢霍医生你才对,你这么关照兰姨。”   “我之前就说过了,这是职责所在,换成别的病人我也是一视同仁的,不会区别对待。”   ——   霍初雪带贺清时去的那家粥店叫“一粥一饭”,是青陵的一家百年老店,以制作特色粥而闻名。名下的分店遍布整个青陵。   贺清时同为青陵本地人,自然知道这家粥店。   正是饭店,粥店里生意很好,多的是食客。独立包厢已经没有了,只有大厅还有位置。   两人的运气还算不错,大厅刚空出了一个靠窗位置。   阳春三月,天朗气清,天蓝得格外纯粹,寻不见一丝杂质。偶有一两朵棉花云飘过,一晃而过。   窗台处两盆吊兰挺直枝条,奋力汲取阳光,绿意盎然。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明媚的日光大片抖落进来,悉数映照在男人身上。他整个人被日光包围,身上藏青色的西服沾染上了太阳的温度。   霍初雪恍惚间生出了一种错觉,这富有暖意的阳光似乎褪去了他身上清冷寡淡的气质。   但是她很清楚,人心其实是照不暖的。   贺清时坐在她对面,坐姿中规中矩,很正式,是典型的面见领导的坐姿,有些老派和生硬。哪里有霍初雪随意。   她想起之前在A大贴吧看到的帖子,不止一个学生跟帖说贺清时古板老派。如今看来倒也是事实,这个男人举手投足间无不流露出旧时文人刻板守旧的作风。   只见他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手背清俊有力,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微微露出白衬衫一小撮袖口,干净整洁。   霍初雪没看菜单,直接叫来服务员,“我要一份菠菜鸡丝粥。”   说完她对贺清时说:“贺先生你牙疼,忌辛辣,还是点清淡一些的粥,紫薯粥、玉米粥、南瓜粥、虾米粥这几样都可以。”   她是店里的常客,菜单上的粥品她基本上都尝过了一遍,最是熟悉它们的口味。   男人的目光淡淡地扫向菜单,浏览一遍,决定:“那就来一份玉米火腿瘦肉粥。”   服务员快速记下,“好的,二位稍等。”   大厅的食客很多,嘈杂喧闹,熙熙攘攘的声音拢在耳畔。但到底是老字号,环境清幽雅致,古色古香。店里干净整洁,陈设规整。除了有点吵,别的倒也还好。   贺清时的性子使然,不喜喧嚣的环境。不过此刻倒也能够接受。   贺清时环视一圈,收回目光,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还要霍医生你来照顾我的饮食。”   “没关系啊!”霍初雪毫不在意,扬起笑容,心情很好,“我是这家店的常客,他们家的鸡丝粥简直绝了,是我的最爱。”   听霍初雪这样说,他心里的负担便卸下了。   “上次那顿火锅后劲有些足,都一周了还没好。”贺清时的话中有几分无奈,“下次真不敢和他们一起去吃火锅了,年纪大了扛不住了。”   霍初雪说:“……”   呵……这人不仅行为举止老派,心态也老!   “你这话让我听着你好像七老八十了。”   贺清时:“……”   霍初雪看过贺清时的资料,资料上显示他出生于1978年,今年三十七岁。可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三十七的人,岁月善待他,这张脸看着都不到三十岁。   霍初雪仔细观察贺清时的右边脸颊,说:“你脸都肿了,已经很严重了。赶紧去医院看看吧。牙疼可大可小,千万不能马虎。”   贺清时扶住右边脸颊,语气无奈,“之前泡了西洋参和金银花喝,不过都不见效。”   霍初雪:“还是要去医院的,你这可能不是单纯上火引起的牙疼,不知道是不是有炎症。”   贺清时点点头,“明天去挂个牙科看看。”   粥上得有点慢,过了大半个小时才被端上桌。要怪只能怪这家店生意太红火。   家里是开酒楼的,她爹又是大厨,霍初雪从小对吃的就特别讲究。第一医院周边一应美食基本上都被她搜罗.干净了。只要是她说好吃的东西,那味道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粥的味道很不错,可惜贺清时牙疼得厉害,吃得格外艰难。   男人的吃相斯文好看,一板一眼,俨然就是一个老派的绅士。   他的话很少,基本上都是霍初雪在讲话,他静静听着。   霍初雪去了趟洗手间,顺道就把单给买了。   贺清时更加过意不去,“说好了我请客的。”   霍初雪扬起笑容,自然地说:“下次你再请我呗。”   贺清时:“……”   请客吃饭,尤其是男人和女人之间,你请我,我请你,一来二去就分不清了。   贺清时不善于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女人。他皱了皱眉,半晌过后方回答:“好的。”   不过他倒也不是想以一顿粥就还了霍初雪的人情。   霍初雪觉得他这声“好的”回答的巨艰难。他难道听不出这是客套话么?   这顿饭她单纯只是感谢上次在岑岭自己叨扰了人家。   两人一同回医院。   走到医院门外,贺清时说:“再见霍医生。”   霍初雪脚步一顿,“你不去看看孩子吗?这会儿应该抱回病房了。”   听到孩子,贺清时心尖一颤,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他抬起手臂,假装看了下手表,“不了,下午学校还有课,时间不够。”   “好吧。”霍初雪表示理解,“工作重要,贺先生再见。”   “霍医生!”贺清时适时叫住他,掏出手机,“能留个号码吗?下次请你吃饭。”   他这人不喜欢欠人人情,该还还是得找机会还了。他虽然刻板,直来直去,但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有些事情还是分清楚更好。   “可以。”霍初雪倒也不懂贺清时心里那点计量,她非常爽快,当即取出手机,“你加我微信吧。”   贺清时静静看着她,轻轻抬了抬眼,慢悠悠道:“我不用微信。”   霍初雪:“……” 第9章 8棵树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贺清时算是身体力行,深切体会到了。   最近两天,牙疼不见好转,反而加剧。锥心蚀骨的疼痛丝丝缕缕,将他严实合缝缠绕,难以挣脱。由不得拖着他不去医院。   贺清时其实骨子里有些忌医,不喜欢去医院。平日里这些小毛病吃药能够解决,他一般都不会去医院。   但这次牙疼来势汹汹,容不得他逃避。   周五上午他没有课,抽出半天时间去第一医院挂了口腔科,打算看完牙顺道去看看兰姨和孩子。   三甲医院的口腔科不论什么时候过去都爆满。贺清时没挂到专家号,就干脆挂了个普通号。反正他这个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专家看和普通医生看并没有什么区别。   挂完号,他坐在候诊区的椅子上等叫号。   “贺先生?”一个温柔的女声自耳旁响起。   贺清时抬了抬厚重的眼皮,忙从椅子上站起来,“霍医生。”   霍初雪看着他手里的挂号单,“贺先生来看牙啊?”   贺清时:“是啊,牙疼得厉害,不看不行。”   霍初雪抬头看了眼报号显示屏,上面有贺清时的名字,他挂的是普通号,已经快轮到他了。   “你没挂到专家号?”   “没提前预约,今天的专家号已经没了。”   三甲医院的专家号历来紧俏,贺清时没挂到专家号也很正常。   她抬了抬下巴,“我正好过来找周医生有点事情,我带你过去。”   贺清时:“……”   “周医生?”   “口腔内科的专家周末医生,是我发小,我让他给你开个后门。”   贺清时:“……”   他面色一僵,迟疑道:“这样不好吧?还是不麻烦霍医生了。”   霍初雪理了理白大褂袖口,自然地说:“没什么不好的,都是熟人,横竖就是一句话的事。”   贺清时:“……”   霍初雪这话说得格外熟稔,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她也不容他拒绝,直接将他带去了226诊室。   独立的诊室,一个年轻的男医生端坐在电脑后面,正在敲键盘。他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   霍初雪迎面说:“老周,找你帮个忙!”   诊室里除了周末还有一个小护士。   小护士扎着丸子头,包子脸,憨厚可爱。看到霍初雪,她扬起甜美笑容,“霍医生好!”   霍初雪微微一笑,心情很好,“你好小齐。”   周末刚刚送走了一个病人,此刻偌大的诊室显得尤为空荡。   都是自己人,开门见山就行。   周末从电脑上移开目光,言简意赅,“说吧。”   她抬手指了指身侧的贺清时,“一个朋友,今早没挂到你的号,你给看看呗。”   周末掀起眼皮懒洋洋地看了贺清时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不过转瞬而逝,不动声色。   他很好说话,“可以,交给我吧。   “改天请你吃饭。”霍初雪会心一笑,“还有一件事,我妈这两天也牙疼得厉害。昨天打电话给我,让我来找你开点药。”   周末轻声问:“谢阿姨又牙疼了?”   霍初雪说:“可不是么,那两颗蛀牙让她拔掉,她偏不拔,隔三差五就遭罪。”   周末:“你还是抽时间让她来医院拔掉吧,牙床都蛀空了。”   “我回头劝劝她吧,老太太犟得很,怕拔牙。”   “你先回科里吧,我等手头的事儿忙完了再给阿姨开药。”   “那我下班来找你拿。”   “不必跑一趟了,我晚上要和依依回我爸妈家吃饭,顺道给谢阿姨送过去。”   “别!”霍初雪忙摆手,“你千万别送过去,我妈看到你和邹依,回头又该念叨我了。为图耳根清净,我还是自己给我妈送回去吧。”   周末:“……”   周末:“那你下班找我拿。”   “好的。”霍初雪看向贺清时,“那我这朋友就麻烦你了。”   “多大点事,客气什么!”周末不甚在意,“跟你说件事,下个周日3班的几个老同学打算组个同学会聚聚,你和西西去吗?”   “高中3班?”霍初雪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惊讶神色,“我怎么都没听说。”   “班长他们没通知你吗?”   “没有啊!”迄今为止她和乔圣晞没收到任何通知。   “那估计还没来得及通知你们。”   霍初雪挑了挑眉,“听你这口气你和邹依是打算去的?”   周末:“依依让我来问问你和西西要不要去。你们要是不去我俩也就不去了。这么多年没见,那些同学指不定变成什么样了,你俩不去,我们俩过去都不知道和谁说话,怪尴尬的。再说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喜欢这种聚会。”   霍初雪想了想也是。   “我回去问问西西再给你答复。这种同学聚会可去可不去,看情况吧。”   现如今同学聚会都成了变相的“炫富会”。混得好的夸夸其谈,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他有钱。混得不好的,一般连面都不露一下。霍初雪和乔圣晞之前也去参加过两场初中和大学的同学聚会。到场的同班同学都不到三分之二。听那些人各种装逼、吹嘘,一点意思都没有。   两人简单聊了两句,霍初雪对贺清时说:“你就在这里等着,科里还有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贺清时面露感激,“麻烦霍医生了。”   霍初雪离开诊室没过多久,周末敲好键盘,保存好资料。从椅子上站起来,“先生请坐,挂号单给我。”   贺清时依言往周末对面坐下,将手里的挂号单递给他。   周末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顺手放在办公桌一角,笑了笑,“贺先生这名字好熟悉,我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么?”贺清时抬了抬眼,不甚在意的模样,“周医生应该是之前碰到过和我同名同姓的病人吧。”   “可能是吧。”周末一天看那么多个病人,遇到一两个同名同姓的病人也是实属正常。   周末:“贺先生怎么了?”   贺清时:“牙疼。”   ***   这边霍初雪回到办公室,她和乔圣晞说了3班同学聚会的事儿。   她原本以为好闺蜜对这种同学聚会没兴趣的。没想到乔圣晞直接说:“去啊,当然要去了!快十年没见面了,我可得去看看咱们班那些老同学如今谁混得最好。”   霍初雪:“……”   霍初雪站在办公桌后面,在给自己泡菊花茶。   菊花在热水的浇注下,清香慢慢散开,蒸腾而上。   听到乔圣晞这话,她动作一顿,忍不住出声提醒:“乔护士,别忘了你可是已婚少女。”   乔圣晞悠悠道:“我是已婚少女没错,可你不是啊!趁着这次同学聚会,搞定一个有钱有势的老同学,多划算啊!”   霍初雪:“……”   这如意算盘打的,霍初雪都无力吐槽!   她倚靠在办公桌桌沿,手里端着杯菊花茶在慢慢地喝。屈起一条长腿,姿态有些散漫。   她抿了一小口,轻声说:“说实话这种同学聚会我真不想去,这么多年没见了,谁都不认识,又说不上话,没意思得很!”   乔圣晞却不容她拒绝,说:“小雪,这次咱们必须要去!我可要去看看那位邹依小姐打算怎么出风头。”   霍初雪:“……”   ***   贺清时的情况不算严重,牙龈发炎,周末给他配了药。   周末从打印机处拿了单子递给贺清时,“先去缴费,再到药房取药,最近几天遵医嘱,饮食尽量清淡,忌辛辣,注意口腔卫生。”   他抬手接过单子,“谢谢周医生。”   周末:“你是小雪的朋友不必客气。”   他怔了怔。   转身出了诊室。   诊室门合上的最后一秒,里面传出小护士尖细的嗓音,“周医生,说起来这还是霍医生第一次往你这塞人呢。刚那人不会是霍医生男朋友吧?长得可真好看呀!”   周末敲了敲桌面,冷声道:“八卦什么呢!那位先生都三十七岁了,霍医生怎么可能找个年纪这么大的男朋友……”   ——   看完牙,已经临近中午。外头的日头明晃晃映照着大地,暖意融融。   贺清时给霍初雪去了一条短信。   「谢谢霍医生,改日答谢。」   霍初雪应该是在忙,并没有立即回复他。   兰姨生孩子,今早看牙,从岑岭回来他就一直在承她的情。   他收起手机,然后直接去了产科住院部看望兰姨和孩子。   从孩子出生到现在,这还是贺清时第一次看到他。小小的婴儿被贵叔抱在怀里,小眼睛滴溜溜打转,似乎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他看着孩子,难得笑了,“很可爱,长得和媛媛有点像。”   谁都喜欢孩子,他也喜欢。   张淑兰远远注视着孩子,眼角眉梢都遍布笑意,“不是有点像,这孩子和媛媛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贺清时看到张淑兰这副表情也倍感欣慰。十年了,她终于从丧女的悲痛中彻底走出来了。   他抿嘴问:“叫什么名字?”   张淑兰:“杜今,今天的今。”   贺清时:“这名字不错。”   张淑兰靠在床头,面露期待,“姑爷,您给孩子取个小名吧?”   贺清时看向窗外,碧空万里,澄澈清明,大朵棉花云漂浮。恰有一只飞鸟扑棱着翅膀从眼前飞过,一晃而过。   他注目一瞬,慢腾腾收回目光,“就叫晴天吧。”   希望这个孩子的降生,能让兰姨一家雨过天晴。 第10章 9棵树   贺清时并未多做逗留,很快就走了。   走到住院部大门口,手机发出滋滋震动声,有电话打进来。   屏幕上方黑体字闪烁,这个电话是霍初雪打来的。   他顿住脚步,滑动屏幕,快速接通,“喂,霍医生?”   “牙齿怎么样?周医生怎么说?”电话那头霍初雪也不知道在哪里,周边的环境好像很混乱,闹哄哄的,杂音好大。   他告诉她:“牙龈发炎,没大碍。”   “你还在医院吗?”   “嗯,刚去看了兰姨,正打算回去。”   “午饭吃了吗?”霍初雪继续问。   “没有。”   电话那头年轻女子轻快愉悦的嗓音透过电流徐徐传过来,“我正好要去吃饭,贺先生一起吗?”   贺清时:“……”   ——   霍初雪这句话问完,她明显察觉到那边的人陷入了沉默。周遭的气氛似乎都凝滞了。   她不自觉拽紧了手机,机身有些许发热,紧紧贴着耳蜗。   她慢吞吞地穿过住院部大厅,大厅里人来人往,喧闹嘈杂,各种声响都有。   很显然,她是存了心思的。她那点小心思乔圣晞一早就看出来了。   视线尽头,人来人往不断,人群里,男人挺拔伟岸的身影分外明显。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她耳畔聒噪,气血翻腾,心脏跳动,胸口有小鹿乱撞,扑通扑通直响。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男人略微低沉的嗓音,“好。”   她握住手机,开心地笑了。   ——   贺清时的牙疼还没好,自然只能喝粥。两人去的依旧是一粥一饭那家老字号粥店。   市中心熙熙攘攘,车流不断。   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走。   早春微凉的风迎面拂来,带来丝丝春天的气息。   道路两旁梧桐树枝叶葱绿,阳光射向树梢,在地上留下一个个细小的光斑。一脚踩上去,光斑跳到白色鞋面上,灵动跳跃。   霍初雪像是找到了好玩的事儿,一路都专挑那些光斑踩。   贺清时注意到她的动作,觉得有些孩子气。   可惜那顿饭最后还是没有吃成。因为同事临时一个电话打过来,霍初雪就必须赶回医院了。因为她负责的病人术后出现了不良反应,她要回去处理。   两人都已经到粥店了,可老天爷却偏偏不让她吃这顿饭。其实她心里是很暴躁的,但奈何人命关天,医生的职责所在,她不敢耽搁。   挂完同事的电话,她歉意地对贺清时说:“抱歉贺先生,有个病人情况不太乐观,我现在必须赶回医院处理一下。今天这顿饭是吃不成了,咱们改天再约吧。”   贺清时对医生的这一职业很理解,病人大于天,“病人要紧,霍医生先去忙,吃饭什么时候都可以。”   霍初雪看了眼粥店鎏金的招牌,对他说:“那你自便,我先回医院了。”   “好的。”   她拔腿就跑,黑色马尾垂在脑后一晃一晃的。身上那件墨绿色的长款风衣也随着她紧凑矫健的步伐簌簌摆动。   她是真的跑得很急,一路上都有些横冲直撞。想来应该是她的病人情况不容乐观,不然她也不会跑得那么急。   贺清时走进那家老字号粥店。   ***   病人的情况不容乐观,霍初雪处理结束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   没吃午饭,肚子空荡荡,胃难受得厉害。她揉了揉扁平的小腹,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往办公室走。   路过护士站时,值班的林瑶及时喊住她:“等等霍医生,有人给你送了吃的过来。”   “吃的?”她皱了皱眉,停下脚步。   林瑶把外卖袋推到她面前,冲她眨巴两下眼睛,眼神暧昧,“是一个帅哥让我转交给你的哦!”   她看到外卖袋上“一粥一饭”的标识,心里顿时就有数了。   呵,没想到那人还挺细心!   “霍医生你老是交代是不是有情况啊?”林瑶歪着脑袋,一副八卦兮兮的模样。   “谢辣!” 她接过外卖袋子,抿嘴一笑,“无可奉告!”   林瑶:“……”   呵……还挺神秘!   提着外卖袋回到办公室,她赶紧拆开包装,清香浓郁的馨香顿时扑面而来。她闻到了菠菜和鸡肉味儿。   竟然是她喜欢的菠菜鸡丝粥!   看来那天他就记住了她的喜好。   肚子正大闹空城计,馋虫一下子就被彻底勾起来了。   她迫不及待用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鸡肉酥软,米粒粘稠,味蕾瞬间被取悦。她眼睛眯成一条线,表情格外享受。   那碗粥一下子就被她解决了。吃完,收拾干净桌子,她这才从抽屉里翻出手机。她要给贺清时打个电话,好好感谢一下他。对于饥饿劳累的人来说,这份菠菜鸡丝粥无异于是雪中送炭。   手机刚刚进来了两条短信。   贺清时:「谢谢霍医生,改天答谢。」   贺清时:「给你打包了一份粥,放在护士站了,你记得去取。」   一条在三个小时以前,一条在两个小时以前。   这人编辑短信的内容还真是和他的为人一样,中规中矩,一丝不苟,显得古板生硬。   霍初雪不喜欢发短信,她嫌麻烦。她直接给他打电话。   “喂,霍医生?”电话接通后,男人沉重的鼻音透过电流传过来。   “贺先生你到家了吗?”   “已经到了,有点困,正打算午睡一下。”   她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握手机,另一只手不自觉在揉捏病例本的页脚,一下接着一下,很有节奏,“谢谢你给我打包的粥,我很喜欢。”   贺清时的音色很清淡,“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倒是我最近一直在麻烦霍医生。”   霍初雪说:“都是小事,贺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两人相互客套着,礼貌又疏离。   “你中午喝了什么粥?”霍初雪继续问。   “青菜南瓜粥。”   “味道怎么样?”   “我挺喜欢的。”   “他们家的招牌是香菇鸡丝粥和血糯米粥,等你牙疼好了,可以尝尝看。”   “好,我下次试试。”   “霍医生我现在需要睡一会儿,困得厉害。”   “那好,你好好休息,多喝热水。”   “再见。”那边利索地挂断电话。   霍初雪听到手机传来的一阵忙音,心房像是塌陷了一角,纷然崩塌。   ***   贺清时这一觉睡得有些久。再醒过来天已经彻底黑了。   卧室空荡,人心也空荡,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包裹。   都说午睡不能睡得太久,不然醒过来的那刻人是最孤独的。   他下床,推开窗户,外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下雨了。   暗淡天光下,斜雨潇潇,空气被雨水浸润,几株稀薄老树摇晃着叶子。   这雨下得突然,他晒在阳台上的衣服还没收。   踩着拖鞋不紧不慢去了阳台,衣服早已被雨水打湿。他收进屋里,挂在晾衣架上,也没打算重新洗一遍,任由它去。   他还饿着肚子。   自从兰姨怀孕以后,老两口搬出贺家,在外面租了房子。他的一日三餐就越发没有规律了。想起来吃点,想不起就过去了。   十年前,这个家所有人都在。后面苏缈走了,媛媛走了,父母走了。兰姨和贵叔也搬离了贺家。十年后的今天,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在网上定了份外卖。   等外卖的过程中,他的处理了几份邮件。   给3班布置的作业,学习委员江暖已经统一收好发到他邮箱了。   他是A大特聘教授,只带了两个班。3班是一个,还有隔壁2班。   只有两个班的作业,批改起来倒也快。   外卖十五分钟后到。   同样一份玉米火腿瘦肉粥,却是连“一粥一饭”一半的味道都不及。粥很咸,还有一股浓郁的肉腥味儿。他尝了两口,胃里直犯恶心,转手就给扔进了垃圾桶。   嘴里味道重,他去厨房刷牙。绕过茶几,他险些被一箱东西拌倒。   低头一看,原来是贵叔前几天给他送来的那箱枇杷。   满满一大箱,足足有十多斤。他分给几个亲戚和同事,现如今还有三分之一。   他怕酸,不喜欢吃枇杷。这箱枇杷他扔在家里好几天压根儿没动过。   家里干燥,温度也不高,枇杷不容易坏。鲜黄的果子,个头硕大,看上去还很新鲜。   他去厨房刷完牙出来。倒了杯凉水,隔着玻璃,透明的液体清澈见底。   他喝了半杯才解渴。   看着这些枇杷,脑海里不禁回忆起之前霍初雪说的话。   他从储物间翻出一只干净的纸袋,将那些枇杷装进去,摆在茶几正中间显眼的位置。   这些枇杷送给霍初雪,就当还她人情吧。贺清时如是想。 第11章 10棵树   贺清时打算把那袋枇杷送给霍初雪。可周末霍初雪轮休,他愣是没见到人。   又是一个周一,贺清时下午有课。怕自己忘记,他特地将那袋枇杷带去了教室。   一节九十分钟的大课很快便结束了。   江暖来到讲台桌上,轻声说:“贺老师,找您说件事。”   贺清时埋头拔投影仪线,神情专注,没抬头,音色淡淡的,“你说。”   江暖的声音细而轻,咬字清晰,“是这样的,我们辅导员下周离职。这个周末我们班同学打算给他办个欢送会,想邀请您前来参加。”   贺清时微微抬起头,“别的任课老师去吗?”   “都要去的。”   “在哪儿?”   “地点还没定。”   “那定好了告诉我。”这些年贺清时一直活得很独,不喜和人过多交流。可置身尘世,俗事纷扰,难以避免。很多时候又不得不去应付。   江暖抿嘴一笑,眼睛亮了亮,“好的。”   一上完课贺清时便直奔医院。   上午下了一场牛毛小雨,天还有些阴郁。   然而贺清时的车子一开出A大,天立马就是放晴了,一扫之前的阴郁,流云飘浮。   刚下过雨,空气里湿漉漉的,像是有水拧出来。   昨天从医院回去用了药,那药非常见效,他的牙疼很快便得到缓解,不复之前那般疼痛难忍。   牙疼减轻,贺清时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进入环城西路,车子遇到红灯,他适时停在路口。   车窗押了一条窄缝,早春微凉的风透过车窗飘进来,带来缕缕春天的气息。   他转头看向窗外,道路两旁的梧桐树葱绿,枝头绿意盎然。叶片上还挂着小水珠,太阳一照,晶莹剔透。   春生,这真是一个适合生命滋长的季节。   贺清时先去了兰姨的病房。他给兰姨带了好几样营养品。   兰姨笑着说:“姑爷,你别再买了,你看我这床头都堆满了,吃不了那么多。”   贺清时一边放营养品,一边说:“慢慢吃,又没让你一下子就吃掉。”   贵叔正在给孩子喂奶,动作有些生硬笨拙。可眉眼难盖兴奋和激动。   小晴天吮吸着奶嘴,小嘴一张一张,十分可爱。刚出生的孩子一天一个样儿,他已经开始慢慢长开了。   他逗了逗孩子,问:“兰姨,看到霍医生了吗?我找她有点事情。”   兰姨说:“霍医生中午过来了一遍,后面就没来了。应该是在办公室,你去她办公室看看。”   贺清时直接去了霍初雪的办公室找她。   霍初雪还是个主治,没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是和其他医生共用的。一个大办公室,分开四个区块,一人一个工位。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留了一条门缝。   他站在门外抬手敲了敲门。   可半天无人回应。   他轻轻推开门,发现办公室里很空荡。   贺清时去的时间点凑巧。同办公室的其他三个医生一个轮休,一个出门诊,一个上手术去了。偌大的办公室就只剩下霍初雪一个人。   而她就缩在沙发上睡觉。   睡相嘛……   睡相还真是不敢恭维!   刺喇喇,横七竖八,像只大虾蜷缩成一团。白大褂套在身上,宽大松散,被压出一条条褶皱。   沙发靠窗,午后阳光被玻璃切割,照了一半进来,光影显得尤为整齐。室内半明半昧,空气里一线线光柱,有细小的尘埃悬浮。   一半阳光照在霍初雪身上,暴露在外的皮肤近乎透明。她那张素净的小脸上看不见一丝杂质,很干净,隐约可见细小的毛孔。   她睡得很熟,浑然未觉有人进来了。   她似乎总是这么没有防备心。就像上次在岑岭,她竟然那么大胆直接就闯进了家里。万幸他不是坏人。   这个女医生表面看上去纤弱,可内里却十分大胆。   贺清时不想打扰她睡觉,打算把那袋枇杷放在她办公桌上就悄然离开。   或许是他的脚步不够轻。他从她身旁经过,她似有所感应,像是听到了什么,翻了个身。   他呼吸一停,以为她马上就要醒了。   正忐忑间,却见她直接从沙发滚到了地板上。   “砰……”声响清脆。   贺清时:“……”   当下脚步顿住。   身体接触到冷冰冰的地板,霍初雪整个人猛地一震,从睡梦中惊醒。   刚醒来,睡眼惺忪。   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坐直身体。手以来,视线变得开阔起来,眼前似乎有一道阴影。   什么鬼?   她心下一惊,下意识抬起头。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映入眼帘。   与此同时,还有那张清俊、浑然天成的脸庞。   霍初雪:“……”   赶紧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可以么?   ——   上午连着两台剖宫产手术,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下手术后,霍初雪觉得有些累。关键是犯困,困意来袭,来势汹汹,根本招架不住。   春困果然不是盖的!   她到办公室去喝水。原本没想在办公室睡觉。可身体一沾到沙发,没过多久就睡了过去。   霍初雪知道自己的睡相。借用好闺蜜乔圣晞的话就是:猪的睡相都比她好看。   所以,她那么难看的睡姿不仅被贺清时看到了。她滚下沙发的窘样也被他看进了眼里。   此时此刻霍医生觉得自己好想死!   她赶紧从地板上爬起来,一边整理头发和身上的白大褂,一边问:“那个……贺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贺清时手里提着那袋枇杷,一时间有些尴尬。他贸然闯入人家办公室,明显是打扰了人家休息。   “抱歉霍医生,打扰到你休息了。”   “没事!”霍初雪拼命扯平白大褂,讪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贺清时被她提醒这才想起正事。他把手里那袋枇杷往霍初雪跟前送了送,“你上次说伯母喜欢吃枇杷,我今天给你送过来。”   “伯母?”刚睡醒,霍医生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转不过弯儿来,一时间衔接不上,想不起贺清时口中的这个“伯母”指的是谁。   贺清时善意提醒:“你妈妈。”   “哦……”霍初雪一拍脑袋,这才想起前两天自己跟贺清时胡诌的那些话。   “谢谢,没想到你还记得。”她忙接过,惶恐道:“你这枇杷皮薄肉厚,水分多,还很甜,我妈妈特别喜欢。”   “自家的东西,不值钱,伯母喜欢就好。”话说得客气。   “我先去看看兰姨。”东西送到贺清时不打算久留,他还要去看望兰姨。   霍初雪笑容满面,“好的,贺先生慢走!”   贺清时离开办公室,霍初雪盯着那袋枇杷看了好久。越看越开心,不自觉偷偷笑了出来。刚才的窘态一扫而空。   她取出一颗,剥了皮,送进嘴里。果肉绵软,水分酣甜,似乎甜到了心坎里。   ***   傍晚下班乔圣晞蹭霍初雪的顺风车回家。   她将那一大袋枇杷塞进后备箱。   乔圣晞瞥了一眼,问:“什么东西?”   霍初雪咧嘴一笑,“宝贝。”   乔圣晞:“……”   霍初雪目视前方,专注开车,银色小车徐徐往前开。   乔圣晞坐在副驾上摆弄手机。   摆弄了一会儿她突然出声:“小雪,我听林瑶说昨天中午有个帅哥给你送爱心午餐了?”   霍初雪:“……”   林瑶的那张嘴巴还真是快!   “哪有什么帅哥,是贺清时。”   乔圣晞:“……”   “卧草!”这下轮到乔圣晞震惊了。她直接坐直身体,扭头看着霍初雪,“你这战斗力也忒强了点吧?人这么快就给你送爱心午餐了?”   霍初雪:“……”   好闺蜜脑补的能力要不要这么厉害啊?   霍初雪一手握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撩了撩散落下来的碎发,说:“还爱心午餐,没有的事儿。昨天中午和他吃饭,三十五床那病人出了点事儿,那顿饭就没吃成,我直接回医院了。人家给我打包了一份送到了护士站。”   “你这速度也很溜啊,都约上饭了。”乔圣晞露出姨母般微笑,“照这速度下去,将那老男人收入囊中不是指日可待嘛!”   乔圣晞话里的“老男人”瞬间让霍初雪拧起眉头,浓眉皱作一团。   她不满道:“乔护士,请注意用词,人家哪里老了。”   乔圣晞:“都三十七岁了还不老啊?”   “西西!”霍初雪拍了下方向盘,脸拉下来。   “行啊小雪,这就开始护犊子了啊!”   霍初雪冷声说:“在我眼里三十七岁不算老,看脸去。”   乔圣晞:“你说他不老可没用,得你爸妈说他不老才行。”   霍初雪:“……”   乔圣晞蓦地语重心长起来,“小雪,我太了解你了。你那点小心思藏都藏不住,身边和你亲近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承认那人的皮囊确实不错。可生活是现实的,光有皮囊可没用。”   ***   贺清时送的那袋枇杷实在有些多。霍初雪吃了一些,余下的做了罐头,放进冰箱冷藏。   然后她收到了3班同学聚会的邀请。班长同学也不知道从谁那里拿到了她的电话。在电话里声情并茂,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热情地邀请她去参加此次的同学聚会。   因为之前就和乔圣晞通过气,知道她要去参加,所以她在电话里直接答应了。   这次同学聚会定在周末,在西子人家,一家连锁大饭店。   西子人家是青陵很有人气的连锁饭店,走的是网红路线,价格亲民,深受一些年轻人的青睐。很多人聚餐会友都会来这里。   像这种同学聚会,一般都是班上那些混得好的同学组织的。聚会放在西子人家也算照顾到了那些混得不怎么好的同学。   后面两天霍初雪一直没见到贺清时。   贺清时每天都会来医院看兰姨。不过两人的时间点合不上。他来医院的时候,霍初雪基本上都在手术台上。愣是一直没碰面。   张淑兰很快就出院了。   出院那天,贺清时来医院接她。   他照旧穿着一身深色西装,清冷矜贵,也显得刻板。   通过接触霍初雪发现他基本上不穿别的衣服,每次都是西装。而且都是深色系,冷色调,灰、黑、藏青三色轮转。   霍初雪给张淑兰签了出院证明。贵叔办好了出院手续,东西也已经收拾好了。   夫妻俩给产科每个医护人员都道了谢,感谢大家伙的照顾。尤其是方茹和霍初雪。   老两口给众人郑重鞠了一躬,“谢谢大家。”   明明相处的时间并不久,可真到了出院的时候,霍初雪反而有些伤感。大概是离别不分大小,不分场合。   方茹说:“好好把孩子带大,你们俩付出这么多,孩子以后会回报你的。”   霍初雪抱了抱张淑兰,“照顾好自己,有事给我打电话。”   站在产科住院部十六楼的阳台上,她眼睁睁的看着贺清时的车子载着两个老人驶离自己的视线。   她想,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贺清时了吧。 第12章 11棵树   同学会的时间很快便来临了。   周日那天傍晚,霍初雪和乔圣晞一起赶去西子人家。   西子人家和第一医院隔得有些远,完全是两个方向。两人提前了半个小时出发,可下雨天,路况不好。又是晚高峰,车子堵了几十分钟。   所幸最后踩点到了。   网红饭店,金碧辉煌,很大,人走在里面像是置身于迷宫中。   两人还是问了工作人员才找到616包厢。   站在包厢门外,乔圣晞不禁渍渍两声,“小雪,你还别说,这饭店设计的很独特。咱们那几个老同学还是很有眼光的嘛!”   医院工作忙,霍初雪没那个心力应酬,朋友也没几个。平日里出门会客的机会并不多。她也是第一次来西子人家。一路都在暗中观察这家饭店。   她耸耸肩,右手触到冰凉的门柄,“是挺漂亮的。进去吧。”   乔圣晞:“好。”   包厢里围坐一团,欢声笑语,看上去很热闹。到场的不仅有同学,还有老师,人数比霍初雪预计的还要多。基本上3班的同学都到了。   十多年没见,咋一看过去都是生面孔,一个都不认识。仔细分辨才认出班长大人。   班长宋明,顶着硕大的啤酒肚,短发打着发蜡,油光可鉴,怎么看怎么油腻。   宋明高中时期就是一个浑圆的胖子,肥嘟嘟的脸上全是肉,分外可爱。如今这些年过去,他不见瘦,反而越发圆润了。   倒是她和乔圣晞这么多年过去,长相都没什么变化,人家一眼就认出来了。   宋明赶紧迎过去,“两位大美女,真是让人久等啊!我们这一大群人可都等着你俩呢。”   乔圣晞看着宋明,嫣然一笑,打趣道:“班长大人气色瞧着不错啊,越来越有福相了!”   宋明:“……”   宋明咧嘴笑了起来,“这不是单位伙食太好嘛!”   宋明如今是青陵某局的一局之长,算是混得好的,一脸的官相。   霍初雪和乔圣晞学生时代就是班上的美女。尤其是乔圣晞,妥妥的班花一枚,不少男生偷偷暗恋她。   这么多年没见,两姑娘出落得越发出挑了,楚楚动人。在座有些男士眼睛顿时一亮。   这次一共来了三位老师。班主任刘老师,数学老师李老师,还有物理老师郑老师。   十年未见,三位老师苍老了不少,脸上岁月的痕迹无比明显。   两人和三位老师简单地打过招呼后,便入座了。   她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外头开始下雨了,一滴滴雨水敲打着玻璃,阴冷沉郁。   窗户外是饭店后院,种了很多绿植,葱郁翠绿。几株不知名的树木抖动着叶子,筛下点点细雨。   看着这些树,不知为何,霍初雪竟然又想起了岑岭别墅里的那棵枇杷树。   近来几天都是这种天气。雨一下,气温便降低了不少。   乔圣晞扯了扯霍初雪的风衣衣袖,压低嗓音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霍初雪不明所以。   “人啊,看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确实。”乔圣晞深表认同:“咱们班这些男生啊,个个歪瓜裂枣,也就周末还能看看。”   刚说到曹操,曹操便到了。   周末和邹依姗姗来迟。不过俊男美女,养眼登对,倒是在众人面前狠狠地撒了把狗粮。   邹依今天穿了条白色长裙,仙气飘飘。妆容精致,一看就是特意倒腾过的。   不像霍初雪和乔圣晞,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出门了,比随意还随意。   夫妻俩和老师们寒暄。邹依礼貌得体,落落大方。哪里还有当年自卑敏感的影子。   乔圣晞冷冷地说:“小雪,纪梵希呢!”   霍初雪远远看了眼邹依身上的那条裙子,纪梵希的早春新款,她和乔圣晞之前还在杂志上见过。   霍初雪点点头,没吱声。   “迟到了啊!周末你说咱们这些老同学多少年没见了,这么重要的日子,你竟然还给我迟到,说不过去了啊?”宋明数落周末的同时,目光又落在邹依身上,好半天才将她认出来。   “我去,邹依!”宋明嗷嗷大叫:“你俩啥情况啊?好啊,周末,有好事都不通知我!”   周末笑着说:“婚礼办得仓促,没来得及通知大家,抱歉!”   “我靠!都结婚了!你俩这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好了吧?”   “罚酒,必须罚酒!”   “对,罚酒!”众人附和。   ……   七嘴八舌,包厢里一阵哄乱。   周末夫妻到的晚。只有霍初雪身旁还有位置。邹依坐到了她边上。   邹依笑着说:“路上一直堵车,不然早该到了。”   霍初雪冲她微微一笑,“雨天一直都容易堵车,我和西西还是提前从家里出发的。”   邹依:“我也一直催周末早点出发。可你也知道周末那人做事总是不紧不慢的。”   人差不多来齐了,开场。   刘老师是班主任,端着酒杯说开场白:“一晃眼十年过去了,我们这些长辈都老了。一毕业,大家天南海北,分隔一方。像今天这样聚在一起,人来得这么齐,还是头一次。说起来这还是咱们3班第一次聚会。大家伙都来了,老师我特别欣慰。刚在路上我还跟你们李老师和郑老师说,我们这几个老骨头今晚一定要陪你们这帮年轻人一起疯一疯。”   李老师说:“宋明一给我打电话,我就直接决定来了。这么多学生当中,我还是最喜欢你们班。”   有人扯着嗓子说:“李老师,您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您可是说‘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对对对,很多老师都说过这句话……”   “哈哈哈……”大家伙一阵哄笑。   说话间,彼此间的距离也被拉近了了。   大概实在是太多年没见,又是毕业以后的第一次同学聚会,还有老师在场。和以往的同学聚会都不同,这次氛围明显要好很多,同学之间也亲切了很多。   酒过三巡,大家伙都有些喝高了。   霍初雪也难以避免被那些男同学灌了两杯酒。好在从小跟着她爹练出了酒量,倒也不至于喝醉。   几个老师上了年纪,喝了酒话就更多了。   班主任刘老师,头发白了一半,端着半杯红酒,一时间有些感慨:“其实李老师真没说错,你们3班纪律真是差。坐在后排的谢洋和尤飞那几个不认真上课,天天逃课,和老师唱反调,把不少女老师气哭了。那会儿我记得你们的英语老师苏老师被他们几个气哭好几次,偷偷在角落里抹眼泪。苏老师是名校高材生,刚毕业没多久,那么年轻。我气不过,要教训你们这几个臭小子。可苏老师拦住我,说你们年纪小,难免会犯错,以后会好的。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可惜呀后面就没了……”   刘老师毫无预兆提到苏老师,包厢里瞬间陷入静默。几个老师当即陷入哀痛的神情。   郑老师叹了口气,“人事无常,那么一个负责任的老师说没就没了。”   有人循着回忆说:“我记得霍初雪是英语课代表,苏老师可喜欢她了。”   霍初雪神色一僵,眼神暗淡下来。一股刺痛感蔓延全身。   被点名的谢洋和尤飞,被刘老师提起过去那些囧事,也是满脸愧疚感。尤其是谢洋,3班混混界头头,都无地自容。   谢洋哑声说:“那个时候不懂事,年少气盛,不愿静下心来读书。整天就知道跟那些人到处瞎混。苏老师年纪轻,又是女老师,看她好欺负,我和尤飞他们就喜欢和她作对。可惜后面都没机会和苏老师道歉了……”   声音越来越低,到了后面彻底失声了。   有女生压低嗓音偷偷问一句:“苏老师怎么走的?”   另一个女生说:“你不知道啊?望川地震,苏老师当时正好在那里……”   ——   霍初雪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胸闷得厉害。   她和乔圣晞说:“我去趟洗手间。”   “去吧。”乔圣晞拍了拍她手,“别想太多。”   霍初雪去洗手间洗了个脸。   洗手间连着酒店后院。穿过一条不太长的走廊,后院就到了。   路灯昏黄,雨丝缥缈,早春的清寒无孔不入。   她站在屋檐下,注目着漫天雨雾出神。   风一吹,雨丝打在脸上。她不自觉拢了拢风衣的衣领,抱紧手臂。   雨一直下不停,气温变低,霍初雪觉得有些冷。   迷蒙雨雾里,几株新树瑟缩飘摇,叶片宽大,脉络清晰。雨水顺着宽大的叶片不断往下渗,滴滴答答。   走近了她才发现这几棵树是枇杷树。翠绿生涩的果子隐在叶片后面,若隐若现。   和岑岭的气候不同,三月份,青陵的枇杷还不能吃。   站了几分钟,清醒了下脑子。她转身回包厢。   推开包厢门,半低着头,也没仔细看包厢里的人,直接走了进去。   直到走近后,一抬头,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面露震惊。而整个包厢,她一个人都不认识。   哦,错了!还有一个人她是认识的。 第13章 第12棵树   霍初雪仔细看了看周边的人,确认了一下,她确实一个人都不认识。   很显然,她是走错包厢了!   她突然闯入,让原本热闹了欢腾的包厢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所有人纷纷停下手头动作,看着她。   她正欲尴尬地解释,说自己走错包厢了。谁知耳畔毫无预兆地惊现一个熟悉低沉的男声,“霍医生?”   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以至于当下听到,心尖发颤,咯噔一下。   她顺着声源处望去,只见贺清时隐在人群里,眉目平和。   他没穿外套,白衬衫纯净,中规中矩,不见一丝褶皱,衣摆扎进藏青色西装裤里,灯光下泛着浅浅光泽。   他朝她走过去,步调显得有些急促,衬衫衣摆抖动。   站定,难以置信地开口:“霍医生怎么会在这儿?”   声音清润,但压得很低很低,不动声色。   她讪笑,小声解释:“走错包厢了,真尴尬!”   话语里流露出浓浓的无奈。   贺清时福灵心至地继续问:“同学聚会?”   “是的。”霍初雪点点头,微微抬眸,扫了两眼。包厢里男男女女,一张张年轻面孔,把酒言欢,气氛非常活跃。   多半是贺清时班上的学生们。   果不其然,他紧接着就说:“3班的辅导员离职,我们给他办欢送会。”   两人说话间,学生们好奇的目光一直围着他们打转。毕竟在贺教授身边看到女性真是太稀罕了!   江暖站在角落里,偷偷打量霍初雪。这个年轻的女人无疑是漂亮的,五官精致,面容清丽,普普通通的豆绿色的长款风衣愣是穿出了明星的效果。   “贺老师,这位美女是谁啊?”3班的班长带头起哄。   “美女,自报家门呗!”其他学生纷纷响应,包厢里一时间闹哄哄的。   贺清时抿了抿嘴,“一个朋友。”   “哦……朋友……”学生们扯着嗓子,一脸暧昧。   3班的辅导员孟老师同样是个年轻的男人,参加工作没过多久,喜好热闹。他提议:“既然是贺老师的朋友,留下喝一杯吧?大家说怎么样啊?”   “好啊!”整齐划一,嗓音响亮。   霍初雪倒也豪爽,来者不拒。她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仰头一饮而尽。   “大家好,我是霍初雪,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好!”   “好酒量!”掌声四起。   “不胜酒力,就这一杯。我还有事,就先失陪了。”她看着贺清时,“先走了。”   贺清时:“好。”   ——   都二十七八岁了,班上大多数同学也已成家。成了家,自然不能玩得太晚。聚会散得很早,十点不到就散场了。   乔圣晞的老公不放心她,聚会还没结束就来接人了。散场后直接就把人接走了。   和一群同学道别过后,霍初雪和周末夫妻俩垫后。   她站在饭店门口,身影显得有些单薄。长风衣被风撩起一个衣角,里头白色的线衫一闪而过。   周末撑开伞,邹依挽住他手。   周末细声询问:“小雪你自己有没有开车?要不坐我们的车回去吧?”   霍初雪:“我有开车过来,你们先走吧。”   邹依催促:“我们快回去吧,我明早有个访谈,要赶紧回去熟悉一下台本。”   周末:“你就喜欢临时抱佛脚。”   “我这不是之前一直没时间嘛!”   夫妻俩很快消失在雨雾里。   周末走到停车场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忘记问霍初雪有没有带伞了。   见邹依坐进车里,他转身欲走。   邹依见状忙喊住他:“哎,你去哪儿?”   周末告诉她:“小雪应该没带伞,我去撑她过来。”   邹依面色一变,“小雪她怎么可能会没带伞,如果真没带伞刚才怎么不让我们撑她。你就别瞎操心了。”   周末想了想也是。收了伞坐进主驾,“那我们回去吧。”   邹依微微一笑,“好。”   ——   雨下个不停,雨声潇潇,嘈杂的声响一直萦绕在耳旁,像是有很多歌者在吹拉弹唱,很混乱。   霍初雪听在耳里,更觉烦躁。   雨里起了雾,檐下一盏廊灯,光线不足,更添几分朦胧。一层雨隔开视线,整座城市只剩一抹细小剪影,灯火阑珊。   她站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雨势减小。正打算冒雨跑去停车场。却见一把黑伞盖过自己头顶,隔绝了外头澜澜雨声,在她眼前投下大片阴影。   她一怔,猛地抬头,对上男人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   他那双眼睛生得极好,丹凤眼,眼尾狭长,眼眸漆黑深邃,如一滩化不开的浓墨。   “没带伞?”一开口,嗓音清冽如泉,惊了一地的雨水。   “贺先生你还没走?”她面露震惊。   贺清时伸手揉揉眉心,似是有些累,“那群孩子闹腾得厉害,刚散场。”   “去哪儿?”   “你撑我去停车场吧。”   “好。”   两人并排往停车场方向走。步调一致,出奇的和谐。   江暖刚才不小心把手机落在包厢了。她去取了手机回来,刚看看到这一幕。   两人共撑一把伞,背影渐行渐远。   她用力掐了掐掌心。   ——   “谢谢贺先生。”将霍初雪送到停车场,她坐进车里,礼貌地跟贺清时道谢。   他却半天不走,只静静望着她。   霍初雪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喝了酒不能开车。”   霍初雪:“……”   “哦!”她哑然失笑,“我都忘记了。”   贺清时的语气不容置喙,“你坐我的车,我送你回去。”   “你刚没喝酒?”   “没有。”   霍初雪心情不佳,没心思抠这些小细节。她直接坐进了贺清时的车子。   银色小车,车身澄亮,落满雨水。   贺清时专注开车,缄默不语。车厢里静谧,均匀的两道呼吸。   雨水敲击车窗玻璃,斑驳陆离。霍初雪看着窗外的世界,心绪不宁,一阵烦躁。   “贺先生。”她出声喊他。   他探头看她,“怎么了霍医生?”   “我们找个地儿喝一杯吧。”她单刀直入。   贺清时:“……”   贺清时一愣,半晌才出声:“去哪儿?”   车子刚好路过一家日料店。她往外头瞥一眼,明亮灯火落入她眼里,当即决定:“就这家日料店吧。”   贺清时往外头看,日料店鎏金的招牌在迷蒙的雨雾里莹莹发亮,分外醒目。   他踩下刹车,轻声说:“好。”   ——   日料店的环境清幽雅致,气氛很不错,这个点还有很多食客。   霍初雪随便点了几个菜品,叫了清酒。   吃什么不在意,关键是找个人说话。这个雨夜,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   餐桌上摆着一捧绣球,紫色小花怯生生绽放。   灯光很暖,映照着男人的脸都是暖的,褪去冷冽。   贺清时中规中矩坐着,坐姿很正式,生硬而刻板。   他脱了西服外套,只穿一件单薄衬衣。白衬衫熨烫平整,不见褶皱,领口的纽扣扣得一丝不苟。   霍初雪盯着衬衫最上面的一颗纽扣,盯了好几秒,似乎连上头的花纹都看清楚了。   贺清时隐隐察觉到她的目光,有些不自在。   他低低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霍医生在看什么?”   霍初雪这才收回目光,笑着摇了摇头。   My own true love   My own true love   At last I've found you   My own true love   No lips but yours   No arms but yours   Will ever lead me   Through Hea.ven's doors   ……   店里循环着一首英文歌,歌词听着有些熟悉,可霍初雪愣是想不起歌名是什么。不过夜不重要了。   霍初雪举着酒杯,自顾喝着酒。   “你怎么不喝?”   “开了车。”贺清时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露出一小搓衬衫袖口,干净又清爽。   她挑眉笑起来,很像一只俏皮的黑狐狸,“贺先生不知道二十一世纪有代驾?”   贺清时:“……”   霍初雪给他倒上酒,“这酒不烈,喝不醉。”   “我不喝酒。”男人很固执。   “刚才在包厢你那群学生那么闹腾,你也没喝酒么?”   “他们知道我不喝酒,不会勉强我。”   “倒是我强人所难了。”知道他执拗的性子,她遂不再勉强。   说是找个人说话,其实两人的交谈并不多。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可无从开口。心里压着很多事,每一件似乎都值得拿出来与他细说。可一时之间又找不到一个突破口。   “贺先生的牙疼好了吗?”有点像是在没话找话。   “已经好了,谢谢关心。”   两杯过后,霍初雪似是有些醉了,半趴在桌沿,懒洋洋的样子。   她慢慢晃着杯子里的酒水,透明的液体晃动,打着水花儿。眼神又不自觉转向贺清时的领口。这次比之前还直白裸.裸,毫无避讳。   贺清时面露不解,“霍医生究竟在看什么?”   “你能不能把最上面那颗扣子解了。”酒壮怂人胆,喝了酒,脑子不太清晰,话没过脑子就冒了出来。   贺清时:“……”   “什么?”   “强迫症,看你捂得这么严实很难受。”   贺清时:“……”   贺清时整个人倏然怔住。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穿衣,长久以来从来没有人跟他提过这点。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抬手把扣子解了。   扣子解开,露出一小截锁骨。常年没露光,周围一圈皮肤极其白,漾着微光。   霍初雪没忍住,贪婪地看了两眼。   “这下强迫症患者看着舒服多了。”她眼神迷离,勾唇轻轻一笑,“上次在粥店就想跟你说了,你总是捂得这么严实不热么?”   热吗?   好像有点。他只是已经习惯了这样。   她不等他回答,又换了话题,“这歌有些熟悉。”   贺清时静静听着歌词,心绪混乱,压制住情绪,“《乱世佳人》的主题曲《我之真爱》。”   “哦,老歌儿。”她呢喃细语:“难怪听起来这么熟悉。”   他从裤袋里摸出烟盒,轻声征询:“可以吗?”   霍初雪抬手,“贺先生自便。”   打火机火苗一闪而逝,青烟缭绕而上,也将烟草味儿铺散开来,四处弥漫。   霍初雪是第一次看到贺清时抽烟。   他含着烟,抽得很慢,仿佛有心事。   霍初雪有些走神,光顾着看贺清时抽烟了。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不复之前清晰可闻,飘得有些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找回思绪,仰头灌一口酒,“我都没见过贺先生抽烟。”   “平时抽得很少。”他就着滤嘴狠狠吸了两口,转头就把烟给掐了。   她随意瞥了一眼,瓷白的烟灰缸里还剩下大半截。   他不像是真的想抽烟,而是只为过一把烟瘾。   烟雾之下,男人那张脸迷离深邃,眼里蕴藏着浓浓的情绪。   霍初雪敏锐地察觉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贺清时的情绪好像变了。   “贺先生你怎么了?”   “那霍医生今晚又怎么了?”他平静望着她,这样反问。   霍初雪:“……”   她蓦地抬头,眼圈儿微微泛红,“想起了一个老师。”   “他怎么了?”   “去世了。” 第14章 第13棵树   这雨一连下了一周,牛毛细雨,洋洋洒洒,大气湿润,氤氲着水气,像是浸了水的海绵。   一周后天放晴,天朗气清。   一遇晴天,气温直线攀升,一下子窜到了三十度。   时髦的姑娘春装都不屑穿了,很多人已经换上漂亮的裙子,光着白花花的两条腿。   贺清时一年四季都那身打扮,除却西装还是西装,仅有的区别就是春夏薄一点,秋冬厚一些。   周五晨起换衣服上班。衬衫套在身上,沿着门襟一颗一颗扣扣子。   手触到领口处最上面那颗扣子,不知为何,蓦地一顿。几乎是一瞬间,脑海里猛地想起霍初雪那晚的话。   “你总是捂得这么严实不热么?”   心思微妙地转了一转,留下那颗扣子没扣。   上午有两节课。   开车去学校,沿途的那些水杉和梧桐树似乎又变绿了,春意愈见明显。   3班的课在第一节。   贺清时总是在打铃前五分钟到教室,下课前五分钟点名,雷打不动。   八点二十五分,他准时出现在教室。   他一现身,原本喧闹的大教室瞬间归于安静。   江暖坐在第一排,目不转睛,典型的好学生模样。   在大学课堂,前三排一般都是好学生,酱油党们都喜欢坐在后面,远离老师的视线。   今天看到贺清时,江暖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他好像有些变了。似乎变得意气风发,精神抖擞了。   “上课!”   坐在江暖边上的是同寝室的姑娘,她凑到江暖耳旁压低嗓音说:“有没有觉得贺老师今天不一样了?”   “怎么说?”   “衬衫扣子。”   江暖顺势看去,远远看见贺清时今天并没有把所有扣子都扣死,而是留了最上面一颗,露出一小截锁骨,骨感嶙峋。   扣子没扣死,多了几分懒散和随性,褪去之前的古板。   “破天荒啊,老人家都转性了!”   “天热吧。”江暖过了好久才收回目光。   “得了吧,贺老师教了我们一学期了,你什么时候看他解过扣子?大夏天都没有!”   ——   上午上完课,贺清时开车去了兰姨家。前两日答应了兰姨要去家里吃饭。   兰姨如今住在青陵郊区的一个老小区。房子是贺清时替夫妻俩租的。   老两口做试管婴儿已经花光了大半生积蓄,望川老家的房子也卖了。   在贺清时眼里,老两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怎么帮衬都不为过。他想给他们买套房子,可老人家固执,愣是不同意。他想请个月嫂照顾兰姨,两人都不让。   他站在门外,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应该是一早知道他要来,贵叔特意给他留了门。   之前有一次他赶着饭点来家里,贵叔在厨房做饭,听不到他摁门铃。兰姨坐月子又不能起身给他开门。他在外头站了大半个小时,只能一遍遍给贵叔发短信,让他来给自己开门。   这次过来门就虚掩着了。   门一开他便闻到了油焖大虾的味道,葱蒜香浓郁,直冲鼻尖。   贺清时每次来都带一大堆东西。他把东西放到地板上,走进厨房。   贵叔果然是在烧油焖大虾。   贵叔笑着比划:“姑爷您来了啊?”   贺清时说:“刚下课就过来了。”   都是自己人,两人没说两句话他便出了厨房,留贵叔继续忙活。   他去看兰姨和小晴天。   小晴天已经二十多天了,就快满月了。长开了不少,皮肤细腻,模样可爱,躺在摇篮里睡得酣熟。   贺清时四处张望。房间很小,杂乱无章,各种东西堆在一起,显得很狭窄。   “没请月嫂贵叔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你贵叔他又不是第一次照顾我做月子,当年生媛媛都是他一个人照顾我的。”兰姨从床头摸一只信封说:“姑爷,这钱我们没用,你拿回去吧。”   贺清时抬眼一看,是之前他偷偷塞给贵叔的。   他没接,“这是给孩子的。”   “给孩子的我们也不能收。这些年我们欠你太多了,你不能一直这样贴补我们。无底洞,填补满的。你还年轻,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我和你贵叔说了,这些年你贴补给我们俩的钱,我们一笔一笔都给你记着,以后一一还给你。”   “没多少钱,您和贵叔不必这样,在我心里你们都是亲人。缈缈如果还在,一定也会这样做的。”   “媛媛刚走那几年,我和你贵叔一直走不出来。我时常抱着媛媛的照片,一夜一夜枯坐到天亮。不敢看到同龄的女孩子,一看到她们,我就会想起媛媛。然后就开始掉眼泪,疯狂地开始想她。可是现在好了,我们有了晴天,他会代替媛媛陪伴我们,再苦再难我和你贵叔都不怕了。”兰姨静静看着贺清时,“姑爷,这么难我和你贵叔都走出来了,你难道还走不出来吗?缈缈泉下有知,一定也不忍心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   “兰姨,我现在挺好的。”   是挺好的,会吃会睡,像个没事人一样,可却不会笑了。   兰姨到底于心不忍,不忍逼他,有些话没摊开来说。   “叮咚……”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姑爷,替我去开下门。”   “还有谁要来吗?”   “应该是医院的人。”   ——   贺清时跑去开门,门一开,霍初雪果然就站在门外。   老旧的小区,楼道口昏暗,一小捧光线照射进来,不堪明亮。她的出现,无疑让人眼前一亮。   她穿了件白色的一字肩衬衫,搭配墨绿色百褶长裙,露出白皙小巧脚踝,白色板鞋纤尘不染,身段娉婷。化了淡妆,唇彩是明亮的裸粉色,衬得人也很有精神。   丸子头,斜挎包挂在身上,手里提着一只果篮,妩媚中又不失俏皮可爱。   贺清时其实很少看到她穿别的衣服,每次见到她基本上都是在医院,她都穿着规整的白大褂,精神干练,也显得清冷。其余几次是风衣,简洁明快,却也不惹眼。   说实话他其实很少关注别人的穿衣打扮,可竟然能把霍初雪的记得这么清楚,想来也是神奇。大概是看她穿了太多次白大褂,别的衣服反而显得突出了,这才有了印象。   看到贺清时霍初雪明显很意外,来之前心里就有期待,却真没想到期待成了真。   距离上次在一起喝酒,他们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见过面了,中间也没联系过。   她嗓音愉悦,眼角眉梢流露出笑意,“贺先生你也在啊?”   贺清时侧身让开,“我今天过来看看兰姨,进来吧。”   霍初雪往地上看了看,“需要换鞋吗?”   “不用,直接踩进来。”   她抬步而入,不禁四下观察起来。   这房子确实小,两室一厅,顶多五十多平米。而且很乱,四目所及之处,各种杂物,零零碎碎,堆得到处都是,站人的位置都好像不够。   贺清时进厨房告诉贵叔霍初雪来了。   贵叔匆忙关小了火,洗了个手,围着围裙直接跑出来,比划手势,“霍医生你来啦?”   霍初雪不懂手语,但也能大致看懂贵叔在说些什么。她微微一笑,“贵叔。”   贵叔赶紧去收拾沙发,各种杂物散落四处,一件一件捡起来。   他指指沙发,热情地说:“霍医生快坐快坐!”   贺清时拉住贵叔,对他打手势,“您先去忙,我来招呼霍医生。”   “好。”听贺清时这样说贵叔又一头扎进厨房。   “请坐霍医生。”贺清时俨然成为半个主人,招待起霍初雪,“喝点什么?茶可以吗?”   “不用了,我进去看看张阿姨。”霍初雪把果篮放在茶几上,眼神四下搜索,“她住在哪个房间?”   贺清时扬手,“左手边那间。”   “霍医生来了啊!”兰姨笑容和蔼,“听到你的说话声了。”   霍初雪面露歉意,“不好意思啊张阿姨,本来应该早点过来,可上午临时接了台手术就给耽搁了时间。鉴于您的情况比较特殊,医院要定期做回访,好及时了解您出院以后的情况,方主任派了我过来。”   类似的定期回访产科也有过,对象一般是疑难杂症,有特殊病史的病人。不过一般都是一个电话的事儿,很少有医生真正上门的。不过是方茹体恤张淑兰一家,才派霍初雪亲自上门一趟。何况霍初雪本人也有点别的小心思。   兰姨感激道:“霍医生工作这么忙还难为你跑一趟。”   “一切都好吧?血排得怎么样?”   “已经排干净了。”   “胃口呢,还好吗?”   “挺好的,一顿能吃两碗米饭。”   “胃口很好啊!”霍初雪笑起来,眼睛很亮,像是染了星光。   “我看看孩子。”霍初雪探身看向摇篮。   小晴天躺在摇篮里,看到霍初雪,乌黑的小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滴溜溜直打转,还不忘咧嘴对她笑。   孩子简直就是天使,他一笑,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要被融化了。   “小晴天都会笑了。”   兰姨眉眼慈爱,笑着说:“比媛媛小时候还要厉害,笑得很早。”   她俯身抱起摇篮里的孩子,笑起来,“长开了不少,越来越可爱了呢。”   兰姨说:“一天一个样儿,变化很大。”   “笑得真好。”   霍初雪捏住小晴天软绵绵的小手,和他说话,“小晴天你好啊!来,叫声姐姐听听!”   “快快长大呀!”   ……   孩子咧开小嘴,笑个不停。   “张阿姨你看,他一直在笑呢。”   兰姨说:“他喜欢你呢,一直对你笑。”   贺清时站在边上,安静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互动,霍初雪眉眼带笑,表情温柔,小晴天天真可爱。一时之间他竟然生出了恍惚感。   似乎跨过漫长的时间长河,十年后的他看到了自己十年前幻想憧憬的,但始终没有实现的一幕。   霍初雪逗着孩子,忽的转头看向贺清时,自然地问:“贺先生你要抱抱他吗?” 第15章 第14棵树   霍初雪这话问得自然,随心而问,也没经过考虑。   她一问完,明显感觉到气氛变了变。   贺清时面色微变,看着怀里的孩子。小晴天天真无邪地冲着他笑。   他觉得自己气血翻涌,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兰姨小心翼翼观察着贺清时的脸色,转移话题:“霍医生,晴天该喂奶了,你帮我把奶瓶拿过来。”   霍初雪果然被转移注意力,“奶瓶放在哪儿?”   兰姨抬手指了指右手边的长木桌,“在温奶器上放着。”   贺清时抿嘴道:“我去看看贵叔饭有没有烧好。”   颇有一股落荒而逃的狼狈。   霍初雪冲好奶粉,坐在床边给小晴天喂奶。   小晴天用力吮吸着奶嘴,吃得格外满足。   霍初雪问:“张阿姨,贺先生是不喜欢孩子吗?”   每次提到孩子,贺清时的表情就有些不对劲,之前她就感觉出来了。   兰姨轻轻叹一口气,感慨道:“他不是不喜欢孩子,他是害怕孩子。”   ——   夫妇俩很热情,一定要留霍初雪在家里吃中饭。盛情难却,她只能留下。   贵叔的厨艺很不错,都是家常小菜,味道却相当可口。尤其是那道油焖大虾,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贵叔夫妻俩为人亲切热情,霍初雪喜欢和他们相处,就像是跟自己家人相处一样。   一顿饭她吃得倍儿饱。倒是贺清时,好像胃口不佳,没怎么吃。   霍初雪下午要回趟父母家,不宜久留,午饭过后坐了一小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贵叔给她送了一大箱枇杷。   霍初雪很惶恐,忙推辞:“我今天没开车来,拿不动的。”   她的车子今早被林瑶借去接朋友了,来这边还是坐的地铁。   贺清时却说:“我开车送你回去。”   霍初雪:“……”   贺清时替她把那箱枇杷拎下楼。绕到车后直接放进后备箱。   霍初雪拧开副驾车门却意外看到一本书。   那书是《风声雨声》,应该是之前她在岑岭别墅见到的那本。书倒开着放在副驾上,书页平整。很明显贺清时之前刚翻过这本书。   贺清时放好枇杷,见霍初雪开着车门,半晌不坐进去。   他快步走到她身侧,“怎么了?”   不等她回答,他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本书。   他哑然一笑,赶紧把书拿掉,“不好意思,忘记拿了。”   霍初雪笑笑,没说话。心情却有些复杂。   她坐进车里,贺清时也坐到主驾上,发动车子。   上次喝完酒就是他送她回去的。这次轻车熟路,直接往第一医院开。   霍初雪如今住在第一医院的职工公寓楼。   从贵叔家过去有些远,那段路似乎变得无比冗长。   车子离开小区,驶进静谧的街道。   这条路上车流少,远离喧嚣,无比宁静。偶有几个行人路过,步履匆匆。   路旁成排的水杉挺直枝叶,高耸入云端,翠绿养眼。   天格外蓝,近乎纯净,云朵随风轻轻追逐。   蓝天碧树,生生让早春平添几分绚丽。   “你太太很喜欢丝萝么?”两人一直没说话,隔了好久霍初雪才打破周围的寂静。   “嗯?”贺清时专注开车,一时间没接上霍初雪的茬。   “丝萝,《风声雨声》的作者。”   “对,丝萝是我太太最喜欢的一个作家,家里收藏了她很多书。”   “你那本是特签吗?”   “不是,当年《风声雨声》销售的时候特别火,我太太抢了很多次都没抢到特签。”丝萝的特签书在当年火到一书难求的地步。   “你想要特签吗?”   “什么意思?”   她静静望着他,施施然道:“我可以让丝萝给你补个特签。”   贺清时:“……”   ***   林瑶那边有事耽搁到了,直到傍晚才把车子给霍初雪还回来。   林瑶把钥匙还给她,“不好意思啊霍医生,耽误你用车了。”   霍初雪笑了笑,“没事儿,也没着急用。”   不过回趟父母家而已,不着急。   她回父母家,乔圣晞蹭她的顺风车回娘家。   贵叔送给她那箱枇杷,她分了一些给姑姑,又给了一些乔圣晞,余下自己带回去给母亲吃。   乔圣晞接过袋子,低头往里面一看,“枇杷?哪里来的?”   “张阿姨给的。”   “你下午去人家里了?”   “嗯,例行回访。”   乔圣晞“切”一声,一语道破:“你那点小心思全写在脸上了,见到人了没?”   霍初雪:“……”   真是一点都逃不过好闺蜜的眼睛!   “见到了,还在一起吃了顿饭。”   “可以啊!”乔圣晞深表欣慰,“知道给自己制造机会。”   “西西,你不反对了?”霍初雪扭头睨好友一眼。   “我从来就没反对过好伐!”乔圣晞看着她,说:“我太了解你了,认定了的事情根本就不会改变主意。就像当初学医,你全家反对,你姑姑更是反对得厉害,你还不是去学了,最后还偏偏进了最苦最累的产科,可把你姑姑气的。周末的事情也一样,你从小就喜欢他,我们身边这些人都认为你和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后面邹依出现,周末选择了她。你说不喜欢他就不喜欢了,干脆彻底,毫不拖泥带水。”   “你这个人向来明白自己的心,有自己的主见,知道自己想要的什么,会给自己做决定。我上次跟你说那些话,只是让你认清楚这条路注定荆棘丛生,不好走,一旦踏足,势必头破血流。可就像你自己说的,这是你自己的人生,身为朋友提提意见可以,却不能代替你做决定,路总归是要你自己走的。”   大概这就是真正的朋友。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无论好坏,她会替你分析利弊,但不会干涉你的决定。决定权始终在你自己手里。一旦你做出决定,他们只会无条件支持你。   要不是在开车,霍初雪真想伸手给乔圣晞一个大大的熊抱。   她分外感动,“西西,你真好!”   乔圣晞嫌弃道:“少来!”   “小雪我不得不提醒你,虽然你爸妈那里阻力很大,可首要的还是贺清时,这个男人很长情,对死去的妻子感情很深厚,你确定能让他对你动心吗?”乔圣晞自上而下瞄了霍初雪两眼,悠悠道:“你霍大医生虽然姿色是有几分的,可人家长得也不赖,而且他穿的那些衣服一看就是有钱人,人家还不定看得上你。”   霍初雪:“……”   是亲闺蜜没错了!   其实乔圣晞不说,霍初雪也知道贺清时应该家境优渥。毕竟他开的那辆奥迪也是一百万打底的。他平日里穿的衣服鞋子也全是大牌。只是那些牌子低调,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普通品牌。   要不是她和乔圣晞平素关注时尚圈,不然也不见得能认出来。   一个大学教授能这么阔气,想来私下肯定做了一些投资的。   不过这些外在的东西对于她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她家里的条件不说大富大贵,盖过青陵一些普通人家也是绰绰有余的。   诚如乔圣晞说的,她最大的阻力始终都在贺清时身上。   想到这里,她又不免想起今天下午在贺清时副驾上看到的那本书,硬生生生出了几分惆怅。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呀! 第16章 第15棵树   霍广源和谢明柔夫妇如今住在青陵的一个小镇糖水镇。   糖水镇是青陵西边的一个旅游名镇, 京杭大运河从中穿过, 是地地道道的江南水乡。   近几年随着周边水乡旅游业的蓬勃发展,糖水镇日渐繁华。   霍初雪的父亲霍广源厨师出身,年轻的时候在多家五星级酒店任职。后面眼看着小镇旅游业发展起来,他赶着潮流, 便辞职回乡开酒楼去了。   “糖水人家”开始只是规模不大的小饭店,后面牌子越做越大,名气越来越响亮, 赫然发展成为整个糖水镇最大的酒楼, 在整个青陵也赫赫有名,是当地的网红酒楼。在网上被炒得无比火热,大众点评上的评分高达8.9分。基本上来糖水镇旅游的外地游客,都要来店里点上几道招牌菜。   母亲谢明柔是国内知名的言情作家,笔名丝萝, 是省作协的重要成员。生得也是小家碧玉, 明眸皓齿,典型的江南水乡美人儿。   谢明柔为人低调,马甲护得很严实,镇上的人都不知道她的作家身份。霍初雪也是上初二那年才偶尔得知自己有个写小言的娘亲。周边人只知道“糖水人家”有个美女老板娘,待人热情。   霍初雪自从去第一医院工作, 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回家的时间不定,看她忙不忙。   她目视前方,专注开车,白色小车徐徐往前开。   乔圣晞坐在副驾上摆弄手机。车厢里一时之间陷入静谧。   从青陵市区开车去糖水镇需要一个半小时。到镇上刚好日薄西山, 暮色四合,是饭点。   车子穿过一幢幢低矮的古楼,炊烟袅袅,霍初雪闻到了阵阵饭香。   霍家,周家,乔家沿河而建,并排而立,中间只隔着一堵墙。   霍初雪绕到车后取了那箱枇杷,周末的车刚熄火,他和邹依一起从车里下来。四人难得撞到了一起。   邹依穿一身职业装,干练利落。   看到两人,她当即扬起笑容,热络地打招呼:“小雪,西西你们今天也回来啊?”   乔圣晞历来是不怎么待见邹依的,在她心目中邹依就是一个横刀夺爱的白莲花。邹依高二转学到青陵一中,他们四人成为同班同学。乔圣晞和邹依说的话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   一开始乔圣晞是看不惯邹依土里土气,一身穷酸样儿。后面邹依和周末走到一起,乔圣晞就更加讨厌她了。   而霍初雪和邹依的关系不算热络,勉强算是普通朋友,见面笑脸相迎,互相打招呼是免不了的。中间隔着一个周末,不能走得太近,可太生疏也不行,毕竟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   然而乔圣晞其人,讨厌一个人从来都是表现在脸上的,连做表面功夫都不屑。   相较于邹依的热情,乔圣晞无比冷淡。她几乎都没看邹依,提起包就进了自家家门,“小雪,我晚点来找你。”   邹依:“……”   邹依的笑脸顿时僵住,周末站在一旁脸色也很冷。   见此情形,霍初雪无比尴尬,手里抱着那箱枇杷站立难安。   她笑得有些牵强,“真是巧了,你们俩也今天回来啊!”   邹依快速化解情绪,换上暖心的笑容,“电视台忙,一周也就能抽出一天时间回来。”   霍初雪夸赞:“还是你孝顺,难怪周叔叔和邓阿姨那么喜欢你。”   邹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勾唇一笑,“爸妈也很喜欢你啊!”   她默默听着,“等会儿和周末来家里玩儿,我先回去了。”   她抱着那箱枇杷,踏进家门。   ——   一踏进家门,霍初雪便闻到了浓郁的菜香。霍大厨围着围裙在厨房忙碌。   “爸,我回来了。”   霍广源掂着锅,不断翻炒,大火在锅里扑腾,五花肉被煸炒出阵阵浓香,直逼鼻尖。   她深深吸一口,觉得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就被勾起来了。   听到她的声音,霍大厨哼一声,不满道:“丫头片子还知道回家,都一个星期没回来了。”   她爹傲娇惯了,就得人哄。   霍初雪赶紧撒娇,“我这不是医院忙嘛!一空下来我就回来了,想吃您烧的菜。”   “就你忙!”霍广源斜女儿一眼,老生常谈,“成天泡在医院,男朋友都不知道找一个。你妈妈让你姑姑给你介绍对象,可你倒好,愣是不去你姑姑家一下。够能耐的啊,霍初雪!”   霍初雪:“……”   “我娘亲呢?”前方高能,闪人要紧。   “卧室睡觉呢。”   “我去喊她下楼吃饭。”霍初雪身形一闪出了厨房。   噔噔噔跑去二楼喊母亲。   谢明柔刚起床,穿了条流苏长裙,气质温婉。   “妈妈,下楼吃饭了。”霍初雪走上前挽住母亲的手,母女俩就跟两姐妹一样,“我给您带了好多枇杷回来。”   谢明柔笑着问:“哪里来的枇杷?”   “一个病人家属送的。”   “你们医院不是不让收病人东西吗?”   “几斤枇杷而已,人家家里种的,不碍事的。”   谢明柔下楼尝了两颗,渍渍赞叹:“这枇杷好甜,是岑岭产的吧?”   “娘亲真有眼力。”霍初雪竖起大拇指,“就是岑岭的枇杷。”   谢明柔说:“岑岭那带气候好,也就那边的枇杷好吃,咱们青陵比不了。”   她掂掂那箱枇杷,重量很足,“这么多肯定吃不完,你给你周叔叔家送点去吧。”   霍初雪想起邹依的态度,不太想去,“别了,还是让我爸做成罐头吧,您不是喜欢吃枇杷么,留着当零嘴。”   “行吧。”   ——   一家人在一起吃过晚饭后,霍广源就去了酒楼。   霍初雪挽着母亲的手出去散步,消消食。   小镇就这么大,到处都是熟人。   “明柔女儿回来了啊!”   “是啊!”   “小雪,今天回家辣!”   “是啊,王阿姨好。”   ……   一路上都有人打招呼。   近年来随着旅游业发展,水乡的夜晚越发喧哗热闹,张灯结彩,到处都是游客。   母女俩沿着河边慢慢走,悠闲自在。   晚风清凉,吹在人脸上很舒服。   “妈妈,家里还有《风声雨声》的样书么?十年前的那版。”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谢明柔不明所以,“有倒是有,不过就是要找,不知道被我塞到哪个角落去了。”   “我一个朋友是您的书粉,特别喜欢这本书,您能不能送本特签给他?这书绝版了,网上已经买不到了。”   “我回去翻翻看,看看能不能找出来。”   ——   晚上谢明柔在储物间倒腾了好久,最终翻出一本《风声雨声》的样书。   时隔多年,纸张受潮,书页褶皱泛黄,模样有点一言难尽。   霍初雪盯着那本书看了看,面露嫌弃,“好旧啊!就这一本啊?”   谢明柔抖抖封面上的灰尘,“能找出来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家里翻遍了也就剩这么一本了。你如果要再版的我书房里还有。”   “这么旧我都不好意思送出手。”   “你要把它送给什么样的朋友?”   “一个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你能开口找我给人签特签?”知女莫若母,谢明柔觑女儿一眼,一脸不信。   霍初雪:“……”   好在谢明柔也没再追问,毕竟能看她书的多半是女生,以为只是女儿的一个要好的朋友。也就没太在意。   谢明柔说:“书不重要,人家求的不过是我的签名,有签名就行,其他都是次要的。”   霍初雪想了想好像是这样没错。   她把那本书从内而外拾掇干净,母女俩一起去书房。   书房里台灯亮着,暖橘的光束照亮四周,光影朦胧。   谢明柔坐在书桌前,捏着一只黑色签字笔,目光聚焦在女儿身上,轻声问:“写什么?”   霍初雪歪头想了一下,说:“您就写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谢明柔:“……”   谢明柔嘴角一抽,难以置信,“你确定这是特签?”   她咧开嘴笑,胡扯一通,“我这不是劝人家要往前看嘛!”   谢明柔:“……”   谢明柔写完,合上笔帽,悠悠道:“丝萝的亲笔签名书要是挂到网上去卖,不说上万,大几千还是好卖的。”   霍初雪:“……”   谢明柔说的倒也是实话。虽然这位言情小说的开山鼻祖已经封笔多年,可她在圈内的影响力却依旧是响当当的。她代表着八零后一代人的青春。现如今一些读者提到她都瞬间秒变迷妹,女神女神喊她。   霍初雪立即赠送香吻一枚,狗腿道:“谢谢娘亲!”   她看着那本书,心里在想:贺清时啊贺清时,真希望你看得进去,能走出来呀!   ***   晚上乔圣晞来家里找霍初雪玩。   两姑娘靠在阳台上看星星。   那晚的星星又多又亮,璀璨夺目。   阳台对面就是运河,河上灯火绚烂,小舟泛泛,游客不断。   霍初雪想起乔圣晞傍晚对邹依的态度,忍不住说:“西西,你以后对邹依客气点,毕竟她现在嫁给周末了。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别把关系闹僵,周末那里说不过去。”   乔圣晞:“我就是不待见邹依怎么了?一看到她那张虚伪的脸我就不舒服,天生的恶毒女配。”   霍初雪:“……”   好闺蜜对邹依的成见很深啊!   她小声劝说:“你就算心里不舒服,面上好歹做做样子。反正又不深交,没必要弄成这样,见个面跟仇人一样。”   乔圣晞摆摆手,显然不愿继续这一话题,“这事儿你就别管了。” 第17章 第16棵树   一转眼, 三月匆匆而去, 四月到来。周围的林木愈见葱绿,葳蕤生机。   贺清时上完课去了兰姨家吃饭。   兰姨马上出月子了。这一个月贵叔将她照顾得很好,圆润了不少。   两人聊天,贺清时问起小晴天满月的事情“晴天满月您和贵叔是不是操办一下?”   兰姨说:“也没几个亲戚朋友, 请来家里吃顿饭就行了,就不办酒了。”   “您和贵叔努力了这么多年来才等来晴天,不打算好好庆祝一下吗?这是大喜事, 好生操办一下也不为过。”   “我和你贵叔年纪大了, 图省事,就不办了。”兰姨心里很清楚,夫妻俩多有不便,若是办满月宴铁定又是要麻烦贺清时的。   贺清时其实多半能猜到老人家的心思,不过既然他们不愿办, 他也不勉强。   兰姨说:“晴天满月我打算请方主任和霍医生过来, 你看可以吗?她们帮助了我们太多,尤其是霍医生,晴天出生以来忙前忙后的,尽心尽责。我和你贵叔想趁这次机会好好感谢一下她们。”   贺清时:“挺好的,就这么定吧。”   ***   一大早霍初雪跟着方茹查房。   查完房, 方茹把霍初雪叫到办公室。   方茹坐在电脑后面,直截了当地说:“昨天我接到张淑兰电话,说想邀请我们去参加孩子的满月酒。我那天有个学术交流会,去不了。你去不去?”   霍初雪翻了翻排班表, “我那天轮休,有时间。”   方茹有些意外,“你要去?”   偌大的产科,也时常遇到病人答谢医生类似的事情。不过霍初雪拎得清,恪守医患界限,从不越线。所以这次见她要去,方茹还真感到很意外。   霍初雪自然地说:“去啊,去看看孩子,应该很可爱了。”   方茹瞅了瞅侄女,意有所指,“你对这一家子挺上心啊!”   霍初雪:“……”   霍初雪有些心虚,怕被姑姑看出端倪,赶紧寻了个理由搪塞,“我挺佩服那老两口的。”   “要去就给人家回个电话。”方茹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   小晴天的满月宴办得很简单,三五个亲戚朋友在家里吃了顿饭。   贺清时大概是真高兴,席间喝了酒。他的酒量真不怎么样,霍初雪看他只喝了两杯啤酒就有些醉了。   兰姨托霍初雪开车送他回去。   大概是喝了酒,贺清时比往常要多话。一路上说了很多。   说了话儿话,他说:“开下音乐。”   霍初雪点点头,“好的。”   她开了音乐,熟悉的旋律和歌词倾泻而下。   I roamed the Earth   In search of this   I knew I'd know you   Know you by your kiss   And by your kiss   You've shown true love   I'm yours forever   My own true love   ……   竟然又是《我之真爱》!   “贺先生喜欢这歌儿?”霍初雪竖起耳朵听了听,有些诧异。   “好听吗?”贺清时双目紧闭,靠在副驾上,嗓音清润低沉。   “听好听的,我以前听过这歌儿,就是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前不久在日料店就听过,霍医生忘了?”贺清时懒洋洋地掀起眼皮,转头看着霍初雪,眼神平静。   “我是说在那之前。”   “《乱世佳人》这部电影很经典,这首歌是它的主题曲,很多人应该都听过。”   “那可能就是我看电影的时候听过这首歌。”霍初雪没太在意,笑了笑,“这首歌很老了,贺先生可真怀旧。”   贺清时自嘲地笑了起来,“大概是年纪大了,审美比较怀旧。”   霍初雪:“……”   贺清时家在堰山,青陵北郊,远离喧嚣的市区,格外寂静。   这一片多法国梧桐,枝干健硕,葱绿茂盛,蓊蓊郁郁,筛下片片浓阴。   枝头立着几只鸟儿,车一经过,它们扑棱着翅膀一下子就飞远了。   一栋三层的小洋楼,富丽堂皇。霞光映照着白色屋脊,房顶线条流畅,流光溢彩。   透过挡风玻璃,霍初雪看到了一扇被日光韶染成金色的窗。右边墙面的吊兰和凌霄花爬满了整面墙。   仔细一看才发现,别墅后面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种了不少花花草草。   堰山这片,寸土寸金,是青陵顶顶有钱人住的地方。   知道这位贺教授有钱,但豪气成这样霍初雪还是颇感到意外。   房子装修雅致,风格冷硬,入目皆是灰黑白冷色调。很大,很空荡,显得十分冷清。干净整洁,却也了无生气,感受不到烟火气。   送贺清时到家,霍初雪不打算久留。   她从帆布包里翻出之前准备好的书,“喏,给你。”   贺清时懒散地靠在沙发上,掀起厚重的眼皮看了一眼,“什么?”   “丝萝的特签书。”她特意提高音量,咬字清晰。   贺清时:“……”   他一怔,忙坐直身体,伸手接过那本书。   掀开封面,确实是丝萝的亲笔签名没错。   那天霍初雪说能让丝萝给他补个特签,他以为她就是开玩笑,根本就没当真。没想到她真的就给他拿了一本丝萝的特签书过来。   他无比震惊,“哪里来的?”   霍初雪耸耸肩,笑得分外随意,“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妈妈就是丝萝。”   贺清时:“……”   贺清时盯着那书半晌没说话。隔了好久才开口:“谢谢。”   霍初雪也不坐,自顾站着,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贺清时明显跟不上她的脑回路,怔怔道:“好。”   说完拍了拍身侧沙发,“坐下说吧。”   “好。”她提着包,往贺清时身边坐下,帆布包规矩地搁在腿上。   她循着记忆,娓娓道来:“几年前,我们镇上有个老太太年轻丧夫,和独子相依为命。儿子养了一条柴犬,很聪明,也很有灵气,和主人感情很好。   有一天,而立之年的儿子出了车祸,溘然离世。老太太老年失独,备受打击,从此以后只能和这条柴犬做伴。   老太太长寿,活到了九十岁。而那条柴犬则陪着老太太活到了九十岁,寿命比一般的狗都要长。老太太下葬后的第二天,那条柴犬就死了,死在了老太太的墓前。”   她顿了顿,继续说:“这个故事是我小时候听算命先生讲的。神神叨叨的算命先生说是老太太的儿子把命续到了那条柴犬身上,让它代替自己陪伴在老太太身侧。就像你岑岭家中的那棵枇杷树,我想应该也是你太太留下,代替她陪伴在你身侧吧。她一定也希望你能好好的。”   故事讲完,霍初雪不再逗留,起身往门外走,“找个时间,把这书烧给你太太,就当圆她一个心愿。”   ***   那天从贺清时家回去,霍初雪把《乱世佳人》翻出来看了一遍。   她一个人窝在卧室,窗帘被拉上,严丝合缝。室内光线不足,一点点微光乍现。   乔圣晞来家里找她,被这架势吓了一大跳,“搞什么呢你?大白天拉窗帘,这么黑,吓人啊?”   霍初雪回答:“在看电影。”   乔圣晞瞥了一眼地板上亮着的笔记本电脑,画面非常熟悉。   乔圣晞当即乐了,呵一声,“霍大医生,你很怀旧啊!多少年的老电影了你还翻出来看。”   霍初雪看着屏幕,听着台词,越来越觉得熟悉,“我记得我这几年好像没看过这部电影,可我对这部电影却很熟悉,好像之前就看过。可我真的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时候看过了。”   乔圣晞盘腿坐到她身边,说:“说你记性不好你还不信。你忘啦?读高中那会儿上英语课,苏老师经常给我们放电影看,放过这部电影。” 第18章 第17棵树   每年一到四月, 青陵的雨水就会多起来。一连下了一周的雨, 空气湿漉漉,浸润着无数水汽。   贺清时不喜欢下雨天,地面潮湿不说,连带着人的心情都会受到影响。   一入春, 流感增多,他这两天受了凉,直接感冒了。   鼻塞, 扁桃体发炎, 很不舒服,连带着整个人的精气神也不太好。   感冒碰上下雨天,心情愈加烦躁。   车子平稳开进车库。贺清时从车里下来,撑开黑伞。   雨丝稀疏,敲在人脸上却格外寒凉。   对面停车位的车子也正好熄火。   “贺老师早啊!”系主任段文斌迎面和贺清时打招呼。   “段主任早。”贺清时一手提着电脑包, 一手撑伞, 嗓音沙哑。   两人并排往主教楼方向走去。   “听声音,贺老师感冒了?”   “嗯,前两天着凉了。”   “最近这天气忽冷忽热的,贺老师要多注意啊!”   “小感冒,不碍事的。多谢段主任关心。”贺清时客套地说。   “贺老师很敬业嘛, 这么一大早就来学校。”段文斌四十岁出头,身材高瘦,架一副金丝框眼镜,模样斯文。   贺清时:“上午有课。”   段文斌抬手扶了扶镜架, “哪个班的课?”   “14级汉语言3班。”   “3班啊,3班学习委员江暖,这姑娘很不错。”   贺清时有些意外,抬了抬下巴,“段主任知道江暖?”   段文斌笑起来,“这姑娘学习成绩好,上进刻苦,系里年年评优评先都有她的份儿,很多老师都对她有印象。”   “江暖这学生确实不错。”两人走到主教楼一楼,贺清时对段文斌说:“段主任,我先上课去了。”   ——   上午八点二十五分贺清时准时出现在教室。   将电脑连上投影仪,他清了清嗓子,开口:“我有点感冒,麻烦学习委员替我点下名。”   说着就从电脑包里取点名册。   不等他翻出点名册,就听见底下一个女生说:“贺老师,江暖请假了。”   他手一顿,微微抬头,看见第一排江暖常坐的那个位置空空荡荡。   “她怎么了?”从来没缺过课的学生突然请假,他不免询问一下。   同寝室的女生噔噔噔跑上讲台,告诉他:“江暖她人不太舒服,已经和辅导员请了病假了。这是请假条。”   他低头瞥了一眼,没太在意,转手就给放在了一边。   贺清时清了清嗓子,说:“那就由班长来点名。”   “是!”3班的班长麻利地从他手里取过点名册,一个一个念名字。   上午的课结束后,贺清时一刻不歇,直奔高铁站。他定了中午的高铁去望川。   十一点二十三分,列车准点驶离青陵站。   贺清时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风景飞速略过,速度之快,只留下虚无的一抹剪影。   书平整地放在包里。   他取出,轻轻翻来。扉页上一串狂草字,龙飞凤舞。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霍初雪的暗示他又如何看不懂。   只可惜,他已经荒芜了太久。就像是一间在荒野里废弃已久的小木屋,想重新亮起来,也是有心无力。   春生,注定不属于他这种在时间无涯中沉寂许久的人。   ***   林瑶脱单,在西子人家定了包厢,请科室的同事吃饭。   乔圣晞轮休在家,没去。霍初雪一个人跟着科里的同事一起去了。   想来也是凑巧,就是之前高中同学聚会定的那个包厢。   一大群人吃吃喝喝玩玩,闹腾了好久,气氛很热闹。   中途霍初雪去了趟洗手间。   这次她长了心眼,仔细看了包厢号。   上次会走错包厢就是因为她把6看老成了9。   霍初雪今天一天三台手术,手术台站得久了,现如今乏得厉害。没那心力继续和同事们闹腾。   加之乔圣晞不在,她也觉得没意思得很,找了个理由,和林瑶打过招呼后就先走了。   从饭店离开,雨势渐大,雨点噼里啪啦敲打地面,漾起一圈圈水花。   车子经过之前那家日料店,鎏金的招牌在清冷萧索的夜色里悠悠发亮。   远远看到那招牌,霍初雪心思一转,冒出一个念头来。随后就靠边停了车。   她打算一个人到店里坐会儿。   收了伞,推门而入。   店里比外头暖和,暖意融融。大概是下雨天,店里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几个散落各桌。   她四下环视一圈,一个靠窗的位置上,一张熟悉的面孔撞入眸中。   贺清时一个人枯坐着,看着窗外,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   对面是繁华热闹的美食节,两侧商铺灯火通明,招牌莹亮。主干道上车流穿梭,行人遍布。街灯照亮城市的一角,光影之下,雨丝浓稠。   她静悄悄走过去,裙摆摇摇,步履轻盈。   站在贺清时对面,也不出声,抬手敲敲桌面。   桌上几样精致小菜,碰都没碰过。   贺清时被人拉回现实,倏然一怔。扭头却见霍初雪娉婷站在她面前。红色长裙将腰身掐得纤瘦,不堪一握。   “贺先生在看什么?”她盈盈一笑。   “没什么。”他敛了敛神色,忙站起来,声线低迷,有浓浓鼻音,“好巧啊霍医生。”   霍初雪压住裙摆,往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瓷白的酒杯上面,“贺先生这是借酒消愁?”   “没有。”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失意,贺清时矢口否认:“我一个人没事,来这儿坐坐。”   男人逃避躲闪的眼神她看在眼里。   店里很暖,气压低。贺清时觉得自己胸腔沉闷,有些透不过气来。   抬手解了衬衫的扣子。   先是解了一颗,随后又是一颗。   霍初雪注意到他这个动作,盯着他半截白皙的锁骨,看了数秒。   嗯,很性感!   过了一会儿,她径直站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去一个好地方。”   ***   霍初雪开车,车子开出市区,进入高架,七拐八拐,也不知道究竟要开往哪里。   贺清时靠在副驾上,一直闭目养神,也不问霍初雪究竟要带她去哪里。   水天连一线,灯火一闪而过,远远映出古镇的一角,雨雾里,生生变成一帧飘浮的剪影。   贺清时这才知道霍初雪带她去了乡下水乡。   “糖水镇?”他嗓音嘶哑,精神瞧着也很疲倦。   “以前来过吗?”   “之前带学生做古文化调研的时候来过这里。”   “我老家。”霍初雪熄了火,解下安全带,“走吧,带你逛逛。”   晚十点,小镇依旧热闹,很多店还没打烊,灯火通明。   两人各自撑一把伞,沿着河边慢慢走。   游船时不时经过,船桨掀动水面,水波荡漾,水流声一阵盖过一阵。   雨打在石板路上,湿答答冒着水花儿。   鞋底踏过,携风裹雨,一身料峭清寒。   霍初雪的裙子太长,泥水沾上裙摆,落下泥渍。   可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步伐轻快。   “裙子。”贺清时出声提醒。   她毫不在意,“不碍事,回去就换的。”   认识她至今,他也知道这姑娘是不拘小节,随性而为的个性。遂不再提醒。   慢慢转一圈,霍初雪问:“风景如何?”   衬衫领口敞开,有风钻进去,脖子那圈微微发凉。贺清时欲抬手扣上,可一想到霍初雪会看着不舒服,遂作罢。   他从裤袋里摸了根烟出来,自顾点燃。淡淡的青烟冒出来,被风吹散开,烟草味四处流窜。   他就着滤嘴吸一口,慢腾腾说:“挺漂亮的。”   男人抽烟的动作赏心悦目,霍初雪没管住眼睛,多瞧了两眼。   夜风灌满他裤管,男人清瘦,气质疏离,遗世而独立,犹如天外仙人。   她徐徐说:“早些年镇上还没有开发,那个时候古建筑保存得很完整,原始风貌也更为浓厚,比现在漂亮很多。有种质朴的美感,久经岁月沉淀的那种。我特别喜欢。每次心情不好,我就会回来转转。沿着河边走上一圈儿,一座座桥踏过去,再回去心情就变好了。我妈妈说我这人从小就会自我调节,不会被坏情绪困扰。”   她这些话看似说得自然,也就随口这么一说。可事实上,句句都是说给贺清时听的。聪明如他,心里通透明亮,又如何不清楚。   看来这姑娘早就看出他心情不好,可却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问,直接带他到了这里。   下午从望川回来,他的心情糟糕透了,濒临失控。而现在小桥流水人家,走走停停,坏情绪一扫而空,阴转多云。   印象里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在意过他的情绪了。   “谢谢。”贺清时把烟掐灭。   霍初雪轻快笑了笑,没说话,长发飘飘。   两人走到一座拱桥上。那桥上了年岁,历尽时光淬炼,痕迹明显。   两侧商铺的灯光远远映照过来,“明远桥”三个繁体字映入眸中。   霍初雪立在桥头说:“我们糖水镇一共有一百三十五座古石桥,你站着的这座是最古老的一座,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   她迎着风口,风掀起她的裙摆,身段纤柔。昏沉沉的光线之下,她的那双眼睛很亮,荧光闪闪,好似有流萤飞舞。   她领着他走向桥中央,“这里视线很好,是不是很漂亮?”   拱形桥正中间最为高耸,站在那里,视野开阔,大半个小镇的风貌都尽收眼底。漂亮,而让人沉醉。   “前面那座楼是什么?”贺清时的眼睛捕捉到一栋古楼,那楼很高,应该是整个小镇最高的一座建筑。   他有轻微近视,这是夜间,又是下雨天,看不怎么清楚,只隐约可见几个模糊的大字,“糖水人家是吗?”   “对,糖水老家,我们糖水镇的网红酒楼,大众点评上评分8.9,人气特别高。”她颇有一股自豪感,眼尾透着光,“报我的名字可以打八折呦!”   “哦?”他挑眉一笑,心情大好。   如果霍初雪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她第一次看到贺清时笑。 第19章 第18棵树   夜色浓沉, 河面上氤氲着水汽, 整个小镇显得尤为模糊,有股朦胧的美感。   可贺清时脸上的笑,霍初雪却看得分明。那一晃而过的笑容,转瞬即逝, 可她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   其实从第一眼看到眼前这个男人,她就是知道他身上藏着故事。这人古板,作风守旧, 俨然就是一个老年人。他的心更是荒芜之地, 寸草不生。同时也是个深渊,要很多很多东西才能填满。   她从来没有看他笑过。她一度以为这个男人是不会笑的。   她被他的笑容晃了眼,怔肿半天。   待回神时,却见贺清时一直在平静望着她。   他的那双眼睛生得极好,丹凤眼, 眼尾狭长, 眼眸是纯正的深黑色,如一滩化不开的浓墨。   丹凤眼也称桃花眼,可他却丝毫不会给人轻佻的感觉,大概与他的身上疏离寡淡的气质和老派刻板的作风有关。   霍初雪笑了下,语气轻快, “糖水人家是我家开的,贺先生下次如果要去,我让我爸给你打五折。”   贺清时睨她一眼,似是觉得好笑, “不是八折了?”   “给你特殊关照嘛。”   贺清时:“……”   “我爸手艺超赞,远近闻名,你一定要去尝尝。”   贺清时的嗓音被风吹得越发嘶哑,“今天不能去?不是还没打烊么?”   “今天不行,我爸这两天出远门了。”   两人也不再继续走了,就站在桥上细细说话。偶有几个游客从旁经过,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从耳旁拂过。   霍初雪背靠着拱桥,曲起一条长腿,鞋尖抵着地面,暴露在空气里的脚踝莹润如玉,近乎透明。   贺清时不经意间瞥到,忙移开视线。   女人的声音在夜风里又细又软,带着江南水乡人讲话特有的软糯语调,“我实习那年,第一次跟台。碰到的就是一个高危产妇。孩子成功出生,可她自己却没走下手术台。产后大出血,五分钟,就五分钟,手术室里一片混乱,人就没了。我出去通知病人家属,产妇的妈妈揪住衣领骂我,捶打我,精神完全崩溃。那种绝望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件事给我打击很大,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走不出来,怀疑自己学医的初衷。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深陷泥淖,而且陷得很深,走不出来。然后就开始自暴自弃,自我怀疑。”   “我姑姑说是我见的太少,见多了就麻木了。那段时间我一下班就往镇上跑,一个人把镇上这一百多座古桥全部走完。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和时间赛跑,跑赢了也就好了。后面我第一次独立主刀一台剖宫产手术,当我取出孩子,听到孩子的啼哭,那种从心底升起的喜悦足够让我走出曾经的泥淖。”   “有时候,一个人走不出来,并不是他真就走不出来了,他只是还没有碰到一个能让他走出来的契机。”   片刻之间,她飞快地笑了一下,笑容一转而逝,几乎察觉不到,“抱歉啊贺先生,一时间有些感慨,说得多了。”   她抱了抱手臂,“很晚了,回去吧。”   霍初雪撑伞走在前面,背影纤瘦,可全身上下似乎有一股子韧劲儿,不得不让人侧目。很像贺清时早年在望川见过的芦苇,看似柔软,风一吹就断,可坚韧无比,当地人编制成席子能用好几年。   红色的裙摆被风撩起一角。那抹红色落入贺清时眼里,不知为何,他的心脏紧了紧。   今晚她从始至终都没有问过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   漫步走到之前停车的地方,霍初雪问:“你今晚喝酒了吗?”   贺清时摇了摇头,“没有。”   “所以刚才在日料店那清酒只是摆设?”   “我说了我不喝酒的。”语气肯定,像是在跟人保证。   霍初雪打了个哈欠,似是困了,“既然你没喝酒就自己开车回去吧,我就不回市区了,直接回我妈妈家睡了。”   贺清时:“……”   “你明天上班来得及?”   “明天夜班。”   贺清时:“……”   说完霍初雪掉头就走。走了两步路又退回来。   “要跟我一起回去了?”贺清时以为她改变主意了。   却听见霍初雪说:“你感冒了,回去吃点药吧。”   ***   又是一个周一。贺清时给3班上课。   这周江暖倒是来上课了。可面色苍白,瞧着没什么精神,像是大病了一场。   而且向来认真听讲的学生在他的课上整整睡了一节课。这让他觉得很奇怪。   一节课结束,学生们纷纷离开教室。   江暖从课桌上爬起来,懒洋洋地收拾书本。   贺清时迈开长腿走到她跟前,“江暖你怎么了?今天睡了一节课,是不是生病了?”   江暖不敢看贺清时,眼神躲闪,神色也极其慌乱,好像很怕他,“我没事的贺老师,我就是人不太舒服。”   “感冒了?”他的视线投转到女孩苍白无力的面庞上面,“去医院看看。”   女孩嘴唇泛白,毫无血色,“不是,我真没事的贺老师,我先走了。”   颇有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贺清时不禁拧了拧眉。倏忽间意识到之前那个意气风发,乖巧上进的江暖好像不见了!   ——   回办公室,路上碰到3班的辅导员祝老师。   祝老师是新来的辅导员,一个年轻的男老师,接管3班还不到一个月。   祝老师笑着和贺清时打招呼:“贺老师下课啦?”   贺清时停下脚步,“刚给3班上完课。”   他想起江暖近来的状态,不免多问了一句:“祝老师,你们班学习委员江暖最近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祝老师扶住镜架,疑惑道:“江暖她怎么了?”   贺清时:“我看她近来状态不太好。”   祝老师说:“是这样的,江暖上周跟我请了一周假,说是家里出了点事。我问她什么事情,她也不说。我想大概涉及到隐私不方便透露,我也就没有细问。这孩子家里条件不太好,但很懂事,刻苦上进。系里很多老师都知道她。之前段主任还在我面前夸她。贺老师放心好了,江暖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明天我再去找她谈谈心,看看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   霍初雪今天出门诊。   她如今就是个主治,出不了专家门诊,自然就是普通门诊。挂号的病人形形色.色,各种人都有。   霍初雪看了一上午,整个人倦得很。   临近下班的时候,诊室里走进来一对母女。   母亲四十岁的样子,衣着土气,黝黑的脸上全是皱纹,沟壑纵横。   女儿十四.五岁,倒是生得白净,穿着蓝白纹的校服,扎着马尾,模样可爱。只是没什么精神气,面色瞧着有些病态。   霍初雪认得女孩身上那身校服,是青陵三中的学生。   从一进诊室,那妇女就开始指天骂地,骂骂咧咧。说来过去无非就那几句话——   “你这个死丫头,我和你叔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你不好好学习,还跟人谈恋爱,被人搞大肚子……”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真是作孽哦……”   还不断抬手打跟在她身后的女儿,左一下,右一下。   女儿忍着痛,泪眼婆娑,表情很委屈,也不敢吱声。   霍初雪从医这些年,最厌恶的就是这种满口脏话的病人家属。   那妇女嗓门大,一整个诊室都回荡着她尖锐的骂声。   霍初雪和林瑶看看对方,一脸无奈。   她听在耳里,只觉刺耳。她敲了敲桌面,语气沉凉,“这里是医院,麻烦保持安静。你想让全天下都知道这件事啊?”   经她这样一说,那妇女才禁声。   妇女坐到霍初雪对面,从包里取出一张微皱的B超单,说:“大夫,这是我们在县医院查的单子,之前那大夫说已经五个月了,必须引产了。小县城都是熟人,要是让人家知道这事儿,我这老脸都没地搁儿。我带她去小诊所,可人家说月份太大,不敢做,让我们来大医院。”   霍初雪拿起那张B超单看了两眼,孕21周 ,确实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而且B超显示,有出血迹象。   她之前觉得女孩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没想到实际年龄还更小,只有十三岁。   她忍不住感叹,现在的孩子真是早熟。十三岁就谈恋爱,还偷食禁果。想当初她十三岁啥都不懂,整天就知道跟着乔圣晞和周末到处疯。   女孩穿一身宽大的校服,肚子被遮得很严实,愣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她放下单子,对那女孩说:“进来,我替你看看。”   拉上门帘,女孩怯生生地望着她。   霍初雪抬手指了指,“把裤子脱了,躺上去。”   女孩紧张地揪住校服的拉链扣,局促不安,半晌没动。   霍初雪以为她是害怕,放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柔,“别怕,我不做什么,就是替你看看。”   女孩死死咬住下唇,因为用力,都快咬出血了。这才慢腾腾地开始脱裤子,爬上处置床。   霍初雪看了一眼整个人都震惊了。   女孩下.身红肿,大腿内侧红紫痕迹遍布,两条腿惨不忍睹,全部都是伤疤。新伤加旧伤已经不知道累加了多少了。   这些伤有烟头烫伤留下的,有皮带抽打的,有玻璃刺的,不尽相同。   她快速撩起女孩的上衣和袖子,肚子、胸口、腰、手臂,只要衣服能遮住的地方也密密麻麻全是伤,不忍直视。   霍初雪睁大眼睛,惊诧地问:“这些都是你妈妈弄的?”   女孩的一双眼睛蒙着雾气,狂摇头,“是我叔。”   “你叔?”   “就是我继父。”   ——   霍初雪让林瑶把女孩母亲叫进来。   刚才还指天骂地的妇女,在看到女儿满身的伤时,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眼泪汹涌而下。   妇女哑着嗓子,“谁弄的?”   她捏住女儿肩膀,嘶吼:“我问你话呢,哑啦?谁弄的?是不是弄大你肚子那小贱人?”   “我叔。”小姑娘一边套衣服,一边疯狂掉眼泪,“妈,是我叔。”   “你这死丫头还撒谎,你叔对你那么好,好吃好喝尽供着你,还供你读书,怎么可能是你叔?你快说,到底是谁?是不是搞大你肚子那鬼头,老娘要杀了他?!”   女孩抱紧身子,瑟瑟发抖,表情无比绝望,“妈,就是我叔,他一喝醉酒就打我,脱我衣服……就是他……他就是个禽兽……”   霍初雪极力控制住情绪,“xia ti 撕裂、红肿,你女儿应该长期遭受xing.暴力。”   ***   遇到这样一个病人,霍初雪一整天心情都不好。只要一想起女孩那惨不忍睹的身体,她胃里就直犯恶心。   家庭xing.侵,校园xing.侵,来自身边亲人和师长的伤害,这样的事情在国内屡见不鲜。   她从医这些年,类似的事情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可每次受害者实打实的出现在她眼前,她们身体和心理遭受的创伤,她们无助绝望的眼神,每每都让她情绪受阻。百蚁诛心,蚀骨心痛。   她身为一个医生,其实能做的实在是太少了。   一直到傍晚下班,坏情绪都难以消散。   每次心情不好,她就疯狂想回家,想吃父亲烧的菜,想挽着母亲的手吐槽,想一个人把那些古桥都走一遍。   她给贺清时打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两声,那边就接通了。男人的声音一贯清润低沉,“喂,霍医生?”   她劈头盖脸就问:“贺先生,你想去糖水人家吃饭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上夹子,晚八点更。以后就都是老时间晚八点更。   如果双更会提前通知,要是没有就是老时间更新。   感谢投雷的小可爱,么么哒! 第20章 第19棵树   车子开出职工公寓, 一轮红霞高悬于天际。漫天都是瑰丽的绯红色。   霍初雪扶住方向盘, 嘴角上扬,不禁哼起轻快的歌儿。一扫之前的阴郁,整个人豁然开朗,情绪一下子就变好了。   刚才自己没头没脑地邀请贺清时去糖水人家吃饭, 也没指望他能答应。头脑发热,有些话全凭本能,没过脑子就直接冒出来了。压根儿就没设想过后果。   有些事情一旦深思熟虑, 人就容易胆怯退缩, 反而不会有那股子孤勇了。   就在刚刚她邀请贺清时去糖水人家吃饭。   那边静默了数秒,弱弱地说:“不好意思啊霍医生,我已经在烧饭了,改天再找时间吧。”   霍初雪:“……”   “你会做饭?”她深感意外,竖起耳朵听了听, 果然听到那边有渍渍渍的声响。   “厨艺不精, 偶尔下厨。”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脱口而出:“那我可以去你家蹭饭么?”   贺清时:“……”   她都这样开口了,人家自然不好拒绝。与其说是请求,倒不如说是要求,容不得贺清时拒绝。   贺清时被她的直白给弄晕了, 怔了怔,好半晌才说:“欢迎霍医生。”   只要想起刚才的对话,霍初雪就忍不住想笑。   她的脸皮真的是很厚啊!   ——   这是霍初雪第二次来贺清时家,轻车熟路。   晚霞映照着白色墙面, 上面的爬山虎和凌霄花苍翠欲滴,颜色鲜亮。几株长枝条静悄悄探进左侧小窗,不知不觉抖落进大片日光。   她注目一瞬,收回目光,勾了勾唇,心情大好。   她站在门口摁门铃。   一瞬过后,贺清时来开门。   门一开,贺清时侧开身体,“请进霍医生。”   这一次霍初雪终于看到了贺清时的不同装束。不再西装革履,衬衫配领带,他穿了套休闲的素色家居服。   都说西装是男人矜贵和身份的象征,可她却觉得西装太过正式,难免刻板生硬。而且灰黑藏青,清一色的冷色调,冷感十足,实在不易亲近。   反而是这休闲的装束才更养眼,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年轻了不少。   贺清时从玄关的鞋柜给霍初雪找出一双新的女士拖鞋,“这是之前兰姨买的,霍医生将就穿一下。”   霍初雪脱了单鞋,脚伸进去,尺码刚刚好。   她笑起来,“大小刚好,不将就。”   贺清时:“看来你的脚和兰姨一般大。”   他领着霍初雪来到客厅,问:“喝点什么?”   霍初雪:“家里有什么?”   “茶和饮料,白开水也有。”   霍初雪很自来熟,在茶几上取了干净的玻璃杯,径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我喝水就行。”   贺清时:“冰箱里有水果,我给你拿些。”   他拿来果盘,枇杷、葡萄、龙眼拿了一堆。   霍初雪拣了两颗枇杷,“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了。”   他说:“那你先坐会儿,可以看看电视。”   霍初雪大致参观了下贺清时家,很大,很空荡,了无生气,少了很多烟火气。   他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会不会感到孤单呢?   霍初雪要来,贺清时特意多加了两个菜。本来他自己随便糊弄一下,一顿也就过去了。   他其实很少下厨房,基本上都在学校解决,在家都点外卖。外面的东西吃多了也腻,偶尔会自己下厨。   霍初雪坐在客厅里远远听到贺清时的声音,“霍医生吃鱼吗?”   “吃。”她隔空应一声。   她看了会儿综艺觉得无聊,本身也心绪不宁,看不进去。   厨房时不时传来翻炒声,伴随着一阵一阵的菜香。   她关了电视,跑到厨房看贺清时烧饭。   她倚靠在门框边沿,静静的看着,并不出声打扰他。   日光静悄悄探进窗户,打在贺清时身上,低柔而优雅。   抽油烟机轰隆隆响个不停,杂音很大。   说实话男人做饭的样子并不怎么赏心悦目,反而显得有些生涩。油在锅里沸腾,他把青菜倒进去,整个人离得远远的,一脸的担忧害怕。一看就知道平时没怎么下过厨。   也难为他有这个兴致亲自下厨,依到她就直接点外卖了,那样多省事。   片刻以后,那道油淋青菜勉强出锅,火候没掌控好,过火了,菜叶有些焦了,成色并不怎么好看。   察觉到霍初雪的目光,贺清时很不好意思,“平时很少下厨。”   霍初雪表示理解,毕竟现在的年轻人厨艺好的并不多。   她走到他身侧,“鱼我来烧吧,给你露一手。”   贺清时惊诧,“霍医生会做菜?”   她笑起来,“你是不是忘了,我家可是开酒楼的。大厨的女儿没两手怎么可以!”   贺清时:“……”   她自然接过他手里的锅铲,说:“我爸一直都希望我能承袭他衣钵,以后好继承家业。只可惜我对厨艺不感冒,直接跑去学医了。我爸对我也很无奈。如今就眼巴巴的指望以后女婿继承衣钵了。”   贺清时:“……”   不过依到眼下的情形看来,她爹这仅有的美好的愿望也是要落空了。   烧条鱼还是难不倒霍初雪的,煎鱼、下料、翻炒,一气呵成。没一会儿一份色香味俱全的红烧鲫鱼就出锅了。   霍初雪的手艺完胜贺清时。贺清时不禁感叹,大厨的女儿就是大厨的女儿,随便炒炒就能甩他好几条街。   两人吃饭,气氛难得这么好。霍初雪征询:“喝点酒怎么样?”   贺清时埋头吃菜,听到她的声音,轻轻抬头,“家里没酒。”   霍初雪:“……”   她莞尔一笑,“现在不喝酒的男人很少了。”   他郑重其事地说:“喝酒容易误事,我酒量也不好,很少喝。”   除非特别高兴的时候,就像之前小晴天满月他就喝了酒。   现如今不喝酒的男人真的很稀罕了。得亏他是老师,没什么应酬,不然还真在这个社会难以立足。现如今生意场上哪个男人不喝酒,一张张订单都是靠喝酒签下的。   他不喝酒,霍初雪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交际圈很小,没什么朋友。这个男人果然活得很独。   最后只能用雪碧代替。   虽然没有酒,但那顿饭还是吃得很尽兴的。   其实吃什么真不重要,关键是和什么人吃,对象很重要。   一男一女在家里吃饭,虽说坦荡,但暧昧亦不少。   霍初雪心里明镜一样敞亮,只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隔着这层窗户纸,怎么样都是合乎情理的,总能找到借口去为自己开解。可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情况就不尽相同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审时度势,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她绝对不会表露心迹。   至于贺清时,他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儿,可深究起来又无果。   ——   一顿饭结束,天将晚未晚,蓝得很有密度。   贺清时带霍初雪去后院看了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贺清时家的后院不像是后院,俨然就是一个小型植物园。   后院架起了一个雨棚,四周被围起来。吊兰、绿萝、常春藤、文竹、蔷薇、绣球、仙人球,花花草草,各种植物种了一大堆。还有许多她都叫不上名字。   爬山虎和凌霄花也出自这里,四处攀爬,将好几面墙都爬满了。   植物无数,入目皆是一望无际的葱绿。相较于家里的冷清,这个后院完全是另一番景致,勃勃生机。   “这些都是你种的?”霍初雪面露震惊。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就种了这些。”   霍初雪:“……”   霍初雪嘴角一抽,心想:不愧是文人雅士,不仅舞文弄墨,还喜欢栽花种草。依到她,闲来无事只会刷剧看小说来打发时间。   她跟着贺清时慢悠悠逛了一圈。   刚才出来顺手抓了一把枇杷,啃完,手心里堆满果核。她趁贺清时不注意,偷偷塞进了手边的一个花盆里。   贺清时注意到她这动作,也不点破,只当没看到。心里只觉得好笑,跟个小孩子似的。   霍初雪被一盆绿植吸引住眼球。   那植物根茎很细,植株矮小,叶片宽大、厚实,呈豆瓣状,清新悦目。   “这是什么啊?”霍初雪蹲下,摸了摸叶子。   贺清时说:“豆瓣绿。”   名如其叶,很雅致。   “这名字真好听!”   贺清时:“这东西摆在室内,能净化空气,除甲醛,吸辐射,霍医生可以带一盆回去。”   霍初雪的眼睛瞬间亮了亮,像个孩子一样兴奋,“真的啊?”   “小东西,不值钱,霍医生拿回去便是。”   “那我就先谢谢贺先生了。”   ——   霍初雪美滋滋地顺走了贺清时的一盆豆瓣绿。回家摆在了书桌上。   心情好,还不忘拍张照片,美滋滋地发了条朋友圈。   霍初雪:「小可爱,以后你就跟我混了!(笑脸)」   一两个小时过去,一条评论都没有。倒是她家母上大人暗暗点了个赞。   辛酸啊,这年头发个朋友圈连条评论都收不到!   朋友圈真是越来越没有意思了。   她默默地把那条动态给删了。   这才想起贺清时这个老年人连微信都不注册一个,果然是明智之举! 第21章 第20棵树   五月悄然来临, 外头的植物葱绿茂盛, 愈见生机。   产科忙碌,不是手术就是门诊,把霍初雪的时间填充得满满当当的。她还是在上班的路上看到盛开的凌霄花,这才想起五月到了。   她上班的路上要经过一栋废弃的家属楼, 政府之前说要拆迁,楼早就搬空了,可愣是不见动静。老旧的楼栋, 植物无数, 爬山虎和凌霄花是其中的佼佼者。数不清的藤蔓四处攀爬,白墙被韶染成葱郁的翠绿,斑驳陆离。枝头的花朵更是开得热闹,娇艳欲滴。   五月是凌霄花的花期,市区随处可见怒放的凌霄花, 都有点泛滥成灾了。   霍初雪不免想起贺清时岑岭的那栋老别墅, 凌霄花开,想必这个时候已经非常漂亮了。   从贺清时那里顺来的那盆豆瓣绿,被她照顾得很好,叶片越发肥硕,都有些发福了。   很有时候, 坐在电脑前坐久了,一抬头就能看到它,眼前一亮,疲惫感瞬间一扫而空。   霍初雪觉得她还是喜欢这些有生机的东西, 看到它们,她感觉自己的心情都变好了。   医院其实就是一个小型的社会,记录生死,见证人世百态。感动无数,与之相伴的还有很多负能量。   可她依旧拥有一颗明亮向上的心,就像是这些植物,不论身处什么样的环境,它们都能奋力伸长枝条,尽可能地汲取阳光。   ***   然而贺清时这个五月却过得不太好。先是感冒,严重了就转化成咳嗽。反反复复,药吃了一堆,也久不见好。   其实他骨子里有些忌医,吃药能解决的事情,他绝对不愿去医院。毕竟苏缈临终前那一幕实在太过惨烈。医院白茫茫的光线,生死场特有的病气,苏缈被盖着白布,就那样冷冰冰地躺在那里。   那一幕就像是悬在他心底的梦魇,恨不得一辈子都不愿去触碰。   感冒断断续续,来了去,去了来,反反复复,久不见好。   周六,挑了个时间去兰姨家。   怕把感冒感染给孩子,毕竟小晴天还那么小,免疫力比不得大人。他特地等感冒好了才去的。   近来学校事多,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兰姨家了。   下午去的时候精神尚好,也没感受到不舒服,跟兰姨和贵叔谈天自如。可吃完晚饭,精神就明显不行了。头昏,犯恶心,脑袋重得根本抬不起来。   兰姨一探他脑袋,呀了一声,“这么烫!肯定是发烧了!”   二话不说就让贵叔架着他去医院。   贺清时:“兰姨,不用去医院,我心里有数的,回家睡一觉就行了。”   兰姨哪里肯依他的,“都烧成这样了还不肯去医院,你这人就是不会照顾自己。赶紧去医院,必须去!”   兰姨不容贺清时拒绝,直接让贵叔把他带到了医院。   看贺清时实在难受,贵叔不敢耽搁,踩下油门,一下子就开到了第一医院的急诊大厅。   贵叔停好车,扶他下车。   夜色中,第一医院急诊楼的招牌通红醒目,悠悠发光。   他抬眼远远望了一眼,比划,“一院?”   贵叔点点头,“一院离家最近。”   这是最优的选择!   贵叔试探地问一句:“要不要跟霍医生说一下?”   他想好歹是熟人,这年头走哪儿都需要关系,尤其是医院。这大晚上的,要是霍医生在,事情会容易很多。   贺清时一听,忙摆手,“这点小事别麻烦霍医生,她工作很忙。”   心里却在想,今晚可千万别碰到霍初雪,他真不想再欠她人情了。从岑岭回来到现在,人情欠了一堆,勉强还了一些,若是再欠,真就还不清了。   晚八点,第一医院的急诊大厅依旧人来人往,嘈杂喧嚣,沸沸扬扬。   一到医院,贵叔就替他挂了急诊。   值班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话说了一堆,贺清时愣是没听进去。耳旁嘤嘤嗡嗡,一直作响,只隐约捕捉到几个名词,“急性上呼吸道感染”,“输液”。   从诊室出来,贵叔把贺清时扶到输液室,比划,“姑爷你先坐着,我去给你缴费去。”   贺清时整个人靠在椅背上,虚弱地点点头。一时间都忘记把钱包交给贵叔了。   ***   霍初雪今晚值夜班。   每次只要和林瑶一起值班,这姑娘保准要点外卖。自己点还不算数,还偏偏要拉上她。她又是经不住美食诱惑的人。何况漫漫长夜,吃份夜宵,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值班呀!   两人经常窝在办公室吃外卖,一边嚷嚷着减肥,另一边嘴又很实诚,来者不拒,想想也是罪恶。   这不,林瑶又在app上点了一堆好吃的。   可送单的外卖小哥是个新手,刚入职没几天,几栋楼里乱窜,愣是找不到产科住院部。   第一医院也确实大,光楼就有十栋。单单产科就有两栋。外卖小哥找不到地方也情有可原。   林瑶被护士长叫走了,电话是霍初雪替她接的。那外卖小哥应该年纪不大,声音听上去还很稚嫩,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眼看着就要超时了,超时要罚钱,都快急哭了。   工作以后深感工作的艰辛,不管哪一行都不容易。她问了小哥的具体位置,说:“你站在那里别动,我过来找你。”   挂完电话,直接跑去了急诊大厅。   成功取了外卖,正准备往回走。   路过人工缴费处,只有一个窗口服务,队伍排得老长。   她不经意往队伍里瞟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她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贵叔?”霍初雪忙走上前,面露惊讶,首先想到的是孩子,“您怎么在这儿?是不是孩子?”   一看到是霍初雪,贵叔的脸上顿时浮现出笑意,摆摆手,拿出手机敲字,“是姑爷。”   贺清时?他怎么了?   她呼吸一滞,眼睫轻轻颤动两下。   为了和贵叔正常沟通,她也掏出手机来打字,“贺先生他怎么了?”   贵叔在手机里写,“发烧。”   写完又补充一句,“很严重。”   好个贺清时,生病了也不告诉她,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一时之间,胸腔沉闷,堵着一口气,很不舒服。   “找医生看过了吗?”   “看过了,要吊水,我现在是在替他缴费。”   “交给我吧。”霍初雪接过贵叔手里的就诊卡。   老人家是聋哑人,难免不方便。她找缴费处的同事打了个招呼,提前弄好了。   老人家实诚,缴费一结束就掏钱包还钱给她。   她直接拒绝,轻笑一声,道:“我找贺先生拿。”   贵叔:“……”   然后霍初雪和贵叔一道去了输液室。   贺清时正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在休息,看上去很疲倦。   因为生病男人面色苍白,没什么血色,显得有些病态。但毋庸置疑,那张脸还是那么清俊而浑然天成,吸引了周围很多打量的目光。   他睡着的样子,让霍初雪不禁想起了他们初遇的那天。   贵叔走上前悄悄拍了拍贺清时的肩膀,他便醒过来了。   刚醒,男人眼神朦胧微眯,透着迷茫。   贵叔跟他打了个手语,他这才注意到霍初雪的存在。   “霍医生?”贺清时无比意外,心跳顿时漏了两拍。视线准确无误地投放在她身上的白大褂上面。脸上竟然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神色。   白大褂纤尘不染,清冷无比。头顶日光灯直直映照下来,暖光打在她身上,竟也没能将她身上冷硬的气质融化掉半分。   霍初雪一手提着外卖,一手捏着手机,一开口声音都是冷的,“看到我很意外?” 第22章 第21棵树   不知为何, 此时此刻, 贺清时心里竟然生出了一种慌乱感。很像是被人当场抓包,而直逼而来的窘迫感。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坐直身体,语气心虚,“好巧啊霍医生。”   霍初雪径直站着, 冷声道:“是挺巧的,拿个外卖还能碰到贺先生。”   贺清时:“……”   “霍医生这么晚还没有吃晚饭?”他的视线赚到外卖袋上,转移话题。   “这是夜宵。”   霍初雪不再跟他说话, 径直去找输液室的值班护士。   没过多久小护士就来给贺清时输液了。   小护士输液的过程中, 霍初雪的手机响了,是林瑶打过来的。   电话一接通,林瑶就劈头盖脸问:“霍医生,你外卖拿到了没?”   霍初雪低声说:“拿到了,马上回去。”   挂完电话, 她看向贺清时, “你先输液吧,我走了,今晚值班。”   贺清时虚弱地点点头,“霍医生先去忙。”   贺清时眼看着霍初雪的白大褂衣角拐过走廊,没了影子。   贵叔坐到他身侧, 面露担忧,比划说:“霍医生好像不高兴了。”   贺清时嗯一声,没吱声。   他又不傻,很明显地感觉到刚刚霍初雪生气了。可她在生气什么?气他生病没有告诉她么?   可他有什么立场告诉她?用什么身份告诉她?   朋友么?   他最晚缴费, 可却是最早输液的那个。很显然是霍初雪私下替他跟值班护士打了招呼。不愿欠她人情,可绕了一圈,到头来还是免不了承她人情。   贵叔继续比划:“你的医药费还是霍医生垫付的。”   他抬了抬眼,眼皮无比厚重,“你怎么没把钱还给她?”   贵叔:“霍医生说她找您拿。”   贺清时:“……”   贺清时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等下次我还给她。”   左手输液,他用右手掏出手机,给霍初雪去了条短信。   贺清时:「谢谢。」   这条短信石沉大海,对面的人久久没回复。   ***   霍初雪盯着这条短信,没由来觉得丧气。   这人总是这么礼貌得体,客套,却也疏离,一直和她分得很清。她以为通过这段期间的接触,他们好歹已经是朋友了。殊不知,原来什么都不是。不然朋友之间,他不会这样。   这一刻她不得不意识到他们之间其实隔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虽然她很想跨过去,走到他对面,但是只要他不伸手拉她一把,一切就都是枉然。   她以为自己足够有耐心,如今看来还是心急了。   林瑶点了烤串,有荤有素,孜然味儿扑鼻而来。   霍初雪嘴里嚼着吃的,索然无味,愣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品出来。   林瑶大快朵颐,看到霍初雪满脸忧思,忍不住问:“霍医生你怎么了?怎么取个外卖回来就这样魂不守舍了啊?”   霍初雪忙摸了摸脸,笑了笑,“我没事。”   刚问了输液室值班的护士,贺清时有三瓶药要输。   她算了下时间,到底还是不放心。处理好手头事情,确认没什么状况,又让同事帮她盯着,她只身去了输液室。   晚十点,偌大的输液室寂静又冷清。   贺清时靠坐在椅子上,歪着脑袋睡着了,双目微阖,面容瞧着有几分憔悴。   他这睡相和那天在别墅后院里简直如出一辙,只是悄悄显得有些病态,没什么精气神。   他似乎睡得不好,眉头紧皱,像是有噩梦纠缠。   他的前额并不开阔,拧成川字。面相学说这种人忧思厚重,郁结于心,不是明朗之人。   一看到他这张脸时,霍初雪一肚子的气顿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母亲说过喜欢一个人总有撞入心扉的那一瞬。就好比现在,她看到他的睡容,心里突然充满了莫名的感动。   为什么要生气呢?这本来就是一场持久战,他置身事外,任由她单枪匹马,奋力厮杀。她注定要付出更多,会无助,会受伤,会流血。   她要做的,从始至终就是让他从自己的迷阵里走出来,然后入她的局。   她自己就是布局之人,又怎么能责怪棋子不解风情呢?   之所以会生气,归根结底还是她心急了。   她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这场持久战,还是得慢慢打呀!   输液管里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慢慢往下掉,药瓶里的药水已经快输完了。   她悄悄走上前看了一眼,这是最后一瓶。   她抬起手臂,将输液器调到底,药水不再流动。   许是她的这个动作不够轻,惊扰到了贺清时,他猛然间就醒了过来。   他不是自然清醒,而是倏然惊醒。咋一醒过来那刻,他瞳孔放大,表情哀伤,像是刚做了噩梦。   “你做噩梦了?”她站在他身侧,柔声问道。   贺清时是被霍初雪的声音拉回现实的,刚从噩梦中惊醒,他整个人都有些怔肿。霍初雪就站在他身侧,眼神平静地望着他。   “霍医生?”他明显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输液室,眼里飘过一丝诧异。   “贵叔呢?”她四下看了看,并没看到贵叔。   “不知道,刚还在这里的。”   霍初雪俯下.身,柔顺的长发顺势垂下来,有几根发丝扫到他脸颊,痒痒的,一阵酥麻。   这个动作来的突然,他毫无防备,本能地往后一缩。   她不禁蹙眉,直接摁住他手背,命令式的口吻,“别动,我给你拔针!”   贺清时脊背一僵,当即不敢动了。   两人离得近,她身上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清香纠缠着他的鼻息。属于女孩子特有的馨香,思绪似乎都开始发散了。   她小心翼翼替他拔了针头。她的动作很轻柔,指尖微凉,划过他手背上的皮肤,像是过了电,酥酥麻麻的,他心尖止不住狠狠颤了颤。   拔了针头,她把空药瓶连同输液器一起交给值班的护士处理。   “谢谢。”贺清时怔神好半晌,干巴巴说了一句。   “别再对我说这两个字了,我听得太多了。”霍初雪平静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贺清时,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   霍初雪那话让贺清时想了一夜。   第二天带病去上课。   病中,人很乏力,连名都不愿点。   他从电脑包里掏出点名册,“学习委员点下名。”   谁知却听到第一排一个女生扬声说:“贺老师,江暖请假了。”   他眉头一蹙,嗓音嘶哑,“又请假了?”   女生说:“她身体不舒服。”   贺清时沉声说:“下节课让她把请假条给我,班长来点名。”   课讲得缓慢,一节课好像变得格外漫长。   中午在学校吃过午饭,在办公室恍惚睡了一觉,下午去医院输液。医生给他开了三天的药,需要连输三天。   好像遇见霍初雪后,他就开始频繁往医院跑。每次还偏偏都是在第一医院,总能遇到她。想来也是神奇!   青陵的天气一到五月就开始隐隐泛热气。虽然刚刚下过一场小雨,但空气中依旧残留着几分明显的燥热。这两天都是阴天,天色阴郁,更影响人心情,让他心生烦躁。   贺清时只穿一件薄薄的衬衫,也不显得凉快,反而热得不行。他微微降下车窗,留出一条缝隙,外头丝丝凉风飘进来,他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车子快速行驶在静谧的林荫道里,左侧白墙凌霄花盛放,藤蔓肆意攀爬,枝头生机料峭。   搁在角落里手机嗞嗞震动一声,有新消息进来。   他腾出一只手点开,却发现是10086发来的消费信息。   从昨天到现在他和霍初雪唯一的联系就是那条支付宝转账短信。霍初雪的支付宝绑定的就是她的手机号。他循着她的手机号找到了她的支付宝账号,将医药费给她转了过去。   可迟迟不见她回复。也不知究竟有没有收到。   其实他们之间的联系并不多,见面见了多次,可私下的联系微乎其微。   可这一次,他却敏感地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输完液已经临近傍晚。天光半明半昧,光线昏暗无边。光影模糊间,远处高楼瞬间化作一帧飘浮的剪影,微微浮现在人眼中。   他快步走出急诊大厅,去停车场取车。   从急诊楼去停车场中间要穿过一个小型的花园。这个点,很多病人在花园里散步。时不时还有医护人员急匆匆从花园穿过。   花园后面就是产科住院部,一些孕妇在家人的陪伴下慢腾腾散步。亲人间有说有笑,亲密无间。   真真是一出人间欢喜!   花园右边有一排长椅,一些人坐在那里聊天。   五颜六色的衣服中一抹纯净的白毫无预兆地撞入他眼中。   他微微抬眼,只见霍初雪一个人枯坐着,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他静悄悄地走上前,出声:“霍医生?”   一连喊了三声霍初雪才倏然回神。   一抬头,清澈的眼睛里蒙了厚重的一层雾气。 第23章 第22棵树   看到贺清时的那刻, 霍初雪忙抬手抹了把脸, 敛了敛神色,“贺先生你来医院输液?”   贺清时走上前,在她身侧坐下,说:“刚输完, 正准备回去。”   “明天还要输吗?”霍初雪的目光落在他清俊的脸庞上面,仍有几分苍白,“人好点了吗?”   贺清时:“明天还有一天, 好多了。”   “最近流感多, 多注意点。”霍初雪忍不住叮嘱一句。   “我知道。”   天色将晚,夜幕徐徐降临。长椅旁的路灯悉数点亮。暖橘的灯光落入她眼中,那刻意被她压制住的哀伤他的看得分明。   贺清时问:“可以走了吗?”   霍初雪一怔,“什么?”   “你下班了没?”   “早就下了。”   “那跟我走吧。”   霍初雪:“……”   “去哪儿?”   “去堰山看星星。”   霍初雪:“……”   “阴天有星星?” 她仰头看了眼天空,夜幕浓沉, 一颗星星都寻不见, 何况这还是个阴天。   “到了你就知道了。”他勾唇一笑,视线聚焦在她身上,“霍医生要不要去换件衣服?”   “你等我五分钟。”   贺清时提了提手里的车钥匙,“我去取车,在医院大门口等你。”   “好。”   霍初雪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 跑到医院大门和贺清时汇合。   她拧开车门,直接上了车。   ——   方茹和乔圣晞从外头回医院,远远看到这一幕,觉得那姑娘很熟悉, 很像霍初雪。   方茹扬手指了指,“西西,你看那姑娘是不是小雪啊?”   乔圣晞顺着方茹的方向瞥了一眼,忙将方茹往自己身边一拉,转了个身,笑着说说:“您眼神可真不好使儿,那哪里会是小雪,小雪比她瘦多了。”   方茹摸了摸鼻子,将信将疑,“是么?可真的很像啊!”   乔圣晞睁着眼睛说瞎话,“大晚上的看不清脸,就背影有点像。”   要是让方茹知道霍初雪和一个二婚的老男人混在一起,那世界可就炸了。   ——   车子开出第一医院没过多久,贺清时在一家便利店门前停了下来。   片刻以后回来,买了一大袋吃的。   他将一杯奶茶递给霍初雪,“你没吃晚饭,先垫下肚子。”   霍初雪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可确实是没胃口,那奶茶就喝了两口。   很快离开市区,人流越来越稀疏,七拐八拐进入堰山那块。   堰山区得名于名山堰山。山不高,却是本地人休闲度假的好去处。   贺清时将车子停在山脚,两人步行上山。   原以为这么晚上山的人会很少,殊不知,人还挺多,尤其是小情侣,一路撞见好几对。   两人一口气爬上半山腰,霍初雪一点都没觉得累。她平时注重锻炼,体能还过得去,爬这点路还不至于会难倒她。   倒是贺清时感冒还没好完全,不宜剧烈运动。   她照顾他,说:“休息下。”   贺清时点点头,“好。”   歇了一小会儿,霍初雪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看向贺清时,面露担忧,“你还好吗?累不累?”   路灯清凌凌的光束筛过浓密的枝叶,掉落在他脸上,光影斑驳,宛如一层飘浮的萤火。   他觉得她这问题问得有些好笑,“在你眼里我就这么脆弱?”   他难得笑了笑,“这山我经常爬,有时间就过来,还不至于累到我。”   霍初雪强调:“你现在是病人。”   “不过就是小感冒,哪儿那么金贵了。”   山里寂静,耳畔有无数荡涤的涛声回荡。   贺清时倚靠在一棵高耸的松树旁,从裤袋里摸出烟盒,给自己点了根烟。   打火机火苗一闪而过,青烟从指尖缭绕开,烟草味顺着空气铺散开。   “以前爬过么?”他细细吸了一口。   “没有,堰山这片我之前都没来过。”她悄悄走近他,抬手取走了他手里的香烟,摁灭在地上,“感冒还没好,不要抽烟。”   贺清时:“……”   他失笑,“烟瘾上来了,没忍住。”   “你不是很少抽烟么?也有烟瘾?”   “烟和毒.品一样,一旦沾上就一定会有瘾。”   霍初雪手里捏着矿泉水把玩,自然地接话:“还有爱情。”   爱情这东西比任何东西都能让人上瘾。   休息了一会儿,两人继续往山上走。   贺清时边走边说:“没爬过堰山,你可真不像是青陵人。”   霍初雪拢紧衣领,“你说话字正圆腔,咬字清晰,根本没有软糯语调,你也不像是青陵人。”   贺清时:“……”   “第一次在岑岭见到你,如果不是你自己说是青陵人,我真听不出你是青陵人,你的普通话太标准了。”   贺清时:“我母亲是语文老师,从小对这方面抓得比较紧。”   “贺先生原来是书香世家啊?”   “算是吧,我父母,我太太都是老师。”   “那你父母还健在么?”   “早不在了。”他告诉她:“我太太离开后的第三年,我父母也相继离世了,前后不到半年。”   看来是真正意义上的孑然一身!   越往上夜风就越是寒凉,风声渐大,呼呼啦啦刮过来,带起林间无数枝叶的婆娑声。   霍初雪穿得单薄,小背心打底,外面套一件薄纱长外套。风一吹,她不自觉抱紧了手臂。   “冷?”贺清时注意到她这动作。   她笑了笑,“有点。”   他快速将西服脱下,直接盖在她身上,“套着。”   霍初雪欲脱,“不用了,你还感冒呢。”   贺清时摁住她肩膀,不容她拒绝,“我不冷。”   衣服沾了男人的体温,让她觉得无比贴心。   山顶风光无限,整座城市都匍匐在脚下。   荡涤的风声穿梭,蛮横地从两人中间吹过,卷起衣角,发丝张乱飞扬。   眼前视线开阔,无数璀璨的灯火映入眼帘。   霍初雪扶住栏杆,有些喘气,“终于到了,我竟然爬了1588级台阶。”   “你数过了?”贺清时眼里映满无数渺茫的灯火,当即飘过几分惊诧。   他背靠着一棵健硕的松树,微微屈起一条腿,姿态有些松散。像是在放空自己。   “数字对吗?”她转了个身背靠着栏杆。   “完全正确,一共1588级台阶。”   “读大学那会儿手术结数多了,后面都变成职业病了,走哪儿数哪儿。在古镇会数桥,爬山会数台阶,就连上班也要数数步数。”   “星星呢?”霍初雪四下搜索,却始终不见贺清时口中的星星。   贺清时迎着风口,夜风灌满他裤管,空荡荡,越发衬得他身形瘦削清瘦。他扬起手臂,指了指远处细碎渺茫的灯光,“那就是。”   她沿着他的手势看过去,夜空苍茫,与整个城市融为一体,化为一幅巨大银幕,无数灯火犹如飘浮的星星悬于天际。   敢情这就是贺清时口中的星星。   “我还以为真有星星。”霍初雪略显失望。   “你仔细看看,很漂亮。”   是很漂亮!山顶视线开阔,所有风景都尽收眼底。   “小的时候总有人告诉我们,人死了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如果我们想念亲人就可以抬头看看星星,好像他们一直在我们身边。”他注目远方,低低地说:“可我太太却说,星星一到阴天就没有了。她过去对我说,如果哪天她先我而去,让我想她了就去看这些灯,它们不像星星,不论不论阴晴,亦不论刮风下雨,一到晚上它们总是会亮起来。看到它们就好像是看到了她,她会一直陪着我。”   “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也不管我们舍得不舍得,日子一天天过去,总有人会离我们而去。霍医生,你不是神,你的这双手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带回人间。尽力了,问心无愧了,这样就够了。如果觉得难过,就来看看这些灯。看到它们亮着,就好像所有人都没有走,他们一直在。”   “你怎么知道?”霍初雪那双漂亮的眼睛一下子氤氲上水汽,变得朦胧。   “我看得出来。”这样一个乐观自信的姑娘,永远朝气蓬勃,充满力量,好像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能让她这般无助自责的,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一定事关生死。而她又是医生,只会是病人。   “前不久我接诊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怀孕五个月,长期遭受继父性.侵和家暴。她妈妈带她到医院引产……”   引产后,女孩回家,母亲将继父告上法庭。一传十十传百,周围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人言可畏,女孩子扛不住舆论压力,精神奔溃自杀了。下午警察到医院调查取证,霍初雪才知道这件事。   “她才十三岁啊……人生才刚刚开始,这个社会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残忍……”   从知道消息那刻霍初雪的脑子就是乱的。当医生这么久,见多了生死离别,可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姑娘还是让她心痛不已。   第一次跟台,第一次直面死亡,姑姑说她是见得太少,见多了就麻木了。可从医这些年,生死场每天都在上演生死离别,她见得太多了。有太多鲜活的生命从她眼前消失,很多时候往往只在一瞬间。一个急诊科的同事说他们每天都在和病人道别,和死神抗衡。   见得多了,可并不代表她已经麻木了。对于那些残忍罪恶的事情,她还是会憎恨;对于那些无辜的人,她还是会心痛;对于自己无力把控的事情,她还是会自责。   歇斯底里宣泄一番,霍初雪觉得自己活了过来。而这个过程贺清时始终没有打扰她。   她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对自己要求太严苛了。一旦遇到无力掌控的事情,她心态就容易崩,情绪就容易失控。现在她需要彻底地放空自己。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良久之后,霍初雪吸了吸鼻子。   贺清时站在风口,始终没有挪动位置。夜风吹乱他的短发,黝黑浓密的发顶似有雨露凝结。   黑夜里她听到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可每一个字有力地敲进她心里,“我时常一个人爬堰山,从山脚爬到山顶,数过每一级台阶,一共1588级。我站在山顶,时常会觉得活着没有意思,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孤独而琐碎的活着,虚无度日。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久病之人,形容枯槁,回天乏力……”   可就在今天,就在刚刚,他看到霍初雪为了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而这样心痛。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错了。   有人这样不遗余力挽留生命,而他却在浪费生命。   从山顶望过去,整座城市繁华喧嚣,无数灯火落入人眼中。那些灯很亮,很远,有一条路铺在前方,像是一直通往到天上。   “下山吧。”贺清时终于收回目光,转了个身。   话题戛然而止,太过诛心,再说下去对谁都不好。 第24章 第23棵树   六月凌霄花开得最为热闹, 随处可见, 大有泛滥之势。   入夏后,白昼渐长,天气一日热过一日。青陵近年来大有火炉城市的势头,一到六月, 气温就直线攀升。   最近两天都是三十五度的高温,大地被炙烤得火热,不断往外冒热气。   天气炎热, 人就容易倦怠。贺清时上完一节大课只觉得身心俱疲。   一下课, 他就往院长办公室走。   曲院长让他下课后去趟办公室找他,想来是有事情吩咐。   从主教楼到行政楼要不行十多分钟。好在学校植被覆盖率高,一路上都有大树荫蔽,阴凉地无数,还不至于太让人无法忍受。   贺清时站在门外敲门。   “进来。”浑厚的男声自屋内飘出。   贺清时推门而入。一进去他便感到一阵清凉迎面袭来。   院长办公室位置背阴, 太阳照不进来, 窗外又有几株硕大无比的广玉兰遮住了光线。哪怕是在仲夏,室内依旧清凉无比,舒服惬意。   贺清时迎面就说:“曲老师,还是您这里凉快。”   文学院的曲院长是贺清时的老师。六十岁不到的年纪,长得慈眉善目, 是个很睿智博学的学者。一生殊荣无数,在学术界颇负盛名。   他原本坐在办公桌后面,看到贺清时直接站起来,走到沙发边, 笑得颇为得意,“我这儿可是咱们A大的风水宝地,夏天都不用开空调。之前吕院长想跟我换办公室我都不同意来着。”   曲院长扬手指了指沙发,示意贺清时坐下。   贺清时问:“您找我什么事儿?”   曲院长慢声说说:“是这样的,院里近期要组织学生去望川做民俗文化调研,我看你之前带学生做过几次,成绩还挺不错的。望川那带你又比较熟,这次打算让你带队。不知你意下如何?”   贺清时一听,轻轻蹙了蹙眉,“这学期都快结束了还做调研?”   曲院长:“就是这学期快结束了才得抓紧时间搞起来,院里这学期缺了点素材,没办法,必须得弄。你放心,我会让段主任随行协助你工作的。专业方面你多上心,其余的段主任会搞定,不用你操心。”   “这次哪几个班去?”   “14级汉语言2班和3班。”曲院长继续说:“这两个班你都有任课,学生也熟,安排起来得心应手。何况这两个班的辅导员也会一起去,这事儿你很省心。”   说实话贺清时最不愿意张罗这些事儿,麻烦不说,还得和当地人打交道。可曲院长亲自开口,他又不可能拒绝。这事儿只能硬着头皮揽下来。   贺清时问:“什么时候去?”   曲院长:“下周五出发,周天下午回来。”   “那我回去准备一下。”   曲院长满意地笑起来,“辛苦你了清时。”   “曲老师言重了。”   ——   贺清时从院长办公室出来,远远看到段主任和江暖在楼梯口说话。   江暖穿一条素净的长裙,微垂着脑袋,披肩发盖住脸颊,无从看清表情。   他想估计是院里的事情需要交代学生干部。   他站在角落里等了一会儿,打算等他们谈话结束再过去。他也要找江暖聊聊。   这姑娘从四月份开始就一直不在状态,上课睡觉不说,还频繁旷课。她已经旷了七节课了,院里规定旷课达八节,直接取消期末考试资格。她如今已经面临被取消考试资格的危机了。   虽说大学里旷课挂科的学生不计其数,老师根本不可能每个都管过来。可江暖一向都是好学生,别说旷课,就是迟到都很少。一个好学生变成这样,很可能是遭遇到了变故。若是这个时候老师不上心,一个好好的孩子很可能会被耽误。   其实3班的辅导员孟老师早就意识到了江暖的不对劲儿,私下也找她谈了几次。可这姑娘始终缄默不语,什么都不说。孟老师根本就不知道这孩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孟老师问不出来,只能委托贺清时去问。因为贺清时是江暖最喜欢的一个任课老师。   师生一场,贺清时自然不可能不管不顾。何况他本身也蛮欣赏江暖这个学生的。   他一直都想找时间和江暖谈谈。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间。而且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孩子好像在躲着他。经常一下课就没影了。   既然这次碰到了,索性就趁着这机会和她好好聊一聊。   段主任和江暖聊了几句就负手离开了,瞧着脸色还不大好。   两人在走廊尽头迎面碰到,段主任忙敛了敛神色,打招呼:“贺老师这是从曲院长那儿出来?”   “是的,曲院长交代工作。”贺清时往江暖的方向瞅了眼,说:“段主任找江暖有事啊?”   段主任笑容一滞,瞬间又恢复如常,笑着说:“院里有些事要交代学生干部。”   “原来是这样。”贺清时笑了笑,“您还真是尽职,亲自找学生说事情。”   “这不是不放心嘛。”段主任扬扬手臂,“我去找曲院长汇报点事情。”   贺清时点头,“您自便。”   见段主任离开视线,贺清时忙跟上江暖。   “江暖!”   走在前面的江暖,听到熟悉的男声,脚步骤然一顿,赶紧慌乱地抹了把脸。   “贺老师。”女孩眼眶通红,像是哭过了,嗓音也有些嘶哑。   贺清时看在眼里,却没出声询问,只说:“走吧,去咖啡厅坐坐。”   江暖不明所以,“怎么了贺老师?”   贺清时低声说:“找你聊聊。”   ——   A大北门有家时差咖啡厅,是全国连锁店,青陵各大高校和闹市区都有它的分店。它环境优雅,装修精简大气,清新雅致,氛围又舒适。特别适合大学生和一些都市白领。只要往那环境里一坐好像全部的烦恼都会瞬间被抛之脑后。   贺清时挺喜欢这家咖啡厅,经常会抱着笔记本电脑来这里坐坐。   傍晚时分,咖啡厅里只坐了零星的几个客人。两对情侣,一个老师,笼统也就五个人。   咖啡厅里放着英文歌,舒缓轻柔的音乐倾泻而下,拢在耳畔,听得人耳朵都能怀孕。   贺清时把菜单推到江暖面前,“看看喝点什么。”   “不用了贺老师,我不渴。”江暖明显很局促,一双手搁在桌子下,不断绞着书包带子。细细的两条带子,几乎都都快被她绞断了。   “江暖,你不用紧张。”贺清时看着她,“天热,喝点东西吧。”   江暖见推不了,点了杯冰水。   贺清时要了杯苏打水。   点完单服务员离开。   贺清时双手交握搁在桌面上,清淡地开口:“江暖,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   霍初雪今早出门诊。   一大早去门诊楼,就看到林瑶为首的一群小护士在热切地讨论什么,看上去非常热闹。   经过护士站,她脚步顿住,施施然问:“你们几个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林瑶皱着一张小脸,委屈巴巴地说:“霍医生你还不知道吗?咱们医院要安排医生去乡下义诊,我不幸中招了。”   霍初雪:“……”   “什么时候?”   “下周五开始,持续一周。”   第一医院每年都会定期组织医护人员去青陵下辖的乡镇义诊。致力于提高乡镇医院的医疗服务水平。各科室都会安排相应人员。像义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向来就是医生护士们所抗拒的,通常都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谁碰到谁苦逼。   霍初雪头皮一紧,忙问:“有我吗?”   林瑶看着她,郑重点头,“很不幸地告诉你,有你。”   霍初雪:“……”   因为这事儿,她一上午心情都不好。   到了下午各科室的义诊人员名单已经出来了。方茹将消息公布在微信群里,群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各种怨声载道。霍初雪不幸成为苦逼大军中的一员。不止她,乔圣晞和周末这次也要去。周末是口腔科的带队领导。   霍初雪这次还被方茹委以重任,是产科的带队领导。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次去的望川。她之前参加周末和邹依的婚礼去过一次,还不至于会摸瞎。何况周末这次也要去,望川是邹依的老家,周末他偶尔会过去,对那块也算熟悉。   义诊地点是望川,这让霍初雪有了理由联系贺清时。他们俩如今的关系还太淡了,似乎朋友都算不上,私下里的联系简直微乎其微。每次找他,霍初雪都要绞尽脑汁想借口,偏借口还要找得合乎情理,粉饰自己的“野心”,不能让贺清时觉察。想想都心累!   晚上她给贺清时发了条短信。还刻意编辑成群发的模式。   霍初雪:「最近要去望川,回复不及时请见谅,有事请打电话。」   发完她就不管了,把手机一扔,直接去洗澡了。   贺清时看到这条信息一定会以为是她群发的,群发的短信很多人都不会回复。她自然也没指望贺清时会回复。   她的目的无非就是时不时在他面前刷波存在感,让他意识到她这个人的存在。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   她的工作太忙了,不是门诊就是手术,每天连觉都不够睡,实在抽不出时间和精力天天约他见面。她也找不出那么多借口。说句实在的,风花雪月,花前月下,委实不适合医生。   洗完澡出来,正打算吹头发。却听到手机铃声响个不停。   她瞥了一眼屏幕,顿时觉得有些意外,电话竟然是贺清时打来的。   手指滑动屏幕,接通,“喂,贺先生?”   男人的嗓音一如既往清润好听,“霍医生要去望川?”   “是啊,医院安排我们去义诊。”   “什么时候?”   “下周五。”   那边的人静默数秒,失笑,“真是巧了,我下周五也要去望川做民俗文化调研。” 第25章 第24棵树   自从得知贺清时要去望川做民俗调研, 霍初雪就无比期待这次的义诊。   不过望川是一个县, 虽比不得青陵,可总归是大的,要想来个不期而遇自然是不可能的。她问了贺清时他们一行人调研的地点,在望川下辖的云水镇, 而第一医院义诊一共有四个镇,云水并不在其中。这让她无比沮丧。   第一天义诊结束,所有医护人员在当地找了家饭店吃饭。喝喝酒, 说说话, 气氛还挺热闹。唯独霍初雪不在状态。她一直在寻思在这几天该如何去见贺清时。   乔圣晞得知她那点小心思,忍不住数落她,“偶遇不行,你就不会制造偶遇?”   霍初雪:“……”   “怎么制造?”霍初雪睁着一双大眼睛,表情很无辜。   “直接去找他啊!”   霍初雪:“……”   “没时间啊!”义诊从早忙到晚, 中间就多出一个吃饭的时间, 排得满满当当,哪里腾得出时间。   乔圣晞摊摊手,“现在不就是,直接跑过去找她。反正云水镇离这里又不远,包个车过去, 半个小时就到。现在还不到八点,你们还来得及在一起吃个宵夜。想当初我老公追我,天天晚上在我家楼下晃悠,就为了和我制造偶遇。都是新时代女性, 这点头脑都没有?霍大医生,机会是人创造的,你不主动,难不成让贺清时那个不解风情的老男人自我觉悟么?”   霍初雪:“……”   “会不会太主动了啊?”霍初雪面露迟疑,有些不确定。毕竟大晚上的跑去见人一面,想想都不太矜持。   乔圣晞睨了她一眼,一语道破:“你难道不想见他?”   当然想了!不然就不会这么纠结了。   乔圣晞看霍初雪表情就知道她很心动。赶紧给她吃定心丸,“小雪,想一个人就去见他。”   爱情有时候需要一份孤勇,和一份义无反顾,抛却世俗的条条框框约束,让它变得纯粹,变得简单。想一个人就去见他。   ——   霍初雪包了辆车直奔云水镇。一路上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竟然也会大晚上跑去见一个男人。   其实爱情对于她而言还是挺玄幻的。少女怀春的时代,她心里眼里都是周末。好像周末就是她的全部。   她和周末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一对,以后会顺理成章走到一起。就连两家长辈私下开玩笑都以未来亲家相称。   只可惜世事多变,不尽如人意,青梅竹马的情谊也抵不过生命里突然闯入的那个人。知道周末喜欢邹依,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对自己很失望,苛责自己。   不过好在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知道自己的单恋进了死胡同,无疾而终了,她及时止损,没让自己深陷进去。说不喜欢就不喜欢,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她都没有谈过恋爱。虽然也有不少男生追她,其中不乏优秀的。也有一两个她自己也很满意,见过几次面,私下有过接触,可最终都没成。因为她总觉得少了点感觉。感觉不到位,她没法将就。   直到遇见贺清时。在岑岭别墅见到他的第一眼,她似乎就听到了早春的树破芽的声响。   一眼一生,她就在心里幻想和他过了一生。   望川多山,云水镇更是四面环山。群山巍峨,在夜色深处微微显露一角。   师傅将车停在宾馆门前,说:“姑娘,到了。”   霍初雪往外头一看,通红醒目的招牌映入眼帘,“云水宾馆”四个大字。这家宾馆看上去很老旧,招牌上面的“云”字还缺了一横。   “谢谢师傅。”她付了车钱,直接下车。   贺清时就住在这家宾馆。   刚才凭着那份孤勇,又有乔圣晞怂恿,她愣头愣脑就来了,也没考虑太多。可如今她真切地站在宾馆门外,她和贺清时就隔着这一扇门,她反而开始忐忑不定,踌躇不前了。   她该以什么由头来找他?   如果他问起她又该怎么回答?   正犹豫之际,耳畔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忙转头,只见一大群学生晃晃悠悠往宾馆方向走来。   是贺清时带学生回来了!   她下意识想躲,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有眼尖的学生已经看到她了。   “快看,有美女!”   霍初雪:“……”   贺清时往前一看,意外地看到霍初雪站在宾馆门口。   她穿了件白色短袖,搭配热裤和白色板鞋,扑面而来的学生气。   红光斑驳打在她身上,渲染出暖调的红。   她很少露腿,乍一眼看过去,两条腿又长又细,腿型尤其好看。   江暖站在人群中,远远看过去,她觉得霍初雪有些面熟。一下子就想起自己在西子人家见过她。   一个姑娘大晚上来找一个男人,这怎么看怎么暧昧。   所以说她和贺老师……   江暖不想再想了。   她用力掐了掐手心,开始越来越厌恶自己了。   有几个胆大的学生已经开始起哄了。   学生大声嚷嚷:“贺老师,你快看那是不是你朋友?”   “贺老师,有美女找哦!”   霍初雪出现在这里委实出人意外,贺清时也不清楚她怎么会在这里。看样子应该是来找他的。   段主任见状清了清嗓子,对2班和3班的班长说:“班长带本班同学回去休息。”   学生们顿时作鸟兽散。   段主任看着霍初雪,搓搓手,笑眯眯地问:“贺老师,有人找啊?”   贺清时轻咳一声,回答:“一个朋友。”   段主任:“那你们先聊。”   段主任朝霍初雪点头致意。霍初雪回以微笑。   段主任走进宾馆后,四下再无旁人,一下子冷清下来。   霍初雪只觉得站立难安,心中忐忑。因为马上就要直面贺清时了。   贺清时却没开口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只问:“霍医生吃饭了吗?”   真感谢这个万年通用的话题,可以暂时缓解她的尴尬。   其实早就吃过晚饭了,可话到嘴里就变成“还没有”了。口是心非,说谎都不用打草稿的。   贺清时扬手指了指正前方,“那边有家饭馆,去炒几个菜吧。”   霍初雪:“好。”   九.十点钟,正是吃夜宵的好时候。叫上三五个朋友,街头喝酒撸串,人生肆意痛快。   小饭馆生意很好,店里坐满了。店家在店外支了帐篷。两人坐在外面,正好可以吹吹风。   最近几天当地都是三十五度以上的高温天气。虽然当天下午刚刚下过一场大暴雨,可燥热的暑气依旧不见消散,反而多了股压抑和沉闷。   贺清时随便点了几个小菜,霍初雪又叫了啤酒和烤串。   点完菜,霍初雪这才想起问问贺清时:“你能吃烤串的吧?”   贺清时说:“可以。”   她以为他口中的这句“可以”是客套话。没想到他是真可以,而且很可以。   她一直以为贺清时这种老年人是不吃烤串的,毕竟不怎么卫生。可出乎意料,贺清时还特别喜欢,吃了不少。   男人西装革履,穿得如此正式,却坐在街头小店里撸串。真是怎么看怎么违和!   可霍初雪却深觉得这样很好,因为在贺清时身上终于有了几分烟火气。   长久以来他好像一直活得很独,遗世独立,根本没什么朋友。更别说这样和别人一起在外面吃饭。   烤架上烟雾缥缥缈缈,各种海鲜味儿混合孜然味儿扑鼻而来,香气浓郁。   霍初雪晚饭其实并没有吃多少东西,她没什么胃口,根本没有任何饱腹感。反倒是现在,她大快朵颐,食指大动。   霍初雪问:“你们这调研弄得怎么样?”   贺清时慢腾腾地吃东西,模样斯文好看。听到霍初雪的话,他轻轻抬了抬眼,回答:“纯粹就是完成任务。”   霍初雪:“……”   说得还真是直接呀!   霍初雪大口咬着茄子,辣味十足,很爽,她觉得很过瘾。   转头又喝一口冰镇啤酒,五脏六腑无不浸透清凉。   她放下酒杯,说:“其实我们这义诊也差不多。乡下条件艰苦,没几个医生护士愿意过来,被抽到的哪个不是叫苦连天。当年从医的那点情怀,早就被残酷的现实给磨光了。”   哪个行业都不容易,刚学医那会儿哪个不是秉承救死扶伤的理念,哪个没有一腔热血。可眼下医患关键紧张,大环境恶劣,医护人员压力大,那些有限的情怀早就在日复一日高强度的工作中给磨砺光了。   “你呢?”贺清时抬头,目光平静悠远。   “我啊!”霍初雪挑眉一笑,“有些时候厌恶透了这个职业,可有些时候又很热爱这个职业,尤其是孩子降生那刻,很矛盾!”   喝酒撸串,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一下子就拉近了。   饭吃了大半,贺清时这才想起来问霍初雪:“霍医生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找你是真的,不过没什么事儿。”她看着他,微微挑眉一笑,“说起来蛮好笑的,不知道为什么贺清时,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第26章 第25棵树   “找你是真的, 不过没什么事儿。”她看着他, 微微挑眉一笑,“说起来蛮好笑的,不知道为什么贺清时,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霍初雪面带微笑, 状似不经意间说出这话来,可这其中的刻意却是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这场孤独的、慢热的、旷日持久的战役,她无所畏惧, 顽强拼搏, 抛却了女孩子家的矜持,始终不遗余力地往前冲,总是有意无意地出现在他身边。巧合固然有,可更多的是她的“蓄谋已久”。   而他却置身事外,浑然不觉, 任由她一个人自导自演, 上演一出出“偶遇”。他始终未往这层面上想,亦或许是真的无动于衷。从头至尾都是她一个人在战斗,将自己武装成一个勇士,无畏无惧,这个中辛酸只有她自己才懂。   绕是她再坚强, 再有心理准备,面对一无进展的现状,也难免会心急,会怀疑, 会动摇,会没了最初的耐心。   所以她等不及想要试探他。   其实这话一说出口她便后悔了。这不是明智之举,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事儿需要循序渐进,寻找最佳时机,然后一鼓作气。   可惜她太心急了,她太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给自己判刑。要杀要剐,只为寻求一个结果。   殊不知,自己其实无力承受这结果。   不过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又哪里收的回来。她只能静静的看他反应。一面期待他能听懂她话中含义,一面又害怕他听懂,无情拒绝,自己等于直接被判了死刑。还不如懵懵懂懂,最起码还留有美好的幻想。   说完这话,霍初雪简直紧张到极致。她用力捏紧烤串的竹签,因为太用力,指节开始泛白。   她清晰你察觉到,她话音一落,周围的空气微妙地凝滞了一瞬,暗涌横生。   她内心忐忑,思绪万千。   贺清时听完不自觉握紧筷子,很用力,下意识皱起眉头,怔怔地问:“我有什么好看的。”   她耸耸肩,故作轻松,镇定如常,“谁知道呢,兴许是你太好看了。”   贺清时:“……”   “霍医生真会说笑。”男人语气沉凉,蓦地严肃起来,面色瞧着有些许紧绷。   这话就是试探。可很显然贺清时并没有听进去。霍初雪心里有些失望,可面上却并未表现分毫。   有期待就会有失望,期待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好在她心里有数,倒也不至于大失所望。   她搁下筷子,两人四目相对,她眼神清澈,可到底还是失望,汹涌而至的委屈,甚至到来的莫名其妙。一瞬间,仿佛有清泉流淌而出。睫毛轻轻一颤,几乎都有雨落下。   真真是应了那句名句——   “眼睛为他下着雨,心却为他打着伞”。   而他坐姿端正,中规中矩,很像古时的书生,作风古板又守旧。她真的从未见过有人吃个烤串也能坐得这么笔挺端正的。   这人刻板严谨的作风真是融到了骨子里,无形之中就能表现出来。真真是老年人没错了!   她笑了下,稳住情绪,声线微微震颤,“贺先生,你都不会开玩笑的吗?”   贺清时:“……”   “我刚是开玩笑的,我来云水镇有事,并不是刻意来找你。”像是怕他不信,她还特意保证:“真的,你相信我。”   贺清时暗自舒一口气,松动了下手里的筷子。搁在桌子底下的右手,摊开,丝丝汗意。   霍初雪将男人的反应真切地看在眼里,心里只觉得萧索一片。   看来这么久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经过这样一个小插曲,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变了变,不复之前的轻松自在,反而增加了几分压抑。   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疾风渐起,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就砸了下来。   今天一整天都很燥热,一场酝酿已久的倾盆大雨终于落下。雨水浇在地上,拍打尘土,空气里尽是尘土的味道。   雨从空中洒向各个角落,一霎间雨点连成一线,哗啦一声,铺天盖地倾泻下来。骤雨抽打着地面,雨水飞溅,迷潆一片,地上很快就形成了一条流淌的河流。   南方地区每年一到六月多的是这种雷暴天气,雷声携裹着万千雨雾压迫而来,整个世界都被蓬勃大雨包裹地密不透风。雨水延绵成一道道透明的帘线,在暗淡的天光里反射着路灯的光亮。   两人坐在外面,雨水打在帐篷上,噼里啪啦,声音无比清脆。   贺清时瞧了眼漫天大雨,皱了皱眉,征询:“要不要坐里面去?”   霍初雪摇摇头,“不用,外面凉快。”   外面确实凉快,不仅有风,还有细小的雨丝拍打在脸上,带来丝丝沁凉。   两人其实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就等雨停下,结账走人。   一场滂沱大雨过后,空气里的燥热被悉数沥去,气温降低,舒服畅快。   贺清时去结账,两人一起离开小饭店。   云雾朦胧,路灯晕暖的光线静静映照两侧树木,长长的影子倒映在地上,静谧如画。   两人沿着街道慢慢往回走。   路是往云水宾馆去的,贺清时却不知道霍初雪要去哪里。她不说,他也不问。   路灯的光筛过浓密的枝叶,投下点点昏黄的光斑。霍初雪很孩子气,一路都在踩这些光斑。之前和她一起去喝粥,路上她就在踩这些光斑,像个孩子一样。   这个看似冷静自持的女医生偶尔也有特别孩子气的一面。   迄今为止,他见识过她的清冷自持,白大褂穿在身上神圣威严;也看见过她为了病人无助自责,甚至落泪;如今又看到她富有孩子气的一面。   人都是多面的,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的多面他都看到了,而且还记住了。   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霍初雪一路都在想事情,她在想她如今和贺清时的现状。朋友算得上,可再进一步的关系就不行了。这场持久战她单枪匹马奋战这么久,到如今成效甚微。她刚才鼓起勇气暗示他,没想到他竟然一点都没听进去。也不知是真的没听出来,还是和她装糊涂。   想得多了,一时间竟有些入迷,思绪飘得有些远。   “小心!”熟悉的声线咋一入耳,一如既往的低沉舒缓。   她心头猛烈一怔,猛地抬头,对上男人漆黑深邃的眸子。   下一秒手腕处感受到一股强有力的力量。瞬间跌入一个温热宽阔的怀抱。   她倏然一怔,往前一看,只见自己面前是一片水洼,而自己的脚刚要踩下去。   “看路。”两人对视,他轻声说:“前面有水。”   灯光落在他眼里,深谙的眼底似有万千星辉,莹莹发亮。   乡下街道崎岖不平,坑坑洼洼。刚下过一场暴雨,路面积水。   如果不是贺清时及时叫住她,她肯定已经踩到水里去了。因为她刚才思绪游离,根本就没有看路。   男人的怀抱宽厚温热,她清晰地感受到了。   第一次和异性站得这么近,脸一红,心跳如擂鼓,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谢谢。”她小声道谢,忙退开两步。   眼看着霍初雪即将踩到水洼,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伸手就去拉她。而她跌入他怀里的那一瞬间,手指出乎意料抓到一抹温热和柔软,如烈火灼烧,烫得他指尖发麻。   他甩了甩手,那触感却是久久不消。   霍初雪注意到他这个甩手的动作,不明所以,“你怎么了?难不成溅到脏水了?”   贺清时面色微变,克制住,“没事。”   言简意赅,多说一个字都不愿意。   ——   义无反顾去看一个人,其结果就是两人在一起吃了个夜宵。   她匆匆赶去见他一面,又匆匆忙忙回去。乔圣晞以为这两人好歹也会有一些进展。殊不知,他们始于撸串,终于撸串,只是在一起吃了个夜宵。   不过还好有个小意外,两人抱了一下。虽然是意外,但总归是聊胜于无。霍初雪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她把今晚的事儿跟好闺蜜说了一遍。乔护士先是满怀期待,到最后大失所望,“没了?就抱了下?”   霍初雪耸耸肩,“没了啊!”   乔圣晞:“你就不能顺水推舟kiss一下?”   霍初雪:“……”   霍初雪顺手抄起手边的枕头砸过去,“西西,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乔护士身形一闪,成功躲过飞来的抱枕,拍了拍脸上的睡眠面膜,渍渍两声,恨铁不成钢地说:“霍大医生,投怀送抱你都不会,长路漫漫呀!”   不等霍初雪说话,乔圣晞又感慨万千,“果然搞定不解风情的老男人就是不容易,这块骨头这么难啃!”   来回折腾,霍初雪累得不行,只想赶紧洗澡,躺到床上去。不愿和乔圣晞继续废话,转身就往卫生间方向走。   她将头发绑起来,暗自咬牙:“再难啃的骨头我也要啃下来。”   既是在说给乔圣晞听的,更是说给自己听的。 第27章 第26棵树   民俗文化调研结束, 贺清时特地抽出半天时间去了趟岑岭。   每次回望川, 他都要回岑岭看看。这是他一贯以来的习惯,风雨无阻。   故地重游,既是缅怀过去,又是沉淀自己。   六月的岑岭风光无限好, 山清水秀,景色宜人。成为游客们休闲旅游的好去处。   满山梨树,树上结满了果子, 隐在茂盛的枝叶后面, 若隐若现。   同行的还有霍初雪。   这次霍初雪会和贺清时一起去岑岭纯属意外。想来也是老天爷眷顾她,给了她机会。   周六周日两天岑岭的气温突然攀升到三十七.八度,简直让人措手不及,无从应对。太阳热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一阵阵燥热的暑气不断席卷着这座小城。空气里始终滞留着一股沉闷压抑的燥热, 压得人几乎无法喘息。   气温太高, 好几个医护人员扛不住高温天气,直接中暑了。而且预约就诊的病人看到这么毒的太阳,压根儿就不敢出门。没办法,第一医院的领导临时决定义诊暂停半天,所有医护人员回宾馆休息, 自行安排。   贺清时和霍初雪情况一样,高温天气学生们扛不住,只能提早结束调研活动,回学校。而他则多出半天时间去岑岭。   说起来也是凑巧, 就在他动身去岑岭的前两个小时,霍初雪给他打了个电话。得知他要去岑岭,她二话不说就提出跟她一起去。   在他面前,她向来坦率,想做什么就直说。她想去岑岭,她便跟他直接开口,丝毫没有拐弯抹角。   贺清时欣赏她的坦率,也没理由拒绝。就像她之前说的,他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一同出行,再正常不过了。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点头答应了。   他轻声说:“你在宾馆等我,我过去接你。”   贺清时同意了,霍初雪心里跟蘸了蜜糖一样酣甜,心情飘飘然,笑着说:“我等你。”   两个镇离得不算远,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贺清时叫了辆车过去接霍初雪。   快到宾馆的时候,他提前给她打电话让她到门口来。她接到电话,匆匆忙忙跑出来。   车子平稳停在宾馆门前,霍初雪正好走出来。透过挡风玻璃,入眼一抹瑰丽绚烂的红色。她穿了套枣红色的裙装,上衣和A字裙成双成对,颜色鲜亮,夺人眼球。   霍初雪肤色偏白,穿亮色非常好看,很衬皮肤。乌黑浓密的长发披在肩头,一顶遮阳帽盖在头顶,帽檐之下一双大眼睛灵动雀跃,长睫上下轻煽,仿佛两只黑蝴蝶振翅起舞。   看到她,贺清时恍然惊颤,他怎么就那么爽快答应了这姑娘的请求?   他快速摇下车窗,远远招了招手,“霍医生,这里。”   听到他的声音,霍初雪嫣然一笑,眼角眉梢都透着浓烈的喜悦。噔噔噔跑到车门旁,拧开车门,直接坐到后座。   车厢里冷气打得很足,扑面而来的清凉,全身的热气瞬间被蒸发。这种鬼天气,有空调的地方无疑就是天堂。   一坐进车里,她便取下双肩包放在腿上,然后脱了遮阳帽,捏着帽檐,不断扇风。   一边扇风一边说:“好热好热!”   贺清时扬扬手臂,“师傅,走吧。”   司机大叔立马踩下油门,车子飞驰离开。外头的建筑徐徐往后略过,一闪而逝,肉眼只捕捉到一抹黑影。   贺清时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霍初雪,“先喝口水。”   她腾出一只手接过去,“谢谢。”   一仰头咕噜咕噜灌了三分之一,真是渴得不行。   盖上瓶盖,她扭头看贺清时,这才注意到他戴了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尤其低,一双黑眸深邃平静。好像一潭深水,波平如镜,不起波澜。   看到这人这双眼睛,她觉得自己满身的暑气都消散了干净。   他的这双眼睛和他这颗心一样,古井无波,泛不起波澜。   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往这潭深水里投石,落水后直接坠入潭底,激不起任何水花。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打破这一片平静,让它荡漾。   贺清时穿了件浅色的格纹衬衫,衬衫纽扣扣得一丝不苟。捂得这么严实,好像全世界都在煎熬过盛夏,独他一人在寒凉深秋,清爽无比。   她掀起厚重的眼皮,懒洋洋的目光落在他领口处,黑色纽扣的纹路她几乎都看清了。大牌子的衬衫,从面料到辅料,一针一线,一颗纽扣都无不精致。   “捂的这么严实,不热么?”霍初雪移开目光,嘴角噙着笑意,半开玩笑的姿态。   贺清时:“……”   男人下意识去摸领口,解开一颗扣子,哑然失笑,“我都习惯了。”   “热习惯了?”   贺清时:“……”   他刻板强调:“是扣扣子扣习惯了。”   霍初雪:“……”   “玩笑话听不出来?”霍初雪打了个哈欠,神色疲倦,“好困!”   “昨晚没睡好?”   她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声线绵软,“睡好了也困。春困,夏累,秋乏,冬倦,一年四季就没有不困的。天天都不够睡,都恨不得时刻躺床上。”   贺清时:“……”   他微微失笑,“困了就睡会儿。”   “嗯,到了叫我。”她靠着座椅,慢慢闭上眼睛。   此去岑岭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道路畅通平坦,几乎没有颠簸。霍初雪倦得厉害,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车厢里陷入安静,车子平稳前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机大叔往后座一看,只见两人,一人睡觉,一人在玩手机。他轻声说:“你女朋友睡着了,我把空调调低点。”   “女朋友”三个字让贺清时浑然一震,心尖发颤,半晌没吱声。隔了好久才干巴巴解释一句:“这是我朋友。”   司机大叔摸了摸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抱歉。”   怕霍初雪感冒,贺清时给她盖了件外套,动作放得很轻,生怕吵醒她。   透过后视镜司机大叔看到他这个动作,冷哼一声,心想:现在不是女朋友,估计很快就是了。   霍初雪睡着的样子很幼稚,脑袋歪在一边,刺喇喇靠着,手脚随便放,面容倒是沉静。   车座逼仄狭窄,根本腾不开手脚,霍初雪很受限制,睡得并不舒服。眉头微微皱着,行成“川”字。   贺清时看了两眼,移开眼,继续埋头处理邮件。全部都是这次民俗调研的工作,足足几十封邮件。   处理了大半,屏幕盯得太久,眼睛酸涩难耐,熬不住。他赶紧停下,关掉手机,打算眯一会儿。   正欲闭眼,右肩突然传来重重一记。柔软的触感摩擦他脖颈。   他倏然一惊,扭头,只见霍初雪靠到了他肩膀上,睡得酣熟。   贺清时:“……”   他赶紧小心翼翼偏头移开,却发现动弹不得,她靠得很牢。试了几次也无果。无奈之下,只能任由她靠着。   脑袋靠在车窗上,慢慢闭眼,两人一起睡。   恍惚间竟然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第28章 第27棵树   一个半小时以后, 车子抵达岑岭山脚。   六月正是当地一带的旅游旺季, 山脚下停了不少私家车。车位停满了,就见缝插针四处乱停,入目皆是各种颜色的车子。   游客也多,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难以计数。   司机大叔熄了火,往后座一看, 那两人脑袋挨着脑袋, 正睡得熟。   明明没什么,司机大叔却生生觉得自己被这两人秀了一脸,满满的狗粮直接扣下来。   司机大叔喊人:“先生,姑娘,岑岭已经到了。”   贺清时最先被叫醒, 醒来一看, 已经竟然和霍初雪靠在一起睡着了。心里一慌,忙坐直身体。   他抬手摇醒霍初雪,“霍医生醒醒,我们到了。”   霍初雪是睡得真沉,连日来义诊, 工作时间长,强度大,又适逢高温天气,她的睡眠严重不足, 一整天都睡不到五个小时。现在车厢里凉爽,温度适宜,一不小心就睡过头了。   倏然惊醒,眼神失焦,朦胧迷离,不知道置身何处,更不知道天圆地方,今夕何夕。   她直起身体沉淀了好一会儿,才揉揉睡眼惺忪的双眼,嗓音低迷,“已经到了吗?”   贺清时一边付车钱,一边回答:“已经到了,咱们下车吧。”   他拿了背包快速下车。   一下车浓烈的暑气扑面而来,感受不到一丝风。太阳毒辣,霍初雪赶紧把遮阳帽往脑袋上盖,又套上防晒衣,撑开太阳伞,全部武装,将自己藏了个严实。   贺清时静悄悄观察她的这一身装扮,心想这姑娘的装备还真是准备得齐全。   美美地睡了一觉,霍初雪神清气爽,精神不知道好了多少。   贺清时戴着鸭舌帽,长手长脚,迎着烈日,走在前面,“我们走小路上去。”   这么多游客,他们就不跟这些人挤大路了。   岑岭一带贺清时很熟,霍初雪放心听他安排。   她从后面跟上他,将太阳伞盖到他头顶,说:“遮一下吧,太阳太大了,可别中暑了。”   贺清时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我还好,没那么金贵,你遮你自己就好。”   “下午两点正是最热的时候,三十七.八度的高温,你别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她固执地替他打伞,紧随其后。   到底有身高差,她一个人女孩子撑伞难免吃力。贺清时转手接过伞,说:“我来撑。”   “好的。”她适时松开伞柄,往他身边缩了缩。   太阳伞小,只能离得近一些两人才能撑到。   距离近,视线清晰,贺清时的五官愈见清晰。精致无比,挑不出瑕疵。这张脸无疑是让人满意的。   在太阳底下走了不到五分钟,衣服濡湿,粘在身上,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霍初雪的上衣被汗水浸湿,又是贴身款,胸口处一圈最为明显,女人姣好的身材瞬间展露无遗。   贺清时不经意瞥到,只觉得自己的双眼如烈日灼烧,不忍直视,忙慌乱移开。   脑海里的想法更是旖旎,之前指尖的那抹柔软的触感浮出脑海,心猿意马,思绪越发飘的远。   一时间似乎更热了,像是要被蒸发一般。他赶紧抬手解了衬衫的扣子。   领口处的第三颗扣子,一解开,锁骨处一大圈肌肤暴露。常年未见光,那点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霍初雪觉得自己的皮肤都不见得有他白。   男人解开第三颗扣子,半遮半掩,胸肌若隐若现,最是性感。   她没管住眼睛,多看了两眼。   这人不仅有皮囊,身材也是相当好。   贺清时最是敏感之际,没心思去注意霍初雪。待他有所察觉,霍初雪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罪过,真是失礼!   他忙伸手扣上,面露歉意,“抱歉。”   霍初雪:“……”   抱歉个头,她都还没看够呢。依到她,她能看一年。   她觉得自己也是很色的。   食色性,人之本能,没什么好丢人的。霍初雪yy得很是坦然。   小路清幽,浓阴阵阵,还时不时有缕缕凉风。越往山上,越清凉。   霍初雪见没了太阳,她便收了伞,脱了防晒服。   山上很多梨树,树上都是酸梨。大片梨树林里还掺有桃树,桃子隐在树梢后面,若隐若现。   岑岭今年的酸梨应该也是大丰收。   越走越觉得周围的一切熟悉,似曾相识,好像什么时候来过。   看到那片桃树林,霍初雪才敢肯定,这条小路她之前走过。这条小路走到底就是贺清时的别墅。当时她误打误撞就进去了。   “我到过这里。”她说。   “是么?”他挑挑眉,“什么时候?这里偏僻,一般很少有人来。”   霍初雪说:“第一次遇见你那天,我来岑岭旅游,迷了路,四处乱窜,走过这条小路。路的尽头,就是你家。”   贺清时觉得意外,“那真是凑巧。”   霍初雪:“当时看到别墅,只觉得好奇,也没多想,愣头愣脑就走进去了。见到你也是,都没设想过你是坏人,你给的桃花酥直接就吃了,一点都不担心。还好你是好人,不然这岑岭该多出一具无名女尸了。”   贺清时:“……”   他不禁莞尔,“来岑岭旅游的人很多,可绕到我家去的霍医生你是头一个。我当时也很诧异,从没想过会有人到家里来。”   霍初雪看着她,眸光清亮有神,意有所指,“所以才说我们有缘嘛,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宿命,我们终究会遇到。”   ——   小路崎岖不平,不好走,两人走得慢。到了半山腰,霍初雪挥了挥手臂,有气无力地说:“太累了,歇会儿。”   贺清时:“好。”   两人在路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   “喝水吗?”她朝他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他手里拿着鸭舌帽扇风,摸一把汗水,“我不渴。”   霍初雪理了理衣领。那领口宽大,几下一动便移了位,露出文胸一条细细的肩带,胸口处大片雪白的肌肤,风光旖旎,惹人遐想。   她浑然不觉,仰头喝水。   太热了,逼出满脸汗水,汗珠顺着平滑的下颚线往下滚,经过脖颈,再过锁骨,最终落入衣领里,不见踪迹。   贺清时看到越发觉得自己心神不定,思绪万千。   他并非毛头小子了,可今天身体一系列反应让他觉得困惑。这些年他活得很独,女性朋友一个都没有,心如止水。男欢女爱,于他而言已经是过去式。他对女人生不出一星半点性.趣。他甚至觉得自己性.冷淡,去过医院检查。   可就在今天,他竟然对霍初雪生出了那种男人对女人的冲动,那种渴望。他觉得非常可耻,尤其对象是霍初雪。他认为自己亵渎了她。   这种羞耻感持续了一路,让他倍感煎熬。   好在后面平顺,他没有看到不该看的。心火和冲动慢慢被压下,情绪渐驱平静。   ——   霍初雪第二次来这栋别墅,这次再来心境却迥然不同。   第一次误打误撞来到这里,当时只觉得好奇,想要走进去一探究竟。可这次却另有目的,她要让贺清时幡然醒悟,告别过去,重新开始。他不可能一辈子就活在过去,走不出来。她要帮帮他。   果然如她当初所预想的一样,到了六月,凌霄花开,整面墙被无数藤蔓肆意包围,缠来缠去,无数娇艳的小花缀在枝头,生机盎然。人看一眼,都会心生希望。   她从小就喜欢这种藤蔓植物,凌霄花、吊兰、爬山虎这些她都很喜欢。它们极具生命力,不用人打理,接收到一点阳光雨露它们便可以存活下来,然后奋力生长,占领墙面,形成自己的包围圈。   生命就该是这种积极向上的姿态,努力活着,然后活出精彩。   贺清时打开篱笆栅栏,先踏进去,随后便说:“请进霍医生。”   霍初雪四下察看一圈,收回目光,慢腾腾走进屋内。   客厅里的一应陈设还是她初见时的模样,没人动它们。白布盖着,蒙了厚厚一层灰。   大门开着,外头阳光悄悄照进来,空气里条条光柱,有无数细小的尘埃悬浮。   房子里有霉味儿,了无生气。   瞧着房子里的这些东西,贺清时第一次生出了陌生感。太久没有看到,熟悉感逐渐褪去,如今竟然有了陌生感。   苏缈喜欢梨花,当初就是看中了岑岭的梨花多,他才找关系花重金在这里买了块地皮,找人盖了这栋别墅。每年都会陪她回来住上一阵。   每次过来,贵叔兰姨都会随行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然后媛媛也会一起过来。一大家子的人住在一起,远离城市喧闹,宁静悠远,其乐融融。   苏缈当初就常常说以后年纪大了,他们俩就搬到这里来住。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   后来苏缈走了,每年岑岭的梨花盛开,他觉得她一定会回来看的,她生前那么喜欢梨花。所以一到三月,他便要回来住上一周。贵叔和兰姨会提前过来替他收拾好房间。   一周内,手机关机,与世隔绝,不与任何人联系,也不处理任何工作,就安安静静的一个人住上一周。   走的时候,贵叔和兰姨又会将房子恢复原样。   院子里的草又长高了,无比茂盛,都盖过人膝盖了。   石桌石凳在原地,桌面上枯枝败叶落满了。   那棵健硕的枇杷树已经没了枇杷,只剩下满树葱绿的叶子。一阵风吹来,叶子沙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耳边浅浅清唱。   霍初雪站在后门口,欲抬脚进去。手臂被人一拉,听见男人低沉暗哑的嗓音,“别踩进去!”   “嗯?”   贺清时说:“草长得太高了,当心有蛇。”   霍初雪:“……”   她赶紧把脚给缩了回来。十个女孩子有九个怕蛇,这种爬行动物霍初雪也是怕得要死。一听到都毛骨悚然。   两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贺清时便把后门给关了。   他扬了扬手心里的一串钥匙,声响清脆,“带你到楼上看看。” 第29章 第28棵树   小别墅的二楼比一楼要大得多, 客厅、主卧、侧卧、书房, 还有一个婴儿房。   客厅向阳,干燥清爽。不过还是有很多灰尘,空气里滞留着一股浓郁的尘土味。傍晚时分,日光直直照进来, 将所有的家具都镶了浅浅的金色。   从客厅往外看,远山青黛,巍峨延绵。大片梨树林隐在落日的余晖下, 时起彼浮。   视线开阔, 岑岭的好风光尽收眼底。   她不禁感叹一声:“这里真漂亮啊!特别适合养老。”   贺清时站在她右手边,晕暖的光照在他身上,他英气挺拔,被日光包围,眉眼平和。   他看着房子里的物什, 一时间似乎跨过漫长的时间长河, 他回到了过去,看到了熟悉的一切。   他坐在院子里看书,苏缈为他煮茶,整个院子都是弥漫浓郁的茶香。是岑岭一带独有的涑明茶。   媛媛在荡秋千,秋千晃得很高, 她笑声清脆。   兰姨坐在院子的一角安静地织毛衣,每年都会给家里人织上一件,一针一线,都是心血。   贵叔在院子里刨出一片地, 在上面种上一些瓜果蔬菜。他总说外面买的农药太多。   那个时候时光简单而纯粹,是那么的美好。当时稀松平常,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再回首,弥足珍贵。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没人能够回到过去。   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夷为平地,一切就都只能停留在记忆里。   男人的余光悠长而深邃,蕴藏着很深很深的情绪,一时间变得迷离。   人都是感性的,触景伤情在所难免。霍初雪知道他肯定是想起了过去。   他喃喃低语:“我之前造这栋房子的时候,就想着以后年纪大了,来这里安度晚年。这边空气好,景色宜人,很适合我们养老。不过现在是不可能了。过不了多久这房子就会没了。”   霍初雪听不懂他的话,拧眉问:“什么意思?”   什么叫房子会没了?   “政府规划,要大力发展岑岭的旅游业。所以这一大片都要建度假山庄。”贺清时扬手指了指,告诉她:“这周围全被划进去了,前不久通知已经下来了,很快,这里很快就会被夷为平地。”   他顿了顿,嗓音压得很低,“这是我最后一次回来了。”   所以说没有什么会是长久的,哪怕是钢筋和混疑土锻造的别墅,坚如磐石。可在面对政府规划,面对那些现代化工具时也会瞬间化为碎片。   就像十年前那场地震,仅仅十秒钟,就十秒,天崩地裂,偌大的望川县城被夷为平地,带走了无数人,让无数个家庭支离破碎,满目疮痍。   ——   贺清时先带霍初雪去看了书房。   书房的面积很大,装修风格简约明快。整个书房因为木色地板和极浅的黄绿色壁纸而变得沉静安宁,嫩绿色的扶手椅将其自身的简约带入空间,安闲也清灵。简单明晰的线条成为空间的一大亮点,深浅分明,又透着一股文雅。   这间书房设计得尤其精致大气。对比之下,家里母亲那间书房就显得寒酸了一些。   三面墙壁都设计了大面积的立体书架,开了一扇落地窗,大面的落地镜映照出外头葱郁的梨树林,青山巍峨,无限好风光。   霞光穿透玻璃,大片日光抖落进来,映照着空荡的书架。有限的几本书成为聚焦点,编码整齐的书脊,流利的线条不似原来那般纤毫毕现,反而尽数柔化在了落日余晖的瑰丽中。   书房正中间摆一张白色的书桌。桌面上空荡,什么东西都没放,显得格外单调。   书架上书很少,很空荡,零星放着一些书籍。   闲置了太久,书架上布了一层厚厚的灰。   霍初雪在书架前囫囵转一圈,意外地看到了两本高中的英语课本。书本受潮,纸张泛黄,页脚微卷,久经时间淬炼。   她之前听贺清时讲过,他太太生前是老师,如今看来是个高中英语老师。   贺清时见她在看这英语书,告诉她:“我太太生前是英语老师。”   真是凑巧,都是英语老师!   同样都是高中英语老师,霍初雪不免想起苏老师。一时间神情有些怅然。   她说:“我高中的一个英语老师,超厉害的,讲课讲得特别好,去过很多地方,眼界开阔,教给我很多东西。她与众不同,别的班都在上课,她给我们放电影看。那种全英文,对着字幕看。那个时候很多班都羡慕我们。我是她的课代表,我非常喜欢她。可惜后面她走了,我连葬礼都没机会参加。那天在西子人家,我们班同学聚会,很多老师都到了,就她没到。”   难怪那天晚上她那么不在状态,眼里蒙着大雾,眼神哀伤。   贺清时静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因为他太懂喜欢的人离开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他抖动两下手里的那串钥匙,“去看看主卧。”   霍初雪哦一声,赶紧跟上他的脚步。   钥匙插.进锁眼,拧动两下,主卧门被应声打开。   主卧很大,所有家具都用白布遮盖住。霍初雪四下扫了两眼,并没有看到任何照片。   室内很清凉,置身其中,丝毫感觉不到热。   霍初雪是个乐天派,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一会儿便恢复如常。   “你刚才是不是在想该怎么安慰我?”她凑到贺清时跟前,拍了下他肩膀,豪气云天,“你千万别安慰我,我难受不过三秒。我喜欢她,就永远会记得她。虽然偶尔想起她时会难受,可并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我始终认为离开的人肯定更希望我们开心,不要为了他们暗自神伤。”   贺清时觉得这话就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他低声说:“你说得很对。”   只可惜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说和做始终是两回事。道理谁都会说,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主卧还带有一个小型的阳台,用一扇玻璃拉门隔开。   霍初雪赶紧拉开那拉门,她想去阳台看看。门久未开,门柄生锈,手握过,映出好几道铁锈。   她倒是没太在意,用力搓搓手。   阳台上各种废弃的花盆散落各处。凌霄花和爬墙虎将整个阳台都爬满了,藤蔓四处延伸,有些都爬到了地上。足以可见它惊人的生命力。   几株杂草顽强地长在角落里,增添几抹绿意。   整个阳台杂草横生,荒凉而陈旧。   当真是应了那句歌词——   “旧故里草木深。”   霍初雪扶住栏杆,往阳台下看了看,发现主卧下面就是后院。石桌石凳映入眼帘。枇杷树枝干高耸笔直,直直伸入云端。   原来她之前坐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个背阴的房间就是贺清时的主卧。   贺清时看着这些花盆说:“我太太生前喜欢栽花种草,就喜欢打理这些东西,家里都种满了。”   霍初雪笑起来,“很多蕙质兰心的女人都喜欢栽花种草,我妈妈也很喜欢,家里也种了很多盆栽。像我就不会,我这人比较懒,没那个心力去打理它们,还不如去花店买现成的盆栽回去摆摆。”   贺清时:“……”   他失笑,“这么说来我上次送你的那盆豆瓣绿被你养得怎么样?”   “我养得可好了,水和养料都没断过,它长得可健康了。” 她掏出手机,“不信我给你看照片。”   她说着就调出相册,拿给他看,“喏,你快看,是不是长得特别好啊?”   贺清时往前探身,照片里那盆豆瓣绿枝叶茂盛,苍翠葱绿,生机勃勃。不过就是长得太密、太多,花盆都快装不下了它了,明显是“发福”了。   咋一抬头,不经意间又扫到霍初雪领口之下的旖旎风光,那点肌肤白皙莹润,如白玉一样光洁剔透。   一时间喉咙一紧,身体一阵燥热。那种从心底衍生出来的羞耻感迅速蔓延全身,如烈火灼烧。   他赶紧收回目光,慌乱地退后两步,和她拉开距离。   霍初雪不明所以,问:“你怎么了?”   他强行压制住,说:“你该给它修剪一下枝桠了,别任由它疯长。”   顿了一秒,扔下一句,“我去下洗手间。”   颇有一股落荒而逃的阵势!   霍初雪看着男人匆忙的背影,一头雾水。这人是怎么了?   ——   贺清时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不断用冷水拍脸,试图冷静下来。冷水浇在脸上,清凉无比,可始终压制不住心火。   那近乎透明的肌肤,那一抹柔软,属于女孩子特有的玲珑的弧度,娉婷的身段……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势不可挡,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挥之不去。   他这是怎么了?他怎么对霍初雪产生了非分之想?   真是该死!   冷静,一定要冷静!   不行,他不能对不起苏缈!不要想了,不能想了……   ——   再出来却不见霍初雪的身影。贺清时挨个房间找了找,发现她在婴儿房。   这间婴儿房设计得同样精致,粉色的墙纸,同色的蕾丝窗帘和桌椅,梦幻唯美。地板上铺了一层泡沫垫,红红绿绿,五颜六色。墙上画着各种卡通人物,各色玩具也堆得到处都是。   她四下扫了两眼,房间里同样没有孩子的照片。   之前一直都不知道贺清时原来是有孩子的,以为他只是丧偶。不过想来也是,他这个年纪,怎么可能会没有孩子呢。   屋子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婴儿床,上下两层,床架上挂着铃铛。手一过去,声响清脆动听。   她没管住手,一连敲了好几下,铃声响不停。   过了好一会儿,耳畔的声响才停歇。   “孩子也没留住吗?”霍初雪轻声问,喉咙发紧,觉得非常可惜。   贺清时负手立在婴儿床旁,声线低沉,“望川当时地震,我太太怀孕五个月,她和兰姨的女儿就在震中心。”   一尸两命,谁都没有保住。 第30章 第29世界   霍初雪陪着贺清时把别墅的房间都走了一遍。每间房间都是一个故事, 都是他和离开那个人的前半生。   她有些时候会羡慕他的太太, 羡慕她能拥有这个男人全部的爱,能被他所爱,被他呵护,陪他一起生活。哪怕妻子离开这么多年, 他始终眷恋着她,心里留有她的位置。   可有时候自己又会释然了,他再爱她, 她也没能陪他到老。老天爷给了她一个机会, 让她认识他,对他心动,爱上他。她只想不遗余力地去陪他走接下去的人生。   都说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离开的人会让在世的人对他们永远保留爱和眷恋。   可这样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心底留有亡妻的位置,是他长情的表现。薄情寡义的男人转头就把妻子给忘了,另觅新欢。这样的人一旦对另一个钟情, 那便是余下的半生。   他可以对离开的人眷恋和思念。但却不可以走不出来。   她想做的从始至终就是让枯木逢春, 让他从前尘往事中走出来,去过属于她和他的不一样的人生。   之前和好闺蜜乔圣晞提起这些,好闺蜜说她天真。她或许就是天真,这条死胡同没走到底,没拼个头破血流, 她就不可能放手。   顶楼还有一间储物间,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在那里。   贺清时从一大堆杂物里翻出了一只纸箱,里面装着一些书和笔记本。   霍初雪有些好奇,取出一本笔记本, 扉页上写着“杜思媛”三个潦草的大字。   “杜思媛?” 她念出名字,“是兰姨和贵叔的女儿吗?”   贺清时点点头,“是的,比我太太小三岁,和我太太一起长大的,就跟亲姐妹一样。”   她还欲再翻,被贺清时制止住,“这是媛媛的日记本,霍医生不要看了。”   她手一顿,赶紧合上,“不好意思。”   “媛媛出事以后,兰姨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给烧了,没想到这里还留了一箱。”他重新规整好,一件一件摆齐,“我这次给他们带回去,要烧要留都由他们决定。”   “你和兰姨一样,也把你太太生前的东西给烧完了?”   “是的,只留了那本《风声雨声》。”他压低嗓音说:“她离开后,我抑郁了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得家里有她任何东西,她的衣服鞋子、化妆品、书,甚至是她睡过的床,她用过的碗和杯子,她的照片,就连所有的结婚照也都给烧了。”   睹物思人,太过诛心,宁愿毁去所有。可惜并没有用。思念疯狂滋长,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难怪别墅里一张照片都看不到。   “没有用的。”霍初雪平静地说:“我也试过的,不过是自欺欺人。”   心结解不开,永远都走不出来。   日落西山,天空中残留着一抹瑰丽的绯红。天蓝得格外有密度,看不见一朵云彩。   贺清时将门落锁,脚边立着纸箱。   清脆的锁门声一晃而过。他最后看了一眼别墅,白色的屋脊,线条利落而流畅。   下次再来,这一片该是另一副景致了。   霍初雪问:“里面的东西呢,你打算怎么处理?”   贺清时立在门前,轻声回答:“都不要了。”   没有人在,房子只是一个躯壳。他留得住房子,和这里面全部的东西,却留不住人。   这样简单的道理,他花了十年才弄明白。   如果不是那日霍初雪送他那本书,他回岑岭将它烧给苏缈,他或许至今都明白不了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   烧掉那本书,歇斯底里爆发一场,告别过去。回到青陵,情绪失控到那种地步,一个人在日料店枯坐了那么久。   霍初雪远远看着那棵枇杷树,问:“你太太葬在哪里?”   贺清时:“北郊公墓。”   “今天你要去看看她吗?”   “不去了。”他摇摇头,“等冬至再去。”   两人一道下山。   贺清时恍然意识到,霍初雪今天和他一起上山,就光待别墅了,别的地方一个都没去。她可是上山看风景的。   “今晚在山脚住一晚,明天再上山看看。”他说。   霍初雪:“明天还要继续义诊。”   来岑岭看风景自然都是借口。她无非就是想和他待在一起。就算是陪着他一起缅怀过去都是好的。   她的目的很明确,在让他动心之前,尽可能地多和他在一起。   今天她陪着他最后一次来别墅,就像是完成一种仪式,她亲眼见证他告别过去。   “一年前,我遇到一个病人,头胎是个女儿,一直没想生二胎。后面想生了,却患上了子宫癌,还是晚期。丈夫瞒着她在外面找了个小三,想生个儿子。她还没过世,孩子就出生了。孩子满月那天,她丈夫把孩子抱回家。她看过孩子以后,当天晚上就走了。她去世后,小三住进家里,一家人又是其乐融融。”   “我过去一直觉得人一旦走了,就什么都没了。人走茶凉,无限唏嘘。人情凉薄,很少有人会一直记着离开的人。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高中的英语老师。我很喜欢她,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我哭了很久很久。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可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淡忘了。直到前不久同学聚会,我们班主任提起她,我这才想起来。你看,我竟然也这么薄情。”   贺清时静静地听着也不出声打扰她。   “人容易陷进两个极端,一种人健忘,难过几天,转头就把离开的人给忘了。另一种人长情,就像你,惦记和眷恋着离开的人,一味沉溺在过去走不出来。”她看着他,声线沉稳有力,“就像你之前说的,不管我们愿不愿意,舍得不舍得,日子一天天过去,总有人会先我们离开,这是定数,不可抗拒。所以你应该尝试着走出来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是我母亲对你的忠告,也是我的。”   ***   当天晚上霍初雪做了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高中时代。   时间节点,正是苏老师离开的那天。   那天她给苏老师送了一枝梨花。   距离下课不到两分钟的时候,苏老师瞥了一眼教室外面,抿嘴一笑。快速收拾好课本和讲义,外加那枝梨花。她笑着说:“同学们再见!”   “老师再见!”   顺着苏老师的目光,霍初雪看到了一个男人。他穿一件休闲的直条纹衬衫和黑色休闲裤,身材高挑挺拔,背影清俊修长,宛若白杨。   他逆光站着,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的正脸,只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瘦削的轮廓。   她拼命想看清他的脸,可始终看不到。   然后她便惊醒了。   清晨六点,天朗气清,阳光大片抖落进来。又是一个艳阳日。   她扒了扒蓬松凌乱的头发,睡眼惺忪。   这么多年以来,这是霍初雪第一次梦到苏老师。想来是昨天想起她了,晚上才会梦到。还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静坐了五.六分钟,醒了醒脑子,然后跳下床去卫生间洗漱。义诊还没结束,每天都是苦逼的日子。   ***   民俗文化调研圆满结束,贺清时终于清闲下来。   曲院长对于这次调研很满意,对贺清时赞美有加。   周六不用上课,他去了趟兰姨家,看看小晴天,顺道把媛媛那箱东西给二老送过去。   小晴天已经三个多月了,小家伙越发变得可爱了。贺清时一到,他便咧开嘴冲他笑,小手摆动,很是开心。   贺清时把那箱东西拿给二老,说:“政府规划,岑岭的房子马上要拆了,我前些天回去了一趟。发现别墅里还有一些媛媛留下的东西。就给你们送过来了,是留是烧,你们自己定。”   兰姨和贵叔蹲下.身翻了翻纸箱里的东西,里面都是女儿生前的东西。   岑岭一带要拆迁,重新规划,消息他们年前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政府动作这么迅速,这么快就要拆了。   兰姨站起来,对贵叔比划手势,“找个日子都烧了吧。”   贵叔点点头,俯身抱起纸箱,放到角落里。   贺清时:“不留着看看吗?笔记本里有媛媛写的日记。”   “不了。”兰姨摇摇头,“都过去了,我和你贵叔已经彻底走出来了,就让媛媛在那边好好的。”   贺清时点点头,不再说话。   兰姨却不得不旧话重提,“十年了,你也该走出来了,缈缈泉下有知,也一定希望你能重新开始。”   贺清时:“……”   每次他来家里,这都是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尤其是小晴天出生后,这话题更是提得频繁。   “兰姨……”他无奈地笑了笑,“我耳朵都听得生了茧子了。”   兰姨却不依不饶,恨不得他立马就能听进心里去,继续说:“你觉得霍医生怎么样?我和你贵叔都特别喜欢这姑娘,长得漂亮不说,为人真挚热情,又爱笑,乐观开朗,性格好的没话说。”   贺清时:“……”   听兰姨提到霍初雪,贺清时心尖猛地一颤,心底顿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那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纠缠着他,很不舒服。   从岑岭回来他有好多天没见霍初雪了,私下也没怎么联系。心火被压下,趋于平静。   如今兰姨提起她,心火又被勾起,灼烧着神经。   他面色微变,忙慌乱地说:“兰姨您真会开玩笑,霍医生条件那么好怎么可能找一个二婚男人。我什么条件,别耽误人家。”   兰姨恨铁不成钢地说:“二婚怎么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如今这些小年轻今天结婚,明天离婚,二婚多正常啊!亏你还是大学教授,思想这么迂腐。”   “我的事儿我自己有分寸,您就别操心了,好好带晴天。”贺清时明显不愿继续这话题,扔下话就去了厨房,“我去给贵叔打下手。”   见他离开,兰姨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来。 第31章 第30棵树   入夏后,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到了七月, 青陵的天气已然热得让人无力吐槽,每天都是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几乎都能把人给烤熟。   中午在职工食堂吃完饭,贺清时回办公室小憩。   正午时分, 外面日头正是毒辣。办公室外几株广玉兰被晒得软趴趴,叶子打卷,有气无力的。   蝉鸣聒噪, 一声压过一声, 不绝如缕。搅得人心浮气躁。   大热天,人也焦躁。贺清时近来情绪很受影响。   四季之中,他最不喜欢夏天。白昼那么长,一整天都炎热难耐,哪怕是到了晚上也不显得凉快。若不是要去学校上课, 他都不愿意出门。一到休息日, 整日窝在家里,空调二十四小时开着,一刻不歇。室内虽说清凉,可也委实沉闷。   好在还有一周就放假了,他也可以休息上一阵。   办公室里冷气打得很足, 他躺在沙发上,盖了毯子,慢慢合上眼睛,进入梦乡。   梦境变得越来越旖旎, 有个女人在她他身下热切而激烈地迎合着。他动作急,又猛又凶,似有将她就拆卸入腹的冲动。   梦里一直有个声音死死压榨着他的听觉神经。女孩子的声音,又细又软,略带哭腔。   “贺先生……”   “贺先生……”   ……   那个女人叫了好多声,可是他却始终看不清她的长相。   梦境冗长,画面一幅幅切换,无比清晰,他就像是在真实经历着这些。   最终画面定格,女人扬起脸,笑容明媚,“贺先生!”   他方看清她的脸。是霍初雪那张大写的,放大的,瘦削尖俏的瓜子脸。   “霍医生……”   贺清时从梦里倏然惊醒,大口大口喘气,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可不就是一场恶战么!梦里的那对男女那么激烈,那么放肆,彼此磨合,好像谁都不愿放过对方。   他扶住胸口,想起梦里的那张脸,整张脸都吓白了。   罪过,罪过,真是罪过!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澜澜水声骤起。水流哗哗流向洗手池,一下子就蓄满了。   他把脑袋重重沉下去,冷水蔓过额头,清凉浸骨,能让人沉静。   闭眼,屏息,暂时放空自己,什么都不要想。   片刻以后他浮出水面,怔怔看着镜子。镜子里的男人蓬头垢面,头发濡湿,脸上布满水珠,狼狈不堪。   他取下干毛巾慢腾腾擦干。   总算是暂时压制住了满腔心火。   这样下去一定不行。类似的梦境这已经是他第四次梦到了。虽然每次地点不同,场景不同,衣着不同,可对象却始终是她。或喜或悲,或嗔或怒,表情变换,可人就是她。   事件也相同,每次都是那么一件事,不过就是不同姿势而已。   而梦里的自己迷离沉醉,激烈疯狂,丝毫不知满足,像是在食一场饕餮盛宴。   年少轻狂的年纪,他不是没做过这种梦。可断然没有哪次会像梦里这么疯狂。甚至情到浓时,切身经历都不敌它一半。   这般罪恶的自己他只觉得陌生。   满心满脑的羞耻感沿着四肢百骸开始蔓延全身,他几乎无力招架。自身的羞耻,对霍初雪的愧疚,俨然就是疯狂滋长的藤蔓捆绑住他,让他不得动弹,越缠越紧,濒临窒息。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太过压抑,几乎无法喘息。   他真的不敢想象,若是霍初雪知道他对她动了这种非分之想,她该作何感想。   一直以来,霍初雪都是他欣赏的女人。这个女医生清冷从容,乐观开朗,敬业爱岗,极具责任心。她开心时会大笑,难过时又会放肆大哭,懂得调节自己的情绪,热烈而富有朝气。就像是一团火,永远都有无穷无尽的能量。   她有时也很孩子气,做事率真随性,说话直来直去。有时又细心熨帖,懂得照顾他人,照顾他人的情绪。他几次情绪失控她都看在眼里,可却不点破,以她的方式帮助他调节。   她关心病人,兰姨生孩子期间,她一天往病房跑好几遍,嘘寒问暖,尽心尽责。她也会为了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而伤心难过许久。   他向来欣赏她,以朋友相待,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有了变化。情绪不由他控制,过去古井无波的一颗心竟然泛起涟漪,荡漾起来。   他越来越不敢直视她,不再像过去那样能够和她泰然相处。他时常走神,思绪游离,脑子里越来越多旖旎的念头凭空冒出来。   那日从兰姨家回去,当天晚上他便做了这个梦。醒来后只觉得不可思议,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不敢承认。安慰自己是沉寂太久,太久没有行男女之事。   可后面几天,他又反复做这个梦,到今天已经是第四次了。容不得他不重视,再当鸵鸟,不去面对了。   他觉得应该是自己心理出了问题。   从卫生间里出去,贺清时赶紧拨通了一个号码。   铃声响了两声,很快被人接通。   一个温柔的女声传过来,“您好,东霆心理咨询所,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你好,请帮我预约郑医生明天的号。”   “抱歉先生,郑医生明天的号已经预约满了。”   贺清时:“……”   他握住手机,手机贴在耳旁,有些许发热,不禁皱了皱眉,“那后天呢?”   “后天也满了。”   贺清时:“……”   “什么时候可以?”   “周五可以。”   “那就周五。”   ***   周五,青陵东霆心理咨询诊所。   贺清时早早就到了。   值班的小护士给他带路,“贺先生,郑医生让我带您过去。”   贺清时点点头,礼貌地说:“谢谢。”   郑医生的诊室在二楼最右边的一个房间。穿过走廊,一路上好多个诊室并排排列。   走廊冗长,沿路摆了好几盆绿植。阳光大片抖落进来,植物们挺直枝条,奋力汲取阳光。   最中间一间诊室正对着楼梯口,就在这时一个穿米色长裙的女生刚好从楼梯口走出来,推门走进诊室。   贺清时远远看到那个侧影,觉得非常熟悉。想细看,诊室的门却已经关上了。   他走到诊室门外,脚步一顿,抬眸看向门牌。上头写着——“魏医生办公室”。   小护士见他停下,不明所以,问:“怎么了贺先生?”   贺清时:“魏医生可是郑医生的学生?”   小护士:“没错,魏医生是我们郑医生的得意门生,专门给一些经济条件欠佳的病人做心理咨询。”   ——   郑医生大名郑东霆,是东霆心理咨询所的创始人。这是青陵最大的一家心理咨询所,名下好多个杰出的年轻心理咨询师坐镇,实力雄厚。   当年苏缈离世后,有近一两年时间贺清时都走不出来。抑郁,失眠,精神衰弱,状态糟糕透了。经常出现幻视和幻听。走在大马路上看到一个短发姑娘就觉得是苏缈。一个人住待在家里,总觉得苏缈在叫他名字。活着也无异于行尸走肉。到了后面都有些神神叨叨了。   曲院长不忍他继续折磨自己,就给他介绍了东霆的郑医生,让他过去接受郑医生的心理疏导。   在郑医生的疏导调理下,他慢慢走出阴影。   所以这次他又来找郑医生。   郑医生五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微微一笑,“好久不见贺先生。”   贺清时点头微笑,“好久不见郑医生。”   确实好久不见了。从他结束咨询至今已经过了七.八年了。这七.八年间他状态很好,遇到情绪失控,也能自行调节,没有出现大问题。所以就一直没有再来找过郑医生咨询。   两人已经很熟了,虽然私下联系微弱,可时隔多年再见依然和老友会面一样,倍感亲切。   郑医生指了指对面的棋子,“请坐,贺先生。”   “谢谢。”他拉开椅子坐下。   郑医生说:“我昨天晚上看预约病人的名单,看到上面有你的名字,当时还不敢相信。在我印象里你恢复得很好,一直没在回来过。”   贺清时:“最近遇到了一些事,困扰我多时,就过来问问您。”   郑医生站起来给贺清时倒茶,“这是岑岭今年的新茶,知道你喜欢,今早特意给你带过来了。”   上好的涑明茶,茶水香气四溢,直冲鼻尖。   他闻了闻,五脏六腑皆是茶香,沁人心脾。   “谢谢您。”贺清时抬手接过杯子,端在手里,手指发烫。   郑医生往椅子上重新坐下,转动手里的钢笔,施施然开口:“说说吧,你都遇到什么事了。”   ——   十分钟以后,贺清时一口气说完。他赶紧端起茶杯灌入茶水,吟得很急,满口馨香。   茶水凉了很多,入口,方压制住一些羞耻感。哪怕是面对专业的心理医生,开口诉说这些羞耻的事情,还是会令他觉得难堪。   郑医生手里转着钢笔,停下来,捏在手里,“所以说每次都是同一个人?”   贺清时点头:“是的。”   每次都是霍初雪。   郑医生将钢笔往办公桌上一扔,霍然大笑,“贺先生,你这不是心理疾病,而是多巴胺分泌过多。”   贺清时微微抬眸,“什么?”   郑医生站起来,勾唇笑起来,“恭喜你贺先生,你遇到爱情了!” 第32章 第31棵树   贺清时觉得很不可思议, 怔怔地看着对面的郑医生, 动了动单薄的嘴唇,“爱情?”   他声线低迷,近乎暗哑。   他这种在漫长时光里沉寂许久的人,就像是西北地区遍布万里的荒漠, 滚滚黄沙,寸草不生。   也像是枯木,被风雨侵蚀、磨损, 愈见苍茫, 没有一丝绿意,完完全全地枯死了。   他这样的人,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他遇见了爱情。这无异于就是荒漠中出现了滋养的水源,它生出了绿洲;就像是枯木逢春犹再发, 它长出了细芽。   这怎么可能!   爱情于他是最不可能的, 因为它早就已经灭失了。他的爱情,连同他的那颗心早就埋葬在了十年前望川那场举国震撼的地震中,泯灭在了苏缈离世那刻。   他亲手给苏缈盖上白布,亲眼送她离开。然后他苟活于世,重复单调琐碎的生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注定孤独终老。   “郑医生您没有开玩笑?”他只觉得好笑,说什么都不会相信, “你刚是说爱情?”   郑医生收回笑容,钢笔捏在手里,轻轻敲两下桌面,声色沉沉,逐字逐句都敲进他心里,“也许还不能称之为爱情,爱情是相互的。在你这里,只能叫做喜欢。不要觉得不可思议,你就是喜欢上了你口中的那个姑娘。”   “你也是过来人,经历过愣头青时期,你可以回想一下当年遇见你太太,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感受。喜欢一个人,性.冲动是最明显,也是最直接的特征。虽说这并不能完全代表爱情,但很显然,你对这个姑娘动了心。”   贺清时:“……”   郑医生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仿佛就是沉重的铁锤一下一下敲打在他胸口,每一下都铿锵有力,让他震慑无比。   一时间心湖翻涌,思绪纷繁复杂,脑子炸裂,再也不会正常思考。   郑医生接下去说的话,贺清时再也听不进去了。脑海里从头至尾就只是回荡着一句话——   他喜欢上了霍初雪。   原来所有异样的感觉都源于他对她动了心。那么强烈的感受,锥心蚀骨,刻骨铭心,他竟然想要忽视,竟然把它归结于是自己太久没有行男女之事。   心理咨询结束,贺清时和郑医生道别:“辛苦郑医生了。”   郑医生和贺清时一道走出诊室,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有些事情遇到了就是幸运,不要觉得是负担,人这一生能遇到爱情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大多数人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完了一辈子。”   郑医生这话是对贺清时的劝诫,他很清楚一个人沉寂了十年之久,心如死灰,孤独地活在这世上,没有期待,更不会有希望。这样的一个人突然有一天就遇到了爱情,有人复活了他那颗枯寂的心。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回避和逃离。他希望贺清时不要陷入这样的误区。   贺清时神情恍惚,脑袋嘤嘤嗡嗡直作响,各种思绪积压在头脑里,几乎都快炸开了。从郑医生揭开真相那刻,他就开始失控,不会思考了。   男人面色紧绷,苍白,毫无血色。他虽站着,可看上去却很无力,像是下一秒就到倒下。   郑医生想不到这件事给贺清时的震慑居然这么强烈。   不过想想也是,一个人孤独了十年之久,带着对亡妻的眷恋和思念枯寂地活在自己的那个世界里,永远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与世隔绝,没有人走得进去。   可有一天有人打破桎梏,突然闯入,强势地占领一切。让沙漠现绿洲,让枯木又逢春,力挽狂澜,复活了他的心。   然而这一切悄无声息,既不显山,也不露水,在他毫无察觉的状态下,她便已经攻破他心房,让他对她上了心。而他还守着对亡妻的那点念想毫无感知。   等到他意识到的那刻,又该是何等的惊诧和震撼。   听完郑医生的话,贺清时半晌没说话,只顾静默着。   最终他低声说:“我先回去了。”   郑医生瞧着他这样子,心里不放心,叮嘱一句:“你回去好好冷静一下,要是有什么想不通的就回来找我,给我打电话也行。”   贺清时轻轻“嗯”一声,跌跌撞撞地走下楼。   然后他去停车场取车。   失神,不在状态,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诊所门口他和一个人迎面撞到了。   两人毫无预兆撞在一起,通通一怔,当场懵了。   被撞的人反倒惶恐不安地和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很熟悉的一个女声,他瞬间被拉回现实。一抬头,发现人也熟悉。   “江暖?”贺清时直起身体,看着面前的女孩,疑惑不解,“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不久前他在走廊里看到的那个女孩就是江暖,难怪他会觉得那样熟悉。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暖倏然愣住,忙抬起脑袋,只见贺清时出现自己面前。一时间紧张到无以复加。   “贺老师……”她不安地捏住书包带子,脸色发白,口齿不清,“贺老师,我……”   “你来咨询?”   刚才那小护士说魏医生就是专门给经济条件欠佳的病人做心理咨询的。而他之前也听3班的辅导员孟老师说过江暖的家境并不好。   他想起江暖四月份以来一系列反常行为,猜想她多半遭遇变故,心理出现了问题,来诊所找医生咨询的。   一切都对上了!   “不是!”江暖激动地跳脚,大喊一声:“谁说我是来咨询的,我不是!”   女孩的情绪显得尤为激动,一张素净的小脸涨得通红,整个人局促不安。   涉及到隐私,贺清时不好多问,也不敢刺激到她。毕竟绝大多数的人会认为找心理医生做心理疏导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羞于告人。   他扬了扬手里的车钥匙,转移话题,“回学校吗?我送你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江暖一听到这句话,脸色骤然大变,白得彻底,整个人瑟缩发抖,像是遭遇到了攻击。无比生硬激动地回答:“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贺清时:“……”   那个模样竟然有几分神神叨叨,像是神经错乱,之前就遇到过类似的事情似的。   话还没说完人就逃跑了,匆匆忙忙,无比慌乱。跑得这么急,他根本就无从细问。   看着女孩落荒而逃的背影,贺清时拧起浓眉,形成川字,一时之间难以舒展开。   待反应过来时,江暖已经跑没影了,根本追不到了。   人跑远了也就算了,自己的事情还没解决,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实在没那个心力去管学生的事情。   不过他还是给3班的辅导员孟老师打了个电话,告知他最近要多留意江暖。   孟老师对江暖也是相当重视的,在电话那头说:“你放心贺老师,我会多加留意的,我再找时间和她聊聊,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洁。”   给孟老师打完电话,贺清时继续往车库方向走。   “噔噔噔……”紧接着身后便传来一阵有规则的高跟鞋声响,步伐紧凑。   贺清时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迎面走过来,冷感十足洁。   那女医生在他面前停下,面色沉冷,扬了扬眉,开口:“刚那姑娘是你学生?”   “是我班上的学生。”贺清时点头,看向那女医生,“您是魏医生?是我那学生的心理医生?”   “没错。”魏双笙点头承认。   “我那学生她怎么了?”贺清时面露担忧,江暖现在的状态委实令人担心洁。   魏双笙挑挑眉,鄙视地看着贺清时,“她怎么了,难道你不清楚?”   贺清时:“……”   “魏医生这话什么意思?”他简直一头雾水。   魏双笙明显不愿和他多言,转身就走,砸下话:“衣冠禽兽年年有,今年尤其多。”   贺清时:“……” 第33章 第32棵树   这个七月于霍初雪而言是忙碌紧凑的。产科医生从来就没有松散清闲的时候, 因为不管哪天都有人怀孕, 都有人生孩子。   从岑岭回来她一直在找机会联系贺清时。时不时给他打个电话,发条信息,约他出来一起吃个饭。开始倒也还好,电话会接, 短信会回,吃饭也能按时赴约。   可过了一段时间,电话就开始渐渐打不通了, 基本上都是在通话中。短信也石沉大海, 像是根本就没有收到似的。至于出来吃饭见面,更是不可能了,电话打打不通,约都没机会约。   霍初雪觉得好生奇怪,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一时之间郁闷得很。在她的印象里自己好像并没有得罪到贺清时的地方。   一大早跟着方茹查完房, 霍初雪回到办公室。凳子还没坐热,好闺蜜乔圣晞就迎面走进办公室,给她拿了一堆零食,直接往办公桌上一放,“今天上午三台手术, 咱俩搭台,多补充点体能吧。”   她咧嘴一笑,照单全收,“谢谢西西, 还是你最爱我。”   “得了吧你,还是找男人爱你吧,我可不想天天跟老妈子一样伺候你。”   霍初雪:“……”   乔圣晞不提还好,一提霍初雪只觉得无限惆怅,“男人都不理我了。”   乔圣晞:“……”   乔护士靠在办公桌旁,掰掰手指,“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她赶紧把这件事向好闺蜜述说一遍,想听听她的意见。   “西西,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我现在这脑袋晕着呢。”霍初雪挎着一张小脸,一副相当郁闷的表情。   乔圣晞细细听完,摊摊手,“别纠结了,这人很明显是在躲你。”   霍初雪:“……”   霍医生浓眉一皱,很不解,“为什么啊?我又没有做什么,他干嘛躲着我?”   乔圣晞起身往办公桌,悠悠扔下话:“你这得去问贺清时啊,我哪里会知道。他躲着你,你就不会去把他找出来啊!”   ——   霍初雪是想去找贺清时,但无奈一直抽不出时间。   A大医学院这两天有个产科的学术交流会,方茹让霍初雪跟着她一块儿前去参加。   类似的学术交流会霍初雪之前跟着方茹参加了不少,东西多少能学到一些。可就是时间太长,两三个小时下来,昏昏欲睡,感觉身体被掏空。她一向不怎么喜欢。   但只要方茹开了口让她去,她就一定会去。她这职称一直上不去,不是临床经验和能力不足,而是论文不够。她向来不爱写那些东西。方茹为了给她提职称,总是要让她参加各种学术会,听那些专家的演讲,回来琢磨琢磨写出一两篇有用的论文。可方茹的意愿多半是会落了空的。因为她不但不愿写,也委实写不出来。   A大医学院就在文学院隔壁,中间就隔着一条街。霍初雪打算开完学术论文就去文学院找贺清时。周五,她知道贺清时上午有课。   要不是今天刚好要回A大,她都打算跑去贺清时家去找他了。这人这样一直躲着她,她可受不了。   上午的学术交流会结束,学生们正好下课。她踩点去了文学院。   找了学生问路,找到贺清时的办公室。   她不知道贺清时上完课会不会回办公室,只能赌一把了。反正他也不接她电话,联系不上他。   霍初雪活了二十多年,虽然没怎么轰轰烈烈过,但运气一向还是不错的。初中踩线考到青陵一中,大学又踩线考进A大医学院,每次都是运气眷顾。   这次自然也不意外。   她站在贺清时办公室门外等了没一会儿,她就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皮鞋踏过地板,发出有规则的声音,步伐沉稳而有力,步调紧凑。   她认得这个脚步声,是贺清时没错。   她欣喜转身,果然看到贺清时提着电脑包不紧不慢地往办公室方向走来。   走廊里阴沉,光线不堪明亮,男人一身黑,无声无息,像是从黑暗里行来。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一声压过一声,好似从她心尖踏过。   见到他,她那么欢喜,心跳加速。   喜欢一个人,见到他满心欢喜,欢呼雀跃。   她再也等不及了,一刻都等不了了,她必须要告诉他了。她再也不想和他打拉锯战,揣着明白装糊涂,默默隐藏自己的心思。也不想那么费力的找机会,找借口,只为靠近他。更不想时不时暗示他,那么辛苦。   她要和他摊牌,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自己喜欢他,想要和他在一起。她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哪怕结果不尽人意,也好过她那么辛苦的猜他心思,一个人想入非非。   她其实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有耐心,她需要逼贺清时一把,也逼自己一把。   走廊里光线不足,从贺清时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自己办公室门口站了个女人,可面容却是看不清楚的。他还以为是哪个学生来找他。当即加快脚步走过去。   走近一看这才发现竟然是霍初雪。她穿一件橘黄色T恤,黑色阔腿裤,背了个双肩包,扎着丸子头,一身的学生气。   他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了,如今看到,只觉得恍惚。   “霍医生怎么来了?”两人面对面,他一边掏钥匙,一边问。   霍初雪耸耸肩,笑得没心没肺,“我来找你啊!”   贺清时:“……”   “找我什么事?”他把门打开,推开,先迈进去,“进去说。”   霍初雪跟着他走进办公室,办公室又大又空荡,一张沙发,一张办公桌,三两盆盆栽,再无其他。   她打量两眼,睁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反问:“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   贺清时:“……”   她自顾往沙发上坐下,翘起腿,气定神闲地说:“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电话不接,短信也不回,我还以为你失踪了,这不就来找你来了。”   贺清时:“……”   贺清时放好电脑包,睁眼说瞎话:“你有给我打电话?我都没有接到。”   装,继续装!   霍初雪:“短信收到了吧?”   贺清时无辜摇头,“没有。”   “你敢把手机给我看吗?”   贺清时:“……”   自然是不敢的!   他静默不语,干站着。她给他发的那些短信他每条都看了,还在他手机里留着,他还来不及删。   他不愿接受郑医生揭露的真相,他不能接受自己喜欢上了她。既对不起苏缈,也是对她的一种亵渎。在他眼里,他们俩只是朋友,她只是自己很欣赏的一个朋友。他绝对不能容忍这种关系变质。   所以他只能回避她,和她拉开距离。只有那样他才能沉淀自己的感情,让内心重归寂静。他孤独而沉寂地守了苏缈十年,早已心如死灰,这只是意外。   很明显,他的故意回避,她都看得出来。这姑娘历来聪颖,最是会察言观色。   一时间竟然有点剑拔弩张的意味。   她敛了敛神色,从沙发上站起来,背起包,自然地说:“贺清时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贺清时:“……”   贺清时怔怔看着她,低声说:“我刚在食堂吃过了。”   他其实压根儿就没吃,不过就是在回避他。   霍初雪哪里会不知道他是在撒谎。她知道他今早一上午的课,这才刚打铃没过多久,他哪里有时间去食堂吃饭。   果然就像乔圣晞说的一样,贺清时就是在躲着她。眼下的情形已经很明显了。   她丝毫不为所动,就当听不出他的推辞,径自说:“你吃过了我还没吃,你陪我去吃。”   贺清时:“……”   他立在那里,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得头疼。难道这姑娘都听不出这是推辞么?   霍初雪快步走上前,两人面对面站着,中间只隔了一拳距离,近在咫尺。对方的表情都看得分明。   男人一副不知道该怎么怎么办的表情,很是头疼。   而她则是一脸无辜,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像真的听不懂他的话。她此刻的样子就像是一个耍无赖的孩子。   午后阳光透过玻璃大片抖落进来,办公室的几盆绿植奋力挺直枝条,叶片硕大,苍翠葱绿。   办公室里光影交错,日光打在她身上,将她周身镶嵌了浅浅的金色,低柔优雅,仿佛从油画里走出的人物。那张素净的小脸,面容清丽,一颦一笑都不容人忽视。   认识她这么久,他几乎没有观察过她。她其实长得挺漂亮的,不惊艳,可却很耐看,让人看着很舒服。很像望川乡下的芦花,坚韧而优雅,能勾人心魂。   只见她直接握住他手,摇了两下,有点撒娇意味,“我肚子饿了,你陪我去吃饭嘛。”   贺清时:“……”   女孩子的手温热,手掌间皮肤细腻光滑,像是上好的锦缎。两手接触,像是过了电,震得他头皮麻烦,他忙缩回去。脸色也难以避免地变了变。   霍初雪瞧见他反应这么激烈,眉头紧皱,心里一阵萧索。他竟然如此排斥她,避她如蛇蝎。   她忍住情绪,继续厚脸皮地说:“我是真饿了,去吃饭吧。”   说着就往办公室门口走去。   她是真饿,早上起得晚了,要赶交流会,一路紧赶慢赶,压根儿就没时间吃早餐。熬了一上午,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贺清时站在原地,握紧拳头,无声地叹口气。这才慢腾腾跟上她的步伐。   他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第34章 第33棵树   正值中午, 外头的天气热得让人窒息, 太阳正是毒辣,火辣辣地炙烤大地。人走在外面,俨然就是被放在烤架上煎烤,走两步都能熟了。   最近几年, 青陵的夏天一年比一年热,都快赶上那些火炉城市了。   一走出行政楼,燥热的暑气扑面而来, 避无可避, 简直让人招架不住。偌大的校园根本就看不到几个学生,空荡荡的,冷清得很。   想想也是,这么大热天,谁还没事往外跑啊!窝在寝室吹空调多爽快啊!   如果不是要来堵贺清时, 霍初雪也不愿受这罪。   她从双肩包里取出防晒服、遮阳帽、太阳伞, 全副武装,就跟上次去岑岭一样。   霍初雪是见光死,最怕晒太阳,一到夏天就不愿出门。情非得已必须要出门,她就得备上各种装备, 全副武装。   她把伞撑开,粉色的小花伞,伞沿处绣有一圈细细的蕾丝花边,很是可爱。   贺清时转头瞥了一眼, 心想果然是女孩子的喜好。   霍初雪自然地把伞往他那边倾斜,阴影盖下来,太阳被成功遮挡住。三伏天,阴凉地最是难能可贵,哪怕只是一把小花伞的大小。   她给他撑伞,人也跟着靠近了好几分。他的衬衫几乎都快要擦到她的T恤了。离得近了,女孩子身上清新的薄荷香就越发清晰,直冲鼻尖。   同样的场景再现,贺清时不禁想起不久前在岑岭的那次经历。那抹属于女孩子特有的柔软,窈窕的身段,不堪一握,让人指尖发烫,灼烧神经。   那是他第一次对霍初雪产生异样的感觉,太过深刻和震撼,以至于让他一直都记得。   想到这里,他忙退开两步,和她拉开距离。   松动两下肩膀,以缓解自己的不自在。眼神更是四处乱放。   霍初雪拧了拧眉,也不说话,捏住他手腕就往伞下带,清清冷冷的声音,“这么大太阳你不晒啊!”   贺清时:“……”   她的手很凉,细长的手指紧紧贴住他手腕处的那点皮肤,惹得他一阵颤栗。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内里翻江倒海,思绪沸腾。面上却不动声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瞧不出什么异样。   他还是固执地退开,淡声道:“伞这么小,你撑就好。”   霍初雪:“……”   她简直要被这个不解风情的老男给气死!   不撑就不撑,她懒得管他。自己撑着伞走到前面去了。   主教楼后面有一条清幽的小路,大片高耸的林木,枝繁叶茂遮挡住半边天,投下片片浓阴。阳光越过树叶的缝隙,撒下点点光斑,石子路面上光影斑驳。   走出办公室过了很久贺清时方干巴巴地问一句:“你想吃什么?”   霍初雪专注踩地上的光斑,很执着,像是一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每次看到她踩这些光斑,贺清时都会恍惚的觉得这个女医生心理年纪只有三岁。   听到贺清时的话,她微微抬头,想都不带想的,直接脱口而出:“去吃食堂好了。”   说完还特意强调一句:“去医学院的第一食堂吃。”   贺清时:“……”   贺清时说:“食堂伙食不好,怕你吃不下。”   “没关系啊!”霍初雪完全不在意,“回学校食堂追忆一下青春嘛!”   贺清时:“……”   于是乎两人顶着炎炎烈日,从文学院走到了医学院的第一食堂。   贺清时想走捷径都不行,因为他的车今天限号,没开出来。   所以说有些时候事情就是这么的凑巧,让人无力吐槽。   贺清时被闷出一身汗,汗珠在额头上直打滚,衬衫后背一片潮湿。他抬手一抹,手掌直接湿了。   霍初雪也很热,不过比贺清时要好一点,她有撑伞,还不至于热出满头大汗。   看他热成这样,她心里隐隐窃喜,觉得很爽。谁让他故意避开她的,这个就是惩罚!   她的视线转到他的领口处,纽扣扣得严严实实,还真是把自己捂得紧。这么热的天,他穿黑色吸热不说,还把扣子扣这么紧,真是热不死他!   她一边收伞,一边对贺清时说:“今天三十八度。”   贺清时一听自然地接话:“最近都是这种高温天气要注意防暑。”   霍初雪:“……”   她覷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知道是高温天气,你就不能把扣子解开?”   贺清时:“……”   他赶紧把扣子解开两颗,霍初雪看着凉快多了。   霍初雪毕业好几年了,平时很少有机会回A大看看。现如今再次来到第一食堂,只觉得无限感慨。   每个人对于母校都会有一种矛盾心理,在校是各种嫌弃。毕业后又是各种怀念的感慨。   医学院扩建,样子变了好多,倒是这第一食堂没什么变化,还是过去的老样子。   医学院三个食堂,第一食堂年纪最大,A大建校就存在了。如今都有上百年历史了。楼翻新了好几次,食堂一直保留着。   第一食堂离女生宿舍很近,前后走路都不要五分钟。本科那会儿霍初雪是第一食堂的常客,食堂里每家店她都吃了无数遍,吃到后面都腻死了。   一楼是食堂大锅饭,二楼是各种小吃和小炒。两人去了二楼。   正值饭点,不论是一楼还是二楼都挤满了学生。   贺清时手里捏着饭卡,说:“看看你想吃什么?”   霍初雪没什么想法,吃什么都不重要,反正她的目的又不是吃饭。她随便扫了一眼,找了家学生相对少一点的小炒店,决定:“去吃盖浇饭。”   贺清时:“好。”   她点了份火腿鸡肉盖浇饭。她点完贺清时非常自然地报上自己的菜名,“辣白菜盖浇饭。”   霍初雪盯着他看,似笑非笑,“不是说已经吃过了么?贺老师这是没吃饱?”   贺清时:“……”   贺清时意识到霍初雪今天是专门来打他脸的。   他咳嗽两声,不自在地说:“中午没吃多少,这会儿饿了。”   编,继续编!   这人撒谎都不带不好意思的。   刷的是贺清时的饭卡。霍初雪正好瞟到余额,足足两千块。   想当初她读书那会儿都不敢往饭卡里多充钱的,每次最多充一两百,就怕不小心把卡给弄丢了。   “你充这么多钱不怕把卡掉了?”   “学校补贴给老师吃饭的,不是我充的。”   “不能提现么?”   “可以。”贺清时说:“但是要申请,我不愿麻烦,就没弄它。再说本来也经常在学校吃饭。”   “吃多了不腻啊?”   “吃习惯了就一样了。”   霍初雪:“……”   还真是好养活,一点都不挑食!   几年没吃,这家盖浇饭还是原来的味道。谈不上多美味,倒也能吃得下。   霍初雪的嘴从小就被父亲给养叼了,一般的东西根本入不了她眼。很多时候在外面吃饭纯粹只为填饱肚子。那份盖浇饭她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   贺清时根本就没那心思陪霍初雪一起吃饭,囫囵扒两口,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只想赶紧吃完,他好走。   不过霍初雪哪里会让他如意。她能猜到他的想法,想赶快走人。她偏就不遂他意。   贺清时:“既然吃饱了,我就先回办公室了。”   “急什么!”霍初雪呼出热气,“你下午又没课。”   贺清时:“……”   “你怎么知道我下午没课了?”他掀起厚重的眼皮,惊诧地问。   她靠在椅子上,懒洋洋的姿态,“我查了你课表啊!”   贺清时:“……”   这姑娘竟然说得这么坦荡荡!   她静静地看着他,眼眸清亮有神,乌黑发亮,“贺清时,我这人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战役,我今天是专门过来找你的,所以一早就查了你的课表。”   “我知道你今天上午满课,十一点四十下课。所以我是踩点去你办公室的。我也知道你下午没课。”   她抿嘴笑起来,“虽然我知道这样说出来不好,但我不得不说,你这人根本不会撒谎,很蹩脚,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贺清时:“……”   贺清时怔肿半天,干巴巴地说:“霍医生费心了,其实不用这样的。”   霍初雪:“……”   绕是霍初雪脾气再好,碰到贺清时这样的木头,她也吃不消。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愿再和他兜圈子,索性开门见山直接摊牌,“为什么躲着我?” 第35章 第34棵树   霍初雪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愿再和他兜圈子, 索性开门见山直接摊牌,“为什么躲着我?”   头顶吊扇乌拉拉转动个不停,声响嘈杂不堪。食堂里学生又多,说话声不断, 环境又闹又乱。   贺清时历来不喜欢人多吵闹的地方,教工食堂远比学生食堂要安静很多。平时他基本上不会来学生食堂就餐。眼下置身这种喧闹的环境里,耳畔吵得厉害, 各种声响交织在一起, 周围的一切都让他有些受不住。   天气又热,闷得厉害,他只觉得无比烦躁。霍初雪的话更是让他心慌,额间的汗珠越滚越多,一时间眼神四下游离, 无处安放。   她要是不问得这么直白, 他或许还能和她装糊涂,插科打诨,糊弄一番。可现在她问得这么直接,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她知道他是故意躲她,可偏要问得这么直接, 像是故意在和他作对。   “没有。”贺清时站在原地,心慌意乱,下意识就摇头否认。   “还死鸭子嘴硬。”霍初雪听完倒也不恼,似笑非笑, “你是不是又要说没接到我的电话和短信?如果真是那样,你把手机给我看,我检查一下。”   贺清时:“……”   贺清时简直头痛欲裂,每分每秒不在后悔为什么当时不把通话记录和短信给删了。不然现在也不至于会把自己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   “一定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然后你认识到了自己的心意,所以你才躲我的对不对?”她静静看着他,眼神清澈,近乎逼问的口气。   这点完全是霍初雪猜的,贺清时这人太内敛了,情绪向来压得很深,她其实并不是很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对自己有感觉。但乔圣晞说这种事验证一下就可以了。所以她索性就一同验证一下。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面对她的咄咄逼人,他几乎招架不住。眼神慌乱地避开,神色极其不自然。   男人的反应霍初雪看在眼里,因为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很明显是在回避她的问题,而且心慌了。   为什么心慌?不言而喻!   她猜对了!   他揉了揉凸起的额角,语气很是无奈,在做困兽之斗。   “听不懂是吗?”她微微挑眉,“那好,我说得明白一些。”   她拉住他的手腕就往食堂外走,“你跟我来。”   “你要带我去哪儿?”贺清时被动地跟上她的脚步,语气惊慌。   “又不会把你卖了,你怕什么。”   贺清时:“……”   “好,我不怕!”贺教授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霍初雪拽着贺清时快步来到一片白桦林。   这片林子是医学院学生们的约会圣地。   林子里清凉,大片阴凉地,周围寂静无声。   贺清时在A大教了这么久的书,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贺清时,你低头。”不容置喙的女声袭入耳中,霍初雪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抬手勾住他脖子,摁下他的脑袋,将唇印上了他的。   贺清时:“……”   果不其然!   贺清时整个人如遭雷劈,浑身一僵,身体瞬间僵硬,不能动弹。   霍初雪的这个举动太过出人意料,他始料未及。所以现在的女孩子都这么直接了吗?   女孩子的双唇很柔软,但她吻得并不温柔,横冲直撞。与其说是在吻他,不如说是啃咬。   他愣神间,听到她不悦的声音,“贺清时你都不会接吻的么?”   贺清时:“……”   还被这姑娘嫌弃了!   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可身体却很实诚。思绪混乱,被她搅得心烦意乱。不仅没有推开她,反而不自觉搂上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拥得更紧,慢慢的,越来越热切地回应她。   他就像是温水里被蒸煮的青蛙,因为舒服,因为动.情,也因为鬼迷心窍,放弃了挣扎。理智仿佛浸了水的海绵,一点一点往下沉,越陷越深。   那一刻贺清时知道自己完了!   思绪飘得很远很远,女孩子的声音又细又软,每个字都清晰滚烫地敲进他心里,“贺清时,我喜欢你。”   ***   其实说出自己的心思并不难,只是这么长时间以来霍初雪一直在犹豫,在忐忑。想要寻求一个最佳时机告诉他。可等来等去,反而把他等跑了。这次索性直接挑明,也省得自己猜来猜去,想来想去,徒增烦恼。   她不指望贺清时立马就能答应她的表白,因为她很清楚他还有顾虑,他需要时间。她今天特意过来找他,只是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母亲从小就鼓励她要勇敢,想要什么,就要自己努力去争取。   如今看来效果好像还蛮不错的。最起码她不仅表白了,她还得知贺清时对她是有感觉的。单就这一点,就足够她欣喜若狂了。为此她一路都在窃喜。   她从小就胆子大,大学第一次上解剖课,别的女生怕得不行,她拿起手术刀就划开了小白鼠的肚子。第一次面对尸体也是,她都不带发怵的,比一些男生都要大胆。   不过今天自己竟然大胆到这种地步,还是出乎意料的。她不仅告白了,而且还吻了贺清时。   就像是大战,战鼓擂响,她义无反顾地往前冲,奋勇杀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就打了胜战。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事发当时,霍初雪心里憋着一口气,全凭这口气在撑着。更凭借着一份前所未有的孤勇,愣头愣脑就做了。   当时热血冲动,循着本能,事后回想还真有些心惊。   那是她的初吻,就这样交代出去了。不过对象是贺清时,她并不亏。   而且各中滋味她觉得还是很美妙的。如今细细回味,竟然还有点意犹未尽。   至于某位贺先生,过程中还很沉迷,一脸陶醉。结束后满脸通红,落荒而逃。那个样子委实可爱。一看就知道不是老司机。   从A大离开,霍初雪回了趟糖水镇。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再添把柴,贺清时这个人就拿下来了。所以她得回趟家先和母上大人报备一下,让她心里有个数。她的宝贝闺女即将要找个二婚男人当男朋友。   谢女士历来开明,又是言情小说的远古大神,写了那么多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思维自然比一般母亲要开明。只要是她喜欢的,那个人人品又过得去,她根本就不担心母亲会反对。   至于父亲,自然是交给母亲去解决。   路上接到好闺蜜电话,乔护士打来询问她进展的。   她套上耳机,颇为得意地说:“形势大好,还把我的初吻奉献出去了。”   乔圣晞:“……”   “牛逼啊霍大医生,都这么迫不及待了吗?”乔圣晞笑着说:“是不是明天你就要告诉我你俩滚.床单了啊!”   霍初雪:“……”   “西西,咱就不能委婉点?”   “恭喜我霍大医生旗开得胜,预祝你早日睡了贺教授。”   霍初雪:“……”   ——   最近工作忙,霍初雪这次已经隔了半个月没回家了。霍大厨对于她这么长时间不回家表示很不满。一大把年纪傲娇起来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她各种好话说了一堆,愣是哄了好久。   父亲的脾气也只有母亲才压制得住,一物降一物。   霍广源嘴上对女儿不满,可疼爱却没落下。晚上烧了一桌好菜犒劳女儿,全是霍初雪爱吃的菜。   霍初雪吃得心满意足,肚子都圆了。   吃过晚饭母女俩出去散步。   夏天是糖水镇的旅游旺季,7月更是高峰期。学生们放暑假,游客与日俱增。   为了避开拥挤的人群,母女俩找了条僻静的巷子。   巷子狭长清幽,两侧都是成排的老屋,青石板上了年岁,遍布一层青苔,缝隙间杂草横生,翠绿生机。   附近有酿酒厂,酒香弥漫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母女俩漫步,反而多了几分舒适和惬意。   谢明柔老生常谈,“小雪你什么时候带个男朋友回家啊?你、周末、西西三人同岁,他俩都结婚了,就你还单着,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和你爸爸很担心啊!让你姑姑给你介绍对象,你又每次都推脱。这样下去可不行的我跟你说。”   霍初雪:“……”   这话儿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霍初雪耳朵都生了茧。她、乔圣晞、周末三人同岁,从小一起长大的。如今这两人早就结婚了,独她还单着,父母自然担心。何况她年纪也到了。三家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免私下比较。   霍初雪理解父母,倒也不是太头疼。每次听听就好,应付过去就行。   既然母亲先提到这个问题了,霍初雪索性直接告诉她:“妈妈,我有喜欢的人了。”   “真的吗?”谢明柔惊诧出声,抬眸看向女儿,“什么时候的事儿?都没听你提起过。”   “有一段时间了,今天我跟他表白了。”   谢明柔:“……”   谢明柔一脸惊讶,好奇地问:“那他同意了吗?”   “他跑了。”   谢明柔:“……”   “小雪,你确定那真是喜欢吗?”   “我确定。”霍初雪分外肯定的语气,“我很喜欢听他讲话,和他在一起我会觉得很开心。没在一起就总想见他。他不管做什么在我眼里都是赏心悦目的。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和他过完了一生。”   “傻孩子,那是爱。”谢明柔柔声道:“快告诉妈妈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歪头一笑,神采奕奕,“是个很有故事的男人。”   谢明柔:“……”   “有故事的男人一般年纪都不会小,所以他几岁了?”   “三十七,大我十岁。”   谢明柔:“……”   “都三十七岁了还没有成家?”   “结过婚,不过妻子去世了。”   谢明柔:“……”   “小雪,那我觉得你爸爸要爆炸了。”   霍初雪:“……”   “你觉得他喜欢你吗?”   “应该是喜欢的吧。”不然她今天吻他他不会不躲开。   “小雪,人们常说活人是永远也争不过死人的,不论时间过去多久,亡妻始终都会成为他心里不可磨灭的存在。你千万要慎重。”谢明柔温地柔看着女儿,蓦地严肃起来。   “妈妈你有没有读过一首名叫《沙漠》的小诗?”   “这里荒芜寸草不生,后来你来这走了一遭,奇迹般万物生长,这里是我的心……”谢明柔循着记忆,一句一句念出来。   “他守着亡妻孤独沉寂地活了十年,他的心是荒芜之地,寸草不生。可因为我的突然闯入,他的心又活了过来。那么倘若哪天我离开了,他活都活不下去。枯木逢春,第二段感情会比他的命还重要,这就是区别。”   “你有信心复活他的心?”谢明柔眯了眯眼,目光平和地望向女儿。   霍初雪的目光落在路旁的杂草上,呢喃低语:“试过才知道。” 第36章 第35棵树   贺清时失眠了一夜。   他躺在床上, 睁着眼睛, 盯着天花板发呆。从夜阑人静,一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   上一次一夜未眠也是因为霍初雪的那句——   “贺清时,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那次他想了一夜, 觉得她是个很优秀的女人,她身上有很多他所欣赏的特质。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能窥见他心底的荒芜和贫瘠,可却始终不点破, 却又不遗余力地想要化解它们, 让他开心。   他想如果能和她成为很好的朋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说做朋友,那便就是朋友。他开始允许她以朋友的身份走进他的生活。而他也把她当做好朋友,以真心相待。   大概千不该要不该,他在那个时候心软了。如果狠心一点, 连朋友都不要做, 今日又怎么会如此举棋不定。   几个月过去,眼下她又给他出了道难题。难上加难,无法可解。   这一夜贺清时想了很多,他想起苏缈在世的那些年。   他和苏缈的结合很俗套。二十四岁那年春节,两人由亲戚介绍认识。一见如故, 谈了半年恋爱就直接结婚了。   婚后生活很幸福。苏缈温柔体贴,细致入微,将他和家里人照顾得很好。她的性格不像霍初雪那样活泼热烈,她更像他, 内敛文静,讲话都很少提高音量的。   他们的感情一直都很稳定,相敬如宾,亲密无间,很少吵架。虽然没有其他人那样轰轰烈烈,汹涌澎湃,可却很温馨。   苏缈很喜欢梨花,为了她,他特意在岑岭买下一块地,找人建了那栋小别墅,每年三月梨花开,他都会陪她回去住一段时间。   他们远离尘世的喧嚣,去往大山深处,返璞归真,享受大自然最宁静的生活。   那时的时光简单又不失温馨,是他记忆里最美好的存在。   结婚第三年,他们要了孩子。苏缈对这个孩子很期待。一查出怀孕她就从学校离职了,安心待产。   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她说她想念岑岭的梨花,想吃当地的桃花酥。   她怀孕头三个月孕吐厉害,吃什么吐什么,体重直线下降。到了第五个月胃口依旧不好,一整天几乎都吃不下太多东西。   为此大家伙忧心忡忡,听她说想吃桃花酥,自然顺着她意,让她回岑岭住一段时间。   岑岭空气质量好,对孕妇也好。   好巧不巧的他当时工作缠身,无暇分身,不能陪她一同前往。就让兰姨和贵叔陪她过去。   事情总是那么凑巧,兰姨和贵叔的女儿媛媛当时刚失恋,很受打击,心情不好。于是就跟着苏缈他们一起去了岑岭散心。   加上肚子里的孩子,去的时候有五个人,回来就只有两个。望川特大地震,兰姨和贵叔死里逃生,苏缈和媛媛却再也没能回来。   他接到通知赶过去,迎接他的是冷冰冰的躯体,毫无知觉。   那一刻,他觉得天都塌了。   苏缈走后,他抑郁了很长时间,一直走不出来。午夜梦回,总能感觉到她还在自己身边。   痛失所爱,完全是他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有无数次他都动了轻生的念头,想要一了百了。但到底是懦弱,他下不去手。   在郑医生的心理疏导之下,他逐渐摆脱阴影,重新振作,恢复了正常生活。可心却是荒芜贫瘠的,是不毛之地,寸草不生。他整个人就像是枯木,饱经岁月侵蚀,日渐腐化。他对生活生不出任何激情,活着也仅只是仅活着。   他以为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单调枯燥地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往复。   他封闭自己,圈禁内心,铜墙铁壁,犹如困兽,走不出来,也没想过要走出来。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有人能推倒这面墙,破墙而入,并在此安营扎寨。   他将与霍初雪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都在头脑里过了一遍。像是在放电影,一幕幕重现,清晰异常。   很奇怪,他竟然能将这些记得这么清楚,甚至她当时的衣着打扮,她的神情,她说过的话,以上种种他都可以完整无缺地回忆起来。   不过他始终深究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对她动心的。   那日被郑医生点破心思,他想要亡羊补牢,刻意不接霍初雪的电话,不回她的短信,想要和她保持距离。   他不能对不起苏缈,不能让自己越陷越深。   可那几天他很煎熬,心情很复杂。他其实很想接她电话,很想去见她。硬是强迫自己掐断念头,转移注意力,不去想她。   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对这姑娘竟然用情至深。   ——   清晨时下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   卧室光线昏暗,点点微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溢进来,一闪而过。   一晃眼一夜就过去了。   贺清时觉得精疲力竭,浑身无力。   起床,踩着拖鞋走到窗前。   拉开窗帘,天蒙蒙亮,细雨潇潇,整座城市被笼罩上一层薄薄水气,雨雾迷离。   几棵稀薄老树抖动叶子,筛下滴滴雨水。   终于下雨了,连续晴了这么久,早就该下一场雨,消消暑。   下着雨,能见度很低,周围的建筑宛如一帧漂浮的剪影,看不真切。   贺清时眺望远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思绪混乱不清。   直到天大亮,他才去了趟后院。   天气预报说这两天会有大暴雨。他得去把那些盆栽搬进室内。   院子里那些盆栽每样都是他的宝贝,他一直都静心呵护着它们。   苏缈走后他便爱上了种这些东西,好像通过和这些植物接触,他能够留住她一样。说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   雨越下越大了,一盆一盆将他们全部搬进屋内,身上的睡衣湿了大半。   最后搬进来的是一盆绿萝。叶子鲜绿,生机盎然。   他注意到花盆里长出了好几株别的植物。他凑上前细看,发现它们竟然是枇杷幼苗。   小小的植株,根茎很细,叶子也只有小小的一点,毫不起眼。如果不细心,根本就不会发现它的存在。   贺清时开始觉得奇怪,好好的绿萝花盆里怎么会长出枇杷幼苗。细细回想一遍才明白这是霍初雪那姑娘的杰作。   那日她来家里,吃过晚饭他带她去后院看这些花。这姑娘手里抓了一把枇杷,边看花边吃,好不惬意。吃完还偷偷把枇杷籽扔进花盆。她以为他没看到,其实他都看到了,只不过当时没点破而已。   她的无心之举,竟然让这些枇杷籽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幼苗。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这些枇杷籽。悄悄地掉落他心里,他毫无察觉,待觉察之时,她早就已经生根发芽。   爱情这种事历来神奇,一颗悄然落入心间的种子,你毫无察觉。待察觉之时,早已生根发芽。再来纠结它何时掉落的,自然是犹已晚矣。   ***   下午上完课贺清时抽空去了趟诊所。   上午和郑医生通过电话,他下午有时间。所以上完课就直接去诊所。   他现在心里很乱,不知所措,必须找个人倾诉一下,听听他人的意见。   从清晨开始下雨,这雨下了一天。到了下午依旧未歇。   细雨菲菲,空气里暑气消散,多了些许清凉。   可贺清时却并不见得凉快,胸腔沉闷,觉得无比压抑。   从A大开车去诊所,一路都在堵车,越发让他心烦气躁。   车子停在十字路口,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像是有预感,知道是霍初雪发来的短信。   他知道那姑娘的性子,很执着,她既然表白了,没等到他的答案她自然不会罢休。从昨天到现在,她一直没有联系他,不过就是给时间让他考虑。   果不其然,霍初雪在信息里说——   「我在兰姨家,你晚上过来吃饭吗?」   红灯刚亮起,所有的车辆有序地停在路口。人行道上行人匆匆穿过马路,一拥而上。   路旁的凌霄花攀上白墙,藤蔓四处缠绕,枝头花儿开得肆意而热烈。   贺清时看着他们,觉得自己眼下就是这面白墙,被霍初雪逼得太紧,都无法喘息了。   他呼出一口浊气,摁灭手机,没有回复。   ——   “我就知道你会再回来。”郑医生见到贺清时毫不意外,笑着对他说。   贺清时一夜没睡,眼底乌青,整个人瞧着格外疲倦。   他嗓音沙哑,“想不明白,找您聊聊。”   郑医生抬手指指沙发,“先坐。”   说着就绕到办公桌后面给贺清时沏茶。   贺清时瞧见他的动作忙说:“不用麻烦了郑医生,天热,就不喝热茶了。”   他本就心浮气躁,热茶再喝下去,只怕会更难受。   郑医生一听停下,“那我给你倒杯凉水。”   “谢谢。”   凉开水分外清凉,清泉入口,他一口气饮下半杯,却也不见得凉快。   心静自然凉,心不静喝什么都枉然。   郑医生坐到贺清时身侧,“说说看,什么情况。”   贺清时将玻璃杯放到茶几上,开口:“昨天她跟我表白了。” 第37章 第36棵树   跟郑医生聊了近两个小时, 贺清时想起晚上还有事就提前离开了。   郑医生这两次都没有收他的诊费, 不是医生对病人,而是长辈和小辈之间促膝长谈。   在郑医生面前贺清时什么都不用隐瞒,可以将自己的想法一并告诉他。他很信任郑医生,是他的耐心和坚持, 才让他走出泥沼。   结束后郑医生送贺清时出门,他语重心长地说:“或许还需要一个契机来逼你一把,你才能彻底解开心结, 不要急, 慢慢来。”   贺清时谦和有礼,“辛苦您了。”   正欲走去停车场,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尖细的高跟鞋踏过地板,咯噔作响。   紧接着一个清冷的女声传来, “郑老师。”   他和郑医生同时转身, 只见上次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医生魏双笙迎面走向他们。   郑医生负手笑着,扭头朝贺清时笑了笑,“我学生。”   魏双笙走到两人跟前,直接开口:“郑老师我手头有个病人,有点棘手, 需要您给我点建议。”   郑医生点头,“等下去我办公室说。”   他说完又指指身侧的贺清时,“我先送个病人。”   “病人?”魏双笙犀利鄙睨的目光落在贺清时身上,冷声道:“看来这年头谁都免不了有点毛病啊!”   贺清时:“……”   郑医生剑眉一皱, 不悦道:“双笙怎么说话的!”   魏双笙耸耸肩,“我把资料发您邮箱了,我赶着出去一趟。”   说完就欲走。贺清时及时叫住她:“魏医生。”   “有事?”魏双笙挑挑眉,态度有些恶劣。   贺清时感觉得出来,这个女医生好像很厌恶她,不论是表情还是说话的口气,无不透露着浓厚的鄙视。   贺清时脾气好,倒也没发作,他还是比较担心江暖。   “我想问一下我那个学生最近有过来吗?”   魏双笙:“心理咨询做了两次就跑了,我现在打算把她抓回来。”   贺清时:“……”   ***   霍初雪在兰姨家已经待了一下午了。她今天难得有时间就过来看看小晴天。   小晴天已经会爬了,在地板上到处打滚。   她跟孩子玩了一下午。   到了傍晚孩子玩累了,喝了奶就睡了。   霍初雪这才腾出时间来和兰姨说话。   兰姨心里跟明镜一样敞亮,看得出来霍初雪的心思,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本来就很中意这姑娘,想撮合她和贺清时。既然她对贺清时有意,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兰姨笑着对她说:“你给清时打个电话让他过来吃饭。”   霍初雪当即接话,无比迅速,“他现在应该还没下班,我给他发条短信。”   她掏出手机立马就给贺清时去了条短信。   她等啊等也不见对面的人回复,手机一直安安静静。   开始还有耐心,后面渐渐坐不住了。没等到贺清时确切的答案,在此之前每分每秒对她而言都是煎熬。   她想留足时间给他考虑,可内心焦急难耐,等不住,总想立刻知道答案。所以这才试探他。   她时不时掏出手机来看,兰姨看在眼里。   兰姨问:“他没回复么?”   霍初雪有些泄气,“没呢,估计还没看到。”   兰姨扭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说:“都五点半了,照理他也该下班了,我这就去给他打个电话。”   话音刚落她便退到一旁打电话去了。   片刻以后兰姨握着手机回来,“路上堵车,他说晚点到。”   霍初雪听完这才松一口气,把心放下了。   知道贺清时要来家里,贵叔特地烧了他爱吃的油焖大虾。   贺清时到得及时,贵叔刚把饭烧好,他便到了。   雨大,他停个车的功夫,身上就被淋湿了。白衬衫上斑驳陆离。   兰姨忙给他去拿干毛巾,“这么大雨,怎么都不晓得拿把伞,看看衣服都淋湿了,快擦擦。”   霍初雪迎面就问:“外面雨很大吗?”   完全是没话找话。雨不大,他能淋湿衣服么?   贺清时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轻轻点头,“嗯。”   疏离寡淡,一点都不热络。   贺清时手里拿着毛巾囫囵往身上擦了两下,将毛巾挂在一边。   兰姨见他擦好了,忙招呼大家,“来来来,快坐下吃饭吧。”   霍初雪摆好碗筷,直接取了毛巾替贺清时擦头发,“头发还是湿的,都不知道擦干。”   贺清时:“……”   毛巾盖上头顶,她刚搓了两下,就被贺清时捏住手腕,“我自己来。”   冷冷清清的声音,语气近乎生硬。   霍初雪的手顿时僵住,心头一紧,正欲松手,却听见兰姨说:“清时,你让霍医生帮你擦,女孩子心细,擦得更干净。”   贺清时:“……”   兰姨这是什么说法?他还不能给自己擦头发了?   有了兰姨做后盾,霍初雪的底气瞬间蹭蹭蹭往上涨。说话都硬气了许多,“头发淋湿了要赶紧擦干,不然容易感冒。你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老了有你受的。”   贺清时:“……”   完全就是医生在教育病人的口气。   兰姨和贵叔看到贺清时吃瘪,想反抗又无从反抗的样子,忍俊不禁,觉得莫名有喜感。   一顿饭吃得很是和谐温馨。霍初雪很健谈,和老两口说这说那,各种话题都能接得上,逗得两人笑不停。   小晴天窝在兰姨怀里,咬着奶嘴,一双乌黑的小眼睛滴溜溜打转。   他好像也能听得懂大人讲话。霍初雪讲到开心处,他也会跟着大家伙哈哈大笑。   贺清时静静看着,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过去。那个时候每顿饭都是这种温馨的氛围。   苏缈走后一晃十年,他有十年没吃过一顿这么温馨的晚饭了。   知道霍初雪今晚在这里,他压根儿就没打算过来,所以连短信都没回复。可兰姨后面给他打电话,死活都要他来家里,好说歹说,他实在被磨得没办法,只好答应。   倒真没想到能看到这一幕。   ——   吃完饭,霍初雪在和小晴天玩耍。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孩子被她逗得咯咯直笑。   为了不和霍初雪大眼瞪小眼徒增尴尬,贺清时故意退到厨房帮贵叔洗碗。   贵叔哪里肯让他动手,一个碗都不让他碰。他只能在一旁干站着。   厨房本就狭窄,巴掌那么大点地方。站一个人还好,两个人自然拥挤。贵叔忙赶他出去,比划手势,“姑爷,你出去和霍医生一起看看电视,这里我忙得过来。”   贺清时不为所动,自顾站着。   贵叔见叫不动他,只能作罢,埋头洗碗。   水龙头水流不断,水声澜澜。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能清晰地听到从客厅传来霍初雪的说话声。   “晴天笑一个,挥挥手……”   “拉拉手,好朋友,我们就是好朋友啦!”   “我们晴天真棒呐!”   ……   贵叔洗完碗,贺清时替他把那些碗碟逐一放进碗橱。   贵叔擦干净手,靠在厨台旁,冲他比划,“霍医生很好。”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一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贺清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老人家实诚,性子直,很少听到他夸人。哪怕他很欣赏一个人,他也不会说出来。这次倒是破天荒当着他面夸奖霍初雪。   他不禁莞尔,“怎么好了?”   贵叔憨厚一笑,言简意赅,“人好。”   贺清时:“……”   这还真是个熨帖的答案!   谁都知道霍初雪好,他又何尝不知。这么一个明媚绚烂的女子,永远都充满力量,乐观向上,仿佛是一团烈火,轻易就能点燃他人。   就是因为太好,他才不敢耽误她。   贵叔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姑爷,缈缈已经离开十年了,您不能守着那棵枇杷树过一辈子。”   十年了,真的太久了!久到人身体里的细胞早就已经更换了一遍。而他那颗心也已经沉寂了十年。   他以为他会永远这么荒芜贫瘠下去。殊不知第十年,荒漠现绿洲,枯木又逢春。   贺清时不自觉握紧拳头,扭头看向贵叔,喉头发紧,“您想说什么?”   贵叔比划手语,一语道破,“姑爷,我了解你的性子,你不是那种会留陌生人在家里吃饭的人。所以早在最开始的时候,你就错了。” 第38章 第37棵树   在兰姨家一直待到晚上八点, 两人才回去。霍初雪没开车过来, 自然由贺清时送她回家。   这会儿雨已经停了, 一场夏雨最是能消暑。雨后空气显得格外清冽, 沁人心脾。   一走出单元楼,扑面而来清凉的夜风, 霍初雪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一时间清爽的气流迅速蔓延至五脏六腑, 整个人都舒畅了。   夜风这么一吹,这一晚上的忐忑不安似乎都消失不见了。   贺清时开了车过来, 透过挡风玻璃就看到霍初雪在做吐纳的动作。身侧路灯的暖光直直照过来,身上的红裙越发惹人注目。   和苏缈完全不同,这姑娘总是喜欢穿颜色鲜亮的衣服,红红绿绿, 张扬热烈。大概是性格使然,和她这个人一样鲜活而炙热,富有冲劲。   车子平稳停在脚边,霍初雪迅速拧开车门上车。   小车驶离小区,一路畅行。   霍初雪心情大好,突发奇想,对贺清时说:“我们去堰山看星星吧。”   贺清时:“……”   他下意识拒绝,“今天都这么晚了, 下次吧。”   霍初雪抬手看看手表, 不以为然,“这才八点,还很早啊!”   贺清时:“……”   “我有点累了, 想早点回去休息。”贺清时捏捏太阳穴,淡声说。   霍初雪很失望,知道他是有意拒绝,但也不好发作。细想,其实这两天的行为她已经在逼他了,逼他快速做出选择。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不能逼得太紧,得给他时间缓缓。不然依到这人的尿性,又该缩到龟壳里去了。   她转头看外面徐徐略过的行道树,“那就回去吧。”   自从捅破那层窗户纸,两人的关系变得越发微妙,很尴尬,尤其是独处的时候。   车子匀速往前开,车厢里静谧无声,气氛很不对劲,甚至充满了压抑。   霍初雪受不了这样的气氛,索性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掏出手机玩起了小游戏。   她开了外音,星星破裂的声响不断传来。车厢里总归是不那么安静了。   几局消灭星星结束,她再一抬头,发现外面的景致很陌生,根本就不是回家的路。   那是一条很僻静的小路,来往车辆见不到几辆,行人更是少的可怜,大半天才经过一个。   路两侧都是成排挺拔的树木,枝叶茂盛,长条大把大把垂落下来,有一些直接扫到地上。这些枝条自然地形成一个圆弧形状,路灯昏黄的光打在上面,光影模糊,变成硕大无比的光圈。   刚下过雨,夜间起了薄雾,轻轻笼罩下来,更添几分朦胧感。整条小路俨然成为一条时光隧道,车子徐徐穿梭。   “是不是开错路了?”霍初雪收回目光,一脸不解地问贺清时。   贺清时目视前方,淡声说:“没开错,这是小路。”   霍初雪:“……”   贺清时是故意抄小路的,为了不和霍初雪待在一起太久。   “停车!”她冷声道。他那点小九九,她心知肚明。   “做什么?”   “透下气。”   贺清时的目光这才落在她身上,狐疑道:“你不舒服吗?”   “嗯,快被气炸了。”   贺清时:“……”   贺清时紧急刹车,车子停在路边。   霍初雪推开车门下车。下车后发现实景更为漂亮。   轻薄的雾气环绕,那条时光隧道更为朦胧,狭长深邃,直直通向远方。   近距离看霍初雪这才发现这些树中掺有两棵枣树。   这两棵枣树生得极为健硕,枝干粗壮,蓊蓊郁郁。今年的枣树长势很好,无数枣子挂满枝头,密密麻麻一大片,很多已经红了。   枣子长得太多,有些枝条都被压弯了,直接垂到地上。   南方地区多枣树,青陵郊区随处可见,很多人家里都种了。   霍初雪伸手就从树上摘了几颗枣子,用手擦了下直接放进嘴里。   细细嚼两下,还很甜呢!   贺清时坐在车里,远远看着她,觉得这姑娘还真是随便,碰到什么吃什么。   他无奈地摇摇头,解了安全带下车。   霍初雪听到男人的脚步声,转了个身,视线聚焦在他脸上,手心伸开,“尝尝?”   贺清时摇头,他可不像她那么随便,看见什么吃什么。   见他摇头,她什么话都不说,往前迈两步,直接将一颗枣子喂进他嘴里。   贺清时:“……”   一时间他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霍初雪狡黠一笑,像只得意的黑狐狸,命令的口吻,“不许吐,必须吃下去。”   贺清时:“……”   贺清时嚼了两下,勉强吞进肚子,表情痛苦。   “你都没洗。”他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语气听着着实委屈。   霍初雪挑挑眉,“这又不脏,何况还刚下过雨。”   贺清时:“……”   一阵风过,枣树上落下滴滴雨水。   雨水落在她身上,她突然起了玩心。抬脚就往树干上用力踢了两脚,踢完立马就跑开。   下了一整天的雨,枝叶上蓄满了水。一瞬间树木受到重力,摇晃起来,万千雨水哗哗砸落下来,准确无误地砸在贺清时身上。   贺清时:“……”   “哈哈哈……”霍初雪哈哈大笑,就像是一个刚完成恶作剧,正享受成果的坏孩子。   贺清时慌乱避开,衣服上却也掉了一身水。   他隐忍不发,瞪了霍初雪一眼。   总算是有点正常人的反应了。   “很漂亮是不是?”霍初雪抬手指了指“时空隧道”这样问。   “什么?”贺清时心不在焉,在弹衣服上的水珠。   “看看前面。”   贺清时微微抬头,一场无与伦比的视觉盛宴落入他眼中,这是大自然的馈赠。   霍初雪站在“时光隧道”中央,光打在她身上,她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子。   “贺清时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安静了一会儿她这样说。   “好。”贺清时点点头,负手立于灯下,身姿颀长,狭长的影子投射在地上,静谧如画。   “我喜欢你,觉得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为自己争取一下,所以我才选择告诉你。你大可不必这么避我如蛇蝎,抛开这些不说,我们好歹还是朋友。你可以好好考虑,我不急,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霍医生,我们认识都不到半年,你觉得自己足够了解我了吗?我是个很无趣的男人,没什么兴趣爱好,也没什么朋友,活得很独。为人很古板,守旧,很闷,不懂风花雪月,给不了你任何浪漫。我结过婚,年长你十岁,和你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会有很多代沟。兴许你还不够了解我,一旦深入了解你会对我很失望。”   “所以你要给我机会深入了解一下吗?”她挑挑眉,轻而易举就偷换概念了。   贺清时:“……”   “你年轻,漂亮,很优秀,工作和家境都很好,完全没必要耗在我身上。”他顿了顿,继续说:“最重要一点,我心里还有我太太,不论是对你还是对她都不公平。”   他说完,霍初雪兀自笑起来。   他不明所以,“你笑什么?”   霍初雪说:“我笑你口是心非。”   贺清时:“……”   “什么意思?”   “你明明对我有感觉,可顾虑又这么多,给我列出这么多所谓的困难,不就是为了告诉我咱俩不合适,让我知难而退么?”霍初雪静静地看着她,眸光黑亮有神,“你所谓的这些困难,这些不合适,在我眼里都不是事儿。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所以并不指望你给我太多风花雪月和浪漫。生活又不是小说,哪有那么多浪漫,平凡也有平凡的好。我这人随性,向来不会被世俗的这些条条框框所束缚。就算你结过婚又怎么样,现在二婚比比皆是,不差你一个。”   “至于你说你心里有你太太,这有什么关系。你心里可以一直留着她啊!活人惦记着离开的人这很正常。如果你那么快就忘记她,你反而就不是贺清时了,而是薄情寡义的男人,有了新欢立马忘记旧爱。你惦记着她,并不影响你重新爱上我,拥有新的感情。你可以记得她,可却不能永远走不出来,不能做一只困兽,将自己困死在死胡同里。不要觉得对我不公平,我远比你想象中的还要豁达大度。”   他说了长篇大论,而她也回复给他长篇大论。这个姑娘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坚韧果敢。   他抬手摁着眉心,头疼不已,“你不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吗?”   霍初雪静静地看着那些垂下的枝条,“贺清时你知道吗,爱情是不论长短的。岑岭别墅见到你的第一眼,在我的脑海里就已经和你过完了一生。”   ——   一场促膝长谈,可愣是什么都没有谈出来。到了后面贺清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回去的路上,两人没有任何交谈。   霍初雪知道这个榆木脑袋不可能立马就听进去,索性不再多说。   终于车子停在职工公寓楼下。霍初雪解了安全带,突然抬手抱住他,“晚安,祝你今晚有个好梦!”   贺清时:“……”   很简单的一个告别拥抱,维持不到三秒她便松开他了。   出其不意的拥抱,贺清时瞬间僵住,愣了愣神。再回神她便已经下了车。   那个瞬间,像是被注入了无数勇气,他循着心底的那个声音喊出声:“霍医生。”   霍初雪脚步一顿,转头看他,“怎么了?”   “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他说考虑一下,就不是全然拒绝。就代表她还有希望。   霍初雪嫣然一笑,笑容明艳动人,“好。” 第39章 第38棵树   经过那晚的促膝长谈之后, 虽说关系还不明确, 可贺清时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两人私下的联系也多了起来。   霍初雪觉得这样挺好的, 有没有正式在一起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横竖不过就是一个形式。   乔圣晞说她太容易满足,有没有这个形式还是相差很大的。   霍医生歪着脑袋不解地问:“差在哪里?”   乔护士笑得一脸放.荡, “亲亲抱抱举高高那都是小事, 关键可以滚床单啊!开心了滚一滚,不开心了也滚一滚, 人生一大乐事嘛!”   霍初雪:“……”   她竟然无言以对!   ***   八月的青陵,天气照旧炎热,天天都是三十多度的高温。   酷暑难耐,霍初雪畏热厉害, 除非出门去见贺清时,不然一到休息日她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待家里躺尸。   乔圣晞比她要勤快一些,他老公一出差,她就时不时来家里串门。   八月初周末生日,邹依请了一大堆亲朋好友去西子人家给他庆生。   邹依邀请霍初雪和乔圣晞两人一同前去。周末本人还特地通知了一遍。这夫妻俩弄得如此正式,两姑娘自然得答应。   霍初雪对这事儿没太在意,在她看来横竖不过就是去吃顿饭而已, 去就是了。   可乔圣晞明显想的比她多。乔护士双手插.腰, 冷冷地说:“邹依那女人肯定有什么大事要宣布,不然也不会这么刻意要把咱们俩叫上,这么大张旗鼓, 恨不得人尽皆知,绝逼有猫腻。”   霍初雪从冰箱里给乔圣晞拿来枇杷罐头,“尝尝看,味道贼好。”   乔护士眼睛一亮,惊喜道:“小雪你还有这存货呢!”   “上回贺清时送了我那么多枇杷,我吃了一些没吃完,就做成罐头了。”   乔圣晞夸奖,“还是你有藏货。”   霍初雪自己也吃了一颗枇杷,酸酸甜甜,清爽可口,当之无愧的夏日解暑神器。   她捏着瓷勺一边把枇杷舀进嘴里,一边对乔圣晞说:“给周末庆生很正常啊,以前又不是没有。”   她完全不以为然。   “霍大医生,说你单纯你还不信,这么多年你还看不出邹依是什么人吗?这个女人有心机得很。她一直都把你当成假想敌,毕竟你和周末是当初大家伙公认的一对,哪怕她和周末结婚了对你的敌意也没消。”   “不会吧?”霍初雪心下一惊。   “还说不会,婚礼那天,她身边站了那么多人,她还故意把捧花扔给你,你站得离她那么远。接到捧花有什么寓意你不会不知道吧?她就是希望你早点嫁人,她好放心。这些年下来,但凡她和周末有点什么大事,哪次不是正儿八经地必须让你到场。她无非就是在一遍一遍提醒你周末是她的,让你不要有非分之想,让你死心。”   “她也请你去了啊?”   “那是因为她知道如果我不去,你绝对是不会去的。”   霍初雪:“……”   乖乖,这心思!   经乔圣晞这样一说,霍初雪不免想起来上次高中同学聚会,结束的时候她和周末夫妻在饭店门口碰到。周末问她有没有开车,想送她回去。邹依那么急切地拉周末走,明显是不想让周末和她有接触。   还有那次回家,邹依说的那句话,“爸妈也很喜欢你。”   明显也是意有所指的。   如果乔圣晞说的都是真的,那就是她太不敏感了,这么多年一直都不知道邹依原来是把她当成了假想敌,一直在防备她。   霍初雪问:“所以我该怎么办?”   乔圣晞微微一笑,笑得极其富有心机,“既然周太太这么不放心你,你当然要让她放心啦!”   “怎么让她放心?”她追问。   “你把贺清时带去,她看到你有了男人,自然也有放心了。”   霍初雪:“……”   ***   周末生日那晚,霍初雪和贺清时到的有点晚。   两人到的时候包厢里已经坐满了人,男男女女,好不热闹。   把贺清时叫来,霍初雪委实花费了一番功夫。   她原话是,“去的人都成双成对的,就我形单影只,你不得去给我撑撑场子啊!”   贺清时是什么人,他这人最怕麻烦,这种容易惹人误会的事情他自然是不会答应的,当场就拒绝了。霍初雪好说歹说,最后还把兰姨搬出来了,他才答应。   霍初雪有私心,让邹依放心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想让其他人认识贺清时。   周末生日会来的大多是医院的同事,   见霍初雪不动声色就带了个男人现身,自然是炸开了。   “霍医生你可以啊,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嘛!”   “就是就是,我们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什么时候给我们发喜糖?”   ……   霍初雪只笑,也不解释。   贺清时就知道会引起旁人误会,不过既然人都来了,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扛下去。   有一点霍初雪倒是没撒谎,包厢里男男女女二十多个,基本上都是成双成对的。   她带着贺清时去和周末夫妇打招呼。   周末看到贺清时时,眼里当即闪过几丝诧异,不过转瞬便恢复如常。   贺清时认出了周末,就是上次给自己看牙的男医生,霍初雪的发小。   邹依满面笑容,“小雪你可太不厚道了啊,竟然都不告诉我和周末。看来我的捧花还是很有用的嘛!这么快就灵验了。”   霍初雪只抿嘴笑,也不解释贺清时的身份,任由大家伙误会。她指了指贺清时,说:“贺清时,教书匠。”   转头又对贺清时说:“周医生你见过的,边上这位是她太太。”   贺清时谦和有礼,“你们好。”   邹依浅笑吟吟,“贺先生你好。”   周末冲贺清时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紧接着邹依便随意攀谈起来,“贺先生在哪里高就?和我们小雪怎么认识的?”   俨然变成了霍初雪娘家人的模样。   乔圣晞在一旁听着,不禁在心底冷笑。她当即端着酒杯走过去,插.话进来,“我们贺先生可是A大的教授,前途无量啊!”   邹依一听,丝毫不吝啬赞美,“贺先生这么年轻就是教授了,委实厉害。”   “我们小雪眼光多好啊!”乔圣晞得意地说:“天下好男人多的是,我们小雪就专挑好的。”   霍初雪:“……”   贺清时在场,霍初雪觉得有些尴尬。忙给乔圣晞使了个眼色。   一时间气氛便微妙了起来。   周末见状忙出来打圆场,“人差不多到齐了,咱们开始吧。”   一大群人吃吃喝喝闹闹,最后才切蛋糕。   周末吹完蜡烛。一堆人起哄让邹依拿生日礼物出来。大家伙可都想看邹依给周末准备了什么礼物。   邹依摸了摸自己扁平的小腹,神色幸福,轻声说:“周末,我这个礼物有点特别,你要当爸爸了。”   周末惊喜至极,难以置信,“真的吗依依?我要当爸爸了?”   “刚查出来的,两个月了。”   周末一把抱起邹依,“太好了,我要当爸爸了!”   在场众人被狠狠喂了一嘴狗粮!   乔圣晞抱臂冷笑,“看到了吧?我说的没错吧!”   果然是有大事宣布!   霍初雪的心思全在贺清时身上,敷衍地嗯一声。   ——   一行人闹腾到晚上十点才结束。   贺清时去停车场取车,霍初雪不愿走就在酒店门口等他。   他找到自己的车,坐进去刚想发动却听到边上一辆车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他无意偷听别人讲话。可却委实听到了两耳。   “小雪也太不够意思了,一声不响就找了男朋友,都不跟我们说一下,好歹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   “别抱怨了,那位先生不可能是小雪的男朋友,顶多是带来撑撑场子的。咱们这群人里就她还单着,难免有压力。”   “怎么不可能了?我看那位贺先生很优秀啊!”   “之前小雪带他到我那里看过牙,病历上显示都三十七岁了,而且还结过婚,小雪要是找个这样的男人,她爸妈不得疯掉啊!依到霍伯伯的性子,非打断小雪的腿不可……”   ……   身旁的车子快速离开。   贺清时不自觉握紧方向盘,因为用力,手背青筋凸起,指节泛白。他过了好久才发动车子。   ——   车子从西子人家开出去,经过那家日料店。店里灯火通明,三三两两几个客人,好不惬意。   霍初雪干脆提议:“我们进去坐会儿怎么样?”   贺清时转头看了一眼鎏金的招牌,点头同意。   店里正好播放着《乱世佳人》的主题曲《我之真爱》。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歌词,萦绕耳畔。   叫了几样小菜,叫了酒。   贺清时要开车霍初雪也不让他陪自己喝酒。她今晚开心,兴致高涨,独酌也同样畅快。   音乐丝丝环绕,不绝于耳。   霍初雪竖起耳朵听了听那歌儿,轻声细语说:“读高中的时候,我们英语老师给我们放过《乱世佳人》,不过那个时候年纪小,看不太懂。我上次回去专门把这部电影翻出来再看了一遍,时隔多年,多了些不同的感受。”   贺清时坐在对面,被提起兴趣,“怎么说?”   “斯嘉丽偏执茫然地深爱着艾希礼。艾希礼在她眼里是遥不可及,完美无瑕的,谁都无法取代他。所以她摈弃瑞特的爱,去追求那个遥远而美好的梦。   然而梦终究只是梦,总有一天她是会醒。她终于发现她眼中完美无缺的艾希礼其实逃避现实,根本无法承受现实,甚至近乎于懦弱。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梦终于醒了。可一切为时已晚,瑞特走了,她一直身处幸福中而不自知。   有人说这是斯嘉丽式的悲哀。我们很多人会陷入这种悲哀之中。过于偏执地追求一个人或一样东西,深陷其中,近乎疯狂,很长一段时间都走不出来。而轻易忽视身边自己所拥有的。”   霍初雪看似无心道出这些感受,可实则每一句都是说给他听的。聪明如贺清时,又怎会不知。   “我太太生前很喜欢这部电影。她和你的看法不同,她说人这一生总得为了某个人或某件事倾注所有,哪怕结果不尽人意。”他看向窗外,街道两侧的商铺灯火通明,主干道上车流不断。一时之间声音变得很低很低。   霍很初雪端着酒杯,挑挑眉,“哪怕知道那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是的。”   “傻!”她直言不讳,“要我就不会,我这人务实,我得看得见回报。”   那时年纪轻,热血而富有冲劲儿,凡事计较得失,必须看得见回报。觉得斯嘉丽很傻,一生都困在一个男人身上。   她追求贺清时充满信心和希望,相信要不了多久她便可以如愿以偿。   很多年以后才发现,那个时候她其实并不完全了解自己。后来的霍初雪,守着一个人,偏执得可怕。 第40章 第39棵树   霍初雪今晚开心, 兴致很高, 一口气喝了很多酒。   却没注意到贺清时脸色沉冷,满腹心事。   回去的时候都有些神志不清了。   她坐在副驾驶,一直抓住贺清时的手不放,絮絮叨叨, “今晚谢谢你……谢谢你……”   他用力抽出自己的手,“你醉了,快睡会儿, 到了我叫你。”   刚抽出的手又被她抓住, “贺清时,你知不知道我好喜欢你……特别喜欢……心里眼里全是你……”   贺清时:“……”   她醉酒后双颊绯红,眼神迷离,媚眼如丝。比平日里多了无数妩媚妖娆。   夏日穿得少,连衣裙领口宽大, 被她几下一扯, 松松垮垮,欲遮未遮,风光无限。   美人就是美人,什么都不做就足够撩人了。   贺清时不忍直视,心烦意乱。   偏她还像八爪鱼一样黏过来, 赶都赶不走。   他只觉得无力。   好不容易把车安全开到她家楼下。她却已经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难怪后面变得安分了,原来是睡着了。   他解了安全带,扶起她,轻轻拍拍她脸, “醒醒,到家了!”   “到家了啊?”霍初雪双眼迷离,一脸迷糊,“那我就先上去了。”   拧开车门跌跌撞撞下车,脚步虚浮。   贺清时不放心,忙下车跟上她,扶住她。   夏日衣衫薄,轻薄透气的一层衣料,女孩子的身段又细又软,不堪一握。他甚至都不敢用力。   霍初雪真是醉得不轻了,连人都认不清了,指着贺清时鼻子问:“你是谁?为什么长得那么像贺清时?”   贺清时:“……”   “你是谁?是不是贺清时?”见他不言语,她又用力拽住他手追问,不依不饶,跟个孩子一样执着,“快说你是不是贺清时?”   “我是。”他扶稳她,言语中透露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我是贺清时。”   “呵呵……你是贺清时啊……”她闷声笑起来,摇头晃脑,“你就是贺清时啊……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呀?很喜欢很喜欢……”   贺清时:“……”   还真是醉得不轻,胡话连篇。   贺清时不愿再和醉鬼说话,索性不吱声,只专心扶着她往单元楼走去。她喋喋不休,不断制造噪音。   夜色微凉,蝉鸣聒噪,路灯撒下点点星辉。   两人紧挨着,体温接触,贺清时感到一阵燥热。   此时此刻,思绪开始飘散,越飘越远。他不自觉地想入非非,各种旖旎的念头如雨后春笋,纷纷破土而出。并且不受控制,疯狂滋长。   他有时候都会唾弃自己,男人永远都是下半身动物。   走到一楼单元楼,贺清时站在电梯门外抬手摁了上行键。   周围很安静,机器运转的声音在深夜显得尤为清晰可闻,声声入耳。   “叮……”一声脆响过后,电梯门打开。   电梯里迎面走出一个大妈,看到两人,脸上当即露出鄙睨神色。   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女的还喝得烂醉如泥,也难怪思想老旧的大妈鄙视。   将人抱进电梯,贺清时问:“几楼?”   “什么?”霍初雪根本不在线。   “你住几楼?”   “八楼。”   贺清时抬头摁了数字8。   这会子功夫,霍初雪黏得他更紧了,依旧是絮絮叨叨。   贺清时用力扶正她,可她完全站不稳,只能往他身上钻。   他觉得越发煎熬。   思绪游离间,这女人直接转了个身,一把抱住他腰,“贺清时我好喜欢你,你让我亲亲好不好?”   贺清时:“……”   他尚未做出反应,她便已经把脑袋埋过来了。   霍初雪贴上来那刻,软绵绵的触感,带着清酒的醇香,令人晕眩。   贺清时浑身僵硬,不敢动弹,脑海中有无数烟火绽放,璀璨夺目。   她贴得紧,胸前那两团触感真实,柔软得出乎人意料,比棉花还要软,更富有弹性。它们就这样死死抵在他胸膛,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缝隙。   身体的感受那样实诚,那样愉悦,理智节节败退。   此刻心里烧着一团火,火势渐旺,灼热难耐,四肢百骸无不煎熬。   贺清时都要被折磨疯了。   她喝醉了,他不想趁人之危,占她便宜。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未免有点可笑。好像每次都是这姑娘对他耍流氓,在占他便宜。   鬼使神差一般,着了魔,循着本能,他扣紧她腰,脑袋垂下去,想要肆意汲取她的甘甜。   然而就像是在跟他开玩笑,怀里那个始作俑者竟然没心没肺的睡着了。   贺清时:“……”   他暗自松一口气。就差一点他就彻底沦陷了。   他蹲下.身将霍初雪背起来。   她很轻,背在身上并不吃力。可就是不怎么安分,在他背上动来动去。   他从包里翻出钥匙将门打开。   说起来这还是贺清时第一次来霍初雪家里。小小的单身公寓,面积不大,不过倒也收拾得挺干净。   将醉鬼扶到卧室,替她脱了鞋子,弄上床。他又去冰箱里找蜂蜜,给她泡杯蜂蜜水醒醒酒。   一打开冰箱,一大罐枇杷罐头映入眼帘。透明玻璃,枇杷颗粒偌大,泡在糖水里,眼色鲜黄。人看一眼就会心生食欲。   贺清时移开视线继续找蜂蜜。翻遍整个冰箱也没翻到。泡蜂蜜水只能作罢。   他用湿毛巾给她擦了擦脸,然后关灯离开。   ***   送完霍初雪,贺清时再回家,夜真的已经深了,整座城市都在酣睡。   从闹腾的环境抽身出来,咋一置身这寂静无声的环境中,只觉得怅然若失。   夜阑人静,激情和晕眩褪去,人心底的感觉就越发清晰。   今晚不小心听到的那些话还尤在耳畔,字字清晰。   换了鞋就把自己关进书房,甚至连衣服都不愿换一下。   书桌的一角摆放着那本《风声雨声》。这本书陪伴了他十年,封面干净,书页整齐,还是跟新的一样。   苏缈走后,她生前喜欢的,他每样都去做了。看这本《风声雨声》,爱护岑岭那棵枇杷树,在后院种上那些花花草草。他尝试以这样的方式来留住她。好像只有这么做,他才能感受到她还在自己身边。   大梦经年,他其实一直走不出来。   看到这本书的这刻,贺清时这才倏然回神,找回理智。   霍初雪说的都对,每一个字都对。那晚就差一点他就点头答应了。   谈话进行到最后,他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好好考虑一下,就是没有全然拒绝,就是还有希望。他给了她希望。因为霍初雪的那番话让他动摇了,差一点他就点头答应了。   现在看到这本书,他的魂儿回来了。   周末说得很对,倘若两人真的在一起,他们会面临很大的阻力。首先霍初雪父母那关就过不去。她可以不在乎,可他却不能。   他这个年纪,大风大浪经历过一些,人情冷暖也感受过一些。经历多了反而不能像她那样义无反顾,他考虑的会更多。得失衡量,几下计较,便怯弱了。   贺清时静坐在书房坐了一夜。到了后半夜天又开始下起了小雨,洋洋洒洒,不断拍打着窗户。   隔着一层玻璃,外头的世界朦胧迷离,看不真切。那几棵老树在风雨中摇摆,枝叶凌乱,偶有几片枯叶被风吹落,掉在地上。   那一瞬间的冲动让他差一点就陷进去了。可总归是心魔强大,他却始终做不到放下,他至今都无法面对自己移情别恋,更无法面对苏缈。   贵叔说得一点都没错,就是从最开始的时候他就错了。那日在岑岭别墅,她匆匆闯入,他不仅留她喝了茶,吃了饭,还放任她走进自己的心。   是他错了!   坐得太久,全身都麻了。   他艰难地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   再一转头,发现天已经亮了。   又是一个煎熬的不眠之夜!   他慢腾腾地掏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对不起。」   谁都应该遇到过这样一个突然出现,却又抓不住的人。   她穿过一片荒芜走来,像春天,像新生,像一个梦,也像一团火。   就在不久前,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有想过不计后果,抛却一切,就这样让自己任性一次。   可到底还是懦弱。 第41章 第40棵树   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过后, 青陵便入秋了。   入秋后, 气温下降,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到了十月中旬人们逐渐已经穿上秋衣。   霍初雪照旧忙碌,门诊、手术,时间排得满满当当的。   人一旦忙起来, 就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别的。贺清时这个人也渐渐被抛到了脑后。   虽然偶尔还会想起,但总归没有之前那么惦记了。   她以为自己是长情之人,能坚持很久, 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去等贺清时这棵老铁树开花。殊不知, 她其实高估了自己,她这个人也是凉薄寡情得很。   一次次靠近,一次次抛却女孩子的矜持,一次次表白,得到的只有他的冷硬拒绝。每一次都在她以为最有希望的时候, 他毫不留地情给了她重重一击。   他说给他时间让他好好考虑, 她便给他时间,她等就是了。可这人转头就无情拒绝了,给她判了死刑。   最开始那几天她心如刀绞,心痛苦恼,一直想不通他明明对自己有感觉, 可为什么就是不敢答应,难道仅仅只是害怕他人异样的目光?   她都可以不在意,他又有什么好怕的。这个男人矫情得很!   百思不得其解,好闺蜜乔圣晞开解她:“他或许对你有点感觉, 可却不够深爱,不足以让他放下心结,抛开一切,陪你任性一场。”   一语点醒梦中人!   心痛一番过后,她终于认识到和贺清时的这场战役,结局注定是她一败涂地。即便在这过程中她很努力,很勇敢,无所畏惧,勇往直前。可她依旧改变不了这结局。   因为从最开始她就已经输了。   在爱情里谁先动心,谁就输了。是她先爱上他,而他始终置身事外,从未入局,以旁观者的姿态睥睨一切,任由她自导自演,他却始终视而不见。   所以她终于决定放弃他。   放弃一个喜欢的人是什么感觉?   “就像一把火烧了你住了很久的房子,你看着那些残骸和土灰,你知道那是你的家,但是已经回不去了。”【注】   大概她和贺清时的缘分还不够,他们只能仅限于此,再也不能更近一步。   这种感觉和当年放弃周末一样,不过那个时候年纪小,还能嚎啕大哭,祭奠自己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暗恋。   可如今到了一定年纪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哪怕心痛难耐,痛彻心扉,却也挤不出一滴眼泪。   或许这就是长大的代价,我们连放肆大哭一场的权利都没有了。   顿悟以后,霍初雪该干嘛干嘛,再也不会没事就往贺清时跟前凑,时间空出来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知道多快活自在!   乔圣晞得知以后简直恨不得仰天大笑,终于不用担心霍大厨拿菜刀砍她了。   ***   十月底,青陵的秋意正浓,整座城市慢慢被刷上一层金黄。   霍初雪上班常走的那条街,路两旁梧桐树渐渐泛黄。两侧白墙上的凌霄花不见踪迹,只剩下那些纠缠不清的藤蔓。   凌霄花热闹了这么久,终于落幕。   就像她在贺清时跟前闹腾了这么久,也终于离开了一样。   一场秋雨一场寒,冷热交替,最是容易感冒。   近来流感肆虐,输液室天天爆满。   身为一个医生,霍初雪自认为还算有常识,可也不幸中招了。   头天晚上,事发突然,她一连接了三台剖宫产手术。历时好几个小时,下手术台后腿都软了。整个人精疲力尽,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剖宫产手术看似简单,剖腹、按压子宫、取孩子,这一件件的可都是体力活,最是能耗损医生的体能。   从医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手术经历无数,有很轻松的,自然也有高难度的。时常在手术台上连续站好几个小时,轮轴转三十多个小时那都是常有的事情。   昨晚下手术后,整个人累得厉害,只想好好睡一觉。甚至都来不及将身上的手术服换下来,在手术室外,靠着墙转眼就睡着了。   蜷缩着睡了一觉,也没盖毯子。醒过来后第换下手术服继续到休息室去睡。   第二天一早她就发现自己鼻塞,完全不通气,说话鼻音很重,喉咙也有些疼。   以上症状,自然是感冒了。还真是脆弱啊!   早上科室医生查房。听到她这么厚重的鼻音,方茹忍不住皱眉,“感冒了?”   “嗯,昨晚着凉了。”她吸了吸鼻子,难受得很。   “等查完房赶紧去药房拿点药,最近流感横行,别让它闹厉害了。”方茹叮嘱。   “知道了姑姑。”   ——   查完房霍初雪就被方茹催着去药房拿药。   早上九点,正值医院早高峰,门诊大厅围了一堆的人。   药房窗口前等候取药的人排着长长的队伍。   霍初雪赶时间,等会儿还要出门诊。   她和药房的同事打了个招呼,一下子就拿到了药。   拿了药赶去产科门诊楼,路过输液室。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往里头瞥了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一张熟悉的脸毫无预兆地撞入眼中。   贺清时穿了件深灰色的长款风衣,眉目俊郎,身姿挺拔,手里拿着一叠单据。   两人遥遥相对,中间人来人往不断,耳旁是各种杂音。   这是时隔三个月后霍初雪第一次看到他。   这座城市就这么大,从炎炎夏日到清凉深秋,整整三个多月,她竟然一次都没有遇到过他。这个人当真就彻彻底底地从她生命中消失了。   如今再见,她只觉得恍惚。心仿佛被人撬开了一道口子,虽然已经结痂,但却还能牵扯出丝丝疼痛。   还喜欢他吗?   好像还有点,但更多的是不甘心。   对,就是不甘心!   从小到大,她的运气一向不错,她还从未栽过这么大的跟头。   刺耳的铃声将霍初雪拉回现实。   她掏出手机接通。   “喂,林瑶?”   “霍医生你在哪儿呢?门诊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人呢?”   “我去药房拿个药,马上就回去。”   挂完林瑶的电话,她收起手机,转身走了。   ***   本以为跟贺清时这么匆匆打过照面以后,不会再见。却没曾想,过了两天又在医院门口见到了他。   那天霍初雪刚好下班,正打算回去。   斜雨潇潇,天光暗淡。空气中氤氲着厚重的水汽,湿漉漉的。   他瘦削单薄,举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满身清寒。   “霍医生!”   两人插.身而过,一个沙哑低沉的男声骤然响起,像是一记惊雷重重砸到她心间。   他感冒还没好,嗓音粗噶,听着格外沉闷,很像古寺里冗长的钟声。   她心尖一颤,脚步顿住,抬眸看向他,眼神迷惘,“什么事?”   贺清时用力捏住伞柄,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撑你去停车场吧。”   霍初雪抬头瞧了眼稀疏雨丝,极力稳住声线,“雨不大,就不劳贺先生费心了。”   说完便埋头冲进了雨雾里。   她跑得很急,像是后面有人在追赶,衣衫灌满寒风,衣角簌簌摆动。   那抹背影纤细、柔弱,像是稀薄的剪影,一阵风过,似乎都能给生生折断。   雨扑簌簌下着,不断敲击伞面,脆脆的发响。   他捏紧伞柄,过了很久才收回视线。   ***   又过了两日,林瑶生日请科室的同事吃饭。这姑娘和她那富二代男友可是在众人面前狠狠的撒了把狗粮,委实虐心呐!   一大群人在西子人家吃饭,闹腾得厉害。   霍初雪近来感冒,心情也受到影响。更重要的是遇见贺清时更让她心绪不宁,烦躁焦灼。   原以为早就看开了,不在意了,可没想到还是轻易便受他影响了。   她受不了包厢里喧闹的气氛,一个人出去透透气。   入夜寒凉,寒意无孔不入。又是雨天,更添冷意。   探灯的光远远映照到枇杷树上,叶片泛黄,不复春时生机。   她站了会儿,清醒了下脑子,正欲回去。却听见身后脚步声蓦地响起,皮鞋踏过地板,分外熟悉。   一转身便和来人撞了个满怀。   “霍医生?”贺清时面露诧异,眼里顿时飘过几分惊喜,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嗯。”霍初雪点点头,抬步就走,干脆利落,毫不留恋。   竟是一句话都不愿和他多说,当真是“见面不识,只做路人”,说到做到!   他无情拒绝她后,她来找过他。两人有过一场歇斯底里的对峙。   她含泪问他:“贺清时,你当真决定了吗?如果决定好了,从此以后我们见面不识,只做路人。”   ——   一大群人闹腾了好几个小时,还不尽心,非要去KTV唱歌。   霍初雪感冒久不见好,嗓子疼得厉害,歌儿自然是唱不了的。和乔圣晞提前离开了。   她心事重重,乔圣晞看在眼里。   “小雪,你怎么了?一晚上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了。”   心情郁结,精疲力竭。   路过那家日料店,霍初雪对乔圣晞说:“西西,你把我的车开回去。”   乔圣晞忙叫住她:“你要去哪儿?”   霍初雪抬手指了指招牌,“进去坐坐。”   乔圣晞不放心,“这么晚了坐什么坐,赶紧给我回家。”   霍初雪不禁笑起来,“才十点多,还早呢。我坐会儿就回去,你放心好了。”   来了这么多次,霍初雪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家店的店名。   “love”,简洁明了。   推门而进,店里客人很多,霍初雪没看到空桌。   正打算离开,却听见有人说:“霍医生介意和我一桌吗?” 第42章 第41棵树   外头秋雨扑簌簌下着, 洋洋洒洒, 不断敲打地面,化开一朵朵涟漪。   店内灯光柔和,暖光打在男人身上,藏青色的西装被焯染出暖调的黄。也将他身上的冷凝的气质融化地一丝不剩。   四目相对, 贺清时眼神分外平静,眼眸幽暗深邃,宛如一汪深秋潭水, 波平如镜。   不过几个小时而已, 竟然又再见面了。   之前三个月都见不到一次,今天一天之内竟然就碰到了两次。   “好巧霍医生!”她听见他又重复了一遍,语调舒缓,“介意和我一桌吗?”   霍初雪差一点就点头了。好在理智占上风,她握紧拳头, 稳住声线, “介意。”   说完便不再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日料店。   她走得急,贺清时再抬头,只捕捉到驼色风衣的一个衣角。   他无奈地摇摇头,露出一抹苦笑。   ——   深秋草木清寒, 夜色昏暗朦胧。   雨丝携裹冷风迎面吹来,霍初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便抱紧手臂。   她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回走。路上枯叶不少,鞋底踏过,脆脆的发响。   走了五分钟, 日料店终于被甩到身后,再也看不见了。她这才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一路神情恍惚,到家后洗了个澡,热水浇在身上,她这才觉得整个人重新活过来了。   原以为早就放下了,可如今看来,她还是没放下。见到他竟是多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也确实不能和他说话,她自己说过的从此以后见面不识,只做路人。她必须说到做到。   夜已经深了,夜阑人静,却是毫无睡意,思绪清明。   她其实很少失眠,一般沾到枕头就立马睡着。除非有心事,心里一旦藏着事儿,她就容易失眠。   睡不着,打开笔记本看电影。又将《乱世佳人》翻出来看了一遍。   苏老师当年给他们放这部电影时说过这样一句话——   “年少不懂爱,懂时已半生。”   如今看来一点都没错!   长者总有一份小辈所不能及的睿智和通透。   电影看到结尾,片头曲播放着,歌声在卧室回荡。   她抬手摸了摸脸,指尖发凉,湿湿,不知不觉中竟然就落泪了。   她一直都是一个很理性的人,理智果敢,在贺清时身上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感性。   她赶紧擦干净眼泪,关掉电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再出来听见手机响个不停。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同城的陌生号码。   她皱了皱眉,谁大半夜的会打来电话?   接通后,一个陌生的男声,“喂你好,你的朋友喝醉了,麻烦你来带他回去吧。我们店马上就要打烊了。”   “谁?你们店在哪儿?”她开始还以为是乔圣晞,但转念一想好闺蜜早就回家了,不应该是她啊!   那人说:“love日料店,北山路那家,你的朋友喝醉了,快来带他回去吧。”   霍初雪:“……”   是贺清时!   一个滴酒不沾的人竟然大半夜喝醉了,还要让她去领人?   很棒棒了哦!   霍初雪冷冷地说:“我不是他朋友,你打错了。”   话音一落就挂了电话,干脆利落。   原本打算去睡觉的,接完电话却是怎么都放心不下,躺在床上根本就睡不着。   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争执。   一个说:“说好了做路人的,他是死是活关你什么事?别忘了你在他身上栽的大跟头。霍初雪咱做人要有骨气一些!”   另一个说:“去看看吧。万一出什么事呢!好歹也相识一场,这大晚上的咱不能见死不救啊!”   争执不休,难以平息。   几番纠结,终是放心不下。她拿起车钥匙出门。   总归还是心软啊!   半夜十二点,她还要去接一个醉鬼。这笔账她必须记下,以后找贺清时好好算。   ——   霍初雪车速快,二十分钟就赶到了。   贺清时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全是空酒瓶。   还真是喝得不少。   她冲过去扶他,拍他的脸,却是一点知觉都没有,当真是烂醉如泥。   服务生看到她来,忙催促:“小姐你赶紧送这位先生回去吧,我们要打烊了。”   霍初雪:“单买了没?”   服务生摇头,“没有。”   “我来买单。”   去前台把单买了,她扶起贺清时出门。   男人实在是太重了,还是服务生搭了把手才把人拖到车里。   她住在职工宿舍,不好把人这么带回去。只能送他回堰山。   贺清时窝在副驾上很乖,不动不闹,一点动静都没有。酒品倒是不错。   哪像她,一旦喝醉,肯定是又哭又笑,吵着喊妈妈的。   车子徐徐往前开,外头朦胧的灯光不断飘进来。光照在他脸上,他眉头紧拧,形成川字,睡得并不安逸。   北山路离堰山那片隔了大半个城市,将人送到家已经两点多了。   把人弄床上,替他脱了鞋,又用湿毛巾给他擦了脸。   做完这些,她准备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床上的人突然发出一声呓语。   “霍医生……”   霍初雪浑身一僵。   僵持了一会儿,又听见他说了一句“我错了……”   “错哪儿了?”她猛地扑向床沿,抓住他手,分外急切地问:“贺清时,你错哪儿了?”   “你说啊!”   可那人翻了个身抱住被子却再也不吱声了。   霍初雪:“……”   霍初雪僵在原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松开他手。   刚刚她之所以那么迫切地追问不过就是期待他说一句——   “霍医生,放弃你,我错了!”   她知道这始终是她的臆想。   折腾了半宿,霍初雪精疲力尽,实在没精力再开车回家了。干脆在贺清时家将就一晚。   贺清时家很大,客房好多个。可每个都不能睡人,床上什么都没有。   她只能窝在沙发睡一觉。   躺下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临近天亮时贺清时醒了过来。   醒来那刻头昏脑涨,难受得厉害。   坐在床上四下察看一圈,周围的环境是自己所熟悉的。这才敢确定是在家。   他喝断片了,脑袋很乱,一点都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身上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满身的酒气,熏得厉害。   口也很渴,喉咙干涩,很难受。   他赶紧穿上拖鞋下楼喝水。   下楼后开了客厅的吊灯,万千星辉掉落。客厅沙发上霍初雪蜷缩成一团,睡得很熟。   他这才知道原来昨晚是她送自己回家的。   昨晚被她彻底的冷漠刺激到了。他烦躁焦灼,情绪低落。一个从不喝酒的人竟然学别人肆意买醉,解酒消愁。   结果可想而知,自然是醉得一塌糊涂。喝到后面完全没了意识。   他静悄悄地走上前,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唯恐吵醒她。   他不是第一次见她睡觉。睡相一如既往的刺刺喇喇,横七竖八,不敢恭维。   毯子掉落到地板上,只留了个角压在她身下。   他附身捡起毯子,然后抱起她去了卧室。   霍初雪这一页都睡得不深,总是做梦,浑浑噩噩的。   眼下贺清时一抱她,她便醒了。   不过她依旧闭着眼睛,享受他抱她的过程。   公主抱,满足了她小女生的心思。   身体接触到床垫那刻,整个人陷进去。   贺清时正想脱手,不料却被她一把勾住脖子,用力往下一扯。他毫无防备,整个人瞬间压在她身上。亲密接触,严丝合缝。   贺清时:“……”   一低头,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眼眸黑亮有神,像是蓄着一汪秋水,水灵灵的。   衣服贴身,从上往下看女人胸前曲线玲珑,浑圆有型。   霍初雪很瘦,可身材比例好,体型匀称,该有料的地方很有料。   他不经意瞥到,只觉得两眼冒火,热辣辣的,烧得慌。赶紧慌乱地移开视线。   他下意识想站起来,可她却勾得紧,一双手死死搂住他脖子。   两人维持这个暧昧的姿势,贺清时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耳根发热。   在床上,又是这种姿势,他自然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体内燥热,身体的反应格外清晰,难以忽略。   霍初雪却并未察觉到男人的变化。她只想激一激他,让他说点实话。   她抿嘴轻笑,媚眼如丝,撩人却不自知。淡声开口:“我有话问你。”   “好……”贺清时很艰难,极力克制住自己,嗓音嘶哑,“你先让我站起来。”   “就这么问。”霍初雪固执地说:“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贺清时:“……”   “霍医生……”   霍初雪:“叫我小雪。”   贺清时:“……”   他重重吸了口气,警告她:“霍初雪,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危险?快让我站起来。”   “你敢把我怎么样吗?”霍初雪毫不在意,睁大眼睛,“贺清时,你敢吗?”   贺清时:“……”   她就是料定了他不敢,才敢这样放肆挑战他的底线。在霍初雪看来,这个男人刻板禁欲,根本就是现代版的柳下惠。   贺清时脑子里的那根弦完全都快崩断了。思绪翻滚沸腾,理智越来越稀薄。   “贺清时你昨晚是不是梦到我了?”霍初雪浑然不觉,自顾问自己的问题。   “没有。”某人下意识否认。   “骗人!”霍初雪抚上他脸,毫不客气地拆穿他:“我听到你叫我了。”   贺清时:“……”   贺清时气结,不满道:“那你还问什么!”   “想听你亲口承认。”   贺清时:“……”   “你说梦话说自己错了,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不说是不是?那我可亲你了。”说着便作势亲过去。   贺清时:“……”   他慌乱避开,不自在地说:“我记不清了。”   “还不说?”她冷哼一声,直接凑过去,封住他唇。   出人意料的,那人并没有避开。男人的手绕到她腰后,搂紧她,加深了那个吻。 第43章 第42棵树   两唇相贴, 霍初雪整个人都懵了。她不过就是想刺激他一下, 逼他说一些心里话。根本就想不到这人竟然动真格的。   乖乖,吓死人呦!   他吻得又急又重,有些粗暴,一点都不温柔。深谙的眼底一片猩红, 就像是一头饿到极致遇见食物的野兽,迫不及待的想要进行一场饕餮盛宴。   这个样子的贺清时是她所陌生的,哪里还是平日里谦谦君子, 温文尔雅的模样。   霍初雪觉得心颤, 理智告诉自己应该推开他。毕竟眼下两人什么关系都没有。她说过要和他做路人的,连朋友都不是。再这么搅和在一起委实不合适。   可身体却很实诚,十分愉悦,根本就不想阻止他。他勾起了她的渴望,让她渐渐失控, 失去理智, 为他着迷。   她向来随性而为,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既然不愿推开他,便不再推开他。任由自己任性一次,疯狂一次。反正对象是贺清时,是她一直喜欢的男人, 她并不亏。   贺清时压抑了太久,哪里是一个吻就能满足。他此时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一切全凭本能。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想要更多,只想要更多。   她太美好了, 柔情蜜意,将他骨子里的邪恶因子彻底激发出来。手根本不受控制,慢慢往下移……   那抹真实的柔软,自指尖传来,触感被放大,逐渐清晰。   他整个人浑然一震,瞬间找回一丝理智。   两人纠缠得厉害,霍初雪衣衫凌乱,眼睛充血,眼神沉迷。   瞬间,只一瞬间,无数的羞耻感和愧疚感遍及全身。   他慌张避开,想站起来,却被霍初雪死死拽住手腕。她坐直身体,冷冷地说:“贺清时,你还是不是男人?有贼心没贼胆,什么时候能男人点?”   “对不起。”他表情痛苦。   “我不听。”她大叫一声,举起手便去解他衬衫的扣子,“是你先来撩我,现在可容不得你喊停。”   贺清时:“……”   “霍医生……”他忙去抓她手。   “叫我小雪。”   “小雪……”   “贺清时看着我的眼睛,你敢说自己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霍初雪兀自笑起来,去脱自己的衣服,“贺清时你不想得到我吗?”   “小雪你别这样!”   衣服脱得只剩下文.胸,她贴过去,捧住他脸,对着他耳根轻轻吹气,气息徐徐而温热,循循善诱,“贺清时,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我能感受得到。别自欺欺人了好不好,给自己一次机会不好吗?”   贺清时不敢抱她,他的手垂在半空中,僵硬无比。   她的气息酥酥麻麻,又灼热。俨然就是一个妖精,勾人魂魄。贺清时动惮不得,理智又开始飘散,像浸了水的海绵,一点点往下沉。   她是故意的,故意在勾.引他。   理智最终溃散,心房崩塌,城门被攻破。   他慢慢伸出手去抱她……   既然一直躲不开,索性跟着自己的心走,陪她任性一场,也为自己活一次。   那一刻霍初雪心想,她死了都值了。   格外混乱的几个小时,抽丝剥茧一般,身心无不受到震慑。   女孩子的第一次总是那么疼痛,仿佛身体被劈开。可正是因为疼才足够令人刻骨铭心。   ——   再有意识天已大亮。雨后天朗气清,阳光明媚。   身侧贺清时睡得酣熟,眉目安详。   她捞起地上的衣服,慢腾腾地套上。   已经十点过后了。好在是夜班,不然早就误事了。   踩下床,身后传来男人慵懒的声线,无比嘶哑,“小雪。”   霍初雪转头看他,自然地说:“我先回去了。”   经过最亲密的接触,贺清时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她那么坦然,神色看上去尤其不自然。   他动了动干涩的唇,“那个……我们……我……”   竟然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也是没出息得很。   霍初雪挑挑眉,似乎完全不在意,“我知道你喝醉了,这件事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贺清时:“……”   “我没喝醉,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提高声线,刻意强调。   “那就是我勾.引你的,你不用在意。”   贺清时:“……”   她赤脚走出卧室,很快便传来了关门声。   大门关上那刻,霍初雪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贺清时,我也要让你尝尝惦记一个人的滋味!   ——   霍初雪离开后贺清时一个人坐了很久。他根本就想不到她会是这种态度。他以为经过这件事以后他们就顺理成章在一起了。长久以来一直是他放不下心结,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她。如今他好不容易解开心结,想要和她好好在一起了,她反而不干了。这都是什么事啊!   他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立马就去她家找她了。   可她竟然避而不见,直接把他锁在门外。他在外面敲了好久的门,也不见她来给他开门。   看来她这次是下定决心不打算见他了。   他不死心,晚上又去医院堵她。这次人是见到了,可就说上一两句话,她的态度还无比冷淡。   她手里拿着病历本,声音冷冷的,“贺先生,我还要上班,有什么事等我下班再说。”   “好,那我等你下班。”   在医院守了一夜,却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她一声不吭就回去了。他又扑了空。   一连一周,她有意躲他,他都没能见到人。   贺清时坐不住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霍初雪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无计可施之下,他找到了兰姨。   兰姨安静听完抿嘴一笑,“这么多年还真是难得看到你这么一筹莫展啊!可见啊你喜欢霍医生喜欢得紧呐!”   贺清时正是头疼,“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这点的,过去一直忽略了。您快告诉我,眼下我应该怎么办?”   兰姨分析道:“霍医生是个心气很高的姑娘,之前那么放下身段追你。可你一直拒绝她。女孩子家的自尊心肯定被你伤到了。如今形式翻过来了,她占了上风,她自然要晾晾你。女孩子是需要哄的,你多哄哄她,放下面子,多说点好听的,没什么解决不了的。”   贺清时:“怎么哄?”   “用心哄啊!”   贺清时似懂非懂,只能硬着头皮上。   看他终于放下过去,彻底走出来了,兰姨深感欣慰,“清时,你如今这样我才觉得你还活着,有个人样。缈缈泉下有知也终于可以放心了。”   这么多年,她眼睁睁地看着贺清时封闭自己,将自己困死在死胡同里,走不出来。虽然活着,却了无生气。他们这些身边人一直无能为力。劝过,大道理讲过,甚至骂过。可当事人听不到心里,一切都于事无补。   她一直希望有个人能将他带出来。眼下终于遇到了。   贺清时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梦,对兰姨说:“兰姨,前段时间我梦到缈缈了。这是十年来我第一次梦到她。”   “缈缈说什么了?”   “她说让我不要再记着她了,她想轻松一些,不想有人一直惦记着她。”   他没有告诉兰姨,梦境很诡异,岑岭别墅,苏缈穿着一身白衣,一直在哭。   他从未见过她哭得那般凄惨,满脸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个不停。   她举着斧头,一边用力砍那棵枇杷树,一边歇斯底里地责怪他,怨念很深。   他前去阻止她,她瞪着铜铃般大小的眼睛,表情抽搐,“贺清时都怪你一直惦记着我,害我这十年都不能安心。我徘徊在奈何桥旁,不敢喝那孟婆汤,就怕自己忘记了你。我不得轮回,因为和尘世还有牵扯。十年了,我真的很累了。求求你把我忘了吧!彻彻底底地忘了我,让我安心地转世,不再记挂你……”   “我把这树砍了,你不能永远都守着这棵树过一辈子……忘了我,也放过你自己……”   他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喘息,眼角还残留着泪渍。他抬手去擦,冰凉透骨,震得他指尖发麻。   梦境那么真实和清晰,苏缈的那些话还犹在耳畔。他觉得无比诡异,第二天就开车去了法慈寺。   法慈寺是青陵最大的一间寺庙,香火旺盛,据说很灵。当地很多人很信奉它,前去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   很多年前,贺清时陪着苏缈去过一次。   他不是信佛之人,但找大师答疑解惑却是可以的,毕竟这个梦委实诡异,令人震颤。   法慈寺的住持静慈大师捋着斑白胡须告诉他:“生死有命,一切皆有定数,顺其自然,切莫强求。”   短短数字却皆是智慧,是醒世名言。   留下的人要让离开的人放心,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他花了十年才明白。   过去十年,他守着那棵枇杷树,看苏缈生前喜欢的书,种了一院子的植物,将她喜欢的一切都做遍了。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留住她,好像她就没有离开,一直在他身边。   经年大梦,他终于梦醒。终于去寻求下一段人生。 第44章 第43棵树   一连一周都没有见贺清时, 狠狠地晾着他, 让他干着急。霍初雪觉得这种感觉真是太爽了。谁叫他之前那么对待她,如今风水轮流转,她就是要往死里虐他。   得知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贺清时滚了床单,乔圣晞先是无比震惊。继而是仰天长叹:“小雪, 我已经预料到你爸拿着菜刀砍你了,那场面一定相当的惨烈!”   霍初雪:“……”   霍初雪忙祈求:“西西,求保密啊!等稳定了我自会跟我爸摊牌。”   乔圣晞翻了个白眼, “你还是先祈祷自己拿下贺清时吧。那种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的男人现在一抓一大把。”   她信心在握, “这点你大可放心,如今拿下贺清时我点个头就够了。”   乔圣晞:“……”   ***   转眼间便已经十一月。青陵的鬼天气一到十一月就提前入冬,满城都是肃杀的妖风。   深夜救护车送来一个高危产妇,重度子痫前期患者,由霍初雪主刀。   很多女人惧怕生孩子, 不仅因为怀孕艰苦, 更因为生孩子风险很大。产妇和孩子都在鬼门关转悠。   丈夫们总是被问及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出了意外,你保大保小?”   可当这个问题真切地在产科应验时,现实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残酷。   孕25周,产前子痫发作,病情很不稳定, 产妇命悬一线。当务之急只能终止妊娠。   霍初雪找产妇家属沟通,告知病情和相关情况,让他们签手术同意书,对产妇进行抢救。   产妇的丈夫一脸冷漠, 拒绝签字,“这是我们老王家的第一个孩子,我和我老婆结婚十五年,我老婆好不容易才怀上这个孩子,如果这个孩子没了,我这辈子都别想做爸爸了……无论如何这个孩子一定要留住……必须留住……”   霍初雪简直被气得吐血,“孩子没了可以再生,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先进,好好准备,你们还能做父母。实在不行还有试管婴儿。可你老婆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产妇丈夫蛮不讲理,“你们医生这么能耐,你还在这里跟我废什么话,你倒是赶紧进去救我老婆啊!我不管,我老婆孩子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医院!”   霍初雪不在和男人废话,转头去和产妇婆婆交涉。   然而产妇的婆婆更是过分,揪住霍初雪的手术服咬牙切齿,“谁敢让我们老王家绝后,我就跟谁急!你们医生收了我那么多医药费,你们必须保住我孙子,不然我一定让你们医院名声扫地……”   霍初雪被气得半死,“你儿媳妇现在情况很严重,你们再不签字她就没命了。”   “就你们这些医生会吓唬人,说的这么严重,就是想框我们多交钱,交这个费那个费的,我还会不知道你们的这些把戏。”   她直接吼过去:“那可是你儿媳妇的一条命!”   “她嫁进我们王家十多年,我好吃好喝供着她,养着她,她不该给我生个孙子么?”产妇婆婆一脸嫌弃,“是个女人就要生孩子,大家都这么生,就没见到她这么娇贵的,生个孩子都能整出这么多事儿……”   事态严重,方茹和院长都从家里赶来医院和产妇家属交涉。可对方蛮不讲理,拒不签字。   一时间僵持不下,众人一筹莫展。   如今这个世道最不缺的就是人渣。而医院俨然就是人渣集中营,每每都能刷新霍初雪的认知。   方茹忧心忡忡,问林瑶:“产妇父母呢?联系了吗?”   林瑶:“她父母都已经去世了。”   方茹:“兄弟姐妹呢?”   “有个弟弟,不过联系不上。”   情况紧急,方茹不敢耽搁,和院长商量过后,对霍初雪说:“时间紧迫,救人要紧。出了什么事儿,院里担着!”   霍初雪点点头,“知道了。”   就在这时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蓄着一头黄毛,一身破洞装,毫无预兆地冲到众人面前,速度之外,让人措手不及。   他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菜刀,直接架到产妇丈夫的脖子上,红着一双眼,怒吼:“王创,我警告你赶快签字,你要是再不签字,耽误了救我姐,我立马就能剁了你,信不信?赶紧给我签字……”   中年男人如临大敌,脸一瞬间煞白,话都说不利索了,“洋洋,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   产妇婆婆大惊失色,扯着尖细的嗓子大叫:“洋洋你要死啦!竟然敢伤你姐夫,还不把刀放下……要死了喽……快报警啊……有人要杀人了……”   小伙子把刀又逼近了一分,划出血丝,“签不签?不签我现在就抹了你脖子……”   “我签,我签,马上就签……我这就签……”   一时间闹哄哄,格外混乱。   而产妇丈夫在小舅子的威胁之下也终于签了手术同意书。   小伙子在霍初雪进手术室那刻,朝她重重鞠了一躬,“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姐姐,我就只剩她这么一个亲人了。”   看着他,霍初雪突然有点想哭。她点点头,“我会尽力的。”   她一定会尽力!   抢救及时,产妇转危为安。   人被推出手术室,产妇的丈夫和婆婆早已不见踪迹。唯独只剩一个弟弟。   闹剧过后,众人唏嘘不已!   林瑶心有戚戚焉,彻底被吓到了,“看到这对母子我恐婚症又该犯了,女人真是太可怜了。”   乔圣晞揽住林瑶,宽慰她:“瑶瑶你要相信世上的好男人还是很多的,你的运气不会那么背碰到渣男。”   方茹看着林瑶,说:“所以你们这些小年轻婚前一定要擦亮眼睛,千万别被渣男蒙蔽了眼睛。”   乔圣晞愤恨地说:“要是我老公是这样的德行,他最好祈祷我下不来手术台,不然我一定剁了他老二。”   众人:“……”   乔圣晞叹一口气,“这么一闹,这个家也是彻底散了。”   “散了好,这样的老公和婆婆不要也罢!”林瑶愤愤不平。   方茹却摇了摇头,转身走了,“你们呐还是太年轻!”   霍初雪精疲力尽,她在想等产妇醒过来,从他人口中听到今晚发生的一切,需要一颗何等强大的内心才能承受得住这些。   “产房是女人最危险也是最温暖的地方。产房里,有新生,有死亡,有欣喜,有悲痛,有希望,也有绝望。产科医生,是这一切的见证者。”【注】   她倒是希望自己只看得到新生、欣喜、希望。   ***   第二天一早和同事交接完班,霍初雪一个人驾车去了堰山。   晨起爬山的人有很多。她跟着大部队慢慢爬上山顶。   踩过每一及台阶,也数过。一共1588级。   每踩下一级,她的耳旁便会不禁回荡起贺清时的话。   “我时常一个人爬堰山,从山脚爬到山顶,数过每一级台阶,一共1588级。我站在山顶,时常会觉得活着没有意思,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孤独而琐碎的活着,虚无度日。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久病之人,形容枯槁,回天乏力……”   每一个字都像是榔头,沉重地敲进了她心里。   她突然之间有点理解他了。生而为人,活着何尝不是一种苦难。   山上的很多树已经黄了,满地的枯枝败叶。林间风声荡涤,涛声阵阵。   爬上山顶,视线无比开阔,一整座城市都匍匐在脚下。   阴天,大团浓云积压在天际,滚滚无边,光线显得尤为昏沉。   大白天,看不见一丝灯光。   贺清时那天晚上说:“它们不像星星,不论阴晴,亦不论刮风下雨,一到晚上它们总是会亮起来。”   她来的不是时候,现在是白天,连“星星” 都看不到。   山顶冷风渐起,寒意明显。   她一个人坐在石头上,怔怔地看着远处的风景,短暂地放空自己,什么都不要想。   她时常都会对这个世界失望,尤其是见证了那些人心险恶和世态炎凉。   很多时候,医生能做的其实很有限。面对死亡,面对病痛,他们经常无能为力。每每碰到这种情况,霍初雪自责过后,也就释然了。毕竟那非人力所能扭转。   可最让人愤恨的是今天晚上这种情况,在生死一刻,总有人为了一己私利而漠视生命。   方茹总说她不适合当医生,因为她还不够冷漠。面对这些事做不到平常心。   也不知道究竟坐了多久。身后站了个人,她听到他的声音,“想哭就哭出来吧。” 第45章 第44棵树   格外熟悉的男声, 自身后响起。霍初雪倏然一怔。   她忙转头, 只见贺清时站在她身后,身材挺拔,寒风灌满他裤腿,一身清寒气息。   “你怎么来了?”她惊诧道。   “我来晨练。”他往她身侧坐下, 宽大的运动服穿在身上越发衬得他瘦削。   运动服休闲,显年轻,更添几分学生气。   总算是见到他另一副装束了, 天天西装和衬衫他没穿腻, 她都看腻了。   霍初雪扬声问:“你今天上午没课?”   “有课,等会儿就回去了。”贺清时平静地望着她,语调轻柔,“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难受了?”霍初雪从石头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沾着的细泥,有股子孩子的倔强, “我才不哭呢。”   难受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无力。那种从心底衍生出来的无力,那种对现实的无力。让人疲惫,更让人无奈。   男人迅速站起身,比她动作还要快。出人意料地探出右手,直接扣住他手腕, 轻轻一用力,她便顺势跌落他怀里。他低沉舒缓的嗓音自头顶响起,“还说不难受,眼眶都红了。”   霍初雪:“……”   他有力的大手绕到她背后, 拥紧她,两人紧紧相贴。   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眼睛,强调:“我没有难受。”   他搂紧她,耳语:“什么都不要想,闭上眼睛。”   霍初雪挣扎了两下,挣脱不开。   索性放弃,脸颊贴着他胸口,慢慢闭上眼睛。   周围陷入黑暗,感官变得越发清晰。耳旁山风呼啸,风鼓满他衣衫,呼呼啦啦作响。   男人的怀抱温热,身上有熟悉的气息,能让人安心。   渐渐的,风声飘远,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贺清时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其实在山脚下就看到她了。两人一前一到的山脚,他跟在她后面,跟她一起上的山。   她的状态看上去那么不好,情绪很不对劲,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路都没有注意到有人在跟着她。就跟他第一次带她爬堰山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一向积极乐观,浑身充满力量,就像小太阳,永远发光发热。他很少看到她情绪低落。   如今这么消沉,多半是遇到事了。想来也是医院的事情。   他不必开口询问,因为他不需要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他只需要给她一个拥抱,在她最需要的时候。   如果有什么能治愈一个人的坏心情,那便是喜欢的人的一个拥抱。   被他抱在怀里,感受到他真实的体温,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短暂地放空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很快,所有的坏情绪都一扫而光。   这个怀抱维持了很久,贺清时才松开她。   “别以为一个拥抱就能收买我。”霍初雪瘪瘪嘴,像个任性的小孩子。   他兀自笑起来,“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气,不过你都晾了我这么久了,是不是该好了?”   霍初雪没吱声,迎着风口,长发被吹乱,发丝张扬。   她伸手别到耳后,昏沉沉的光线下,说不出的旖旎。   “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思想包袱重,难免会钻牛角尖。可我想通过后不是立马就去找你了吗?”贺清时盯着她的动作,压低嗓音。   霍初雪:“……”   说得自己好像很老一样!真是迂腐的老男人!   “你骗谁呢?你什么时候来找我了?”霍初雪一脸不信。   某个老男人像是被人提及了最私密的事情,满脸的不好意思。半晌才吱吱呜呜地说:“那天我是故意去的医院。”   霍初雪:“……”   霍初雪恍然大悟,“你故意去医院,所以你根本就没生病?”   “感冒是真的,不过去你们医院是故意的。你也知道堰山离第一医院有多远。”一南一北,完全是两个方向。   霍初雪:“……”   其实从法慈寺回来,他就已经彻底放下心结,打算为自己活一次。所以立马就准备回去找霍初雪。   可是他伤她那么深,她都放下狠话说“见面不识,只做路人”。他不确定她是不是已经对自己死心了。所以只能先去试探一下。   为了她他一点小感冒都大老远跑到第一医院去。见是见到了,可霍初雪很冷漠,两人遥遥对视一眼,她便转身离开了。   后面几次见到,她也是相当的冷漠,根本就不搭理他。   反复几次他也备受打击,失去了耐心。那天晚上直接在日料店买醉了。   还好那天晚上自己喝醉了,不然他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攻下霍初雪。   “你故意去医院和我制造偶遇,可是医院那么大,你怎么就那么确定自己会和我碰到?”   “我在赌。”贺清时轻声说:“我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和你遇到,只能赌一把。”   事实证明,他赌赢了。   “那又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我想的,不过你转头就走了,没给我机会。”   霍初雪:“……”   霍初雪像是被打开了新世纪大门一样,一脸震惊。这个老男人还真是有心机,竟然隐藏得这么深!   她怔怔地问:“所以后面几次也是你故意的?”   贺清时:“在医院的都是,那晚在西子人家不是,那天是院里的主任请客。”   “贺清时,你们老男人都这么有心机的么?”   贺清时:“……”   他叹口气,无奈地说:“我是没有办法。”   “这三个月来我过得很煎熬,拒绝你并没有让我觉得释然。反而日渐痛苦。我发现自己根本就放不下你,每天都在想你,想要去见你。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或许命里我就该遇到你,逃也逃不掉。最近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心里还有我,我一定不再矫情。”   山风呼啸,猎猎作响。两人立在风中,他的声音低沉深醇,清晰入耳。   霍初雪静静听着,心里像沾了蜜糖一样酣甜,甜而透骨。原来听老男人表白也是很享受的一件事嘛!   话说了一大堆,心思都一一摊开告诉她了。霍初雪却始终没表明自己的态度。贺清时摸不着她的态度,一时间有些急。   “你怎么想的?能不能给句话啊!”男人面露焦急。   霍初雪竟歪着脑袋咯咯咯笑起来。笑声清脆,宛如风铃。   贺清时不明所以,“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老男人总是口是心非,不逼一逼根本就不说实话洁。”   贺清时:“……”   她转身下山,“我饿了,先去吃早饭。”   贺清时忙追上她的脚步,“你想吃什么?山脚有家店油泼面很不错洁……”   山风将两人的声音越吹越远。   远处天空乌云散去,日光乍泄,又是一个艳阳日。   贺清时看着霍初雪娉婷的背影,唇角漾开笑意。   贵叔说得一点都没错,就是从最开始的时候他就错了。那日在岑岭别墅,她匆匆闯入,他不仅留她喝了茶,吃了饭,还放任她走进自己的心。   岑岭那么大,每年来岑岭旅游的人不计其数,却只有她走进了他的别墅。   就像《卡萨布兰卡》里面写的——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酒馆洁。”   缘分和巧合注定了他们会相遇,也注定了她会走进他心里。 第46章 第45棵树   产科医生和老男人谈恋爱是什么样的?   大概就是多数情况下两人都是各忙各的, 只有下班以后才有时间在一起。   医院忙起来, 一整天没个电话都是常有的事儿。   那些小青年的风花雪月,他们自然是没有的。就连去电影院看个电影都抽不出时间来,经常都是窝在家里抱着笔记本电脑在看。   霍初雪觉得自己谈了个假恋爱。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这也怪不得贺清时,是她自己工作太忙, 没有弹性。   医生谈个恋爱就跟打战一样。经常约会到一半,科里一个电话过来,她就得急匆匆赶回医院。   好在贺清时不是那些粘人的小狼狗。老男人有老男人的稳重和担待, 他理解并尊重她的工作, 不会怪她没时间陪他。   要说两人在一起后和以前唯一的区别,那还真是应了好闺蜜乔圣晞之前说的那样,亲亲抱抱举高高可以光明正大。就连羞羞的事也有了立场。   就像好闺蜜说的,心情好的时候滚一滚床单,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滚一滚, 有事没事滚一滚, 共创和谐社会。   不过在滚床.单这件事上最开始的时候霍初雪简直没被这人气死。   知道贺清时不解风情,可在一起以后才发现他简直就是榆木疙瘩,一点都不开窍。   刚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在一起一过十点,他就会准时送她回家。她以各种理由推脱, 他就像根本听不懂一样,坚持要送她回去。   把她气得呦!   送她回去,每次也是断然不会在她家留宿的。一本正经得很!   霍初雪觉得这人很矫情,明明之前就做过一次最亲密的事情了, 偏还装得这么正经。   反复几次她自然也恼了。决定好好“教育”一下他。   霍初雪生日那晚,她谁都没请,就打算和贺清时一起过。   贺清时倒也给力,从超市买了一大堆菜,打算亲自下厨给霍初雪庆生。   老干部也还算有点浪漫细胞,美酒佳肴,餐桌上布置得很漂亮,还特地给她定了个小型蛋糕。   那蛋糕和她的职业很相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小人立在正中央,模样十分可爱逼真。   两人在一起吃了顿烛光晚餐。霍初雪十分开心。   晚饭过后,她陪着贺清时去给后院那些花花草草浇水。   那么多盆栽,逐一浇过去,委实废了点功夫。   在诸多盆栽中,霍初雪看到了一盆枇杷幼苗。   霍初雪有些诧异,问:“你怎么种枇杷了?”   贺清时微微一笑,“这还不是你的杰作。”   “什么意思?”她不明所以,“怎么就成我的杰作了?”   她明明神马都没做呀!   “之前你偷偷把枇杷籽扔进绿萝的花盆里,后面它们发芽了,我就把它们移植到花盆里了。”   霍初雪:“……”   原来是这样!   她笑道:“既然是我的杰作,那我就把它抱回家了。”   贺教授大方得很,“可以。”   一下子又从贺清时那里顺走一盆花。   浇完花,两人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电影的内容没看多少,就光顾着说话了。   到了晚上十点,贺清时便站起来,“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霍初雪哪里肯回去,窝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撅着小嘴,“还早呢,我再坐会儿。”   贺清时只好由着她去。   又过了一个小时,贺清时又开始催她,“该回去了,你明天还上班呢,早点休息。”   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地说:“贺老师,今天是我生日,我想和你一起过。”   这么明显的暗示,可这人偏偏听不懂,自然地说:“我不是陪你过了嘛!”   霍初雪简直被气得内伤。   她索性不再跟他兜圈子,直接挑明,“贺清时,我今天不想一个人睡。”   贺清时:“……”   她说着就从沙发上站起来,跳进他怀里,抬手就去解他衬衫的纽扣,“你们这些老男人是不是都这么矫情?非得我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贺清时:“……”   他一把抓住她手,无奈地说:“小雪很晚了,你应该回去了。”   她挣脱开,转而去脱自己的衣服,边脱边说:“我算是明白了,你这人就是假正经。既然你这么假正经,那我只能主动勾.引你喽!”   贺清时:“……”   说完,女孩子姣美的身体便暴露在他视线下。   贺教授觉得自己的额角凸了凸。   霍初雪根本就是一个妖精!   女孩子的身体很软,肌肤细腻,在他怀里动几下,他就难以避免的起了反应。   她勾住他脖子,对着他耳根轻轻吐气,气息如兰,“贺清时,现在你还无动于衷么?”   贺清时的呼吸渐渐不稳,越来越急促。   “你这个妖精!”他终于探出大手,将她摁在身下。   那晚霍初雪哭了。老男人睚眦必报,记仇得很。不论她怎么求饶他都不放过她。   霍初雪明白了一个道理,千万别去挑战老男人的底线,不然受苦的总是自己。   不过经过那次以后,贺清时变得有觉悟多了。再也不会动不动一到十点就送她回家了。他时不时也会留宿她家。   ***   其实和贺清时在一起的时候,两人也有过很甜蜜的时候。   霍初雪亲自动手,从头到尾改造了他。她带他去商场买了很多别的衣服,风衣、夹克、牛仔外套、马甲、牛仔裤、休闲裤一大堆。将他的衬衫和西装都替他收起来。   霍医生插.着腰,命令的口吻,“贺教授,从今天开始,除非出席正式场合,你再也不能穿西装了。”   她抬手指了指衣柜里新购置的衣物,“你只能穿它们。”   贺清时:“……”   贺教授很是头疼,但迫于女朋友的压力,他也只有默默接受的份儿。   他穿惯了衬衫西装,刚开始穿这些休闲衣物,自然是百般不习惯,身上很不自在。每时每刻都想把衣服脱了。   人们常说一件事一旦连续做上二十一天,它就形成了习惯。凡事都是习惯问题,习惯了也就好了。   贺教授第一次穿夹克和牛仔裤走进教室,学生们个个把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他们都觉得自己见到了一个假的贺教授。   这件事还在整个A大引起轰动,学校贴吧有关贺清时的帖子被顶得无比火热,一楼叠一楼。   ——   霍初雪还给贺清时注册了一个微信账号,让他开始学会用微信和人联系。时不时还要求他发个朋友圈撒一把狗粮。   贺清时很宠她,对于女朋友的要求通通满足。   注册好微信账号的第二天,贺清时给汉语言3班上课的时候,就在黑板上公布了自己的微信号。   贺教授说:“这是我的微信,有事可以找我。”   学生们:“……”   “卧槽,有没有搞错啊?咱们贺老师也用微信了?”   “什么情况啊?我还以为有生之年看不到老年人用微信的。”   “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   3班的学生们格外震惊,一个个彻底风中凌乱。   老年人这是转性了吗?竟然开始用现代人的社交软件了!   底下的学生们议论纷纷,赶紧掏出手机当场添加。   添加过后学生们更吃惊了。因为他们贺教授的微信头像居然是和一个姑娘的自拍照。两人对着镜头甜甜地举了个剪刀手。   3班的学生们嗷嗷大叫:“贺老师,这是谁啊?”   贺清时靠在讲台桌旁,一身休闲的装束更加衬得他芝兰玉树,清俊儒雅。   只看到他抿嘴一笑,眼角眉梢遍布温柔,轻声说:“你们师母。”   学生们:“……”   靠,老年人不撒狗粮还好,一撒狗粮都能虐死个人!   这件事引起轩然大波,贺清时默默看着,心情大好。难怪有那么多人喜欢秀恩爱,这秀恩爱的感觉那是相当的好啊!   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唯独江暖盯着手机屏幕出神。   没人认出来这头像上的女孩是谁,只有她认出了。   从第一次在西子人家见到这个女医生,她就隐隐察觉到贺老师对她是不一样的。   两人撑伞走在雨中,步调一致,那么和谐。   那一幕,她江暖永远都忘不了。   这是注定就会在一起的两个人啊!而今,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紫痕,从未像这一刻这般怨恨自己。   人和人注定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天生好运气,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有些人天生就不被上天眷顾,哪怕她那么刻苦,那么努力,想要逆天改命,到头来一切都是枉然。   有人遇到的都是天使,而她遇到的都是恶魔! 第47章 第46棵树   随着满城肃杀的寒气和那肆虐无度的妖风越来越频繁, 青陵迎来了十二月。   寒冬历来不是霍初雪所喜欢的。不说别的, 单就是每天顶着妖风上班就够让人厌恶的了。   周五霍初雪提前下班,她准备带贺清时回去见父母。   虽然能够想象父亲的态度,势必会勃然大怒,歇斯底里,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但既然决定了贺清时在一起,迟早都是要面对父母的。   母亲那里不用担心,最关键还是父亲。   好闺蜜乔圣晞说的对, 早死早超生, 总归是要面对的,还不如一鼓作气,早点解决掉这事。   要带贺清时回去,霍初雪提早就给母亲谢明柔打好了招呼,让母亲去给父亲吹吹枕边风。想要父亲立马同意, 她是不指望了。只希望到时候别闹得太僵就行。   不愧是写了无数小言的作家, 谢明柔女士比一般的父母都要开明。依到别家父母亲,女儿要是找一个二婚男人,估计早就跳脚了。可谢女士对女儿的选择不做任何反对。她甚至都没有规劝过霍初雪。   在谢明柔看来,这是女儿的人生,做父母的提提意见可以, 断然不能去过多干涉她。加之她对霍初雪很放心,她知道霍初雪的性子,表面看着柔软,可内里不知道多刚硬, 而且很倔强。她一旦决定的事情,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出来。   就算退一万步讲,女儿的这个选择是错误的,她踢了铁板,父母温暖的怀抱永远为她敞开。   对于去拜访未来丈母娘和老丈人,贺教授开始是犹豫的。毕竟这很明显就是一场硬战,势必火星撞地球,是会闹出大动静的,弄得不好就是干戈相向,你死我活的。   不过鉴于霍初雪不断给加油打气,他也就慢慢放弃了挣扎。   既然这事儿免不了,早晚都是要面对的,只能心态放好,今早完美解决掉。   周五下午,贺清时有课,霍初雪就先去A大等他,等他上完课,两人一道回糖水镇。   知道她要过来,贺清时提前把办公室钥匙给了她,让她在办公室里等他。   贺清时的办公室她来过一次,倒也轻车熟路。   办公室很大,宽敞明亮,阳光映照进来,空气里一线线光柱悬浮。   办公室里盆栽摆了好几盆,这些小东西们奋力抖动枝条,尽情汲取阳光。   这些盆栽最吸引人目光的当数窗户旁的那盆富贵竹。   那富贵竹被贺清时养得极好,竹节分明,绿意葱茏。   霍初雪转了一圈看到了水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干脆撸起袖子给这些盆栽浇水。   浇完水,时间尚早,不过四点半,贺清时还有半个小时才下课。霍初雪在他的办公室等得百无聊赖,窝在沙发上玩手机。   贺清时的办公室向阳,明媚和煦的阳光越过窗户照进来,暖意融融。   她晒了一会儿,困意来袭,整个人直接睡了过去。   贺清时上完课回到办公室里,捕捉到一只睡得酣睡的熊。   至于睡相么?那真是不敢恭维!横七竖八,刺刺喇喇。   他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放好电脑包和课本,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霍初雪的肩膀,“小雪醒醒,醒醒,我们该走了。”   霍初雪只睡了半个小时,却成功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竟然回到了高中时代。苏老师正在给他们放《乱世佳人》。   苏老师站在讲台上轻声细语,“年少不懂爱,懂时已半生。”   醒来那刻,耳畔似乎都还萦绕着电影的主题曲,挥之不去。   她觉得蛮奇怪的,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梦到过苏老师。可自从那次高中同学聚会以后,她就开始频繁梦到她了。   每次梦到的场景只有两个,一个是苏老师给他们放电影,另一个就是苏老师辞职前给他们班上的最后一课。   梦境被生生掐断,霍初雪倏然醒来,眼神朦胧微眯,透着迷离。   贺清时笑着问:“你做梦了?”   “嗯。霍初雪坐直身体,“梦到我老师了。”   “你高中的英语老师?”   “是的。”霍初雪点点头,“我都奇怪自己居然会梦到她。”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必是你想她了。”   “可能是吧。”她没有细想,转手拿起自己的包,“走吧。”   贺清时:“好。”   两人正欲离开办公室,却见江暖出现在门口。   三人迎面撞到,江暖整个人像是泄气的皮球,瞬间干瘪了下去,脸色煞白。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自救,老天爷却跟她开了个玩笑。   两人站在她面前,郎才女貌,简直就是一对璧人。贺清时揽着霍初雪的肩膀,那么亲昵。   霍初雪不着痕迹地扫了两眼,面前的女孩纤细柔弱,模样乖巧,宽大的棉服套在身上,空空荡荡,更显娇小。   她背了个泛黄的帆布包,牛仔裤洗得发白,包带压在她肩膀上,似乎都能硬生生把她压垮。   看到她那双眼睛时,霍初雪只觉得震撼。明明是二十来岁最肆意鲜活的年纪,可那双眼睛却好似蒙着一层厚重的大雾,眼神迷惘,更蕴藏着一股子绝望。仿佛剥开这层迷雾,别人都能窥见一颗千疮百孔的内心。   霍初雪觉得自己被震慑到了,不敢细看。   知道这是贺清时的学生,她笑着冲江暖点点头,“你好。”   不等江暖回答,转头就对贺清时说:“我先去车里等你。”   贺清时点点头,“去吧。”   江暖僵硬着站着,不安地绞着手指,她看着霍初雪,一句“师母好”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好在霍初雪也并未在意,踩着高跟鞋走了。   目送霍初雪走远,贺清时这才问江暖:“江暖,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江暖慢慢地抬起脑袋,问了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贺老师,你很喜欢她吗?”   贺清时:“……”   “谁?”贺清时平静地问:“你是说我女朋友吗?”   “嗯。”   “我很喜欢她,我们以后会结婚的。”他表情温柔,眼角眉梢无不流露出幸福。   说完自己都有点好笑,竟然跟自己的学生说这些。   “真好啊!”   “真好啊!”   ……   江暖听完竟一连说了好几个“真好啊”。   贺清时觉得今天的江暖很不对劲,可又深究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   其实应该说从四月份开始这孩子就不对劲了。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过去的好学生开始迟到旷课,就算来上课也经常是在课上睡觉。成绩一落千丈,本来年年拿奖学金的好学生,到最后只勉强不挂科。   3班的辅导员孟老师私下找她谈话谈了好几次,他也找她谈过,可这孩子闭口不提,什么都不说。   不过贺清时能看出来的是,女孩今天的脸色很不好,惨白而看不见血色。   “江暖你是不是生病了?”贺清时有些担忧。   江暖艰难地摇摇头,“我没事贺老师。”   “都这么大了,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家里人担心。”   “贺老师,你会一直记得我的对吗?”   “怎么这么问?”贺清时笑着说:“你是老师的学生,老师自然会记得你。”   “那就好。”江暖突然会心一笑,“我走了贺老师。”   贺清时不禁拧了拧眉,喊住她:“江暖,有什么和老师说,我们都会帮助你的。”   江暖摇了摇头,“贺老师,没人能够帮助我。”   贺清时:“……”   他还想再说,可人却早就跑远了。   幽深的走廊尽头,昏沉沉的一捧光束,那个背影单薄柔弱,不堪一击。   ——   贺清时将办公室的门锁好,他直接去停车场。   走到一楼楼梯口,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一回头,只见段主任朝大门方向走来。   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黑,左手提着公文包,右手捂住耳朵,身材高瘦,神色看上去是那么的匆忙。   两人插身而过,段主任竟然都没有注意到贺清时。   “段主任。”贺清时主动打招呼。   猝不及防的一个声音,段主任明显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竟是贺清时。他的脸上当即飘过一丝慌乱,不过转瞬即逝。赶紧挤出笑容,态度热络,“是贺老师啊!你这是刚下课啊?”   “是啊刚下课。”贺清时注意到段主任的右边耳朵,“您耳朵怎么了?”   段主任咬咬牙,吸了口气,这才回答:“耳朵有点发炎了,疼得厉害。”   “耳朵发炎可大可小,您可得赶紧去医院看看。”   “正打算去呢。”段主任低声问:“贺老师直接回家么?”   贺清时说:“今天要去趟糖水镇。”   段主任:“去玩啊?”   “拜访一个朋友。”   “先不聊了,我先去医院。”段主任摆摆手,走得很慌张。   “段主任慢走。”   ——   贺清时快步走到停车场,车子低调地停在角落里。   他走上前去,直接拧开车门上车。   霍初雪坐在副驾上,都有点等睡着了。见他回来,问:“都忙完了?”   “嗯。”贺清时点点头,系上安全带,“出发!”   男人专注地打着方向盘,目视前方,阳光掉进车厢里,他修长的十指瞬间被拉出一道细长的剪影。   车子徐徐往前开,两旁的树木不断往后倒,停车场被甩到身后。   “你那学生找你什么事啊?”霍初雪歪着脑袋问。   “她没说具体什么事儿。”贺清时觉得有些诧异,“倒是说了些奇怪的话。”   “什么话?”   “她问我是不是很喜欢你。”   霍初雪:“……”   “你这学生八成是对你有意思。”霍初雪莞尔一笑,故作苦恼,“哎,抢了全校女生的男神,真是罪过!”   贺清时:“……”   贺教授难得配合着她的玩笑,抿嘴笑,“霍医生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与全校女生为敌,勇气可嘉!”   霍初雪:“……”   玩笑过后,霍初雪想起那孩子的眼睛,忍不住多提了一嘴,“我总觉得你那学生今天是有事找你,你还是多关注一下吧。”   贺清时却没太在意,“不管她了,还是先应付好你爸妈。”   霍初雪挑了挑眉,揶揄:“贺教授这是紧张了?”   贺清时坐直了身体,敛了敛神色,一本正经道:“丑女婿见丈母娘,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霍初雪:“……” 第48章 第47棵树   车子缓缓驶进小镇, 太阳西沉, 天空中残留着一抹瑰丽的绯红。   小镇炊烟袅袅,阵阵饭香扑鼻而来,一派祥和自然。   糖水镇的生活节奏很慢,很多人家到等太阳完全下山才会开始做饭。   这个点正是饭点。   车子平稳停在霍家门前。霍初雪故意重重地摁了几下喇叭, 声音尖锐,老远就能听到。   可即便是这样,也不见父母出来迎接他们。怠慢的意味显而易见。   倒是周家人听到动静纷纷跑出家门。   周末的母亲邓女士看到霍初雪带了个男人回来, 赶紧走上前笑着问:“小雪, 这是你男朋友哇?”   霍初雪笑着说:“是啊,带他回来见见我爸妈。”   说完又转头告诉贺清时:“这是周医生的妈妈邓阿姨。”   贺清时谦逊有礼,满面春风,“邓阿姨好。”   “嗳!邓女士笑容灿烂,高兴地应一声, “你好你好, 小伙子长得可真俊啊!老霍和明柔也真是的,女婿上门都不出来迎接一下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霍初雪神色一僵,笑着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迎接的!”   寒暄两句,周末和邹依也从家里走出来。夫妻俩今天是回父母家过双休的。   看到贺清时来霍家, 周末夫妇顿时有些诧异。   邹依已经显怀了,肚子浑圆,穿着宽大的孕妇装,双颊红润, 气色很好。   她的笑相最好,落落大方,“小雪这么巧啊,你今天也回来啊!”   霍初雪轻轻笑着,指了指身侧的贺清时,“带他见见我爸妈。”   贺清时:“周医生,周太太你们好。”   邹依和周末异口同声:“贺先生好。”   邹依扶住肚子,笑容精致甜美,“贺先生,我和周末在市区买的那套房子已经装修好了,过两周要办乔迁酒,到时候你可一定要赏个脸和小雪一同来参加啊!”   贺清时微微一笑,“荣幸之至,届时一定参加。”   简单说了几句话,霍初雪对周末夫妇说:“我们就先进去了,晚点再聊。”   邹依挥挥手,“你们先忙。”   见那两人进屋,邓女士忙八卦地问周末:“小雪这男朋友做什么的呀?看着文质彬彬的。”   周末抿了抿嘴,回答:“听小雪说是大学教授,在A大教书。”   邓女士满意一笑,“原来大学教授啊!怪不得长得这么斯文白净。”   邹依挽着周末的手进屋,和周末咬耳朵,“周末,这回你可失算了吧。你还说他们俩不会成,现如今都带回家见家长了。要我说啊小雪的胆子可真大,竟然敢找个二婚的男人。你说霍伯伯和谢阿姨该气成什么样啊!”   周末听完顿时凛了凛神色,正色道:“小雪的事情你跟着瞎起什么哄,她有分寸的。”   邹依瘪瘪嘴,不满道:“我怎么瞎起哄了?我说的可都是事实啊,这位贺先生本来就是二婚呀!”   周末音色沉冷,“就算是事实,那也是人家小雪的事情。”   邹依:“好好好,是小雪的事,我不说行了吧?”   夫妻俩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落进邓女士的耳朵里。她无比震惊,赶紧追问:“依依你刚说什么?小雪这男朋友是结过婚的?”   ——   原以为父亲会大发雷霆,免不了一场恶战发生。可事实上啥事都没有,出奇的平静。   霍大厨烧了一大桌子的好菜招待贺清时,客气周到。就是态度很淡漠,从头到尾没搭理过贺清时。   贺清时在霍家吃了顿饭,谢明柔热情款待,很是热络。   席间谢女士也和和贺清时款款而谈,却绝口不提他和霍初雪的这档子事情。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就连他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家中情况也不过问,就当是在招待客人。   贺清时心里跟明镜一样敞亮,老两口这副姿态很明显是不认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倒也并没有感到意外。   霍初雪偷偷安慰他:“我来跟我爸妈谈。”   贺清时点点头,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吃过晚饭,霍初雪带贺清时在小镇转了一圈。   小镇就这么大,转一圈下来,镇上的人就都知道霍大厨的女儿找了男朋友。   晚八点的时候贺清时自己开车回去。霍初雪有预感,一场“批.斗大会”今晚是免不了了。正好她也打算和父母促膝长谈一番,表明自己的态度。   贺清时带来的礼物,霍广源原封不动还给他。贺清时很尴尬,霍初雪更是窝火。   她都快哭了,“妈妈,我爸怎么这样啊!”   谢明柔叹口气,轻声说:“先拿回去吧,别惹你爸生气。”   话说到这份上了,贺清时也只能把那些礼物都拿回去。   送走贺清时,霍初雪回到家。霍广源和谢明柔两人端坐在沙发上,气定神闲。那架势一看就知道在等她回家。   谢明柔手里端着茶,细细抿一口,慢条斯理地说:“小雪,你爸爸有话跟你说。”   霍初雪往夫妻俩对面坐下,姿态放松,“爸,有什么话您说吧。”   霍广源面色沉冷,嗓门扯得很大,“霍初雪我告诉你,你要嫁给这么一个老东西,除非你爸我死了。”   霍初雪:“……”   ——   父母俩不可避免地大吵了一架,谢明柔拦都拦不住。   霍广源脾气上来了,也是口不择言,各种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   霍初雪被气得不行,摔门而去。   大半夜狼狈地跑到贺清时家,委屈地哭了大半个小时,可把贺教授心疼坏了。   霍医生抱着抽纸盒,哭得声嘶力竭,“我爸从小就疼我,他今天竟然骂我……你都不知道他骂得多难听……都不堪入耳……”   贺清时搂住她肩膀,柔声安慰:“好了不哭了,不是让你和你爸好好谈的么?怎么闹得这么不可开交呢?”   “我也想啊,可你不知道我爸那人一点都不讲道理的,油盐不进,气死我了……”   她哭了多久,贺教授就安慰了多久。哭到后面就直接睡着了。   贺清时抱她去卧室,小小的人儿抱在怀里就跟抱着一团棉花,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没有。   这姑娘真是太瘦了!   ***   十二月初,周末和邹依在市中心新买的房子已经全部装修完毕。两人找了个好日子一起搬家。   邹依怀孕,行动不便。周末不让她动手,不过她闲不住,就在衣帽间整理衣物。而周末整理书房。   书房里堆了很多书。逐一整理一遍也是体力活。   整理了大半个小时,周末从角落里翻出一箱东西。   一只很大的纸箱,用透明胶带密封好,箱子表面蒙了厚厚一层灰。   周末看着这只纸箱,竟然一时之间想不起自己里面装了什么。   他拍点灰层,找来小刀,划开透明胶带,打开那只箱子。里面装了很多东西,相册、同学录、明星海报、手办模型等各种小物件。   周末这才想起来这些都是他读高中时的东西。还有一些是霍初雪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从有记忆以来,他每个生日霍初雪都会给他送礼物。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有些被他弄丢了,有些放在父母家,这箱子里的是高中三年的礼物。   反倒是邹依,这么多年从来没送过他什么正儿八经的生日礼物。   霍初雪从小就暗恋他,这事儿他一直都知道。不过他从小都只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并没有其他的感情。   自从邹依转学到3班,他的心思就全在她身上,对于霍初雪倒是忽略了很多。霍初雪每次送给他的礼物,他几乎都没怎么细看,拿回来就扔到一边了。   周末把那些小物件一件一件拿出来,看着它们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代。   箱子里存了本相册。他轻轻翻来扉页,里面全部都是他高中时候的照片,很多是集体照。篮球赛、排球赛、歌唱比赛、元旦晚会、文艺汇演等,各种赛事都留了集体照。   保存良好,照片没有受潮,还是那么清晰。   一张张翻过去,竟然有些感慨。一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其中有张照片,周末一看到,眼神就不会转了。   因为照片里出现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   照片的背景是青陵一中的大礼堂,3班同学穿着演出服排成两排,苏老师站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所有人都对着镜头甜甜地笑,笑容灿烂。   而角落里一个年轻的男人意外地闯入镜头,那张脸周末是那么的熟悉。   周末想起来,这张照片是高二那年拍的。那年秋天,一中举办了一场英语文艺汇演。高二3班在苏老师的指导下排了一出《简.爱》。   霍初雪当时是苏老师的课代表,成绩优异,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主演女主角简.爱。而他则出演男主角罗切斯特。   演出很精彩,底下观众看得津津有味,纷纷叫好。高二3班技压群雄,勇猛夺冠。   为了纪念他们夺冠,班主任特地借来照相机给他们拍照留念。   而这个突然闯入镜头的男人,周末记得是苏老师的先生。因为汇演当天,苏老师的先生特地赶来学校看他们演出。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会再见到,以这样出人意料的方式。   这是一张有瑕疵的照片,可当时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骤然闯入镜头的男人。   周末在脑海里将所有的事情串了一遍,恍然大悟。   难怪第一次在病历本看到那人的名字,他会觉得那样熟悉。因为早在很多年前排《简.爱》这场戏时,苏老师每次接电话都会喊这个名字。   生活如此狗血,再一次刷新他的认知。   周末怔怔地盯着这张照片,一时间都走神了。   “你看什么呢?”邹依走进书房就看到周末蹲在地上,对着一张照片发呆。   周末骤然回神,被拉回现实,忙收起照片,“没什么。”   邹依觉得奇怪,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照片,匆匆瞥一眼,“这不是那年我们班文艺汇演的照片么?”   “没错。”周末轻轻点头,“我刚刚整理书房翻出来的。”   邹依看着照片里的人,有些吃味,“怎么,还在怀念你和霍初雪那段青梅竹马的时光啊?”   周末瞪了她一眼,“瞎说什么呢你,注意胎教。”   邹依翻了个白眼,又仔细看了一遍那张照片,开始絮絮叨叨起来,“那个时候你和霍初雪可是咱们班公认的一对,两人都是学霸,又郎才女貌的……”   突然邹依的话戛然而止,捂住嘴巴,一脸的难以置信,“周末,这人是?他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那天苏老师的老公也去了……天,不会这么狗血吧……”   周末敛起神色,郑重其事,“这事儿千万不能告诉小雪,咱们就当不知道!” 第49章 第48棵树   圣诞节快到了, 天气变得越发严寒。霍初雪每天都觉得觉不够睡, 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缩被窝里。   晨起上班,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还是抵挡不住这满城呼啸的妖风。风一吹,骨头都能给人冻掉。   天阴郁得厉害, 大团乌云积压在天际,驱散不开。   风大,路旁的梧桐树在寒风中瑟缩摇摆, 落了一地的枯枝败叶。   一大早方茹就把霍初雪叫到办公室, “严医生今天请病假了,妇科那边的门诊你替她出一下。”   霍初雪:“那产科这边呢?”   方茹轻声细语,“有张医生和刘医生顶着,人手够了。”   “行吧,我等会儿就去门诊楼。”   出门诊比上手术轻松, 霍初雪自然乐意之至。   一上午接诊的基本上都是孕妇, 都是些常规检查,一点都不费脑。   十一点过五分的时候,小护士对霍初雪说:“还剩最后一个,看完可以下班了。”   霍初雪靠在椅子上,摸了摸自己扁平的肚子, “赶紧看完,我都饿了。”   小护士嘻嘻笑,“我也是。”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坐下。从抽屉里掏出手机, 一上午都没时间看它。   微信里,贺清时给她发了好几条语音,约她中午吃饭。   这位古板的老男人在她的调.教下,如今已经习惯用现代社交软件了,且流畅自如。   她赶紧给贺清时回复微信。一边敲字一边对护士说:“让人进来吧。”   小护士点点头,“好的霍医生。”   很快霍初雪便听到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她把手机放在一旁,抬手指了指,“请坐。”   卜一抬头,两人四目相对。对面的女孩当即脸色大变。   “是你?”霍初雪颇为意外。   “你就是……就是严医生?”江暖整个人局促不安,口齿哆嗦,身体僵硬无比,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置。   “严医生请假了,我今天是来替她的。”   “那我不看了。”江暖嗖的一下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拽紧包袋,因为用力,指节轻微泛白。   “等等。”霍初雪直接摁住江暖的右手,女孩子的手冰凉,一丝热度都没有,也不知是冷成这样的,还是因为紧张。   肢体碰触,江暖顿时被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双手抱臂,一副受惊的模样。   反应这么过激,委实出乎霍初雪的预料。   “我和严医生同为主治,她能看的我也一样可以替你看。”霍初雪慢慢转着手头的钢笔,神色格外平静。   “我不看了!”江暖很坚持,“我不看了!   “几个月了?”霍初雪的目光落在女孩的小腹处,语出惊人。   江暖猛地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的女人,“你说什么……什么几个月了?”   “人.流越早做越好,胚胎在母体里每时每刻都在以惊人的速度生长,多耽误一天都对你不利。”霍初雪依旧平静,有条不紊地陈述事实,嗓音沉稳有力。   江暖如遭雷劈,脸色惨白一片,瞧不出一丝血色。那双眼睛绝望而空洞,蒙着大雾,全然没有双十年华女孩子该有的锋芒和灵气。   帆布包的两条细细的带子深深挂在她肩膀上,似乎下一秒就能把她硬生生给压垮。   看来她的直觉是对的,上次在贺清时办公室见到这个姑娘,她当时就隐隐有预感,这孩子心里可能藏着一件大事。   不过这姑娘那天为什么要去找贺清时?   一时间霍初雪心里竟然生出了异样的感觉。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江暖睁大双眼,表情受惊,此刻她仿佛一只刺猬,竖起满身利刺,充满了戒备。   “我是产科医生,这种事见得太多了。”霍初雪起身,慢慢走到江暖的面前,卸下她肩上的帆布包,转手挂到椅子上。   她想扶江暖坐下。可女孩子很防备她,她的双手一伸过去,她便整个人往后猛地一缩。险些撞到墙壁。   这姑娘应激反应太过强烈了,很可能是之前受到了什么打击。   霍初雪的一双手僵在半空中,只能慢慢往回缩,“女孩子没保护好自己,出了意外,这很正常,并不可耻。不要觉得大祸临头了,万事总有解决的办法。下次多注意,不要贪图一时刺激,而伤害自己的身体。”   江暖瑟缩着肩膀,不发一言,整个人就像是一尊静默的雕塑,一动不动,了无生气。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非常用力,直接咬破了皮,渗出血丝,铁屑味儿在唇齿间蔓延开。一双手搁在桌子下面,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竟然感觉不到一点疼。   霍初雪从饮水机里接了杯热水放到递到她面前,“天冷,先喝杯水暖和一下。”   “不用。”江暖自顾站着,不为所动,冷声拒绝。   她也不好勉强。只好把那杯热水放在桌子上。   “我是医生,严格遵守职业道德,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病人的隐私,这点你大可放心。既然都来医院了,就别拖了,早点解决掉,你也能早点安心。”霍初雪表情温柔,温声细语,尽量让自己被人信服,“先去察个B超,看看胚胎多大了,咱们再做决定好不好?”   江暖半晌不吱声,突然用力拽住霍初雪的白大褂衣袖,近乎乞求的口气,“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贺老师……不要告诉他……”   那样决绝,那种坚定,令人震颤。   霍初雪心下一惊,胸口涌上几丝异样的感觉,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   B超显示江暖早孕八周。霍初雪给她开了单子,安排她去做人.流。   为此,还特地和同事打了个招呼,给江暖就近安排。   可人.流手术排得很满,同事给江暖插.了队,也放在最后。   女孩坐在候诊区等叫号,形单影只,孤零零的样子惹人生怜。   霍初雪陪江暖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女孩的男朋友现身。   她赶紧问江暖:“你男朋友呢?你做手术,他怎么不过来陪你?”   “男朋友?”江暖眼神空洞无物,游魂一般,表情更是麻木。   “对啊,这种手术必须有人陪着。”霍初雪有些焦急,“你马上给他打电话,赶紧让他过来,他要在这里陪着你。”   “我男朋友……他……他很忙……”江暖眼神躲闪,整个人又开始局部起来。   “忙?”霍初雪冷笑道:“回去以后赶紧分手,这样的男朋友不要也罢!”   ——   碰到江暖,霍初雪也没心情和贺清时一起吃午饭了。给他发了条微信,直接取消了中午的约饭。   下午门诊,一下午都有些心烦意乱。脑海里反反复复回放着江暖的表情,一幕又一幕,挥之不去。   临近下班的时候她又去了一趟手术室。   江暖刚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她脸色煞白,捂住肚子,表情痛苦。   而手术室门外却不见她的男朋友。   她一出来,一个高瘦的姑娘赶紧走上前扶她在椅子上坐下。   江暖抬头看到她,低头和那女生说了两句话,那女生便走了。   霍初雪走上前,“你还好吗?”   “我还好。”江暖面露感激,“今天谢谢你霍医生。”   “你等下怎么回去?”   “我朋友会送我回去的。”   “回去以后遵医嘱,好好调养身体。女孩子要爱惜自己,这种痛以后千万不要再受了。”   “霍医生你放心,以后不会了,这是最后一次。”女孩流露出坚定的眼神,像是对自己的保证。   霍初雪没太在意,只当她是痛定思痛,幡然醒悟了。   霍初雪:“我还有事,先去忙了,你回去注意安全。”   见她要走,江暖再一次用力拽住她手,“霍医生,求求你一定不要告诉贺老师。”   霍初雪像是被人重重敲了一拳,心沉了沉。半晌才回答:“你放心,我不会的。”   ——   霍初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江暖这个样子一定有问题。   回到诊室,已经下班了。   小护士换完衣服却见霍初雪依旧枯坐在诊室里。她惊讶地问:“已经下班了,霍医生不走吗泽?”   “你先走吧,我还要整理点资料。”霍初雪露出笑意,神色却有些倦怠。   小护士不疑有他,“那我先走了,霍医生再见。”   “再见。”   小护士离开后,诊室里越发显得寂静泽。   室内暖气打得很高,暖流透过扇叶源源不断往四面八方吹出来。   办公桌上还放着之前她接给江暖的那杯水,已经彻底凉透了。   她走到窗户旁,从二楼往下看,医院门口人来人往不断泽。   她一眼就看到两个熟悉的人站在一起说话。 第50章 第49棵树   贺清时来到诊室的时候, 霍初雪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挣脱。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她站在窗前对着外头的景色出神, 眼神迷惘,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天色阴郁得可怕,乌云盖顶,恐有一场大雨将至。   “小雪, 你怎么了?”贺清时一连喊了她好几声。   “你说什么?”她久久才回过神来,一脸迷茫。   “想什么呢你,我叫你你都听不到?”   “没什么。”霍初雪恢复如常, 音色沉稳, “你怎么来了?”   “你中午不和我吃饭,我不放心,当然要过来看看。”   “我就是忙到了,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我怕你生气了。”   霍初雪:“……”   “我哪有那么小心眼,你大可放宽心。”   他忽的抿嘴一笑, 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说起来挺惭愧的,我现在居然患得患失起来了。可能是太在乎你了吧。”   霍初雪:“……”   谁说老男人不会说情话的?老男人说起情话来好听爆了好吗?   “走吧,我们回去。”他说着便抬步往外走,身姿矫健。   “贺清时!”她蓦地出声,提高音量。   他霍然转身, 温柔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霍初雪终是没问出口。   她应该相信他的,就连这一丝丝的怀疑都不应该有。   ***   最近几年, 洋节兴盛。每年一到平安夜和圣诞节,节日的气氛浓烈非常,一些店家早早地布置了圣诞老人和圣诞树,满街都是情侣,好不热闹。   饭店、电影院也到处都是人。霍初雪图自在,不愿出门跟人挤,干脆窝在贺清时家过。   两人从超市买了很多食材回来,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倒也不失温馨和甜蜜。   特殊的日子,不做点什么,好像都辜负了这个节日。   晚餐两人都喝了酒,酒精的作用下,场面自然是无比激烈。   贺清时那双漆黑的眸子染上猩红,他抓住霍初雪,每一记强有力的撞击都让她震颤。   而她置于他身下,热切而激烈地迎合着,快感沿着四肢百骸快速蔓延至全身。她抓紧床单,全身战栗,忍不住瑟缩起脚趾头。   这个古板的老男人每次都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需要她使出浑身解数去勾.引他。可一旦着迷,进入状态,每每都恨不得将她拆卸入腹,不知满足。   她喜欢他为自己着迷,喜欢他沉醉的样子,喜欢他满心满眼都是她。   这个男人刻板老派,丝毫不懂浪漫。甜言蜜语都很少说。只有在床.上才会表现出来最原始的渴望,拉着她一起沉浮。   闹腾得厉害,霍初雪直接睡到了日晒三竿。   运气还算不错,圣诞节轮休,可以在家躺一天。   不过贺清时就没她那么好运了,他还要去学校给学生们上课。   霍初雪在家睡了一天,傍晚贺清时下班她才醒。   贺清时手里提着满满一袋子东西,对她说:“我从超市买了饺子皮回来,晚上给你包饺子吃。”   “什么馅的?”霍初雪的一双大眼睛瞬间亮了亮,她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吃过饺子了。   “买了肉、芹菜、韭菜、香菇,可以每样都包点。”   “那就开始吧!”她赶紧撸起袖子,一双眼睛眯成两道缝,“我最喜欢吃韭菜饺子,多包点。”   贺清时:“没问题。”   霍初雪给贺清时打下手,切菜、扮馅,一气呵成,很快就做好了饺子馅。   别看咱们霍医生拿手术刀利落,厨艺也还过得去,可这包饺子委实不在行。她包的饺子馅很少,软趴趴的,根本就立不起来。   她包了第一个,贺教授就捧腹大笑了,“小雪,你别饿着自己,多包点馅进去。”   霍初雪抿嘴一笑,自有解释:“这年头谁都追求瘦,你还不准我饺子追求苗条吗?”   贺清时:“……”   贺教授竟然无言以对!   反倒是贺清时,平日里很少下厨房,包起饺子来倒是毫不含糊。一个个饺子包得有模有样,立体又有型。而且他还善于压花边,起伏有度,卖相极佳。   看看贺教授的饺子,再看看自己的,霍医生觉得自己受到了一万点暴击。她嗷嗷大叫:“还让不让人活了,你的饺子竟然可以包得这么漂亮!”   贺清时笑容满面,“都是兰姨教的,你没吃过兰姨的饺子,那才叫漂亮。”   “是么?”霍初雪笑着说:“改天真该好好见识一下。”   “兰姨擅长做面食,饺子、包子这些是她最拿手的。”   她不禁感叹:“兰姨真是心灵手巧啊!”   霍初雪继续包她那“苗条”的饺子,美丑她就不在意了,反正最后都是吃进肚子的。   北方人吃饺子喜欢蘸料吃,青陵人则喜欢用汤煮。先调好底料,放入清水,煮沸以后才把饺子放进汤里煮。这样煮出来的饺子无比入味。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两人晚上吃得倍饱。   考虑到昨晚折腾得太凶,霍初雪身体吃不消,所以圣诞夜两人没做,安安稳地睡了一觉。   ——   霍初雪做了个冗长的梦,梦境完整而清晰。   她回到了高二那年三月,苏老师离开的那天。   她到了一个男人。他穿一件休闲的直条纹衬衫和黑色休闲裤,身材高挑挺拔,背影清俊修长,宛若白杨。   他逆光站着,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的正脸,只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瘦削的轮廓。   再醒过来,天光大亮。身侧已不见贺清时人。   她赤脚踩下床,去找人,“清时?”   “贺老师?”   别墅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人。   她穿上拖鞋直接去了后院,贺清时果然在那里。   阳光被枝叶割碎,细碎地映照在地上,斑驳陆离。   他逆光站着,身材修长挺拔,如松如柏。   这个背影竟然和梦境里的那个男人完美重叠。   霍初雪心尖轻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再次睁开。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心下一惊,一回头却见贺清时站在了自己的右手边,眉目温柔,“闭眼沉思什么呢?”   霍初雪如释重负,心想果然是自己错觉。   她俏皮地笑了笑,回答:“思考人生呀!”   贺清时:“……”   贺清时放好水壶,“早餐已经做好了,你先去洗漱。”   霍初雪一把捧住贺清时的脸,“”咱们贺教授这么贤惠,我真是捡到宝了。”   贺教授的唇边漾开一圈笑意,“那霍医生可得好好珍惜。”   “那是必须的!”   ——   早餐刚吃完,家里门铃响了。   霍初雪去开的门。门外出人意料地站着两个陌生男人。   “你们找谁?”她面露惊讶。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亮出证件,“我们是青陵市局的,过来找贺清时先生。”   “两位稍等,我去叫他。”霍初雪退回客厅,对着厨房喊:“清时有人找!”   贺清时在厨房洗碗,听到声音探出脑袋,“谁啊?”   霍初雪说:“市局的。”   “市局的?”贺清时同样惊讶,不知道所为何事。   他从厨房出来,走到大门口,“我就是贺清时,二位警官有什么事吗?”   中年警察公事公办地说:“贺先生,你涉嫌一桩自杀案,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自杀案?”贺清时心下一惊,不可思议地说:“什么自杀案?”   中年警察:“江暖是你学生吧?她昨晚在女生宿舍跳楼身亡,生前最后一个联系的人是你。所以请你配合我们调查。”   ——   警察带走了贺清时,霍初雪手脚冰冷,过了很久才回神。   江暖自杀了!她竟然自杀了!   她快速冲到书房,打开贺清时的电脑。   点开邮件,收件箱里确实有一封未读的邮件。发件时间是昨天晚上九点,发件人就是江暖。   刚才那两个警察说江暖生前最后一个联系的人是贺清时,也就是这封邮件。   她颤抖着手点开。   「贺老师:   我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大半辈子就守着那一亩三分地。我是家中长女,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家境贫寒,我们三姐弟吃了很多苦。我发誓一定要走出大山,走出农村,去往大城市,去看看外面更大,更不一样的世界。   我做到了!我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A大,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刻,父母热泪盈眶,我自己更是高兴地手舞足蹈。我以为从此以后我不一样的人生要开始了。   从大一到大三,我过得很开心。我努力学习,勤俭节约,一有空就出去兼职。我经常手头不宽裕,为了买件新衣服都要精打细算,犹豫很久。可我却过得很开心,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凭借自己的努力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事实证明,我错了。因为老天是这样的不公平。有人天生好运气,想要的都能唾手可得,总有贵人相助。可有人天生不被上天怜爱,遇到的都是牛鬼蛇神。   今年四月的一天,那是我噩梦的开始。我的世界纷然坍塌,长久以来我所坚持的信仰,我的三观,在朝夕之间粉碎。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在这个世上真的会有恶魔。他道貌岸然,顶着一张人皮,内里却是彻底的恶魔,恶心至极。   恶魔死死地纠缠着我,我越反抗,他越是逼得紧。我根本避无可避,逃无可逃。我每晚都噩梦缠身,从睡梦中惊醒那刻,无尽的黑暗吞噬着我,身心备受摧残。我无比厌恶自己,觉得自己万分可耻。我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我有寻求过自救,可惜成效甚微。我根本无力反抗恶魔,更无力解救自我。终于有一天,我彻底厌弃了自己。我已经很累很累了,我想好好地睡一觉。   贺老师,我走了,希望您能遵守约定,永远记得我!   ——江暖绝笔」 第51章 第50棵树   审讯室里光线昏暗, 逼仄的一扇小窗, 外头星星点点的光线掉落进来。   桌上摆放着一盏小灯,灯光昏黄,不堪明亮。   整个空间很小,也很冷。像是在漏风, 无数寒气侵蚀进入人体,让人忍不住瑟缩发抖。   两个警员正襟危坐,一个问询, 一个记录, 有条不紊。   那封短短的邮件,贺清时却看了很久很久。   终于看完,他忍不住握紧拳头,瑟缩起肩膀,整个人微微颤抖。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了消失了。太痛了, 痛到发麻, 令人窒息。   他的心绞成一团,无比揪心。   这封邮件的发送时间是昨天晚上十点,那个时候他和霍初雪都已经睡了。直接错过了它。   据警察说江暖是晚上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前从女生宿舍楼跳下来的。也就是说这中间还留有一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差。或许她当时还下不去手,心存最后一丝希冀,渴望他在看到这封邮件后赶去救她。   如果他当时看到了这封邮件, 那么他还来得及去挽留一个年轻的生命。一到两个小时是时间,完全来得及的。   可惜,他错过了!   原来,早在那天傍晚, 江暖来办公室找他,她是有话要对他说的。她应该是来寻求帮助了。这个姑娘走投无路的时候想要得到他的帮助,而他当时急于去见霍初雪的父母,哪怕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也没细问。   如果他当时追问了她,或许这一切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因为他的疏忽大意,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从他面前消失了。   他作为她最后信任的人,却没能及时拉她一把,让她走上了绝路。   这个孩子从楼顶一跃而下的时候,内心该是多么的绝望!   无数的自责和懊悔将他包裹纠缠,严丝合缝,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   审讯室里无比寂静,只听得到他厚重急促的呼吸声。   对面中年警察抬手敲了敲桌面,“根据江暖的心理医生魏双笙说江暖生前长期遭受性.侵,极度抑郁。魏医生的几次心理疏导都没有产生效果。这可能是她自杀的一个严重原因。”   “性.侵?”贺清时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念出这个词。   难怪从四月开始江暖就跟变了个人一样,性情大变。曾经的大学生迟到旷课,上课睡觉。整个人看上去没有任何精神气,颓废无比。时常神神叨叨,不在状态。   他早该想到的呀!一个女孩子会变成这样,势必是遭遇到了什么重大的变故。而他和3班的辅导员孟老师还一直以为是江暖家里的事情,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他特意找江暖谈过,想要了解点情况。一个好学生性情大变,他觉得很可惜。想要了解清楚症结所在,好帮助她走出困境。   可她闭口不提。只说了一句话——   “贺老师,没人能够帮助我。”   他当时只当是她在推辞,不想告诉自己而已。如今看来不是她不想告诉他,而是她压根儿就说不出口。   一个女孩子遭受了这么大的伤害,身心都受到严重创伤,她怎么有勇气开口向旁人诉说。   她身陷囹圄,试图自救,去看心理医生。可惜成效甚微,她终究还是没能走出那困境。   性.侵?   “这姑娘学习成绩好,上进刻苦,系里年年评优评先都有她的份儿,很多老师都对她有印象。”   “院里有些事要交代学生干部。”   “耳朵有点发炎了,疼得厉害。”   ……   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一切。   是段主任!   “她怎么了,难道你不清楚?”   “衣冠禽兽年年有,今年尤其多。”   难怪那天魏医生会是那种态度,言语中流露出浓浓的唾弃和厌恶。原来是她误会了,误会伤害江暖的人是他。   一切都对上了!   他竟然忽视了这么多重要的细节。如果他能警觉一些,敏感一些,早点发现这件事,悲剧就会被杜绝了。   “是的,她遭受性.侵还怀孕了。前不久刚在第一医院做了人.流手术。是你女朋友霍初雪医生接诊的。”中年警察平静地陈诉。   “你说什么?”贺清时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女朋友知道这件事?”   怎么都没听霍初雪提过?   ***   从职工食堂吃完中饭回来,路过护士站,林瑶就迎面告诉她:“霍医生,有人找!”   “是谁?”   “周医生的太太。”   邹依?   她怎么来了?   霍初雪心下一惊,微微抬眸,“她人呢?”   “在你办公室呢。”   “知道了,谢谢。”她扔下话就直接去了办公室。   邹依果然在。年轻的女人穿了件宽松的斗篷,盖住浑圆的肚子,腰身都粗了一大圈。   不过气色绝佳,双颊红润,富有光泽,倒是有了贵妇的派头。   “邹依你怎么来了?”霍初雪迎面问道。   “我给周末送午饭,顺道来看看你。”她手里拎着一只小包,笑容满面,“霍大医生能不能赏脸和我出去喝点东西啊?”   乔圣晞说过邹依这个女人很有城府,她绝对是有事来找自己,根本不可能是顺道过来看她。   她看了眼手表,距离下午上班还有两个小时,时间完全来得及。   她笑起来,“医院边上有家咖啡厅,环境挺不错的,我们去坐坐吧。”   邹依笑着说:“好啊!”   两人一前一后乘坐自动扶梯去一楼。周末在扶梯口远远看到两人,喊了两声:“依依!”   可邹依完全就没听到。   挺着个大肚子还到处乱跑,真是一点都不让人放心。周末赶紧追了上去。   ——   时差咖啡厅,环境优雅,音乐不绝如缕。   邹依怀孕后嗜甜如命,叫了好几份甜点。还点了咖啡。   霍初雪忙制止她:“孕妇不能喝咖啡,□□对孩子不好。”   “我不喝,我就闻闻。”提起咖啡邹依就狠狠地抹了把辛酸泪,“怀孕以来我就没碰过咖啡了,周末一点都不让我碰,可把我馋坏了。”   霍初雪:“周末是为了你和孩子好,听他没错。”   霍初雪点了杯摩卡,香醇扑鼻。她搅动两下,细细地品起来。   她不急,她等邹依先开口。   邹依大快朵颐,风卷残云,好几份甜点很快被一扫而空。   吃得差不多了,邹依摸了摸自己浑圆的肚子,这才开口:“小雪,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告诉你。有件事埋在我心里埋了很久了,周末不让我告诉你。可我想总有一天你会自己知道的,到时候更难以决断。思来想去,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你有知情权。”   霍初雪握紧杯子,慢慢地说:“什么事?”   邹依从包里翻出一张照片,推到霍初雪面前,“这是上次整理东西的时候翻出来的,你这么聪明应该一眼就能明白。”   霍初雪拿起照片,看到照片上的人时,脸色霎时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那张照片她看了很久,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小雪……小雪你还好吗?”邹依也站起来,伸手去扶霍初雪。   霍初雪重重甩开邹依的手,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那个狼狈不堪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邹依这才收回目光,脸上浮现出胜利者的微笑。她招了招手,“服务员买单。”   买完单,一转身却见周末就坐在临座。椅子遮挡住,她竟然一直没注意到。   她心里咯噔一下,暗觉不妙。   她忙走过去,扬声说:“周末,你怎么来了啊?”   周末从椅子上站起来,面色铁青,声音更是冷至冰点,“我不来怎么能见到你演的这场好戏。邹依,西西一直说你不简单。我还一直不信,只当她是不喜欢你,才中伤你。如今看来你是真的不简单啊!三言两语就把我和小雪从小长大二十多年的情分给粉碎了。”   ——   霍初雪发疯一般地冲出咖啡厅,冲到马路上,拦了辆车子就去堰山。   贺清时还没从警局回来,别墅里空空荡荡的,了无人气。   她已经疯了,将贺清时的书房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书都杂乱无章地丢在地板上,满地狼藉。   终于在角落里翻出那本《风声雨声》。   她瘫坐在地上,额间的冷汗一滴一滴往下掉,顺着脸颊一直滑进衣领里。   她颤抖着手翻开扉页,上面霍然写着两个娟秀的楷体字——   “苏缈”。   喜欢梨花。   高中英语老师。   电影《乱世佳人》,主题曲《我之真爱》。   望川地震。   离开十年。   她梦里的那个男人。   ……   这么多细节,她竟然全部忽视了。   从始至终,都是老天爷跟她开了个玩笑。 第52章 第51棵树   室内光线昏暗, 一点点微光扑闪。   窗外大雪依旧扑簌簌地下着, 未见有停歇的趋势。   积雪将枝丫压断,“吱吖”一声脆响,树梢重重摔到地上。   霍初雪倏然回神,回忆戛然而止, 她整个人从回忆里挣脱。   经年大梦,短暂的几分钟,她却像是做了一场冗长的梦。梦境无比清晰, 那种疼痛的感觉是那么的真实。   梦醒时的那种怅然若失, 刻骨铭心。   回忆停止,最后一部分无比惨烈。缘断分手,她远走他乡,一别就是三年。   三年了,整整三年她都没有见到他。她以为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偏安一隅, 躲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自生自灭。   她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为什么来?   他想要做什么?   霍初雪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他。可她开不了口。   久别重逢,最是惆怅。时隔三年再见,她竟然连开口叫出他名字的勇气都没有。   她怔怔地望着他,嗓子眼发堵,像是声带被人掐住, 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贺清时快步走上去,抬手探了探她额头,“这么烫?!你发烧了不知道啊!”   她甩开他的手,冷声说:“我没事。”   “烧成这样了还说没事, 你以为自己是超人吗?”他不由分说就替她决定:“穿衣服,去医院。”   霍初雪:“……”   嗓音冷冽,不容置喙。   三年未见,这人倒是比过去强势了不少。   “我不去。”她不为所动,自顾靠在床头,“我这是小感冒,不严重。”   “去不去?”他音色沉凉,丝毫不容人商榷,眯了眯眼,“不去我就抱你去。”   霍初雪:“……”   霍初雪气极,倒吸一口气,却又不能发作。只能妥协,“你去客厅等我,我换衣服。”   “那你动作快点。”贺清时点点头,面色稍缓,抬步往外走。   门咯吱一声被人关上,卧室重归寂静。   霍初雪重重呼出一口浊气,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也暂时松懈下来了。   她捞起衣服套上,穿好羽绒服后又缠上围巾,戴上帽子,全副武装。   外面还下着大雪,肯定非常冷。本来就感冒,可千万不能整严重了。   穿戴整齐后,她慢吞吞地走出房间。   单身公寓的客厅很小,贺清时长手长脚立在客厅中央,显得尤为突兀。   听到开门声,贺清时转头,目光聚焦在她脸上,“好了?”   “嗯。”   “那走吧。”他转身就走到玄关处开门。   “哦。”她尾随过去,可头重脚轻,脑袋昏沉,险些栽倒。   还好她及时扶住手边的椅子。   艰难地走到玄关处,从鞋柜里拎出雪地靴,慢腾腾把脚伸进去。   站直身体,脑袋又是一阵晕眩。   贺清时见此情形,浓密的眉毛立即拧成两道褶皱。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下一秒,他迈开长腿,快步走到她跟前。弯下.腰,打横将她抱起来。   霍初雪:“……”   “贺清时你做什么?”霍初雪呼地吸猛一滞,心跳顿时漏了两拍,害怕自己掉下来,赶紧用力勾住他脖子。她惊卜未定,“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听到没有?”   “别动,当心摔下去。”他出声警告:“就你这种状态我怕你从楼梯上摔下去。”   霍初雪:“……”   小公寓楼没有电梯,贺清时抱着她一口气从五楼爬到一楼,竟然都不带喘气的。身体很强悍嘛!   “天……小雪……你们……”傅凉微走进楼道口,乍一见到两人,直接睁大眼睛,惊呼出声。   霍初雪:“……”   不用猜也知道霍医生的内心此刻是无比奔溃的。   被好友瞧见这一幕,霍初雪羞得简直无地自容。   贺清时却是一派坦然,从容不迫,“今天多谢傅小姐了,我赶着送她去医院,改日再请傅小姐吃饭。”   傅凉微抿嘴笑起来,“贺先生言重了,先送小雪去医院要紧。她这个人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感冒久不见好,我劝她去医院,她就是不听。还是贺先生你有办法,这下她就肯乖乖去医院了。”   贺清时瞥了一眼怀里的人,一副颇为头疼的样子,语气无奈,“年纪是长了,可不长心智,还跟着孩子一样要人哄她。”   霍初雪:“…………”   mmp!   贺清时直接抱着霍初雪去了停车场,在一辆银色的奥迪前停下。   那车很新,车身澄亮光洁,泛着清冷的银光。一看就知道是刚买没几天的。   “你的车?”霍初雪的脸上浮现出讶色。   “嗯,刚买的,好看么?”   霍初雪:“……”   傅凉微不是说这人来梵于开讲座么?开个讲座顶多也就待个一周,至于买辆车么?   难道他要在这里长住?   原谅霍初雪有些想入非非了。   路面积雪很严重,环卫工人大晚上还在卖力铲雪。橙黄色的工作服在这个雪意迷离的夜晚格外惹人瞩目。   车轮容易打滑,贺清时将车子开得很慢。   车子匀速往前开,两侧建筑一闪而逝,黑影幢幢。   夜晚,这座冰雪之城银装素裹,灯火辉煌。   路两旁的树木光秃的枝丫迎着风雪,积雪压满树梢,摇摇欲坠。   路灯晕暖柔和的光束不断掉进车内,男人修长的十指被拉出道道细长的剪影。   霍初雪偷偷盯着贺清时的手看。哪怕分开三年,她也不得不承认贺清时的这双手好看得没天理。   贺清时打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嗓音清润低沉,冷泉一般清冽,“哪家医院最近?”   “去三院吧。”霍初雪靠在副驾上,慢慢闭上眼睛,脸色很憔悴,看着十分疲惫。   “你在哪家医院上班?”   “二院。”   “知道了。”   然后车厢里就没声了。霍初雪烧得厉害,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实在没多余的力气讲话。   车子开了好一会儿,贺清时再转头,发现霍初雪又睡了过去。   脑袋歪到一边,双手抱臂,微微皱着眉头,像是睡不安稳。   三年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他饱受煎熬。终于下定决心来找她,风雪兼程,一路劳顿。如今见到她,哪怕只是看着她安静的睡颜,他便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小憩了一会儿,医院就到了。   霍初雪从车里下来,一眼就看到二院鎏金的招牌在寒冷的雪夜里微微发亮。   竟然来了她工作的医院!   贺清时站在她身侧,藏青色的修身大衣将他的身形衬得愈加挺拔俊郎,英气逼人。   “进去吧。”他一手撑伞,一手稳稳扶住霍初雪的手臂。   “这里是二院……”霍初雪迈不动步子,僵持在原地。   “我知道。”这人格外自然地说:“导航说去三院的那条路已经封路了,我只好就近来二院。”   霍初雪:“……”   “这家是我工作的医院……”她看上去很为难。   “是你工作的医院不是更好么?还可以走个后门。”   霍初雪:“……”   他勾唇一笑,笑容狡黠,试探道:“还是说你怕碰到熟人?”   霍初雪:“……”   “进去吧!”被他说破心思,霍初雪的脸当即就拉下来了,声音凛冽。   梵于比青陵小多了,医院的规模自然也比不得青陵的医院。何况霍初雪工作的第二医院还不是三甲医院。   医院就那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转身碰到的就是熟人。今晚贺清时陪她来看病,明早整个医院就该传遍了。医院里的那些人个个都热衷传播八卦。   贺清时替她去急诊挂了号。分诊台值班的小护士一看到是她,立马就焦急地问:“霍医生你这是怎么了?”   霍初雪有气无力地说:“感冒发烧。”   小护士看她好像很难受,不敢耽搁,忙说:“褚医生今天值班,我这就领你过去。”   听到是褚医生,霍初雪的眼皮顿时跳了跳。小董最近在追内科的褚医生,动不动就往人家那里跑。   阿门保佑她千万不要遇到这个祖宗!   可墨菲定律说得好,越害怕什么,它就来什么。   两人刚来到诊室门口,就和小董撞了个满怀。   “霍医生?”小董惊喜地说:“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你今天不是请假了么?”   霍初雪:“……”   小董原名董兰兰,产科的护士,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性子最为跳脱,最是热衷于八卦。但凡医院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她往往是第一个知道的。同理,但凡她知道点什么,不出二十四小时,整个医院就传遍了。   霍初雪其实还蛮怕这姑娘的。   她轻声解释:“有点发烧了,来找褚医生看   可小董姑娘明显是没在听霍初雪回答,她注意到了贺   霍初雪:“……”   这姑娘也不懂霍初雪回答,直接朝贺清时伸出手,热情地说:“你好啊帅哥,我是霍医生的同事,很高兴认识你。”   贺清时礼貌妥帖,“你好,我叫贺清时,很高兴认识你。”   小董冲着霍初雪直眨眼睛,“霍医生,你有这么好的藏货,都不知会我们一声,害我和邢主任为你的终生大事操碎了心。”   霍初雪:“……”   解释就是掩饰,越解释越容易让人误会。霍初雪索性一个字都不解释。   “小董,我先进去找褚医生看病,明天再聊吧。”眼下自然是闪人要紧。   小董一脸姨母笑,挥挥手,“我刚给褚医生送完爱心夜宵,我这就要回去了。霍医生拜拜!”   小董姑娘人不太靠谱,可眼光还是相当好的。内科的褚医生是二院的颜值担当,是公认的二院院草。   褚医生说:“病毒性感冒,还挺严重,先挂水吧。”   霍初雪:“好。”   褚医生从打印机里取出单子,说:“让你男朋友先去给你缴费。”   霍初雪:“……”   贺清时自然地接过单子,“谢谢褚医生。”   输液室的小护士很快就替霍初雪输上液。   这么一折腾,都快半夜了。   霍初雪昏睡了一下午,到现在都没进食。不过依旧感觉不到饿,没有任何食欲。   不过贺清时倒是买了一些吃的回来。霍初雪勉强喝了点小米粥。   退烧药催眠,霍初雪靠着椅子很快就睡了过去。   贺清时小心翼翼地扶过她脑袋,枕着自己肩膀,让她睡得舒服一些。   而她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终于安心地睡着了。   深夜的输液室安静非常。药水簌簌往下掉,一滴连着一滴。   贺清时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 第53章 第52棵树   折腾了一晚上, 霍初雪到家真的已经很晚了。   十二点过半, 整坐小区都已经陷入梦乡,无比寂静。   傅凉微那个夜猫子还在熬夜看电视剧,一沙发都是零食,各种包装袋丢得到处都是。   电视里正在放着某部宫斗剧, 一群女人卖力飚演技,个个都是影后。   “怎么样,舒服点了吗?”见霍初雪回来, 傅凉微忙走过去扶她。   “头还是很疼。”霍初雪往沙发上一瘫, 全身绵软无力,骨头完全散架,根本就不愿动弹。   傅凉微踩着拖鞋去厨房倒了杯热水,递到她面前,“先喝口热水。”   “谢谢。”   热水驱寒, 五脏六腑都瞬间温暖了起来。   傅凉微扬声问:“贺教授走了?”   霍初雪揉捏太阳穴, 满脸倦怠,“走了。”   傅凉微抱臂看着她,似笑非笑,“霍医生,你不觉得自己伤害了我么?”   霍初雪:“……”   她赶紧坐直身体, “怎么说?”   傅凉微:“某人之前可是口口声声告诉我自己和贺教授不熟的。”   霍初雪:“……”   “A大那些教授这次来开讲座要待几天?”自知理亏,她赶紧转移话题。   霍初雪手里握着半杯热水,热度透过杯壁,慢慢传递到她手心里。   傅凉微盘腿坐到地毯上, 嚼起薯片,脆脆的发响。   听到霍初雪的提问,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回答:“一周吧,好像。”   就待一周,这人为什么还要买车?烧钱么?   “微微,你之前认识贺清时吗?”   “不认识啊!”   “那他谢你做什么?”   傅凉微眼神一飘,赶紧说:“应该是谢我今晚替他挡酒了吧。”   霍初雪不疑有他,“他这人酒量差得很,半杯倒,向来滴酒不沾的。”   傅凉微覷她一眼,揶揄:“某人之前可是跟我说她跟贺教授不熟的呢!”   霍初雪:“……”   又来了!   “那他怎么进得来咱们公寓?”霍初雪赶紧转移话题。   “天,难道是我走的时候忘记锁门了?”傅凉微捂住嘴,一脸震惊。   霍初雪:“……”   这位傅老师过去时常做这种事情。   霍初雪抚了抚胸口,心有余悸,“好在是熟人,不然你明天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傅凉微:“……”   傅凉微讪笑,“我下次一定注意哈!”   霍初雪扳起脸色,“你还想有下次?”   “不敢了,不敢了,保证没有下次。”   傅凉微勾唇一笑,“怎么样,是时候给我交代一下您老的那些陈年往事了吧?”   霍初雪摆摆手,气息不稳,“改天吧,今天累得要死,没心思讲。”   傅凉微:“小雪,这三年你从来不谈恋爱,也瞧不上其他男人。我就知道你身上有故事,你心里肯定有一个喜欢到骨子里的男人。今天看到贺清时,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想。曾经用力爱过一个这么优秀的男人,其他人又哪里入得了你的眼。”   贺清时优秀吗?   好像也不全然尽是。   这个男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职业光鲜,还有点小钱。可他为人古板,不解风情,钢铁直男,一点都不讨喜。   可这么多年,她还是一如既往、偏执地爱着他。哪怕心里很清楚两人有缘无分,这辈子注定只能陌路。   因为她已经习惯了爱他,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和吃饭睡觉一样。   ***   霍初雪重感冒要去医院输液三天。邢主任看她这次感冒严重,索性给她批了三天假。她一下子就闲了下来。   这三天贺清时每天都会出现,陪她去医院。   他每天按时来家里接她,送她去医院输液。输完液又送她回家。有时送她到家他就走,有时会坐一会儿再离开。   他做这一切显得那么自然。她恍惚都觉得好像他们之间并没有分开三年,那些漫长煎熬的岁月似乎都没有存在过,他们一直活在过去。   傅凉微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给他们腾地方,竟然回父母家住了。霍初雪问起原因,那姑娘笑着说是要回去陪父母。   拜小董姑娘所赐,整个医院都知道她有了个颜值高,又多金的男朋友。一时间还闹得挺轰动。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省得医院那些实习生没事总喜欢到她面前瞎晃悠,送爱心。这样省心多了!   暴雪下了一周,到今天终于停了。   久违的太阳升上天空,远远地映照大地。   梵于冬天的太阳其实都是摆设,阳光照在身上都感受不到一点暖和。因为酷寒已经彻底掩盖了那仅有的温暖。   可阴郁灰暗的天色看得太久,人们还是渴望见到明亮刺眼的太阳。即使它并不温暖。   第三天傍晚输完液,贺清时送霍初雪回家。   银装素裹的世界,经太阳一照,越发明亮。一栋栋建筑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在车里,霍初雪这才主动问起贺清时的情况,“你这次来梵于要待多久?”   贺清时打着方向盘,“傅老师没告诉你吗?我被师大录取了,元旦以后入职。”   霍初雪:“……”   傅凉微的学校?梵于师大?   元旦,那就是下周?   这么大的消息,她怎么都没听傅凉微提起过?   所以说以后她都得面对他了?   “你疯了吗?”她惊讶出声,“梵于师大哪里比得上A大?”   这座边境小城,拿得出手的高校也就梵于师大这么一所。比起百年名校青陵A大自然是小巫见大巫,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师资力量和待遇更是没法比。   现在贺清时竟然舍弃A大那么好的待遇入职梵于师大。是脑子进水了吗?   “我没疯,我很正常。”贺清时扭头望着她,平静地说:“在哪里都是教书,没什么区别。”   霍初雪:“……”   霍初雪简直要被气哭。什么叫没有区别?区别大了好吗?   她考虑的那些外在东西,贺清时却不在乎。他来梵于无非是为了她。   两人当年为什么会分开?归根结底是两人都放不下执念。江暖的死,不过就是催化剂。   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他终于彻底放下执念。释然以后,他就一直在等她放下心中执念,然后回青陵。可整整三年了,始终不见她回去。   他能怎么办?只好来找她。   到家以后,邻居家飘出阵阵馨香,直逼鼻尖。空气中萦绕着一股浓郁的菜香。   霍初雪扁平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饭点,而两人都没有吃晚饭。   霍初雪略做思考,轻声细语,“如果你不赶时间就留下吃个饭再回去吧。”   这三天他陪自己去输液,忙前忙后,就当是还他人情。   贺清时先是一怔,继而浮出笑意,“我来烧吧。”   霍初雪想起他那蹩脚的厨艺,“还是我来吧。”   “你是病人,我来!”态度强硬,说着就脱了羽绒服,撸起袖子往冰箱走去,“冰箱里有菜吗?”   霍初雪发现过了三年,这人真是越发强势了。他做的决定都容不得她说不的。   她脆声说:“微微应该买了菜。”   贺清时打开冰箱,空空荡荡,只能翻出两颗鸡蛋。   贺清时:“……”   “这附近有超市吗?”他问。   “小区门口有家世纪联华。”   他决定:“我去买菜。”   ——   二十分钟以后贺清时回来了,手里提了满满两袋子东西。一下子就把干瘪的冰箱给填补满了。   霍初雪从卫生间洗了个澡出来,厨房已经飘出了浓郁的葱蒜香。   男人围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个不停,动作格外娴熟。   三年不见,这人连厨艺都长进了不少。想当初第一次到他家蹭饭,某位先生可是连炒个青菜都要躲得老远的。   霍初雪窝在沙发上抱着笔记本电脑玩游戏,电视开着,新闻频道的女主持人喋喋不休。   吃鸡游戏玩了两局,客厅里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她开始以为是自己的手机。赶紧着急忙慌去捞起手机。   低头一看,屏幕黑着,安安静静。   不是她的,那就是贺清时的。   “你的电话。”她冲着厨房喊。   “你忙我拿一下,我走不开。”厨房里抽油烟机轰隆隆作响,贺清时的声音混在其中,险些被淹没。   霍初雪竖起两只耳朵才听清。   她赶紧扔了怀里的电脑,跳下沙发,从贺清时的羽绒服口袋里找出手机。   微信的视频通话,屏幕不断闪烁。   是兰姨打来的。   拿着手机进厨房,告诉他:“是兰姨。”   贺清时手中翻炒的动作不停,“接吧。”   霍初雪反手举着手机,对着贺清时,自己则躲在后面。   “哈喽,哥哥!”   一声稚嫩的童音拂过耳畔,屏幕上方出现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他穿着墨绿色的恐龙睡衣,浑圆可爱。   他举着肥胖的小爪子,咧嘴一笑,看的人心都要融化了。   贺清时举着锅铲,对着镜头会心一笑,“嗨,晴天,吃过晚饭没有啊?”   “我刚吃完。”小晴天自豪地说:“哥哥,我今天吃了两碗饭哦!”   “我们晴天真棒!”贺清时一边夸奖孩子,一边使唤霍初雪:“给我递个盘子。”   霍初雪忙从碗橱里取了个盘子出来,转手递给他。   一份绿油油的清炒空心菜顺利出锅。   “哥哥你在做饭啊?”   “是啊,哥哥在炒菜。”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妈妈说你去给我找嫂子了,你有没有找到她啊?”视频里小孩子奶声奶气地问,惹得人忍俊不禁。   贺清时瞥了一眼身侧的人儿,眼角眉梢都遍布笑意,“已经找到了。” 第54章 第53棵树   对面的小人儿一听到贺清时说已经找到了嫂子, 顿时手舞足蹈, 跳了起来,激动异常,“嫂子在哪儿?哥哥你快让我看看呀?我要看嫂子!”   贺清时看向霍初雪,眉目温柔, 动了动唇形,“要不要和晴天说话?”   “不要不要!”霍初雪忙摆手,拒绝得彻底。   当年离开得很突然, 一个人拿起行李箱就走了, 谁都没有道别。乘火车北上,一路走走停停,到了梵于才停下。后面就留在了这座城市。   这三年除了父母和乔圣晞,她谁都没有联系。兰姨和贵叔之前对她那么好,她走时也没跟老两口说一声, 眼下还真没脸见他们一家。   贺清时似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宽慰她:“兰姨和贵叔都很惦记你,他们不会怪你的。”   “可是……可是……我……”她很迟疑。   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他们。贺清时就已经抬手将她手机转了个方向,“和晴天打个招呼。”   瞬间,她完完整整地暴露在视频里。   霍初雪:“……”   屏幕里小晴天挥舞着一双肥胖的爪子,一双小眼睛亮晶晶的, 比宝石还闪亮,“你好呀,大美铝!”   霍初雪顿时被逗笑,也冲孩子挥了挥手, “你好呀,小帅哥!”   “原来是你呀!我见过你。”孩子奶声奶气,童音清脆稚嫩,肯定地说。   “是吗?你在哪里见过我啊?”   “哥哥的微信头像就是你哦!”   贺清时:“……”   一言不合就被小屁孩出卖了。   胖小孩的那张小嘴就跟抹了蜜一样甜,哄得人心花怒放,“姐姐你比照片里好看呢。”   霍初雪被哄得心情大好,“我们晴天真会说话。”   “姐姐,妈妈说我小的时候你经常来家里看我,还总是抱我是不是?”   “对啊,那个时候你还那么一丁点,现在都长这么大了。”霍初雪忍不住想起三年前,晴天还那么小,被他抱在怀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打转,老喜欢冲她笑。   兰姨说是这孩子喜欢她。三年没见,小晴天见到她竟然不怕生,和她侃侃而谈。   “姐姐,我现在长大了,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啊,必须喜欢!”   “那你什么时候来我家看我啊?”   霍初雪:“……”   霍初雪被问住了,只好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等姐姐有空了就回去。”   小胖子不依不饶,“那姐姐什么时候有空啊?”   霍初雪:“……”   “过年,过年我就回去。”   等到确切答案,小晴天高兴极了,“那晴天等你回来哦!过年一定要回来看我哦!还要给我带礼物好不好?”   霍初雪点点头:“好。”   “晴天,你该去睡觉了,明早还要早起上学。”一道温柔的女声插.进来。   “好的,妈妈。”小晴天脆脆地应一声,恋恋不舍地跟霍初雪道别:“拜拜,姐姐!”   “晚安,晴天!”   “姐姐,你一定要来看我哦!”小胖子最后又嘱咐一句。   霍初雪:“好的。”   兰姨接过手机,满面笑容,“小雪,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兰姨。”霍初雪喉咙发紧,有些哽咽。   三年不见,兰姨一点都没变,反而比过去年轻了不少。   “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我挺好的兰姨。”   “胡说,你看你现在多瘦,下巴这么尖,一点肉都没有。你一个人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兰姨,我真的挺好的,没吃苦。再说现在不是流行锥子脸么?我这样更漂亮啊!”   “瞎说,女孩子还是有点肉才好看,不能太瘦的。”   “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以后好了,清时去你那边了,他会好好照顾你的。”说起这个,兰姨面露欣慰。   霍初雪:“……”   为什么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觉得她和贺清时会在一起?难道分开这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它都不复存在了吗?   兰姨和她闲聊着,聊了十多分钟。   兰姨看了看时间,对她说:“你贵叔该回来了,我去给他热下饭。”   “好的,您先忙。”   兰姨:“小雪,早点回来,我们都很想你。”   自己还回得去吗?   霍初雪心里一片怅然,不愿拂了老人家的期待,也只能违心地点头说好。   视频通话结束,退回到聊天界面。她   低头瞥了一眼,果然和晴天说的一样,贺清时的微信头像还是当年那张照片,是两人的合照。不仅如此,聊天界面的背景也是她的照片。   那个时候两人刚在一起没多久,她就开始“强迫”贺清时用微信。他注册了微信,用两人的合照当了微信头像。没想到一用就是三年。   当年离开,她删掉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狠心地注销了手机卡,就是要彻底和他断了联系。   她轻轻点开他的头像,看到那张熟悉的照片,只觉得恍惚。   其实这张照片她一直都存着,就在她的云盘里。只不过她一直没勇气拿出来看而已。   心弦被拨乱,一时间心湖翻涌,难以平复。无数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纷繁复杂。   最后一个菜出锅,贺清时关了火,关掉抽油烟机。耳旁的隆隆声沥去,厨房归于平静。   她听见他说:“洗手吃饭了。”   她手心里捏着手机,立在原地半晌也没应一声。   贺清时扭头,左手端着一盘豆腐卷,冒着热气。他抬起右手轻轻敲了敲她脑袋,“想什么呢?赶紧洗手吃饭了!”   “哦。”她倏然回神,转身偷偷擦了擦眼角。   她洗了手走出厨房,将贺清时的手机随手放到了茶几上。   贺清时弄了三菜一汤,霍初雪感冒还没好,都是清淡的菜色。   比起当年,他的手艺精进了很多,菜的味道很好。可她心里藏着事,愣是没品出味道。   席间的气氛有些尴尬,霍初雪没话找话:“兰姨她比以前还年轻了。”   贺清时说:“媛媛离开的那几年,兰姨伤心过度,整个人很快就老了。后面有了晴天,她走了出来,心态和精神好了,人自然也就年轻了。”   “贵叔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出资给他们开了家小超市。”   “在哪里?”   “就在他们家小区对面。”   “生意怎么样啊?”   “还可以,一家人的开销还是可以保证的。”   吃完晚饭,贺清时洗了碗才离开。   从沙发上拿了羽绒服,套上。余光扫到一抹银色。   心思微妙地转了转,没拿。   ——   贺清时离开后,霍初雪去书房给豆瓣绿浇水。   从厨房接了水出来,路过客厅,发现茶几的花瓶旁霍然躺着贺清时的手机。   刚才和兰姨对完视频,她顺手就把手机扔在茶几上。没想到贺清时竟然忘记拿了。   她拧了拧眉,拿上手机,赶紧跑下楼。   跑得急,竟然没套羽绒服,穿着睡衣就出来了。冰天雪地的,寒风刺骨,可把她冻了个机灵。   好在贺清时没走远,堪堪走到停车场。   迷离的夜色里,寒风呼啸,他的背影瘦削又单薄。   她小跑着过去,气喘吁吁。   “怎么了?”贺清时看到她身上的睡衣,顿时皱了皱眉,“什么事这么急不穿外套就跑出来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话音还没落下就已经拉开羽绒服拉链将她整个人包裹进去。   霍初雪:“……”   “你手机忘记拿了……”   事发突然,她竟然忘记了挣扎。   男人的怀抱格外温热,她的脸紧紧贴着他胸膛。毛衣擦过她脸颊,痒痒的。   “谢谢。”他接过手机,他勾了勾唇角,眼里染上笑意。   下一秒,埋头,捧起她的脸,吻印了下去。   ***   那盆豆瓣绿摆在书桌正中央,咋一眼看过去就不起眼。它植株矮小,根茎很细,叶片狭窄,颜色暗黄,怎么看怎么丑陋。和当年从贺清时家顺走的那盆豆瓣绿根本没发比。   至于那盆枇杷幼苗,在她情绪歇斯底里爆发的时候,当着贺清时面,亲手给砸了。   花盆被摔了个粉碎,泥土散落到地板上,幼苗被连根拔起,灰扑扑地躺在黄泥里,满目疮痍。   贺清时眼睁睁地看着,整个人像是被人抽光了精神气,眼神灰暗,麻木空洞,只剩下一堆皮肉。   她还想砸了那盆豆瓣绿。被他死死拦住,“别拿植物出气,它是无辜的。”   就这样那盆豆瓣绿被保住了。   后面她离开青陵,一只行李箱,外加一盆豆瓣绿,孤身一人北上。   那盆豆瓣绿跟着她万里征程,踏过千山万水,最终来到梵于。   她精心打理,它最后也只活了半年就彻底枯死了。   后面三年她养了很多。其实梵于的气候根本就不适合豆瓣绿生长,经常买回来过不了多久就死了。但她总是偏执地一盆接着一盆养。   这是她的一点念想,好像看到熟悉的东西,她就能短暂忘掉一切,会觉得自己还活在过去。   她这个人,守着一个人,竟然也偏执得可怕。   水扑簌簌地往下掉,水珠落在叶面上,被灯光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给花浇水,可心思却没在上面。   心里骤然很乱,思绪万千。   就在刚刚,贺清时吻她的时候,她看到他眼睛明亮,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那团火把她枯井一般的一颗心给引燃了。   他很认真地吻她,也很温柔,揉尽了无限柔情。唇间夹杂着冰雪的温度,惹人震颤。   寒风凛凛,将他的声音送得很远。低沉的嗓音模糊不清,一时间难以辨析。   过了好久她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我等你”。   ——   骤然回神,水铺满书桌,顺着桌沿嗒嗒掉在地板上。   霍初雪赶紧放下水壶,找来抹布将桌子擦干净。   给豆瓣绿浇完水,她直接回了卧室休息。   躺在床上却是怎么都睡不着。此刻她脑子里很乱。贺清时的出现彻底打乱了她平静的生活。   给乔圣晞打电话,两姑娘絮絮叨叨地聊了近一个小时。   乔圣晞告诉霍初雪:“前几天周末和邹依离婚了,孩子判给周末。”   对于这个消息霍初雪并没有太意外。这两人的那段婚姻能僵持到现在也算是拖得很久了。   她了解周末,他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知道妻子背着自己做了一些并不光彩的事情,他的心里就埋下了一根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根刺只会越埋越深,深入血肉,再也剔除不了。   如果不是很爱邹依,这段婚姻不会僵持到现在,只怕早就已经破裂了。   乔圣晞说:“小雪,就算当年邹依没有告诉你,你迟早也是要知道的。你这个坎你不管怎样都是要跨的。”   “我就是因为跨不过去,我才离开青陵的。” 第55章 第54棵树   在家养了三天, 霍初雪再回医院, 科里的同事个个嘘寒问暖,对她是关怀备至。弄得她好生惶恐。   自打知道她有了“男朋友”之后,邢主任就彻底安静了下来。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动不动就给她介绍男朋友了。她觉得耳根都清净了不少。   梵于二院比不得青陵的三甲医院,不论是硬件设施还是医护团队都相差甚远。能力好的医生都往大城市跑了。霍初雪是科里挑大梁的医生。从入职开始, 邢主任就把她当宝贝。   邢主任是真喜欢她,动不动就叫她去家里吃饭。上了年纪的女人都热衷于给人介绍对象。那劲头比姑姑方茹还足。但凡身边有合适的适龄男青年,主任就总是喜欢喊她对见一见。   又有小董那姑娘唯恐天下不乱, 时常跟着一起瞎起哄。她每每都烦不胜烦的。   眼下这两人误会了去, 她倒是因祸得福,清净了下来。   圣诞节到了,梵于的天气越发严寒,零下十几度,人根本就不敢出门。   自从那年江暖出事后, 霍初雪对这个节日就生出了恐惧感。这三年她从来不过圣诞节。   当年警方办案还算得力, 江暖的案件得以侦破。罪魁祸首文学院的段主任受到了严惩。可这个姑娘的死还是给很多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尤其是贺清时。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自责和愧疚笼罩,难以释然。   其实她也是,同样自责和难过。除了魏医生,她是最早接触江暖的人,也是最早察觉到这孩子不对劲的人。可当时江暖的一系列的行为都惹人怀疑, 让她想歪了,竟然怀疑上了贺清时。   她没有勇气询问贺清时,一个字都不敢提。也因为答应了江暖不能告诉他。所以保持了沉默。这种行为无异于是变相漠视了江暖的死亡。   如果她当时没有那么重的包袱,没有犹豫, 把江暖怀孕的事情告诉贺清时。或许他们就可以挽救一条年轻的生命。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不过她转念想想,她和贺清时行至今日,一切都是天意弄人。   下班回家,发现回家多日的傅老师突然回来了。抱着一袋薯片啃得叭吱叭吱响。   客厅里正播着芒果台的某档真人秀,傅凉微笑得无比魔性。   霍初雪在玄关处换了鞋,扬声说:“垃圾食品少吃,到时候又该长痘了。”   “吃吃更健康。”傅凉微毫不在意,“这么重要的日子你怎么都不跟贺教授约会去啊?”   霍初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过圣诞节。”   “你一个人可以不过,这如今不是两个人了嘛,情况有变,你干嘛这么死板啊!”傅凉微笑得一脸猥琐,“贺教授还能抚慰你受伤的小心灵哦!”   霍初雪:“……”   霍初雪一头黑线。靠在沙发上不打算动弹了,松了松筋骨。   傅凉微说:“贺教授来我们学校,可真是太给师大长脸了。而且长得这么帅,不过就是上周开了个讲座,就已经把那些学生们迷得七晕八素了。你说要是长此以往,不得迷倒一大片啊!”   霍初雪松了松肩膀,淡然一笑,“时间久了也就有免疫了。”   傅凉微:“……”   “他向来就讨学生欢迎,之前在A大多的是女生迷他,习惯就好。”她起身去厨房给自己泡了杯枸杞茶。   “我听你这口气怎么一点紧迫感都没有啊?”   “我要什么紧迫感?”她耸肩,“贺清时对师生恋不感冒。”   傅凉微:“……”   “渍渍渍,瞧你那副得意的样儿。贺教授就对你感冒。”   霍初雪:“……”   “他今年几岁了啊?”傅凉微盘腿,一脸八卦。   “四十了。”她低头抿一口茶,自然地说。   “男人四十一枝花啊!”   “你不嫌老啊?”霍初雪覷好友一眼。   “老男人才有味道嘛!”   老男人是有味道,他还古板生硬,不解风情,强势霸道。   傅凉微贴过去,笑嘻嘻道:“我有预感,贺教授马上就会来找你了。”   霍初雪:“……”   霍初雪翻了个白眼,起身往卧室走去,“我进去躺会儿。”   躺下五分钟不到,客厅里传来傅凉微嘹亮清脆的声音,“小雪,有人找?”   “谁啊?”   “贺教授哦!”   霍初雪:“……”   ——   霍初雪躺在床上,盯着雪白的天花板,沉淀了好一会儿。这才认命地起床。   走出卧室,那人霍然坐在客厅里沙发里,一身剪裁得体的灰色大衣,说不出的气定神闲。   傅凉微姑娘冲她眨巴眼睛,勾着唇笑,“我就说贺教授会来找你约会吧。”   霍初雪:“……”   她冲好友翻了个白眼,视线转向贺清时身上,“你怎么来了?”   他站起来,一双手插.进裤兜,“兰姨和晴天来梵于了,他们想见见你。”   “什么?”霍初雪顿时瞪大眼睛,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你说兰姨和晴天来梵于了?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贺清时说:“兰姨在梵于有个远方亲戚家中嫁女儿,邀请她过来喝喜酒。他们昨天到的,刚参加完婚礼,今天特意见见你,明天就回去了。”   这么赶啊?   “他们现在在哪?”   “在酒店。”贺清时告诉她:“我先来接了你,再去接他们母子。”   “你等我换身衣服,马上就好。”   她以最快的速度回卧室换了衣服。   兰姨母子下榻在师大附近的君悦酒店。   三年没见,一见面霍初雪就忍不住想哭。   兰姨含笑抱住她,“小雪,好想你!”   她喉咙发紧,眼眶泛红,紧紧拥住兰姨,“我也想您啊!”   “您要来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可以提前准备带您好好玩玩。”她忍不住抱怨。   兰姨笑着说:“也是临时接到电话的。一个远方亲戚,好多年都没联系了。当年媛媛葬礼人家大老远跑到望川参加了。现如今人家嫁女儿,我们自然也必须去啊!”   霍初雪:“那您就留在这边多玩几天,我带您和晴天好好逛逛。梵于有冰雪大世界,小朋友特别喜欢,可以带晴天去玩。”   “不行哦,你贵叔一个人在家里我放心不下。这次过来三天我这颗心都七上八下的。”   两人抱了一会儿,一个稚气的童声插.进来,“漂亮姐姐,我也要抱抱!”   霍初雪这才想起自己竟然忽视了小晴天。小胖孩穿着笨重的羽绒服,毛绒帽,露出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模样十分可爱。   她赶紧伸开手臂,笑着说:“来吧,姐姐抱抱!”   小晴天立马欢快地跳进她怀里,怀抱一下子就满了。   胖小孩很厚实,沉甸甸的,她抱起来都有些吃力。   “姐姐,你真的比照片里还好看耶!”小晴天搂着她脖子,毫不吝啬对她的夸奖。   嘴甜的小孩走到哪里都讨人喜欢。霍初雪被哄得非常开心。   上一次见这孩子,他尚在襁褓里。如今都这么浑圆可爱了。两人见面,小晴天竟然一点都不怕生。   霍初雪抱着他,也可劲儿夸他:“咱们晴天也很可爱啊!姐姐特别喜欢你。”   小晴天眨巴着小眼睛,扑闪扑闪的,亮晶晶的,星光灿烂。   兰姨对霍初雪说:“小雪,把他放下来吧,这小子可沉了。抱久了手酸。”   霍初雪换了只手,“没事的。”   她低头问孩子:“晴天喜欢这里吗?”   “喜欢啊!”小孩子脆生生地说:“这边的雪好大,比家里还大。”   “我们晴天喜欢雪啊?”   “喜欢啊!雪那么白,很漂亮。下雪天还可以堆雪人。我都没有堆过雪人。哥哥说等以后下雪了就带我去堆雪人。”   贺清时插.话进来,“我们现在就可以堆雪人。”   “真的吗?”   “真的。”贺清时肯定地说:“不过我们必须先吃饭,吃完饭才有力气堆雪人。”   小晴天拍起小手,欢呼雀跃,“好棒哦!可以堆雪人了!那我们赶紧去吃饭吧!”   ——   贺清时早早就在木槿花餐厅定了位置。木槿花是大连锁,分店遍及全国。   因为是圣诞节,店里客人很多,大多是情侣,成双成对的。   点餐的时候贺清时把菜单推给霍初雪,说:“你在梵于待得久,了解这边的饮食,你来点吧。”   兰姨也说:“小雪,我想尝尝梵于的特色菜。”   霍初雪:“梵于的其实也没什么特色菜,出名一点的就数锅包肉和东北乱炖。”   贺清时决定:“那就点吧。”   霍初雪又挑了几个菜。主菜选完,她把菜单拿给小晴天,“晴天,你看看你想吃什么?”   小晴天小大人似的拿起菜单,看得有模有样,“姐姐,我想吃冰激凌。”   “不行。”兰姨一口否定:“天气这么冷不能吃冰淇凌。”   “麻麻,我想吃嘛!”小家伙委屈巴巴,眼里透着渴望。   霍初雪笑着对兰姨说:“这边流行大冬天吃冰淇淋,让晴天尝一点没关系的。”   兰姨:“他还小,我怕对小孩子肠胃不好。”   霍初雪:“控制好量,没关系的。”   贺清时劝说:“兰姨,您就让他尝个鲜吧。”   两人一同劝说,兰姨这才同意。   小晴天手舞足蹈,“好开心哦!”   孩子纯粹简单,喜怒哀乐任何情绪都表现在脸上。孩子纯真的笑容,最是让人动容。   菜上得有些慢。等菜的过程中霍初雪就陪小晴天玩。小家伙精力旺盛,特别皮,在椅子上爬来爬去。   小家伙玩了一会儿,突然凑到霍初雪耳边,奶声奶气地问:“姐姐,你什么时候和哥哥生小宝宝啊?生一个和晴天一样可爱的小宝宝。晴天会把所有的玩具都送给他玩。”   霍初雪:“……”   见霍初雪不吱声,小家伙又去问贺清时:“哥哥,你和姐姐什么时候在小宝宝啊?”   贺清时:“……”   贺清时哑然失笑,“这个得由你姐姐来决定。”   他说完这句话,霍初雪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贺教授摸了摸自己鼻子,顿时安静了。   小晴天举着小胖手,指着贺清时一本正经地说:“哥哥,你都四十岁了,很老了,要抓紧点哦!”   贺清时:“……”   人小鬼大,故意学着大人的口吻说话,惹得人忍俊不禁。   在场的两位女士齐齐笑喷。   童言无忌说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况。   贺教授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受到了几千几万点伤害! 第56章 第55棵树   冰淇淋上来后小晴天特别喜欢吃。不过兰姨控制住他, 不让他多吃。   吃了三分之一, 就已经不让他吃,他就眼巴巴地看着。那可怜的样子真是惹人怜爱。   一顿饭吃完已经过了八点了,外头霓虹闪烁,依旧很热闹。   天空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漆黑的夜幕之下,细细碎碎的一小点,晶莹透亮。   圣诞节下雪很应景, 更添气氛。   很多商店门口摆着圣诞老人和圣诞树, 彩灯环绕,亮晶晶的。   路过一家玩具店,看到许多孩子在圣诞老人前拍照。   小晴天拍着小手说:“哥哥,我想和圣诞老人拍照。”   贺清时忙取出手机,“你站过去, 我给你拍。”   小晴天拉起霍初雪的手, “姐姐,我可以跟你照吗?”   霍初雪微微一笑,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可以啊!”   一大一小一起站到圣诞老人前,霍初雪弯下腰抱起晴天, 小家伙举着剪刀手,两人甜甜一笑。   贺清时举着手机,摁下快门。   他看着屏幕上方的人,霍初雪笑得很温柔, 母性光辉强大。而晴天窝在她怀里,笑得好开心。   晕暖的灯光溢出玻璃橱窗,打在她脸上,脸上的笑容真挚而纯粹。   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了以后。   他突然有些期待自己的小天使了。   晴天说得不错啊,他是很老了,必须抓紧时间了!   拍完,贺清时给霍初雪和兰姨看了看。   兰姨笑着说:“拍得真好看!”   霍初雪压低声音说:“回去把发给我。”   贺教授摊了摊手,一脸无辜,“我没有你微信。”   霍初雪自然地说:“等下加。”   贺清时:“好。”   霍初雪拉着小晴天走到了前面。贺教授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漆黑的眸子里顿时染上笑意。小晴天这个助攻成功让他加回了霍初雪的微信。以后一定要多给他买点玩具。   ——   送兰姨和小晴天回酒店。   本以为是哄哄孩子的玩笑话。可小家伙却当了真。   一到酒店门口,小家伙就紧紧拽住贺清时的大衣衣角,眼巴巴地看着他,“哥哥,我们去堆雪人吧。”   贺清时:“……”   兰姨一听当场就否决了,“这么晚了,我们该睡觉了。”   小晴天撅着小嘴,“不行,哥哥答应我吃完饭要带我堆雪人的。”   兰姨板起脸,“天这么冷,等下你感冒了,又要去医院打针针了。你不怕痛了?”   小晴天又走过去抓霍初雪的手,拼命摇,“姐姐,我想堆雪人,好不好嘛?我没有堆过,好想堆。”   好聪明的孩子,知道专挑心软的下手。他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霍初雪,她的心都被萌化了,哪里舍得拒绝他。   她看向兰姨,“我们就在外面玩一会儿。”   贺清时也说:“就玩一会儿,马上就带他回去的。”   拗不过两人,兰姨只好同意。   贺清时:“去后花园吧,那里人少。”   小晴天挥舞着小手,兴奋地大笑,“去堆雪人喽!去堆雪人喽……”   酒店的后花园铺了厚厚的一层积雪,脚踩下去吱吱吱发响。   几棵稀薄的老树,迎着风雪,光.裸的枝丫瑟缩摇曳。   几人找了块空地,撸起袖子就动手。   考虑到天气冷,孩子会受不住。两人带着晴天堆了个简单粗糙的小雪人,让他过过瘾。   小家伙无比兴奋,抓着雪往雪人上贴,一小捧一小捧不间断。   成品还算过得去,起码有人形。   霍初雪捡来枯枝和落叶,给雪人加上五官,有点丑,可哄晴天倒是够了。   小家伙拍着小手,奶声奶气地说:“等我长大以后我要堆一个超大超大的雪人。”   霍初雪埋下头问小胖孩:“有多大啊?”   “很大很大,比房子还大。”   她摸着孩子毛茸茸的小脑袋,笑着说:“那我们晴天可要多多吃饭,快快长大,才能堆超大超大的雪人。”   “我要叫很多人来和我一起堆超大超大的雪人。”小家伙掰手指头开始数:“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小宝宝。”   两人一时间没往细处想,一同狐疑道:“晴天,小宝宝是谁?”   小晴天悠悠道:“你和姐姐的小宝宝啊!”   贺清时:“……”   霍初雪:“……”   很好,一言不合又被三岁小孩催生了一把!   堆了雪人,晴天心满意足。兰姨不敢多滞留,很快就带他回去睡觉了。   雪簌簌下着,两人的衣服上沾了不少。   晴天和兰姨走后,周围的环境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特殊的日子,一旦远离喧哗和人声鼎沸,人的心便会快速冷却,陷入孤寂和落寞。   两人皆是如此。   他们也没立即就走,而是站在门廊下,一同看着皑皑白雪。   头顶一盏廊灯,晕暖的光束之下,雪花乱舞。   风呼呼啦啦地刮过来,涛声阵阵,枝叶婆娑。   贺清时靠着墙壁,从裤袋里摸出一根烟。   风大,打火机微弱的火苗一闪而逝,亮一下,灭一下。反复两次,那根烟竟也没被引燃。   他滑下打火机,火苗忽闪。眼看着就要灭了。突然一只手盖过去,弯成弧状,紧紧护住火苗。   贺清时一愣,抬头,听见霍初雪低声说:“快点。”   “谢谢。”   烟被引燃,青烟缭起,烟草味被风迅速铺散开,纠缠人鼻息。   贺清时就着滤嘴深吸一口,吐出烟圈儿,烟草味鼓进肺腔。   “我加你微信,把照片发给你。”   “好。”霍初雪从包里掏出手机。   扫码添加好友成功。贺清时把照片给她发了过去。   “给你发过去了。”贺清时说。   “嗯。”她轻轻应一声,紧紧盯着贺清时的头像,“还没换呢?”   “用习惯了,顺手,就没换它。”   她睨他一眼,嘴贱多说了一句:“只是顺手?”   “你想我说什么?”贺清时瞅着她,似笑非笑,语气轻快非常。   “没什么。”她赶紧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小雪,我什么心意你很清楚,这些年就没变过。”他紧紧盯着她的脸,目光灼灼。   顷刻间心湖被人注入一团气,泛起涟漪。   霍初雪紧紧盯着外面张扬飞舞的雪花,声音低低的,“我想起江暖了,每年的今天是她的忌日。”   贺清时夹着烟,手指弹了弹,烟灰抖落,融进雪里,寻觅不见。   “我也是。”他细细吸一口,吐出清淡的烟圈儿。   “恶人受到严惩,她早就该安息了。”风将他的声音吹散,变得模糊,难以辨析。   “我这半生,枷锁太重,束缚太多,从来没有为自己真正活过一次。前十年因为苏缈,后面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江暖。可归根结底,她们的离开并不是我的过错。”   十年大梦,他一直活在梦里,浑浑噩噩,了无生气。那十年,他一直都无法从苏缈的离去的既定事实中走出来。   直至遇到霍初雪。经年大梦,一朝梦醒,枯木逢春尤再发。他终于放下执念,打算和霍初雪好好走完余下的人生。   可惜天意弄人,他们还是被迫分开三年。   可能他们遇到的节点不对。她认识他时,他的心是不毛之地,黄沙滚滚,寸草不生。他的人是枯木,腐蚀锈顿。   她一点点靠近他,一点点复活他的心,用尽了耐心。她为他付出了太多,而他却没有为她做过什么。   既然她一直放不下心中执念,他就努力努力再努力,让她放下。   寒风凛冽,灌满男人裤腿。他背靠着白墙,身形瘦削。   “霍初雪,没能早点遇到你,我很抱歉。这一次,换我来爱你!” 第57章 第56棵树   元旦过后贺清时便入职梵于师大。霍初雪对此并没有太多想法。   反倒是傅凉微比较激动。每天下班回来都会在她耳边念叨贺教授长, 贺教授短的。她听得耳朵都生了茧。   据说贺清时在师大很受欢迎, 选他课的学生特别多,尤其是女生。一些女生专门去蹭他的课,节节课爆满,很多学生都要站着听课。即使是这样, 很多女生依旧乐此不疲,目的就是为了去一睹贺教授芳容。   此等热度倒是比当年在A大还要受人欢迎。   四十岁的老男人依旧这么受人欢迎。岁月似乎特别善待他,没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那张脸依然那么年轻, 那么帅气。很多小女生看到都会心怦怦跳。   想当初她第一次在岑岭见到他, 她也被惊艳到了。那种感觉就好像你不经意间闯入,撞破了一树花开。   四十岁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段位,褪去毛头小子的冲动和青涩,就像是一杯烈酒,久经岁月沉淀, 历久弥新, 由内而外显露出深醇的特质。   时间好像特别优待男人,而对女人分外吝啬。   她时常照镜子,看到眼尾淡淡的细纹;熬夜加班深感力不从心,再也不复过去的精力;开始学会养生,善待自己, 泡各种茶喝。   以上总总她都会觉得自己老了。   三十岁对于女人来说确实苛刻。不仅要承受父母亲戚催婚的压力,更要面对身体日渐式微的现状,还时不时要感受外界的冷暴力。   头一年霍初雪刚来梵于,霍广源和谢明柔夫妻俩还会催婚。明里暗里各种试探。到了这两年基本上提都不提一下。不论是对视频还是打电话, 夫妻俩对于这件事统一缄默不言。因为知道她没那心思。   都说年少时不要喜欢上太过优秀的人。不然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爱上他人。   其实贺清时并不优秀,这个男人古板生硬,钢铁直男,根本就不懂一点浪漫。可不知为何,她就是放不下他。遇到其他男性,总是会暗自拿他们跟贺清时比较。比较来比较去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他有诸多不好,可在她心里无人能敌。   ***   周五提早下班,霍初雪特意去超市买了一些食材,准备回家烧顿好吃的犒劳一下自己。   医院工作忙,她很少能抽出时间亲自下厨。平时上班基本上都在职工食堂解决,下班回到家也多数都依赖外卖。   傅凉微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偶尔兴致上来了就弄顿晚饭。平时也大多靠点外卖为生。   傅小姐是个很有口福的人。霍初雪的大餐刚上桌,她便到家了。   霍初雪听到开门声,忙从厨房里探出脑袋,响起嘹亮的声线,“微微,快洗手吃饭了!”   傅凉微往餐桌上一看,红红绿绿,有荤有素,馋虫顿时就被勾起来了,嗷嗷大叫:“小雪,我真是太爱你了,我正好饿了。”   霍初雪洗干净手,解下围裙,快步走出厨房,招呼道:“开饭!”   傅凉微勾唇一笑,当即决定:“这么好的气氛,我去开瓶红酒。”   话音一落便踩着拖鞋从房间里拿出一瓶红酒。   “这是我表哥之前送我的,一直放着没喝,今天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她把酒瓶往餐桌上一摆,霍初雪瞟了一眼,不禁莞尔,“微微,大几千的酒,咱俩这么喝是不是有点暴殄天物了?”   傅凉微倒是一点都不心疼,“反正是我表哥送的,我又没花钱。”   霍初雪:“……”   说得也是!   傅凉微给霍初雪倒满,笑着说:“今晚一醉方休。”   霍初雪被带起兴致,举杯,“不醉不休!”   菜没吃多少,酒倒是喝了不少。傅凉微微醺,双颊蒙上绯红,眼神迷离,   端着高脚酒杯直勾勾地笑,“小雪,好酒好菜,如此良辰美景,咱们是不是得说点体己话?”   霍初雪也有点醉了,挑眉一笑,“你想听什么?”   傅凉微:“当然是你和贺教授的故事啦!”   霍初雪:“……”   来梵于三年,和傅凉微一起住了三年,她从来没提过自己和贺清时那段过往。傅凉微也从未开口问过。两人都很有默契,即便隐隐知道些什么,也都保持沉默。   她初来梵于,心伤不已,备受打击。而傅凉微当时的情况也差不多。刚刚结束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两个姑娘相识于微末,互相打气,度过最艰难的一段时间。这期间谁都没有打探过对方的事情。过后更是没有。   霍初雪其实没打算瞒着她。只是从来没有涉及到这个问题,也就无从说起。既然今天她问了,她自然会毫无保留地告知于他。   说起她和贺清时那段过往,看似很短,其实也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   从头至尾,事无巨细说完,夜都深了。饭菜冰冷,杯子里的酒好像也都凝固了。   屋子里空荡,温热的气流充斥整个空间。霍初雪却觉得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渗透着冷意。   她摸了摸眼角,不知不觉中竟然流眼泪了。   “就是这样了。”说得太多,嗓子发哑,声音模糊,难以辨析。   “你就是因为你老师才跟他分开的?”傅凉微受到震撼,表情丰富。   “这是主要原因,当时的事情很多,一起交织到一块,我整个人都扛不住,险些崩溃。”霍初雪指了指心口,脸上显露出痛苦的神色,“这里过不去。”   知道真相后,其实她尝试过很多种方法去化解。可惜都无果。因为她始终无法跨越心里那道坎。它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道魔咒。   她和贺清时之间隔着重重魔障,她连推到这些魔障的勇气都没有。   傅凉微:“你就是思想负担太重,才会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你又不是小三,没有破坏他人家庭,何况你和他又是真心相爱。何必被现实束缚?”   道理她都懂,可就是做不到。她放不下心中执念。   执念太深,深入骨髓。午夜梦回她时常会梦到苏老师。老师看着自己,眼神无比哀怨。似乎她抢夺了她的一切。每每都会让她从噩梦中惊醒。   那种无力和绝望的感觉这三年无时无刻不在纠缠她。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她脖子,让她根本就不能透气。   放下又谈何容易?   那晚在停车场,贺清时说等她,等她真正放下心中执念。   她当时只觉得无力,大概永远都不会有那天。   傅凉微突然之间竟有些心疼她。天意弄人,迫于现实的人其实最可怜。很少有人能够真正摈弃一切。   她长叹一口气,“小雪,人这辈子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耽误?你如果一直放不下,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幸福。”   ——   霍初雪从未跟人提及这些。这些在她心里压得太久了,就像是一块巨石一直压在她胸口,时间愈久,压力愈大,压得她几乎都无法喘息。   如今说出来反而如释重负,整个人都舒坦了。   说好了不醉不休的,傅凉微到了最后直接睡着了。   霍初雪也是醉意明显,脑子晕得厉害。   谁说红酒不醉人的,她分明就是醉了。   夜阑人静,思绪万千,往往是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不论白天装得多么坚强刚硬。夜幕一旦降临,她便会退下伪装,显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傅凉微说了她和贺清时的那段过往,她竟然开始发疯地想他,想和他说话,想听他的声音。仿佛又回到了初来梵于的日子。   初来梵于,她时常失眠,一个人躺在床上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一整夜就只能勉强睡三.四个小时。而第二天又是繁重的工作。那段时间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噩梦。   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几乎是循着本能,就给贺清时拨了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对方立马就接了。低沉如水的男声,在清冷的夜色里直直流淌进耳里,“喂,小雪?”   一听到他的声音,霍初雪心慌意乱,立马就给挂了。   “啪”的一声,手机盖在桌面上,声响清脆。   心跳骤停,呼吸加重,她重重喘息,吐出浊气。   正心烦意乱之际,手机铃声大作,她顿时被吓了一大跳。   铃声嘹亮,一声盖过一声,不断压榨她的听觉神经。   铃声持续了数秒,最终停止。   手机屏幕尚且来不及变黑,电话又打了过来。屏幕不断闪烁,贺清时的名字一直在跳跃。   她不是故意不接,她其实很想接。可又怕接通后尴尬。一双手变得僵硬无比。   纠结了好一会儿,铃声就歇了。   没过多久,铃声又响起来。   反复三次,室内重归寂静。这下倒是过了好久都没打过来了。   霍初雪长舒一口气,坐在椅子上沉淀了一会儿。这下酒气倒是散了不少,脑子也清醒了。   起身去把傅凉微弄进卧室。她再出来去卫生间洗了个澡,洗去满身酒气。   她拿着一条干毛巾擦头发,发梢湿哒哒往下掉水。   夜色浓沉,落地窗外,灯火无比绚烂。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   头发擦到一半,门被人敲得砰砰砰乱响,“小雪……小雪快开门……”   来人的声音她很熟悉,是贺清时没错。   他怎么来了?   她心下一惊,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踩着拖鞋去开门。   拧下门把,门大开。贺清时霍然站在门外,一身睡衣,大汗淋漓,模样十分狼狈。   “贺……”   她来不及出声,就已经被人拥入怀里。   温热的怀抱紧紧包围她,她能够清晰地听到他厚重的呼吸和蓬勃跳动的心跳。   “还好你没事。”他气喘吁吁,箍紧她,如释重负。 第58章 第57棵树   门口的空间宽敞空荡, 穿堂风吹得格外顺溜。丝丝缕缕的寒意萦绕在心头。   周围静谧无声, 声控灯忽明忽暗。   男人的怀抱温热、厚实,让人无比安心。   他箍得紧,身体竟有轻微的发抖。   霍初雪知道贺清时肯定是误会了,以为她出了什么大事。才会这样着急忙慌大半夜跑过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 睡衣外面套了件羽绒服就直接跑来了。   她的那个电话确实也容易惹人误会。电话接通后也不说话,就这样僵持数秒,直接给挂掉了。不像是打错了。如果是打错了一般人都会开口解释一句再挂掉。如果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打错电话, 一般都是接电话的人主动挂掉。   不过一般人肯定做不到像贺清时这样大半夜赶来她家, 就是为了确认她安不安全。或许父母都做不到如此。该是多么关心她,在意她,一个人才能做到如此?   她的一颗心瞬间被填充得满满的,严丝合缝。   她总想硬起心肠,不想和他有过多的交集, 两人相安无事最好。可他每每就能让她破功。   大概这辈子她都绕不过这个男人了。   只有她在怀里, 感受到她真实的呼吸,贺清时的一颗心才落回去。没人知道他当时有多么担心和害怕,就怕她会出事。   同样的场景再现,记忆如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   她很快就想起自己也接过这样的电话, 就在去年的圣诞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贺清时终于松开她。   额角的汗水还没干,模样依旧狼狈。   只见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你没事就好, 我回去了。”   甚至都不问一句个中缘由。   “是你对不对?”转身那瞬,身后响起霍初雪清淡的嗓音。   “什么?”他过身来,面露不解。   “去年的圣诞节,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点,我接过一个陌生电话。我接通后,对面没人说话,全部都是杂音。后面我再打过去,一直没人接。”她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是你对不对?你当时怎么了?”   “不是我。”他避开她的视线。   “你当时怎么了?”她口吻严肃,固执地看着她。   “你真的误会了。”贺清时扶额,不敢看他。   “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当时怎么了?”   她这么聪明,一猜就猜到了。他之所以会如此焦急,马不停蹄赶过来,就是害怕她在家出了什么意外。因为同样的电话他也给她打过。   “阑尾炎,手术后给你打的电话。”他终于承认,补充:“借护士的手机。”   术后,麻药慢慢不起作用,刀口疼得厉害。人在疼痛的时候,意志力最为脆弱。那个时候他发疯地想霍初雪。特别想听听她的声音。   “矫情!”她冷冷淡淡地说:“我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才不会像你这么矫情。”   贺清时:“……”   “你怎么会有我的号码?”她一去梵于就更换了号码。   “我……”他眼神躲避,“我有我的渠道拿到你的号码。”   “什么渠道?”   “不方便说。”   她看在眼里,心里顿时就全部明白了。   “不想知道我刚才为什么给你打电话么?”她双手抱臂,勾了勾唇。   “你说。”   “想你了。”她踮起脚尖,揽住他脖子,毫不犹豫地吻住他。   ——   两唇相贴,贺清时有一瞬的凝滞。但转瞬即逝。   唇齿间温热柔软的触感快速蔓延开,他紧紧搂住她腰,兴奋地回应她。   他的眼神很亮,像一簇燃烧的火焰。   这个吻很激烈,两人都像是在放纵。   霍初雪攀着他硬实的脊背,嗓子嘶哑,“去屋里?”   贺清时紧紧扣住她脑袋,五指没入发间,顿时僵住。   “小雪,一旦我进了这扇门,你可就没退路了,想清楚了?”   她细细地吻他,很温柔,“嗯。”   命里该就遇到这么一个人,他惊艳了时光,让你接下去的人生变得不一样。   可惜命运和你开了个玩笑,你逃离过。   然而兜兜转转,还是绕不过去。   ——   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一切的感官都变得格外敏感。   贺清时单手撑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她,最后一遍验证:“想好了?”   霍初雪抿嘴失笑,“我怎么觉得你这么婆婆妈妈的?”   贺清时:“……”   他狡黠一笑,对着她耳边吹气,气息暧昧,“别叫得太大声,隔壁有人。”   霍初雪:“……”   她怎么觉得贺清时现在越来越坏了?   贺清时有些迫不及待,几乎没有任何铺垫,直切主题。   异物撞入,陌生又熟悉,她眉头微皱,忍不住缩了缩脚指头。   “疼吗?”他轻轻地吻她,嗓音变得越发嘶哑低迷,却足够蛊惑人心。   他在这种事上历来温柔,很会照顾她的感受。将君子温柔斯文的气质完美带到了床上。   可这次却很急促,近乎粗.暴,全然无温柔可言。   随着节奏的加快,视觉被撕裂,视线一片空白。思绪也像浸了水的海绵,一点一点往下沉。   思绪被撞飞,难以拼凑,她慢慢不会思考。唯一的感受就是满足,从身体到心里,从外到里,由内而外,无不满足。   到了后面她终于意识到之前贺清时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又快又重,每一记都格外沉重,直接撞击到她心里。   身体的刺激和愉悦让她很想扯着嗓子放声大叫。可她不能。傅凉微还睡在隔壁。   她死死咬住下唇。一双手死死拽住床单,因为用力,手指微微泛白。   心房骤然坍塌,缺了一角。可又很快被填补满了。   视线变得模糊,白茫茫一片,蒙着水汽。   心里百味杂陈,不是难过,却突然很想哭。大概是情绪波动太大,想要肆意宣泄一番,嚎啕大哭一场。   眼泪悄然无声滑落,贺清时的指尖沾到,心头一紧。   “怎么哭了?”他眼里飘过几丝慌乱。   “对不起……”她哽咽道。   两人这缺失的三年,根源在她。是她一直放不下心中执念。   “傻瓜!”他吻掉她的泪水,动作渐渐放得很轻柔。   ——   暖气太足,霍初雪是被热醒的。满身酸疼,绵软无力。   后背密密麻麻爬上一层细汗,身上的睡衣也被印得潮潮的。   她被贺清时抱在怀里,她一动,他立马就醒了。   “怎么了?”刚醒,嗓音透着一股子慵懒和倦怠。   “我渴。”   “我去给你倒水。”   “嗯。”霍初雪实在太累,手指头都不愿动一下。   他翻身而起,给她接了杯温水进来。   她靠在床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   “要洗澡吗?”   “不愿动,你帮我拿套睡衣过来,我换一下。”   “在哪儿?”   “最左边的衣柜。”   他取了睡衣,她倒也不回避,当着他面就脱了。   室内光线朦胧,光打在她身上,好几条青紫痕迹。   战况激烈,下手难免不知轻重。   换完睡衣,两人重新躺到床上。   贺清时紧挨着霍初雪,不敢动弹。好在她也安分,没乱动。不然他又该控制不住自己了。   男人压抑得太久,一时得到宣泄,就像开了阀门的洪水,收都收不住。后劲太足,他怕伤到她。   凌晨三点,夜深人静。   霍初雪这会子倒是不困了,困意褪去,意识格外清明。   贺清时抓着她的手把玩,手背上一点细肉,他反复捏。就跟小孩得到心仪的玩具,爱不释手。   “继续睡吧。”他玩了一会儿,拍了拍她手背。   “不困。”她对他说:“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好。”   他们之间确实缺少一场促膝长谈,最好是能够交心的那种。   长久以来,他们很少谈心,尤其是涉及到苏缈的问题。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详细谈及过苏缈。不然两人也不可能一点敏感度都没有,不知道苏缈就是她一直经常的老师。   谈心不多,就不能把自己的全部想法告知给对方。知之不多,自然不能很好理解对方的想法和感受。   这三年他反思了很多,认为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很多时候,有些事情讲开就好了。可他们就是讲不开。   贺清时搂着霍初雪,她听见他低沉缓慢的声音,娓娓道来:“从你知道真相那刻我就一直试图和你好好谈谈,可你总是那么抗拒,甚至不惜逃到梵于。很多想法我都没有机会告诉你。”   “最初那会儿我和你一样无助焦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敢面对苏缈,更不敢面对你。我的震慑程度不亚于你,很愧疚,也很担心你。想得越多就越是彷徨迷茫,不知所措。那段期间我备受煎熬,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   “直到有一天我在一本杂志上偶然间看到周将的一首小诗。”   “《沙漠》?”她福临心至反问。   “这里荒芜寸草不生,   后来你来这走了一遭,   奇迹般万物生长,   这里是我的心。”并循着记忆读出来。   “就是这首诗。”贺清时细细地告诉她:“读到这首诗,我几乎是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一切都放下了,只想和你好好在一起。我跑去找你,想和你好好谈谈。可惜那个时候你已经离开了青陵。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跑去医院找你,乔小姐告诉我的。你竟然那么狠心,不跟我道别就走了。”   听到这里,霍初雪沉默了。离开青陵是一瞬的决定,买了票就离开了,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方茹接到她在火车上的电话时,杀了她的心都有。   她低低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只能离开。”   “你走以后,我就等你。我想总有你会想通,然后回来。可我等啊等,一直等了三年,你都没回来。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这么干等下去,所以我从A大离职,来了梵于,打算把你抓回去。”   “小雪,这段感情我问心无愧。我和你在一起时,早就放下苏缈,摆脱执念,没有愧疚,更没有三心二意,全心全意地爱你。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如果让我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你,然后和你在一起。”   “前半生我的世界只有苏缈,后半生我的世界只有你。” 第59章 第58棵树   天光大亮, 阳光越过窗帘, 明晃晃地投在地板上,一室明亮。   霍初雪蜷缩了下脚指头,醒了。   咋一醒来,脑袋有些晕。   她坐在床上沉淀了好一会儿。   放纵过度的后果就是全身酸疼, 绵软无力,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   拔掉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瞟了一眼屏幕, 已经十二点过后了。还好轮休, 不然早就误事了。   昨晚经过一场交心的谈话,两人又纵情做了一次。比第一次还要销魂蚀骨,足够让人刻骨铭心。   四十岁的老男人体力不减当年,精力旺盛,她都有些招架不住。   这次睡过去再醒来就已经中午了。   肚子咕噜咕噜唱空城计, 饿得厉害。   跳下床, 拉开窗帘,满城素白。皑皑白雪,阳光分外明媚。   大晴天,天朗气清。这么好的天气,一觉睡到大中午, 简直不能更惬意了。   踩着拖鞋走出房间,闻到了阵阵馨香。厨房里翻炒声不断,滋滋作响。   她倚靠厨房门,静静地看着贺清时炒菜。   贺清时围着围裙, 动作娴熟。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龙虾香。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霍然转身,冲她柔和一笑,“快去洗漱,马上就开饭了。”   “你没上班啊?”   “今天周六,你忘了?”   霍初雪:“……”   忙得团团转,她确实忘了。难怪贺清时有时间在家里烧饭。   这个场景她其实并不陌生。过去贺清时也为她下过厨。可熟悉的场景时隔三年再现,一时间她竟然很想哭。   情绪涌上心头,来得突然。心里骤然很空,很感动,就想落泪。女人是感性的生物,任何一点细枝末节都能触碰到她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   她踏进去,从身后抱住他,脸颊贴在他宽阔硬实的脊背上,没由来觉得安心。   执念纠缠了她那么久,突然放下,豁然开朗,一切都变得这么美好。   贺清时不禁失笑,“小雪,你这样我不好炒菜。”   “让我抱五分钟。”她低低地说。   “好。”他索性关了火,转了个身,将她揽进怀里。   双眸剪水,漆黑灵动,蒙着大雾。   他一念心动,喉咙一紧,捧起她脸,唇贴上去。   “唔……”霍初雪偏头避开,“没刷牙……”   他咧嘴一笑,嗓音低迷,“不怕,我不嫌弃你。”   霍初雪:“……”   他细细地吻她,很温柔,眼睛明亮,蓄着一团火焰。   原地亲了一会儿,他不太满足,拖住她臀,抱她坐上厨台。   这个姿势更便于他干坏事。手悄悄探进衣摆……   男人指尖微凉,还沾了些凉水。划过她皮肤,惹得她全身颤栗。   也就这样温存了一小会儿,贺清时松开她。拉下她衣摆,“去洗漱吧。”   霍初雪被他亲得晕头转向,脸颊通红。   简单的三菜一汤,都是一些家常菜。贺清时的手艺是真练出来了,几个菜味道都很不错。尤其是那道焗油虾,深得霍初雪的喜爱。   霍初雪:“微微呢?”   “不知道。”贺清时耸耸肩,“我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家了。”   她赶紧去拿手机。微信里傅凉微给她发了条消息。   傅凉微:「给你们腾场地,我回父母家了。」   霍初雪:“……”   “微微回她父母家了。”   贺清时点点头,“小雪,你搬到我那里去吧,你这里我不方便。”   霍初雪想想也是。毕竟和傅凉微住在一起,很不方便。   “行,我明天收拾一下就搬过去。”   她难得这么好说话。贺清时颇有些意外。这也代表她确实是放下了。   贺清时在梓树花苑租了套两室一厅,都是精装修,拎包入住即可。霍初雪却是一次都没去过。   吃过晚饭,贺清时就拖着她去他家参观。   说是参观其实就是变相地换场地温存。   霍初雪发现贺清时现在特别粘人,一刻都不想放开她。而且比过去简单粗暴多了,一言不合就亲她,把她往床上带。   不过倒也没做什么,只是腻歪在一起。   为此贺教授的解释是:空虚寂寞了太久,如今都要一起补回来。   ***   霍初雪和同事调了个班搬家。贺清时早早就到家里帮她。   搬去贺清时家,傅凉微喜闻乐见。   她住了两年,各种东西一大堆。贺清时找了搬家公司过来。   收拾行李,霍初雪意外地在衣柜的缝隙里发现了一个文件袋。这只文件袋她过去从来没有注意过。   她有些诧异,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找来撑衣竿挑出来。打开,里面装了厚厚的一沓纸,各种复印件。其中还有一本房产证。   她轻轻掀开扉页,户主一栏霍然写着贺清时的名字。   原来她住的这套房子并不是傅凉微的,而是贺清时的。   一时间所有的细节都串起来了。之前有隐隐有预感,如今看到这本房产证倒也不会太过意外。   到梵于第一年,她一直都是租房子住。她跟房东签了一年合同,到时间后想续签。可房东却把房子给卖了。无奈之下,她只能在网上重新找房子。   看了很多都不满意。最后看到傅凉微挂在网上的招聘信息,求合租。本来也不想跟人合租,可当时情况紧急,她没有落脚的地方。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联系傅凉微看房。没想到两姑娘一见如故,特别合拍。一住就是两年。   如今看来一切都是贺清时安排的,他和傅凉微一早就认识。   其实她一早就开始怀疑傅凉微了。他们重逢那日,在停车场碰到傅凉微,贺清时特意感谢她。她当时就留了心眼。   后面她敏锐地注意到好友每次都能未卜先知,知道贺清时会什么时候出现。而且话里话外全部都在替他说好话。   她和贺清时分开三年,他从未问过她这三年的情况,因为他对她的情况非常熟悉。   她大胆地猜想,圣诞节前段时间她重感冒,他其实一早就已经知道了。直奔公寓,直接带她去了医院。   这个男人在她身后默默地替她安排了一切。不可为不用心。   原来这几年她一直都活在他的庇护之下。而他隐藏得好,她竟然一无所知。   之前她就有所警觉,觉得贺清时和傅凉微这两人是认识的。可没有证据,她也只能当做不知道。如今这本房产证很好地验证了她的猜想。   看到这本房产证,一时间五味杂陈。这个男人竟然为她做了这么多。   梵于的房价比不得青陵,可一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少说也得八.九十万。可这人说买就买了。   他了解贺清时,这件事他是打算一直瞒着她的。最起码短期内他是肯定不会告诉她的。   “小雪,你收拾好了吗?”贺清时的声音自门外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   霍初雪赶紧把房产证塞进文件袋,随便往抽屉里一放。   她朗声回答:“差不多了。”   ——   东西虽多,找了搬家公司,两人倒也省心。   东西全部搬到贺清时家,他便开始替她收拾起来。一样一样分门别类,一一摆放整齐。   他们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可却没有同居过。这无疑是一大实质性的进展。两人都有些兴奋。尤其是贺清时。   忙前忙后,兴奋地像个孩子。   所有的摆设都按照霍初雪的喜好来。   收拾完她的行李。   衣柜里两人的衣服挂在一起,他的西装旁是她的大衣。   看着它们,贺清时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得偿所愿,是人都会很开心。   贺清时对霍初雪说:“等你休息咱们去趟宜家,再添置一些东西。”   霍初雪环顾一圈,“该有的都有了,差不多了。”   贺教授的目光落在卧室的那张床上,笑得暧.昧,“床得换一张,这张太小了,影响我发挥。”   霍初雪:“……”   这人真是越来越坏了!   心里感动,当天晚上霍初雪格外热情。从客厅沙发开始,卫生间,最后辗转到卧室。她就像是一只勾人魂魄的妖精紧紧缠着贺清时。   而他在她的热情“款待”之下,更是卖力,不断耕耘。动作有多粗重,吻就有多温柔。汗水从他额角滑落,砸在她脸上,滚烫发热,她只觉得圆满。   贺清时说的是实话,床太小,腾不开手脚,他很受限制。最是难舍难分之际,他不愿受制于床,索性舍弃了床,转移战场,直接在地板上。   地板上铺了毛毯,一点都不冷。而且宽敞,任何姿势都信手拈来。   夜幕沉沉,外头的灯火璀璨夺目。   灯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溢进来,窥见这一室旖旎。   撞击沉重,贺清时的声音越发嘶哑,被撞碎,变得模糊。拼凑整齐合成一句简单的话——   “我爱你。” 第60章 尾声   同居的生活简单而不失温馨。一转眼就到了年底。农历新年逼近, 霍广源和谢明柔一天一个电话催霍初雪回去过年。   她已经整整三年没回家了, 这次自然是要回去的。   这次回青陵的目的很明确,领证结婚。两人的年纪都到了,再也没理由继续拖着了。   霍初雪有些时候会觉得奇怪,执念纠缠她三年, 她和贺清时分开这么多个日夜。为什么他来梵于不过两个月,她就成功说服自己放下了?   其实就是某个瞬间就想通了,豁然顿悟, 很快就放下了。人的执念源自偏执, 放下始于幡然醒悟。不论是执念的产生还是放下几乎都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有些人放下的瞬间前期需要漫长的铺垫。   2月4日除夕,两人打算提前半个月回去,在年前把证领了。至于婚礼可以延后,放在五一,十一举办都可以。   回去之前霍初雪和谢明柔通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妈妈, 我这次要带个人回去。”   谢明柔似乎并不意外, 淡然一笑,说:“带回来吧,你爸爸不会再反对了。你嫁给谁都不重要,我和你爸爸只希望你能幸福。”   这三年不仅磨平了霍初雪的棱角,也让霍广源夫妇想通了很多。既然除了贺清时, 没人能够入得了女儿的眼。与其让女儿这样孤独终老,倒不如放手由着她去折腾。做父母的无非就是希望女儿幸福。   霍初雪喉咙一紧,胸腔堵得厉害,哽咽道:“谢谢妈妈。”   谢明柔:“傻孩子, 早点回家!”   ——   回去那天,傅凉微去机场送两人。   中午十二点的飞机,时间尚早。三人在机场的星巴克坐了坐。   傅凉微以为霍初雪一直被瞒在鼓里,打算偷偷和她坦白。趁着贺清时去洗手间的空挡,她主动对霍初雪说:“小雪,有件事我一直都没告诉你,如今时机成熟了,我必须要跟你说。”   霍初雪心里跟明镜一样敞亮,她很清楚傅凉微要告诉自己什么。不过依旧揣着明白装糊涂。   只见她低头呡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气定神闲地问:“什么事啊?”   傅凉微探身小声地说:“其实贺清时是我表哥,他外婆和我外婆是亲姐妹。咱们一直住的这套房子也是他买的。这两年是他让我看着你的。”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霍初雪的反应。谁知这人无比淡定,脸上不见任何惊讶的神色。   心理素质这么好,这么淡定啊?   霍初雪微微垂着脑袋,长发自然掉落,有几缕擦过脸颊,痒痒的。   她搅着杯子里浓郁的咖啡,醇香扑鼻。静静地听完,方缓缓抬头,“微微,我已经知道了。”   傅凉微:“……”   “什么?!”傅凉微惊叫出声,一脸的难以置信,“你已经知道了?什么时候?!”   “就在我搬家那天,我无意中翻出了房产证。”   傅凉微:“……”   “好啊霍初雪!你早就知道了还装作不知情,害我每天都在愧疚,瞒了你这么久。”傅凉微嗷嗷大叫,愤懑不平。   “我就是要看看你和贺清时谁会主动告诉我。”   傅凉微:“……”   “肯定是我,我表哥那个闷葫芦,哪怕私下为你做得再多,他也不会告诉你的。”   “还有什么?”   “多了去了,你自己慢慢去感受吧。”终于把想说的说出来了,傅凉微如释重负,顿时整个人都轻松了。   她看着霍初雪,轻声细语,“贺清时的前妻我很多年前见过一面,是个很温婉贤淑的女人。第一次见到你,我觉得你并不适合他。”   她弯唇轻笑,“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哪里吗?”   霍初雪微微抬眸,“难道不是看房那天?”   “当然不是!”傅凉微猛地摇头,慢悠悠吐出话来:“小晴天满月那天,我见过你。”   霍初雪:“……”   “怎么可能!”霍初雪不敢相信,“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都是陌生的客人,你哪里都能认得全。”   “我当时并没有和他在一起。”   “我知道啊,可你们看彼此的眼神都不单纯。”   霍初雪:“……”   “所以,兰姨前不久来梵于参加婚礼是……”电光石火之间她想到了这茬。   傅凉微:“没错,是我堂姐结婚。”   难怪兰姨来梵于那几天她一直见不到傅凉微。一切都有了解释。   傅凉微慵懒地坐着,一只手放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手机后盖,有些许发热。   她娓娓道来,姿态无比放松,“我当时见到你,你很年轻,很漂亮,张扬热烈,甚至有些闹腾。而我表哥他喜静,低调,古板生硬,可以说非常无趣。你们一点都不合适。后面经过接触我才发现,你才是最适合他的那个人。因为你们都是同一类人。”   “哪种人?”   “枷锁太重,不能随心所欲。可一旦认定一个人,就绝不回头,甘愿付出,哪怕看不到结果。”傅凉微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微笑,“无论如何,你要幸福!”   ***   三年没回来,一走出机场,满城肃杀凛冽的妖风直逼而来。   天阴郁得厉害,乌云压顶。远处高楼大厦化作一帧漂浮不定的剪影,微微浮现在城市上方。   云层一动,似乎整座城市都会跟着漂移。   一切依旧那么熟悉,全然没有陌生感,一直都是记忆里的模样。   两人最先去见了霍广源和谢明柔。   见到贺清时,霍大厨不见得多热络,倒也没有冷眼相待,故意刁难。   一家人在一起吃了顿晚饭,温馨自然。   一切都很顺利,霍广源和谢明柔不做任何反对。   领证的日子没刻意挑,找了个工作日,民政局有人给盖章就行。   两人对于这些都比较随意,不讲究迷信,非得挑个黄道吉日。   当天领证的人并不多,流程也快,一下子就拿到了红本本。   走出民政局,天空中飘起了细小的雪花,洋洋洒洒,如柳絮飞扬。   这是青陵2019年的第一场雪。   初雪,最是惹人兴奋。   霍初雪伸手去接,那些小东西落入她手心,一下子就化作晶莹的雪水,寻觅不见。   两人相视一笑。   贺清时撑开伞,将她揽入怀里,“走吧贺太太,带你去个地方。”   霍初雪紧挨着他,好奇道:“去哪儿?”   他神秘一笑,抿嘴说:“一个好地方。”   霍初雪:“……”   ——   霍初雪心里充满了好奇,不知道贺清时口中的“好地方”究竟是哪里。   只见车子七拐八拐出了市区,上了高架,最终进入了堰山区。   车道上车流越来越稀疏,两侧空荡荡的的行道树徐徐略过。   原来贺清时口中的“好地方”便是他在堰山的别墅。   家里长时间没住人,早就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空气里尘土味儿和潮味儿明显非常。   置身其中,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曾经在这栋房子里,他们有过最炙热的温存,有过温馨和甜蜜,也有过歇斯底里的对峙。   如今看到屋子里熟悉的陈设,她不由觉得恍惚。   纵然岁月无情,它带走了很多东西,悄无声息。可有些人,兜兜转转一圈,依旧会回到原地。   贺清时的后院已经没了那些花花草草,光秃秃的,冷清空荡。寒风蛮横地从两人之间穿过,吹乱头发,衣角簌簌浮动。   没人照顾,他去梵于之前就已经把那些花花草草给处理掉了。如今只剩下一个萧条荒芜的院子。   后院的正中央远远立着一棵不知名的树木。那树枝干很细,都没有她手腕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就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佝偻着身体。   枝丫光.裸,零星的一两片枯黄的叶子迎着寒风,瑟缩发抖。   霍初雪慢慢走近,拈起那叶片看了看,发现竟然是枇杷树。   这棵枇杷树比贺清时岑岭别墅的那棵要小很多,很明显不是同一棵。   “这是?”霍初雪看着它,几乎一瞬就猜到了。顿时只觉得无比震撼。   当时闹得那么凶,她砸了那盆枇杷幼苗。一地狼藉,它们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满目疮痍。   三年过去,它们竟然活了!   傅凉微一点都没说错,这个男人背着她,在她身后默默做了很多事情。有些他会亲口告诉他,而有些他却打算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   贺清时站在他身侧,身姿挺拔,“你猜得没错,是那盆枇杷幼苗。你把它们摔了,我捡回它们,种下。三棵只存活了一棵泽。”   他低沉的嗓音被寒冬送进她耳中,清晰异常,“我这半生,前十年守着一棵枇杷树,浑浑噩噩,不可终日。后三年守着另一棵枇杷树,满怀期待和希望。早春于我而言不过就是一棵树而已泽。”   岑岭别墅的那棵枇杷树,早在三年前当地政府开发规划就已经被砍了。那是贺清时的前十年。伴随着隆隆的伐木声,挫骨扬灰,化为尘泥,终究只能成为过去。   而当他遇到霍初雪,枯木逢春,她在他心里又长出了另一棵枇杷树。这是贺清时的后半生,哪怕历经风雪,饱受严寒。早春一到,它依旧可以破芽抽绿,满树青葱泽。   “是宿命,终要相遇,也甘愿付出。这便是早春的树。”【注】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