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太离家出走》 作者:因酱 文案: 强扭的瓜不甜,许果偏就扭了。 读书的时候赖着他给自己补习,长大以后逼着他跟自己在一起。 终于有一天,她良心发现,要还他自由。 分手以后,沈星柏再次出现在面前,来者不善。 “许果,你知道心被掏空的感觉吗?” -小剧场(一) 那天,沈星柏回到空荡荡的家中,确认了被甩的事实,面色阴沉地把分手信撕了个稀巴烂,打开她的头像留言,声音却温柔得快化了:“果果,可不可以回个电话?” -小剧场(二) 为了找回老婆,娇生惯养的沈少爷,生平第一次坐了过夜的绿皮火车,在牛车上慢慢颠簸过蜿蜒的山路,完全没有脾气。 “没关系,没关系……” “欠她的,欠她的……” 排雷: 1.女主弱,只吃爽文的务必不要看,本文会让你蛋碎:) 2.没有白月光,没有强行误会,一切事出有因,后文自有解释。 3.如果你可以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大部分人都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挣扎,那么欢迎你一起来享受这块温暖的小甜饼。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主角:许果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出走   这是许果来白水村的第九天。   放学的铃声响起,一群孩子嬉闹着奔出教室,她合起讲台上的课本,掸一掸灰尘。低头间,一只黑黑瘦瘦的小手伸到面前,伴随着清脆的声音:“许老师,你饿不饿?”   小小的手掌心摊开,里面躺着一颗略微干瘪的大青枣。   许果抬头,朝着那小女孩笑一笑:“老师不饿,你吃吧。”   昨天晚上,也是这孩子。   许果独自住在村里祠堂旁边的小瓦房,很多天了,她每晚都被呼啸的山风吓得睡不着觉。昨天夜里,这孩子抱着枕头敲门溜了进来,说要陪许老师说说话。   小孩子的身体,真是温暖,钻进被窝里热烘烘的,像添了个小火炉似的。   “你叫……叫什么名字?”不是许果记性差,实在是这里的人给女孩子起名太不走心:春花、兰花、桂花……她是什么花?   对方丝毫没有介意,亲亲热热地把许果冰凉的脚捂在怀里:“老师,我叫二花。”   二花在床头点了根蜡烛,黯淡的烛光在夜里摇曳着,莫名叫人安心,许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久违地睡了个囫囵觉,天光大亮才醒。   校长在教室外见了她,都要高兴地道:“许老师,今天气色好多了。”   总归不像前两天那样,眼圈青黑,面色苍白。许果下巴尖,黑眼珠又大又圆,一憔悴就显得人楚楚可怜。   多难为情,她长这么大了,一个人睡觉还是会怕黑。这个毛病本该好转了的,从前她也会害怕,沈星柏在她的床头装了一盏小夜灯,只要她一坐起来,那盏灯就会自己点亮,发出柔和的光线。   许果走得太仓促,这盏灯,她没有带上。   来支教的决定是临时做的。学校里的公益社团满学院发传单,发了一个星期都没人报名。也是,这白水村交通闭塞,与世隔绝,地图上查无此村,是真正的贫困乡,谁也不愿意来。   但她走在去食堂的路上见着了,就要了一张表格填了信息。   这算是逃跑吗?毕竟,今年三月的博士考试没有通过,沈星柏叫她十月份还要再考。在读书这件事上,沈星柏从来没有动摇过,他督促着她考了大学,一鼓作气读了研,往下接着读博似乎已经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许果却不愿意读博,三月的考试是她故意考砸的。考上了博士,她就要出国再读三年的书,又要多过三年聚少离多的日子。读书很辛苦,异地恋也辛苦,这样的生活,她不想再继续了。   沈星柏为什么一定坚持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呢,他心中就没有不舍吗?许果的心里也许早有答案,只是一直不去面对,电话里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不可以不要出国了?我只想早点跟你天天在一起。”   沈星柏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后来他说:“这样好吗?等你读完博士,我们就结婚。”   明明是对方主动提到结婚,许果该高兴才对。这么多年,他总算意识到要给她一个结果,可是,为什么就开心不起来呢?   因为,从他的声音里,她听不出任何期待,也感受不到他是否对自己有不舍。   大概,在经历了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的异地之后,还要坚持再送她出国读书,是真的不想跟她在一起吧。   她不能怪他,这男朋友原本就是抢来的。冷静下来后她从柜子里翻出了那本藏了好久的笔记。   扉页抄录着一首歌的歌词,那样好看、遒劲的笔画,是沈星柏的字迹。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想遗忘,又忍不住回想。”   这一句在那首歌里并没有被循环播放,却被他反复写了好几遍,笔锋穿透了纸张,浸透到下一页去。   这首歌的歌名是《白月光》。   他心里住着另一个人,这么多年来仍然恋恋不忘。   许果想明白以后,就在想着离开了。支教的申请很快通过,她没有等到沈星柏从纪城回来,就留下一封信,坐上了远行的火车。   信写得很平淡,感谢他这些年的照顾,祝他未来幸福。钥匙留在旁边,许果想了想,把那只强行让他买给自己的戒指也取了下来,一并搁在桌上。   许果心里没有恨,还他自由,放过他,也算是放过自己。从高中到现在满打满算,她起码耽误了沈星柏七年,一个人能有几个风华正茂的七年呢?沈星柏才是那个可怜的人。   她是怀着一种平静的心情走的。世界很小,但愿今后如果还有机会碰到,她还可以带着释然向他问声好。   “许老师,今晚去我家吃吧?”走在回家的路上,二花问。   “不了。”许果摇摇头。   二花略略失望,又补充着说:“这回不杀鸡了,咱们就吃葱油烙饼。”   许果和颜悦色地摸摸她的脑袋,又摇头。   学校没有食堂,许果的吃饭问题被校长交给了她的学生们,每家轮流带着老师吃饭。   第一次去学生家吃饭,就是二花家,拦不住她年迈的外婆宰了家里下蛋的老母鸡。之后,许果再没去学生家吃过。   她自己收拾了屋子旁边的厨房。这里人做饭还是在用原始的柴火,熏黑了几回脸后,她也能磕磕绊绊地把饭做熟,不至于饿死。   许果在路口跟二花道了别,回了自己的屋,放下书本。   屋子西晒,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洒在陈旧的木桌上,空气中的微粒在光束中清晰可见。她偏头看着,把手放上去,轻轻抹了一抹,翻转过来瞧掌心。   掌心干干净净,不见一点尘埃,似乎是有人来过她的屋子,替她收拾过桌面。许果侧头,座椅也有挪动过痕迹。   她再环顾四周,才在门后瞧见了一只黄澄澄的南瓜和一小捆柴,困惑也随之转为释然。   村长总担心她吃不好,隔三岔五就会送点吃食过来。她弯腰抱起柴火,拎着南瓜蒂转了一圈,隐隐松了口气,该做晚饭了。   家家户户也都生起了炉灶,她走到院子里,只消随意眺望一眼,就可以看见阵阵炊烟从远方飘起,向天空蔓延。   许果一个人吃得很简单,锅里烧开了水,随便放点什么下去,加些盐弄熟,就是一餐。   灶火燃了又熄,南瓜煮得绵密,被她小心地盛出来,搁在灶台上放凉。许果放下锅铲,忽然听到院子外涌来了一阵笑闹声。   她走出厨房,看见一群孩子,里面也有她的几个学生,推着搡着从她屋前跑了过去。   “二花!”许果叫了一声,人群最后的小姑娘扭头“哎”了一声,折返回来。   “许老师!”二花脑门上寒涔涔的,朝她咧着嘴笑。   许果掏出兜里的纸巾帮孩子擦汗:“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跑什么?”   她没有注意到因为自己的这个动作,二花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痴痴呆呆地仰头看着她。   “村长家来了几个城里人,大伙儿都想去看看。”二花说。   “城里人?”许果眨了一下眼睛,仅此而已?   是啊,在这个小村庄里,一点点外来的讯息都会变成新闻。   她第一天进村里来,可不也被当作稀奇动物,让全村人都围观了一遍。   二花憨憨地对她笑:“他们说,其中有个人,比许老师还要好看。我不相信,所以要去看看,怎么会有比许老师还美的人呢?”   许果愣了一愣,摇着头说:“老师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起码,在读书的时候,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她。   “那咱们一起去看看。”孩子不由分说,就拉起了她的手带着走了。   许果被一路拽着,跌跌撞撞跑到村长家门前的石板路上,院子外已聚集了一帮人,好奇地朝里面眺望着。   院门紧闭,围墙很高,几个孩子轮流叠罗汉去看,被里面的人呵斥着退下来,讪讪地走到一边,你一言我一语。   “他是外国人吗?长得这么白,还这么高。”   “那颗痣是画上去的吗?”   “嘻,哪有人会故意在脸上画颗痣?”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痣也能长得这么好看的!”   孩子童言无忌,不知所谓。许果却听在了耳里,脑海中的某根神经不经意被挑起,她把目光投向那群孩子。   他们注意到这目光,也转过头来,看到她,纷纷站直:“许老师好!”   许果不知怎么会感到心惊肉跳,忙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   “你们看吧,老师先回去吃饭了。”她对二花表示着告辞,转身就要走。   已经来不及,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从里面走出几个人来。二花把她轻轻一拉,小声叫她:“老师看呀。”   许果躲闪之间一抬头,就看见了。   那个男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极其耀眼的存在,更不消说是在这样闭塞的白水村。黄昏的光线已经让人视线变得模糊,但他的脸太通透无瑕,眼角下的那颗泪痣依然清晰可见。   即使心里早有预感,发现真的是他,许果还是吃了一惊。   沈星柏,他怎么会来? 第2章 出走   目光都焦聚在他的身上,人群寂静无声。这样的场景真是熟悉,许果恍惚想起,上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只要沈星柏一出现……   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的女生,刚才还在有说有笑的,也会立刻噤声,手脚不自然起来。他长得是好看,而且是那种充满距离感的好看,仿佛走在云端的人一般。他是影后的儿子,被记者用放大加粗黑体字形容“完全复刻了母亲的美貌”,那几年里,常常会有外校的女生想方设法混进来,远远看他几眼。   而现在,这群乡下孩子,纷纷都变成了当年那群情窦初开的高中女生。他们一个两个看得出神,看他倨傲的下颌线,修长的身姿,看得嘴巴微微张开,嘴角也不觉上扬,那个弧度里不知承载了多少向往。   许果悄然挣开二花的手,快步走了。   从村长家门前到她的小院,短短几百米的山路,她走得心慌气短,停下来扶着斑驳的砖墙喘了好几口,又忍不住嘲弄起自己。   先前不是考虑得好好的,他们是和平分手,如果以后再见面,重新面对沈星柏,她一定会心平气和、风轻云淡才对吗?   果然没法做到心平气和啊。   许果走进厨房,端起了那碗放凉了的南瓜饭,捧在手里。她坐到门前的藤椅上,慢慢地吃那碗冷饭。   今天晚上又要刮山风,院外的草木被吹得沙沙作响。许果理了理飘到额前的碎发,看到先前那些去看新鲜的孩子,这会儿都回来了,吵吵闹闹地往家的方向去。来时一窝蜂,去也一窝蜂,窄窄的小路短暂热闹过后,又恢复了冷清。   许果吃完了她的南瓜饭,抱着空碗走到蓄水缸前,舀起了一瓢井水,蹲下洗碗。   每一天,都是这么过去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可以适应了。   天色渐沉。   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在她身后的水泥地上,她全无察觉,用手巾仔细地擦着瓷碗上的水渍。   直到影子一点一点在身后生长,带着脚步迈近,走向了她。   细微的声音响在耳畔,许果手里的动作没停下,只是睫毛抖了抖。   她回过头。   来人就站在咫尺,用一种略微困惑的目光注视着她。   正是那张她无比熟悉的脸。   许果迅速把头别了回去,带着一点徒劳的逃避心态。   她意识到自己的逃离没有意义,他既然找来了村庄,当然也会找到她住的地方。   许果扶着水缸,缓缓站起来,低血糖伴随的晕眩让她没法一下子起身。   她不知道身后的人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找她,也不知道此刻他的心理活动,也许是看见她手里捏着只碗,他问了一声:“吃了什么?”   很家常、很平淡的口吻,仿佛与从前一样,沈星柏刚从外地回来见到她,随口的关心。   “南,南瓜……嗯,南瓜。”许果没回头,依旧背对着他,进了厨房。   她真的做不到淡定从容,便只有不让他看到自己这张失魂落魄的脸。   “南瓜。”沈星柏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跟着她,“自己做的?”   “嗯。”   他声音很欣慰:“会做饭了。”   “嗯。”许果非常想结束这样的对话。   她讨厌他这样若无其事地同她说话,仿佛她留下的那封信,与她的出走,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一样。   “我每天都吃得很好,做饭很难吗?”她也就不虚假地友好,提高了音量,“我能照顾自己。”   能照顾自己。   能照顾自己。   人都喜欢虚张声势,越没有底气的事情,就会说得越大声。   从前都是他照顾她,衣食住行无一不安排好,即使不能经常在她身边,也会嘱托好旁人替她一一打点。   沈星柏跟她在一起,不就是因为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他觉得她可怜。   她就是利用着这一点,绑了他七年的,真卑劣。   沈星柏在背后一阵沉默。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并不接她的挑衅,语气仍然平和,近乎温柔,“果果,我这么远过来看你,不请我坐下喝杯水吗?”   许果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搪瓷杯用井水洗了又洗,这样粗糙的盛具可比不了他钟爱的骨瓷,这里也没有随时准备着研磨咖啡和甜点,只有放陈了的碎茶叶,那还是村长平时存着舍不得喝,拿来分给她的。   许果端着泡好的茶杯,走进屋里,他坐在她的桌前,伸手接过:“谢谢。”   “你是怎么来的?”她站在一边,瞥了一眼放在他脚边的行李箱,问。   在来白水村之前,许果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贫穷、偏僻的地方。   交通不便、信号不通,与外界沟通要去村长借电话,和每星期来一次的邮差,村民们过的生活停留在五十年前。   到这种地方来,也是难为了他。许果看着他沾着泥土的裤脚和皮鞋,感到了一丝新奇。   茶水的热气在沈星柏眼前化开,模糊的却是她的视线。   他的半张脸隐没在茶杯后,只露出一双朦胧的眸子,低垂的羽睫忽闪。   “你怎么来的,我就怎么来。”   “……”许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她是乘着普快到了临近的县城,再转着短途大巴到了下属的乡镇。然后,让牛驮着,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山。到的那晚,她面无血色,手脚都是肿的。   难怪,学校里除了她,没有别人报名来这个地方。   沈星柏也坐了牛车吗?她一怔。   “这山顶有强气流,直升机上不来。”他稍带着补充了一句,很是轻描淡写。   许果心中有些惊讶,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去了。   不怪她,是他自己愿意来的。   她不管。   她又折回了厨房,拿起灶台上刚烧开的热水壶,灌进暖水瓶里,盖上木塞,继而就怔怔地在那站着。愣了好些功夫,她才转过神来,拿着烧水壶又出去灌了一壶。   沈星柏在后院洗了澡。他换下的脏衣服,许果抱去了前院,拿到井边洗。   从前都是他照顾她,在一起时,她不曾帮他洗过衣服,他倒是替她洗过。分了手以后,许果才破天荒地做了一次体贴人。   许果搓着衬衣上的泥点的时候,想起了这些,也翻涌起一丝困惑。   他对她很好,只是不爱她。   她爱他,但好像并没有对他很好。   他们两个人,到底谁更恶劣一点?   许果还在与那高档面料上顽固的泥污较劲的时候,洗漱完毕的沈星柏从屋后走了过来,换了新的衬衣,昏黄的油灯下,显得脸庞格外的干净。   “我来吧。”他在身边蹲下,接过了她手里的衣服,埋着头搓洗,分明的指关节映在许果的眼帘里。   “我来吧。”——又是这一句。   过去无论她想为他做点什么,总是会被他要过去,不声不响接着做好。因为,在他眼里,她做不好任何事。   许果蹲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去玩吧,很快就好。”沈星柏眼皮没有抬,示意她不需要陪着自己。   许果去了后院,他洗完澡后打扫过,地上的水清理过,毛巾整齐地搭在木架上。她上前两步,拿起了杯子里的牙刷。   忘了给他新牙刷,他用了她的。   沈星柏在外面晾起了衬衣,走进屋子,许果已经铺好了床,找了一盏煤油灯出来,放在床头。   她手里拿着一盒火柴,想起自己第一天来,村长教她划火柴。她从前真是没用呀,长这么大,连火都没点过。   “这里开灯不方便,你夜里要是起来,可以点这灯,玻璃罩拿开点燃就好了。”见他进来,许果向他叮嘱着,“小心烫到手。”   沈星柏没有接腔,静静地盯着她的手指看。   许果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虽然,先前烫出的那道白印子早就消退,看不出来了。   等她起了身,经过他的身边,他才问:“你去哪里?”   “你早点休息,我去学生家,跟她凑合一晚上。”许果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她觉得,他应该明白她的意思才对。   面前的门却忽然“咣”的一声,关上了,她抬头,看见按在门上的手。   “许果。”沈星柏声音冰凉地叫她的名字。 第3章 出走   许果的手指在身侧攥成了拳头。   分不清他的声音与夜色哪一个更凉:“跟我说一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怎么想。”她维持着镇定,以及疏离,好提醒他们现在的关系。   他语气稍稍软下来了些,像是妥协,像是求和,他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不回去。”许果梗着脖子道。   他反问一声:“不回去?”   不回去了。   不然呢,他是怎么以为的?许果感到嘲弄,难道直到刚才,他都在计划着若无其事地把她接回家?   “我信里说的很清楚,你没看吗?”她提起那封信,临走时,她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他知道她不见了,他当然回过家,怎么会看不到这封信?   头顶传来微弱的声响,许果再度抬头,是沈星柏的手指无意识地收起,挠到了门板。   两个人都一阵静默,许果调整着情绪,忽然听到他开口:“沈星柏,见字如面。”   “这几年我过得很开心。”他又接着说。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复述信的内容。   沈星柏,见字如面。   这几年我过得很开心,谢谢你。   不能再这样麻烦你了,去找你的幸福吧,把她追回来。   我走了,勿念。   他语速不急不缓,一字一句地复述出完整的内容,不带感情。他的记忆力一向这么好,招人羡慕。最后一个“念”字,从他唇齿间倾吐,余音久久在许果耳畔消散不去。   沈星柏也靠近了她,低下头近距离看她,鼻息温热了她眼眶旁边的空气。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许果你来告诉我,”他冷冰冰地说,“’她’,是谁?”   许果一语不发,紧紧地捏着拳头,身体本能地缩成一团。   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凉风习习,她站在路灯下拍着身上的蚊子,不经意地道:“喜欢就去道歉呀。”   少年淡淡地抬了眼,接了一句:“我喜欢谁?”   那明明是学校里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你喜欢谁,还要来问我?”许果咬了一口手里的冰棍,正准备走,却发现,他好像在笑。   高中时期的沈星柏,很不爱笑,大概因为受到了太多不该有的骚扰,他对待谁都是淡淡的,尤其是女孩子。   见到他低头浅笑的样子,许果呆呆的,感觉心里某个地方,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那像是齿轮的转动。   “你笑什么?”她奇怪又好笑地皱起了眉毛,没注意到冰棍的末端正在融化,跃跃欲试地往下滴。   是因为想起了喜欢的人吗?原来,他心里有这样柔软的一块地方。   沈星柏笑而不答,甚至用他漂亮的瞳孔定定地注视起她来,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眼睛里有星星”,他眼睛里有星星,他自己就是星星。她愣了一愣,飞快地转过了身,脚背让滴落的冰淇淋打到,凉得她原地一跳。   她回过神,一边嘟哝着“这么热,巧克力都要化了”,一边逃跑似的溜回了教室。   记忆犹新。   有时候想起来,也会嫉妒得发疯。   现在他却问,“她”是谁。   “你自己心里面的事情,怎么会不清楚?”许果回避着提起那个人,极力平复着呼吸。   “我自己心里面的事……”他说到“自己”,加了重音,冷不丁轻笑一声:“可是你好像比我更清楚。”   两个人僵持不下着,一阵敲门声解了围:“笃笃笃,笃笃笃……”   “是我学生。”许果第一反应是二花,腰一弯,从他臂弯下钻出去。他没有阻止,由着她拉开门往外走。   院口站着的却是个衣着正式的青年男人。   许果认得,他经常随沈星柏出差,打点各种事情,那其中也包括照应许果。   “小方。”   “许小姐。”小方笑容满面地向她问了声好,随即就把目光掠过了她的头顶,看向跟出来的老板。   阴沉的脸色让人当即收敛了笑容。   气氛不妙。   小方恭恭敬敬地低头:“沈先生,有您的电话。”   沈星柏没有给好语气:“睡了,让他明天打来。”   “可是,是阮女士那边——”小方刚说出一个名字,就听到沈星柏的呼吸变得沉闷,带着满满的不耐,他便不敢往下再说,没了声。   半晌,沈星柏松了口:“走吧。”他从许果身后走过去,出了院子。   小方犹犹豫豫地跟上,又放心不下许果,频频回头。   又吵架了?来时的路上,他还安慰过老板:“您确实好久没有陪过许小姐了,女孩子心思细腻,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好好哄一哄吧。”   沈星柏是听进去了的。   怎么能听不进去?这一趟来得太不容易了,他这样的少爷,这辈子都没有在现实中见到活的牛吧?   “沈先生,白水村的地形很复杂,没有盘山公路,山上最近又在刮风,直升机要上去很危险。”   “那她是怎么上去的?”   “许小姐应该是跟当地村民一样,坐牛车……咳咳,要不然,您等风停?我看再过几天,那里的天气……”   “不用了,你直接买票吧。”   这硬座长途火车再转牛车,别说是向来头等舱出行的沈星柏,连小方都吃不消。更不要提许果这个身体娇弱的姑娘。   所以,是什么促使许小姐下了决心,跑到了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这两个人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坎过不去呢?实在是难以理解。   小方再一次回头看时,一个不慎,撞在了沈星柏的身上,吓得一个激灵。   他不知是何时停下来的,站在那里,隔着远远的距离,用清冷的眼神盯着许果看。   或者,这个眼神叫做“瞪”。   许果也无谓地仰头迎着他的目光。   算了,算了。   小方提起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劝起老板:“沈先生,要不先去接电话,阮女士还在等着呢?”   电话一直在接通中,村长要心疼坏了那点话费。好在沈星柏无论怎样,母亲打来的电话总是会接的。   他最终收起了眼刀,放过许果,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果一直目送着两个人消失在黑夜中,才松下一口气,回屋提了灯,去投奔她的学生。   天边晨曦渐露。   新的一天来临,一切趋于平静,许果从二花家中回来,发现屋子里有人。   昨夜沈星柏还是回来了,一个人睡着她的床。她进门时,他还在梦中,手里握着一本她的教案,床头的煤油灯燃得干干净净。   太阳一点一点爬上山坡,一束光线照在那双紧锁的眉毛上,男人下意识抬起了手,遮住眼。许果看了一会儿,关上门走了出去。   她煮了自己的早餐。想了想,从橱柜里拿出一盒罐头,点起煤炉单独做了一锅。往锅里下佐料的时候,屋子里有了动静,他醒了。   沈星柏起了床,洗漱过后,在桌上看见了他的早餐,一碗中规中矩的餐蛋面,大块的午餐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难为她没下过厨,能做成这样。   许果坐在门外,捧着另一个碗在吃,里面的内容与他的不大相同。   山村的早晨比城市的宁静,阳光照着她的侧脸,虚化了线条,乌黑的眼珠与浓密的睫毛浑然一色,不施粉黛的脸颊蒙着淡淡的暖晕。   她小口小口地吃,没注意到男人走到身边。   “让我尝尝。”不及拒绝,碗被一双手要过去。   沈星柏用筷子夹起了几片榆钱,青青的叶子拌着白霜似的面粉,他没有多看,送入口中。   许果手伸在半空中,没阻止住。   沈星柏不易察觉地微皱了一下眉,很快趋于平静,又吃了几口,才问:“这是什么?”   “榆钱饭。”呵,多有年代感的名字。   二十一世纪了,原来还有人拿榆钱当饭吃。昨天她是怎么说的?“我每天都吃得很好”。   许果踮脚,伸手要:“你吃不惯的,还给我。”   他没给:“你吃那一碗去吧。”   许果不和他争,转头去吃起了那碗面,山里食物匮乏,她不想浪费。那只罐头是她坐着火车背过来的,分了一大堆给班里的孩子,自己就留下了这一小盒。   吃过了早饭,他去拿来了行李箱,向她辞行。   各种水果和罐头在书桌上堆满,她静静地眨着眼睛,听着他说:“我想过了。”   “我尊重你的想法,本来你只是留了信,没有当面说,我总是不太放心。现在来看过了你,我……”睡了一觉,缓解了疲惫的沈星柏,不再像昨天那样咄咄逼人。   现在才是真正的沈星柏,他心平气和,那是她学不会的心平气和。想着,一只宽阔的手盖上了她的头顶。   “那我走了,果果。” 第4章 出走   很久以后,呆坐在桌前的许果,才推开了窗,向远方眺望。   视线中已经不见人影。路边疯长着不知名的野花,迎着风,微微摇摆。   走吧,她在心里默念,快走吧。   “许老师,”二花摇了摇许果的胳膊,“这是什么呀?”   许果“哎”了一声,搁下了心事,看向了学生手里拿着的东西。   “这是芒果。”黄澄澄的香芒,散发着熟透的甜香。   “芒果?”二花歪着脑袋又看了一眼,把它转过来,转过去,仔仔细细地观察,吸着鼻子念叨,“噢,芒果啊。”   看她这样子,大概又要像上次分到一颗大青枣一样,再把这只芒果也当作宝贝藏好,舍不得吃,一直放到腐坏。   “给我。”许果要了过来,低头剥开果皮。   不远处的草坪上,还摊着一大堆水果和罐头,一群孩子们高兴地疯抢,像是狂欢。   沈星柏走了的那几天,许果一直没有动他留给自己的东西,后来想了想,就拿来了学校,课间操后让他们自己分一分,带回家吃。   “很甜的,吃吧。”许果把剥出一半果肉的芒果塞到二花手里。   她有些受宠若惊,捧过来看了许果一眼,才小心翼翼地咬下,尝到味道的一瞬间,脸上的笑容像花朵似的绽放开来。   “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二花小小声地说,接着又咬了一口。   许果也跟着笑了,摸摸她的后脑勺:“以后还会有的。”   二花小口地吃着芒果,许果就陪她坐在草坪上,安静地看着天空,瓦蓝,澄清。   天气是从昨天开始转好的,今天连一丝风都没有刮,万里无云,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大地。   “许老师!”几个男生混着女生推推搡搡跑到了她的面前,笑嘻嘻地叫她,神神秘秘。   “怎么啦?”许果和蔼地问道。   一只亮晶晶的小玩意儿送到了她的面前,太阳下折射出光芒来。她瞬间一呆:“这是——”   是枚戒指。   是那一枚,她从旧居出走,临行前搁在给沈星柏的信上的戒指。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像寻到了不得了的宝贝。   “妮妮在装小核桃的袋子里发现的。”   许果一脸茫然地接了过来。   他还是还给了她。   也对,这枚戒指说白了,其实算是她自己买的,说是他送的,不过是她的自我安慰。   那是哪一年,她看了一部港片,被剧中命运多舛的女孩触动。   于是,也学着那女孩,向心爱的男人要二十块钱。   “你可不可以给我二十块呀?”   “什么?”坐在沙发上,刚接完电话的沈星柏,疑惑地确认。   许果坐下,充满期待地伸手:“给我二十块钱。”   其实,那一天,沈星柏的心情并不好。   那是她后来才体会到的,当时的她并不知道。   他没有问为什么,从口袋中拿出皮夹,展开找了找,抽出两张十元纸币,给了她。   二十块。   只是,那时二十块已经买不了一枚戒指。或许也有,但她没在店里找到。   她收了钱,又调皮地伸出一只手:“还要五十。”   已经要收回去的皮夹停在空中,修长的手指重新打开,从里面拿出绿色的纸钞来。   许果得寸进尺地嬉皮笑脸:“再给一百块。”   沈星柏转头看着她。   她说:“快点,给我。”   片刻后,他的手指动了动,抽出她要的钱。   递给她后,他并没有收起钱夹,就保持着展开的状态,拿在手里,等待她下一句索求。   他以为她在跟自己玩游戏,当时,有一个类似的要钱游戏,用来测试另一半宠不宠你,在女生中特别流行。   许果却没再接着要,收好了他给的钱,塞进衣兜,拿出两枚硬币来:“给,找零。”   两块钱,沈星柏盯着自己的掌心看,眼一晃,面前又多了一个东西。   “我在宝庆买了这只戒指,花了一百六十八。”许果捏着她的戒指,说出她练习了好久的台词,“现在我要你把它送给我,帮我戴上。”   她说话时的表情并不像剧中那个女孩一样愁苦忧郁,而是充满了天真的快乐。   沈星柏看了戒指良久,接过了它,轻易地为她套上了中指。   他真好。当时的许果想。   “写作业去。”他拍拍她的头,像在驱赶一只粘人的小狗。   许果仰面躺在草地上,一手背到身后枕着脑袋,一手举着戒指看。   平平无奇的小玩意儿,而且还是自娱自乐,她当时怎么会开心成那样?自己都该笑话自己。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她并没有察觉,仍然出神地看着,直到有人站了起来,指向了天空:“老师,你看。”   那是什么声音,飞机?许果恍然注意到,那轰鸣声已经很大了,螺旋桨转动的机械声仿佛近在咫尺,就在耳道里轰炸着,一直响。她坐起身,举目望去。   一架直升机掠过了他们头顶上的高空,向远处飞去,轰鸣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减弱。   怎么会?难道是……她皱着眉头,感到一点不可置信。她又站了起来,呆呆地仰头看着。   “飞机,是飞机,喔——”孩子们一个一个兴奋起来,追着飞机的轨迹,撒丫子疯跑。嬉闹的声音与那马达声混在一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飞机呢。”只有二花依然站在许果的身边,发自内心地惊奇着,“飞得好高啊。”   许果忽然清醒了过来,朝前走了两步。   对着那群追赶飞机的顽童喝了一声:“都回来!”   一群小学生,接二连三地停下脚步,纳闷地回头看着他们平时软声细语的老师。   “同学们,”许果却已经恢复了平静,柔声地道,“该上课了。”   她话音刚落,从教学楼的方向,传来了清脆的铃声。   “许老师,”放学时分,校长在教室外敲了敲门,走进来,“村里来了贵客,晚上一起去村长家吃个饭吧。”   许果的心里没有丝毫的波澜,整理好装书的布袋,提在手里跟过去。在看到直升机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好像是来做工程的,很难得,开着飞机来,真的是贵客。许老师你在城里读了不少书,跟他们应该能聊上几句,帮帮忙,跟着接待一下。”路上村长跟她解释着情况,有点不好意思。   许果问:“是什么工程?”   “这吧……我也不好说。”校长打着哈哈。   “许老师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踏入村长家的门槛,坐在里面喝茶的人,纷纷站了起来。   除了坐在上席的那位贵宾。   许果的目光从那人身上略略地扫过,只一眼,就移开。   这一次来,他看上去气定神闲了很多,鞋面纤尘不染,完全不见长途旅程后的疲惫。他穿得平易近人了些,只是简单的灰色衬衣,没系上领带,西装革履,恍惚还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校长招手让她走近,带过去:“沈先生,我向您介绍一下,这是学校的支教老师许果。许老师,见见沈先生。”   “许老师。”沈星柏这才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幸会。”   许果伸手过去虚碰了一下,却被牢牢握住,没有立刻放开。   沈星柏颇为玩味地瞧着她。   村长这会儿想起来补充:“噢,许老师虽然是姑娘家一个,但非常优秀,她是鹭大的硕士,沈先生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   沈星柏微笑着打断:“鹭大么?很巧,我也是那个大学毕业的,不过读的是本科。”   说是读,那四年里,他在学校上课的时间屈指可数。明明是同校的恋人,却过着异地的生活,许果找不到任何理由为他开脱。   “真的吗?那就是校友了,缘分缘分——”几个陪客都应和起来,纷纷点头笑。   许果面无表情,稍稍用了点力,抽回手。   小方在一旁看得脑门暗暗冒汗,出声道:“那咱们就别光站着说话了,坐下再聊吧。”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噢好!对对对!都坐都坐,沈先生坐。”   大圆桌架了起来。   鸡鸭鱼肉接二连三摆上。   “许老师喝不了酒的吧,甜酒喝吗?”村长张罗着斟酒,轮到了她面前,想了起来,“我一会儿去厨房给你拿。”   “我去吧。”出于职业习惯,小方本能地站了起来。   村长也一下子急了,招手阻止:“哎,别别,您别动,坐着坐着。”   “我自己去就好。”许果径自退下桌,走出门外。   小方回头看了沈星柏一眼,也不敢怠慢,跟了过去。女孩的脚步很快,看起来像是心情不好,有点气势汹汹的样子。从进门开始就觉得她不对劲,他紧张兮兮地跟着。   许果忽然回头,吓了他一跳。   “许小姐?”   “你们在搞什么鬼,不是走了吗?”四处无人,许果总算有机会问个清楚。   “是走了。”小方站得笔直,很抱歉地解释道,“许小姐,您别误会,我们这次是来办正事的。”   能有什么正事?许果瞪着他,没有好脸色。   “阮女士要在这里捐一条盘山公路,她将大小事务都委托给了沈先生。真的,您是知道的吧,阮女士最近几年确实都在做公益。”他陪着笑脸,一脸诚恳地竖起了三根手指,再三声明,“我们绝对、绝对没有要纠缠许小姐的意思。” 第5章 出走   小方笑得那样局促,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样的鬼话能够令谁信服。   “你们!”许果愠恼地指着他,想指责的话一时无从说起,手指也在颤抖。   说得那么好听,“我尊重你的想法”,“我走了”。   明明心里没有她,忽冷忽热晾了她这么多年,这种时候,上赶子来扮什么深情?要捐一条公路,还是盘山公路,真是好大的口气。   “别生气,别生气,这是好事,大善事啊!”小方慌得直欠身,忙不迭地摇着手,哄着她,“就不说别的,许小姐看看这个地方,您住了这么些天了,也是知道的吧。村民们过得太苦了,最大的问题就是交通……修路是什么概念呀您想想?就是要想改变这边的情况,必须得修路,没有路,就没有希望。”   没有路,就没有希望。   他说的确实如此,是这么个道理。   无论沈星柏是出于什么原因,要修这里的公路,她都不可能去阻止他。   没有那个立场,也不忍心。   她永远无法忘记,二花抓着只芒果,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时的眼神。   许果渐渐冷静,耸动的肩膀平复下来。   “那就好好修。”冰冷的词语像砂石一样坚硬,从齿间迸出,她转过身,拐进了厨房。   再回到堂屋,桌上的人已在谈笑风生,小方提着酒壶踏入门中,许果随后进来,朝前走了两步,站定,发现自己的位置已经坐了人。   “许老师到这边来坐吧。”村长起身招呼她,很自然地指了指沈星柏身边的空位。   那人也很自然地吃着碗里的东西,没有朝她看,仿佛这些都跟他没有关系。   许果应了一声,过去抽开了凳子,坐下。对方绅士地侧身让了让,除此之外,两个人没有任何交流,就像真的初次见面。   无论沈星柏心里存了什么想法,起码在明面上,他做得不留一丝痕迹,全然就是一个来这里出公差的商人。   杯子落在手边,透明的米浆注入,碰撞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小方提着酒壶,殷勤地给她倒满糖酒。   “方特助快坐下吧。沈先生,我一定再敬您一杯。”村长双手举杯,眼睛中有水光闪烁,“真的特别谢谢您,我替白水村所有人谢谢您。”   看来,在这里修建公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村长说话时有些哽咽,他的泪光里不知道承载了多少希望。   许果复杂的心情得以稍稍缓和,变为纯粹的苦涩。   “言重了。”沈星柏淡淡一笑,举起杯子迎上,“我也只是受家母所托。”   村长欣慰地抹了抹眼角,顺便就道:“许老师,你也一起,敬一敬沈先生吧。”   她今天是陪客,做这样的事是顺理成章。   许果没有扭捏,把刚倒好的酒拿起:“沈先生,敬你。”这样冷淡,不像个接待客人的样子,想了想,她添了一句,“谢谢你能来。”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不必客气。”沈星柏这句话,是看着村长说的,手中的杯子却碰向了许果的,轻轻地一挨。他的杯口温柔地往下降了降,低出许果半截。   许果提前离了席。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醉意,她是女孩子,村长爽快地让她路上小心。   许果走出远门,沿着路往回走,小方摇摇晃晃地跟了出来,开着手机的闪光,远远在后面帮她照亮。   “你回去吧。”许果摆了摆手,“就在前面不远。”   他像受了鼓励一样,反倒快了几步,追上来,把一只带着天线的黑盒子往她怀里揣:“许小姐您拿着这个,山里没有信号,但是可以用无线电,有事可以联络我。”   许果低头看着那只对讲机:“联络你?”   “您毕竟是个女孩子,一个人住在那个地方很危险,沈先生很担心。您如果不愿意跟他说话,有什么事就联系我小方好了,没有别的意思。”小方今天话特别多,大着舌头,“许小姐,我亲姐,体谅体谅沈先生吧?这些年他也很不容易,他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   “你喝多了,小方。”许果面无表情地拿着他给的东西,往前走,“早点回去睡觉,我没事。”   小方听她的话,絮絮叨叨地嘟囔着,走了。   “全都是为了你”。   回屋洗漱过后,许果还在回想小方的话。她点着灯,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因为她,沈星柏确实失去了很多。   失去了他的月光,以及……也许正是如此,他才对她爱不起来吧。于他而言,她更像是一种责任,不是吗?   二花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许果下床穿鞋,出去给她开。   “老师,今天作业好难,我写了很久,所以来晚啦。”二花打着哈欠,声音略带疲惫。   “不晚。”许果忽然看到了什么,提起灯,靠近她的脸,吃惊地道,“二花?”   小女孩鼻梁到两边脸颊起了一片红点,对着许果一脸无辜地笑:“怎么啦?”   “你过敏了。”许果捉起她瘦楞楞的小手,握在手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这个症状,跟沈星柏有过的,一模一样。   沈星柏对芒果过敏。知道这件事,还是有一次,她在外面吃了芒果班戟回到家,和他接了吻后才知道的。   看着沈星柏漂亮的脸孔上浮起的红疹,她担心得好几天都没有睡好,生怕他会毁容。从那次以后,她就再没碰过芒果。   “我?没有。”二花说着,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脸,“就是有点儿痒……”   “别挠。”许果一把抓住她。   “噢。”二花不知所措地呆站着,“老师,什么是过敏呀?”   许果正要回答,一束手电的灯光从远处射过来,打在了她的脸上,她本能地用手挡住,眯起眼睛往那边看。   “许老师,看见我们家小伟了吗?”来人走近,是个面色焦急的中年男人,她学生的家长,“吃过饭就跑出去玩了,到现在还没回家。”   这深山里没有监控覆盖,也没有及时联络的工具,丢了孩子,也只能挨家挨户地问一问。   “别急,我也出去找找。”许果不假思索,回屋换了鞋。   她披上件外套,走到院口,刚想开口让二花留在这里等她回来,孩子犹犹豫豫地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老师,我知道他在哪。”   许果被学生带着,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山顶。这里不知何时被铲平了草地,压实拓宽,做成简易的停机坪。一座瓦房坐落在停机坪一侧,灯火通明。   坐在门前玩耍的孩子,可不就是她那个走失的学生?她眼睛一亮,松手跑了过去:“小伟。”   “许老师。”男孩看到她,惊喜地站了起来。   许果摸到他的肩膀,握住,仿佛就是把他握在了手里,安了心。   “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回家?”她没有苛责孩子,而是在他面前蹲下身,拧着眉毛问着,“家人都担心了。”   “我在这里跟沈哥哥玩,他有好多好东西。”小伟快乐地回过了头,许果一呆,就看见换过衣服的沈星柏从屋子里走出来。   在酒桌上接了那么多的酒,此刻他也只是微醺而已,双眼下氲着一点红色,眼睛却仍然清亮,夜色中灼灼生辉。   “是你的学生?”沈星柏看见许果,表情淡漠,并没有多惊讶。   听着声音,小方也随后走了出来,看到她,喜道:“哎?许小姐。”   许果缓缓站起了身。二花也从后面走到了身边,她伸手牵住,一手一个。   “沈先生,虽然这里治安不好。但你知道,诱拐儿童……”她站得笔直,面色严肃,说到一半,被小方赶忙打断。   “许小姐说的哪里话?”小方满腹委屈和牢骚,“这个小家伙跑到我们屋子里搞破坏,被我们逮到,也没怪他什么,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正准备送他回去呢。哎……”他忽然一指二花,“噢,是你吧,还有你这个小丫头,跟他一起的,没捉住,被你跑掉了。”   二花往许果身后一缩,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许果回头看看她,听到一句解释:“老、老师,我们只是上来找,找飞机。”   许果又回头看看沈星柏,他似笑非笑,唇边挂着不易察觉的戏谑。   “实在对不起。”许果朝着两个人鞠了一躬,顺手按着两个小孩的脑袋,让她们一起弯下了腰。   沈星柏笑了笑,双手插着口袋,他说:“没关系,以后还想来玩,就过来吧。”十分大度,与许果刚才恶意揣测他人的小气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她并不是不知道他的为人,只是看着自己的学生在他这里玩得开心,总觉得他是有意借着机会让她找过来的。说那样的话,不过是想给他一个别抱希望的警告。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她太不知所措了。   许果还在沮丧,小伟的声音欢快起来:“真的吗?你的飞机也可以借我玩吗?”   “小伟!”她愁眉苦脸地去制止,沈星柏却又笑了。   他到底没有变,笑起来的样子,一如她最初遇见的那个明亮的少年:“当然。好好学习,听许老师的话,我教你开飞机。” 第6章 出走   孩子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许果的思绪中断了几秒,心里五味杂陈地拉回他:“来,我们回家了。”   她抬头就要向两人告别,身边的另一个孩子又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脑袋,鼓起了浑身的勇气:“大哥哥,那、那我也可以吗?”   许果意外之余,叹了一口气。   沈星柏朝她们走近几步。   修长的身躯在瘦小的女孩面前蹲下,他与她视线齐平。   “当然可以。你叫二花,对吗?”   她红着脸点点头,语气中带着胆怯的试探:“可是,我是个女孩子,也可以吗?”   “这有什么关系?”沈星柏微微笑着问她。   二花在她出生那年差点夭折。   她生在寒冬腊月的雪天,一落地就被丢在了农田里自生自灭,母亲哭哭啼啼地把她捡回来,送去了娘家。她只有名字,没有姓,更没有户口。   这里确实民风淳朴,人性有最原始的善,也有最原始的恶。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   她听了沈星柏的话,欲言又止,眉毛一点一点舒展开,弯了弯,变作羞涩的笑。   小方看着这一幕,也笑得欣慰:“天不早,我送你们回去吧。”   沈星柏拍拍两个孩子的头,正要回屋,衣角被一只小手牵住。小伟抓住了他,奶声奶气:“要沈哥哥送。”   二花虽然不出声,但小小的嘴巴抿着,一双圆圆的眼睛里,也满怀了期望。   小方瞪了瞪眼,瞄着沈星柏脸上的表情,又暗搓搓地看了一眼许果的。他只能打着圆场:“沈先生要休息了呀。”   “不打紧。”沈星柏似不经意般说着,那目光终于也是落在了许果身上。   许果没有说一个字,拿起二花手里的提灯,转了身。   两个小孩子争先恐后地追上。   沈星柏定了一会儿,跟在最后。   小方两眼笑眯眯的,站那儿看了很久,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屋。   路上没什么话,四个人各自有心事,都很安静。   脚踩在地上,踏着青青的小草,发出声音,“沙沙,沙沙……”   远处的灯光匆匆地朝他们走来,小伟看清来人,嘴里叫着“爸爸”跑过去,脑门上结结实实挨了两下。   “跑哪儿去了?狗东西!哎——许老师。”男人转向许果,一个劲儿地哈腰,拍着儿子的头,“快点,快谢谢许老师。”   小伟被接走,朝着另一个方向的路回家了。剩下三个人继续往回走。   许果手心一热,是二花的小手指勾了她,把她的手牵了起来。她没在意,提着灯,继续往前走着。   不知不觉,她屋子的轮廓从视野后出现。   她再一侧头,发现那小女孩的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牵在了沈星柏的手里。   一左一右。   这情景,就像一家三口。   许果微怔过后,装作没有注意,说了一句:“前面就是了,你早点回去吧。”   “好。”沈星柏脚步随她慢下来,抬眼眺望着那个方向。   说话的功夫,笼罩着他们的微弱光线瞬间抽离,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二花“呀”地叫了一声。   许果定住脚,她手里的灯灭了。   几秒之后,又一束光线亮起,沈星柏拿出了手机,打开电筒。   “我送你们到门口。”他说着,手握灯光,往前走去。   许果边走边看她的提灯,是里面的煤油燃尽了,出来的时候比较匆忙,就没太注意。   还是让他多送了一段。   送到院门前,二花转身看沈星柏的目光还是念念不舍的,许果向他说了声:“谢谢。”   他没答,变戏法似的拿出管膏药:“拿去。”   许果接到手里,微弱的光线下看清了上面的字,低头瞧瞧二花。   那是抗过敏用的外敷药。   看来他是认真要在这边长住,连这种不常用的药都准备了。   “许老师,”沈星柏走后,二花乖乖地坐在床上,让许果帮她抹着药,问了个问题,“你是不是生气了?”   “为什么生气?”许果的手指轻柔地擦过她脸上突起的红点,抹匀。   “我想跟沈哥哥学开飞机,你看起来,不太高兴,还有一点……快要哭的样子。”稚嫩的声音响在宁静的夜里。   孩子的眼睛格外明亮,说话也是一针见血。   许果失笑:“哪有的事,老师怎么会哭鼻子?”   “那……”二花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找沈哥哥玩呢?如果是,那我以后就不去了。”   “不,不是。”许果摇摇头,揽着她的脑袋,拥入了怀中,“不是这样的。”   沈星柏曾经有机会成为空军,那一度是他的梦想。   飞行员对身体素质要求已经极高,空军的标准更加严苛。那年招飞,他先是轻轻松松参加了体检,接着又顺利地通过了第二轮复试。   高考是最后一轮考验,只需要考出比一本线稍高的分数,没有其他意外,他就会成为军航来年新生的其中一员。这对于学习成绩在年级名列前茅的沈星柏而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后来,他却与许果一起,把高考志愿填在了鹭大。   没有去军航一定是种难以释怀的遗憾吧,不然再后来,沈星柏就不会专程去加拿大自己考了飞行执照。许果每次想起这件事,都会深深地怀疑自己。   也许他们的相遇,一开始就是错误。   过敏药抹了几天,二花脸上的疹子差不多消了下去。   “以后都不可以吃芒果了吗?”她感到很失落,也很可惜,锲而不舍地问了许果好几遍。   “为了你的健康着想,是不可以了。”许果观察着她脸上零星的淡淡痕迹,又仔细地上了一次药,“不过,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比芒果更好吃的水果呀。”   “真的?”二花半信半疑,她的小脑瓜不够用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怎么会有比芒果还好吃的东西呢?”   “老师不会骗你,是真的。”药涂好,许果刮了刮她的鼻子。   窗外传来了熟悉的轰隆隆的声音,许果出了办公室去看,直升机再次在这座小小村庄上空出现,盘旋了一阵,落向远处的山顶。   孩子们第二次见到飞机,仍旧兴奋不已,纷纷从教室里跑出来看,冲着它神气的影子跳跃着、欢呼着。这一次,许果没有去喝止,心情平静地回到办公桌前,继续批改作业。   天色渐晚,放学的铃声响了起来,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背了书包,出门回家。   许果批完了作文,揉揉太阳穴,把窗帘拉开些,整理起了第二天的教案。   不知不觉,室外一片昏黄,她整理得差不多,把书本留在桌上,出门锁了办公室。   借着那一点落日余晖,往回走。   “许老师,才下课呀。”路上与佝偻着腰的老爷爷擦身而过,还面生,叫不出名字,他却笑眯眯地打了招呼。   转眼在这里已支教半个多月,当地的村民大多都认识了她。   “是,您吃过了?”许果笑着学一点儿他们方言的强调,不带距离感地回答过他,再走几步路,就看见了她的家。   还有家门前推推搡搡的人群。   这些人是在干什么,又有什么热闹可以看?   她疑惑,加快了脚步,走过去。那群人围在一起,仰着头,议论纷纷。再走近些,她恍然察觉出些端倪——她的家,好像与平时不太一样。   天已近黑,她的小院门前,却亮如白昼。   和煦的光线铺满了那块小小的天地,往外溢开,照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   村民们聚集在光线下,热热闹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眼中新奇而困惑,还有或多或少的艳羡。总算有人看见她,冲着她大叫了一声:“许老师!”他们纷纷回头。   “哎——”许果仍然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她走过去,人们看着她,很和善地朝着她笑,自发地给她让出一条道来。她走过去,仰起头。   发生了什么?   院子的正前方,她的面前,立起了一盏高高大大、明亮的路灯。 第7章 出走   许果伸出手,触碰到灯柱,恍惚地按在上面,金属的外壳凉而光滑,却有一种莫名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直视着那光源会感到刺眼,她收回了视线,听到身后有个和气的声音:“大家不用一直看,每家都有的。”   是小方,他站在人群最后,所有人顿时都一齐回头看他。   “这是个好东西,不用拉电线,也不烧油,以后天黑在院子里干活,就不用费劲点油灯了。大家去村长那里排好队挨个登记,我们每家都会装一个。”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向众人说明着。   隔着怀揣喜悦的人群,他与许果对视一眼,会心地笑了笑。   许果垂下眼睛,转过身进了院子。村民们仍然沉浸在突然而来的喜讯中,高兴不已,七嘴八舌地向小方问着问题。   人群渐渐散去后,炊烟从屋顶的烟囱里一点一点升起,厨房里蔓延出饭菜的香气。   “真好啊。”夜里二花踩着外面的灯光走进来,钻进了被窝,也依然趴着不睡,伸头朝外面出神地望,“外婆最喜欢月亮圆的那几天,因为晚上到处都会亮亮的,看什么都亮堂。”   “以后不用等月圆了。”许果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睡吧。”   她却还是很精神,翻身坐起,往许果这头靠了靠:“许老师,你说,它是天上的星星被摘下来的吗?不然怎么会自己发光?”   许果也由不得地“噗嗤”一笑:“那是太阳能板。”   “太阳能?”不过山村小学二年级的孩子,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新鲜的词汇。   “它白天会吸收太阳光的能量,转换成电,存在蓄电池里,天黑以后就靠这些电来发光。”许果也裹着被子坐了起来,耐心地向她讲解着其中的原理。   “噢……”二花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点她就明白了意思,“好神奇,原来是这样,老师你懂的好多好多。”   “老师懂的并不多。”许果摇了摇头,捋着她细软的头发道,“这点东西课本里就有,只要读书了就会知道,以后你会学到的。”   “读完六年级,我也能像老师一样懂这么多吗?”她天真地问,“大舅舅说,女孩子家迟早是要嫁人的,他让我没事不要老是看没用的书,帮外婆把那些玉米种种好……”   许果有种窒息般的压抑,她听着墙上“滴答滴答”的秒钟走动,沉默了半天。   她问这孩子:“你想不想出去?”   “出去?”二花没听明白,疑惑地看看窗外。   “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去大城市里。”许果说,“城市里的路又宽又阔,全是外面这种的漂亮路灯,望不到头,数也数不……”她没说完,“阿嚏!”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有人想你了。”二花看着她笑,原来这种说法,在哪里都有。   有谁会想她呢?即使有,也是抱着怨恨的吧。许果一面想着,一面拿起搁在床头的手帕擦了擦眼角。这山上昼夜温差大,白天是盛夏,夜里就是深秋,冻得人冷嗦嗦。   “城里都是这样的灯吗?数也数不清。”二花接着她先前的话念叨着,眼神亮晶晶,“那该要花多少钱呀……”   “睡觉吧。”她丢下手帕,扶着孩子躺下,帮她盖好被子,“好好读书,一定要好好读书。”   小方没有说大话,大批的牛车接二连三上了山,运送来了各种建路灯的材料。   村长家门前的告示栏上,也张贴了招聘修路工人的启事。   许果为几个不识字的小伙子读了那启事的内容,与他们寒暄着道别后,走向学校,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工作。那路灯的安装工作优先从学校开始,已经有几个工人在校门前掘开泥土,往里面埋供电设备。   “许老师,早。”   “早,辛苦了。”许果朝他们点点头,进了校门,走出几步路,听到身后响起一个空灵而嘹亮的声音。   “请问,村长家要往哪个方向走?”   许果原地定住。   这个声音……   她回头看去,其中一个工人指明了方向:“一直走就好,你不是这里的人吧?也是来做工程的?”   “我不是,我只是来找人。”来人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精神奕奕,一身专业的登山装备包裹着她颀长而妙曼的身型,“你认识吗?他叫沈星柏。”   他叫沈星柏。   我只是来找人。   寥寥几句在许果的脑海中直打转,那工人已经恍然大悟:“你找沈先生啊,他就在……”   “辛爱!”许果叫了一声。   他们一起转过头来。   辛爱这时才看到许果。   “是你。”辛爱歪过头,陌生而仔细看了她一眼,走过来。   这眼神,和这两个字,饱含很多复杂的情绪。   旁人只是看个热闹:“你们认识啊。”   “认识的。”辛爱偏头笑笑,何止认识。   许果就是从她的手里,抢走了沈星柏。   他们才是所有人眼中的一对。   她和他青梅竹马,从小出席各种社交活动都是绑定在一起,学校文化祭上出演英文话剧,她是公主,他就是王子。他们共同出席慈善晚会的一张合影,在网上广为传播,尤其被他母亲的影迷大加赞赏:简直是活生生的偶像剧,金童玉女也不过如此。   是她,他的白月光。   “我带你去找他。”许果把辛爱领进办公室,要过她揣在背包上的蓄水杯,倒满一杯开水,“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许果走向了教室,晨读早已开始,学生们各自朗诵着课本上的生词,还有几个偷偷摸摸地在吃早点。   “老师要出去一趟,你带一带领读,维持一下纪律。”她弯下腰,低声在班长的耳边嘱咐。   辛爱在看她办公室墙面上的排课表,听见她进门的声音,问:“你怎么会来这里教书?”   “学校里看到发传单的,就来了。”许果走过去,替她拿起她的登山包。   很重,沉甸甸的,旁边的网袋里还插着帐篷的支架。她吃力地提在手里,嗓子不偏不倚地痒,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你拿不动,我来。”辛爱直接要过去,毫不费力地背到肩上。   许果好容易止住了咳嗽,看着她鞋面的泥土:“你自己走上来的吗?”   “跑上来的。”辛爱淡淡一笑,先她一步,走出去。   辛爱这些年,一直在旅行。   没有沈星柏,她活得依然精彩,马拉松、登山、摄影、写游记……她出了书,在网上小有名气,还被综艺节目邀请着做了几期访谈,以不俗的谈吐俘获了无数好感。   这样一个女孩,连许果也觉得,她值得被爱。   “我听说阮女士在这里投了一个公益项目,沈星柏负责前期的部署。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有一些投资方面的事情,想向他咨询。”辛爱随许果走在路上,不忘解释。   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拿出相机对准山巅缥缈的雾气。   “我没有误会。”许果看着她线条优美的脖颈,那里的皮肤是闪着健康光泽的小麦色,极有魅力。   辛爱的模样变了很多。   第一次见到她,就是那个年纪的女孩最梦寐以求的长相。小头小脸,四肢修长而舒展,阳光下的面庞干净而细腻,不见半分油光,是素白的象牙色。如今她变成现在这样,许果却由衷地觉得,她更美了。   “前面就是他住的地方,那个房子就是。”许果指一指远方的停机坪,“自己去找他吧。”   她的任务完成,要及时撤离。   “不一起吗?”辛爱略微意外后邀请。她语气中带着疑问,以及揣测。   许果帮她把背包的拉链拉好:“我要回去上课了。”   她刚要走,就被一个人叫住:“果果。”   沈星柏从旁边的岔道中出现,许果是措手不及的。忘了他有早起的习惯,这个时间,他向来不在屋子里。   等到他看到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孩时,那眼神就变得让人难以捉摸。   “辛爱?”   此时此刻,这样的三个人站在一处,彼此的关系难以言说,再也没有比眼下更微妙的气氛。   刚才还优雅、自信的辛爱,眼底的目光也有些不大自然起来。   “好久不见。”   只有在沈星柏面前,辛爱才会难得地失态。   “辛爱有事找你,我把人带到了,先走了。”许果转身就要跑,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许果你别走。”沈星柏声音里不带一点感情,牢牢地把她攥着,她感到手腕一阵勒紧。   “好了。”辛爱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抿了抿唇,不自然地对着沈星柏笑了一笑,“其实,我是来看许果的,她的电话打不通。我猜想着,你在的地方,一定能找到她。”可她刚才分明说,是来找他。   沈星柏的面色变得阴沉,看向她的目光,冷冷的。   当年,也是这么倔强,所以他们才会彼此误会,擦肩而过。许果可惜地想着。   这一次,许果不想再趁虚而入,把别人的的东西据为己有。   她用力挣脱沈星柏的束缚,告诉对方:“辛爱,我们两个早就分手了。” 第8章 出走   “许老师,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校长走进办公室,把两只橘子放在她的桌上。   “谢谢校长。”许果忙提起红笔,墨水在作业本上洇开了一大片红色,她赶紧抽了张草纸去擦。   校长一时没走,转头看看她:“脸色不太好啊。”   耳边嗡嗡的一片,校长的话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许果丝毫没有听进去,呆呆地清理着作业本上的墨迹,没有回答。   这个点,不知道沈星柏和辛爱怎么样了。   在她说出那句“我们已经分手”后,沈星柏瞬间就放了手,他的目光太吓人,要把她吃了一样。   许果是落荒而逃。   还好,让她逃了。   只要辛爱和沈星柏两个人,能够心平气和的谈一谈,那些微不足道的误会总能解开吧。   他们会有重修于好的一天吗?也许很快,沈星柏就会离开这个地方,把事情都交给他的助理打理。   那样,许果就不用再看见他。   见不到人,很快就不会日思夜想。   总有一天,要把他彻底忘记,她就能解脱。   就能解脱……   许果想着,手不觉用错了力,吸满墨水的纸在作业本上一划,又晕了长长一道。   “许老师?”校长担忧地提醒。   “啊?”许果如梦初醒,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桌面,“噢……校长我批作业呢,您有什么事吗?”   校长欲言又止,还是没有问,只是道:“噢没事,许老师,你注意休息,别太辛苦。”   他说完要离开办公室,一转身就撞见了要进来的学生,被叫了声:“校长好!”   “吓我一跳。”校长笑笑,点点头,走出去。   “许老师。”学生走到许果的办公桌前,是二花。   许果把蘸水笔盖上,换了只中性笔:“找老师什么事?”   一只药盒递到了面前。   “沈哥哥让我给你的。”二花想了想,解释道,“我昨晚看你打喷嚏,担心你是着凉了,刚午休的时候就上后山挖点草药,结果遇到了他。”   “他……”许果一晃神,沈星柏此时此刻,不是应该和辛爱好好呆在一起么?   “嗯,沈哥哥一个人在那里,说是勘测地形,他好厉害,什么都会。”二花自顾自地说了一堆,扭头看许果,“老师你怎么啦?”   “哦。”许果回神。   她摸摸自己的脑门:“老师没事,不用吃药,没事,没事。”然后,拉开抽屉,把那盒药丢进里面合上。   “你回教室去吧,快上课了。”许果道。   二花奇奇怪怪地走了。   许果把脸埋进了双手中,搓了搓。她中午没睡觉,忽然感到困意汹涌。   “许果?”   “许果!”   “许果,看见小爱了没有?”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夹杂着一串银铃似的女孩笑声。   杂乱的脚步走到她的面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味道。   许果揉了揉眼,转过脑袋,从座椅上坐起,抬眼看见了女生胸口制服上绣着的汉字:静安中学。   她想了起来,她的高中,就是在静安读的,这是全纪城最好的学校。   “辛爱不见了吗?我没看到她。”许果刚睡醒,迷糊地看着四周的环境,昏暗的光线下,到处堆着一箱箱杂物,原来是她帮忙准备着演出的道具,结果一不小心在道具室睡着了。   “彩排就要开始了,怎么办呢?到处不见她人。”一个女生手中抱着白纱礼服,另一个女生手中则提着一双晶莹剔透的玻璃高跟鞋,精巧而夺目,那是辛爱为着这次话剧《灰姑娘》找了专人定制的。   “诶?不然,许果你来替她上吧?”又一个人突发奇想,提议道。   这话一出,女生们纷纷应和:“啊,好哎好哎!”   突如其来的拾掇让许果感到很不知所措:“我吗?不行,我不行,你们找别人吧。”   “为什么不行?很简单的,不用演,只是先让你上台走个位而已!你难道不想穿穿这么好看的衣服吗?”她们鼓励道,“你是小爱的姐姐,跟她最要好了,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帮帮她吧?”   “真的?”令许果真正心动的是那一句——她们说,她跟辛爱最为要好。   在此之前她总是隐隐地感觉,辛爱好像并不太喜欢她,会不会是因为她们这姐妹关系是异父异母的缘故?但她真的很想很想成为辛爱的好朋友。   “那好吧。”许果起了身。   女生们高兴极了,七手八脚把她按回去:“先换衣服,把鞋也换了。”   许果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今天会对她这么热情,在平时,她从来都只有被这些成绩优秀的女生孤立的份。   她也就十分开心,在她们的面前,脱下了鞋子,接过了那双水晶鞋。   好漂亮的鞋。   梦幻般的透明颜色,尖尖的窄头,音符般的鞋弓,鞋跟的高度是恰到好处的优雅。   日剧里说,女人都应该拥有一双好鞋子,它会把你带到想去的地方。   眼前这一双莫过如此吧。   “这鞋我穿小啦。”鞋上了脚,许果才发现尺寸不合适。   鞋是量着辛爱的脚做的,她的骨骼纤细,脚背也比一般人来得窄。许果刚要脱下,忽然听到一阵快门按下的声音,伴随着闪光灯:“咔嚓,咔嚓!”   几个女生对着她从各个角度拍起了照,拍她卡着鞋子的脚,还有无措的脸。   “你可以削掉脚后跟呀,反正当了王妃以后就不用走路了!哈哈哈哈哈哈……”嘲弄的笑声响彻了狭小的道具室。   “快,把这张’灰姑娘的恶毒姐姐’,发到班级群里去。”   她们的态度变得这样快,许果措手不及,愣在那里。   “你们在笑什么?”门被人推开,真正的灰姑娘走了进来。   “小爱你来啦!”女生们婷婷袅袅地围上去,一个一个,笑嘻嘻的。   辛爱的目光扫到许果,她触了电般地丢下了那双水晶鞋。   辛爱顿时明白了是什么情况,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怪是好笑地走过来:“你们捉弄她干嘛?鞋穿来穿去不脏吗?”   一瞬间飞沙走石,画面迅速地切换,等许果反应过来时,她正坐在教室的角落里。   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瞠目结舌地看向同一个方向——辛爱站在讲台上,用一种愤怒而不解的语调问教室门前的人:“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辞演。”那个人表情淡然,双手插兜,无谓地转过了身。   “沈星柏,你站住!”辛爱倔强而骄傲的脸高高仰起,她咬着牙,“我们这么多人准备了这么久,你说不演就不演,是为了她?”   她。   所有人的目光眨眼切换了方向,聚焦到罪魁祸首——许果身上。   她莫名地左看看,右看看,受不了这些目光,一骨碌蹲下去,钻进了桌子下面躲了起来。   她捂着头,听见少年冷淡的声音:“你可以去找别人。”   梦境戛然而止。   一只手伸向了许果捂在脑袋上的手:“许老师,该上课……许老师?”   迷蒙中被人搬动,有人摸了她的脉搏。   “老师说没着凉,不吃感冒药。”二花在耳边抽抽嗒嗒。   许果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想起来安慰她,却怎么也醒不过来,眼皮子抬不动。   又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道:“许老师这不是着凉,她被毒虫咬了。”   毒虫么,许果朦朦胧胧地回想,没什么印象,这山上丛林茂密,潮湿多雨,繁衍着各种各样的虫蚁鸟兽。   她倒是没少被蚊子叮过,大概是混在里面,她没在意过吧。   许果想着想着又睡了过去,村医煎了草药,她意识模糊地被灌了一碗,昏昏欲睡。   “说是喝过药了,应该不会有事吧?”小方领着沈星柏走向许果的居所,快到门前,提心吊胆地安慰他,“当地人也经常挨虫子咬,都是那个老大夫治的,不碍事……哎!”   男人撇下了他,大步朝屋子里跑去。   “沈哥哥?”二花意外地从床前站了起来,很快就被一股莫名的气势所震慑,退到旁边让开。   女孩在床上睡得很熟,嘴唇没什么血色,沈星柏注视着那张宁静的脸,慢慢坐下。   小方跟了进来,忐忑地叫了声:“沈先生……”他小声支使了二花,“你先出去。”   就见沈星柏俯下了身,侧过耳朵,贴近了女孩的唇。   那双苍白的唇瓣轻轻动了动。   她在说什么?那么微弱的声音。小方皱着眉头,也暗暗走近了几步,竖起耳朵。   等听清了她重复的呢喃,他脸色大变。   “别管我,沈星柏,你别管,管不了的……走吧,我不要你了。”   她没醒,仍然紧闭着眼睛。她说的是梦话?似乎还很痛苦,念叨着这句以后,又期期艾艾地叫了起来:“妈,妈妈——”   “滚。”沈星柏吐出一个字。   小方傻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是跟他说的。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安静得如同死寂。   许果昏迷中,感到唇上一痛,被人重重地碾过,又以轻轻的浅啄画了句号。一个冰凉的额头抵在了她的额头上:“你真狠心。”   “许果,你知道心被掏空的感觉吗?” 第9章 出走   悠长的梦境过后,许果醒了过来。   入眼就是无边无际的黑夜,纯粹的黑,让她一度怀疑自己失了明,伸手去抓。   一动,就碰到了身边的人。   他本能地有了意识,握住她的手腕,声音里还夹带一丝半醒的惫懒:“我在。”   是沈星柏。   “别乱动。”他说这话时,应该是彻底醒了,声音清朗不少。   许果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手背上还插着针头,微微刺痛。   灯光打开,房间里恢复了光明,原来只是天黑了。   她被人扶着坐起身,花了一些时间适应刺眼的光线,整个意识钝钝的,看见床前的男人,并没有感到很惊讶。   毕竟,梦里面都是他。   醒来以后,又见到这个人,好像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心理准备。刚才他在她的梦里说了什么?   她朝四周看去,这环境很陌生,白茫茫的,整洁而干净。   不像白水村粗糙又原始的灰砖和红土。   “你在医院。”满满的一杯水被修长的手指托着,送到了唇边。   她这才感到口渴,非常非常。   温热的液体浸润了干涸的喉咙,柔软的指尖摩挲过了她的下巴,帮她拭掉了漏出来的水滴。   白水村没有医院,当地人生病都是自己采药,或者走二里山路,到赤脚医生家里去。   那么,她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方?许果抬起眼皮,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仍然在擦拭着她狼狈的嘴角,另一只手托着水杯,喂她喝水,专心致志,仿佛这是眼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许果微微挪开,他这才放下了杯子,随手搁在床头,抬手调缓了点滴的流速。   “看什么?”目光没放在她身上,他看着那点滴瓶子问。   听不出话语里有好情绪,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脾气。   “我怎么会在这里?”许果抚着自己的额头,昏昏沉沉,她这是睡了多久?   沈星柏没有回答,门在这时被轻敲了两下,小方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一见病房中的情况,“哟”了一声:“许小姐醒啦。”   他手里提着个大塑料袋,满当当的都是东西。   “我从门缝看到里面灯开着,才进来瞧瞧,许小姐什么时候醒的?吓死我了。”小方一面说着,一面走过来,把袋中的水果一一摆到床边的推车篮里,“村里那大夫给你喝了药,你反而烧得更高了,还好沈先生及时把你送过来,医生给打了一针血清,说能不能醒要看你的造化,你没看到沈先生当时的脸色……”   “小方。”沈星柏出了声,不高不低。   小方立刻反应过来,噤若寒蝉,好半天才战战兢兢地小声道:“……哎。”   “你可以下班了,去吧。”沈星柏从水果堆里拿出一只芦柑,握在手里。   “噢,好,沈先生您有事吩咐我哈——”小方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不忘回头喊许果一句,“许小姐,那我走啦。”   许果轻轻地对他一笑。   门关上后,她伸了手:“我自己来。”   沈星柏没理会,慢条斯理地剥着,细心地去掉了果衣上的白色筋络。   “要我喂你吗?”剥完后她迟迟不接,他才沉声问了一句。   许果这才从他手心里拿起橘瓣。   带了一点点他的体温。   “谢谢。”许果说。   不知道谢的是橘子,还是谢他把自己送到这里,救回一条命。   沈星柏见她吃起了东西,目光稍稍和煦了些,不那么难看了。   她吃得慢慢的,一口一瓣,会嚼上半天,腮帮子鼓起,像只松鼠。   从前她的脸蛋称得上丰腴,下巴又是尖尖的,整个看起来,就是一颗饱满多汁的水蜜桃。   许果吃着那一小只橘子,一点一点地想起了她昏迷之前的事情。   也就提起:“辛爱呢?”   沈星柏的眉毛一边扬起,似乎是没提防到她还会问这个问题。   片刻,他说:“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她真是煞有介事地操心,“这么快,不多聊聊吗?”   “许果!”沈星柏忍无可忍地叫了她一声。   许果睁着一双黑幽幽的眸子看着他,神色中还抱着病态,看起来有些虚弱。   他紧锁着眉头,终究还是慢慢松懈下来。   “她早走了,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他嘴角挂着微哂,“莫名其妙要来这种鬼地方,自己的书没读好,就要教别人读书。日子也过得浑浑噩噩,稀里糊涂让毒虫咬伤都不知道,差点耽误了治疗时间。别人一副药就吃好了,只有你能昏迷整整两天……”   “两天?”许果闷头挨了半天训,并没有什么反应,听到这句话,倒是重视了起来,四处用目光搜寻着日历,“今天几号了?”   沈星柏冷着眼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是过了两天,再加一个长长的下午。   “我要回去上课。”许果掀开了被子。   被他捉住了双腿,一把塞回去,牢牢掖好。   沈星柏按着她的肩膀,脸色黑得犹如锅底:“这个学校没了你,就会倒闭是不是?”   “可是这两天都是我的课……”许果呆呆地向他解释。   “会有人替你上的。”沈星柏声音里有种咬牙切齿的架势,“管好你自己。”   许果被他的表情震慑了一下,没再说话,低头看着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他冷冷地松开。   “许果,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出事。不然,我有理由怀疑,你是在故意博取我的同情,吊着我,好让我不忍心真的不管你。”他丢下一句话,走出了病房。   许果是在一周后出院的。   医生在病历本上“唰唰”几笔:“没什么大碍了,按时吃药,好好补充营养,以后再有什么事一定要及时来医院。”   来接她回白水村的,是小方,他扶着她上了直升机,教她扣好安全带。驾驶室里坐着的飞行员另有其人,却不是沈星柏。那个陌生的年轻小伙特意驾驶着飞机从山脚盘旋了一圈,小方坐在旁边,示意她往下看:“许小姐您看,工程已经通过了许可,在动工了。”   云层下方,依稀可以看见蚂蚁大小的工人在辛勤劳作,村民赶着马群从他们身边走过。   直升机在山顶的停机坪上稳稳降落,许果弯腰走下扶梯,呼吸到山上清冽的空气。   “许老师,许老师回来了!”一群孩子早就看到了飞机的影子,沿着他们滑翔的轨迹,一路追赶,向她跑来。   她笑着张开手,迎接这群热情的孩子。   扶梯降下又收起,直升机在她身后缓缓滑行,再次升空飞向远方。   “老师,你好了吗?没事了吗?”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着她,东问西问。   二花被挤在最外围,眼巴巴地看着她,进不来。   “老师没事了,让大家担心了。”许果在他们的簇拥下,往学校走去,“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有没有乖乖的?”   “有——”他们齐声答道。   许果一个接一个地摸了小脑袋:“真的吗?是谁给你们上的课?”   “方老师——”又是整齐而响亮的回答。   原来是小方。   许果欣慰地笑了一笑。   忽然听到二花用她细细的嗓音大声说道:“还有沈老师,他也来过一次。”   沈星柏?这倒让许果意外起来,因为,她一点儿也想象不出他给这群孩子讲课的样子。   “噢……都教了什么呀?”惊讶之余,她不太自然地问。   “方老师教的就是课本上的内容,沈老师只来过一次,不过,他讲的课好有意思。”二花说起来时,孩子们好像有所共鸣,都在吃吃地笑,“原来光比声音跑得快,飞蛾扑火是因为把火当作了月亮,还有噢……原来日本的首都不是东京呀。”   “什么?”许果怔怔地反问。   日本的首都不是东京。   回忆像闸门一样打开,潮水翻涌着淹没了思绪。   那是许果转去静安中学后的不久,学校发下了期中考试的试卷。   “没有一个是对的,不会吧,运气这么差?”她看着打满红叉的卷子挠头,似乎听到了隐约的轻嗤,恼怒地一回头。   发出嘲笑声的男生早已偷偷溜走,只剩下靠在那里听歌的沈星柏。   “你在笑我?”许果不服气地扯过了少年的衣袖,“那你来说,为什么我这一题会错?”   “我没有笑你。”沈星柏没有表情的眉眼,似惊鸿般惊艳,他顿了一顿,却还是看了一眼她的错题,“日本没有首都。”   “怎么会呢?”许果感觉自己的认知被颠覆,抓了半天的头发,又指了下一题,“那这题呢?这题又是为什么?”   他说:“澳大利亚的首都也不是悉尼。”   “啊……不是悉尼,那是哪里?”许果很茫然地问。   日本的东京,澳洲的悉尼,这本是人们印象中很想当然的概念。   原来统统是错的。   沈星柏没有立刻回答,一群女生过来,招手叫了他:“沈星柏,该走啦!”   他撇下许果,朝她们走过去。那天,是辛爱的生日,正值期中考结束,他们要在辛家开一个小Party。   “我们来打牌吧,输的人要选真心话和大冒险!”切过了蛋糕,送过了礼物,女生们不怀好意地提议起游戏来。   玩的是一种叫做“UNO”的纸牌,许果厚着脸皮非要加入一起,玩着玩着却发现了不对。   她们好像在针对沈星柏。   女生们嘻嘻哈哈哈地彼此放水,故意卡着他的牌,看样子是个个都希望他会输。   但沈星柏镇定地一一拆招,将手里的牌打尽。   “沈星柏你还真厉害,今晚一定要让你输一把,你敢不敢答应,如果输了就选真心话?”其中一个女生娇笑着挑衅他,“我一定要听沈星柏亲口承认喜欢小爱。”   “你可别闹。”辛爱嗔怪着打她。   她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着,这时的许果,做梦似的打出了手里的最后一张牌:“我赢了。”   女生们当即惊呆。   光顾着对付沈星柏,一时忘了许果这条漏网的小鱼。   “那是谁输了?”她们摊开彼此的牌,算着分数,不用算,当然是被她们针对的人——沈星柏手里的牌最多。   “啊啊,沈星柏输了!选真心话吧。”聒噪的女生一把拉过了许果,“你问他,快问他,问他到底喜欢谁?”   她们满怀期待地把她推向了沈星柏。   就连辛爱的脸上也似有似无地挂上了期许。   许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寡言少语的少年。   “沈同学,我想问你——”她拖长了声音,问出自己的问题来,“所以澳大利亚的首都在哪里呀?” 第10章 出走   屋子里陷入一秒钟的沉寂。   女生们脸上放肆的笑容齐刷刷僵住。   “等等,这是什么鬼问题啦??”有人冲着许果大声嚷嚷了起来,“你这白痴,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你开玩笑吗?”   “换一个,换一个!”她们激动又急切地怂恿,手推搡着许果,她缩着肩膀,用可怜兮兮的眼神讨饶。   屋子里吵吵嚷嚷,闹成一团,没有人注意到一双柔软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女孩,翻涌起波澜万丈。   沈星柏看了很久,才轻轻说了一句:“堪培拉。”   屋子里又一下子安静了,女生们一个个傻眼。   许果也怔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反应过来那是问题的答案。   “澳洲的首都是堪培拉。”沈星柏又说了一遍,许果再去看他时,他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平常。   原来是堪培拉呀。许果的心脏不知被什么挠动,勾着她的嘴角往上扬。   “这不算,重问!”女生们一个个垂头丧气,一问一答,输了游戏的“惩罚”已经完成,她们还是要不甘心地无理取闹。   好在,辛先生这时推了门进来,和蔼地提醒:“小爱,出来放烟花啦。”   她们纷纷矜持起来,变回了平时在大人面前那副乖乖女的样子。静安中学的校训,是优雅,和从容,并且富有智慧。这是许果永远也学不会的品质。   “噢,好的,爸爸。”辛爱起了身,招呼道,“大家走吧。”   女生们便簇拥着辛爱,一起到露台上去。   辛先生发现许果还一个人傻傻坐在那里,回过头来笑道:“果果,一起去看烟花吧。”   这时的沈星柏,从人群的最后停下脚步,仿佛是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走啊。”   许果如梦初醒般“嗯”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起来跟上。   那一晚的夜色很美。   纪城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很多年了,辛先生为了他的宝贝女儿,花了大价钱,搭了空中投影。   流光溢彩的光效在宽阔的露台上炸开,绚烂绽放,映在她的十六岁里。   可最令许果难忘的,还是沈星柏不经意向她投来的瞥视。   他静静的不说话时的样子,眼睛里蕴藏了好多好多的内容,叫人捉摸不透,又很想靠近。   许果觉得他很孤独,就像她一样。   “老师,上课铃响啦。”一只小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两下。   “当——当——”浑厚的钟声从山下传来,白水村小学没有电铃,是学校里负责烧开水的老婆婆每天掐着表去打钟,时间很准,从来没有出过错。   许果“嗯”了一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停机坪上坐落着的那所小房子。   “回去上课吧。”她收回目光,双手搭在孩子们的肩上。   在白水村有一种风俗,大病初愈的人要在脸颊上抹两道红油彩,以此讨个好彩头,寓意为驱邪,百病不侵。   那天夜晚,村长家门前点起了篝火,人群围着许果团坐,村里的老阿妈用红土调了胭脂,抹在她的脸颊两边,还帮她编起了头发。   老阿妈的动作很轻柔,偶尔不小心牵扯到几根打结的头发,也只是让人觉得有些痒痒。许果乖乖地让她编着,发现大家都在瞧着自己,那是一种很善意的目光,不会给人带来不舒服的感受,她便冲大伙儿友好地笑着,他们也跟着她一起笑。   忽然有人说了句:“沈先生来了。”许果头发被人把着,没法动,只看见众人一个个都仰头看过去,随着来人的靠近,视线慢慢往上抬高。   “您这边坐。”村长的声音在身后响着,窸窸窣窣的动静过后,她的身边坐下一个人,然后,又是一个。   “许小姐,脸上涂的什么呢?”小方的大长脸迎面投入眼帘,把人吓了一跳,他大大咧咧地问。   许果惊魂未定,眼角的余光中,隐隐约约地还有一个清隽的侧影,坐在小方的另一边。   他一坐下,好几个小孩子都围过来了,扑在他的背上:“沈老师!”   原来中学时一张冷脸能吓哭小孩的沈星柏,其实这样讨孩子的喜欢。他捞起其中一个小瘦猴,搂在身旁,跟捞起一只撒欢儿的猫没什么区别。   玉米在火堆里烤得焦黑,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粮食酒也煮得热热的,散发着阵阵香味。   二花牵着许果的手,唱起歌来,这样一个瘦小的身体,平时说话也糯糯的,歌声却嘹亮而悠扬。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情歌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嘴里唱出来,显得过于稚嫩,听不出情.欲的味道,愈加的纯净。   许果用袖子裹着滚烫的玉米,对着那排黑乎乎的玉米粒一下一下地吹着气。   月亮上了树梢,孩子们陆续被大人们领回家去,火堆烧得越来越旺,围着的人却渐渐少了。   除了许果,他们大多都喝了不少酒,酒力不支,半睁着朦胧的醉眼互相依偎着。还有几个,干脆躺在了地上,呼呼大睡。   小方大着舌头跟村长划拳,嘴里含糊不清:“都是兄弟,都是兄弟……”又一口酒下肚,他揉了揉脑门儿,边问着“厕所在哪儿”,边跌跌撞撞起了身,胡乱地朝着一个方向走过去。   许果眼前一空,身边少了个人,视线忽地变得敞亮。   她机械地用手指掰下玉米棒上的谷粒,正要往嘴里丢,肩膀一沉。   一个人的脑袋倚在她的身上,伴随着淡淡的酒味,她手指揪紧:“沈先生?”   四下看去,众人都已经东倒西歪,没一个是清醒着的,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俩此刻的亲密。   她编起的发辫被握了一簇在他的掌心,无意识地把玩。   沈星柏抵着她的肩头,微醺中低语:“就一会儿。”   呼吸在耳畔一声平稳过一声,变得安详。   许果从不自然到慢慢放松。   小方去厕所吐完后,哼哼唧唧、昏昏沉沉地走回来,眼睛眯着,似在梦游。   路走到一半,不经意睁开眼,看到倚在一起的两个人,脚步一顿,表情憨憨地冲着他们笑了,一脸滑稽的醉态。   这酒是有多醉人呢?酒量如沈星柏,也会神志不清。   许果拿起地上散落的瓷碗,倒了浅浅的半碗,捧到唇边尝了一口。   又苦又辣,一入口,舌头就和喉咙一起燃烧起来。她抬手擦了擦唇瓣,克制地小声咳嗽,生怕吵醒了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拿过了她手里的碗。   “沈星柏。”许果呆呆地转头。   然后,看着他倚在自己肩上,仰起头,就着她喝过的地方,一饮而尽。   “别喝了……”许果垂下眼皮,幽幽地提醒。   这个时候,歪倒在地上的村长,动了动,她心一慌,推开了男人。   村长咂了咂嘴,嘟囔着:“怎么睡着了……”坐了起身,抬头一看,“沈先生,还喝吗?”   “不了。”沈星柏已和许果拉开了距离,他伸手去扯起了坐到地上的小方。   “您酒量真好。”村长吃惊地赞叹了一下,然后去叫醒其他人,“时候不早,大家是该回去了。”   “许小姐我送您啊。”小方手吊在沈星柏的肩上,自己都应接不暇,还要自告奋勇。   “不用了,”许果回头笑笑,“有路灯,你担心什么?”   从这里到她住的地方,一路都亮着温柔的灯火。   许果回到家中时,二花还没睡,屋里屋外都一片亮堂。   她走到门前,发现满是缝隙的旧木门被换过了,新的门板结实而坚固,刷着薄薄的一层桐油,推动时不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几扇窗户也都换了一遍,挂上了素净的窗帘。   “老师。”二花期待地看着她,从她眼中找着惊喜。   许果抬起头,看到屋梁上掉下的络子,吊着一串又一串的香包,散发着淡淡的药味。   “这是什么?”她问。   “防虫用的,虫子闻到这个味道,再也不敢进来了。”二花成就感满满地说,似乎在讨她的表扬。   许果再次左左右右环视了一遍,天花板上的边边角角也不见了陈年的蜘蛛网。   “告诉老师,这些都是你做的吗?”她又问。   “……嗯。”二花点了两下头,又有些犹豫,再看向许果时,把脑袋摇了摇,“不是啦。其实是……沈哥哥跟我说不用告诉你。”   许果手摸上她的马尾辫:“知道了。”   从进门起就猜到了,能够做到这样无微不至的,还有谁呢?   人人都觉得沈星柏是个性子淡漠的人,在静安时的那些女生,心里渴望着他,却也恼着他,嫌他太不近人情,好像一朵,高岭之花。   其实他的心肠很软,抓住了这一个弱点,许果不知不觉,霸占了他这么多年。   “老师,你是不是不高兴?”孩子小心地问她。   她没有说话,瞧着屋外的微光,默默地想,那是灯光还是月光?   “老师你不要不高兴。”二花又怯怯地说,“我觉得,沈哥哥是喜欢你。” 第11章 出走   “好了。”许果捏着她小小的肩膀,翻转过去,推她去床上早睡。   孩子被塞进了被窝,一双天然无害的小鹿眼眨巴、眨巴:“你不相信我吗?”   许果笑了笑,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瓦解,消融。   “傻瓜你还小。”她替她掖好被角,发现被子晒过了,蓬松而柔软,她的心也一样柔软,“知道什么是喜欢啊?”   她说话的时候,手掌不经意地按到了床头的桌子,突然亮起的灯光把她吓了一跳。   许果偏过头,凝神去看那盏自动感应的夜灯。   橘色的暖光笼罩着一方小小的角落。   “什么是喜欢,许老师?”这会儿的二花,双眼弯成了新月。   “老师……老师也说不好。”到现在也都说不好。许果匆匆说完那句话,怅然若失地走了出去。   多年以前,放学后的教室,许果叼着笔杆,歪着脑袋,一脸茫然地拼出笔记本上的那个单词:“c-r-u-s-h……”   “Crush,镇压,挤碎的意思,还有一种隐喻。”夏日的午后风平浪静,坐在对面的少年,目光有一丝微妙的波动,“短暂,又强烈的爱。”   许果抬起了头,笔杆还被她咬在嘴里,呆滞的表情,映衬得她的门牙小巧又可爱。   沈星柏眼睛下有痣,他垂着睫毛的时候,有一种快要掉下眼泪的深情款款,十分的迷人。   为什么有一种被电到的感觉?许果想。   正经一点,他是在讲解单词,并不是在说情话呀。许果想。   许果满脸通红地把脑袋埋进了书本:“噢……”   喜欢,还是不喜欢,日子都是照样在过。   许果从村长家的电视上,看到了新闻。那台村里唯一的电视机,只能接收到零星的几个电视台,白水村的公路项目,上了央视的新闻联播。   “著名女演员阮棠日前为贫困村捐赠盘山公路,村长流泪致信道谢……”   荧幕上还贴出了网友的评价,满满都是赞许。   镜头里,气质优雅的女艺人面对记者的话筒,官方而得体地回应捐款事件,称自己做的只是小事,不足为道。   村里的大妈大婶围在堂屋里,不时地用手绢擦眼:“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点儿也没老啊,眼睛还是那么好看。”   能作为正面形象上央视的新闻,是何其风光的事,阮女士看向镜头,没有想当然的意气风发,反倒能从眼神里找到一点点惆怅。   作为母亲,她应该是舍不得儿子到这偏远的山村做这费力不讨好的项目吧?   她应该也有在心里面,静悄悄地埋怨许果吧?   她五岁走红,二十岁拿影后,二十二岁开了巡回演唱会,三十岁和青梅竹马结婚,如此顺风顺水的人生。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她这个总是不快乐的儿子。   大伙儿看完了电视新闻,有说有笑地议论着女明星以前的电视剧,走出了村长家。   许果跟在人群中,慢慢地走。几缕夹杂着沙粒的风,迎面刮到脸上,她眯了眼睛。   “刮东风了,要下雨啦。”村里年长的妇人看着天道。   许果也抬头望天,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日头,白水村迎来了雨季。   大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清晨醒来的时候,耳边充斥着“噼里啪啦”的雨声,许果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爬起来,拉开窗帘看外面,到处都是汪洋的河流。   她和二花共撑着一把伞,搀着她的小手,踩着泥泞的土路走向学校,绕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水坑。好不容易到了教室,原本就不多的座位,空了好些。   这么多学生都没来。   许果点起其中一个空位旁的孩子:“郑航,你妹妹呢?”一家的两个孩子,来了一个,另一个却不在。   “老师,芬芬去帮阿妈给地里搭棚子了,不然大雨要淹掉那些果树,今年就没收成了。”小男生回答。   许果脑海里浮起那个小女生的模样,这里的女孩都是体型瘦小,豆芽菜似的。   这么大的雨。   她问:“你怎么没去帮忙?”   “阿妈说不能耽误学习。”这孩子回答得理直气壮。   许果环视了一遍班里缺席的情况,若有所思,没继续往下问。   “坐下吧。”她转身开始板书。   雨下得没有消停,傍晚放学时,河流汇聚成了海。   虽然是在山上,学校地势却属于低洼处,许果举着伞和学生们走到校门前,外面已被一条长长的水沟淹没,和不远处的池塘融成一体。   “今年的雨比往年下得都大。”二花站在水沟前,感叹了一声,弯腰挽起了裤脚,露出纤细的小腿。   许果拉住她跃跃欲试往前趟的脚步:“别去,危险。”   “淹成这样了。”校长也撑伞走过来看了看,一阵不知所措。   骤急的雨点打在水面,溅出朵朵的水花。   “快看——”一个孩子叫了一声,指着远方。   许果闻声远眺。   如瀑的雨幕中,高挑的男人走得从容,从头到脚不见一丝被风雨吹打的狼狈感。小方紧紧跟在后面,一手撑一把防风的黑伞,其中一把遮在他的头顶。   “方老师,沈老师!”一群孩子纷纷变成了长颈鹅,伸头去看。   下个雨,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样兴奋,孩子就是孩子。   隔着水沟,村长费力地大喊了一声:“沈先生。”   沈星柏远远招了招手。   “回去吧,雨太大了。”校长举高了手臂,大幅度地挥手。   也许是雨声太大,那两个人都错解了校长的意思。   他们置若罔闻,一直走到了对面。   小方把其中一把伞递到沈星柏的手里,他接住,脚步却没停,一脚踏进了水沟。   孩子们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水沟很深,他走过来时,水没过了腿弯。   “张校长,您老腿脚不好,来我背你过去。”小方也从那一头跟到了这一头来,笑着伸出了手。   “不敢不敢,使不得使不得。”校长受宠若惊地摆了摆手,小方伸手一扛,毫不费力地上了肩,孩子们顿时哈哈大笑。   小方把老人家送到了对岸,校长用力握了他的手,接连鞠躬:“谢谢谢谢,你们这真是……谢谢。”转头再看,沈星柏也抱起了一个孩子,踏入水中。   “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小方又趟回这一边,响亮地叫着。   孩子们接连过了水沟。   许果目送着他们各自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欢声笑语消失在雨中。   只剩下她和她的女学生。   “来,二花。”小方亲昵地喊了一声,转过了身,腰往下弯,“方哥哥来背你。”   二花开开心心地跳上了他的背,他趟着水,把小小的女孩驮过了岸。   许果伫立在原地,沈星柏就在跟前。   “你……”她看着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也许是她想太多,就为着背她一下,他先背了那么多的孩子。   “哎!沈星——”一个措手不及,她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雨已经小了很多,几缕雨丝飘到头脸,绵长,缠绵悱恻。   这又明明不是春雨。   “帮我拿一下伞。”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果睁开眼睛,看见他横在自己背后的手臂,从他的手里接过伞,举上了头顶,然后收起了自己的那把。   他双手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在雨中,趟过了河流。   二花和小方,站在对面等他们过去,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表情。   都是憨态可掬的笑。   许果不去接触他们的视线,闷头抿着唇不语。   沈星柏的怀抱沉稳而温暖,他的呼吸声缠绕着她,那样清晰。这短短一道水沟,快要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一上了岸,被放了下来,她就撑起了伞,求救似的拉过了二花,钻到了另一边。   “许老师,带学生去我们那吃晚饭啊,好久没吃过新鲜的小黄鱼了吧?”小方早有预谋般地提议道。   许果刚要拒绝,他哈哈一笑:“别回去了,您那地方已经被淹成一片了,路上全是这种沟。”天知道,为什么他会满脸的幸灾乐祸。他又说,“去吧去吧,昨儿个我还在县城里买了一筐樱桃,真不容易,又大又甜。二花,你吃不吃樱桃?”   “樱桃。”二花重复了一下,没敢表态,只是忽闪着眼睛朝许果的脸上望。   许果心情复杂地望向回家的路。   小方并不全然是在胡说八道,坑坑洼洼的水沟铺叠出视线之外的之外。   沈星柏走到了身边。   “二花。”他的手扶过她被雨淋湿的一侧肩头。   孩子抬起小脸,光滑的额头上也挂了几颗零星的水珠:“沈哥哥。”   “乖,”他轻轻地道,“到小方哥哥的伞下去。” 第12章 出走   小方很上道地招招手:“过来二花花,我俩一起。”   “二花——”许果制止不及,她低头就小跑过去了,伞下立刻没了人。   “想被淋湿吗?”身边的男人提醒。   伴随着尾音的降落,一颗冰凉的水珠打在了头顶,许果这才慌慌张张地仰起了脸。   长时间的暴雨过后,伞面已经不堪重负,零零星星往下渗起了水。   一道影子遮蔽了面前的视线。   沈星柏手中的长柄雨伞向她偏了偏:“过来。”   许果犹犹豫豫地刚朝他走了一步,就被他伸手一揽,拥进了怀中。   沈星柏搂了人就走。   小方见状,忙不迭地拉着二花跟上。   小方步子大,二花跟得有些吃力,小短腿只差蹦跶起来,他走着走着,却还要跟她说:“二花我们走快点儿吧,雨等会儿又要下大了。”   “哦,好的……”虽然这要求很为难,二花还是点了点头,刚准备跑动起来,小方把伞递到了她手里,蹲下身,一把扛起了她,在雨里狂奔。   许果刚推开沈星柏的臂弯,跟他保持了一点儿距离,就感到有一阵风从身后蹿了过去,张着嘴巴叫了声:“慢点儿,小心啊。”   没人回应,不一会儿,那两人就没了影儿。   只剩下他们还在雨中,慢慢地走。   雨应该下大一点儿的,哗啦啦的雨声占据整个世界,震击鼓膜,起码不会那样单调无趣。   然而,这雨势越发小了下来,要停不停,显得周边一切分外宁静。   仿佛这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   许果的目光无处安放,瞟来瞟去,看被雨浸润的草木,看远处模糊的山峦。   那束目光又在眼前停了片刻,沈星柏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上横着几道触目惊心的割伤。   伤口已经结了痂,不是新的。   她想起来,自从上次篝火过后,一直没再见过他。   都这么久了。   她鼓起勇气开口:“你的手怎么了?”   回答她的只有绵密的雨声。   她以为他没听到,然而隔了一点时间,他答了:“不小心碰的。”   模棱两可。   碰了什么,也没有说。   “怎么碰的,伤成这样?”许果又问。   她本意是关心,他声音却凉凉的:“你在意?”   许果的嘴唇便抖了抖。   “……不在意。”她说完,还要画蛇添足,“只是问问,我不关心。”   一声轻笑传来。   雨点骤然又大了,“噼啪”着从天而降,盖过了一切声音,谢天谢地。   到他住的山顶,也就里来路。   许果先一步进了屋,沈星柏收了伞,用力地甩了甩伞面上的水珠。   “老师!”坐在屋里的二花伸过头来,小方也起了身,到跟前蹲下,递上拖鞋。   许果换下有些潮湿的鞋子,踏入干燥的棉麻拖鞋里,二花手里捧着两只樱桃,递到她唇边:“老师你吃。”   她抬手接过,一条干净的毛巾又搭到胳膊上,小方道:“您擦擦头发。”   屋子里很暖,她坐下环视,开了眼界。   这房子虽然小,五脏俱全,在这种物质匮乏的地方,电视、空调、冰箱、沙发……一应俱全。电油汀在旁边亮着指示灯,二花的布鞋正架在上面烘烤。   “随便坐,不要拘束,我去做饭。”小方倒了杯果汁给她,拍拍手去厨房。   二花顿时就坐不住:“小方哥哥,我来给你烧火。”   小方忍俊不禁,摆摆手:“哎,不用不用。”   小女孩还是跟进去,疑惑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咦,怎么都没有灶台啊,这是什么?”   “这是卡式炉,不用烧柴,二花你去陪老师玩吧……噢好吧,这个蒜头给你剥,谢谢。”小方半推半就,还是接受了帮助。   厨房里充斥着欢笑,沈星柏换了衣服出来,经过她的身边,拿了只干净的杯子,倒了杯白开水。   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微浮动,她低下了头,听到“咚”的一声闷响,他放下了杯子。   一只手摸到了她的头发。   许果反应过来时,沈星柏已抽过了她手边的毛巾,丢到了她的头顶,替她擦拭了起来。   耳边沙沙作响,轻柔的动作揉着她的脑袋。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许果手忙脚乱去抢,皱着眉头小声叫他,“沈星柏。”   “闭嘴。”沈星柏斜了她一眼,手里照旧。   她渐渐顺从,有点无可奈何。   从前他也会这样帮她擦头发,这只不过是他为她做的众多事情的其中小小一件。   沈星柏的动作慢了下来,隔着毛巾,摸到了她的耳朵。   捏了捏她的耳廓,帮她把耳朵也一并擦干净——这习惯性的,再自然不过的动作。   “许老师,这有糖莲藕你吃……”二花刚好捧着一叠白糖藕片走出来,撞见了这一幕,瞠目结舌。   圆溜溜的眼珠转了半天,她噤着声,迅速闪回厨房。   许果也呆了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推开沈星柏,起身跟过去:“需要帮忙吗?”   系着围裙的小方连连推辞:“不用不用,您去外面玩吧,不是有二花打下手嘛。”   许果扭头去看,那孩子用筷子夹着一片糖藕往嘴里送,咬得“嘎嘣嘎嘣”响。   “小方。”许果走到小方的身边,他在“咚咚”地切菜。   “真不需要帮忙。”他笑着道。   她开口问的却是别的:“沈星柏的手,怎么回事?”   那让他一呆。   “您自己问他吧,我也不好说。”小方回想过后,装了傻,继续捡起手里的活,“咚咚咚……”   香气四溢的晚餐上了桌,说得上是丰盛一餐。酥炸小黄鱼,清汤牛腩锅,还用当地的特产腊肉炒了青菜。   二花吃得两眼亮晶晶,许果看在眼里,给她夹了很多菜,在碗里堆成高高的小山。   “许小姐,别光顾着给学生夹菜,自己也多吃点儿。”小方把小炸鱼的碟子换到她的面前,“您看着比刚上大学那会儿瘦太多了。”   许果瘦了不少,倒不是来白水村以后瘦的,是在青春期后,逐渐褪去了婴儿肥。   读高中的时候,她有张粉粉的团子脸,也会时不时为体重烦恼。   在那个年龄,女孩普遍追求骨瘦如柴的病态美,“发育”这个词对她们来说,如临大敌。   “午饭时间刚过,这就饿了?”在第无数次听到“咕咕”的声音后,沈星柏皱了皱眉。   “啊对不起,我只吃了一片面包。”许果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最近在减肥呢。”   沈星柏不语,接过她递来的模拟卷,用红笔在上面批出错误答案。她讪讪地摸了摸空空的胃,又掏出小镜子,左照照,右照照,有点懊恼:“我是不是真的很胖呀?”   明明走在路上,也会有男生上来搭讪的。   转来静安之前,她的朋友们经常把她夸得找不着北:“果果好漂亮哦,果果是小仙女下凡。”   来了静安以后,这些手脚纤细的女孩子们却一口一个叫她:“小肥妞。”   “不胖。”许果苦着脸思考的时候,沈星柏回答了她的自我怀疑。   “嗯?”她第一反应他是在安慰自己,却还是高兴地笑了笑,“真的?”   沈星柏也微微一笑,展开他批好的试卷,给她看上面的大片的红叉。   “没有一题是对的。”额头一痛,一个毛栗子甩上来。   许果懵懂地揉揉额头。   “一道题也不对啊?明明很努力去算了。”她拾起那张卷子,一脸无辜。   就见沈星柏面无表情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没好气地说了句:“走。”   许果听话地跟上:“今天不讲题啦?”   “晚点再讲。”他用手按了按太阳穴,漫不经心,“突然有点饿。”他说着,脚步也走快了些,许果在原地微微发怔,忽然又听他说:“跟上。”   “噢……”许果小碎步跑着,跟上了。   “小方哥哥,原来你们好早就认识呀。”二花从小方的话里,立马就读到了信息。   “噢——哈。”小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龇着牙看沈星柏的反应。   也是为了不给许果制造不必要的麻烦。一开始来这里,他们就假装互不认识。   只是二花跟她太亲了,同吃同住着,小方潜意识里拿这孩子当作自己人看,就是吃不准沈星柏心里怎么想。   好在,沈星柏什么都没说,专心地用筷子剔着黄鱼的刺。   许果也不表态,给二花盛了碗汤:“尝尝这个冰糖莲子。”   二花呼哧呼哧地吃东西,并没有多在意,这事就算翻了篇。   屋外的雨越发大了。   小方去关了门,也关了窗,屋檐下的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砖瓦往外飞迸。   留过了晚餐,他又留人家住:“许小姐,天黑了,路也不好走,要不就别回去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事耽搁,对不起今天来晚了 第13章 出走   来的时候,许果预想到的,也是这么个结果。   大的不让走,小的也不想走。二花还坐在沙发上,拿着小方的手机,着迷地玩换装游戏。小方一个男人的手机里,为什么会有换装游戏?可真有他的。   许果走过去,手搭住二花羸瘦的肩膀:“二花。”   小孩子恋恋不舍地抬起了头:“许老师,要走啦?”   “该写作业了。”她看见那对眼睛里满满的失落,转过身去,孩子就是孩子。   二花听话地放下了手机,要递还给小方,他朝她使了个遗憾的眼神,又扭头冲许果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引得她偷偷直笑。   许果背对着他们,却不是要出门的样子,她收起餐桌上的剩碗,说了一句:“写完再玩吧。”便端着它们,进了厨房。   两个人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小方最先反应了过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我来,许小姐,我来我来。”   “老师,不用走了吗?”二花高兴之余还要惴惴地再确认一遍。   许果板着个脸,躲开小方抢碗碟的手:“让我收拾,不然马上就回去了。”   “噢……好好好,你来你来。”小方傻乐呵着,顺带偏头去瞧一眼沈星柏,要用眼神向他讨个奖励,看到他却呆了呆。   不知什么时候,沈星柏已蹲在门前,拾起了许果的鞋子,拿着只毛刷,仔细地清理鞋面上的泥污。   泥土蹭在他干净的手指上,他丝毫没有在意,拿了毛巾把鞋擦干。   “要不要帮忙呀,沈先生?”小方问。   沈星柏没回答,只顾着刷那双鞋,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许果整理好厨房后出来,沈星柏已坐在二花身边,辅导她的功课。   “判断轴对称图形不用记那么多,”他点着作业本上的图形,轻声细语,“你看看,可以对折就是轴对称,明白吗?”   “嗯。”二花眼睛一眨一眨,听得认真。偶尔抬眼去看他的眼睛,也要为他漂亮的睫毛失一阵神。   那会儿教许果的时候,场面似乎没有现在来的友爱温馨。   “勾股定理,什么是勾股定理?”尤其是数学,许果完全是个一抓瞎。   沈星柏耐着性子在纸上示范推导过程。   “为什么要这么算?”许果诚恳地表示不解,“……噢三角形面积公式呀,我记……记不得了。”   “许果你真的读过书吗?”沈星柏捏住她的脸颊,她还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每天上学,就是来逛街?”   她肉肉的脸蛋被挤成奇怪的形状,嘴巴嘟起,费劲地向他道歉:“对不起。”   沈星柏笔一扔,直接放弃了帮她补习。   他去买了一套小学生练习册,给她从小学一年级的算术表开始,重新学。   “沈哥哥,你等一等说再说下一题,这里我有点儿转不过来。”二花一脸凝重地抬手,皱紧眉头思考。   “还是没弄明白。”半分钟后,她苦恼摇摇头,“我是不是太笨了?”   沈星柏一时没答。   沉默让许果再度投去了目光,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门心思地沉浸在其中。   二花以为他这就是默认了,只有沮丧地低下头,继续思考。   “没有,不算笨。”隔了一点时间,沈星柏回答。   意有所指似的,嘴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又说了一句:“你还不算。”   许果没来由地呼吸了一大口气。   “许小姐,今晚你们睡这个屋吧。”夜色渐深,小方领她去房间。   两个卧室,腾了一个给她和她的学生。   小方说着要出去盯一下工程,说是这样,拿伞出了门,就没回来。   沈星柏从衣柜里翻出一叠衣服,递给了她:“先穿着,换下的衣服可以洗了烘干。”   浴室里有热水,暖瀑般的水流淋在头上,有种久违的感觉。到这里支教以来,她一直用水盆洗澡。   她伸手摸到架子上的洗发水,挤在手里,也是熟悉的香味。   沈星柏长情,他用的东西,来来去去就是那几样。   许果穿着不合身的大衬衣出了门,把她洗过的衣服搭在油汀上。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沈星柏在另一个房间里避着,不至于让她拘谨。房门虚掩,她不经意地看一眼,走进她的卧室。   “这被子好轻,还能这么暖和。”二花正稀罕地摸着被角,“这是哪里弹的棉花呀?”   许果被她逗得笑了半天,推着她出去:“去洗洗澡吧,该睡了。”   房间很舒适,许果陷在柔软的羽毛枕里,恍惚间像回到了在鹭大读研的日子。   读书的生活来得辛苦,却也单纯。她总是被导师发配在实验室里,养着一窝窝的小鼠,当时感觉枯燥极了,现在想了想,这日子过得真是容易。   如果可以,沈星柏可能希望她能这样读一辈子的书吧。   许果想着想着,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床头的蚊香液亮着微弱的灯光,她坐起身,小心翼翼地下床。   已经很晚很晚,整个白水村都在沉睡,连外面的雨声都停了。她轻手轻脚地出了卧室,二花还在床那头熟睡着,嘟哝着翻了个身。   她悄悄掩上门。   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借着一点光,许果立住,看见沙发上坐着的男人。   男人也在看着她。   这么晚,他怎么不在房间里,要一个人坐在客厅?   一束灯光亮了起来。   沈星柏开了沙发旁的落地灯。   “怎么了?”他问她。   “我……去洗手间。”许果表情有一点慌乱。   此时此刻,她身上还穿着他的衬衣。   纤细的身体在宽松挺括的衣料下,愈加显得单薄。   “嗯。”沈星柏应了一声,“去吧。”   他给她留着灯。   她怕黑。   许果别别扭扭地走过去,关上门。   再出来后,她也镇定了不少,问:“怎么还不去睡呢?”   沈星柏坐在那儿,眼睛里没有什么生气,他点一下头:“就去了。”   态度很敷衍,打发人走似的。   “你别骗我。”走了几步,许果还是不太放心,想盯着他去睡。   他抬起了头。   灯光下他对着她笑,幅度不大的笑容,其中的情绪不明。   人走到面前,许果还有种在梦游的感觉,没有躲开,也没有去制止。   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上,好柔软的嘴唇。   “晚安。”沈星柏抱了她,垂着头,下巴抵在她的背弓上。   她还算平静地退回了房间。   关上门,却发出不小的一声“砰”,寂静的夜里格外响。   二花睡眼惺忪地探出了脑袋,半醒不醒,又落了回去。   许果抚摸着胸口,最终,坐回了床上,盖着被子躺下。   白水村的夜晚,再次恢复静谧。   天亮了。   衣服烘了一夜,穿在身上暖洋洋的,她出门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忘了处理湿鞋,可是它们已经干干净净地躺在鞋架上了,没有一滴水迹。   小方从外面回来,提着热乎乎的肉包子,用油纸包着,塞在二花的书包里:“带着去学校吃吧。”   路上仍然泥泞,雨下个不停。   她们共撑着一把伞,往坡下走,走到学校。   “老师你看。”校门就在路的尽头,许果伸手去指。   那水沟看着比昨天的似乎还要大。   但是,一架由木板临时搭的桥,稳稳地跨在上面,把两头连结起来。   说话的功夫,已经有几个撑伞的孩子蹦蹦跳跳地沿着桥走过,跑进了校门。   “真好啊。”二花挽着许果,由衷地道。 第14章 出走   放了学,回去的一路上,有水坑的地方,都架着这样的桥。   许果走到离家不远处,停下脚步,愣了一下。   她的家门前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遮盖了泥泞的土路,被雨水冲刷过后,干净得发亮。   许果怀揣着不可名状的心情走过去,开了院门。   凹凸不平的石头硌在脚底,走进屋里,那微妙的触感仿佛还挠着她,挥之不去。   厨房的一角,放着一小筐腊味,用新鲜的蔬菜盖着,上面还挂着水珠。   一夜没回来,总觉得哪里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变得陌生。   许果做了自己的晚饭,靠在灶台上吃。   吃着东西的时候,她透过窗户看院子里种着的薄荷叶,下过一场雨,它的叶子长得特别快,一夜之间蹿上来了似的。她看着,慢慢地对付着碗里的青菜,这时门外有人喊她:“许老师,有客人来啦。”   客人?这个点,反正不是二花。许果放下碗走出去,外面却空无一人。   “小方?”她皱着眉头,试着叫了一声。   天上还在下小雨,淋在她的头发上。   “小……”她叫着小方,出了院门,嘴巴张在原处,却没了声。   她改了口:“妈妈?”   一个穿着讲究的女人,正蹲在地上,用纸巾擦自己的鞋子,听到这声呼唤,抬起头来对她笑。   雪一样的肤色,精致的妆容,十年如一日的养尊处优。   真的是妈妈。   许果怔了怔,随即就弯腰把她扶了起来:“先进屋。”   她在这种地方也穿着高跟鞋,院门外不远处的山路上,让鞋跟留下了一长串子弹坑。   白莉随着她跨入院门,举起手里的绣花小洋伞,遮到她的头顶。   说了见到女儿后的第一句话。   “也不打把伞就出来了。”   白莉能来这个地方,比沈星柏第一次追到这里,还让许果吃惊。   她们有七年没见面了,自从许果考上大学,去了鹭城以后,两个人就断了联系。   许果拿来了二花在这里穿的拖鞋,倒了水递在白莉手里,她蹬掉高跟鞋,向女儿说自己来的原因:“星柏那孩子告诉我你在这里。”   “你吃饭了吗?”许果问。   “你们吵架了?那孩子,电话里脾气好大噢。”白莉说完笑笑。   沈星柏一直不喜欢白莉,或者也不算是不喜欢,用“敌视”这个词语更贴切一点。   “我炒了青菜,吃一点吗?”许果问。   两轮对话下来,母女俩各说各的,讲的压根儿不是同一件事。   七年没见,生疏成这样。   是白莉先投降的,她叹息着道:“妈妈不吃晚饭的。”   为了保持身材,这个习惯由来已久,到现在都还雷打不动。   许果便去端了那剩下的半碗饭,自己吃,吃着的时候,也告诉了她:“我和沈星柏分手了。”   正在喝水的白莉,“噗嗤”一声喷出来:“啊?”   “真的假的?跟我说说。”白莉拿纸巾擦了擦脸,和颜悦色地道,“我的宝贝女儿,把沈星柏甩啦?”她这个模样,慈爱与风情奇异地兼备着,身上散发出迷人的香水味道来,她手里托着的杯子,杯沿上印着半只娇艳的口红痕。   妈妈还是这么漂亮。许果想。   她是纪城最出名的女人,但不是因为惊为天人的容貌,而是来自她为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   “她就是白寡妇的女儿呀?”转进静安中学的第一天,坐在座位上,她就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   “长得好像也就那样嘛。”   “嘻,没你好看,不过既然是白寡妇的女儿,勾引男人应该蛮有一套吧。”   “嘘——小心人家听到。”   寡妇在字典上的寓意为:丈夫死去的女人。   拥有一个死去的丈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白莉是拥有很多很多。   二十岁那年,她跟一个赤贫的男人私奔,生下了许果。在许果五岁的那年,男人生了重病,病榻上缠绵了半年后,撒手人寰。   在那之后,她带着许果,改嫁了个有钱的煤老板。   那个煤老板在次年突发心脏病,不治身亡。她因此继承了大量的遗产,后来,又嫁了第三任丈夫。   第三任是位金融高管,出身书香门第,身价不菲。   后来死于食道癌。   第四任……   白莉辗转着经历了不少的男人,她的丈夫,一个比一个有钱,最后,她嫁给纪城首富辛先生。“白寡妇”这名声,算是出来了。   沈星柏讨厌她。   还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允许她们见面。也许是因为分了手,他认为没必要再管着许果了,要把她还给妈妈。   电光石火,许果想起了沈星柏手上的割伤。昨天刚注意到的时候,她就隐隐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那是拳头砸碎玻璃留下的伤口,她不是第一次见。   除了白莉,再没有别人会让他发那么大的火。   “不是。”许果低着头,不对白莉看。听她“嗯?”了一声,似乎又要引出各种猜测,许果赶紧补上一句,“没有谁甩谁,和平分手。”   “和平分手。”白莉柔声叨念着这四个字,忽然好奇地往外望去。一个小女孩正捧着一小篮西红柿站在门口,怯怯地看过来。   “二花。”许果也发现了孩子的存在,走出去。   二花又看了屋里的漂亮女人一眼,懵懵懂懂的:“老师你有客人呀。”   “是老师的妈妈。”许果摸着她的湿发道,“今晚去跟外婆睡吧,明早老师还是等你一起去学校。”   “嗯。”二花乖乖地点头,把她手里提着的篮子递来,“这个你拿着。”   “谢谢二花。”许果笑了笑,没有跟她客气,接到手里,就目送她出了院门。   她没有立刻回屋,白莉撑着雨伞走到了她的身后,挡住她头上的小雨。   “你学生呀,小不点儿。”做母亲的人说起话来,依然带着点儿顽皮的孩子气。   许果“嗯”了一声:“她很乖的。”   “怎么想到来这个山沟沟支教呀?你也是蛮厉害的。”白莉笑嘻嘻地搂着她的肩膀,往回走。   两个人默契地都没有再提起沈星柏。   许果烧了热水给白莉洗漱,她卸了妆,皮肤依然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吹弹可破,只有一双美目依稀能看见岁月的痕迹。伺候完她,许果也去把自己收拾了一遍,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她正慵懒地坐在床上,仔细地给脚趾补上甲油。   “现在都不爱漂亮了。”白莉等着甲油干的空当儿,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了女儿,扔来几管东西,“还是要注意点儿的,你是女孩子呀。”   许果捧到手里,抱成一摞,精华、乳液、护手霜、身体乳……还有,护脚霜?   “你学学那谁呀。”白莉嘴里的“那谁”,是说辛爱。她有点埋怨地嘀咕着,“明明读高中的时候长得比人家好看,现在呢?”   白莉搂过她,把瓶瓶罐罐打开,温柔地帮她抹:“我女儿怎么变成这样了?告诉我,是不是真跟沈星柏分手了,为什么分手呢?”   分手以后,许果不曾为谁哭,这一刻,却有种落泪的冲动。   “没什么,我长大了。”也该学会不给别人添麻烦了。只是眼下,她好像给他添了更大的麻烦,许果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要怎样才能让沈星柏真正自由?   “长大了啊,我知道了。”白莉点点头,“那好吧。”   她有些抱歉地摸了摸许果的脸颊:“既然你们分手了,那以后妈妈就不能再要他的钱啦。”   许果本来也失魂落魄地点着头,听到她这句话,浑身一震。   “妈妈,你说什么?” 第15章 出走   辛先生死后,白莉没有再嫁过人,亲自终结了“白寡妇”的传说,这些年来一直保持独身。   许果曾经也想过她会靠什么收入来源维持光鲜的生活,她天生与钱过不去,做什么都要讲究排场,大手大脚,过去的积蓄迟早会在手里挥霍一空。   “妈妈啊,这辈子什么都不会,没上过一天班,投资也总是亏钱,活得像个米虫。”白莉单手撑着脑袋,卧在了许果的身边,“以后不靠沈星柏养,难是难了点儿,钱就省着点儿花吧,当妈的,总得站在女儿这一边。”   母亲柔声细语,情真意切,许果已经完全听不下去,手指抓着床单,越抓越紧,嘴里喃喃着:“难怪,难怪……”   那年,沈星柏陪着许果考进了鹭大,却几乎没有在鹭大上过几次课。   大部分时间,他都留在了纪城,先是为他父母的公司工作,然后,再拿着项目分红的第一桶金,去创了业。   在沈星柏的十六岁,媒体津津乐道的从来只是他的脸,在他十八岁以后,再出现他的有关报道,笔墨重点描绘的,都是他非凡、惊人的商业天赋。   大学四年,许果是独自在宿舍里住的。   沈星柏隔两周来看她一次,不会失约,但也从来没有惊喜。他的助理会帮他准备各种节日的礼物,让他来时带上,偶尔还会给她的室友们带上一份。他轻声托那些女孩照顾许果的时候,她们眼睛里简直要放出光来。   男朋友做到这个份上,沈星柏称得上无可挑剔。   但许果始终不解,他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忙碌,是躲着她,不想见她?   “为什么这么早就去挣钱了呢?你又不缺钱,上学期还差点儿就挂科了。”有一次,在送他去机场的路上,许果恋恋不舍地抱着他的手臂,“工作那么有意思吗,那带上我好不好?”   他只是轻轻地在她脸颊上捏了捏,避重就轻:“果果你好好学习,将来读个研究生怎么样?”   难怪。   难怪……   许果一骨碌下了床,蹬着拖鞋去扒拉了衣服穿上,白莉从床上不疾不徐地坐起了身:“怎么啦?”   “妈,我出去一趟。”她抬脚草草套上袜子,稀里糊涂,没有注意到两只都不成对,“去去就回来。”   白莉在她背后幽幽地笑了笑,没有阻拦。   风呼呼地刮,雨点迎面打在脸上。   许果撑着伞,跑过山间泥泞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淤泥上,水花飞溅。   小方正指挥着修路的工程队路过,看到她,一口叫住:“咦,许小姐?”   许果气喘吁吁地停下,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   “雨天路滑,您别这么跑,见到令堂了吗?”小方笑着道,“这种雨天,直升机把她送上来,还是有点冒险的呢。”   许果没接话,喘着气,瞪着眼:“沈星柏呢?”   问得对方一愣。   “人呢!”这一句,许果几乎是用吼的。   “老板他……今天到山下去了,纪城那边来了人。”小方立马察觉情况不对,老老实实地道,“您找他有事儿啊?那我去村长家给他打个电话。”   许果用手掩了一下额头,渐渐冷静下来。   “不用。”她摇了摇头,感觉自己有点晕,“对不起,我没什么事。”她转过身,抛下傻眼的一群人,原路回去了。   “回来了?”到了家,白莉见到她这魂不守舍的模样,什么都没问,张开怀抱,“到妈妈这里来。”   许果放下雨伞,一步步走过去,坐到床边,白莉拉过她的手,帮她暖着。   夜晚很漫长。   许果翻来覆去,没有睡。白莉也睡得不太好,半夜三更,她爬了起来,把外套叠成一团,垫在枕头上,重新躺下去。   “辛苦你了,妈。”许果转过身,面朝着白莉,她一只手在揉着自己的腰,“你还没睡过这么硬的床吧?”   “没事,怎么没睡过?”暗夜的微光中,白莉笑了,“以前跟小许回老家,睡的也是这种床。”   白莉主动提许果的父亲,是很少有的事。   五岁前的记忆不多,许果对父亲的了解甚少,知道的最多的,就是他没什么钱,做惯了富家千金的白莉为了他,说私奔就私奔了。   “那是妈妈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啦。”白莉感慨着说,“那个时候没觉得穷,也对钱没有一点概念。”   许果无声地笑了笑:“真的?”   但在爸爸死后,她最在意的就是钱。   一定是因为看着爸爸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吓坏了吧。   “当然是真的。”白莉伸手搂住了她,用孩子般天真的嗓音道,“小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男人。”   雨夜过去,放了晴。   许果提着白莉的包,送她去山顶的停机坪。她倒是讲究得很,高跟鞋坚持穿在脚上,就是要漂亮,走得颤颤巍巍也不肯穿许果的鞋。   “这地方不见得就要待一辈子呀,你准备以后就在这里当乡村老师,找个这里的男人结婚生娃娃嘛?”白莉把一罐护手霜塞在她的衣兜里,“你呀,这学期教完了,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下。”   许果低着头道:“知道了,妈妈。”   直升机已经停在那里等人,飞行员从机舱里走出来,接过了许果手里的包:“白小姐,走吧。”   白莉临上飞机,依然保持着优雅,向许果挥了挥手。在巨大的马达声中,螺旋桨极速旋转,缓缓升空。许果松了一口气,转身要下山。   一回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屋前,沈星柏站在那里等着她。   “昨晚找过我吗?”走到面前时,他不经意地问道。   许果仰起脸,看着这个男人,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这样一张脸,气定神闲,举重若轻。   “沈星柏我问你。”许果用一种十分困惑的目光盯着他看,“这些年,是不是你在养着我妈妈?”   昨晚初听白莉说起这事,许果当头一棒,如遭重击。   睡了一夜后醒来,到现在,她反倒有种,“他的确能做得出来”、“这就是他”的感觉。   因而她这时的语气,还能维持表面的平和,仿佛只是在问他有没有吃过早餐。   沈星柏点了一下头,没有否认:“是。”   “为什么这么做?”听了这话,她眼角没忍住地跳动了一下,面部表情有稍许扭曲,很快又自我拧正回来。   “因为,想保护你。”沈星柏注视着她的眼,认真地说,“我不能再让她带着你,去跟另一个辛先生结婚。还因为她是你的母亲,那也就是我的母亲。”   许果忽然出声打断:“你骗人,你不是!”   他不是,肯定不是。许果再也控制不了情绪,用力摇头。   明明是为了辛爱……   那年,辛先生的死轰动全城,随之而来的是他的遗产分割案,热热闹闹打了一年之久。   因为他生前立了遗嘱,几乎把名下所有的财产全部留给了白莉。   至于他的女儿辛爱,得到的,仅仅是一棵他在沙漠里养的胡杨树。这遗嘱的内容一公开,在纪城引起轩然大波。   辛爱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找了律师,提出上诉。   白莉欣然应诉。双方请的律师团都是国内的顶级精英团队,一时间,国内的律师圈子热闹非凡。   “妈妈,真的要打这个官司吗?”风口之下,许果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明明已经很有钱了……”   许果不忍心。   昔日母女相称的两个人,却沦落到要对薄公堂,明着算帐。辛爱一夜之间失去最爱的父亲,连父亲留下的遗产也要一并失去。   “当然要打。”白莉粲然一笑,“这么多的钱啊。”   法院的最终判决结果是白莉胜诉。判决的那天,记者把法院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媒体人们一早拟好的通稿,作为传媒的基本素养,他们准备了两份稿子,无论哪一方胜诉,都可以紧随法院宣判结果,第一时间全网发布。   无数镜头对准了从法院正门走出来、风头正盛的白莉,她微笑着,发出惊人言论:“谢谢各位,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些钱,那为什么还非要赢这场官司呢?我只是想告诉大家,这些钱本来就是该属于我的。现在目的达到了,我宣布放弃继承辛先生的全部财产,小爱,妈妈祝你今后幸福哦!”   反转之快,令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   媒体更是连夜加班重新写稿,他们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白莉会突然肯放弃这么一大笔遗产,让给辛爱呢?   那一定是因为有人暗地与她达成了约定,许诺她更大的利益。为了达成这承诺,他余生都要用来还债。   许果固执而又悲戚地梗着脖子:“你就是为了辛爱……”   她刚说完那个名字,就被人一把揽住了后脑勺,逼迫着她抬头去与他对视。   沈星柏的目光中不曾有这样的大火,熊熊燃烧,他双手钳着她的脸,怒视着她,咬牙切齿。   “许果,你真的没救了!” 第16章 出走   “那就不要救好了!”许果的语调比他还要恶狠狠,下颌被他握得生疼,她仿佛都感觉不到,“我又没有要你救,是你自己,你自己非要……”   她这样说时,突然悲从中来,刚才的气势一下子就没了。   声音小了下去,话语里也带了哭腔:“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救我?我不用你可怜,你是谁?这么自以为是,可笑……”   剩下的话,堵在他的吻里。   沈星柏闷声不吭,任凭她双手捶打,脚在他腿上乱踢,丝毫不受影响地撬开她的牙关,强势入侵。他们力量过于悬殊,除了被迫仰着脖子承受他的吻,她无能为力,只有徒劳地咬着他的嘴唇,但那也只是让他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刻,继而又吻得更加激烈。   她唯有无助地哀哭。   他吻得越深,她哭得越厉害。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会有这么多,汹涌而下,像这几天的暴雨。   到最后,他不忍心再吻下去,把她拥入了怀中,揉着她的头发哽咽道:“果果你别这样对我,我喜欢的只有你,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你。”   许果听得愣了一下,伏在他的怀里,抽泣了很大的一声。   她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无从判断,无处考证。他声音中的心碎,不像是假的,可是,他说的这些,与她记忆中的种种完全无法重叠。   这个时候,下坡的学校里,传来了一如往常的早读铃声。   “当——当——”沉稳而悠长,敲入心里,让人如梦初醒。   “我去上课了。”许果推开了他,匆匆擦了擦眼泪,转身往山顶下跑。   沈星柏没有拦她,跟出几步,在原地停下。她却总担心他会追上来,跑得更快,努力要逃出他的视线范围。   “许老师,来啦?”校长站在门前,见到了她,微笑着向她打招呼。   “对不起校长,我迟到了。”许果不由分说地从他身边钻过去,跑进教室。   校长留她的手刚伸出一半:“哎许老师——”   “很久很久以前,在世界最东边的海上,生长着一棵大树叫扶桑。扶桑的枝头站着一个太阳,底下还有九个……”整齐清脆的朗读声响彻着教室,许果站在讲台上,镇定下来后,整理了一下跑乱的头发。   这群学生们今天倒是用功,让人有稍许安慰。   许果的心跳渐渐缓和,她四下望去,这才发现了不对,班里缺了人。   二花的座位空空如也。   她忽然想起,昨晚还约好今天一起来学校。她原想着送完母亲再赶回去找二花的,结果遇着沈星柏一通纠缠,给耽误了。   难道,那傻孩子还在家里等?   许果转身就往教室外走。   校长还在外面等她,一看见她出来,赶紧叫住:“许老师你来,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许果停下了脚步,用疑问的眼神回望。   校长用一种抱歉的表情对她笑了一笑:“走这么急,是去找二花吗?”   “您是什么意思?”许果在那一刻察觉到了点儿什么,立马警觉了起来。   “她的家人,昨晚把她接回去了。这孩子你知道的,一直没跟父母住在一起,都是外婆带。”校长把双手背在身后,在她面前低着头,有些凝重地说着,“我知道她是你最喜欢的学生,这事要告诉你一声。”   许果一时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消化着校长说的话。   “她的家人?”她回想着以前闲聊时听二花的外婆说过一些,“她家不是嫌她是女孩,直接丢了吗?再说就算接回去,接回去就不用来上学了?”   “这个……她父母家离这里远哩。”校长支吾着道。   许果隐隐明白过来:“您是不是没有说实话?”   对方十分为难地皱了皱眉头。   “我去找她外婆问问。”问不出结果,她拔腿就走,校长在身后“哎——”的直叫唤。   “许老师,别去伤老人家的心,我跟你说实话吧。”校长一直追到门外,终于是松了口,“二花她有个哥哥,到岁数了,家里凑不出彩礼娶媳妇儿,就商量着,跟隔壁村里一户人家换了亲。”   “换亲……”听到这个字眼,一时之间,许果像没了魂似的,手脚冰凉。   校长解释着:“那家人有一儿一女,先把二花嫁过去,她哥哥就可以……”   “二花现在在哪?”许果打断他的话。   她当然知道“换亲”的意思,只是一时懵了,这个孩子,才多点儿大?这白水村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这里的人,又都是什么样的人?   校长犹豫了半天,还是虚指了个方向:“你就往这边走……”   许果沿着他手指的地方望去,举目看到的,却是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正朝着她独自走过来。   沈星柏,他还是找过来了。   他们两个的事情没有了结。   但她无暇顾及,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埋着头就想绕着他跑过去,被他伸手一捉:“你去哪儿?”   “你先放手。”许果焦急得很,没有心情和他纠缠。   就见校长忧心忡忡地走来:“许老师,我劝你先冷静一点儿,那个村子很远,你一个女娃娃,对那边也不熟。他们那边的人,不像我们……”   沈星柏倒是很快就领会了他话里的重点:“您说的是什么地方,怎么去?”   校长愣了一愣。   “我陪她一起去,您放心就好。”沈星柏补充道。   校长看看她,也看看他,叹了一口气,这次指的是正确的路:“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走,去五里村,找打豆腐的翁家,问那里的人都认识。”   许果还在心里默记他说的话,沈星柏一把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走上了她要去的路。   天又下雨了。   村长口中的“五里村”,确实很远,许果忘了自己走了有多久,路上没见一个过路的行人,反而等来了雨。   好在是小雨,头顶上又有树荫,只有零星几颗雨点打下来。沈星柏脱下了外套,双手举起,遮在她的头顶。她一开始想拒绝:“我不用这个。”   “你要是还想往前走,那就不要任性。”但沈星柏冰凉凉的一句话,让她缄了口。   两个人走在山林间,茂密的树木和灌林让人眼花缭乱,许果眼角的余光瞟到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是指南针。他确定了方向,带着她往岔路的其中一条走去。   她来的时候似乎是太冲动了点儿,如果没有这个人在,她可能在这深山里寸步难行。   想着,雨下大了些,耳边“噼啪”的声音直响,这雨下起来就没个完,不仅不准备停,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许果抬起头,有这防水面料的外套遮着脑袋,她几乎淋不到什么雨。外套只遮着她一个人,雨点打着旁边的男人的头顶,一道水痕顺着清癯的侧脸滑落。   “看什么?”沈星柏目不斜视朝着前方。   许果抬起了手,扯起一边的衣服,望他头顶上方挪了挪。   沈星柏这才侧过头来,看了看她。   时间像过了很久,事实上就只有那么一会儿。   沈星柏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揽了揽,又从她手里把那一角接过。   两个人挨在一件衣服下,继续往前。   来的时候应该带上雨伞。   是她太着急了。   许果正在心里自责,天边一亮,响过一道惊雷。   “要赶紧出去……”她看着天空,惊了惊,然后就听到了又一声雷响。   这里到处都是参天的大树。   沈星柏也在望着天,但他神情淡漠,似乎完全察觉不到危险似的。   “沈星柏?”   “走快一点。”他回过神,搂紧了她,快步地踏过地上厚厚的落叶。   奇迹般地,在路的尽头,一座废弃的消防哨塔坐落在那儿,他拉过她,跑到塔下。   头顶上的雨片刻就没了。   许果气喘吁吁地在塔下站着,看沈星柏抖落了外套上的水珠,折叠好,铺在塔下的梯子上。   “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沈星柏眼睛看着雨,手扶着她,按着她坐下。   他一脸淡漠地站在旁边,仿佛感觉不到疲惫似的,许果过意不去地道:“谢谢。”   “谢什么?”雨声盖过了人声,她隐隐约约听到他的嗤笑。 第17章 出走   谢什么呢,他的衣服,他的细心照顾?   还是谢他陪着她来,不至于让她这个傻瓜路痴在陌生的山林里迷失方向?这些年来,他舍弃学业,为她母亲提供毫无意义的优渥生活。她执意跟他分手,躲进这偏僻的村庄,他却依然跟过来,要在这里修路搭桥?   是他说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许果沉默了半晌,单手撑在膝上,捧住了脸。   她不想回答他任何话,眼下,她只盼着这场雨快点停。她去找到了二花,把那孩子带走,走得远远的。   沈星柏缓缓走到她面前。   他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单膝着地,距离的拉近让她感到紧张,不由地绷紧了身体,重新坐直,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屏住呼吸。   沈星柏靠近了她,摸到的,是她衣襟上的纽扣。   原来他是要替她扣起敞开的外套。许果白紧张了一阵,呆呆地看着他把自己的衣摆拢到一起,一颗颗扣好。   “二花不会有事的。”在她呆滞地任人摆布的时候,沈星柏低着头开口。   她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自己,感到一阵纳罕:“你怎么知道?”   来的时候,他一句也没问。   知道了她要去什么地方,就拉着她上路了。   “你在这里,也就跟她最亲近。”所以,这么着急,肯定也是为了她。   沈星柏起了身,许果头顶上的梯子爬满了藤蔓,有几根摇摇欲坠地荡在那里,他小心地一一折断,扔在旁边。   “我……”许果眼前浮现了那小女孩的脸,禁不住带出一阵恻隐,“我喜欢这个孩子。”   在她被呼啸的山风和黑夜吓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是那个孩子捧着蜡烛,来安抚了她。   以及……   “我喜欢孩子。”许果握着自己的膝盖,似乎是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但这其中的意思又有所不同。   沈星柏本来在清理她身边的藤草,听到这话,停下了动作。   “我一直很想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许果的目光没有聚焦,游移在某处,着迷般地说着自己的希冀,“然后,好好地照顾她,保护她,看着她长大。”   她入神地说着,不会注意到,沈星柏那双迷雾缠绕的眸子,生出灼灼的光芒,落在她的侧脸上。   “你以前好像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他困惑地道。   这个心愿由来已久,只是没有实现的机会。   年少无知的时候,这个愿望里,是带着沈星柏的一份的。   和喜欢的人生孩子,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许果沉湎于这种普通人的快乐,她不要漂亮的雅思分数,也不要身价百亿的丈夫。她只想要亲自养大一个小孩,没有受过这个世界的伤害,好好地养大,别像她一样。   从父亲病逝之后,她就跟着母亲流浪,叫不同的陌生男人为“爸爸”。白莉自顾自地过着她纸醉金迷的光鲜日子,周旋在一个又一个有钱人之间,无暇顾及这个女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许果都是放养状态,随随便便、懵懵懂懂地活着,整天与学校里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打扮、逃课、顶撞老师。   直到辛先生出现。他从那个群魔乱舞的学校门口,把许果接上了车,然后温柔地对白莉说:“莉莉,这样是不行的,我会把小姑娘转去小爱的学校读书。”   “小爱。”坐在后排的豪华靠椅上,许果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   即使素未谋面,光是这一个“爱”字,她都能听出辛先生满满的深情,从心里描画出那女孩的优越出身。   她一定不仅美丽、聪慧,而且教养得体,自信大方、骄傲坚强。   为什么只是一个名字,都会让许果瞬间感到如此自卑呢?   小时候以为《灰姑娘》讲的是平凡女孩的故事,长大以后,才知道,灰姑娘只不过是落魄的贵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公主,于她而言,望尘莫及。   如果可以,许果永远都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有这样的体会。   “果果。”沈星柏把手放在了她的一侧肩上。   她扭头去看时,另一侧的肩膀也被搭住,他扶起她,把她往旁边挪了挪。   许果重新低下了头,他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揽着她进了怀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   雨停以后,太阳从云层后露出一角,直直地投下耀眼的强光。   许果抬手挡住了眼睛,感知着这阳光的方向,心里一“咯噔”:“下午了。”   他们已经出来这么久。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天黑之前,找到二花,再赶回去。   “走吧。”沈星柏拉起了她。   脚下的山路变得更加泥泞,许果踩着厚厚的落叶,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几步,才发现,原来那村庄已经没多远了,视野里已然有了人烟。   他们走下一座山头,迎面就是零星的人行往来。   路上的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他们,大约是沈星柏过于出挑了,他的长相气质以及举手投足,与这里的人完全不相像。许果身上倒是穿着二花的外婆缝的外衫,又晒得黑了些,十足就是这里的姑娘。   “请问,这里有没有姓翁的人家?”她上前留住一个路人,对方看都没看她一眼,扭头就走了。她疑惑了一下,刚看向另一个人,周围的村民纷纷散去,避之不及似的。   “去别的地方问问。”沈星柏把她拉走,往村落里面走。   里面弯弯绕绕,像是迷宫,许果腿脚早已酸胀,漫无目的地找着,不免有些沮丧。正想再冲上去抓住个村民问的时候,沈星柏手指紧了紧:“看到了。”   许果睁大眼睛。   就在正前方,一座新盖的红砖楼门前,篱笆垒起的小院里,一个小姑娘赫然就坐在那儿,从一只大水盆中摘着菜。   许果一步一步走过去,跌跌撞撞。   她站在围栏门口,那小孩才抬起了脑袋,目光从迷茫一点点转为惊讶。   “许老师,沈哥哥。”   二花跑过来,许果双手伸过去,试图隔着不高的围栏把她抱出来,只是高估了自己的力气,胳膊被尖尖的树枝戳了好几下。沈星柏制止了她,上前轻轻一提,就把人举了出来。   “有没有事?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一摸到孩子,许果无法平静,从来没有这么火急火燎过。   二花摇摇头:“你们怎么来啦?”   她天真无邪的眼睛令人一阵心酸。   许果不假思索地牵住了她的小手:“走,老师带你回去。”   话音刚落,先前在村口遇见的那几个村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带着一伙人,指着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快步走过来。   “跑!”沈星柏一把抱起了二花。   这辈子不曾有过这么惊险的时刻,许果没命地跟着沈星柏跑出那村子,沿着来时的路上了山,身后追了一大群人,他们手里抄着家伙,穷追不舍。   许果感觉自己快到了极限,腿已经麻木,再也迈不动,沈星柏手里还抱着个孩子,她禁不住为他感到担心,二花也吓得直哭:“沈哥哥,你放我下来,让我自己跑。”   沈星柏完全没有回答的时间,一边跑,他一边把人往上托了托,单手扛住,另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往二花的手里一塞:“拿出来,往后扔。”   呼啸的山风哀嚎着,许果越来越撑不住,艰难地往前迈着步子。   二花满脸眼泪,颤抖着小手,打开沈星柏给她的钱夹。   一叠纸钞飞了出去,瞬间,漫天都下起了粉色的雨,身后的人看得愣住,一个个红了眼,丢下手里的东西纷纷去抢。   许果惊呆地回过了头,像松了口气似的,脚下的步子也轻了起来,一鼓作气跑过了来时停歇过的消防塔,终究是没留意,一跤摔倒在了满地的树叶上。   “果果!”沈星柏立刻放下人扶起了她。   这一摔并没有多痛,许果眼前却直冒金星,实在是跑得太久了。   “对不起我没事。”许果胡乱地把手掌上的泥污往树上一擦,那群人抢了钱,还会继续追的。她踉跄着要往前跑几步,沈星柏把她拉住。   “跑不了就走路吧,你带着二花走,我在这里拦着他们。”沈星柏把二花的小手放在她的手里。   “你一个人,拦他们?”许果不可置信,还是要拉着他走,“别开玩笑。”   二花也惊恐地抓着沈星柏不放:“沈哥哥,不行。”   “没事的,你相信我。”沈星柏摸摸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脑袋,把自己的指南针塞在许果的衣兜里,又拿出一只小小的黑色对讲机,一并给了她,“回去以后,找小方。”   “沈星柏!”许果脑袋一阵发麻,忽然被他用力拉进怀中,抱了一下。   “走吧,不要回头。” 第18章 出走   许果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他一把推开,转了个方向,直直地推出去。   她咬咬牙,抓着二花就走。   “老师,老师,沈哥哥他……”小孩子吓坏了,一边跟着她跌跌撞撞小跑,一边不舍地回头看。   “别哭了。”许果面无表情地继续快步走着,手臂伸过去,用袖子在她的脸上擦了两下。   二花没见过这样的许果,愣生生地抽抽嗒嗒着,没再吭一声。   身后一直没有人再追上来,许果带着二花,跑累了就走,走一会儿再跑,一步也没停过。凭着指南针,她准确无误地带着人出了那片林子,看到了远方白水村模糊的轮廓,然后从衣兜里拿出对讲机来。   微弱的信号发出刺耳的杂音,距离太远,还是接不通。   “老师!”二花陡然被松开了手,慌张地叫了一声,许果丢下她,举着对讲机边往前跑,边找着信号。   嘶哑的信号杂音,呼呼的风声,交织在耳边,许果全然感觉不到累,奋力往前跑着。   那信号声忽然之间断了,寂静一秒后,传来一声久违的应答:“喂,沈先生?”   “是我。”许果出声时才发现她的嗓子已经干涩得不像样,嘴唇也干得开裂,她舔了舔唇,血腥味在唇腔中弥漫,被她生生咽下。   小方听出她的声音,很是惊讶:“许小姐?”   “快去找沈星柏。”她终于体力不支,俯下身去,不顾脚下的草地还潮湿,腿一弯,坐到了地上。   小方立刻警觉:“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   二花奔了过来,扶住了她,一下一下地在她背后扶摸,帮她顺气。   她们没有回家,万一那孩子的父母找过来,一定是先去家中找。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去了沈星柏的居所,小方下来接人,被她们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没事吧?”   “我已经派人过去找了,直升机也去了两架。”小方开了门,“你们就在这儿等,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们。”   许果什么话也没说,连着喝了三大杯水。   二花更是累晕晕地坐在地上,小方临出门前折回来,把她抱起来往沙发上放:“地上凉,二花身上又不脏,直接坐上面没事。一会儿跟许老师去洗洗澡,冰箱里有吃的自己拿……”   “你快去。”许果又倒了第四杯水。   小方连声应着就关门走了。   许果对着杯子喝了几口,慢慢放下来,身体随之一同往下,她渐渐跪坐在茶几前,手臂搭上去,半个身体都耷拉在上面趴着。她很累,一动也不想动。   二花靠过来,依偎着她,一只小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   不知道此刻的沈星柏,怎么样了呢?   他能顺利从那些人手中脱身吗?   许果不太敢往深处想,又不得不去想。她闭了闭眼,伸手抓到二花的小细胳膊。   “肚子饿吗?”很久以后,她爬起来,带着那孩子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只粥罐头,打开了,让那孩子一个人坐着慢慢吃。   “真好吃,比外婆做的腊八粥还好吃。”小女孩的眼睛因为香甜的食物又重新发出了光亮,可还没过几口,她就眼巴巴地抬起了头,“许老师,沈哥哥会不会出事?”   许果说话有气无力:“我也不知道。”   “都怪我。”二花悲悲戚戚地放下了勺子,“对不起,都怪我。”   许果伸手就搂过了她:“不是这样的,不是你的错。”   “老师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她喃喃地道,把脑袋与那孩子的脑袋挨在一块,“谁也不能伤害你。”   她说出来以后,心口猛烈地一个跳动,让她静下来,慢慢咀嚼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谁也不能”。这四个字忽然与脑海深处的某句话重叠,勾出了遥远的记忆。   刺耳的笑声四面八方涌上来,盖过她的视线。   “嘻嘻,许果,让我看看你的成绩单——又是年级倒数第一,瞧瞧这次班里的平均分被你拉低了多少,你怎么好意思还留在这儿呀?”   “说老实话,静安不适合你,你应该早点回你的农民子弟学校,找你那群杀马特小姐妹玩,哈哈哈哈哈!”   “不是我说你,你脸皮怎么这么厚?要不是有小爱的爸爸捐钱建游泳馆,你早被学校劝退了。”   “啪!”一只纸飞机砸中其中一个女生的脑袋,她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回头,看到教室门前站着的少年。逆着光,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宛若画家寥寥几笔后,无意之中创造的精美留白。   “沈星柏你……”那个女生捡起飞机,一阵恼怒。   “抱歉,我不小心的。”沈星柏毫无愧疚感地对她说,不痛不痒,充满嘲弄,“能不能帮我打开,读一下第一行的数字?”   那女生缓缓打开纸飞机,原来是一张班级成绩排行表。   排在第一的,赫然就是沈星柏。   那次联考的题目很难,普遍的班级均分都不太高。   但可怕的是,他有两门成绩都是满分,总分足足甩出第二名一道马里亚纳海沟。   “她落下的平均分,我替她考回来了。”沈星柏的目光风轻云淡地从女孩的头顶扫过,他撂下一句话,“以后谁也不能找许果的麻烦。”   谁也不能找许果的麻烦。   女生们吃了瘪,理亏,敢怒不敢言,只能悻悻地四散开。   许果想到这里,忽然笑了,笑得苦涩,眼泪都要掉出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对这句话的含义有所顿悟。二花不解地望着她:“老师,你怎么了?”   后来,再从楼梯间偶然碰见时,沈星柏说:“不是为了你。”   “嗯?”许果歪过了脑袋。   “说那些话,不是为了你。”少年清冷的背影对着她,阳光洒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许果腼腆地说:“嗯,我知道的。”   那时,她居然真的相信了,想当然想当然,他突然之间的正义,当然不是为了她。   而是因为,她是辛爱的姐姐,他喜欢辛爱,自然是会帮她说话。   “我只是讨厌这个地方,”她刚要转身走时,他却又声音低低地说道,带着对世界的迟疑,“讨厌这里的每一个人。”   “每一个人?”许果很吃惊,不是因为她也是这“每一个人”中的其中一个,而是,他应该不至于还讨厌辛爱吧。   “嗯,每一个。”少年转过了身,睫毛低垂,最后一句声音很小,近似呢喃,她还是听见了,“除了你。”   前后矛盾、不能自圆其说的沈星柏。   理解能力低下、果然不愧是成绩垫底特困生的许果。   许果挨着二花,痛苦地笑了半天。   等感觉到体力恢复了一点儿,她起身去拿了对讲机,扶着墙壁往外走。   二花要跟着她,被她往里面推:“你就留在这里,把门拴好,不管谁来都不要开门。”   门最终在身后小心地拴上,夕阳已经落尽,外面的灯寂寥地亮了一路。   许果走得很慢,她的思维钝钝的,想不出此刻她能做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没办法待在屋子里,徒劳地等着消息。   对讲机却在此刻忽然响了,那边传来几声“喂喂”:“许小姐,听得到吗?”   “找到了吗?”许果像抓到了一线希望,脱口而出。   “前面的人已经走到了五里村口,说是路上没遇到沈先生,正准备去村里挨家挨户问问。”   小方还在汇报着情况,“咣当”一声,许果手里的对讲机摔在脚边。   “你人在哪?我这就去找你。”她呆了一刻,迅速捡起来问。   “您别乱来,这么晚了,过来也帮不上忙——”许果手里的对讲机还在叽里呱啦地阻拦着,她完全没听,跑在路上,一瘸一拐。   一排斑驳的人影,从不远处的灯下,投射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群人走近,其中一个认出了她:“许老师?哪儿去啊?”   是村长。   许果懵懵地看着那群人,一眼看到村长身边的高个男人的脸时,以为自己看错了,是在做梦。   村长的解释,慢慢把她拉回了现实:“噢,听张校长说你们去找学生了,怕你们迷路,我就叫了两个小伙子也过去瞧瞧,路上遇到沈先生就一起回来……咦?!”   这么多双眼睛,众目睽睽,许果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扑进沈星柏的怀中。 第19章 回归   投入他怀里的时候,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稳稳接住,但很明显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站在那里愣了足足有一会儿,才想起要将她抱紧,很紧很紧。   勒得许果快要喘不过气。   她一颗悬着的心就此放下了。恐怕往后再长再长的岁月里,都不会有比这更安心的时刻。   她失而复得,如释重负。   也是随即,她才意识到这个世界是不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周围的人一个个早就目瞪口呆,惊愕地盯着他们看。   她连忙挣扎着从沈星柏身上下来,低垂着视线不看人,把对讲机递过去:“小方还在找你。”   相比之下,沈星柏的表现则淡定得多,他表情自然地接过,向小方报了平安,关了信号以后,对她说:“正要去村长家谈二花的事情,一起走吧。”   愣了老半天的村长这会儿才有了声音:“对对对,二花是许老师的学生,老师也应该在场。”   “是啊是啊,许老师也去吧。”其他人也忙不迭地应和。   一群人,带上了许果,接着往村长家的方向走。   后知后觉才感到不好意思,她刻意躲得离沈星柏远远的,鸵鸟似的埋着脑袋,走在人群的最边缘。   众人似乎都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缓不过神来,谁也没说话。   只好由村长干咳了一声,打破尴尬:“学校该期末考了吧?”   依然是没人应声,许果落后半拍,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她这个老师说话。   “啊,是,过几天就考了。”她说。   村长顺着话感慨道:“许老师在这里教书都有整整一个学期了,你这个年纪的城市姑娘,很少有人能吃得下这个苦,很不容易了。”在她之前,陆续来过几个大学生,没有一个不是教了几天以后就匆匆逃跑的。   夸奖令许果感到不自在,她摇着头:“我不觉得苦。”   “我相信许老师说的是真话。”村长笑起来,“许老师比来的时候精神多了,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一片夸赞声中,沈星柏不声不响地离了人群,走向了旁边的一盏路灯。   扭头一看,他是去捡了几个石头压实路灯旁边的泥土,那灯柱有些歪斜,约莫是最近多雨多风的缘故。   “沈先生,天亮了让工人来弄吧。”众人的脚步放慢了些,还是在走着的。   许果也就照旧往前走。   灯柱会歪,说明那一根的地桩没做好,最好还是能挖开重新埋一下。不知道他用几块石头去压,有没有意义?许果跟着人群往前走,脑海里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   冷不丁的,右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掌裹住。她愣了愣,讶异地撇头去看。   他折回来的时候,自然而然,跟在了人群最后,也就顺理成章,走在了她的身边。   绕了这么大个弯儿,原来他压根儿就不是要去修那路灯。   她的手在他手里扭捏了半天,安静了下来,没再动。   一群人走进村长家的院子。   许果还是抽开了沈星柏的手,先他一步,跨过了门槛。   沈星柏看得出她的不适应,进了堂屋,也没有非要她坐在自己身边,直接就坐到村长那边去了。   屋里的灯光很亮堂,所有人的脸都看得更清晰了一些。   隔得远,许果悄悄地打量沈星柏的脸,想找找他有没有被人为难过的迹象,他身上干干净净,除了裤脚有些跑路时溅到的泥土,看来,没有跟那群人起肢体上的冲突。   她这会儿看着他好好地坐在那里,总觉得后怕,太惊险了,万一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她怕是会疯掉。   所有人都坐定,就由村长牵头说起了二花的事情。那孩子的情况,许果早就从校长那里了解得差不多,只是还不知道,她坐在一旁,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商讨着该怎么解决。   “无非就是钱的问题。”其中一个总结道,“那家的儿子要娶亲,拿不出彩礼钱。”   沈星柏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子的手柄,专心致志地盯着水面缭绕的白雾,一言不发。   “拿不出钱也不能卖女儿,这么小的娃娃,真是作孽。”村长面色凝重,“总之,我去找他们村长,先劝着叫他们把婚退了。”他试探着沈星柏的态度,“沈先生您看呢?”   沈星柏动作缓慢地摇了一下头。   村长困惑地道:“那您的意思是……”   “钱不是问题。”沈星柏说话的时候,依旧看着杯子,仿佛对任何人都漠不关心,“我要他们彻底断绝关系,以后不要再见面,二花这个孩子,我会把她带走,把她送到城市里去读书,接受好的教育,过她自己想要的生活。”   屋子里鸦雀无声,许果也听得呆滞,不敢相信,这每一个字都是他说的。   那完全就是许果本人的想法,她就是这样打算着带二花走,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清楚,替她把心里话全部都说了出来。   村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这孩子真是有大福气。”   他接着表态:“我会亲自去找那边谈,一定把这件事促成,沈先生是二花的贵人,也是整个白水村的贵人。”   听到这话,许果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下了。   后面的事,便没什么紧要,村长确认了沈星柏的意思,和他达成一致后,气氛就轻松下来,还开起了玩笑:“不是我说您,沈先生,去找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就带着许老师一个女娃娃就去了呢?五里村那些蛮子噢,没什么文化,不像我们这样和和气气的,他们连派出所的人都敢打。”   大家一通哄笑。   “村长,对不起,这是我的问题,是我太冲动了,非要马上去的。”许果着急地认领自己的错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一得知二花被拉去换亲,她整个人都没了理智。   “许老师你也是,”村长把话头转向许果,语出惊人,“什么时候跟沈先生好的?一声不吭,偷偷摸摸瞒了挺久了吧?”   “我……”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许果瞬间就烧红了脸,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才好。   只能怪她太冲动,不顾一切冲上去就抱人家。   “村长您还记得,我和许老师是鹭大的校友吗?”他们刚要起哄,沈星柏开了口,“说起来,我们在读大学之前就认识,她是不想影响在这里的工作,才没有说。”他顿了一顿,嘴角微微往上扬了扬,“其实,许老师是我的未婚妻。”   话音未落,众人哗然。   沈星柏也就起了身,扶起了已经傻掉的许果:“时候不早,我先送她回去休息了。”   一行人忙着起身争相来送,冲着这一对,又是祝福,又是夸赞。   许果脸上的热度就没有消退过,从村长家出去,被他牢牢牵着,怎么也甩不脱,只能跟着他一起,往他的停机坪走。   小方早已回了家,告诉了二花沈星柏平安的消息。她也早早地站在大门口,翘首等着他们回来。   “沈哥哥——许老师——”远远看到人影,二花跳起来,朝他们招手。   看到两个人的手牵在一块,她短暂地怔了一下,继而又再次举起手高喊,蹦蹦跳跳地欢迎他们回家。   “许小姐赶紧去洗个澡吧。”小方挠挠头,示意她往门把手的不锈钢镜面上照一照,她才发现,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下雨天在外面跑那么久,还摔了一跤,也没顾着洗澡就又跑出去了,惨不忍睹。   她仓促地躲进浴室里,从洗手台上的镜子,还看到自己的鼻子上黑了一块。   “笃笃……”沈星柏敲了门,给她拿来了一叠衣服。   “谢谢。”她刚要伸手接过,他没给,走进来一些,帮她放在了旁边干净的架子上。   许果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一双手,才发现它们也脏兮兮的,她摔的那一跤,力气都在手上,掌沿被细碎的砂石硌出几道擦伤。   真丢脸啊。   她看得晃神,没留意沈星柏走到了身后。   等留意到的时候,他已俯下身,拥住了她,鼻息蹭近了脸颊。她从镜子里看到,那张清隽白皙的脸,与她的脸挨在了一起。   “你放开……”许果小小声地道,她的羞赧和无助,在镜子里暴露无疑。她更小声地又说了一句,“我,我还没有好。”   她分明还没有说过,要跟他重归于好。   然而,沈星柏置若罔闻,对她的话毫不理会,依旧拥着她,固执地维持着这片刻的温存。   一管眼熟的小玩意儿搁在了洗手台上,他柔声说着:“你摔了一跤,没注意丢了这个,我替你捡起来了。”   那是白莉临走前随手塞给她的护手霜,她都没怎么在意,还不知道自己丢了东西。   许果不自然地道:“嗯……谢谢。”   “还疼不疼?”沈星柏小心地握住她的一只手,托起一点高度。   镜子里的男人,专注地观察着她的手掌,泥土结了块,带着一点血痕的手掌。   许果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她只有摇头。   他脑袋又下低了低,手托着她往上抬,在她的注视下,脸埋了进去。   然后,温柔地啄了啄她脏兮兮的掌心。 第20章 回归   他的鼻尖有些凉,有意无意地蹭着了她的指腹,触碰的一瞬间,她的手指就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像是棵含羞草。他没有退缩,顺着她的手指又亲了一下,两下……用他的吻,再重新把她的手指撬开。   掌心再度变得酥麻,她的手张开,被动地摸着他雕塑般的唇,他高挺却窄的鼻梁。   镜子里映出表情截然不同的两张脸,一个是她,不安而无措,一个是他,执着而沉迷。   没从镜子里见过这样的沈星柏,他抱着她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表情。   那跟她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他可以很认真地对待一样东西,一件事情,但从来不会着迷。因为,着迷意味着不受控制,他不会允许自己失控。   许果感到很口渴。   也许是因为这狭小的空间不流通空气,缺了氧,才让她觉得热。   该阻止他了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要让他把注意力从自己的手上移开,停止这种奇怪的撩拨,以免她误入歧途。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她最想问的问题:“他们有没有为难你呢?”   她声音很轻,以至于他回答的时候,也不觉地降低了音量,用近乎气声的低音问:“你说什么?”   他如她所愿地放了手,双臂却没有一并收回,反而交叠着环住了她,她被他的力量带得后仰,靠在了他的胸口。   这一刻,深呼吸也无法平复心跳,更无法消退脸颊上灼烧的红晕。   糟糕,情况好像变得更糟糕。   许果慌乱着,避免与镜中的人对视,眼神左右闪躲:“我是问,我和二花走了以后,发生什么了吗?”   “你希望发生什么?”沈星柏哑声问着,他圈着她,那声音在她的耳边游荡,长出了腿脚,顺着耳膜一路钻进了骨髓。她禁不住握住他的一只手臂,想要制止他抱得更紧。   “我希望你好好的。”许果连呼吸都停滞,半边身体酥麻着,酥麻着,几乎脱离了她的意识,不再是她自己的一部分。   他迷幻的声音仍然在侵略她脆弱的神经:“担心我吗?”   镜子里的男人,眸子里凝结着雾气,执念无所遁形。   她下意识地说出:“担心。”   他又一句:“很在乎吗?”许果明白了,他根本没有打算认认真真回答她的问题。   这样她就不能彻底放心,就会一直歉疚,惦记在心中。   “在乎。”她的手指贴上了他的右手关节,摩挲着那里已经愈合的黑痂,然后握住他的手,一点一点拿开,脱离他的束缚。   “如果我……”男人还要再问,许果转过了身,踮起脚尖。   总得有办法制止他吧。   许果吻得如扑火的飞蛾,沈星柏被动地配合了她几秒,伸手将她抱起,放在了洗手台上,从她那里把主动权索回。   舌头不仅能吐露真心,还可以交织纠缠,掀起缠绵悱恻的爱和欲。   记得初吻也是她先亲的他,那是在大学前的那个暑假,他的一次难得的午睡的时候。   沈星柏不常在白天睡觉,也许是那天的天气太闷热,他倚在飘窗的一角,无意中打了个盹。阳光透过纱帘投下斑驳的光影,分割开他漂亮的脸庞。   许果的本意是偷吻。   只是,在触碰到他嘴唇的那一刻,他就醒了过来。   他躺在那里睁开了眼睛,与所有梦被惊扰,突然醒来的人一样,神色茫然。   许果心怀鬼胎地坐在他身旁,默不作声,她以为他会很生气。   “你在做什么?”沈星柏这么问她。   她坐在那里,俯视着他清透的面容,高温让他的脸上沁出一层薄汗,湿湿濡濡的皮肤,因为热而微微发红的脸颊,让人莫名联想到“可口”、“美味”之类的奇怪形容词,她感到自己无形之中,把人家给侵·犯了。   “是不是不喜欢啊?”许果挠着脑袋问,她准备着等会儿就说,要是不喜欢,她以后就不这样了。   他不回答,握过她的手,拉着她俯身靠近了他。她的脸低到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想自己停下来,却被他扳住,继续往下。   是她开了那道门,但,是他领着她走进去。   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散发着好闻的汗味的少年,抱着她在窗台上滚了一圈,翻起身来再度吮住她,那样用力。   真好,是谁发明的接吻?许果神智不清地想。   这个动作如此神奇,让她在进行的过程中,能够真心实意地感觉到,沈星柏是离不开她的。   许果觉得不能再这样吻下去了。   她按着他的胸口,往外推了又推,他们挨得太近,以至于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体的每一个变化。可她已经不是那个炎炎夏日里,偷食禁果的少女。   “外面还有小孩子呢。”她声音变得极其微弱,意识涣散得厉害。她坐在洗手台上,这个高度,正好可以与他平视,她抬起迷离的眼睛,对上了他雾气弥漫的眸子。   沈星柏抬起一只手,捧着她半边脸颊,拇指轻柔而眷恋地在上面来回磨蹭着。   “和好吧,果果。”她听见他在说,“以后不逼你考博了。”   很久以后,许果洗完澡,擦着头发出了浴室。   外边不见两个大人的影子,只剩下二花一个人趴在餐桌上写写画画。   “在写什么?”许果走过去问,二花今天没去上课,是没有作业的。   “许老师,沈哥哥刚才问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名字。”二花兴冲冲地拉住她的手,“我要有新名字了。”   “名字吗……”许果想了想,释然。要带这孩子出了深山,到城市里生活,黑户是不行的。要给她上户口,肯定还要好好起个名字,“二花”这种名字,平时叫起来很亲昵,但要是用在正经的场合,怎么想都不太合适。   “二花是不是姓翁啊?”她在二花身边坐下,伸手拿过那张写了很多字的白纸。   “我不要姓翁。”小女孩脆生生地说。   与此同时,许果看到了那张纸上,写的大多都是同一个字。   “我要跟老师姓,以后我就姓许。”二花认真的样子完全不像个胡闹的小孩,“老师,我的名字你来起吧?”   “我来吗?”这么突如其来的要求,让许果很是不知所措,有种做梦的感觉。   这孩子的新生,就好像从此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就在白天,她还失魂落魄地在山林里,对着沈星柏说过:“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二花甜甜地笑了起来:“嗯!”她花蕊一般的笑脸,刚绽放开,外面就“嗖”的一声响,绽放起五彩的烟火来,映照着她的脸,连带着窗外的天都亮了半边。   “外面是烟花吗?”二花一下子就被抓走了吸引力,跳下椅子,拉许果出去看。   绚烂的花火一朵一朵在天边炸开,许果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真的烟火,以前她都是看的电子投影。   原来真的比假的,要美上这么多。   小女孩也是看直了眼:“我还以为只有过年才能看得到呢……怎么这么多?”她转了目光,投向停机坪的另一端。   一排排烟筒摆在那边,正挨个去点燃火信的那两个人,不正是沈星柏和小方?   “方哥哥,沈哥哥!”二花蹦着,跳着,朝他们挥手,这还不够,她又拉起了许果,非得让她也跟着自己一起挥起手来。   “怎么突然想起来放这个呀?”两个人回了屋前,许果看着新停在不远处的直升机,问。   这架直升飞机每天飞来飞去,今天运个人,明天运个水果,后天再运些烟花,似乎都没有做过什么有实际意义的事。   沈星柏还没有说话,小方抢着就答了:“庆祝二花今后要开始新的生活嘛!许小姐别多想……”他忽然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扫射了自己,急忙闭嘴。   “嗯,是应该庆祝。”许果笑笑,她也只是随口一问,便继续看起了烟花。就像十六岁的那一场生日Party一样,不管烟花是特意为谁放的,她都会在心里由衷地感到欢喜。   山顶上视野广阔,夜晚的白水村在漫天的烟花映照下,尽收眼帘,也大概是因为这烟花,那些小瓦房的窗户,一扇一扇,都点亮了起来。   许果感到肩上一沉,是沈星柏回屋拿来了毯子,严严实实地把她裹好,连同她没来得及吹干的,湿漉漉的头发。   “谢谢。”变成了粽子的许果,吃力地伸手抓住毯子的两个角,想继续抬头看,却发现,她已经没法静静欣赏那些烟花,他把她揽到了身边。   “喜欢吗?”他今晚说的都是问句。   “嗯。”她回答的也都是肯定。   许果转过头时,看见他嘴角淡淡勾着,目光如落日后的潮汐,平和并且宁静,层层叠叠铺向了远方。   两个星期以后,白水村山脚下的小镇上,一位办事员从许果的手里接过一张户口迁出申请表。   “许,诺。”他读着上面的名字,会心一笑,“许诺这个名字好,一诺千金。” 第21章 回归   只是短短几分钟,对方就完成了信息录入,在新打印出来的证明上,落下鲜红的印戳。许果接到手里反复看了几遍,才放进文件袋收好。   “老师,这就是办好了吗?”脚踏出门,牵在手里的小丫头还是很不确定地问。   这已经是最后一道手续,她未来的人生,都不需要跟这个地方产生任何关系了。突然之间就拥有了全新的身份,二花感到十分的不安。   “是呀,以后要叫你诺诺了。”许果揉揉她的脑袋,从现在就要开始改口,不然以后如果不小心在她同学面前,喊了她从前的小名,会害她被小朋友们笑话的。   许诺羞答答地笑,看得出来很高兴。转眼她就要去一个从没去过的世界,过着从前她不敢想象的生活,这让人既忐忑又期待。   许果便引导着她拥有多一点儿的期待:“诺诺长大以后,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我吗?”许诺犹豫不决地想了想,迟疑着说,“我……想当飞行员。”   “真的啊?”这答案,听到了好像也不用意外。许诺之前就在沈星柏面前表现过她有“开飞机”的渴望,只是许果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小孩子的好奇心。   一晃,仿佛回到了高三那年,一群女生眉飞色舞地讨论着沈星柏通过招飞复试的事情:“哇,是男人就该去开飞机!”   许果心情有些复杂地继续走着,等她回过神来,才想着柔声鼓励身边的孩子:“那要努力实现噢。”   许诺本来还在自我怀疑着,听到这样的话,一下子就有了信心,高兴地点头:“嗯!”   真是乖巧,许果欣慰地笑笑,侧头打量着她,忽然又意识到:“你是不是长个儿了?”   刚来白水村的时候,就见过许诺穿这件衣服,多半是哪个表哥堂姐淘汰给她的旧衣服,她穿着不太合身,又肥又大,袖口总要往上卷一截。   现在完全不需要卷了,看起来甚至还有些短,小孩子长身体真是快。   “走。”许果带着她在路口拐了弯,“我带你买新衣服去。”   仔细收拾一下,除了太瘦,许诺也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小镇里的街头童装店,逛来逛去也未必买得到多称心的衣服,只求简单大方就好。许果挑了两套让她试过以后,拿出钱包买了单,最后试的那套,干脆就没有脱,直接让店员剪了标牌。   “不喜欢吗?”回去的路上,许果看这孩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许诺嗫嚅着,很不好意思地道:“花了老师好多钱,其实我现在的衣服也能穿……”   “傻瓜,女孩子就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啊。”许果哄着这个还没适应的孩子,“等带你去了纪城,我还会给你买更多更多。”   “嗯,谢谢老师。”许诺受宠若惊之余纠正了她一下,“不过,我们不是去鹭城吗?”   许果脚步顿了顿。   “老师说错了。”她捏了捏孩子的小手。   “二花,穿新衣服啦?真好看!”走到临时停机场,小方见到小丫头一身新衣,立刻夸了几句,她不免没忍住,嘴角弯到了眉梢。   沈星柏从驾驶舱里下来,接过了许果手里提着的东西:“事情办完了吗?”   “办完了。”许果刚要跟着他走上扶梯,他正好微微侧了身,朝她伸出一只手。   乘着飞机飞往山顶,路过山脚时,许果透过窗往下看。   几个月前规划的那条盘山公路,如今已经修成了一半,小方见她一直看,便告诉她:“年底这条路就能通车了,最迟是明年开春。”   “噢。”直升机渐渐飞高,许果把目光收回来。   有了这条路,白水村以后的情况应该能够改善很多吧。在阮女士的影响下,社会各界都对白水村有所关注,等通了路,它发展起来是迟早的事。   次日,他们坐火车回了鹭城。   临行前,外婆给许诺编了一次辫子,小丫头哭得抽抽噎噎的,脸花成一团。   “不用回来看外婆,外婆已经老啦,好好跟着许老师,以后要听她的话。”老人家用手绢帮她擦干泪,只送到院门口,“去吧。”   老人家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站在那里目送她们远去,离了很远再回头,她还站在那里看着。   鹭城和白水村之间没有直达的航班,转机很耗费时间,还不如坐绿皮火车来得方便。只是这火车硬座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椅背直得没有一点弧度,坐在上面靠都没法靠。   “以后沈先生还要常去看许小姐,这可怎么办啊?”小方不免为这个问题感到头疼。   沈星柏只是送她们去鹭城,之后还是要回白水村处理剩余的事情的,半年内都少不了两边来回奔波。   许果倒没在意,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窗外的风景,小方大胆地提议:“不然沈先生,再给这边捐个高铁站吧?”   顿时,引起了周围一群乘客的侧目,沈星柏淡淡地送了他一个白眼。   小方只能悻悻地闭了嘴,隔了一会儿就转移了目标,隔着个走道,他戳了戳许诺:“二花花,我手机里有动画片,要不要到我这里来一起看?”   一直看着风景的许果,没注意到自己身边的座位空了,过了一会儿,又换了个人坐下。   沈星柏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时,她有点儿小小地吓一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坐到身边的。   “在看什么?”沈星柏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   许果很认真地指给他:“你看那坨云的形状,像不像一只屁股?”   他很给面子地笑了一下,把她指向窗外的那根手指握住,继而握住了整只手。   “这车坐得背痛是不是?”许果想了想,说。   难为了他,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坐长途普快的经历,也就是这两回吧。   怪她。   “白水村的工程,你专心去做就好。”许果又想了想,说,“不用总是来看我的,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这样吗?”他对她说的话,似乎不太上心,都不怎么回答。他专注地捏着她的手指,来回把玩着,好像那才是最令他感兴趣的东西。   从清晨到深夜,火车总算是进了鹭城终点站。   重新回到旧居,一切都没有变,还保持着她离开之前的陈设。   “诺诺,我带你看,这是客厅,这是书房……”许果放下了行李,带她的小姑娘熟悉环境,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开了灯,逐个介绍。   真的是一点儿也没有变。   连她出门前,翻到一半的书,仍然停在那一页,好像没有任何人再进来动过一样。但事实上,这屋子在她走后,应该是时常被人仔细清扫,一粒灰尘都没有落下,仿佛只是在刻意维持她走的那天的样子。   许果捧起那本书,手指摩挲着光滑的封皮。一张白色的纸条随着她的动作被抖出来,飘飘荡荡,掉落在地板上。   许诺立刻蹲下,捡起来递给她:“老师,这个掉了。”   是什么?许果茫然地展在手心里看。   白底蓝字,那是一张机打的小票,时间有些久了,上面的墨水有稍许褪色,但不影响阅读。看清内容以后,她瞬间就握紧了手指,飞快地瞥了许诺一眼。   许诺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一双眼睛正亮晶晶地环视着周围的摆设。   从飞机上下来,来的路上到处都是霓虹闪烁,她就一直是这样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和惊讶,城市对于她来说,实在是拥有莫大的魅力。   “咚咚咚……”突然的敲门声让许果条件反射地把手背到了最后。   沈星柏站在洞开的房间门前,是来叫许诺的:“可以洗澡了,诺诺。”   “噢,好的。”许诺高兴地应了一声,从行李箱里翻了翻,就出了房间,他侧身让了让,这时的目光便投向了许果。   浴室里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   沈星柏走过来时的表情很平常,也许他只是想趁着难得的独处时间,和她亲近一会儿。她顺从地投进他的怀里,让他摸了摸头发。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在他问了之后,许果瞬间僵硬。   他的手沿着她的手臂慢慢往下,探向她藏在背后的手,捉住。   然后,温柔地拉上来。她稍稍挣扎了一下,就松开了手,露出里面揉成一团的纸条。   纸条皱巴巴地铺开,依稀可以辨认出被扭曲的字迹,上面写着一串数字编码,后面跟着简单易懂的产品说明:钻戒。   售出日期就是在她去白水村之前的某天。   这是为她买的吗?   他那时就买好了戒指,准备向她求婚?   许果心中充满了脆弱的不确定,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想。   “怎么发现这个的?”这时,他揉着她的头发,重新把她拥入了怀中。   许果想推他,他一下一下顺着她的毛,耐心地安抚着。   “克拉数小了点儿,不过,刚好是你的生日。”   她一怔,再去看那张纸条,上面果然备注着重量:1.16克拉。   他圈着她的腰,陪她一起确认上面的数字:“那天回来就准备拿给你。”   结果,一回家,发现她不见了。   明明不是愚人节,她却闹着玩儿似的把告别的话写在信上:沈星柏,见字如面……   “还想要吗?”他亲亲她的嘴角,仿佛在拿糖果诱惑一个孩子。   许果迟疑着,点了一下头,他笑了。   “拿旧的那只来换。” 第22章 回归   幸福就近在咫尺,只要她伸出手去,一触碰,就可以抓住,让他们回到从前,按原本的轨迹走下去。   “我……”许果埋着脸,颌角被他托在了手心里,他想让她看看他,她却心虚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找不到了。”   听到这个回答的沈星柏是颇为意外的:“嗯?”   “被我弄丢了。”她又说了一遍,躲开他追问的目光,仓惶转过身,莽莽撞撞地往房间外走。   她不会说谎,攥紧的手心里都是汗。   “许果。”沈星柏叫了她一声,她好像压根听不到。   倒是许诺从洗手间叫了声“许老师”,她才找回了魂,过去敲了敲门:“怎么了?”   “我不认识哪个是洗发水。”里面的小姑娘抱歉着说了一声。   许果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老师要进来了噢。”   男人眼底泛起的流光,宛若明镜,追随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我来看看——”许果躲进洗手间后,镇静了很多,目光掠过小女孩孱弱的身体,看向架子上的三只颜色一致的白色挤压瓶,它们只用最简单的法文标签做了区分。   她伸手过去,从左点到右:“洗发水,护发素,沐浴露,记住了?”   “记住了。”许诺站在她背后,脸颊微红。   再出去的时候,沈星柏已经不在房间,只有书房的门是紧闭着的。   她在他的门前徘徊了几个来回,还是回了房间,独自一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直到临睡前,也没见他出来。   “许老师,沈哥哥已经睡了吗?”许诺抱着枕头坐在床上,问她。   “嗯?”许果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随口答道,“我不知道。”   许诺往她身边挪过去,挨得紧紧的:“小方哥不在,我还以为,今晚你会跟沈哥哥住一个房间。”   许果呆了半晌,转头去刮了刮她的鼻子,嗔道:“小鬼。”   说话间,隔壁的客卫里传来淋浴的水声,应该是沈星柏在里面洗澡。   “睡吧。”这夜就该相安无事地过去,许果把枕头抱过去放好,“关灯了哦。”   灯应声熄灭,只有床前的小夜灯,还发出微弱的光芒。   她们刚躺下,就听见耳边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滴滴”声。   声音不大,两个女孩都坐起了身,四处去找音源,那好像不在房间里,而是来自隔壁,许果茫然地听了一会儿,想了起来,那是她摆在客厅里的闹钟。   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听过这闹钟声,之前是她准备过一阵子博士考试,这只闹钟每天早晨六点叫她起床背诵英语。   “我去关。”这个点它响起来,许果来不及思考原因,她下床用脚勾到拖鞋,匆匆跑出卧室。   “滴滴滴,滴滴滴……”那阵急促的声音,响着响着,随着许果往前走了几步,戛然而止。   她停下来,眼睛适应了黑暗,慢慢分辨出沙发上的人的轮廓,她的闹钟在男人修长的手指间翻转着,好像个玩具。   许果诧异地回过头确认一眼,她感到迷茫得很,明明客卫那边还亮着灯,水声也在“哗哗”响。   “过来一下,果果。”这时,沙发上的人沉沉开了口。   他声音是深夜中仔细听才会分辨的轻,却莫名拥有十足的震慑力。   许果犹犹豫豫地后退几步,也只是退了几步,她不敢走,但也不敢上前。   “过来。”他又说了一遍,放在膝盖那里的手,翻转过来朝上,对着她勾了勾。   许果这才走近了他。   只靠近了他一点点,他就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她做了点思想准备,试探性地把手交过去。想象中的暴戾场面没有出现,沈星柏对她从来只有温柔,他牵着她,引导她在自己的膝上坐下,一面摸着她的后颈,一面吻了过来。   许果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细微的颤音,就淹没在他百转千回的深吻里。   他灵巧的舌头留恋地将她吮咬、缠绕,用足了耐心,吻得她身体微微颤动,手指尖都是酥的。   沈星柏松开她的唇时,她已经在他身上瘫软得没法动弹,他捏着她的下巴,仔细地透过黑暗去端详她的脸。   “我明天就要走了。”他有些消沉地说出这句话,本来那语气也并不忧愁,但他随后幽幽地添了一句,“坏东西。”   沈星柏还要回白水村,工程到了关键时刻,他也是尽量抽空才陪着她一起回来,还得再早早往回赶。   “对不起啊。”许果很惭愧地抓着他的肩膀,给出一点安慰,他一切的不安逸似乎都是由她促成的。   她那么一说,他就很不相信地笑了:“真这么想?”然后抵住她的额头,哑声说着,“那就好好补偿我。”   许果被他横抱进客房,在床上蜷缩成了一团,听见他反锁了门,去浴室洗澡。   “哗哗”、“哗哗”的水声,最后还是安静了下来,男人过来的时候,穿着拖鞋,柔软的地毯上只有微弱的沙沙响。她背对着他,感觉身边的床垫微微塌陷了一点,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然后关了灯。   “二花还在隔壁。”许果握住了他摸到脸上的手,“你轻一点。”   听了她的话,他的动作顿了顿,才继续在她脸上缓慢抚摸,指腹辗转着换成指背,来回轻蹭她花朵一样娇嫩的脸颊。   沈星柏把她带进了臂弯,许果闭上眼睛等待了很久,都没有迎来他进一步的动作。   “等我回来。”黑暗中,只有一张温柔的嘴,吻了吻她的额头,许果登时愣了愣。他抓住她的手,贴上他坚硬的胸膛,温热的心脏在她手心里跳动着。   许果一整夜都睡得不太·安稳,早早就醒了,沈星柏已经起了床,站在穿衣镜前,调整了袖扣。   “继续睡吧。”他回头看见她迷迷糊糊耷拉着的眼,帮她掖了掖被角,从衣架上拿下一条领带,等再一回头,她却已穿起了衣服,跑进浴室里洗漱。   这个点,许诺还在她的房间里呼呼大睡。   两个人一起下了电梯,来接沈星柏的车就停在楼下的停车层里,一早候着。   “快回去吧,记得要吃早餐。”他上了车,对她摆摆手,她好像会错了意,走上前去牵住。   他愣了一下,抽出了手,又说了一遍:“去吧。”   车缓缓开动,车窗一并上升,许果就站在车窗外,跟着车轮从慢走变成小跑。   沈星柏的目光渐渐诧异,他叫停了司机,降下车窗,问她:“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站在车外的许果点点头。   昨天晚上,她考虑了一整夜,梦里面都在想。她总觉得,这件事她应该让他知道。   他们对视着,许果下了很大的决心般地开了口:“我要去纪城了。”   沈星柏看着她,似笑非笑,他从来不会因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而立刻表明态度。   “去做什么?”他柔声问。   “我也不知道,我毕业了,想去那边找点事做。”许果看着他的眼睛,“我还想回静安看看,我想让许诺在纪城读书。”   虽然她这一段陈述有失调理,不像是深思熟虑后的准确表达,但沈星柏一下子意识到了她是认真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叫退司机:“你下车去旁边等等。”   “告诉我,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想法?”人走后,他又问道,话语中才开始有了点严肃的性质。   许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时没出声,他皱了皱眉头:“这样好不好?你等我处理好公路的事,陪你一块过去行吗?”   他的车底座很高,许果是仰着头看他,从他的角度去看她这双眼睛,透着股劲劲的倔强。她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人在那边,没你不行?”   他眉头皱得更厉害,大概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当然不是这样的。”   “那就让我去。”许果急急地说完,发现自己措辞不对。这个“让”字用得太失败,她明明是想好了来向他通知一声,又不是跟他商量,更不是要征求他的同意的。   而在看到沈星柏摇头的时候,她不禁感到有点儿生气。   “不行。”他说。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这样专·制而决绝地说出:“不行。”就如同他先前说:“考不上就再考,考上为止。”在他说“以后不逼你考博了”以后,她还天真地以为他真的变了。   “我七年没有回过纪城了,那是我长大的地方,我的家就在那儿。”许果忍不住跟他理论,“你从来不让我去,是不是因为你很介意我以前的事?”   她那句话说出来,就像触到了逆鳞,沈星柏的面色瞬间阴沉,直直地盯了她很久。   他尽量克制住情绪,一字一句地对她说:“许果,鹭城才是你的家。”   “是吗,你把这里当成家?”许果很不服气地瞪回去,“我每天一个人守在家里,等你回家,你根本不是回家,只有你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才是你的家,你每两个星期来我这里一次准点打卡,这叫回家?我告诉你,这叫做出差。”   许果发脾气的样子像小孩子,她的声音太绵软,话说得再狠,都没点儿气势,肩膀还会随情绪激动变得一抽一抽,完全不具备战斗力。 第23章 回归   沈星柏看她也就像看一个在无理取闹的孩子。   与其说是想吵架,不如说是在撒娇。   良久,他做出了他的让步:“我今天不走了,留下来陪你几天,好吗?”   他扳动了车门内扣,“哒”的一声轻响,他刚要推门,立刻就被她从车外按住。   “我不是要这个。”她伤心又委屈地扁着嘴看着他。   即使他留下来,陪她再久也没有用。   即使她已经不需要被流放到国外读博,也没有用。   沈星柏叹了一口气,从车窗后仰起头,但他看到的,只有地下室低矮的天花板,和晃眼的白炽灯。   “我知道,是我陪你的时间太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会认为自己在避重就轻。   许果觉得怎样都没有用。   她更加下定决心,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说:“你走吧,纪城我是肯定要去的。”   “你觉得我会让你去吗?”沈星柏的耐心被消耗殆尽,他又要去推门下车,稍微用了一点力,轻易把她抵着的门推开了一道缝。但很快,她更凶狠地往回推,看到她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他迟疑了一刻,还是收了力道,担心会让她摔倒。   “啪!”车门被用力关上,发出一声巨响。   隔了一段距离,还在抽烟的司机,傻呆呆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沈星柏冷冷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一拿出来他脸色就变得更难看了,由多云直接转为黑夜。   “我说谎了,我还拿着它。”她捏着那戒圈,举在他面前,“你敢不让我去,我现在就把它扔掉。”   这下是彻底撕破了脸,沈星柏手指指着她,气极反笑:“许果,你——你好样的——”   但她丝毫不怕,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她朝司机大喊了一声:“叶叔,沈先生要走了!”   那司机立马掐灭了烟,一路小跑过来。   沈星柏定定地盯着她看,她也不甘示弱地回看他,后退两步让车开走。   车驶过自动机闸,后视镜里许果的背影走得干脆,头也不回。   很好。   沈星柏收回了视线,忽然重重一脚踹在副驾驶的椅背上。   整个车厢都被带着抖了一抖,车顶上的挂饰大幅度地甩了半天。   虽然没波及到司机,但他听着那动静,眼观鼻,鼻观心,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沈星柏总算靠回座椅上,火气在逐渐消散,却还是慢慢把目光瞄准了他。   “谁给你发的薪水?”语气甚至比平时还要淡一点儿,平静得可怕。   叶师傅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只有装没听到,战战兢兢地开车。   原本还想带着许诺在鹭城玩几天,这一闹,许果回到楼上就开始收拾行李。她吃不准沈星柏会不会走到半路再折回来。   许诺哈欠连天地起了床,揉着惺忪的睡眼问:“老师,你去送沈哥哥了吗?他已经走啦?”   “去洗洗脸,一会儿老师带你下楼去吃沙茶面。”许果和颜悦色地催她洗漱。   行李不用怎么收拾,昨天才带来的,今天几乎也是原样带走,许果推着箱子送到玄关,满嘴牙膏沫的许诺探出了个脑袋:“我们又要去哪儿吗?”   “嗯,要到纪城去。”许果原本想了很久要怎么跟她解释,最后还是选择了轻描淡写,“不留在这里了。”   “噢,好。”而许诺听完也什么都没问,退回去,继续刷牙。   许果想了想,跟进洗手间,趴在门框上:“纪城比这里还要繁华,相信我,你会喜欢的。”   许诺抽出嘴里的牙刷,笑得一嘴沫:“只要是跟老师在一块,去哪里都是一样。”   许果怔在那里半天,心情复杂地伸出手,摸了摸她乱蓬蓬的发:“嗯。”   三天后,静安中学的办公楼里,一个年轻的男人接过了许果的试卷。   “你的功底很扎实,准确率高,解题速度……也很快。”他看了半天,“我只给了你半小时做完生物部分,但是你还做了两道物理大题。”   许果不卑不亢地微微笑笑。   “这是二十年前的高考理综卷,总出题人是很有名的爱出难卷,当时结束后的考场外,学生家长哭了一大片,这个出题人家里的窗户都让人给砸烂了。后来,相关部门出台了政策,要求高考不许再出偏题怪题,这张试卷也就没有了参考价值,几乎不会被收录在真题练习册里。”男人好奇地问,“你以前做过这张卷子?答题思路相当巧妙。”   “做过的。”许果说。   那时也不知道沈星柏是从哪里弄来的冷门试卷,她数学已经恶补得能跟得上老师的进度,写完那张试卷后,信心被打击得不轻。沈星柏便一题一题讲解给她听,消化这些题,花了她两个星期的时间。   当时学得很痛苦,现在,她只需要风轻云淡地说:“做过的。”对面的男人便投来了赞许的眼神。   “原来是鹭大的高材生,怪不得。”他拿起了许果的简历,看上面的学校,目光定住,“……你也是静安中学的?”   许果刚点头,他就反应了过来,指着籍贯一栏,修剪干净的手指点了点:“噢,你就是纪城人。”   男人笑了笑:“那可以问一下,你当年高考多少分吗?”   许果说了一个数字,他有些意外,在脑海里盘算了一会儿:“这个分数,怎么没去纪大呢?他们招生部应该会给你打电话吧。”   “鹭大也是很不错的学校。”许果说。   “明白了。”男人点头,又点头,很快,他就发现了简历上更令他感兴趣的东西,“白水村,是阮棠给修了路的那个地方吗?”新闻播出后,白水村已经具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是。”许果说。   男人耸着肩道:“很难以想象吧,现在经济发展得这么快了,居然还有那么多人过着吃不饱饭的日子。报道说那里的人均日收入是一元五角人民币,我真的不太相信。”   许果肯定了他说的话:“确实如此。”   “你就在这种地方教了整整一个学期的书。”他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她纠正:“其实我是候补,在他们开学半个月以后才接手了那里唯一的一个班。”顿了顿,她说,“之前的老师被吓跑了。”   他颇为好奇地看着她:“能在静安读书,家境都不会差,你怎么能吃得了这种苦?”   许果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这样吧,学校还在放暑假,暂时没有学生可以让你试讲,但今天正好有一群老师在学校里接受培训。”男人收起了简历,站起身征询她的意见,“我让你去给他们讲二十分钟的课,怎么样?”   “好。”许果点点头。   跟着男人走出办公室,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是在来纪城的飞机上,无意中听到后排的乘客讨论静安中学在招聘教师,才想着过来试试的。静安中学是私立学校,对教职人员的需求通常是自行按需增补,并不听从教育局的分派。   笔试和面试都很顺利,现在只差试讲,说不定,她真的可以被静安录用,在这里任教。   一走进阶梯教室,许果就感觉自己被十几道目光锁定住,她走到讲台中间,往下扫了一眼。   偌大的教室里,只坐了中间几排的青年教师,表情凝重,气氛严肃。   她安慰自己就当作给白水村的小孩上课,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打开准备过的教案,就转身往黑板上板书。二十分钟转眼过去,她讲完几个知识点,在面试官的手势下,停了下来。   “可以了,谢谢大家的配合。”男人从后排走出来,看上去很满意,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许小姐,我们出去谈吧。”   许果刚要跟他走,就被一个女声叫住:“是你吗,许果?”   许果转过身去,看见的却只是一张跟她年龄相仿的陌生面孔,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   “请问你是?”   她不认识对方,对方却认识她。   那女孩十分关切地问:“你的病好了吗?现在还在接受心理治疗吗?”   周围的人纷纷一愣,都惊愕地看着许果。   许果的手指瞬间在身侧绞紧。   她也是当年静安的学生,参加那些流言蜚语的人中的一员。   许果知道静安的员工有很多都是本校的学生,却没有想到,第一天来面试,就会遇到这样一份惊喜。   女孩却仿佛真的是多年不见的朋友,要拉着她寒暄。   “校友会也没见你来呀,是因为没考上夸海口要考的纪大,觉得不好意思吗?”   “当年很照顾你的那位男老师,现在跟他还有联系吗?”   “你抢来的那个男朋友,不介意他的存在吗?”   接二连三的重磅·炸·弹,把所有的人都问懵了。   只有许果静静地看着她。   “还有……”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那人还要接着继续,许果出声打断,“请问,这也属于贵校面试的其中环节吗?”   “这位老师,请不要在这种地方讨论与工作无关的事。”身旁的男人也反应了过来,严厉地制止。   对方很无所谓地笔直坐下。   男人领着许果出了教室。   许果跟在身后默默地走。   有了这个小插曲,她对面试的结果不再乐观,那女孩的话包含了太多信息。   “许小姐。”穿过走廊,走到有阳光照射的地方,男人停下了脚步。   她已经做好了被回绝的准备:“请说。”   男人的声音很温暖,语速缓缓的,像小时候玩收音机无意收到的广播节目,他的目光也很坦然,跟面试刚开始时看她的样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去,虽然我早你几年从静安毕业,不了解当年发生过什么。但是我知道有一句话,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站起来。”   不知道这个人的意图是安慰还是婉拒,许果试图从他的眼神里推测他的想法,他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欢迎回静安,以后,多多指教。” 第24章 回归   握着那个人的手,许果没有太大的反应,她说了声“谢谢”,抿着唇浅浅一笑,再没有别的话。   只是在心底某处有不可触及的坚冰,仿佛照见了久违的阳光,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很细微,也许这预示着它瓦解的开端。她怀揣着这份微妙的心思,告辞着离开了。   出了办公楼,她穿行在静安的校园里,这里的环境已经变得有些陌生。   不过七年,在当地的资本推动下,静安中学不停地被翻新、再建设,标志性的红房子还在,但周围的钟楼、花坛、喷泉……都已焕然一新。   她沿着围墙往前走,想找找那堵曾经翻过的矮墙,但那也毫无存在过的痕迹了。   斜斜的灰砖墙变成了洁白的镂空栅栏,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许果伸出手去触碰,慢慢摸了摸,它背着阴,触感微凉。她抬起头,与头顶上的监控探头对视。   这里是静安最偏僻的地方,那一年,还没有安装摄像。   也从来不会有什么学生想着从这里翻墙出去。   除了她。   “你……你在看什么?”好不容易抓到墙顶,站在了高处的少女,回过头,意外地发现了背后的陌生少年。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经过,也不知这样面无表情地盯了她多久。   那个时候,她的头发还是金色的,一双眼妆浓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微微嘟起的嘴唇涂着浆果色的口红,指甲涂得五彩斑斓,不合身的校服衬衣在丰满的胸围崩开了两道细缝,春光就此若隐若现。   他看了好久——用他的那双十分清亮而又勾人的眸子。   即使是被男生追逐惯了的许果,面对这直勾勾的目光,也被盯得呆呆的,无措了半天。   因为,这张脸是出乎意料的漂亮,和她曾见过的那些清秀男生不同,他就像是画上的美少年活了似的,竟然就活生生地站在那儿,让人不由地感叹造物主的神奇。但是,他看她的眼神是不像是带了什么欲·念,而是仅仅在观赏一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动物。   她抓了抓头发,忽然反应了过来,一把捂住裙摆:“你别看!”   少年的睫毛这才淡淡地扫落,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她在背后还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声:“你就当没看见我,别去举报哦!”   他听见她的话,作势要回头。   许果刚要抬腿翻到对面,吓得差点掉下去,赶紧把裙子一捂:“转过去,不许看!”   少年脑袋只回到一半,并没有真的去看她,直接就走了。   这是许果转来静安中学的第一天,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就是沈星柏。   许果翻墙,是为了出去找她以前学校的小伙伴,他们听说她进了静安,组着团大老远坐着地铁来看她。但是还没有领到学生证,不能做出入登记,校门口的门卫硬是不放她出去。   但这难不倒她,凭着丰富的翻墙经验,即使有沈星柏那一段小插曲,她还是顺利与小伙伴们在学校旁边汇合了。   一见面,许果就高兴地张嘴喊人:“大叔,二叔,三叔!”三个叔叔都是女生,学校里的风气就是爱认亲戚。   “侄女儿,侄女婿,大嫂……”许果的亲戚大概是她们学校里最多的一个。   她二叔嘎嘎笑着挪揄:“你怎么穿得像个修女?”   “不好看吗?”许果张开手转了一圈,她的校服还没做好,身上穿着的是借辛爱的,有点儿紧,不过凑合穿。   侄女婿眯着眼睛伸出双手,给她解了衣领的两颗扣子,把她的锁骨解放出来,又抓住她衬衣的衣摆,往上一拉打了一个结,露出一小截纤细的腰:“好了,这样就更好看了!”   她一面跟着一群叔叔伯伯们哈哈大笑,一面想着,到时候领了校服,要不要把裙子改改短。   表哥问她:“看到那谁了没有呀?”   “哪谁?”许果不懂。   “阮棠的儿子啊。”二叔一下子就猜到表哥在问什么。   许果却还是不知道他们说谁:“那是谁啊?”   “真土!”小伙伴们纷纷拿手指头戳她的脸。   在他们的科普下,许果对沈星柏有了一个最初步的认识。   静安中学的一朵高岭之花,大明星的儿子,德智体美劳全优,颜值完全复刻他母亲,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是什么样的概念?许果半信半疑:“有那么好看吗?”   此时她已经有一种错觉,静安的人好像都长得不错,就比如她刚才遇到的少年。能比那个人还要好看?她是不信的。   “真的真的,你看到就知道了!”众人激动地给她安利,这个时候,从她们身边不远的地方,有一群刚出校门的静安女生,婷婷袅袅地走过去。   静安中学的女生给人一种长得很统一的感觉,她们通常高挑、纤瘦、脸庞素净、肩背挺拔,那群女生矜持地走过去,像掠过一阵夏日温柔的风。   许果和她的小伙伴顿时噤了声,停止了吵闹,安静下来,一脸向往地看着这些女孩们。   她们就是上帝的宠儿。   侄女婿低着头拉过许果,把她刚才拉上去的衣摆重新拉下,整理好,又帮她系好了领口,发现那衣服不太平整,侄女婿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两根别针,小心地帮她别在里面,这样她就不会再走光。   “女婿?”许果诧异地问。   她伯伯说:“果果既然进了静安,以后就好好学习吧,你这个头发是不行的,赶紧染回来,还有妆也别化了啊,怪臭美的。”   “对的,”三叔也说,“这么好的学校,你别再跟以前似的瞎玩了。”   三叔告诉她:“我们这次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的,以后我们就不找你啦。”   “加油许果!不要给我们丢脸!”小伙伴们为她摇旗呐喊起来。   “好好读书!”   “说不定以后能上纪大呢!”一句话,蓦地给许果心中凭添了一个遥远却很美好的希冀。   “纪大。”但一个轻轻的声音戏谑地从那边传来,是那群静安女生,停下了脚步。   她们侧过头,打量了这群孩子一眼。   五颜六色的头发、夸张的妆容和耳饰、满是破洞的奇装异服,吵吵闹闹,叽叽喳喳。   “嗤——”她们轻笑起来的模样和声音都是那么优雅,就这样,一群天鹅昂着她们高傲又美丽的头颅,走了。   许果也从回忆中抽离,打了一个小小的寒颤。她松开栅栏,翻转过来看自己的掌心,刚才她抓得用力了些,把皮肤硌出了一抹红印,很快就散去。   回去吧,她抬头望了一眼灰沉沉的天空。   她回了酒店,一切如常,许诺在房间里等她,趴在桌前在涂着什么,听见开门的动静就放下笔走过来:“老师你回来啦。”   “在玩什么?”许果走过去,那是酒店放在房间里的杂志,最后一页有数独游戏,她已经填满了大部分的格子,只差最后一个数字。   “一二三四五六七……”许诺嘴里念念叨叨着,提起笔,把那一个空格也写满。   “这都是你自己填的吗?”许果拿起杂志,心里默算着核对了一遍,每一条的数字都准确无误。   许诺点点头:“嗯。”   “是谁教过你吗?”许果感到很神奇,她揽过小姑娘的肩膀,和她一起坐下,那道数独题不算特别复杂,但是如果没有掌握到技巧,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写出答案的。   “没有人教我,我自己数的,老师你看,这一排有两个五,这一列也有两个,那这里就应该……”许诺很兴奋地分享她发现的解答原理。   “老师你面试得怎么样,是不是过啦?”她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光是自顾自说了,抬头看看许果,“你看起来好开心哟。”   许果笑了很久很久。   两个人挨在一起,在椅子上晃悠着,空调里悠悠吹出凉爽的风,消散她从外面带回来的一身暑气。   “过了,以后老师带着你住在员工宿舍。”   本来还有一点儿担心许诺能不能通过静安附小的招生面试,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完全是多余的。   许果想起来,赶紧去行李箱翻找,她在简历上留了自己的号码,那是要用来接收静安的入职通知的。在白水村过惯了没有通讯设备的日子,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手机。   手机通了电,屏幕亮了起来,出现了熟悉的开机画面。   她输入密码,“嗡嗡”,几条短信涌入,数量不多,大部分是广告。她点过已读,再打开常用的社交软件,继续删除着无关紧要的信息,手指忽然顿了顿。   沈星柏的头像上,显示着一个小小的“1”。   这个“1”,刚才并没有被提示,她看了一下时间,是在她几个月之前就收到了的,只是一直没打开看过。   为什么收到的时候没有注意呢?许果盯着那个时间,模模糊糊地回想着,想到了,那天她刚到白水村的山脚下。   刚坐上牛背,手机信号就弱了一截,时好时坏,再往上走一点,干脆就彻底显示无服务。沈星柏的信息,很有可能是那个时候传过来的。   那晚她拿着手机当了半宿的电筒,等到它没电自动关机,她就再也没有动它,也是自然,一直都没有看过这条信息。   是一条语音。   他说了什么?   许果伸手去点,上面的小圆圈转了半天,最终显示出一个红彤彤的惊叹号。   这是一条过期的消息,因为没有及时下载,它很早很早就失效了。 第25章 回归   再往上的一条记录,是他发给她的考博资料。   她滑动他们的聊天记录,更早之前的。内容不多,沈星柏工作很忙,大多数时候都是她找他说。他会回复,不过经常要隔好久。   有时候,他开了通宵的会议,在第二天清早回家的路上,才有时间看她的信息,面对她满屏的絮絮叨叨,回她一句:“嗯,我也想你。”   “真的吗?”还躺在被窝里,刚睁开眼睛的许果,立刻变得精神奕奕了起来,翻了个身就噼里啪啦地打字。   这时他就会直接来一个电话,用略微疲惫但却放松的声音,跟她聊会儿天,告诉她,自己做了什么,准备去做什么。聊天结束后,他说的是早安,她道的则是晚安。   许果抱住了膝盖,把脑袋侧过去贴在上面,蹲在地板上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   最终,她退出了那个聊天界面,手指滑过头像,点击删除。   纪城的暑假已到了尾声,没有等待多久,许果就接到了静安中学人事部打来的电话,从邮箱里接收了她的Offer:“尊敬的许老师,非常荣幸地通知您……”   几项注意事项简明又不失体贴地列着,用一句“欢迎回家”作为结束语,很像那年她收到的入学通知书。   这么多年过去,静安依然在每一处细节都要尽力给人亲切而又温暖的包容感。   她按着通知上写的时间去办了入职。   为她办入职手续的人事姐姐,拿来一张员工宿舍入住表格给她填写,目光在“是否携带家属”那一栏停留:“你资料上写着未婚,这是男朋友?”   “只是个小女孩,山区支教的时候带回来的,我现在是她的监护人。”许果如实回答,又确认了一下,“符合学校规定吗?”   人事姐姐想了想,点点头:“没什么问题,宁先生打了电话交代过我,你有什么需要,学校都会尽力满足。”   “宁先生?”许果脑海里没什么印象,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当天那位儒雅的年轻男人,“你说的宁先生,是面试我的那位老师……”   “他可不是老师。”人事姐姐微笑着纠正。   许果刚要说话,她又接了一句:“当然,也不是什么HR。”   “宁青禾先生。”人事从办公桌上的一叠文件中抽出张合影,指着照片上面熟的男人给她看,“他是校董会的新成员,刚从国外回来,平时也不怎么管学校的事,只是那天碰巧在学校里,看到了你的试卷。”   人事说完笑了笑:“知道吗?那么多来面试的人里,你是唯一拿了满分的。”   “原来如此。”许果懵懂地点了点头,校董会,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怪不得,那个男人可以当天就决定录用她,静安的正常招录流程不应该是这样。   “你要接手的是即将新入学的明德班,这本来是骆老师要带的班。”人事把准备好的资料袋交到她的手里,刻意停顿一下,“噢,还记得那天为难你的人吗?”   就是那个咄咄逼人的女老师,许果当然记得。   只是她不明白人事的话,她是说,本该是由那个老师带的班级,现在交给了许果?   “就是她。”人事姐姐提到那人,嘴角扯了扯,带着满满的不屑,“一个双非本科生而已,今年才托了她年级组长舅舅的关系进来,仗着自己那点儿关系踩低捧高,怪她倒霉不认识新校董,现在只能分去文印部做做打印工作了。”   “文印部?”许果消化着她的话,比起那男人的身份,这个恐怕才更让人震动。   “我不该说这些的。”人事故作惭愧地掩了掩嘴,继而笑容可掬地道,“总之,希望你能在这里工作愉快。我送你出去吧,许老师。”她伸手做了个“请”,带着许果出了办公室,送进电梯。   “许老师我还想提醒你,”电梯开了门,许果刚走进去,身后又有声音响起,“这一期的新老师里,有好几个,都是跟你同级的校友,他们对你非常,非常熟悉。”许果回过了头,对上了对方别有深意的目光,“你要小心,许果学妹。”   “你也是静安人?”那一刻,她惊讶地问。   电梯在她们之间缓缓合上,女人笑而不答,消失在门后。   许国一面走出学校,一面回想刚才的对话。   她这次回来,就是为了那些人。   就像那个男人说的话,她要在这里站起来,当着所有的,那些人的面。   她走向校门。   一辆深黑色的房车正迎面驶进来,在离她一定距离的地方停下,背着光,她看不清驾驶座上的司机,只看到一个摆手的手势,那是示意她先走。她点头致谢,绕着车走了出去。   女孩的背影在后视镜里渐行渐远,车轮缓缓转动,开进了学校。   “怎么不去叫她?”坐在车里的美丽妇人,问她身边的孩子。   沈星柏沉默的目光定在前方,没有焦距,即使是母亲在问,他也一言不发。   阮女士无奈地拉过他的手臂,挽在臂弯里,侧头贴住:“倔脾气。”   “有的时候觉得你很像你爸爸,有的时候,又觉得不太像。”阮女士心情复杂地评价着儿子。   他这时倒有了反应,又一阵沉默之后,说:“因为她,和妈妈也不一样。”   “我知道。”忧愁的女人靠在儿子的肩上,一阵疼惜,“傻孩子。”   “这次怎么办呢,把静安给买下来啊?”阮女士沉重的同时,还是有心情挪揄他。   上次就是这孩子过来跟自己说,要拿她的名义去做公益,钱他出,事他办,她一分钱也不用操心,只管坐收名利,好大的口气,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她就知道是为了那个女孩。   听到沈星柏的呼吸急促了一分,阮棠立刻又不忍心了,伸手揉揉他的脑袋:“跟你开玩笑的。”   “相信她吧,这是那孩子自己的决定,她应该有能力去应付之后的一切。她不是小女孩了,你不能像以前那样护着她一辈子,而且她也不愿意,不是吗?”   沈星柏很艰难才“嗯”了一声。   阮棠百感交集地笑了笑:“也许当时总让你跟辛家的女儿出双入对,是我错了,我总以为,我和你爸爸从小一块长大,别别扭扭的,到最后感情也不错,所以你和那女孩应该也……”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觉得这对金童玉女会在一起。   她怔了一下,没再往下说,不说了。   都是过去的事情,再说起也毫无意义。   许果出了学校,沿着路一直走,来到了附近的一家安静的咖啡店。她来静安办入职,顺便也带了许诺过来玩,进学校办手续的时候,就把孩子放在了这里,给她点了块蛋糕,让她边吃边等。   “老师!”许诺远远看见她,就招起两只小手。   许果也招着手过去:“等无聊了吗?”   走近了却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堆精致的小块甜点,许果愣生生地坐下:“都是你自己点的吗?”   许诺神秘兮兮地摇了摇头:“不是。”她捧起脸,笑嘻嘻地看着许果。   许果拿起桌边的小票一看,是结过帐的。   一股不好的预感翻涌上心头。   “诺诺,”许果一脸凝重地提醒她,“我跟你说过,不要理陌生人,也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嗯?”原本还期待着能让老师高兴高兴,没想到她完全跑偏了,许诺急忙纠正,“不,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许果皱起眉毛。   “是沈哥哥呀,这些都是他刚才进来,买给我吃的。”许诺露出天然无害的笑脸,她在换牙了,虎牙缺了两颗,她当然也不知道,送沈星柏走的那天,两个大人闹得有多厉害。   又后怕又着急的许果,顿时愣住,心情落向了另一种意义的紧张。   “沈星柏。”她说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他还是来了。   许诺对她的慌张浑然不知,高高兴兴地点头:“对呀。”说完,又感到一点儿奇怪,却不明白是哪里奇怪。   许果站起身,朝四周一阵张望:“他人呢?”   “他说他还有事,就先走了,以后再来看我们。”许诺感觉自己好像发现是哪里奇怪了,“老师,不是你告诉沈哥哥,我在这里的吗?”   许果恍惚了一阵,脑袋点了一下:“嗯。”   “先回去吧。”她勉强笑着,拉起了许诺。   孩子用异样的目光瞧着她,回头指了指桌上:“老师,这些都不吃了吗……”   都是沈哥哥买的,她一口没动,就是为了等许果回来。   “……噢。”许果回过了神,揉揉眼睛,走到吧台,“劳驾你,给我几个打包盒。”   她心不在焉地用盒子把那些小蛋糕都装了起来,动作不怎么细心,漂亮的奶油表面磕碰了不少。许诺心疼地看着。   许果一手提起袋子,一手拉着许诺,往咖啡厅外走。   刚要腾出手去推玻璃门,一只小手把她轻轻拽了拽。   “怎么啦?”许果低头。   小家伙摸摸肚子:“可以上个洗手间吗?”   许果的心跳了一阵,最终抬头看了看旁边的洗手间标识,指给她看:“去吧。”   许诺应着,蹦跳着跑过去,推开了门。   她去得不久。许果却觉得每一分钟,都很煎熬,度秒如年。   她焦灼地看着门外,忽然狠了狠心,拿出手机,打开旧的通讯记录,手指停留在那串号码上。   她强迫自己变得冷静。   躲避不是办法,该来的,总会来的。   “嘟——嘟——”短暂的信号声响过,在耳畔静止。   距离这里一公里之外的沈星柏,接起了电话:“喂?” 第26章 回归   这么多天以后,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她感觉自己好像在跟一个陌生人打电话。   “沈星柏,”她听见自己在问,“你在纪城?”   沈星柏是这么回答她的:“我在。”   寥寥两个字,不带情绪,也没有任何想象之中的其他种种。这些天里她总担心,他会随时出现在她面前,或是责骂,或是诱哄,想方设法把她再带回鹭城。   但他没有,他只是说,我在,就没了别的话。   许果睁开了紧闭的眼:“你在哪里?”   许诺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许果已经收起了电话,重新在一张卡座里坐好。   “走吧老师。”小姑娘自告奋勇要去提起桌上的东西。   许果按住了她的手:“诺诺,等一下吧,你先过来坐。”   “不走了吗?”许诺懵懵地走过去,乖乖坐下。   很快,她就惊喜地抬头望向窗外:“沈哥哥。”   沈星柏独自出现在咖啡店外,一只手推开门。   阳光把男人的半张脸镀上了金色的轮廓,他的眸子隐没在眉骨下的黑色阴影,融为一体。   是许诺先跑过去的,小女孩最掩饰不住自己的欢喜,男人刚踏入门中,她就跑到面前,喜出望外地抱住他的腿:“沈哥哥,你不是走了吗?”   沈星柏蹲下身,张开双手把她接到怀里,抱着站了起来。   他笑了笑:“对不起,又回来了。”那句话里藏着多少不为人道的情绪,只有他自己心里能体会。   “为什么说对不起?好高兴啊。”许诺搂着他的肩膀,甜甜地笑着,“沈哥哥,你是要和老师一起带我去公园玩吗?”   沈星柏从她脸上移开了目光,望向从后面走来的许果,她一手提着满兜的小蛋糕,另一只手,抱着一只厚厚的文件袋,上面写着四个大大的字:“静安中学”。   “下来,诺诺。”许果说。   许诺还沉浸在喜悦中,对这句突如其来的要求感到很不知所措,沈星柏则先弯了腰,把她放了下去。   “我来拿吧。”他伸出手,接过许果手里的东西,她没拒绝。   三个人一同走出了咖啡厅。   脚步远去,玻璃门停留在原地,来回晃悠着,伴随地上一并摇曳的影子。   公园里有很多游乐设施,许诺对旋转木马兴趣缺缺,倒是十分喜欢空中秋千,飞在高空的感觉让她乐此不疲。她拉着许果陪她连着坐了两轮,还是恋恋不舍地意犹未尽。看这小女孩眼巴巴的样子,许果又买了张票,递到她手里,让她自己再去一次。   巨大的转盘再一次升空,开始旋转,孩子们的嬉闹声随音乐声一起响起。许果仰头看着,后退几步,在沈星柏身边坐下。   已经这些天不见。   不过,好像没有以前和他异地时每次分开的那样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许果感觉自己过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没有沈星柏的日子。   她感到很不适应。   她把他叫过来,也是一句话都开不了口。   “最近还好吗?”是沈星柏先问她的。   许果也就说:“我很好。”   “你呢?”短暂的静默后,她想起来,也问。   “我还好。”   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很难想象得到上一次分开的时候,那种剑拔弩张的场面。临走前,她威胁着要扔掉戒指,沈星柏的眼神像是要把她撕开吃掉,现在他们却在心平气和地彼此问好。   “我通过了静安的面试。”许果低着头,目光斜斜地扫在放在他膝上的文件袋。   他说:“我知道。”仅此而已,没有再延伸的话,也没有她想象中的“不许”。   她眼里盯着“静安中学”那四个大字:“是刚才知道的?”虽然是这么问,她当然明白他不是。   “不是。”沈星柏也并不敷衍她,如实回答。   许果问:“那是什么时候呢?”   “你去面试的那一天。”沈星柏道。   “噢。”许果见怪不怪了,她去白水村那么偏僻的地方,他都能找得到,更何况,这里是纪城。   “你不要多想,”沈星柏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果果,我很担心你。”   他没有说,她的消息,他是从别人的口中得到的。   静安中学每一届都有毕业生校友群,在当天,就有一条加粗标红的消息在某个群中出现:“Attention,各位,许果已经回纪城,出现在静安的人事招聘办公室。她要回来做什么呢?大家请一起拭目以待。”   这条消息,辗转着到了他的手中。看到的瞬间,他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无所知的许果,并没有察觉到笼罩在自己头顶的无数双眼睛和未知的危险,她笑了笑:“哦。”   “只是担心?”她还是不太放心,总觉得,需要向他要一个保证,“你不会做什么的,对吗?”   不会介入静安,也不会自作主张,为她安排打点一切。她已经二十五岁,不是一个没断奶,需要随时监护的孩子——这样的事实,不知他明不明白?   沈星柏沉默了一阵,他说:“我不会。”   这样就好。许果安下心来,却又不能真正安心,她也搞不明白,沈星柏怎么就突然想通了。   他那样指着她,说——“许果你好样的。”他说:“你觉得我会让你去吗?”他的眼神好狠。可是,知道她在哪里,知道她要做什么,这么多天他都静悄悄的,只有在她给他打电话以后,才出现在面前,也没有说一句让她回去的话。   还是说,她伤了他的心?   “不要为我担心,”许果跟他说,“我会好好在静安教书,他们的福利很好,诺诺的上学问题也可以解决,还有,我知道你最担心的是以前……”   “许果。”沈星柏没让她往下说。   她便安静下来,看着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邮件里的草稿。   她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屏幕上是长长的一段文字,他拿着手机停了停,才把上面的内容读给她听。   “果果,你在哪里,现在已经到纪城了吗?对不起,没有让你放心地离开,你明明是想好好告诉我的,我反而当做无理取闹。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委屈,也有很多痛苦,要不然,你是不会这么执着地要去的。”   沈星柏的声音很平淡,如同在读陌生人的信,许果听得失神。周围一切的喧嚣仿佛都静止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为了你,我做过很多努力。每次想起来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我的心都很痛很痛,我想过很多方法去保护你,抚平你的伤口。我总让你读书,想要你的心灵充实,变得强大,想让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果可以,以后我们一起去更远的,不会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可是到现在我才发现,那只是我自私的想法,也许我只是在找一个出口,成全我自己吧。”   空中秋千飞到最高处,像花朵一样绽开,飞旋着,许果呆滞地张着嘴唇。向她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对沈星柏而言,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不该阻止你的决定,你有自己的想法,不是我的附属品。你本应该按自己的方式去活的,我不能再逼你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情。只是以后,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可不可以让我知道,让我立刻到你的身边去?果果,我很想你。”   “这是什么时候写的?”许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仰着脸望天空。   沈星柏说:“在去白水村的火车上。”一大段话写了很久,打了改,改了删,删了又打,零零碎碎,拼凑不完他的心。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想明白了吗?她却多余地担心了这么多天,原来,他是懂她的。   她双手搓了搓脸,尽力保持着正常语调说话:“那为什么没发给我?”   “后来,就没了信号。”他说。   许果用力地笑了笑:“噢。”   她的心有些乱,这样说也许不对,是很乱很乱,乱得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还在跟她说:“不过白水村已经在布设基站,很快那里就会正常通讯了。”   “……这样吗?好……好。”她恍惚地应答着。   远处的秋千已经停止了旋转,降落下来,一群孩子落了地,从闸门后鱼贯而出。许诺撒着欢儿地跑向了他们,她起了身去接:“我,我们该回去了。”   她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   沈星柏是独自坐在那儿静了静,才站起来送她。   “玩得开心吗?”许果摸着孩子的脑袋,牵着她走在前边。   许诺意犹未尽地转了好几个圈圈:“开心,好开心。”她一面蹦蹦跳跳着,一面用另一只手也牵住了沈星柏。那一刻,他的唇角微微扬起一点笑意,转瞬即逝。   他们出了公园,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开到面前停下。   “我……之后再给你打电话。”许果伸手要去从沈星柏那里拿她的东西,他却没给,一动不动。   许诺看着他们,下意识让到旁边。   “果果,”沈星柏注视着她,眨着他忧郁的眸子,那是许果不曾见过的脆弱,“这么久没见了,你都不想抱抱我吗?” 第27章 回归   许果再也忍不住,双手掩住了唇,眼泪夺眶而出,在这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哭成了个泪人。炽烈的日头打在她的后背,她哭得肩头一耸一耸,泪水顺着指缝淌成汹涌的河流。   沈星柏踌躇不定地张开手臂,刚要抱她,她先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他怔了怔,随即抱住。   出租车停下又开走。不明所以的许诺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蹲下身玩地上的石子。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两个人——心碎的女孩和她温柔的恋人。   “下次什么时候再见呢?”抚着她的头发,沈星柏无可奈何地叹息着,“如果我想你了,可以来找你吗?你还会把戒指扔掉吗?”   许果哭得不能自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举手用力在他肩上捶打了好几下。他这才笑笑:“其实我知道你不会,你没有那么狠心。”   “我……我只是不希望,你总是为我的事忙碌,”许果抽抽嗒嗒地开始回答他的话,因为哽咽而语不成调,“你有你的,有你的事业。”   她去鹭大,他就放弃了军航。她母亲无所依傍,他就舍掉学业,早早打拼。她躲进深山,他就跟过来,修建公路。他的付出对她而言太过沉重,她于心不忍,也生怕他在得知她进了静安以后,又要做出点什么。   “我知道。”沈星柏轻声说道,然后把她抱得更紧,柔声哄着她,“那这一次就让你自己来,好不好?”   说出这样的话,不知道沈星柏下了多大的决心。她心里在想什么,他全部都明白。   许果泪眼模糊地点点头。   “我去做我没做完的事,你也去做你想的事。”沈星柏捧起她的脸,在她额头上吻了吻,“你要保重。”   他们不再冷战,也不再争吵,这次终于是一次带了希望的离别。许果带着许诺坐上车,沈星柏站在路边目送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老师。”许诺这才有了声音,带着一点小小的委屈和撒娇。   许果偏头:“怎么了?”   “抱抱。”她软软地说着,许果刚伸出手,她就挂了上来,紧紧地挨住。   “虽然不知道老师和沈哥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总觉得好难过好难过。”这小孩子懵懂地问,“你们是要分开了吗?”   许果搂着她的肩膀,用脸在她头发上蹭了蹭,摇头:“不是。”   “不是要分开,只是老师要学着长大了。”许果说。   “长大?”许诺觉得好新鲜,也很是不解,“嘻,老师本来就是大人啊。”   “大人不是完美的。”许果告诉她,“人的一辈子都在成长,即使是大人也一样。”   “嗯。”许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转眼,开学的日子就到了。   静安中学高一新生的开学典礼上,邀请来了纪城各界名流人士,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那位在所有人都发言完毕过后,作为压轴被请上台的女孩。她一出场,已对漫长的典礼感到疲劳的学生们,一个个眼睛又重新亮了起来。   “大家好,欢迎来到静安。”那女孩款款走到台前,露出优雅而知性的一笑,“我是你们的学姐,辛爱。”   台下即刻掌声如雷。   辛爱新剪了短发,瘦削的脸型愈加精致而出尘,她穿着剪裁合身的白色西装,短裙被长裤取而代之,显得利落而从容。在最近的一段时间,她忙碌于奔走各地,为女权发声,也为自己博得了不少关注。   她在校的时候,就是静安的风云人物,毕了业以后,更成了坚强独立的女性代表。静安中学一届一届过去,仍有她的传说,女生视她为偶像,男生视她为女神。难以想象这群孩子在看到她时,有多么激动。   “该向大家说的话,前面的几位老师都说完了。那么,我该与大家分享点什么呢?”辛爱笑容可掬地扫视着台下,“我就送给各位一句话吧,人成长的第一步,是学会原谅,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最后两个字从辛爱唇齿间发出,许果恍惚感觉那束目光朝自己的方向投过来,看到了她。但无暇多想,掌声再一次轰动,掀翻了头顶上高高的天花,她夹在掌声中,和所有人一起鼓掌。   典礼结束,许果跟在人群之后,走出了礼堂。   辛爱是从后面快步追上来的,边跟上她的步伐,边叫着她的名字:“许果,你也在这儿?”   “我刚入职做了老师。”刚才听发言的时候,许果就总觉得她在望着自己,倒是没想到,辛爱是确实看到了她。   “看来你去支教,还是有用处的。恭喜你了。”辛爱笑了笑,似乎要同她表示友好,许果也淡淡地笑了。   “谢谢。”许果说,但她无暇和辛爱闲聊,十分钟后,她就要去给她的学生们开第一次班会。   辛爱却仍然不急不慢地跟着她,关心地问道:“你和沈星柏,还好吗?”   她看看辛爱,女孩忽然反应过来了似的,惋惜地道:“噢对不起,我忘了你们已经分手了。”   许果没说话,品着这句话里也许蕴含的其他的意思,脚下的步伐没有停。   “没有沈星柏,你过得应该不太容易吧?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来找我。”辛爱今天的态度,有些反常,反常的好。   “你好像误会了,”许果终于停下了脚步,“那会儿我们只是闹了个别扭。我太任性,他明明为我付出了很多,好在,他也从来不会真的怪我。”许果说话时低了会儿头,没看见辛爱脸上的表情变化,而当她抬起头后,辛爱又立刻强行恢复了微笑。   “怎么?辛爱,是不是上次投资的事情没有谈下去?需要我去帮你跟他说说吗?”许果认真地问。   辛爱笑容凝固了一会儿,才回答:“……不用。”   “那我去教室了,再见。”许果也就告了辞,头也不回,留下她一个人在那里,徒劳地干瞪眼。   许果走到教室后时,她的学生们已经在里面自发选了座位,等着她的到来。上课铃声还没打响,教室里闹哄哄的一片。   她从后门走向前门,零星有几个学生看到她,却没有人停下说话,依旧在眉飞色舞地聊着天。   “异父异母啊,《灰姑娘》的故事知道吧?”   “不就是继母带着姐姐,嫁给了灰姑娘的父亲?噢,是不是那个死了好多丈夫的寡妇?”   “白寡妇!是她是她!”   “白寡妇是谁?”   “哈哈哈哈哈哈……”   不和谐的声音涌入耳朵,许果怔了怔,走进教室,上课铃声适时响起,那些学生们这才安静下来。   十分的安静。   这安静不像是出自于良好的自律,而是隐隐带着另一种含义,比如也许,是示威。   她的学生们,齐齐地盯着她。   许果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转过身来,才开始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许果,未来三年,我将担任你们的班主任,同时负责教各位生物,希望和大家相处愉快。”   台下仍然是静悄悄的。   许果摊开花名册:“班会之前,我先点一下名,对各位有个初步认识。”   “许老师!”这时台下有位女生出声发问,“据说,你和辛爱学姐是姐妹?”   许果看向了她,很漂亮的女孩子,拥有姣好的面孔,起来纯良而无害,仿佛问这话仅仅是处于好奇。   “请注意课堂纪律,并且不要问与课堂无关的问题。”许果再次拿起花名册,她的话倒是起了作用,又一个女生发了言,这次,是先举了手的:“老师。”   “老师,我听说螳螂交·配的时候,母螳螂会把公螳螂当作食物吃掉,这是真的吗?”话里的隐喻不能更明显,满满都是挑衅。   许果选择了冷处理,点出了花名册上的第一个名字:“周永然。”   “到……”一个男生犹犹豫豫地应了她。   那个女生却还是不依不饶:“怎么了?我举了手呀,而且问的是生物问题,老师,你是生物老师,对吧?”   许果深吸一口气,面向台下几道挑事的眼神。   他们不过还是孩子,就已经有了这么大的恶意,并且毫无自知。   她旋即却又释怀,转过身,在黑板上又写下五个字。   “在生物科学中,存在有这样一种现象,当人们近距离观察螳螂交·配的时候,发现雌性螳螂会把雄性螳螂吃掉,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认为,螳螂的繁衍天性如此。”许果看着那女生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话锋一转。   “但后来才发现,在他们的视线之外,鲜少出现雄性螳螂在交·配过程中被吃掉的现象。雌性螳螂会吃它的配偶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被人类这种陌生的庞大生物所注视,引起了它们的恐慌。这叫做观察者效应。”许果波澜不惊地解答完毕,手指指过她刚才写下的板书。   “还有没有别的问题?”她四下再看,教室里鸦雀无声。   她重新拿起花名册:“现在我们继续点名。” 第28章 回归   “老师,”点名完毕,又有人举了手。   许果点他起来:“你说。”   “点名的顺序,您没有按照入学考试成绩来排。”那个男生迟疑地说。   许果问他:“那又如何?”   他嗫嚅着:“我听说第一次点名不应该是……”   花名册统一是按照考试总分来排的,每个班发到班主任手里的名单都是如此。静安在明面上是个包容、博爱的学校,实际上,它总是能在冷不丁的时刻,让人毫无防备地感受到它的现实。   许果用了一点时间,从电脑上重新整理成表格,按照姓名首字母倒序排列。这样不至于让这帮孩子在开学第一天就彼此划分三六九等。   在静安,所有人都崇拜强者,学习成绩不那么好的人,最容易沦为边缘人物。   “进了这个班级,你们从前的成绩在我这里,全部归零,所有人都是站在同一个起跑线,没有任何区别。”许果说,“如果有哪位同学对自己的排名感兴趣,可以私下来问我。接下来,我们开始来竞选班干部,对出任班长有信心的人请举手。”   从教室里出来,回到办公室,许果的手心已被汗浸透。   她坐在办公桌前,冷静地拿纸巾擦干净,并没有多想,就开始整理那些学生的档案。   这群孩子并不是白水村那群温顺的小猫,他们处于最叛逆的年龄,拥有了自己的想法,并在一开始就把许果就当作假想敌。但无论如何,许果都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她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一切,与其毫无意义的恐惧,不如踏踏实实做好手头的事。   手机屏幕在桌案上亮起,弹出一条人事发送的群聊信息:“今天放学后,请老师们在学校东门集合,我们为新加入的各位准备好了接风宴。”   许果打开了那条通知,从对话框中打下“收到”两个字,点击发送,接着继续忙碌。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时,她已经通过档案对班里学生们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并整理好了第二天上课要用的教案。在去教室外转了一圈,巡查了学生的上课情况后,她便出了校门,走向职工公寓。   “老师,下班了吗?”许诺坐在客厅里,刚剥好了一篮豌豆,擦擦手就迎上来。   “没有。”许果走过玄关,过去拿起了那小篮子,走向厨房,“老师晚上不能陪你吃饭,先回来看看你。”   “没关系呀,打个电话回来就可以了。”许果给许诺买了个手机,她已经学会了怎么用。   许诺跟在许果身后,看着她淘米上了锅,又手脚麻利地摘了菜,便接着说:“我也会用燃气灶和微波炉啦,你不用特意回来给我做饭的。”   “没事,反正离得近,你还小,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开火,很危险。”许果边冲洗了蔬菜边说,又回头认真强调了一遍,“知道吗?”   这里又不是白水村,家中的女孩还不到灶台高,就要踩着凳子烧火做饭。在纪城,许诺这个年龄,她还只能算一个没有自理能力、需要看护的孩子。   许诺点点头。   许果做好了饭,把天然气总阀拧紧,拍拍她的脑袋:“老师可能要晚点才能回来,一个人在家乖乖的。”   “陌生人敲门都不要开,有事给老师打电话,遇到警急马上报警——”许诺熟练地接住她的话,笑了,这些话,她讲了好多好多遍。   许果也笑了,放心地出了门。   等她到了约定集合的东门,放学铃声已经响过一阵,来接老师的专车正陆陆续续开走。许果东张西望着,一辆车开到她身边停下,车窗里探出人事的脑袋:“去哪了,许老师?快上车吧。”   “谢谢静姐。”许果松了口气,拉开车门坐上去。   “不客气。”华静坐在身旁,拿出小镜子补着妆,“是去照顾你那个小朋友了?”   “是,抱歉啊。”许果说。   “抱歉什么?你又没迟到。”华静对着镜子抿匀了口红,歪着头自我欣赏了两遍,才转过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她去附小面试了没有?”   “面试了,也通过了。”许果想起那天带着那孩子去,一间空空的教室,里面坐着五个不苟言笑的老师,她被拦在门外,小女孩一个人走进去,门随即被关上。   十分钟后许诺走了出来,一言不发,许果紧张地跟在旁边:“怎么样?”   许诺沉默着走了好一阵,忽然崩开了笑脸:“过啦。”许果呆立当场,那一刻好像,天空都炸开了烟花。   “那很不错啊。”华静检查着自己的美甲,“最近附小面试越来越严了,就算是员工的孩子也受不到特别优待的,能通过都是聪明孩子。”   许果欣慰地收回了思绪:“嗯,谢谢静姐。”   到了聚餐的地点,老师们都已就坐,三五成群,围着几个领导说说笑笑。   许果随意拣了一个不起眼的空位走过去,坐了下来。   只是她刚一靠近,坐在旁边的老师纷纷起了身,换到了另一边去,宁愿挤着,也要离她远远的,避之不及似的。   桌子并不大,许果两边偏就空出了一大块,格外突兀。她心中倒也没起什么波澜,这种无声的冷暴力,当年的那群高中女生最擅长不过。她早该习惯了,如果她还害怕,一开始就不会来。   华静正要挨着她落座,那边忽然有人热情地叫了她一声:“静学姐,来这边坐啊。”   拥挤的桌边,变戏法似的挪出了一个空椅子,华静看过去,挑了一下眉毛。她是目睹了刚才的场景的,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站在那里,玩味地笑起来。   “谢谢学妹了。”她走过去挤下,神情倦懒地接受起了她们的嘘寒问暖。   人到齐后,开了席。   觥筹交错过一轮,包间的门被敲了敲,两个服务生从各自两边推开了门,领进来一个男人。   “宁先生。”一个领导先认出了他,站了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要起立,宁青禾摆摆手:“坐。”   男人穿着休闲,似乎是刚出健身房就来了,举手投足都是一股很懒散的调调,但他随意的一个动作,众人立刻正襟危坐,屏住呼吸听他下一个指令。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只有年级组长还搓着手,能跟他说句话,“您过来坐。”说罢,起身让出座位。   “你就坐着吧,这不是有空位?”宁青禾侧头看了许果,没有什么思索,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就坐下了,服务生紧紧跟上,为他布了碗筷。   老师们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华静你也过来。”宁青禾又招了招手,“不嫌挤着学妹们啊?”   “是。”华静微微笑着,起身走了过来,在许果的另一边坐下。   “来,新同事们。”宁青禾拿起刚倒上的红酒。   众人这才回过神,举起了酒杯。   “我是代表校董会来的,校董中我年龄最小,所以有话就直说了。”几杯过后,酒意正酣,宁青禾举目看了一圈,似笑非笑,“我还是希望静安能成为一个纯粹的学校,近年以来,媒体对学校过分关注了,整个校风变得非常非常浮躁。外界不了解静安,把静安当作一个贵族学校,这就算了。可怕的是,我们本校的某些师生,好像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想说这绝对不是静安的办学理念。在座各位,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众人诚惶诚恐地点头。   宁青禾微笑着再次举杯示意,仰头喝下杯中的红酒。   许果不小心喝得快了,咽下了很大一口,缓着那股冲劲时,听到身旁的男人又说:“我考进静安的那年,高年级的学姐自发成立天文小组,为纪城天文馆提供观测数据,虽然听起来微不足道,但是第一次让静安受到公众广泛关注的‘静安星’,就是在这个小组一年又一年的积累下发现的。我视这群学姐为偶像,大学去德国修了天文,我以为会有很多同学像我一样,能从她们身上得到点儿什么激励。可是回国后我发现,这个天文小组早就没什么人了,做科研很枯燥,大家普遍还是更喜欢关注网红。”   最后一句“网红”,他的指向不要太明显。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纷纷附和道:“宁先生说得是。”   “许老师觉得呢?”许果正埋头对付着碗里的食物,宁青禾忽然把话头递给了她。   “啊?”她放下筷子,意识到大家都在看自己,面无波澜地回答,“我觉得,您说得很对。”   “好,那我就期待各位能够牵头做出点改变来,你们是静安的希望。”宁青禾说着“各位”,说着“你们”,目光却一直追着她一个人看。   红酒后劲十足,许果感到有些晕头转向,离了席,去洗手间拍了点儿冷水。   缓过来一些,她整理了妆容,往回走去,没走几步,就听到走廊外传来一个分外熟悉的声音。   “好。”   “没什么问题,就把他要的那批给他。”   “这个你来联系就好,不用问我。”   内容是她听不懂的工作,许果倚在墙上听着这久违的声音,心情却很宁静,有一种想一直听下去的渴望。   自从上次分开以后,他们偶尔会用手机联系,沈星柏从白水村拍了照片,发给她看,那边家家户户在屋顶上铺了太阳能,供家中用电。她以前的学生们,聚在镜头前,大声地喊:“许老师,我们想你啦。”   “过几天我会回纪城,到时候见。”那时沈星柏说了这句话,许果没想到,自己再见到他,会是在这里。 第29章 回归   她心里有太多意外,悄悄地躲在了一旁,只等着他把电话打完。   “辛苦了,再见。”听到这一句后,她准备上前,也给他一个惊喜。   “嗨。”另一个声音,却先她一步走上前。   一阵清新的香水味似有似无地飘过来,沁入鼻腔,一起飘来的,还有女孩纤细的笑声。   “你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对吗?”   沈星柏没有回音,他站在许果的视角之外,她没办法看到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能猜测着,也许他心中会掀起那么一丁点儿波澜?   毕竟,这女孩可不像是寻常的艳遇,比一般的花花草草格调高了不少,光是闻着这香水的味道,就知道她品位极好,一开口也是谈吐不俗,既不奉承,也不讨好,开门见山,就是直奔着内心的寂寞深处。   许果垂下了脑袋,心情不可名状地玩起了自己的手指头。   “你也不爱说话。”那女孩道,她有一副甜糯中带着文艺范儿的嗓子,十分抓人。   “你很像一个以前我认识的人,他这里也长了一颗痣,不笑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心里面藏了很多故事。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许果忽然倒抽出一口凉气。   她实在是听不下去,转过身,从走廊另一端走开了。   走廊繁复而弯绕,来来回回都找不到回来时的路,许果捋着自己的头发,总算是从墙上的标牌找到了方向,如释重负地往前走去。   转过一个弯,再往前走就是包间,她却停住了脚步,往后退了退。   她后退的时候,沈星柏也在往前走。   “偷听这么久,怎么就走了?”   “你……”许果没再后退时,他就走上了跟前,俯身把她拥住。   淡淡的酒味钻进鼻子,她意识到,他也喝了不少酒。   许果晕乎了一阵。   “看到我了,怎么不过来找我?”稍微有点清醒,还是在沈星柏捏起她的下巴以后,他微微蹙着眉毛,用一种不能称得上是愉悦的语调质问她。   许果没有反应过来,她想得不是太明白,怎么明明是被搭讪的人是他,到头来,反而变成了她的不是?她便也皱皱眉头,脸往旁边躲着,躲开他苛责的目光:“你怎么发现我的?”   沈星柏闭上了眼睛,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左右轻蹭。   “你喝多了……”许果刚要提醒他,他就侧过脸去,含住了她的唇。   清冽的酒味在彼此的唇腔中交换,大概是醉了,许果由挣扎变为顺从不过一秒,他的温度凉凉的,尝起来很舒服。   沈星柏在她唇上用力啃咬了两下,结束了那个吻,额头再度抵住了她。   “你这个喜欢把我往别人身上推的坏毛病,要改一改。”他睫毛低垂着,眼神迷离,意识不太清醒地抱怨。   许果不知道自己的晕是来自接吻后的缺氧,还是纯粹地喝大了,她抓着沈星柏的衣袖,没什么反驳的力气。   “不跟你计较。”他的指尖点着她的脸颊,“我今天心情好,很开心。”   “是吗?”这听起来倒是很新鲜,许果都觉得好奇,“为什么?”但即使问了他,他也只是笑笑,捧着她的脸,又要凑过来吻。   她推搡着他:“要被人看到了,你放开。”   话毕,一个身影从眼角的余光里一闪而过。   “谁?”许果刚要回头,被一只手蒙住了眼。   深吻又一次袭来,铺天盖地。   许果回到包间时,感觉脸上还是热辣辣的。   好在,桌子上的同事们都喝了不少,一样都是酣意上了脸,看起来跟她没什么区别。   “许老师去了很久。”宁青禾漫不经心地在身边说了句话,把她吓了一跳。   许果转过头,听到他的下一句,“还好吧?”   “我……我还好。”许果莫名有种做坏事被抓了个现行的感觉,“我只是不太会喝酒。”   宁青禾点点头,风度翩翩地道:“那就不用勉强,需要提前回家吗?”   “不用。”许果当然不能提前走。   这是她入职后的第一次团建,先走就是扫兴,先走的人,意味着不合群。   “那好。”宁青禾道,他的目光却没有移开,依旧停留在许果的脸上,“许老师。”   “什么?”许果不太自然地移开眼。   “你的妆,花了。”他说完总算是别过了头,闭上眼,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聚会结束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许果跟在人群后徐徐出了会所,等着那些人一个个都上了车,她才走下了台阶。   “许老师,需要送吗?”一辆宾利缓缓开到面前,宁青禾降下了后车窗,语气自然,只像是单纯出于上司对下属的关切。   “不用了,谢谢宁先生。”许果对着他欠了欠身,垂头走向了后面一辆开来的房车。那司机小跑着下来,为她开了门。   车里光线昏暗,男人仰面躺在座椅上,睡得正熟。   许果在他身边坐好,门关上,司机回到了驾驶座。   那辆宾利停在原地没有动,司机往后退了一点儿,打着方向盘绕过去,驶上了路。后视镜里的视野开始倒退,许果正出神地看,身后有了个声音:“他是谁?”   醒了吗?许果回过头,看到男人仍旧躺在那里,已经睁开了眼,黑暗中,一双瞳孔泛着明亮的光。   “领导,唔……”她刚说了两个字,就被他拉过去,扑在了他的胸口上,用手按住。   沈星柏声音里带着闷闷的不悦:“等了这么久。”   许果半张脸都贴在他的脖子上,柔软而温热的脖子,他身上的酒味已经散得几乎闻不到,只剩下衣服上的洗涤剂的清香。她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抱歉,这是工作啊。”   “工作了,真了不起。”沈星柏轻声笑笑,他也一样是在这儿应酬,可是早早就结束了,要坐在车里等她。   许果想起来,抬头跟司机说了声:“师傅,麻烦你开到静安中学的职工公寓。”   “好的,许小姐。”那人回答。   沈星柏按回了她的脑袋,手指把玩着她一缕头发:“那里住得还好吗?”   “挺好,有电梯,是独立的一居室,还带厨房。”在寸土寸金的纪城,能有一个这样的住所,已经能称得上难得。静安中学的员工福利实在是没话说。   他又问:“二花什么时候去学校?”   “小学开学要晚一星期。”许果回答以后,陡然发觉,他们两个人这样寻常地聊着天,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这么一想,她的脑袋又被按下去,他手掌裹着她,揉捏着她的一边耳垂,吻过来。   舌头被温柔地挟持,沈星柏缠着她久久不放,那种感觉既折磨又迷人,她醺红了脸,无力地挨在他的身上,脚趾都蜷紧。   许果把他带回了家,也许那并不是她自愿的。因为车早已停在了门口,沈星柏迟迟不让她下车,不说话,不吭声,始终迷恋地流连在她的唇。直到她自己开口问,要不要上去看看。   许诺已经在房间里睡了,给玄关留了灯,许果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脱下鞋子慢慢放在鞋架上,赤脚走进去,给沈星柏拿拖鞋。   她蹲在那里找到了拖鞋,转身拿给他,发现他的皮鞋上好像蒙了点儿灰,于是随手拿过鞋架上的刷子,想帮他刷两下。但她刚碰到他的鞋面,一只手就盖在了她的脑袋上,她抬起头,对上他居高临下的目光。   “怎么了?”她仰着脸问,那只手滑下去,在她脸颊上摸了摸。   沈星柏弯腰托起了她,抱着她站直,从她手里把鞋刷拿走,放回原位。   “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他轻轻踢开了鞋,牵着她进了客厅。   水在电热壶里“咕噜咕噜”翻滚,许果吹干了湿发,穿着睡衣从浴室里出来,走到沙发前时,沈星柏已经独自躺在那儿睡着了。   他工作繁忙,又爱事事亲力亲为,常常加班到深夜,但在人面前,他极少表现出疲惫的神态。   她蹲下去,手摸到他额前的薄汗,刚要拿纸巾擦一擦,他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   许果便没有动,等到他再度睡熟以后,才去打了盆水,拧了热毛巾,小心翼翼地帮他把脸擦了擦,然后帮他松开了领口的扣子。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那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去调高了空调温度,拿了张毯子盖在他身上。   “咔哒”一声轻响,卧室的门开了一道缝,一双眼睛从门后往外偷看。   果然,还是避免不了地吵醒了这孩子。   许果瞧见那双滴溜溜的眼睛,不禁笑了笑,手指竖到唇边,对着她“嘘”了一声。 第30章 回归   她蹑手蹑脚地起身,刚要向卧室走过去,右手一沉,食指被他牢牢握在了手里。   许果吓了一跳,她还以为自己把沈星柏也弄醒了,然而再看这个男人,他仍然闭着眼睛,还在熟睡。他捉住她的手指,只是梦中下意识的举动。   许果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转过头去,又一次跟许诺对视。   许诺也瞪直了眼,对她直摇头。   许果屏住了呼吸,慢慢地把沈星柏的手掰开,一点一点解救出了自己的手指。   做完这件事后,她赶紧蹑手蹑脚地走向了许诺,小女孩把门缝开大了点儿,在她到了近前的时候,伸出小手,一把把她拉进了房间。   关好了门,两个人捂着嘴巴,悄声笑了半天。   “吵醒你了吗?”许果弯下腰,小声问。   许诺摇着头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沈哥哥怎么也来啦?”   “他呀……”许果推着孩子去床上,话语有些停滞,她本来想说“他喝多了”,想了想,才说,“沈哥哥累了。”   清晨,许果再醒过来的时候,沙发上已没了人,只剩下折叠整齐的毯子。   她走过去,抱起了毯子,也收起了茶几上用过的水杯,这时浴室的门被推开,带着一身水汽的男人走出来,他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衬衣,潮湿的黑发搭在额上,脸庞清透,蒙着热度挥发后留下的红晕。   许果把薄毯往架子上挂的时候,他走到了身边,圈着她,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她发现他很喜欢这个动作。   一只手臂伸到眼前,洁白挺括的袖口在她眼底敞开着,许果听见他在问:“这是谁的衣服?”   沈星柏似乎没有醒透,声音懒懒的,含含糊糊,透着一股梦呓般的迷茫。   许果腾出了手,动作轻柔地帮他扣起那颗纽扣:“那天带诺诺去买东西,看到这件衬衫,想着你应该可以穿。”   买下也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她心里好像没有打算过,什么时候拿出来送给他。带回家后,就挂进了衣柜里。   想不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许果扣好了一边,转过头,另一边很自觉地伸了过来。   沈星柏的手腕精瘦而修长,单独看会嫌纤细,而跟许果放在一起就会发现围度悬殊。   许果的手腕放在他面前跟小孩子似的。   她帮他扣起另一只袖口,颈侧被他顺着曲线往下吻,酥酥麻麻地发痒。   这里虽然准备着供他替换的衣服,却没有剃须刀,他的唇边冒出了一层短须,磨着她细嫩的皮肤。   “诺诺快醒了。”她握住他的手腕,却握得不稳,微微颤抖。   脖颈上的酥麻感没有停,蔓延到肩头,沈星柏轻轻啃咬着那一小块玲珑的骨节,用单音节回答她:“嗯。”   他从前并不会对她的身体表现出这样偏执的迷恋,沈星柏向来克制,欲·念似乎从来不会困扰他一丝半毫。   如今他是怎么了,许果无从追溯,她面红耳赤地推他,摸到了他温暖的脸,只有鼻尖一点戳在手心,微微发凉,让她心里也慌了慌。   “我都没刷牙。”她别过了头,匆匆忙忙走进了洗手间。   出了职工公寓,左拐是学校,右拐就是通往城市主干道的方向。许果站在路口,挥手送沈星柏上了车,开始了她在静安任教的第二天。   撇开别的因素不谈,教静安的学生其实是件很轻松的事。能进静安读书的孩子都聪明,他们大多从一出生开始就拥有了普通人难以企及的教育资源,从小开始培养各项特长。   许果给他们上过几节课,明显感受到了这帮孩子们丰富的知识储备,她在课堂上提到的不少课外内容,都能得到迅速的响应。他们普遍有良好的课堂习惯,听课注意力高度集中,不仅一点就会,而且能够举一反三。   下课铃声响起,许果结束了又一个课程,站在讲台上,没有立刻离开。   她宣布了一件事:“同学们,最近我打算向学校提议,开展一个生物小组,利用课余时间研究一些大家感兴趣的生物。如果哪位同学有想法,可以先到我这里来报名。”   台下静了几秒,没什么人对她的话有所反应,她说了就跟没说一样。一个学生径自从后门去了洗手间,教室顿时开始了下课后的喧闹。   许果也就没过多停留,这结果与她预想的差不多,她下了讲台,往教室外走。   阳光洒进教室,到处都是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象,这春意来自少年们的青春活力,他们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挥洒无处安放的荷尔·蒙。即使是老师走过身边,他们也毫不避讳,一个男生张扬地道:“我们每个人在出生的时候,都是跑得最快的那一个啊。”   许果停下了脚步,看向那个男生。   “郁杨。”她叫出他的名字。   她空闲下来的时候,就会翻学生档案,看他们的照片,记住脸。班里的学生,她都已经认识得差不多。   被叫了名字,男生倒是稍微有了点儿顾忌,不过还是笑眯眯地问:“怎么了呀,许老师?”   周围的学生们,也都停止了聊天,纷纷朝她投来了注视。   “你说的不太对。”许果指出他的错误,“你并不是跑得最快的那一个,你只是幸运。你要感谢你的同伴,跑在了你的前面,牺牲自己的顶体酶,去穿过了透明带,才成全了你的融合。”   “哦……哦……是这样吗?”男生发起了懵,消化着她的话。   “是的。”许果道,“我们还没有学到这一节课,到时候,我会详细讲解这一段。”   她还要赶着去参加教研会议,丢下一群呆滞的学生,走下了楼梯。   “生物小组?”教研会议上,年长的主任推了推眼镜,重复他刚才听到的话。   许果点头:“是。”她拿出手里准备好的U盘,连上投影仪,那里是她抽时间做的PPT。   “利用课余时间,组织学生对于生活中各种生物现象进行观察和研究。”许果对她的提案进行了大致介绍,补充道,“据我所知,静安早些年各类科研小组非常受欢迎,还组织过几届发明大赛,但近年都因为种种原因逐渐没有热度了,天文小组甚至放弃了这个学期的招新,这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许老师有没有想过,孩子们光是学课本知识,任务就已经很繁重了,怎么还分得出心思搞科研?”一个男老师提出异议,他戏谑地道,“影响了学习怎么办?”   “一味把注意力放在考试成绩上,孩子的压力会很大的。”许果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对意见,她早已准备好了应对的说辞,“我想课外活动未必会影响考试分数,相反,它是一种适当的调节,可以激发学习兴趣。”   “可是……”那个老师还想说什么,被旁边的老师扯了扯袖子,代替他说:“我倒是同意许老师的提议,前些天宁先生就提过这件事。”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大家心里当然都明白,只是这个提议由许果先提出,他们多少不太服气。   “宁先生是那天跟你们一起吃饭了对吧,他这样说了?”教研主任扶着镜腿思索,松了口,“那确实应该……”   “主任,其实我也有想法组织物理小组。”一个同事反应迅速地接上。   其他人也都反应过来,一个接一个附议:“对对,还有历史、文学、摄影……”   “听说你在会上提议组织小组了?”许果站在教务楼的天台上看风景的时候,华静走了过来。   她也趴上栏杆,摆弄着新做的美甲,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老师们都嫌做这个麻烦,谁也不愿意先开那个口,他们对你意见会很大吧。”   “我无所谓。”天台风大,许果捋着额头前的发丝,她的手机“叮”的响了一声,来了条短信。   “怎么了?”华静察觉她低垂的目光凝固了很久,凑过来看。   短信的内容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相拥着走进酒店电梯的一对男女,年代久远,像素模糊,但能看得出来,男人穿着静安的旧款教师制服,女生穿的则是静安最经典的淑女套裙。   他们是背对着镜头的,那男人不知为何回过了头,露出大半张侧脸,他的脸在照片中有容易辨认的轮廓,只要是他教过的学生,都能认出他来。女生则只有一个背影,但她扎着一对辨识度极高的低马尾辫。   那是当年许果最常梳的发型。   “这是……”华静倒抽一口凉气,“这照片是谁发给你的?”   她也经历了那一年,这张照片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男老师和女生酒店开房”的信息在互联网上迅速被封锁,依然阻止不了同学们私下里悄悄讨论。   那位老师曾是静安最受欢迎的男老师之一,他讲课幽默,没什么架子,学生们都很尊敬他。因为这张照片,他引咎辞职。   许果则在辛先生的维护下,依然留在学校,没有受到任何处分。   现在,照片通过不明号码再一次出现在了许果的手机上。   是警告?示威? 第31章 回归   许果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手机,久久的一语不发,一动不动。   她的眼神结着坚冰,连带着她周围的空气都浸在了冷霜中,夏末的阴天,迎来了初秋的第一丝冷空气。   华静一度感到瘆得慌,摇了摇她:“许果,你没事吧?”   许果回过头来看她。   “照片上的人不是我。”许果说。   说完,她收起了手机,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依旧去看天边密布的积雨云。   华静意外地“啊”了一声。   华静原先并不知道有许果这一号人物,只是那一次闹得太大了,连老师都在私下讨论那件事。   那位姓路的男老师,事发前他的人气有多高,事发后,他的形象就有多崩坏。但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出的事,只有他一个人辞职,另一个则安然无恙。   于是,所有人都把心中的怒火,转向了置身事外的那一个。如果说,一开始许果只是不受欢迎,被大家漠视,那么经过了这张照片以后,同学们就是对她彻底厌恶。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厌恶也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殆尽,许果重回静安,依然会被同样的理由孤立。   现在她说,不是她。   “我想起来了,确实有人站出来给你作证。”华静心中隐隐浮起几个过往的片段,“那一天你和他在一起,是吗?”   站出来的人,是沈星柏。   “不是许果,这些天放学后我一直在帮她补习理综。”少年走进办公室,站在了女孩身边。   一直紧咬嘴唇的许果,脸色苍白地制止他:“沈星柏……”   教导主任是认识他的,皱了皱眉,语重心长:“沈同学,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说话做事之前,慎重考虑,这件事很严肃,不要随便把自己牵扯进来。”   “我说的就是事实,主任。”少年的神情坚毅而笃定,“我慎重考虑,希望您也可以慎重下定断,许果珍惜自己在静安学习的机会,她每天认真复习到半夜,这样的同学不应该承受莫须有的流言。”   教导主任捏了捏眉心:“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沈星柏的证词,是许果最终没受处分的原因之一。   当然更多还在于辛先生的坚持,照片没有拍到正脸,没有人可以断定那就是许果。他请律师出面,又出手阔绰地给学校捐赠了两间实验室,恩威并用,才把事件平息。   但这些更加成为了许果被攻击的理由。   尤其是,沈星柏是那么多女生暗暗仰慕的对象,更尤其,所有人都以为,他和辛爱才是一对。向来对女生态度冷淡的沈星柏,不仅为许果出头,还说出了他一直在暗中为她补习的秘密,举校哗然。   “可是,如果不是你,那是谁?”华静回想起照片上的少女背影,茫然了,“学校的最后调查结果是什么?”   “这就是问题所在。”许果注视着云层后那一点渗出的光线,它微微刺目,却分外明亮。   随着辛先生出面,路老师的离职,学校放弃了继续查下去,事情不了了之。   既然没有另一个顶罪名的人出现,那就只有她。   “那老师没有把人交待出来啊?唔……现在还可以联系到他人吗?”华静若有所思,陪着她静站了一会儿。   许果的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这一回是来电,铃声听得华静心头一紧。   “喂?”许果接听后,那边传来的却是一个温柔的男声:“在做什么,果果?”华静这才松了口气。   “我跟同事在聊天。”许果接电话的时候,表情也柔和了许多,说话轻声细语的,与另一头的男声是同一种调调。   沈星柏听到这个回答,倒是很意外,欣慰地笑了笑:“真的吗?”   “骗你干嘛?你找我有事呀?”许果问。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男人的话,清晰地传入华静的耳中。   连同天气都一并变得温柔了起来,她仰起头才恍惚发现,是错觉吧,天边分明还是阴沉不见阳光。   噢,错觉啊。华静困惑地想。   “许老师,后天是周日,学校一般没有什么人在。”挂了电话后,许果听见华静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很不解:“什么?”   “而我知道档案室的钥匙放在哪儿。”华静扬起了一边嘴角,“路老师的资料应该还是有留存的吧,学校没有往下查的事,那就你自己去找他问出来。”   许果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学姐:“确定要帮我?”   华静敛住了脸上的狡黠,眯着眼迎向扑面吹来的凉风。   在静安的第一周就这样过去,许果回到公寓,拿钥匙开了门。   “老师,”许诺跪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高兴地把手里的文具扬了扬,“你给我买的东西到啦!”   “噢,”许果换了鞋,走过去,看到茶几上摊开的一堆小玩意儿,都是给她上学用的,“喜欢吗?”   “好喜欢,好漂亮。”许诺怪不好意思地抱紧了她的新书包,“老师你对我真好。”   “你喜欢就行。”许果手摸到茶几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喝下。她想到,下个星期一,这孩子就要去学校了。   不知道到时候,她能不能和那群纪城孩子们相处得好,都是些从小娇惯的天之骄子,许诺一个山区出来的小女孩,还是插班生……   “怎么了老师?”许诺发现她表情不对,小心翼翼地反思自己的错误,“对不起,我……没忍住,自己先把快递给拆开了。”   “这有什么关系?”许果回过神来,把她搂到怀里,脑袋跟她亲热地挨着,“老师有些话,要先告诉你,你一定好好听着,牢牢记住。”   “老师你说。”头一次被这么认真地谈话,许诺高度紧张,竖起了耳朵。   “纪城对你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地方,这里的学校也是,你的老师、同学不会像你在白水村接触到的一样,你可能会觉得他们非常陌生,这是很正常的。他们看你也会觉得很陌生,未必会用你习惯的方式对待你,但是你不要被他们影响。”许果想起了自己刚进静安中学的那会儿,“往事如烟”,这个老套的词语莫名其妙就在心中浮现了。   许诺懵懂地道:“老师我听不太懂。”   许果百感交集地笑了笑,如果可以,她希望许诺永远都不会懂。   她也曾对这个世界上的种种恶意感知迟钝,静安的一切对她而言,原本全是新鲜而美好的。   ——“小爱你等等我,我不认识去实验室的路……小爱?”   ——“对不起啊许果,我跟她们原本就是一组,你自己一个人做实验吧。”   ——“噢好,不过这个要怎么做?我不会,可以教教我吗?”   ——“简单啊,你把这个放进水里搅拌溶解就好了。”   许果回到自己的实验台前,满怀新奇地用镊子夹起了托盘里的金属块,正要往水里扔,一个人钳住了她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我,我做实验啊。”她不明白自己哪里出了错,一脸无辜地瞪着这个跑过三排实验桌前来阻止她的男生,总觉得自从那一次翻墙被他撞见后,他就一直处处针对自己。   “这么一大块金属钠,你直接扔水里。”沈星柏扯着嘴角哂笑,“想炸了实验室么?”   “老师是想让你知道,如果在学校发生了让你难过的事,那肯定不是你的错,你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问心无愧就好。不需要去讨好任何人,不用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更别一个人默默承受。不管是谁欺负了你,你尽管来告诉我,老师肯定会为你讨回公道,记住了吗?”她无比凝重地对这孩子说。   “记住了。”许诺也无比凝重地点头。   “主任每次喊我去档案室拿东西,都让我从这里找钥匙。”周日的下午,在一个少有人去的走廊角落,华静把手伸进了废弃的邮箱中,摸了半天。   许果眨着眼睛,看她转来转去的眼珠:“要不要帮忙?”   “找到了。”华静表情一松,抽出手来,手里拿了一串黄铜色的老式钥匙。   “保安看到监控也不会说什么的,我常进这个地方,他们都知道我。只要不被主任看到就行。”摄像头下,华静神情镇定地把钥匙插入门锁,稍稍一转,推开了门。   昏暗的室内,几束微弱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内的百叶照进来。   华静领着她,数着一排排柜子,往前走:“那一年是哪年?”   许果说了个数字,她便加快了脚步,走到一扇玻璃橱窗前停下,从钥匙串上找了找。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华静翻出几册文件夹,看过上面的档案标签,又放了回去,把目光放在最上面一排,最终确定,“肯定是这个。”   “我来。”许果看她伸手够得费力,也踮起了脚,那柜子极高,她努力往上攀,眼看着已经摸到了一角。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松伸到了更高的地方,把那份文件取了下来。   “是要拿这个吗?”   许果和华静同时回头,对上男人耐人寻味的表情,傻了眼。   “宁先生?” 第32章 回归   她们目瞪口呆,宁青禾倒跟个没事人似的,低着头,翻开了文件夹的封面,一张一张地看。   “这个时候的老师们,都还很年轻呢。”他就像在翻阅一本老旧的相册,目光一页页掠过那些简历上的一寸照片,“真叫人怀念啊。”   “宁先生,是我非要静学姐帮我……”许果终于有了点儿反应,想向他解释,他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必说话。   “嗳,这不是我们的路老师吗?”他翻到最后一页,假装讶异了一下。   许果愣住,那张简历在她的惊愕之下,被抽出来,塞到了她的手中,他意味不明地看着她:“拿好了。”   “许老师,你跟我来一下。”宁青禾给了她简历,转身往外走,还不忘吩咐华静,“华经理走的时候记得把门锁好。”   “……是。”华静递给许果一个眼神,意思是快跟上。   许果下意识地捏了捏手中的薄纸,迈开脚步跟上了他,宁青禾的步伐不疾不徐的,他领着她进电梯,一路走到自己的办公室。   “您调查我的事了吗?”坐下后,许果第一句话就是问他。   宁青禾坐在办公桌后,交叠着双手,语调很自然:“希望你可以理解,是我把你招了进来,我要对学校负责。”   “我也只是确认,并没有质疑的意思。”她也很坦然,“其实,您直接问我本人,我会如实回答的。”   在她说完了那句话之后,宁青禾看向她的目光,变得十分有意思。   “上面的联系方式,不用赶紧试着拨打看看吗?”他笑着注视了她一会儿,才问。   许果低下了头,她手中的纸页泛黄而脆弱,墨水也有些晕开。右上角的照片翘起了边,照片中的青年男子拥有儒雅而和善的面庞,依稀看得出当年的风度翩翩。   事隔这么多年,路老师留下的号码多半早已失效,更何况经历过那样的变故,人都会迫切地与过去断开关系,开始新的生活。她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能够凭这页纸立刻找到他。   “如果你能够主动跟我说起这件事,我会很乐意帮忙。”宁青禾说,“我是路老师在静安带过的第一届学生。”   许果试图从他的眼神里,揣测他的心思。   但他的瞳孔深邃而不见底,只有明媚如春风般的笑容浮于表面:“有空一起吃晚饭吗,许果?”   他没有叫她老师,而是直呼姓名。   这邀约并非基于同事关系,与工作无关,仅仅是一个私人的邀约。   许果拒绝了他的邀约:“抱歉宁先生,我还要赶着回去照顾小朋友。”   “不要这么着急拒绝。”宁青禾气定神闲地靠在椅背上,“我知道许老师很聪明,大概是想到了,可以通过路老师留下的邮箱,给他发邮件。可是路老师现在所在的地方,没有网络,要等他回复你的邮件,恐怕已经是半年以后了。”   三言两语,他就说穿了她的心思。   “宁先生。”许果咬了咬嘴唇。   宁青禾笑眯眯地应道:“嗯?”   她折起那份被宣告无用的简历,塞进口袋:“晚饭我请客。”   下了教学楼大厅的台阶,宁青禾的宾利就停在路边的草坪上。他拿着钥匙去提了车,许果就站在一旁,拨了家里的电话。   冰箱里囤着点心,拿微波炉热一热,也算是能对付过去的一顿晚饭。许果心怀愧疚地打算着,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电话通了。   接电话的,却不是许诺:“果果。”   “……怎么是你?”听到沈星柏的声音,许果十分意外。   “抱歉,没提前说就来了。”沈星柏说完后有些安静,她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好像太大了,他应该只是想给她一个惊喜。   这确实是惊喜,如果此时许果不是在和别人一起去吃饭的路上的话。   沈星柏问她:“你出门了吗?”   许果平复了情绪:“我有点事,所以打电话给诺诺,晚上不回家了。”   “今天也要加班?”沈星柏并没有多追问,只是道,“要不要去接你?”   他说完,宁青禾开着车到了面前,为她降下了副驾的车窗。   “不用。我会早点儿回来的,替我照顾好诺诺。”许果匆匆挂了电话,打开车门,坐上去。   宁青禾选的餐厅是个能用格调来衡量的地方,金碧辉煌的大厅,有管弦乐队演奏悠扬的乐章,西装革履的服务生推着餐车来回穿梭。辛先生也曾带她和白莉来这里吃饭,这是个会员制餐厅,需要提前预定。   但她猜测不出宁青禾有备而来的理由。   “我想你对我还不是很了解,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宁青禾,宁是我母亲的姓。我和你一样,是纪城人,也是在静安读了高中。”坐下后,宁青禾微笑着娓娓道来,开始聊他自己,“大学是在德国念的,我在那里住了很多年,直到近期才回国帮衬家族生意……”   如果不是清楚眼下的状况,许果可能会以为,自己正在经历一场相亲。   “宁先生,您没必要跟我说这个。”他说得越详细,许果就越觉得无所适从。   “我想,如果要成为朋友,就必须先从彼此了解开始,你说呢?”宁青禾的态度让人不太能相信,他是准备把路老师的现况告诉给她的,因为他聊的内容,全部都与许果想要知道的无关。   许果说:“我有男朋友了。”   宁青禾还是笑:“许老师,我刚才用的词语,只是’朋友’而已吧?你不用紧张。”   她只能耐下性子:“那请您继续说。”   前餐上完,来了主菜,碗碟不断地被撤下,剩下最后一盘甜点。宁青禾终于停止了与她的闲聊,目光在她的脸上停顿几秒,掠到她的身后。   他饶有趣味地看向了那边:“那边有位女士,好像认识你,刚才她进来的时候,回头看了你好几眼。”   许果依言回过头,视线晃过几桌模糊的人影,在一个女人身上定住,光彩照人。   那女人也正好看过来,露出惊讶的神情。   “那是我母亲。”许果收回了视线,告诉他。   宁青禾欣欣然地问:“需要我陪你过去打个招呼吗?”   许果扶着餐桌起了身。   “我自己去就好,您太客气了。”   白莉是和她的朋友一起来的,不是男人,而是几个年龄相仿的阿姨。   许果走过去的时候,她也整了整丝绸披肩,走了出来,上来挽住了许果,带到一边。   “什么时候来的纪城呀?”   “一个月以前,妈。”许果告诉她。   “噢。”白莉没往下问,有让她更感兴趣的事,她朝着宁青禾的方向打量了几眼,“那位先生是谁?”   “我领导。”许果说。   “领导啊……”白莉笑了笑,出神地看着,“好年轻,他结婚了吗?”   “我不知道。”许果说。   “跟沈星柏真的彻底分手啦?”白莉又问到这一句的时候,许果叫了她一声:“妈妈。”   “怎么了?宝贝女儿。”白莉和颜悦色地洗耳恭听。   许果看着这张被岁月眷顾的脸庞,摇了摇头:“我不能让领导久等,就不跟你多聊了。”   她径自回到座位,不顾白莉诧异的目光。   “没有多聊几句吗?”宁青禾揣测着她脸上的表情,“恕我冒昧,许老师与令堂的对话,好像不是很愉快。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宁先生我听你说了一晚上的话。”许果无视他的话,把话题扭回正题,“现在可以告诉我,去哪里找路老师了吗?”   宁青禾被这抢白怔了一会儿,很快又恢复了好脾气的笑容。   “我实在不太舍得这么早告诉你。”他说着,却还是从衣袋里拿出了一张卡片,放在了光滑的餐桌上,轻轻推了过去,“不过,拿着吧。”   许果拿起了卡片,上面手写着一串座机号码,她谨慎地收好:“谢谢。”   “不客气,是我的荣幸。”宁青禾极尽了绅士风度,“期待下一次帮助你的机会。”   她打了车回家,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过了九点。西餐的步骤繁琐而冗长,一整顿吃下来,要这么久。   许果走到家门口,从包里翻找着钥匙,门后有了动静。   “回来了?”沈星柏站在门后,拉开了门。   “我回来了……”许果低着头,换了鞋子,莫名地不敢看他,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诺诺呢?”   手被他一把拉住。   “她刚睡着。”沈星柏声音轻轻的,用下巴指了指卧室的门。   “噢……”她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压低了声音,抱着歉,“有事耽搁了,等很久了吧?”   沈星柏没答她的话,牵起了她的手,走到卧室门前,把门拉开了一点点,给她看里面熟睡的孩子。   盖着薄薄的小被子,睡得四仰八叉,小嘴微张,流了一滩口水。   许果无声地笑了起来,仰头看沈星柏,他的唇边也是淡淡的笑容,他伸手关了灯。   两个人只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沈星柏铺开了毯子,帮她披上肩。她匀出半边,把他也裹了进来,他便揽住了她的肩膀。   “你不问我去哪里了吗?”依偎他的怀里,她试探着问,他却摇了摇头。   “以前都是你等我。”沈星柏在她的头顶上印下一个浅吻,“这是我第一次坐在家里,等你回来。” 第33章 回归   他亲下来的时刻,许果用力眨了一下眼。   听着他说出这样的话,总有种还在梦里的感觉。她把脑袋埋进他的胸膛,依恋地蹭了蹭。他身上很温暖,散发着好闻的气味,许果沉浸着,舒服得差一点儿睡过去。   她没有睡过去,在脑袋沉下的瞬间,他的手掌把她稳稳托住了。   沈星柏捧着她的脸,动作很轻地拍了两下:“去洗洗澡,到房间里睡。”   许果眯着朦胧的眼,歪在他的掌心里,他柔声叫她:“果果。”听不到她的反应,他以为她睡着了,往她的耳畔凑近了些,声音里带了点儿哄:“宝宝。”   这时她才翻了身,仰面朝着他,睁开了迷离的双眼。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想着再多听几声,但这时已经没了,她不由地露出了迷茫而焦灼的神情。   这个称呼并不新鲜,他不是没叫过。只不过,是个颇为奢侈的呼唤,因为只有在某种最亲密的时刻,他才会这样叫她。   十指紧扣,汗水挥洒在滚烫的胸膛,满世界都找不到出口的时刻。   “宝宝,宝宝……”一声比一声柔软,顺着耳朵,浸没每一寸脆弱的神经,浇灌她激烈跳动的心脏。让许果一度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许果喜欢他这样叫自己。   也是同样的原因,她喜欢跟他做那种事,甚至于渴望。只有在那种时候,她能够确定他对她的迷恋,非常非常确定。   两个人对视着,男人有一对浓密的羽睫,他的眼睛里藏着冬天,有挥散不去的迷雾。   许果抬起了双手,勾下他的脖子。   “可是我想跟你睡。”许果看他的眼神,好像一只哀伤的小狗,她如梦呓般地说着,往上仰了仰,便缠住了那双柔软的唇。   情·动一触即发。沈星柏只用了一秒钟,就反客为主,翻转了两个人的位置。   她的后背陷在了沙发里,双手被扣在两边,头顶上明晃晃的灯光被阻隔在眼皮之外,视线是白茫茫的一片。她的感官里,只剩下他潮湿的深吻,和致命般迷人的微喘。   沈星柏的理智仅仅在悬崖边转了个圈,就迷途知返,他把她搂回了怀里,拉下了衣服,理顺了头发。   孩子还在隔壁睡着,他们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   “该给你换个地方住了。”沈星柏声音喑哑地抚摸着她的脸颊,连带着她也觉得口渴。   她也想说话,放在茶几上的手机,这时响了一声,她扭过身体去够。   沈星柏毫不费力就伸过了手,拿了过来,递到她手里。   许果翻过来一看。   屏幕上亮着一行字:“到家了吗?今天很开心。”   发送人是她自己写下的备注:宁青禾。   许果抬起头来,对上沈星柏温和的目光,不知道他看到没有,她还是说了一句:“是学校里的同事。”   “嗯。”沈星柏握着她的手,捏了捏,“早点儿睡吧。”   热水从花洒里倾泻,淋在许果的脸上,水蒸汽从四面八方氤氲、腾升,充盈了狭小的空间。   沈星柏站在客厅的阳台上,推开了窗,外面有一阵没一阵地掠过微凉的夜风。   几张照片传进了他的手机,加载完毕,清晰地显现出来。   面容陌生的男人,坐在许果的对面,开心地对她笑着,痴迷的目光始终追着她的脸。   他贴心地帮她切开了牛排,递到她的面前。她没拒绝,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照顾。   沈星柏一张一张看完,点了删除,晚风缠绵地吹来,拂过他的脸。   他收起了手机,抬手把窗户又关上了。   清晨,许果牵着许诺的手,在静安附小的公交站前下了车,带着她走向学校。   小女孩穿着崭新的校服,背着沉甸甸的小书包,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四处张望。许果问她:“紧张吗?”   “有点儿。”她撅了撅嘴巴,许果笑了笑:“别怕。”然后,拉着她走进了教学楼。   班主任已经站在办公室前等她的新学生,那是个和蔼的女老师,面试那天,许果就见过她。隔着一段距离,她们互相挥了挥手。   “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许果弯下腰,在许诺耳边说道,“去吧。”   许诺坚定地“嗯”了一声,没有回头,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班主任揽过她小小的肩膀,带进办公室去了。许果站在原地,独自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回自己的学校。   新的一周开始,各种大小事纷至沓来,许果忙完一阵,有了点儿喘气的空闲,已经是下午,临放学的时候。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等着它凉的当儿,走上天台,拿出宁青禾给自己的卡片。   那个座机号码的区号很生僻,许果在网上查过,是来自西北边陲的一个城市。   她拨通了号码,听着听筒里传来《致爱丽丝》的钢琴曲,一个声音沙哑的男人接了电话:“找谁?”   “你好,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路岑的人?”许果说。   那人的普通话口音很重,勉强能够听得明白:“路老师?他去林场了,你周五再打电话过来找吧。”   “林场?”许果思考了半秒,问道,“请问,你们是什么地方,路老师在做什么?”   “你是他什么人?”对方有些警觉,“找他干什么?”   “我是他教过的学生,路老师给过我非常大的帮助,现在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想找他。”许果诚恳地说明原委,“拜托了。”   他想了想,才回答:“这里是戈壁,路老师在这儿志愿种树很多年了。”   挂了电话,许果回到了办公室。   一个人坐在桌前,发了会儿呆。   当年那位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老师,在经历了变故之后,就去了沙漠,做义工,一做就是这么多年,把最好的岁月在漫天的黄沙中蹉跎。   他也曾给许果鼓励,让她一直都记在心里。   “许果同学,我觉得,人就是应该有梦想。不要被别人的言论影响,你加油,老师也相信你可以做到,一定要考上纪大,给那些质疑你的人都看看。”   “许老师。”两下轻轻的叩门声,把她从思绪中叫回来。   许果一抬头,看到站在门前的男生,是她班里的学生。   “进来吧。”她招手。   “找老师什么事?”许果收起桌上的东西,给他拖了只凳子。   一张方格纸放在了眼前,边缘毛糙,是随手从笔记本上扯下来的,上面写了一列名字。   “周永然”,最上面的第一个,是他的。这个名字在花名册上也是第一个,因而许果印象深刻。   许果看着那些名字:“这是……”   “这是想加入生物小组的名单,我还找了些隔壁班的同学,他们也很感兴趣,不是我们班的,可以参加吗?”周永然笑着问。   许果安静了一刻,是因为意外,以及由意外而萌发的不知所措。   “当然可以。”好多的名字,她不太能相信,疑惑地问,“你们都是自己想加入吗?”   “是呀。”男生有张干干净净的脸,笑起来也是干干净净的,“我们都觉得老师很厉害。”   “啊?”听了这样的话,许果只有更意外。   周永然说:“老师让我发现生物好有意思,’我们的大脑会对生理上的伤害做出反应,这种现象叫作痛,其实感情上的伤害也会带来相同的反应,我们把它叫做心痛,它并不是一个单纯形容情绪的词语,而是实实在在的痛。’这是老师在课堂上说过的,不是吗?”   许果点点头,那只是她在讲课堂知识的时候,偶然做的一个小小的延伸,随意提几句而已,没想到他几乎完整地复述了出来。   “这些话从老师嘴里说出来,很有魅力。”周永然着迷而又真挚地道,“听说老师在鹭大读了研,这是不是真的?”   许果不知道他是从何而知:“是的。”   “真好啊,听说那里是国内最美的学校,我真佩服老师。”男生脸红了红,“以后,那就是我的目标。”   许果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偏过头,看向窗外,百感交集地笑了。   “谢谢,老师很高兴。”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许果匆匆出了学校,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另一个地方接人。   小学的放学时间早,她到了校门口,附小的校园里已是一片冷清,孩子们大多都被家长接走了。她跑进大门,走向许诺的教室。   跟那孩子约好了,以后每天放了学,她就坐在教室里,写着作业,等许果来。   “诺诺。”一边叫着名字,许果一边推开虚掩的教室门,“老师来接你……”   坐在小女孩身边的男人,让她张了张嘴,最后一个尾音没能发出来。   许诺正在沈星柏的辅导下,认真写着作业,听到她的声音,高兴地抬起了头。而那男人,一只手懒懒地支着下巴,也抬起了眼皮看向她,嘴角微微扬起。   他揉揉身边的孩子的脑袋,那一脸的宠溺,不知道是给谁的:“老师来接我们回家了。” 第34章 回归   “工作不忙了吗?”回去的路上,许果坐在他身边,问。   沈星柏是自己开车来的,这对他而言,属于一种颇为闲情雅致的消遣。平日里事务繁杂的时候,坐在车后排闭目养神通常是他难得的休息时间。   “公司的事有小方在盯着。”沈星柏说,“白水村那边也基本结束了。”   “小方哥哥怎么样啦?白水村的路修好了吗?”陡然连着听到两个熟悉的名字,许诺很兴奋,从后面伸来个小脑袋。   “还没有完全修好。”沈星柏回答了她的话,顿了顿,还是把她的小心思摸得透透的,“想见小方?明天我让他来接你。”   “原来小方哥哥也在纪城呀。”许诺不知道有多开心,坐回自己的座椅后,小嘴巴还是笑得翘翘的。   沈星柏车开得专注,许果瞧着他安谧的侧脸:“你很少给自己放假。”   他不是个对自己宽容的人,工作上的事是向来不愿意放下的,他不压榨员工,却对自己苛刻,经常工作到深夜凌晨。   因而才得以在短短几年内,就把他那公司的项目在领域内做出了不小的成就,被财经圈子的媒体人们大加赞赏。   “是想明白了。”他淡淡笑了一下。   许果却解读不了他这笑的意思,好奇地问道:“想明白,什么?”   没有答案。   车过了路口,沈星柏的右手从方向盘上移开,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次日放学时分,他的车开到了静安中学的门口。   许果接到电话,从校门前一排排来接学生回家的豪车中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   “去接诺诺吧。”许果下班时间又晚了,她急急系好安全带,就指挥着他出发。   沈星柏说了句:“小方早去接了。”她这才想起来,他昨天就提过。   “最近上映的动画电影,诺诺的同学都在讨论,我让小方也带她去看看。”沈星柏告诉她,然后把车驶离了学校。   他不是往她的公寓开,那个地方走路就能到,用不着车。   许果慢慢认清地形后,才发现,他们是往他家的方向去的。   “沈星柏……”她用询问的语气叫了他一声。   “很久没回去过,就去看看吧。”沈星柏听出了她的顾虑,又补了一句,“金金想你了。”   金金是养在沈宅里的一条纯种边牧,有一身油光水滑的漂亮皮毛,如今过了这些年月,它多半已经老得走不动路。   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她,站在面前,它能不能认得出来。   是它想她吗?许果掰着手指头,没过多纠结这个问题。   到了地方,沈星柏把车钥匙丢给了保安,牵着她下来走进院子。   许果记得这个院子,一排排架子爬满了葡萄的枝藤,在盛夏时分硕果累累。而此时已是夏日的尾声,架子上的枝叶开始泛黄,成就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美。   她曾在这里住过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   辛先生在她高考后去世,那时整个辛家上下乱成一团,分崩瓦解,沈星柏强硬而决绝地把她带回了家。   后来的整个暑假,他们都在一起。   “怎么了?很晚了,该睡觉了。”一开始,她还是一个人睡在客房的,沈星柏坐在床前,看着她调皮的笑脸,“闭上眼睛。”   许果乖乖地把眼睛闭上,他关了灯,往外走了几步,再回过头看,那一双大大的眼睛又在黑暗中睁着了。   沈星柏回到床前,坐下来。   “睡不着吗?”他好脾气地问着这个不肯好好睡觉的孩子。   许果只是看着他笑。   他试着又问几句,得不到回答,若有所思地出了房间。   许果以为他是没了耐心,但是过了些时间,他又折了回来,拿了一盏小小的台灯,放在床边桌上,通了电,把灯光调到一个合适的档位。   “睡吧。”他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这一回她真正安心地闭上了眼,沉沉睡去。他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   那个时候,阮女士还在外地拍戏,沈爸爸则忙于工作,与她作息错开,只有极偶尔的时候,才能在家中碰上一面。   再回到这个地方,许果总觉得,又听到了沈爸爸用电话训斥秘书的声音。   “我父母现在不在这里,他们很早就没和我住一起了。”沈星柏带着她进门,打消了她的紧张。   许果东张张,西望望:“嗯,那他们住哪儿?”   “爷爷病逝以后,他们搬去了老房子,陪奶奶住。”他轻描淡写。事实上,许果记得那个冬天在鹭城,他接到了讣告,连夜坐飞机赶回家。   那时她很想陪他去,他却只是吻了她的额头:“你乖,明早还要考试。”办完丧事后的周末他回来了,沉默地枕在她膝上躺了长长的一个下午。   迎面有人走过来,向他鞠躬汇报一句:“少爷,晚饭好了。”   “饿了没有?”他便扭头问了一句,揽过她,往餐厅里走。先前那句话,就算随随便便翻过去了。   吃完晚餐,他带她出去散步,迎面一道黑白相间的影子扑了过来,许果惊喜地张开手:“金金——”它倒是真的记得自己。   金金两只爪子搭在她的肩膀上,伸出粉色的舌头舔她的脸,她被这股热情逗得咯咯直笑,刚牵它在外遛过一圈回来的佣人边解开它脖子上的项圈,边惊叹着道:“这家伙腿脚有点毛病,还在做复健,见到许小姐居然活泼成这样。”   许果扭头看沈星柏一眼,他伸出手,用力地揉了揉那只毛茸茸的脑袋。   “你这里,一点儿也没有变。”逗完了狗,许果跟着他走上楼去,她观察过屋子里的各样陈设,除了他房间里多了几个摆放文件的架子之外,其他的,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是不是看腻了?”沈星柏这样问她,让她小小地吃惊了一下。   许果很快笑笑:“为什么会这么问?”她刚抬起头,就被他俯下来的唇,吻了吻。   一个吻后,又接了一个,温柔的浅啄。他啄一下,她就躲一下,即使她躲不掉。   “别,我脸上都是金金的口水。”许果瞪着眼睛把他推开,双手拿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   沈星柏放手了,空气却仍然炙热,燃烧着她的意识。   “我……我去洗洗澡。”   许果转过身去,快步溜进了浴室,把门锁了起来。   镜子里映出她发红的脸颊,这张脸不像那一年,被胶原蛋白堆得饱满而水嘟嘟。在婴儿肥褪去以后,她变得逐渐像她的母亲,却意外怀念起从前那张无忧无虑的青春的脸庞来。   许果卸了妆,热水泼洒出来的蒸汽熏得她的眸子湿漉漉的,睫毛凝成一簇,在眼皮旁耷拉着。她穿着浴袍走出去,沈星柏也换过衣服了,衬衣没有扣,露出那一窄条引人遐思的腹肌轮廓。他站在窗前刚拉下窗帘,柔和的灯光在头顶上往下铺着,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果果,到这里来。”   许果顺从地走过去,站在他面前,脚下一空,被他轻轻托起,抱离了地面。   来的时候,就想过会这样,对吗?   衣物离开肌肤,微微的风拂过,有一种安全感缺失的凉,但很快就被男人滚烫的体温安抚。   床垫可能太软了,她伏在上面,从身体到神志,每一处都是空的,找不到让自己安放的支点。双手无力地往前摸索,想抓住点儿什么,沈星柏的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手背,按在掌心里,掌控了她最后一点儿还能挣扎的防线。   “宝宝……”他又这么叫了,语调期期艾艾的,缠绵悱恻,溶进她的血肉里,她的骨髓里。   其实他不爱在这种时候说话的,但是,抱着她,他却说了:“想你。”很想很想,他还问她:“你想不想我?”   许果微张着嘴,已经听不清自己发出的音节,支离破碎。   漆黑的夜中,许果是被手机的闹钟叫醒的。   “滴滴——滴滴——”如同一根线头在她的天灵盖上拉紧,她睁开眼睛,刚要抬手去摸,那个“滴滴叫”的小玩意儿已经被放进了手中。   “要回去了吗?”沈星柏抱着她却没睡,黑暗中一直注视她的脸。   “还没检查诺诺的作业。”许果双脚刚碰到地面,灯开了,她眯了眯眼,捡起了地板上的浴袍。   她走进浴室,去翻找自己换下的衣服,脏衣篮里却空空如也。身后有了动静,沈星柏边扣着上衣,边走过来:“拿去洗了,穿别的。”   他把她领去衣帽间,她这时的思绪还没怎么清醒,毫无意识地当着他的面穿起了衣服,直到他很自然地从她身后,帮她扣起了内衣,她才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   “你先出去吧。”这个时候再羞赧地去推他,似乎晚了点儿。   沈星柏把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低头从肩膀开始亲吻,往上游移,嘴唇轻轻拉扯了她的脸颊。   “带上诺诺搬过来住,好不好?”   “我……”许果心中翻涌着种种的犹豫,她把手里的衣服往脑袋上套,“让我想一想。”   她把衣服穿穿好,沈星柏在身后看着,等她把裙子的拉链拉到了腰,他就走过来把她牵住:“走吧,送你回去。”   他不问,也不恼,她要走,就送她走。   车穿行过黑夜,许果的思绪变得清醒,身体却依然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她靠在座椅上,想着该怎么跟他说。   说什么?说她还没做好准备,她还有一些事情没做完。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她就越沉溺于平凡的幸福,温暖的安逸。   只要开了这个口子,他们很快又要变回从前的相处模式,他又要习惯于照顾她,将她的事一一料理。连带着,许诺也会完完全全成为他的责任。   她不想这样。   回去的路上,沈星柏始终一语不发,专心致志地把车开到公寓门前,停在路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下车,接她下来。   许果也坐着没动,她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地转过头:“你生气了吗?”   沈星柏握着方向盘,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心事重重。   “我一直在考虑你先前跟我说的事情,只是暂时答应不了你。”她试着与他和解,“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   沈星柏这才看过来,她发现,他的脸上并不是想象中的凝结着坚冰,他眉头是舒展着的。看着她,他轻笑出声:“怎么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   “我?”许果愣着神反思自我,她好像就是这样,一紧张,说话就容易不知不觉带点儿哭腔,其实她没有想要哭。   正乱着,他的手指勾过来,提走了她的下巴。   “这是在愧疚吗?”沈星柏垂眸注视着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并不生气,反而隐隐有点儿愉悦。   她一通胡思乱想,嘴唇忽然被他用牙齿咬住,还加上了一点儿碾磨的动作。   那力量用得很收敛,她不觉得疼,但与此同时,心脏却变得很空,仿佛被他生生剜走了。   “没关系。”他点着她的脑门道,他说话声好轻,微不可闻,“可能就是上辈子欠你的。” 第35章 回归   许果一个人回了家。   客厅亮着灯,她开门换鞋,走过玄关,许诺就站在她们平常吃饭的餐桌前,两只小手捧着喝水的杯子,因为发愣而悬在空中。   “老师……”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小方哥哥走之前还叫我一个人在家要乖乖的。”许诺放下水杯,朝她走过来,惊讶中带着一丝欣喜。   许果伸出手,摸了摸她脑袋上新扎的两根羊角辫,看不出来,小方的手这么巧。   “和小方哥哥玩得开心吗?”   “开心。”许诺龇出一口小白牙,“他走之前煮了一锅花生米,你要不要吃?”   许果往厨房望了一眼:“老师去盛。”她说着,往那边走,“去把你的作业拿来。”   花生熬得又绵又软,放了不少冰糖,吃起来甜甜糯糯的。   许果没费什么劲就检查完了许诺的作业,小姑娘写得很认真,一笔一画,工工整整,也不见什么错处。她拿来红笔,在作业下签了字。   “上了两天学了,感觉怎么样?”昨天就看她一直乐呵呵的,许果本来觉得没必要问,但这会儿还是想问一问。   许诺光顾着吃花生,哼哼哧哧地喝完一口汤,嘴里含糊不清:“好……”   “老师喜欢你吗?你上课有没有举手发言过?”许果还记得,在白水村小学的时候,这孩子在课堂上是最活跃的。不知道她初到新环境,会不会因为不适应而变得孤僻。   小姑娘点点头,注意力好像仍旧在花生米上。   “同学呢?”许果还有更关心的问题,“同学对你怎样?交到朋友没有?”   她问完才发现,现在的自己好像一个唠叨的母亲,笑了笑,暂停了追问。   她抬起一只手,支起了下巴,静静地看着这孩子吃。   一枚粉色的发卡忽然送到眼前。   “这是我同桌送给我的。”许诺把汤勺搁在碗里,用一点恳求的语气征求她的意见,“她约我周末的时候去海洋馆,我可以去吗?”   许果怔住。   “当然可以,这是真的吗?”她是没有想到,许诺能够这么快就拥有了能在周末一起玩的朋友。   “真的呀。”许诺被她的反应小小地吓了一跳,“我是不是不应该收别人的东西?”   “不不,”许果欣慰地搂住了她,“我们也回她一个礼物,好不好?”   “好啊。”许诺喜滋滋地继续吃起那小半碗甜汤来,她还是不知道,许老师为什么会这么高兴,不过看老师笑,她也很开心。   直到临睡前,许果心情都是轻快的。   洗过澡,去晾了洗衣机里的衣服,她走进卧室里,许诺钻在被子里还没有睡,捏着自己的新发卡玩。她要了过来:“我关灯啦。”   “嗯。”许诺便乖乖地躺好。   “晚安。”灯光熄灭,许果背对着孩子睡下,身后却伸来一只小手挠了挠。   “老师。”   “嗯?”许果已经闭了眼睛,应了她一声。   “你怎么没有留在沈哥哥那里?”许诺问她,“小方哥哥说,你们两个,好久没有单独在一块了。”   “因为沈哥哥工作很忙,老师工作也很忙。”许果解释的同时,心里也隐隐怨起了小方,这个人,好端端要跟孩子说些有的没的。   “可是沈哥哥为了多陪你,老是一个人睡在外面的沙发上,他好辛苦啊。”许诺咬着唇,说得心疼。   许果翻了个身,转过去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蛋:“等老师工作稳定下来,带你搬去个大点儿的房子,能住得下沈哥哥,不就好了?”   “老师,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好多的麻烦?”许诺却还是很不安,“如果没有我,你就能有更多的时间陪沈哥哥了。”   许果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些话是谁教你的?不要听小方胡说八道。”   许诺摇了摇头:“没有人教我,我就是这么想的。”   “怎么可能没有你呢?”许果语重心长,耐心地抚平着这孩子心里的顾忌,“你就是老师的家人,老师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即使是沈哥哥也影响不了,明白吗?”   许诺张着嘴,鼻头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红了,好半天,她说:“今天我领着小方哥哥坐了公交,带他来这里,一步也没走错。”   许果不明白她怎么就说起了这个,还是表扬了一句:“诺诺真棒。”   “其实我可以自己上学放学啦,老师,你不用天天接送的。”小家伙又加了一句,许果才明白过来。   “老师知道了,好孩子。”她把许诺搂进怀里,摸了摸头。   “……人的手指长时间接触水,会在指尖形成纹路,这也属于’渗透’的一种表现,人体□□的浓度小于水,为了形成浓度平衡,水分子自然内渗,造成了手指的褶皱。”许果站在讲台上,向学生们解释生物中关于“渗透”的概念。   “不过,换一种角度来说,这种现象的意义仅此而已吗?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它是一种进化的体现?当手指长时间浸在水中,褶皱会自然带来摩擦力的增强,这会方便它在水中能够更加活动自如。”这一段不属于课本上的知识,但她在鹭大的选修课上听老师讲到过,觉得很有趣,便也在自己的课堂上顺带一提,学生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教室的后排,坐着学校里的一群领导,在她讲课的过程中,不时地点点头,露出赞许的目光,然后在笔记本上记下两笔。   “叮铃铃——”下课铃声响过,她合上课本:“今天的内容就到这里,下课。”   学生们集体起立,领导们站起来,整理了纸笔,一面互相交流着,一面往教室外走。   “宁先生居然也来听课,您对这届新老师真是上心啊。”   “是啊,宁先生太敬业了。”几个年长的老师,把年轻男人簇拥在其中,殷情地恭维着。   宁青禾不理会他们的奉承,漫不经心地说了声:“课上得不错。”   “您说许老师啊?是的是的,许老师的功底确实很扎实。”他一说,就有人附和起来,“前途无量,前途无量……”   领导们的声音渐渐远去了,许果抱着课本和教案,走上了楼梯。   新教师入职的头一个学期,领导时不时来听课是常有的事,她尽量做到不怯场,不过就是宁青禾也跟过来一起听,让她有些意外。   她走上了天台,把书本搁在栏杆上,趴上去吹吹风,让绷了一节课的神经得到短暂的放松。   休息了片刻,她拿出手机,翻到先前打过的号码。   这天已经到了周五,上次打过去没能赶得上路老师在,今天再打一遍,应该能找得到他了吧。   许果背靠着栏杆,没有立刻拨号。   往事于她而言是道必须跨过去的槛,但对于他人来说未必如此。   时隔多年,再揭起从前的伤疤,路老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她无从预知。   手指悬在屏幕上,正思索着一会儿该怎么跟老师开口,还没来得及拨打,它反倒自己亮了。   许果愣了愣,忐忑地接了起来:“你好……”   却没有听到预想之中久违多年的声音。   那边说话的是上次接她电话的男人,口音浓重:“上次是你打来电话找路老师的?”   “是我。”她说。   “路老师尘肺病复发了,人住进了医院,情况不是很好,你认识他,能不能联系他的家人?”   对方说得断断续续的,许果只听了个大概,也不是很懂,惊愕地问:“什么,你说什么?”   匆忙中,电话被挂断,她再打过去,那边一直提示占线。   许果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叮铃铃——”预备铃响过一遍。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书本,走下了天台,去开周例会。   例会上又出现了宁青禾的身影,她已经无暇去困惑了,满脑子想的都是路岑住院的事。   也许,她应该亲自去一趟那边,看望一眼那个教过她的老师。   “许老师。”主任点了她的名,叫了好几次。   许果回过神来:“啊,主任?”   “宁先生刚才说,由你来牵头,组织这些兴趣小组,拜托了。”对方丝毫没有介意她的走神,笑容可掬地看着她。   在场的同事,齐齐盯着她看。她环视过一圈,点了头:“好,谢谢领导们的信任。”   散了会,她回办公室收拾了东西,下班回家。   沿着路往校门外走,一辆车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她回了头,发现那是宁青禾的宾利。   她没有停下脚步,他却开了过去,与她并排,摇下了车窗:“许老师,怎么一直心事重重的?”   “我没什么。”许果四下张望,听惯了流言蜚语,她十分注重避嫌。   好在,高一年级的教研会一向开得最迟,学校里的师生都走得差不多。   宁青禾似乎很关心地问候了一句:“联系到了没有?”   她咬着唇不语。   “我想你可能没有联系到吧,我刚收到了消息。”他打着方向盘,随她一起出了校门,“路老师也算是我的恩师,我打算去医院看看他,许老师要一起去吗?”   许果也是实实在在犹豫了一下。   “我确实打算去,不过,一起就算了。”她还是拒绝了他的提议。   与此同时,她看到不远处停着的那辆熟悉的车,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   沈星柏从车上下来,许果也加快了脚步,跑了过去。   “你有好几天没来接我了。”许果不应该说这样的话的,她并不希望沈星柏整天围着他转,他应该专注他自己的事才对。   但她扑到沈星柏的怀里,脱口而出。   “刚处理完我母亲的事,抱歉。”沈星柏温柔地向她解释,把她扶上了车,目光却偏移着,投向了别处。   坐在挡风玻璃后的宁青禾,无畏地对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   这笑容,可不能称得上友好。 第36章 回归   两个男人于无声中对峙着,沈星柏清冷的眼神如同亘古不化的坚冰。   先一步偃旗息鼓的人是宁青禾,他戴上墨镜,别过了脸,嘴角微微翘起,在沈星柏的注视下,把车驶离了校门。   坐在车里发呆的许果,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她只听到车门关上的声音,才回过神。   沈星柏坐了上来,系上安全带,拉起了手刹。   他的侧脸在黄昏中有柔和明晰的线条,只看一眼,就能让人心中徒生宁静。   “出去吃好吗?”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询问她的意见,“我在餐厅订了位。”   许果点点头:“好的。”   他们去接上了许诺,混在周五晚高峰拥挤的车流中,驶入了纪城的市中心。   按照沈星柏过往的习惯而言,他是更喜欢偏僻些的环境的,许果也不爱人多的地方。   但是带着许诺,他们也体验了一把,站在商场的高处,观看大厅中央随音乐翻涌的花式喷泉。周围的一切都是孩子的嬉闹声,许诺握着栏杆往下望,小小的脸颊上爬满了激动。   许果把她带下了楼,掏钱买了小孩子们人手一把的水枪,递给她:“小心点儿,不要对着人用噢。”   许诺高高兴兴地就抓住了水枪,加入到一群小朋友的嬉戏中。   那些小孩玩得很疯,互相追赶着从许果的身边跑过,沈星柏不动声色地拉回了她,揽到旁边去。   “慢点儿跑!”一旁的妈妈们惊险地叫着。   许果被沈星柏牵着站定,看许诺与那群孩子打成一片,欣慰地倚在他的身上。   “你女儿多大了呀?”一个年轻的妈妈随口与她攀谈起来,问得她一怔。   “啊?她不是……”   沈星柏摸着她的头发,替她回答了对方的问题:“九岁了。”   那人看着沈星柏,笑容不觉就爬上了眉梢:“长得真好看啊,像爸爸。”   沈星柏也笑了笑,没有否认,没有解释,手从许果的肩膀滑下,握住了她的手。   许果半晌都在恍惚着,她隐隐约约想起来,这个画面,她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在心里默默希冀过。   幻想中,她是那个被爸爸妈妈一起带着出来玩的孩子。   后来慢慢长大,这个希望无法再实现,她开始遥想自己将来有一天成了母亲。   一定要当个慈爱的母亲,竭尽所能,给她的孩子这个世界上所有她能给的快乐。许果就是在心里这样想的。   “喜欢这里吗?”沈星柏侧头瞧见她嘴角不经意泄露的触动,“以后我们可以经常来。”   “嗯……”许果又一次倚上了他的肩膀,“谢谢。”   吃过饭,逛完街,沈星柏送她们回了公寓。   “诺诺,沈哥哥有些事情,想和老师说。”他覆住许果正要解安全带的手,转向后排,“你先下车等一下。”   “噢,好。”许诺配合地下了车,转眼就跑得远远的。   许果也迎面过去,听他要跟自己说什么。   路灯在车顶上洒下澄澈的暖光。   顺着黑色的玻璃,倾泻进来,铺在车内的边边角角。沈星柏驶动了车,往前挪了几步,把车停在了光落不进的阴影里。   许果被他吻得意识迷离了许久,捧起他的脸,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不是有事要说?”   沈星柏不由分说地再次凑过来,吮住她早已发麻的舌头。   许果总算被放下了车,往许诺走过去之前,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唇,被他亲得有点痛,她总觉得哪里破了皮,只希望别让孩子看出来才好。   “沈哥哥不一起回家吗?”许诺看了她却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喜滋滋地牵着她的手,还沉浸在吃了炸鸡、玩了水枪的快乐里,缓不过神来。   许果“嗯”了一声:“沈哥哥回他自己家住。”   沈星柏对她迁就得反常,一切都是在她的意愿下,按部就班地发展。   她希望回来纪城,就回了纪城。   她希望他不要管她的事,他就真的不插手。   当她因为他陪自己的时间太多而感到过意不去的时候,他也保持了让她觉得舒服的距离。   这对于从前要把她的所有事都掌控在手里的沈星柏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偏偏,没有一句不满,无条件地迁就了她的每一个想法。   她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儿过分。   许果隐隐地叹了一口气。   “老师,我跟南南约好了,明天早上九点,在学校门口见。”许诺忽然提起来,许果才记起她还有个跟同桌一起去海洋馆的约定。   “明早九点吗?好。”许果睁大眼睛,嘴里应着,愁绪却一窝蜂都涌上了心头。   此时此刻,路岑还在医院里,不知道怎么样了。她发现自己好像完全没有时间飞去漠城看他。在她心里,还是要事事以许诺为第一位的,她抽不开身。   快乐的时光短暂,才刚刚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三人夜晚,各种烦心事纷至沓来。   “怎么啦,老师?”许诺看出她心里有事,拉了拉她的手指。   “老师在想……”许果的话转了一个弯,她当然不会跟一个孩子说这些事,正准备找个别的说辞替代,包里的手机开始“嗡嗡”作响。   “宁先生?”许果拿出手机,不知道这个点儿,他怎么会打来电话。   这个人总给她一种危险的感觉,他身上有很多不确定因素,让她捉摸不透,他每次都是抱着什么目的来接近她。   “是我。”电话那头的人颇为绅士地先表示抱歉,“这么晚打过来,别介意。”   许果也用公式化的口吻回应了他:“没关系,您有什么事吗?”   “刚刚得知了个消息,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以免你白跑一趟。”宁青禾慢条斯理地向她分享了这个消息,“有个好心人为路老师办了转院,他很快就要去康明医院接受治疗了。”   康明是纪城最有名的私立医院。   “……是吗?”许果呆立一秒,“这个好心人,是你吗?”   “当然不是。”他的话带了笑意,“虽然我也很想我是,但其实我更期待能够在漠城与你相遇的。”   “谢谢您告诉我,”许果反应过来,匆忙摆出镇定的口吻,“晚安宁先生。”她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直接挂了电话。   路岑转院来了纪城。许果牵着许诺上了楼,心里反反复复地思量着,困惑着。   这倒是巧,也如此及时,她没有空过去看他,他就转院过来。他这些年来孑然一身,连家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那会是谁给他办了转院,到纪城这所医疗费用不菲的私立医院来?   “沈哥哥怎么把钱包落下了?”许诺整理着小书包,忽然摸出一只皮夹。   先前一直是他替她拿着书包,大概是吃完饭结账的时候,随手搁在了旁边的网兜里,忘了拿出来。   “给我。”许果伸手要,许诺却没给。   “沈哥哥付钱的时候,我看到里面有老师的照片。”她笑嘻嘻地把钱包捂在胸口,“我可不可以仔细看看?”   “不可以乱动沈哥哥的东西。”嘴上这么说,许果拿回了钱包,还是展开,看了一眼。   许诺也凑过来。   “啊,这是老师吗?”她几乎认不出。   还是许果读高中时拍的证件照,那时她有一张丰腴的脸,一双灿烂的眼,照片是静止的,里面的人却是鲜活的。   “活色生香”,用来形容一个少女似乎不太合适,但是十几岁的、还不知忧虑为何物的许果,就是能当得起这个词语。   十几岁有十几岁的美,二十多岁的许果是另外一种好看,但她的脸庞上有了故事,多了克制,与从前那个精灵一样的少女相比,毕竟是不一样了。   “真美……”许诺感叹道。   许果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康明医院的住院部,许果登记了访客信息,得到准许,敲开了病房的门。   路岑的尘肺病是长时间生活在沙漠里,日夜与风沙为伴,累积恶化的结果。   许果走进病房,看到了她曾经风度翩翩的老师,戴着呼吸面罩,面容憔悴地躺在床上,吊着点滴的手露在被子外面,皮肤皲裂粗糙。   “路老师。”她走过去,男人疲惫地冲她抬起一对眼皮。   他是刚经历过一场手术,所以才会这样无精打采,许果安慰自己,他的情况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   “许同学。”他费力地笑了笑,“快认不出你了。”   许果在床前坐下,捡起了落在脚边的一片绿叶,放进旁边的盆栽里。   “怎么会是你第一个来看我呢?”路岑双眼里没什么光芒,善良却不曾消失,“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她注视着他的病容:“我过得很好。”   “那就好……”路岑还想往下说,咳嗽了几声。她便把他扶起来,从桌上的水壶里倒了杯水,递过去。   他手抖得连杯子都扶不住,许果替他扶着,他总算喝了两口,咳嗽也平复下来。   “那样就好,那样就好。”他还是这么说,喃喃地说。   “但是您过得不太好。”许果说来有些心酸。   “因为我有罪过。”路岑自嘲般地又笑了,他仰面盯着天花板,一字一句,仿佛自我审判,“偷窃青春,师德败坏……” 第37章 回归   他声音已经沙哑,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眼睛里流露着追悔莫及。   “那个人是谁?”许果问他。   路岑没有回答,胸膛起伏着,喉咙间发出撕裂般的呼吸声,犹如风箱的哀鸣。   一如当年,他用沉默护着那个女孩,什么都不说。   许果心平气和地摆正了他床前放着的花束,赶走一只爬在花叶上的小飞虫:“忘了告诉您,我也当了静安的老师了,教高一年级的生物。”   路岑的眼泪潸潸掉下来。   “真的吗?”眼泪在流,他的眼睛却在笑。   “刚进静安的时候,我的学习成绩全年级吊车尾,那么多的老师当中,您是唯一一个真的相信我可以考上纪大的。”许果说,“我告诉自己,以后也要成为您这样的老师。”   路岑仰起头,心碎地闭上了双眼:“不要学我,别像我这样。”   外面传来了护士的敲门声:“探视时间结束了。”   许果回头看一眼,起身往外走去。   她乘着电梯下楼,出了VIP病房区,外面的等候处已黑压压地站了一群人。那是当年的校友们,有不少都是似曾相识的熟面孔。   他们见到许果,大多都愣了愣,目光直白地投在她脸上,看着她走到近前。   人太多,许果被拦住了去路,她不得不停下:“你们怎么都来了?”   没有人立刻回应她,一群人互相看看。   其中一个还沉浸在伤感中,回答了她:“我们前些天得到了消息,路老师他不太……不太好了。”   即使名誉崩坏,路岑仍然在静安人心中占据着难以取代的位置,得知他住院的消息,人在纪城的学生们便自发地一起赶过来探视。   那人刚说完,立刻又有另一个人把她拉过去,走上前:“这句话应该是我们来问你才对,许果,你怎么还好意思来?”   当年的静安学生们都长大了,成为社会上各个领域的中流砥柱,他们依旧光鲜,看向许果的眼神,也依旧充满不屑和敌视。   许果退后一步,听见刺耳的指责声。   “你怎么好意思来?”   “你来这里,是为了看他被你害成了什么样吗?”   “路老师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你。”   “不是我。”她面无表情地争辩一句,但很快就被更多的声音淹没。   “不要吵了,这里是医院。”直到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从人群的后排传来,众人才纷纷回头。   女孩从头到脚一身素白,妆容清淡,几乎消融在医院白茫茫的背景中。   上次见到她时,她的皮肤还是健康的麦色,也才没多久不见,脸又变成了近乎透明的苍白。   “小爱……”他们收了声,给辛爱让了一条道。   辛爱走到许果的面前,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你别在这儿待着了,先走吧。”她微凉的指尖握住了许果的手臂。   许果深吸一口气,跟在她的身后,往外走。   “到现在,你还要护着这个人?”没走几步,身后的同学没忍住,质问起了辛爱。   愤怒的话语接踵而至:“小爱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心这么软?”   “如果不是她,路老师不至于沦落到这个田地。”   “我再说一遍。”许果转过了身,“那个人不是我。”   “许果你别说了,走吧。”辛爱把她拉回去,护在身后。   但是没用,依旧有人大声喊了起来:“不是你是谁?”   “对啊,我也想问,是谁?”许果定定地瞪住那个人,甩开了辛爱的手。   她红了眼睛,但不是因为委屈,而是愤怒随着血液一起涌上头,充盈了眼眶。那人被她的眼神震慑了一下,手本能地作出防卫的动作。   许果却很突然地转了个方向:“辛爱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是谁?”   一瞬间,辛爱被问得懵住,陷入了呆滞。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沉了声音:“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病人都在休息,请不要大声喧哗。”从电梯里出来的护士制止了这一切,众人这才彻底安静,听着她说:“病人目前的状况不适合探视,大家请改日再来吧。”   气氛凝固了一秒,他们仿佛泄了气的气球,难以言喻地失落了一阵,各自提起了礼物,三三两两地准备离开。   “哪位是辛爱小姐?”护士又喊了一声,那些人停下脚步。   目光重新聚集,这一次是投在辛爱的身上。   辛爱也不知所措地抬起了头。   “他想见见你,请跟我来。”护士招了一下手。   “见我?”辛爱的反应如同在梦中,好像丝毫听不懂护士的意思。   众人也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上学的时候,路老师与他的学生们关系普遍都不错,但论及“特殊”,除了他莫名地看好许果这个后进生之外,再没有第二个。   “辛小姐?”护士奇怪地叫了她一声,她这才跌跌撞撞走过去,和护士一起消失在电梯后。   再没有人说话。   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许果独自走出医院的大厅,迎面就见着了熟人。   “许小姐,这么巧?我正好来这边办事。”小方从车窗里伸出了脑袋,“去哪儿,我捎您一程?”   “不用了,你忙你的。”许果慢慢地走,他却调转了车头,跟在后面。   “别别,我事情已经办完啦,您快上来吧。”小方往她面前一停,从车上跳下来,就赶紧把车门给打开了,弯腰屈膝,“回头让沈先生知道我怠慢了,我吃不了兜着走。”   许果看看他,还是坐上了车。   “谁病了?”车开动,她不经意般地问。   小方开着车,心也不是很在焉,主要是许果很少问他工作上的问题:“啊?”   “来医院办什么事?”许果问道。   “……没,没谁病了。”小方卡了一下壳,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就是……跟院方有些合作往来,不是谁病了。”   许果“哦”了一声:“我要回家,你往静安开。”   “好好好,没问题。”小方殷情地答应着,若无其事地提议道,“许小姐您没事忙的话,要不我带您去找老板?他正好就在附近谈事呢,这会儿应该刚结束。”   许果沉默了半晌,从后视镜里,盯着小方的脸看。   小方也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怪不自在地躲了躲,笑了笑:“您看我干什么?”   “他在哪?”许果移开了目光,没与他为难。   沈星柏在一间日式的茶室里,许果被带进包间时,他刚送走了客人,盘腿坐在矮桌前的蒲团上,想事情想得出神。   “沈先生,许小姐来啦。”小方出声提醒了一句,他才抬起头来。   “嗯。”他刚要起身,许果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带你去别的地方,好吗?”沈星柏招招手,跪坐在门口的和服女侍应走过来,撤下了桌上残余的碗碟。   许果拿起他面前的茶杯,放在眼前转了转:“这里有酒吗?我想喝点儿酒。”   那蒲团不很好坐,她也坐不惯,便放低了重心,身体软绵绵地靠在了他的身上。   “白天喝酒?”沈星柏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向和服女递出一个眼神。   一分钟后,清酒盛了上来。   移门缓缓地在身后合上,包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许果倚着沈星柏的肩头,接过他只倒了一半的酒杯:“是你帮路老师办的转院吗?”   沈星柏默不作声地帮她在味碟中研磨着山葵,澄黑的酱油底落入一点青绿色。   “我想来想去,应该是你。”许果说。   他把精致的雕花筷子递到她的手里:“也吃些东西,不然容易醉。”   然而想喝酒的人,都是为了醉。   许果喝完了他倒的酒,自己又倒了一杯,注视着杯中清澈的液体。   “其实一早我怀疑过辛爱,只是想不出她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她喜欢的人是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酒精麻痹了神经,许果的情绪很安稳,说出这样的话是带着几分玩笑的,“而且为什么,她会那么讨厌我?”   初次见面,当着辛先生的面,那个漂亮高贵的姑娘,亲昵地拉起她的手:“许果,你喜欢花吗?我在后院种了很多很多的向日葵。”   “喜欢,很喜欢。”许果都没有见过真的向日葵,少女的手柔若无骨,牵着她,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味。   辛先生也很高兴她们刚见面就这样投缘:“带果果去玩吧。”   她们手牵手去了花园,一脱离辛先生的视线,辛爱不着痕迹地把许果的手松开了。   “太阳太晒了。”她边说边站到了屋檐下,白皙纤细的手臂抬起,挡在了眼前,“我叫人去找把遮阳伞。”说着,便闪进了门后,再没出现过。   许果等了她很久,却没有不开心。   因为那天下午,阳光真的很和煦,她完全不觉得晒,满院子的向日葵,汇成了金灿灿的海洋。   那本该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   沈星柏说:“不是你的错。”   “不是吗?”许果笑了笑,跟他碰了碰杯子。   她喝了好几杯,他都没拦着她,从她自斟自饮,到他开始为她倒酒,并且陪着她喝。   许果呛得鼻头通红,她想这酒又苦又涩,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它的味道。   沈星柏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来了条紧急短信。看完上面的内容,他拿起雕着梅花的白瓷酒瓶,又一次替她倒上。   “路老师过世了。” 第38章 回归   许果一时之间,没有任何反应,照样倒了酒,又跟他碰了一杯。   喝完那杯酒以后,她拿过了沈星柏的手机,看一眼屏幕,就拨通了发信人的号码,那边很快就接了电话:“沈先生。”   “路老师是忽然发病走的,床头有呼叫铃,他没有用,还拔了点滴,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小方气喘吁吁地汇报,“路老师应该是自己放弃了求生,他知道自己手术失败,肺癌已经播种,这种情况本来就活不过……”   许果陡然出声问:“什么是播种?”   小方这才发现对面听电话的不是沈星柏,他惊出一声冷汗,调整了半天情绪,才缓过来回答道:“就是癌细胞种植性扩散,手术的时候才发现,整个肺部都是。”   许果放下了电话。   酒精延缓人的反应,她并不觉得悲伤,手机还给了沈星柏,她抓着他衬衣的一角,躺下去伏在他的膝上。他落下手掌,撩起一缕她的发丝,她伸手握住:“什么也不用说,我自己想一想就好。”   尘归尘,土归土。   路岑病逝的消息传得很快,甚至在网络上有了专题报道,标题充满了蒙太奇般的梦幻感:   “八年前他辞去教师一职,独自去沙漠中,种一片森林”。   不知道是什么人花了心思做出的文章,文中附上了路岑在沙漠中的照片,他没发病的时候,还算是精神奕奕的,饱经风霜的脸颊上透着股沧桑。文中大肆渲染他传奇的经历、优越的外形、在当地人民心目中的地位,再加上他是因公殉职,使这篇报道引起了热烈的讨论。   许果照常去学校上课,她的生物小组已经开始尝试开展几次课外活动。午休的时候,她领着一帮学生去采集学校花园里的土壤,分析里面的微生物,一个女生从旁边的花坛走回来,捏着一片黄绿不接的叶子:“老师你看。”   这是她回纪城后,看到的第一片落叶,秋天到了。   许果接过来,手指捏住:“落叶是因为脱落酸和乙烯,一到秋天,它们的含量增加,生长激素随之减少,叶柄基部形成容易互相分离的薄壁细胞,让风一吹,就出现离层……”   学生们听得认真,一个男人远远地站在那边,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三三两两继续分头观察,他才走了过来。   “许老师,小组活动开展得不错。”宁青禾笑着赞赏她,四处的几个学生不时回头偷瞄,开学已有些时间,他频繁出现在校园中,在学生们之间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谢谢领导夸奖,我会继续努力。”许果恭恭敬敬地回答,不带一丝感情。   他手中拿着只大信封,她并没有产生什么注意,正要转身走的时候,那信封就递到了眼前。   “为了奖励你,”他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音量说,“我找到一些资料,不知道你是不是感兴趣。”   “那是什么?”许果没接。   “我还是去了一趟漠城,从路老师的旧居里找到些遗物,你用得着的吧。”宁青禾用又是一伸手,轻飘飘的,就给了她。   许果拿着那份沉甸甸的东西,里面似乎是纸质的物品,有一定的厚度,她用困惑的眼神再去看他,他已经走远了。   西风刮了起来。   午休的结束铃响起。   “辛苦了,大家回去休息休息,准备下午的课吧。”她集合了学生,叫了解散。   许果回到办公室,同事们都在,她们一见到她,就停止了交谈,不时地偷瞄她几眼。   路岑去世的消息第一时间是在静安老校友中先传开的,这些天里,只要她出现,她们都是这个反应。   许果目不斜视走进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穿起了针织外套,柔软的衣料裹着她冰凉的手臂。   信封里还是信封,大的信封装着厚厚一打小信封。   小信封们的背面写着:“路老师敬启”,到了后面,变成“路岑亲启”,再到后面,什么都没有写,只画着一棵树。   她打开其中一封,抽出里面的信纸,粉色的纸页,墨水微微晕开。   “路老师,思念是每个人都变成了你……”   你变成写字时的省略号   你变成傍晚六点楼梯后的最后一道投影   你变成窗帘被风吹起时的褶皱   你变成错过的那班巴士   原来骄傲如辛爱,也曾放低姿态,写过这样缠绵悱恻的情信。   诗的后半段许果没有看完,她塞回了信纸,把信封锁紧了抽屉里。   沈星柏接到她的电话时,声音透着意外:“果果。”   “我没有带雨伞,担心会下雨。”许果趴在天台上,仰望着蔚蓝的天空,“你可不可以,来接我下班?”   他对她当然是有求必应的,轻声笑了笑:“我提早过去等你。”   雨不会下,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会来。   许果走出校门,沈星柏的车就停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她弯腰上去,坐在他的身边。   他打着方向盘,习惯性地问:“去接诺诺吗?”   “去看看金金吧,”许果一反往常,察觉到他困惑的目光,便补充道,“诺诺去补习班了。”   许诺的同桌报了学校旁边的课后补习班,为了让两个孩子可以更亲密一点儿,她也帮许诺报了名。   金金的状态还不错,饲养员抱着它在沈宅的游泳池里漂浮,用水的承托力让它老化的筋骨得到按摩。许果刚走进后院,它就欢快地朝她叫了好几声,激起水面的一大片水花。她走到岸边,饲养员带着它游过来,好让它能够得着她伸过去的手,舔了又舔。   “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养过一条跟金金一样的边牧,它最喜欢跟母亲玩,一直活到二十岁无疾而终,我父母就是在之后没多久举行了婚礼的。它死后家里很多年都没养过宠物,直到我十岁那年,父亲在朋友的庄园里看到一只和它很像的小狗,就带了回来,送给了我。”沈星柏摸着她的头发,似乎不只是在说一个无关的故事。   他们看过金金,回到室内,起初还是手牵手走着的。   走着走着,她停下来,朝他伸出了双臂,轻轻一搭,攀到了他身上,被他抱上了楼。   许果流了很多汗,天气不该这么闷的,难道真的会下雨,她撕扯着湿濡的床单,吹干没多久的头发再度在额头上凝成几簇,蒸发着看不见的热气。   沈星柏的动作轻柔,永远带着隐忍,把她最难耐的脆弱一一抚慰。   “还要再洗个澡……”筋疲力竭地伏倒后,许果挣扎着要爬起,被他按回了怀中。   天黑了。   他抱着她一动不动,隔了很久,才在昏暗里说道:“过会儿再去。”   滚烫的体温渐渐落下。   汗水也不知不觉蒸发。   她的四肢又有了知觉,试着抬起的时候,他靠近了她的耳朵,轻轻咬:“别走。”   “不走。”许果转过脑袋,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好能看见他的脸。   这么近的距离,他眼睛下的痣像一颗眼泪,落进许果的心里。   沈星柏亲着她的鼻尖:“你很久都没有主动找过我了。”   “我啊……”许果领悟错了他的意思,还以为他在询问,“我只是觉得,以前好像误会了你很多很多……”   “辛爱对我没有意思。”其实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向她解释过。   太早太早了,不过是普通同学,坐在前后排而已。所有人都认为辛爱喜欢他,许果对他从来只有远远欣赏,而不敢抱有任何希望。   他不过给她讲过几道习题,她就快被辛爱后援团们的口水淹没,之后只好尽量注意着不跟他说话,有问题宁愿攒着去问老师。   他的解释来得突兀,正埋着头写作业的许果,没有反应过来:“嗯?你说什么?”   他说:“我跟她不是一路人。”   “啊?”她的嘴巴张成了鸡蛋。   他说:“我们两家生意上来往多,媒体采访不到我妈,就会拍我和辛爱在一起的照片当作话题。”   “……干嘛说这个?”许果感觉数学题好难好难,她满脑子都是理解不了的公式,不想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打断。   但沈星柏不理会她,仍然坚持把自说自话进行下去:“慈善舞会上开舞是出于商业需要。”   许果抓了抓头发:“沈星柏……”   沈星柏终于看了她一眼,最后总结:“不过我已经跟我妈认真谈过,以后这种事情我不会再听她安排了。”   这是沈星柏第一次对许果说这么多的话,说他自己的事。   可是许果的反应是什么呢?   “你们只是吵了个架,用不着这样吧……”许果听得都傻眼了,抓着笔嘀咕,“其实女孩子很好哄的,你就让让她?”   “笨得死。”少年拿起书包,走了。   那天不是他值日,本该值日的同学一放学就没了踪影,原因不明。是他拿扫帚清扫了教室,才转到留下写作业的她身边来,跟她说了那些话。   “你说的没错,我是个笨蛋。”许果枕在他的肩上,喃喃地道。   他摇摇头,把她拥紧。   那天晚上,沙漠中种树的老师病逝的故事,在网络上掀起了一个高出寻常的热度,戏剧性地出现了反转。   一条新的评论被无数个点赞送上热门,附带图片一张。   “什么人民教师,什么园丁?好笑,八年前静安师生开房门的男主角不就是他么?” 第39章 回归   许果手指一划,又看到了那张照片。   男老师带着女学生在进电梯之前,转过脸来的匆匆一瞥。   评论里炸开了。   “求科普,这是什么瓜?”   “老静安的人都知道,这个人是因为睡女学生被开除的,立什么园丁人设啊?”   “我想爆个料,路岑住院期间把所有探视的人都回绝了,只见了一个女学生,他这个学生呢你们应该都认识,是最近很红的一个作家。”   “楼上的想暗示什么?细思极恐。”   “谁啊???XA?CSP?GQ?”   “是XA。”   “我靠,能不打缩写吗?”   “答案很明显了,静安毕业的,搞写作,有一定知名度,还能有谁?最近上了好几次网综的女作家还有第二个人吗?”   许果凝视着屏幕上的字,许诺拿着作业本走了过来:“老师,我写完啦。”   “乖。”她便放下了手机,接过作业本开始检查。   上学一个月,许诺已经逐渐不用铅笔写字,改用钢笔,一笔一画,端端正正的,虽然稚嫩,但看起来很清爽。   许果一眼扫过去,随口夸奖道:“换了钢笔,你字也变好看了。”   许诺被夸得很高兴,摸了摸鼻子说:“因为语文老师总是夸南南的字漂亮,我就学着她的笔划写。”   “哎?”许果原本看得认真,听了这话,思绪突兀地断了一拍。   许诺也不明所以地“哎?”了一声。   “没什么。”许果转过神来,在她的作业本上签下了名字。   夜深人静,许诺洗漱过后便睡了。   许果没有睡着,悄无声息地翻下了床,走出卧室。   她翻箱倒柜,找出封存的行李箱,那是从鹭城带来的,没有装多少东西,她很轻松就找到了那本笔记本。   翻开扉页,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映入眼帘:“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想遗忘,又忍不住回想……”   那几行字,给许果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她还记得第一次翻开它时的动容,往后每次想起来,心中都会勾起不可磨灭的痛楚。   这本笔记是辛爱给她的。   “你的房间我清理过了,这些东西你留着吧。”辛先生去世后不久,辛爱乘着车来沈宅,给她送过一次东西,满满一大箱她没从辛家带走的旧物。   还有一些其他的,辛爱说:“沈星柏以前送给我的礼物我也放在里面了,我留着没意思,你顺便帮我还给他。”   那其中,就有这本笔记。   “老师。”许诺期期艾艾的声音在隔壁响起来,“老师——”   许果搁下笔记,起身回了卧室,打开灯:“怎么了?”   屋子里亮堂起来,小女孩坐在床上,无辜地揉了揉眼睛:“我做了噩梦,醒来发现你不在……”   “我在的,不怕不怕。”许果走过去坐下,拍了拍她的背,“告诉老师,你梦到了什么?”   哄睡了许诺,许果自己却还是翻来覆去没能睡得着,失眠到天快亮时才眯了一小会儿。   她难得起晚了一次,匆匆忙忙地赶到办公室,去翻签到簿,班主任是需要每天早晨准时签到的,她翻到自己那一页,却发现签名栏已经填满了。   “许老师,我看你一直没来,就帮你签了到。”站在旁边倒水的女老师,跟她说了一声。   许果意外地扭过头去:“……嗯,谢谢。”   这天上午许果有两节生物课,课间操过后,她踩着上课铃声去了教室。   一走进门,她就感觉气氛不同往常。教室里很安静,她的学生们整整齐齐在座位上坐着,盯着她看。   “我脸上有东西吗?”许果问他们,等了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上课。”   几秒过后,班长才喊了“起立”,在一片齐齐的“老师好”中,她转过身,发现黑板上还留着上一节课的板书。   “坐下。”许果压了压手,拿起了黑板擦,一个学生急急地从座位里跑了上来,伸手。   “我来吧,对不起许老师,我忘了是我值日了,我来。”   她抱着歉,踮起脚,仔细而又迅速地把黑板擦干净,又快步跑回去坐好。整个过程中,下面的学生都安安分分地坐着,一改往常的嬉皮笑脸。   这些学生,怎么了?   许果站在讲台上,没有思考多久,照常讲起她的课。   应该不是错觉,这帮孩子们,听课的认真程度比平时高了不少,互动也变得比往常积极了起来。   路岑事件又有了进一步的发酵。   “当年被怀疑的涉事女生始终不承认自己是本人,据说还有人出面为她作证,很有可能她真的不是。所以到底是不是呢?我在这里整理了一些细节,大家一起判断一下。”   “一个人的发型可以变,脸也可以整,颅骨和耳朵的形状是没法改的。这是照片上的女生的耳朵,这是辛爱同一角度的近照,她的耳朵还是蛮有辨识度的,你们觉得呢?”   “楼干大,这个思路很清奇啊。”   “看了这个帖子我更加阴谋论了,你们知道那个女生差点儿被开除吗?出面解决的人就是辛爱的爸爸,不会真的是给人背锅吧?”   网民对八卦的挖掘深度永远超乎人的想象,这一次没有人出面封锁消息,他们兴致勃勃、肆无忌惮地讨论着,指向性极其准确,或者可以说,是过分准确了。   许果坐在出租车上看到一半,来了电话,是沈星柏的:“到了没有?我下来接你。”   与此同时,车在路边稳稳停下,司机问她:“是在这里下吗?”   她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奢华的办公大楼和上面显眼的标识,她对着电话道:“我到了。”   沈星柏在她大二那年就办起了公司,从在写字楼里租下一层职场办公,到拿到巨额融资,圈一块地匹直接建起高楼,她都不曾到这里来过。   许果下午没什么事,也就是随意问可不可以过来看看他,他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她走进一楼大厅,等着人下楼来接,却在前台见着了熟人。   “抱歉辛小姐,您没有预约,是肯定不能上去的。”   女孩背对着她,瘦削的背影依旧挺得笔直,脖子高高地昂着:“我确实没有预约,但是务必请帮我传达给沈先生,我有重要的事要见他。”   “我理解您的心情,只是我真的没有这个权限。”前台的接待一脸为难地摇头。   “那么请试着联系他的助理呢?”   “辛爱。”许果走了过去,那人慢慢回过头来。   即使负面·新闻缠身,辛爱的脸上依旧一丝不乱,从容不迫,化着精致的妆容。她一看见许果,把脸扬得更高了点儿,眯起了眼睛。   沈星柏也是在这个时候下了楼,从电梯间唤了声:“果果。”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完全无视了辛爱,牵起许果的手:“我带你去楼上。”   “沈星柏。”辛爱在叫他,但他置若罔闻,许果刚回了头,就被他拉住。   “你穿得太少,会着凉的。”沈星柏柔声跟她说,“我们先上去。”   “我有话对你说。”辛爱跟来几步,却被保安拦住,“可不可以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放过我?”   放过她。   许果愣了一下,品着她的话。   网络上的那些讨论直指辛爱,无关人等一概没划在讨论范围内,这确实明显有人在推波助澜。   沈星柏已经挥了挥手,示意保安请她出去,是许果拉住了他。   许果再次回头看了辛爱一眼,转向他道:“我想跟她谈谈。”   秘书冲了冰咖啡,送进会客室里,出去带上了门,只留下两个女孩子。   许果一喝就是大半杯,消解着心中的躁郁,迟迟地不说话,辛爱先发了问:“你想对我说什么?”   “是看我落到了这个地步,笑话我吗?”辛爱哂道。   她还是沉默。   “现在的我已经一无所有。”辛爱苦笑着,“我失去了父亲,喜欢的人,我只有我自己,现在连我自己也要失去了。许果,你又一次赢了。”   “赢?”许果快不明白这个字的意思。   “你抢走了沈星柏,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她似乎是在示弱,眼底沁出了泪花,“我只想安安稳稳过好自己的人生。”   许果不置可否:“我最近看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路老师,思念是每个人都变成了你。”许果挪开了视线,飘忽到会客厅空旷的天花板上,当她淡淡地复述出这句话时,辛爱脸色一变。   “你明明早就在跟路老师纠缠不清了,”她不解地道,“但还总是摆出一副被沈星柏伤得很深的样子,为什么呢?”   辛爱紧紧地抿住唇。   许果手摸到身旁的包,从里面翻出一样东西来,在她眼前一晃,翻开封皮。   “这是你写的吧,辛爱?”   辛爱盯着它不语。   “你字迹模仿得不错,我本来真的信了,不过我发现,这些歌词和你写的那些信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你习惯在每一行的末尾打省略号。”许果长长地呼出空气。   “小爱,为了和你成为好朋友,我曾经很努力很努力过,我尽力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不喜欢我。”她很认真地询问她,“到底是为什么?” 第40章 回归   两个人于无声中对视。   辛爱的表情渐渐又变回了许果最熟悉的样子,高傲而自持,透着从骨子里生出来的冷漠。   “确实,我不喜欢你。”她总算褪去伪装,承认了。   承认后,还要笑着反问一句:“怎么可能会喜欢?”   许果坦然地注视着她,也许是因为心中早有答案,这回答并不让人那么难过,只是激起了心中的一阵淡淡酸楚。   “你想和我做朋友,谁不想和我做朋友?”辛爱摇着头道,“太多太多了,是女孩都想拥有我的人生。”   从记事起,她身边就不缺人追逐,乃至追捧。   她向许果细数着:“我有优越的出身,还有幸福的家庭,爸爸是我最崇拜的男人,他优秀又正直,深爱他的妻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我父母这么相爱的夫妻。我在十五岁之前,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缺憾’,可是你们母女俩出现以后,都发生了什么?”   “我妈妈不过病逝三个月,爸爸就把你们带到我面前,他说你的妈妈是他的初恋,是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太好笑了,真是荒唐,那他和我妈妈一起相敬如宾十多年算什么?什么是最爱、真爱?我都快疯了。”辛爱目眦欲裂,一阵深呼吸后稍稍平复了一些,咬牙继续道,“我安慰自己,也许他只是耐不住寂寞,这不妨碍他还是个优秀的男人,他依然是值得我敬爱的父亲。但后来呢?后来……”   她顿了顿,盯住许果,不再往下说。   “莉莉,这样是不行的,我会把小姑娘转去小爱的学校读书。”——第一次见到辛先生,他说了什么话,言犹在耳。   坐在前排的许果默默听着,怀着一种很特别的心情,说不出愉快,说不出欢喜。   “这个人怎么样?你不讨厌吧。”过后回到家,白莉问她。   她低下头摇了摇,不觉翘起了嘴角。   回过神来后,她懵懂地道:“妈妈你又要结婚呀。”   白莉没有正面回答,坐在梳妆台前,拿起眉笔,描着她根根分明的眉毛:“妈妈和这个男人认识很多年了,他很长情,是个好人,会对你好的。”   十六岁的许果,就这样,随白莉搬进了辛家的别墅,也转校去了静安。   还记得第一天放学回家,辛先生就把她叫去了书房:“今天去了新学校,感觉怎么样?”   许果背着书包站在他的办公桌前,不明白他问话的用意,但他对自己态度很和气,对话氛围很融洽,她心情就很放松:“我觉得挺好。”   辛先生微笑了一会儿,才说:“那为什么还要翻墙?”   “……你怎么知道?”的确做了坏事的许果呆立当场。   辛先生却没有苛责她,静了静,心平气和地对她说:“静安不是你从前的学校,如果你更喜欢以前的生活,那我费一番周折让你转到静安,就没有意义了,明白吗?”   她听得整个人都呆呆的。   辛先生凝视她的脸,然后,语重心长地与她约法三章:“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可以吗?”   “嗯……知道了,对不起。”许果惭愧地道,她也是真心实意为自己感到羞耻,辛先生好不容易让她有好学校读,第一天上学,她就干了坏事。   “没关系,知道错了,改正就可以,”辛先生看出了她的难为情,语气也变得温和,“你是我的女儿,我不会怪你。”   白莉那么多任丈夫中,他是唯一会对许果说这种话的人。   白莉有过许多丈夫,他们对许果或止于友善,或不甚热情,但始终还是没有血缘关系,大多出于敷衍,撇不去疏离。   许果感到十分的奇怪:“我不是你的女儿。”   “你怎么不是?”辛先生笑了,“你的妈妈是我的爱人,她的孩子,我视为己出。”   他说完这些话,门外传来一声:“爸爸。”辛爱敲了敲门,“你和果果在里面吗?我可以进来吗?”   天气确实很冷,这会客厅过于空旷,镜面的地板夹带着森森的冷气,许果不由地缩起了肩膀:“那不是我的错。”   “你的存在就是错误。”辛爱轻哧一声,“如果可以选择,许果,我希望你永远都没有在我的人生里出现过。”   她仰起脸,抹掉一颗滑落的眼泪,头也不回地起身走出门外。许果怔怔地跟着站起来,在她身后质问:“我是错误,那沈星柏呢?你不喜欢他,还装作情伤那么多年,就为了利用他来伤害我。因为你,我一次一次把他推开,但凡我哪怕有一点点知道你的心思,我都会紧紧地抓住他,不会舍得伤他那么多次心。”   辛爱不闻不顾,继续朝前走。   那脚步声在安静的走廊里响了一阵,戛然而止。   “你以后,不要再来,也不要留在纪城。”是沈星柏拦住了她,他的声音没有温度,寒凉彻骨,“不然这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   辛爱脸色白了白,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从他的身边走过去,乘着电梯离开。   沈星柏走进来的时候,许果正独自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   “果果。”他轻抚她的肩膀,注意到茶几上的东西,捡起来看了看,目光霎时又由晴转阴。   回忆又转到那个夏天。   空旷的露台,暴雨欲来的疾风。   “我喜欢你啊,第一眼见你,我就喜欢你,除了你我不在意任何人。”不知所措的少年,一遍一遍地重复自己的心意。   女孩捂住了耳朵,泣不成声地赶他走:“求求你,不要这样,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不能骗我,不能可怜我……”   沙沙的声响在耳边掠过,沈星柏三两下撕碎了那只笔记本,丢进了垃圾桶。   许果抬起了头,瞥见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狠戾,轻轻抓住了他袖子的一角。   她说:“这里有点儿冷。”   沈星柏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的肩上,搂起了她。   额头被他温热的嘴唇贴住,停留了几秒。   “那我带你回家。”他的唇贴着她的皮肤,动了动,摩挲得她微微发痒。   许果脚尖努力地一踮,迎了上去。   刚披上的外套滑落下去,在沙发上停留了几秒,又掉到了地上。   说不清是为了寻求温暖,还是想要补偿,或是安慰。   许果勾下他的脖子,吻住他的一刻,心中的一切尘嚣趋于平静。   “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回去的车上,她窝在他的怀里,捧着他的一只手,贴在心口。   这只手修长有力,总是牢牢牵着她,无论她推走多少次,它都会坚定地再度伸过来,把她抓紧。   沈星柏亲了亲她的额角:“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后不要再想。”   网上相关话题的热度依然没有减退,只是主角不再围绕路岑,众人把注意力转向了辛爱。   人们开始看她过去的专栏,抠她书中的文字,截下她在综艺节目中的种种言论。她过去在公众眼中的一举一动都被悉数挖掘,一一拿出来放大解读。   “辛爱真是个宝藏女孩,不说话直接上图,你们品品。”   “已脱粉,我还真情实感嗑过她和沈公子的CP,现在想想男方也是日了狗了,人家是有女朋友的吧,莫名其妙被捆绑这么多年,时不时被爱粉拉出来鞭打一阵。”   “讲真,纪城人都知道,这种家境长相的女生静安里一抓一大把,也就她从小到大一直受关注,没有营销是不可能的。”   “最有意思的就是她爸爸死的时候,她跟她后妈半真半假打了场争夺遗产的官司,闹得满城风雨,后妈把官司打赢了以后又把遗产继承权还给她了,这种骚操作我实在是看不懂。”   平平无奇的清晨,许果拿着宁青禾给她的信封,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正值晨课,校园里到处都是学生们的朗读声。   “许老师,怎么想起来我这里?”男人弯腰在咖啡机前调好了咖啡,转身端到她面前,看到她手里的东西,他露出饶有趣味的目光。   “这些东西放在我手里没什么用,我想了想,还是拿来还给你。”许果把路老师的信件放回了他的办公桌上。   宁青禾略带失望地道:“我还以为,你会让它发挥出最大的用途呢。”   卖给某个八卦小报也好,匿名寄出也好。她却只是略微扫了一眼内容,就还回来了。   “你好像很期待我能够对辛爱做点儿什么。”许果说。   “许老师说笑了,我又不认识那位学妹。”宁青禾笑了笑,“只不过希望能为你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小事。”   许果眨着眼睛,试图看穿他笑容后掩盖的情绪:“是吗?”   “宁先生,其实那条短信,是你发给我的吧?”许果道。   她收到那张照片的时候,一度以为是来自某个看不惯她的同事的警告。然而这警告只是警告,就不再有下文,仿佛仅仅是为了引导她加快脚步去挖掘当年的隐情。而宁青禾的各种帮助,出现得都过于及时了。   宁青禾依然笑得灿烂,令人如沐春风:“我实在是听不懂你的意思。” 第41章 回归   但在许果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就变了风向,在她身后道:“你明明受到过那么多不公正的对待,现在终于有机会反击,但是你仅仅止步于此,我不懂你心里面是怎么想的。”   她停住了脚步,听见他在问:“你难道不觉得,那些人付出的代价还远远不够?”   许果没有回头。   定了定神,她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只是澄清了一个流言,你就满足了吗?”宁青禾走上前来,站到她的面前。   不笑时的宁青禾,在她眼中显得非常陌生。   虽然于她而言,他本来就是个不太熟的人。   “辛爱不过是名声差了,她以后还是可以过得很好,她有她爸爸的遗产,那么多的钱,她后半生都会衣食无忧。”宁青禾轻声叹气,“许果,你有没有想过?这笔钱本来是你的。”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他做的种种都是别有用心,听到这样的话,许果还是吃了一惊。   “不,那不是我的。”她立刻就否认了。   “当然是你的,”宁青禾偏执得甚至有点咄咄逼人,他向她走近一步,“辛远修临死前做了公证,全部留给你母亲,那就是你的,合理合法,令堂到底因为什么原因才放弃那么多钱?”   许果下意识地后退。   他摇了摇头:“还有你的那个男朋友,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除了把你送到鹭城去避风头,还做了什么?”   许果再后退,碰到了她刚才坐过的椅子,它被她一撞,磕上了桌沿,闷响过后,原地打了会儿转。   “你并不了解发生过什么,没有资格评价别人。”许果维持着镇定,迎上他的逼视。   宁青禾置若罔闻,眼中充满着执迷:“沈星柏根本保护不了你,其实你值得更好……”   “宁青禾,”许果还是慌了神,打断他的话,“请注意言辞,你这样也太失礼了。”   他盯着她良久,忽然笑了。   “等着吧,许果。”他认认真真地对她说,完全不像是玩笑,“我会让辛爱把这些钱都吐出来,一分不少地还给你。”   许果瞪了瞪眼,压下心中的震动,低下头从他身边绕过,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静学姐,”晚些的时候,许果在天台见着了华静,“你跟宁先生熟悉吗?”   “他?”华静一边把手中的饼干盒递过来,一边疑惑地打量着她,“怎么啦?”   许果摇摇手,也摇摇头:“没事,就是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她想了想,“算了,你就当我没问过。”   “别别,”华静拦住她,笑得暧昧,“你对他有兴趣啊?”   许果不语,她靠在栏杆上吃了半块饼干,还是说了起来:“我和他是同届,不过也不算熟吧。他单亲家庭啊,家境还不错,只是没想到这么有钱,在国外生活那么多年回来以后,就突然入股静安,进校董会了,占股还不少。这校董会嘛,也不是光有钱就能进的。”   “诶,真的看不出来哎,高中的时候也没有听过他家巨有钱的传闻。”华静说起来,自己也感到好奇,“他妈妈好像也就是个企业高管,爸爸嘛……没什么存在感,我不是很清楚。”   单亲,出国多年,似乎突然之间拥有了来路不明的财富。这些信息汇聚到许果的脑海里,却无法串联出一星半点的线索,她毫无头绪。   “你怎么表情这么严肃啊?”华静朝她一瞥,哈哈笑了,“放轻松点儿,有钱是好事儿啊。”   华静思忖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且还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单身啦,校董里面就属他在学校里的时间最多,一看就是不着家的。”   “嗯。”许果点了点头,“谢谢静学姐。”   华静笑吟吟地道:“不客气,我先预祝你顺利咯。”   “许老师。”有人沿着楼梯走上来,发现了她们,“找了你半天,原来在这里啊。”   许果回头一看,是她的同事,同年级的一个班主任:“怎么了?”   对方说:“噢,也没什么,就是我们几个高一的老师想一起商量商量带学生课外拓展的事,你要不要一起?”   许果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华静的脸上露出了很新鲜的表情,玩味地对着老师看着。   刚开学的时候,这帮老师还暗暗跟许果较着劲,现在真的是此一时,彼一时。   她推了一把许果:“快去吧。”   “嗯……好。”许果恍恍惚惚地就走了过去,“那走吧,杨老师。”   那老师也很高兴地“哎”了一声:“大家都在等你呢。”   “你在想什么?”沈星柏从身后抱过来,贴住了许果的脸。   许果从思绪里抽回,发现自己已经机械地搅拌了面前的罗宋汤很久了,它的汤汁变得粘稠,还在冒着泡泡,再开着这么大的火搅下去,只怕是会糊锅。   她赶紧拧小了火,盖上锅盖。一只干净的碟子放在了手边,抱着她的男人说:“你要的蒜我剥好了。”   这几天,沈星柏都会来公寓陪她们吃晚饭。   “嗯,谢谢。”许果刚要去准备下一盘菜的食材,手被他握住捏了捏。   “是不是累了?”沈星柏牵着她去了沙发上,“坐会儿吧,我来。”   许果没坚持,被他扶着坐下,仰起脸,一双眼睛眨巴着对他望,他亲了亲她,就转身回了厨房。   她也翻了个身,趴在沙发背上,隔着道玻璃门看他。   磨砂的小方格玻璃透不过太多光线,只能映出一点点模糊不清的影子。   他黑色的头发,白皙的肤色,还有素色的衬衣。   看着他专注的样子,许果感觉很安心。   沈星柏动作很利索,没多久,就处理完了要用到的食材,只等着许诺上完补习班回来,下锅炒一炒,就可以开饭。   他回到许果身边,看到她身上还系着围裙,手伸到她身后,替她解下。   她却误会成了拥抱,抬起了双臂,挂在他的脖子上,软绵绵地投到他的怀里面。他愣了愣后,抵着她的额头笑了一下:“你要干什么?”   许果也是一呆,等到回过神来,她已经被他整个托起,深深吻住。   气氛点燃就难以熄灭,被吻得七荤八素的许果,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高三的那个暑假,初尝人事的少年少女,只要独处在一处,总有拥不完的抱,接不完的吻,无论怎么亲密都嫌不够,总想要着更近更近。   不能再近了。   她红着脸在他的嘴唇上咬了一口,制止了他之后的动作:“诺诺快回来了吧……”   “嗯。”沈星柏低沉的喉音灌入她的耳朵,他抽回了手指,摸上她的脑袋,他刚才把她的头发弄乱了。   “我最近在看房子。”许果低着头,由他顺着头发,想着还是先告诉他一声,“诺诺该有自己的房间了,总跟我住在一起,不是办法。”   这样一来,他也不用总是在晚饭后还要开车回家,或是窝在客厅的沙发里凑合一晚。   许果说得很委婉,沈星柏听得懂她话外的意思,笑了笑,只答了一个:“好。”   其实他们完全可以直接住在沈宅,但她好像很有一种要反过来养他的决心,这种念头在心里转了转,他也就随她去了。   这天许诺下课的时间比平常晚,许果正奇怪着,接到了补习班打来的电话:“许诺的家长,劳烦您来一趟,孩子在班上跟人打起来了。”   “什么?”许果前一刻还跟沈星柏轻声细语说着话,这会儿“唰”的一下站起来,放大了音量,“怎么回事,您没弄错吧?”   “当然没有,对方家长我也通知了,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您还是尽快过来一趟。”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是沉重。   许果火急火燎赶到补习机构,所有人都在教室里等着。   许诺沉默地坐在她的座位上,隔了几排坐着的另一个孩子,应该就是她打架的对象。许果一看就傻了眼,那还是个小男孩。   “您来了,”那老师站了起来,“您家的孩子动手打人,把同学推在地上,还好我们发现得及时,没出什么事儿。”   对方的妈妈愠怒地撩起自家孩子的裤腿:“怎么叫没出事?膝盖都磕成这样了。”   小孩的皮肤细嫩,一点点擦伤,看着触目惊心。许果倒吸一口凉气,走到许诺的身边就摸着她的胳膊检查:“诺诺,你有没有伤着哪里?”   “她好着呢。”男生的家长没好气地道。   “我没事。”许诺闷闷地推掉她的手,好在,小姑娘身上干干净净的,一点儿灰尘也没有,看起来应该是没吃什么亏。   许果这才问:“怎么打架了呀?”   “是他先惹我的。”许诺愤愤地瞪了那孩子一眼,小男孩吓得立刻缩了缩脖子。   她站起来,用手指着他:“整天嘲笑我是土包子就算了,还弄坏老师给我买的文具盒,他就是欠教训。”   许果听着小姑娘的话,一阵错愕。   “许诺同学,有这种情况你刚才怎么不说?”培训班的老师皱紧了眉头,纠正她,“而且,用暴力解决问题是不对的,你应该及时向老师反映呀。”   “噗嗤!”老师还在说话,许果却突然没忍住,从鼻腔里漏出一声笑。   小男孩的妈妈气坏了。   “这位家长,这么严重的事情,你觉得很好笑吗?” 第42章 回归   “不好意思。”许果说得没什么诚意,反而笑得更加不假掩饰起来,她把手搭在许诺的小肩膀上,“无意冒犯,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开心的事情。”   对方也更生气了:“你说这话谁信啊?”   眼看这场面不太妙,一直等在教室门外的律师正要跨进去说话,立刻被沈星柏拉住。   “沈先生?”姚律师回过头,困惑地面对拦住自己的男人,明明也是他十分紧急地把自己叫过来的。   现在他却显得不慌不忙了,仍旧专注地观察着里面的情况,低声说了句:“再等等。”   “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医药费我会负责。”许果好容易止住了笑,看向那个家长,已是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这是医药费的问题吗,谁缺那几个钱?”男孩的妈妈气急败坏,“你们必须道歉!”   “要道歉?”许果顿了顿,正色道,“那请你们先向许诺道歉。”   那家长立刻就拍了桌子:“这是什么道理,你家孩子动手打人,让我们说对不起?”   “妈妈……”小男孩吓得快哭了,拉了拉母亲的衣角。   许果丝毫不示弱:“我相信许诺,没有特殊原因,她不会做这种事。刚才她说什么,你我都听到了,你问问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他欺负人在先?这也算是给他一个教训。”   “你!”女人气得直跳脚,旁边的老师赶紧拉住她,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这样吧,都有错,都道歉,江知煦你是男孩子,你先认个错。”   不等妈妈表态,那小男孩忙不迭地就顺着台阶下:“对不起,许诺,是我错了,我把我的文具盒赔给你。”   “谁要你的文具盒?”许诺依然不给好脸色。   对方家长又是一着急就嚷嚷:“你这个孩子是什么态度?人家都已经服软了!”   “江妈妈!”老师皱着眉头制止了她,“孩子有孩子之间的沟通方式,做大人的别让矛盾更激化。”   老师弯下腰换了副和蔼的语气:“许诺,他已经知道错了,老师上课是不是才教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宽容别人也就是体谅自己,你大度一点儿,原谅他吧?”   许果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好吧。”许诺总算松了鼓得高高的嘴巴,朝着那个男孩道,“这事也有我不对的地方,对不起,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到我座位上搞破坏了,不然我还是会打你。”   许果尽量绷着脸,那老师则露出头疼的表情,抢在男孩家长抓狂之前,温和地哄了一句:“哎,许诺呀,最后一句就没有必要了。”   老师也着急下班,眼看着双方都让了步,和着稀泥道:“好了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各位都没吃晚饭吧?行啦,大家各自回家吧。”   那家长便不怎么爽快地带走了孩子,边走边骂骂咧咧:“不争气,被一个小姑娘打趴在地上,人家个子都没你高呢。”   “跟老师说再见。”许果提起了许诺的书包,牵着她出门,“我们也回家了。”   出了教室,一个高挑的男人背朝着她们,站在走廊尽头看着风景,许诺脚步滞住,片刻就变得十分不好意思:“沈哥哥……”   沈星柏回过了头,笑了笑,向她们走过来:“结束了吗?”   那笑容让小女孩更加惭愧,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刚才明明还一副斗志激昂的样子,许果还以为她态度坚定得很,见她这模样,也不禁很想笑。   “饿了没有?今天煮了你喜欢的罗宋汤呢。”许果不好取笑她,温柔地推着小姑娘往前走,把书包递到沈星柏手里。   男人走在她们身边,握住许果的手。   许果是等吃过晚饭才郑重地跟孩子谈话的。   “今天的事我们聊一聊。”卧室里,许果关上了门,走到她身边。   她坐在孩子的身边,思考着措辞。   “打人是很不好的行为,以后不可以随便动手,知道吗?”   许诺两只小手抱着书包,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许果看着她委屈的小脸,伸手捏了捏:“不过今天的事,老师不觉得你错了,被欺负了,就应该反击,让别人知道你不是好惹的。”   许诺意外地抬起了头。   “老师对你的最低要求是不要主动去做坏事,但如果谁让真的你觉得忍无可忍,那你尽管就用自己觉得合适的方式去解决,不用有任何顾虑,出了什么事我都会护着你。”许果刚说完,一个软软的小身体就贴了上来,抱住了她的腰。   许果惊讶过后,也抱住了她小小的身体。   她听到许诺发自内心地说:“好喜欢老师啊。”   “我这样教她,也不知道对不对。”送沈星柏到了公寓门外,许果又产生了些怀疑。   教育小孩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许诺正处于价值观成型之际足重要的阶段,大人的一言一行,可能都会对她的将来产生很大的影响。   沈星柏已开了车门,听了她的话,又把前门关上,重新拉开后面的。   “再陪陪我。”他扶她坐了上去。   两个人在车中互相倚着,许果靠在他的怀里,说:“来纪城之前,我就一直担心,诺诺会受学校里的孩子欺负。”   她内心挣扎了一会儿,放出了恶魔,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可是出了这样的事,我反而放心了。”   “妈妈。”那次从学校回到家,许果在主卧的衣帽间里找到了白莉。   “怎么了宝贝儿?”白莉在挑她去晚宴穿的礼服,衣柜门一排排敞开,整齐地挂着一溜儿流光溢彩的名牌高定。   “我……可不可以转回原来的学校?”那时她学习始终没什么起色,又刚被班里的女孩子拍了恶意的照片,整个人的情绪都是消极的,变得害怕去学校,害怕面对那群不喜欢她的同学们。   她沉浸在伤感中难过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应,才抬起了头:“妈妈?”   “帮妈妈看看,穿哪件好?”白莉正拿着一黑一红两条裙子放在身前比对,黑的优雅,红的魅惑,她欣赏着镜中自己玲珑有致的身材,一时难以抉择。   许果静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手指抬起,指向了红色的那一件。   “谢谢我的宝贝女儿。”白莉高兴地把黑裙子挂回去,接着就挑起了鞋子,用很顺便的语气回答了她先前的话,“你在静安不是挺好的,是不是老师不许你染头发,你不开心了?”   许果从白莉的房间退出来,回到自己的卧室。   她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发了很久很久的呆。   最终,拿起手机编辑了短信:“小爱,对不起,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穿了你的鞋子……”   辛爱是隔了很久才回的:“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看着屏幕,许果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如今想起来,许果心中所剩的只有痛惜,她很想很想回到那天,去告诉那个抱着手机泪流满面的小女孩:“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你教得很好。”沈星柏揽着她的肩膀,吻印在她的额头上,试图抹平她内心的伤痛。   他很认真地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一味的善良和忍让不能保护自己,人都要学会变通。”   许果还处于在低落的情绪中缓不过来,沈星柏为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其实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这个孩子天赋异禀,那个男孩高她半个头,能被她轻松摔在地上。还记得她跟我们说,以后想做什么吗?”   “你的意思是……”许果回想起来,许诺对于飞行员有着不一般的痴迷。就连去公园,都总是要多玩几圈空中秋千,因为坐在上面有一种飞翔的感觉。   成为飞行员需要极好的身体素质和优于常人的体格,女飞行员更是万里挑一。说不定,以后她真的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许果旋即一扫愁容,释然地笑了起来。   “许诺是个好孩子,你的眼光不错,她真的很优秀。”沈星柏的话给了她慰藉。   “不要想那么多,”他又保证了一句,“谁也欺负不了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帮你护着她的。”她才总算是完完全全地安下了心。   许果把脑袋埋进了沈星柏的怀里,蹭了几下:“谢谢。”   他心中只剩下了柔软,修长的手指揉着她的后脑勺,温暖的声音轻唤着她:“果果。”   “有时间,跟我去见见母亲,她一直都很惦记你。”在男人情意绵绵的注视下,她倏地就红了脸。   “伯母想见我吗?”许果感到很慌。   回纪城的日子说短不短,由于种种原因,她确实一直没有特意去拜访过他的父母。   先前因为沈星柏到白水村捐了公路的事,她就对阮女士心存抱歉,想着总要有一天要当着面向人家赔个罪。   “不要有压力,她只是关心你而已。”沈星柏看着她紧张的样子,不免忍着笑,捉起她的手背亲了又亲。 第43章 回归   他亲吻她的动作充满了怜爱,原本不过是出于安抚,只是不知道怎么,亲了几下,兴致就变了,两个人情难自禁地在车里接起了吻。   最近他们接吻的频率出奇的高,只要独处不到一会儿,总是会不知不觉亲到一起,也说不清是谁主动的。   许果脸红扑扑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往外推,想要逃跑:“你回去吧,我下车了。”   “诺诺还在写作业,你现在回去也是打扰她。”沈星柏低下头,没给她再拒绝的机会,吮住她的唇。   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轻易就被说服,意志力一薄弱,就沉湎进他无边的温柔里面。   时间太短暂,外面星光点点的时候,许果降下了车窗,终于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这个点应该去催诺诺洗澡了。”   沈星柏靠了过来,把下巴搭在她的肩上,声音与他的眼神一样迷离:“她很乖,不需要你催。”   他的嘴唇离她的耳垂太近,她不由地缩了缩,下意识地舔了唇。舌头一碰她才感觉到痛,尝到一点儿铁锈味,他们亲了这么久,她的嘴唇好像被他啃破了。   许果拢了拢衣领,她坐起来,推开沈星柏的拥抱:“要不然,你别回去了。”   不然,恐怕今晚他都不会让她下车。   两个人回到公寓楼上,许诺刚抱着睡衣要进浴室洗澡,看到沈星柏很惊喜:“沈哥哥,你没走呀。”   许果轻咳一声,沈星柏倒是很坦然,大大方方地捏着她的手,过去跟孩子说了会儿话,就帮着检查起了作业。   再晚一点,他们在客厅里打了地铺。   房子还是太小,挪开了茶几,和矮桌,空间仍嫌逼仄。许果脑袋一歪碰到沙发腿,被沈星柏揽过去,枕住他的肩头。   “睡吧。”晚安吻落下,他的手很安分,只是静静地搂着她。   她躺在他的怀里,考虑了一会儿提前换房子的事,很快就睡意汹涌,也算是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一个无梦的夜晚。   “老师,老师。”次日午后在办公室里批作业,一群女生笑吟吟地走进了办公室,围到她身边。   “嗯?”许果刚回过头,就闻到一股清甜的香气。   一支绿油油的桂树枝映入眼帘,她的学生们甜甜地笑:“操场后面好多桂花都开了。”   “学校有桂花树啦?”许果的心情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也笑了。   拿着花枝的女生帮她把花插进了桌子上的空玻璃瓶里:“不是学校的,是围墙外种了几棵,树枝都长进围墙里来啦。”   女生眼睛好像不太舒服,边说话边不自然地揉着眼,旁边的女生看得着急,暗暗戳她,示意她不要再揉了。   但是没有用,她放下手的时候,一片假睫毛粘在她的手指上,跟着落了下来,所有人都忍不住“噗嗤”一笑。   “唔,我忘了我贴了……”女生又害羞又着急,赶紧藏起那片睫毛,背到身后去。   但许果早已看到,笑着对她招招手:“拿给我看看,没事的。”   女生闹了个大红脸,手足无措半天,被许果拉过去,才伸出了手。   她起了身,让那孩子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然后从抽屉里的化妆包中拿出一把小剪刀。   “要剪短一点,贴上去才自然。”许果细细修剪过睫毛,俯下身,小心地帮女生重新贴上,再后退一段距离,给她拿了个小镜子,“感觉有没有好点儿?”   那姑娘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照着镜子,其他的女生也都围了上来,很整齐地“喔”了一声。   “老师你不怪我化妆啊?”女生把另一片睫毛也取下来让许果剪,惴惴不安地问。   “化妆可以让人自信,虽然学校不提倡,但也没有明令禁止,不影响学习就行。”许果利落地处理完,再帮她贴,“你们在学校的时间再久些,就会发现,学姐们大部分都是有妆的。”   许果刚来静安上学的时候也不知道,这里的女生基本都带妆上课,只是暗藏着心机,追求修饰无形,都是不易察觉到的裸妆。   发现后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们优雅从容的气质并非与生俱来、轻轻松松就拥有的,而是花了心思打理的结果。   静安从学生到老师都十分注重外表,管理学生风纪的生活老师,经常在走廊上提醒女生们:“抬头,挺胸,收腹,时刻保持优雅。”   许果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感觉非常非常的奇妙。   “老师我也要,你帮我修修眉毛好不好?”另一个女生凑上来。   “我也要我也要。”笑声充盈着办公室。   许果一一满足了这些可爱的孩子,把她们送出了办公室。   “抬头,挺胸,收腹。”她站在门前,笑着说出生活老师的口头禅,女生们立刻煞有介事地调整了走路的姿势。   “时刻保持……”说到最后一句话,许果却无端端停了一下,想了想,换了个词语。   “善良。”   周末来临,沈星柏如约来接了许果,去跟他的母亲见面。   阮女士在娱乐圈红了几十年,如今已经不醉心于事业,闲下来,就住在城郊的园林里养养花,看看书。   去的车上,许果忐忑了一路,沈星柏看出她的紧张,覆住她的手背:“我妈妈人很好。”   “我知道。”她说。   她们曾见过为数不多的几面,阮女士给她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   第一次面对面有了交流,是在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宴会上,静安的毕业晚宴。   “你怎么还有心情吃这么多东西?”穿着隆重的女生们在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她,停下来,没有吝惜嘲笑。   “别忘了,如果考不上纪大,你,就自觉流放吧。”领头的女生趾高气昂地道,“离开纪城,以后只要有小爱在的地方,你都不许再出现。”   那是许果曾与所有人做过的约定。   即使自觉高考发挥得还不错,许果心里还是没什么底,只有沉默地看着她们。   “淑女们。”这时,一个和蔼可亲的声音从女生们的身后传过来,她们回头一看,都红了脸颊。   “阮棠女士。”   大明星竟然会出现在这学校的晚宴上,不消说,是看她儿子的面子。   许果也是第一次见阮棠,当即就被惊艳,她竟然比镜头上的精修图还要美,看起来是那么年轻,皮肤好得吹弹可破,尤其是那双清透的眸子,顾盼之间还依稀有少女的娇态。   女生们羞涩地跟偶像合起了影,许果被挤在外面,一个人默默地走上了楼梯,独自站在栏杆前,看着下面一拨拨热闹的人群。   阮棠是没一会儿后跟上来的。   “你叫许果,对吗?”阮女士这样问她,让她非常的受宠若惊。   因为那个时候,许果还没有跟沈星柏在一起。   她不明白,这样一个明星,怎么会单独走上来跟她说话,还叫出她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的名字。   许果点点头:“我叫许果,阮女士。”   “许果。”阮棠从路过的服务生那里拿了两杯香槟,微笑着递给了她一杯。   “你有没有试过往人群中倒香槟?”阮棠问这句的时候,许果的脑袋卡了壳。   “什么,您说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阮棠依旧笑意晏晏地望着她,然后,把手伸出了栏杆,倾倒下去。   刚才的那几个女生正站在她们脚下的位置,一秒后,爆发出惊恐的尖叫。   阮棠拉着许果往旁边的柱子后一躲。   整个过程中,许果都呆呆地看着乐不可支的阮棠,这位已经有了年纪、本该庄重的完美偶像,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好像个顽皮的孩子。   那些女生抬起头寻找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无果,边整理仪容,边换了位置。   阮女士拉着许果也悄悄地走到她们头顶上的那一边去。   “轮到你了。”阮女士用鼓励的口吻说道。   许果瞠目结舌地摇头:“我……我不行。”但她刚说完,对方就捉住了她的手腕,帮着她,往下一扬。   “啊!”女生们再次爆发出尖叫,阮棠抓过许果在柱子后险险地躲好,笑得直不起身。   “伯母你……”许果惊讶得忘了说敬语。   “早念着你,总算见着了。”再见面时,面对面坐着,阮棠眼弯弯地笑,眼角已经见了纹路。   如今她已经不再年轻,她生沈星柏时比较晚,年龄比白莉要大上一轮。   但在经历了岁月沉淀以后,她那令人着迷的风情,和出尘脱俗的气质,是一种连青春少女也无法企及的魅力。   “伯母,您看起来比以前更美了。”许果站在她面前,羞赧地道。   她听了笑得更是爽朗:“谢谢果果,你才是女大十八变,我记得读书的时候,你还不那么像你母亲。”   白莉在纪城人中名声并不好听,但阮棠提到她时,语气很自然,没有带任何的偏见。   跟这样的人相处,许果很容易就放松下来,渐渐的,她也不再紧张了。她瞟一眼坐在旁边的沈星柏,他正好看了过来,不经意地笑了笑。   “星柏,你爸爸这会儿应该钓鱼回来了,去接他一下。”阮棠没察觉两个孩子之间的暗涌,看了时间,喜滋滋地吩咐道。   沈星柏起了身:“好。”   也许是担心许果和阮女士独处会感到不自在,他没有立刻就走,回头看了一眼。   他过来摸了摸许果的头发:“我去去就回来。”   阮棠也就嗔了一句:“快去,我会吃了你媳妇儿?” 第44章 回归   沈星柏这才走了。   许果在阮女士身边坐下,和她一起目送他的背影。   阮棠摸着下巴寻思道:“平时也不怎么管这个儿子,一不留神,他居然已经长成大人了。老沈家的孩子都早熟,他爸爸也是,年纪轻轻就折腾创业……”   阮棠只是自说自话着感慨一番,许果心中却有了无形压力,她总觉得,沈星柏大学就开始投身事业,有一大部分的因素是因为被她拖累。   “对了许果,”但阮棠话锋一转,就到了下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他平时没少欺负你吧?”   “啊?”许果被问懵了,“他吗?”   阮棠一副“果然”的表情:“这还是怪我,我陪伴他的时间太少,都是他爸爸带的,他爸爸一身的臭脾气,不过你别惯着,以后要是他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替你教训他。”   “他没有欺负我,伯母,您误会了。”许果急忙摇头。   “不用替他说话,伯母心里明白。”阮棠深明大义地拍了拍她,“让你受委屈了。”   许果面红耳赤地替沈星柏辩解:“没有,我真的……”   “许果。”阮棠轻轻叫了她一声,她才收拾了慌乱的情绪,静了下来。   阮棠和颜悦色地端详着她的脸庞,亲昵地把手臂搭在她的肩上:“今年除夕,跟星柏一起回来过,可以吗?”   “当然可以,好啊。”许果愣愣地说,心中翻涌起星星点点的动容。   过去几年她都是在鹭城过,每个新年,沈星柏会一个人从纪城飞过来陪她,直到春假放完才回去。   至于他的父母如何,他从来都是避重就轻,很少提起。   许果一直是过意不去的。   “伯母,我总觉得很对不起您。”她发自内心地抱起歉来。   “为什么呀?”阮棠笑了,勾着她的脖子道,“你这个小姑娘这么可爱,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为什么星柏会喜欢你,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   “好啦。”不等她说话,阮棠拍着她起了身,“他们应该快回来了,我先去一下洗手间。”   阮棠背过去的身影完完全全就还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她往前走了几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许果张张嘴,手伸过去:“伯母等等……”   她上衣的口袋装着什么东西,口袋很浅,那个东西的大半截都露在外面,险险要掉下来的样子。   “怎么了?”阮棠回头,顺着许果的目光往下看,这才发现,“噢。”   阮棠一把把它拿了出来,许果看清了它的样子,是一块玉做的平安扣。   “好险好险,摔碎了就完了。”她手掌托着它,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又捧起来拿给许果看,“好看吗?”   “好看。”许果只觉得它绿幽幽的,通体晶莹剔透,一看就是十分名贵,“我不太懂玉……”   “很贵很贵的。”阮棠笑着告诉她,似乎还在强调,“这是龙石种,最稀有的翡翠。”   “噢……”许果也算是开了眼界,她不知道什么种头,什么水色,一晃神,那块宝玉就放在了她手里。   “我口袋浅,等等不留神掉出来就不好了,你帮我拿一会儿。”阮棠也不管她一下子有多紧张,自顾自地把东西往她手里塞,“你有口袋吗?”   目光往她的身上一扫,阮棠就看到了:“噢,有的,放口袋里,小心点。”阮棠拉开她外套上的扣子,抓起玉就丢了进去,再把扣子扣好。   许果倒抽一口凉气,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自己在这儿坐会儿。”阮棠朝她眨眨眼,不由分说就去了洗手间。   阮棠去了很久,还是沈星柏过来找许果的,他心情很不错,一过来就把她拉过去抱了一下:“等急了?我带你去吃午饭。”   席间,许果又见到了沈父,头顶上添了零星的白发,倒是目光还一如从前的有神。沈星柏虽然长得像母亲,举手投足那副莫名威严的气场,却全透着父亲的影子。   沈父关心着问了许果几句工作上的事情,也是担心她拘束,更多的还是跟沈星柏聊了些公司的情况。隔着座位,阮棠倒是时不时跟她聊几句,只是她始终找不出合适的时机把那块烫手的玉佩还回去。   “我还约了老易打牌,星柏,你带着许果在这里多玩会儿。”吃完饭还没多久,阮棠就着急告辞。   沈父板起了脸:“孩子们都在这里,你还去打什么牌?”   阮棠脸上露出怪是害怕的表情,对着许果吐了个舌头:“看看,你沈伯父好凶啊。”   “妈妈想玩就让她去吧。”沈星柏帮着说了句话,沈父这才缓和了态度,放任她去了。   阮女士就跟拿到了令箭似的,一阵风般没了影。   许果叫她都没叫住,很不知所措地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往沈父面前递:“伯父,这个给您,伯母让我帮忙保管,我还没来得及还她。”   沈父看着那块平安扣,脸上是一片很罕见的惊讶。   沈星柏的目光也定住。   “她跟你说的是’保管‘?”沈父思忖了半晌,轻咳一声,“不用还,就送给你了。”   许果傻了眼:“啊?这怎么行?”她还记得阮女士跟她说过这块翡翠有多名贵,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说送就送?   倒是沈星柏反应过来,握住她的手,帮她把东西塞回衣兜:“既然爸爸这么说了,那就收下。”   他们向沈父告了辞,开车回家。   路过一间银器店,沈星柏停下了车,径自走进去停留了几分钟,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根编织好的红绳。   “玉拿来给我。”他要过去,从平安扣中央的小孔把红绳串好,打了个结,帮她挂在脖子上。   许果懵懵懂懂把它拿在手里看,真的是块好东西,浑然一色,触手生温:“我就这样戴着它好像不太好……”   “怎么不好?”沈星柏哑声笑了起来,听得出来他很高兴,许果都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高兴。   他捏起她的下巴,心念一动,落下了吻。潮水般的柔情肆掠着她的唇腔,她完全招架不住,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直到快要窒息的时候才被松开。   沈星柏刮着许果的鼻梁,向她解释过后,她才弄明白,这块平安扣是沈家传了几代的宝贝,向来都是由家中的女主人保管。   难怪阮棠不直接说清楚,还费尽心思布了个局,拐了那么大个弯把东西交到她手里,还生怕她反应过来,那么匆忙就找借口跑了。   他抵着她的脑袋道:“我奶奶当年也是连哄带骗把它送给了妈妈。”   许果目瞪口呆,原来她不是第一个受害者。   “不过,你戴上了,就不能反悔了。”沈星柏低头亲了亲她的唇瓣。   许果脸上烧得厉害,她把他推了推,将玉佩塞进了衣服里:“知道了,你先开车吧,这边不能久停。”   他便坐回去系好了安全带,正要发动引擎,一辆私家车驶到旁边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人。   许果险些失声叫出来,白莉却没有发现她,带着不经意的风情,撩了一下海藻般的长卷发,独身一人,款款走进了路边的珠宝店。   “去打个招呼吧。”沈星柏说。   许果迟疑地转过头看他,他对着她点了点头,刚系上的安全带又被他解开了。他先她一步下了车。   “等等,其实也不用的。”许果追出车外,拉住他的手。   她知道他一向很不喜欢白莉。   他低头看了看,手指在她手心里摩挲着:“怎么说也是你的母亲,说几句话就好。”   白莉见到他们,有点儿意外。   许久不联系,再加上许果的隐瞒,她一直以为他们还处于分手状态。   “你们和好了?那就好,以后好好的。”白莉坐在VIP区,手上试着店员递过来的一串又一串的镯子,很困惑地瞧着他们俩。   沈星柏心平气和地向她问好:“您最近过得还好吗?”   “我最近过得还不错,交了些朋友,”白莉顿了顿,笑着补充,“女——朋友。”   见到母亲,许果几乎说不出什么,反倒是沈星柏在替她寒暄。许果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白莉变得这样疏远。   他们道了别,回到车上,许果面色凝重地垂着脑袋,搓了好几下脸颊。沈星柏看在眼里,问她:“见到妈妈不开心吗?”   她病中也曾期期艾艾地呼唤过妈妈,那副被思念困扰的脆弱模样,还一直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   那让他一度怀疑,也许自己不让她们见面,是个错误的决定。   “我也不知道,我原本很想她的。”许果茫然地抓了抓头,“但是现在,我一见到她就会想起来……这些年你在外打拼太辛苦了。”   许果别过头:“我总是害怕,如果妈妈知道我们还在一起,她会再向你伸手要钱。”   沈星柏叹了一口气。   他捞着她的脑袋揽过去,按到肩上,一下一下抚弄着她柔软的头发。   “傻瓜。”他说她。   “为了你,辛苦不算什么,这些年也就这么过来了。” 第45章 回归   “我才不是傻瓜。”许果忿忿地在他身上捶打,“你以后不许再瞒着我做这种事。”   沈星柏没有躲,挨了她好几下打,她也不舍得用力,捶他的力道跟挠痒痒似的。   他握住她的拳头,把她的手指一一展开,贴上了自己的脸颊,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好。”   “下次也把诺诺带过来玩吧。”两个人依偎了一会儿,他说。   许果没有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把许诺带到他父母的面前,毕竟要接纳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对长辈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直到沈星柏又说:“妈妈很喜欢和小孩子玩。”   许果压下心头的震动,靠在他肩上,平静地应了一个字:“嗯。”   她这时越发疑惑,为什么从前的自己会总是怀疑他对她的感情。   其实在很早之前,沈星柏对她就是这么温柔的。   “我妈妈不在家,爸爸工作很忙,他不会在意你。你安心住下就好了,其他的交给我。”被带进他家的第一天,他牵着她的手,走在院子里。   一只高大健壮的边牧冲过来,撒着欢儿地围在他们身边摇尾巴,沈星柏用他漂亮而干净的手指摸了它毛茸茸的脑袋:“这是金金,你不用害怕,它很乖的。”   他还说:“让它闻闻你的手,它记下你的味道,以后就会一直记得你。”   许果在他的鼓励下,小心翼翼地对着那只猎犬伸出了手。   金金有只湿漉漉的鼻子,在她的指尖翕动着,她好奇地观察着这只被驯服的猛兽,这时,它没有预兆伸出了粉红的舌头,在她的手上舔了一大圈。   “啊!”许果的手触电似的一缩,慌不择路,一头撞上沈星柏的胸口。   “没事没事。”他垂眸笑了,抱住了她,手弯成结,在那条调皮的大狗脑袋上敲了一下,“它不会咬你的。”   看她还是害怕,他便带着金金去找它的饲养员,以便看好它不要乱跑,以免又跳出来把她吓着。   许果一个人留在原地,环视着周围的每一处风景。   院子里搭满了葡萄架,正值盛夏,架子上硕果累累,那果实还发着青,像一颗颗圆润的绿宝石。   那架子搭得不高,一串串葡萄吊在眼前,让人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感觉。只是她踮起脚尖,尽量伸长了手,还差了一段距离才能够得着最大的那一串。   “想摘吗?”沈星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时,把她吓了一大跳。   她正要解释她只是够着玩玩,整个人忽然就腾空升起,沈星柏在身后将她稳稳托了起来。   她轻易摸到了那串葡萄。那个下午,她被他扛着,摘了很多很多。   为什么他不去找把梯子呢?许果忘了去想,只知道,她已经难过了很多天,那是一次久违的开心。   周末过去,许果又回到学校开始了工作。   她组织的生物小组有条不紊地定期活动着,最近他们在对学校里存在的所有物种进行统计和分门别类。   学生们起初对这项活动提不起太大的兴趣,但真的要把肉眼可见的物种一一记录下来,他们发现了很多以前没有注意过得东西。   “原来蜻蜓有这么好听的名字,叫豆娘。”周永然把他查阅到的资料给大家看,“我们的学校里,光是蜻蜓的种类就有七八种,其中还有两种是罕见品种呢。”   他们听得很起劲,许果在旁边看着,也是十分欣慰,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她走到一边,接了沈星柏的电话。   “没在上课吗?”她接得这么快,他问。   许果小声地道:“没有,不过我在带学生们做课外活动。”   “我在你学校外面。”沈星柏告诉她。   “嗯?”许果意外得很,“怎么了吗……你可不可以等等我?我还要有一会儿。”   她不好丢下这帮学生跑出去见他,好在很快就要下课,他不用等太久。   挂了电话,一群孩子早笑眯眯地在等着她了:“许老师,是不是在和男朋友打电话?”   问得许果措手不及,羞涩地笑了几秒,才找回了老师的架势:“大家继续观察,这周回去,每四个人一组,挑一种学校里有的生物做篇研究总结。”   “好——”他们倒是丝毫不抗拒课外作业,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又锲而不舍地追问,“老师是早恋谈的男朋友吗?”   “不是,当然不是,你们别闹。”许果板起了脸,嗔退了他们。   终于下了课,来不及回办公室收拾东西,许果就跑出了学校。   沈星柏是站在车外等她的,微风吹起他额头上的碎发,阳光下,他的轮廓如同希腊雕塑。   “今天好早。”许果走过去,最后两步,并作了跑。   他张开手接住了她:“我要出趟差,走之前来看看你。”   小方从副驾驶的窗后伸出个脑袋,殷情地向她打招呼:“许小姐!”   许果向他点头致意后,目光转回了沈星柏的脸上:“今晚就走了?”   原来他不是来接她下班的。   算起来,他已经很久没出过差,也可以说,他是很久没有把重心放在工作上。   “嗯,去趟深市,过几天回来。”他捻起一根被风吹到她头发上的枯枝,随手扬了,“我不在的时候,你照顾好自己。”   两个人上了车,司机和小方自觉下车回避。   “过几天是几天呀?”许果没发现自己的语气里暴露了满满的不舍,“我约了中介明天去看房子,本来想让你一起去看看的。”   沈星柏微怔了一小会儿:“是吗?抱歉。”   “要是觉得合适就定下来,你喜欢的我都喜欢。”他亲亲她的唇,“等我回来就帮你搬家。”   “沈先生。”小方在外面敲敲车窗,许果忙从沈星柏身上弹开。   “咱们要快点儿走了,七点的飞机,还要把文件送给阮女士,再去机场,可能要误机。”他提醒道。   “知道了。”沈星柏升上了车窗。   许果看了看时间:“伯母人在哪儿,已经来不及了吧?”他应该是过来看她,等了太久,耽误了。   “文件就从公司叫个人到机场拿过去吧。”沈星柏下车送了许果几步,回头对小方说。   小方正要答应,许果拉了拉他的袖子:“不用那么麻烦,我帮你去送,可以吗?”   沈星柏的眸子亮起了一丝光芒,他有些惊讶:“可以。”   小方把封好的文件袋从车上取下来,交到许果的手里:“许小姐,把这个送到沈园去,让阮女士当面拿走就好,拜托了。”   许果想这种事还是没什么难度的:“没问题。”   “谢谢果果。”沈星柏笑着揉揉她的头发,说起来,这好像是她头一次帮他的忙,很微不足道的小事,看到他这么开心,许果很是过意不去。   送走了沈星柏,许果回办公室处理了些杂事,便带着任务物品出发了。   沈家的园林离静安并不是很远,都是偏城郊的地方,路上也不堵,许果打着车,很快就到了大门口。   门卫处的保安记得她的脸,帮她开了门,问候道:“许小姐。”   “我来给伯母送东西的。”她扬了扬手里的文件。   “她在排风院,您从这边走。”对方给她指了路,然后便打了电话过去通报。   许果走过一串花园小径,就有人过来接她了:“少爷早打过招呼说您要来啦,夫人高兴得不得了,只是她还有客人没走,许小姐您先跟我去喝口水坐会儿。”   她被带到一间茶室里,对方给她准备了茶点,便抱着托盘走出去。   许果独自坐着,吃了几块酥酥脆脆的黄油饼干,久久等不来阮女士,便闲闲地走出房间,欣赏外面苍翠的竹林。   这座园子有一定的年月,被修缮过几次,难得地维持了几个世纪前的风貌,住在这个地方,实在是一种享受。许果摸着假山的石头,在院落里转了转,跨过拱门。   “棠姨,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过来找您的。”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入了耳朵,许果呆立了一刻,躲到一棵树后,看到了凉亭里坐着的人。   是辛爱。许果一直以为,她已经离开了纪城。   她跪坐在阮棠的膝下,紧紧抓着人家的一只手:“您是看着我长大的,不是吗?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两家也一直是相互扶持的。”   “这是干什么?”阮棠俯视着女孩,一脸的困扰,“你好好说话。”   “我也不想这样,只是已经到了绝路了。”许果从辛爱的声音中听出了啜泣。   “我是听说了一些你最近的事。”阮棠摇着头道,“也没有多严重吧。”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我做艺人半辈子,没少被人骂,没什么大不了。你呢,该得的都到手了,也不要太在意面子,以后夹起尾巴做人。”   “可是税务已经在查我的公司,如果不是经过专人指点,他们不会每一个项目都查得那么准。”辛爱深吸一口气。   阮棠一阵迟疑:“我了解我儿子,他做事有分寸。为了许果,他也会点到为止,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他是不至于,可是护着许果的人,不止他一个。”辛爱惨淡地苦笑,“您还不知道吧?许果能顺利进静安,站稳脚跟,还要多亏了那个学校的一位年轻校董。” 第46章 回归   许果的手倏地收紧,粗糙的树皮磨得她的手掌生疼。   就听辛爱在说:“如果您不相信,可以去问,他的名字叫……”   “啪!”她没来得及说出口,一个耳光落下来,结结实实打在了脸上。   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住,许果死死地瞪大了眼睛,看到阮女士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拢了拢手臂上的披肩,把自己裹好。   辛爱捂着脸,不可置信地叫她:“棠姨……”   “辛爱你真的让我失望。”阮棠轻蔑地睥睨着她,徐徐拿起了茶杯,捧在手里却不喝,“你在我面前搞这一套,是把谁当傻子?”   阮棠凉凉的声音让她头低到不能再低:“亏我以前还想过要跟你成为一家人,算我看走眼了。你公司的账有问题,不要怪任何人搞你,因为那都是你自己做事不干净,好自为之吧。”   许果的心情五味杂陈,她退后几步,轻手轻脚地出了院子。   辛爱是在那不久之后离开的,送走了她,阮棠就朝着许果所在的茶室来了。   不过隔了五分钟,阮女士就恢复成了温柔可亲的模样,朝她招手:“许果,来。”   “伯母。”许果走过去递上了带给她的文件。   “谢谢小姑娘。”她眯着眼睛双手拿过,随意往臂弯里一夹。   她投在许果身上的目光,和煦得如同春风化雨,跟刚才那个盛气凌人的严厉长辈判若两人。   “出了点儿小意外,让你久等了。”   许果心虚地盯着自己的鞋子看:“没有,我也是才到不久。”   “留下吃晚饭,好吗?”阮棠亲昵地搭住她的肩,轻拍着提出了邀请。   “不了伯母。”她摇摇头,原本只是想着来送完了文件就走的,“我家还有个小朋友等我去照顾。”   “我让人把她也接过来一起吃就是了。”阮棠简单粗暴地解决了问题,“你伯父刚好不在家,就当是你们陪陪我这个空巢老人。”隔了一句,她又问,“是你从白水村带回来的那个小孩吗?”   她是知道的,沈星柏没有隐瞒,都跟她一一说过。   “嗯……”许果这一点头,本来只是回答后面那个问题。   等阮棠叫来人去准备车,还向她询问许诺的地址,她才反应过来,对方好像默认她把前面那个也一起答应了。   “许,诺。”阮棠品着这两个字,“这是你起的名字?”   许果腼腆地承认了。   “我喜欢这个名字,你一个小姑娘,带个孩子出山村供她读书,哪来这么大的勇气呀?”阮棠眼尾浮出细细的笑纹,反倒让她看上去更美。   许果出神地凝视着这张美丽的脸,几天之前沈星柏才提起过,要带着许诺来看看阮女士,没想到这么快,还是阮棠自己主动要求的。   “白水村这个地方啊。”阮棠拉着她坐下,有些惭愧地道,“说起来,是以我的名义在那边做了不少建设,可其实我一次都没有去过。”   许果告诉她:“不能这么说的,您的名气让白水村受到了很多的社会关注,已经有不少人因为您的宣传,准备在那边开展项目了。”   她笑了:“有时间真的应该去一趟,那里好看吗?”   “好看,风景很好的。”许果回忆着,想起支教的那些日子,恍惚得像个梦,“漫山遍野都是蒲公英……和小黄花。”   听的人专注,说的人却并没有完全沉浸在其中,借着去洗手间,许果独自站在水池前,用凉水拍了拍脸。   辛爱说的话在她心里敲响了警钟,宁青禾似乎在采取行动了。那天他说的话很是荒诞,她还曾抱有一线希望,他是开玩笑的。但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受控制,她不得不去面对了。   “宁青禾。”她拨通了他的电话。   “我在。”那边的声音温暖又干净,一如他们初次见面时,他给她带来的感觉。   许果是开门见山问的:“是你在对付辛爱吗?”   “是。”他很干脆就承认了。   许果沉默了一阵子,说:“不要这样做。”   “我是为了你好。”宁青禾轻轻巧巧地把她的话打了回去。   她再次问出自己的困惑:“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是为了你好。”他还是这么说。   “为我好的目的又是什么?”许果耐心地试图与他进一步沟通,“你不如直接说出来,不用我猜来猜去。”   “其实你很聪明,许果。”宁青禾笑了半天,“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许果收起手机,走出门外,仰头看看头顶上的天空。近了黄昏,这城郊的天色似乎也不比城市来得澄澈,满世界都是晦暗幽深的虚妄光线。   许诺真的被接了过来。   “就是你这个小不点啊。”见到了她,阮棠优雅地弯下腰,捏了捏她的鼻子。   阮女士的国民度数一数二,她是许诺还在白水村时就认识的为数不多的明星之一,小不点瞪着她,几乎看呆了。   “诺诺,叫人呀。”许果轻声提醒,“你跟我一样叫伯母就好啦。”   “没关系。”阮棠丝毫不介意,笑吟吟地看着她道,“她真的和小星星一模一样。”   许诺一脸的懵懂:“您说的是沈哥哥吗?”   “是伯母小时候演过的第一个角色,你的身世跟她很像。”阮棠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温柔地对她说,“这个角色当时可受欢迎了呢,伯母自己也很喜欢,所以才给沈哥哥起了现在的名字。”   “真的啊。”许诺听得痴迷,“那现在还可以看吗?”   阮棠点点头:“当然可以,吃完饭我就叫人放给你看。”   许果当天是带着许诺一起留宿的。   之前去沈星柏的别墅玩,她还总是很注重,每次都要坚持当天回家。而现在换成了阮棠,她却没了办法,完全抵抗不了对方的热情。   临睡之前,许诺还粘在许果的身上咕噜着:“沈哥哥的妈妈人真好,跟沈哥哥一样好。”   许果想说点儿什么,还是没有,因为她跟小家伙的想法是一样的。   他们好得太不真实,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的殊荣,才拥有这么好的一切,在感到幸福的同时,很是患得患失。   许果渐渐睡着了,夜半三更,却还有不少人没睡。   这是一个无眠的狂欢夜晚,一个帖子悄悄地爬上了热门,引起了吃瓜群众们大规模的转载。   一觉醒来,许果的手机上已经有了无数的未接来电。   沈星柏的信息被她做了置顶,醒目地亮在第一排:“我今早回纪城,等我回来。”   是白莉的陈年往事,被人挖掘出来了。   “真人真事,818纪城的白寡妇和她的历任老公”。   “有人知道白寡妇吗?专靠前夫们的遗产维生,作案这么多起从来没被警察怀疑?”   白莉出名归出名,她的“光辉事迹”那会儿仅仅只在纪城中流传,从没在网络上引起这么热烈的讨论。   一小段视频附在帖子中,那是“白寡妇”在又一任丈夫的葬礼结束后,被记者争相围堵。   “请问白小姐,据了解,你的每个老公都是绝症去世的,对此你有什么要向大家解释的吗?”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也很苦恼啊。”白莉一股撒娇的口吻,完全没有失去亲人的沉痛感。   隔了这么久再看那时的视频,许果不得不惊叹母亲的美丽。   镜头中的白莉,皮肤姣好,腰肢纤细,仍然像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妇。而那时距离她生下许果,都已经十五年了。   “我只知道医院的病例、法医报告,还有警察的公示结果都做不了假。不过还是谢谢大家关心啦!”白莉歪着脑袋,俏生生地做了一个Wink,“以后我再嫁人,会先让对方出具体检报告的。”   采访视频到此结束。   白莉倒是真的说到做到,她的下一任丈夫辛先生,就是个无酗酒历史、无抽烟爱好、生活方式健康的人。   为了打消所有人的疑虑,他去做了全面的癌症筛查,并在媒体面前搂着她的腰说:“我相信自己的妻子。”   镜头前的白莉一言不发,只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挽着他的手臂,胜过了千言万语。   可以说,辛先生大概是除了小许之外,陪伴白莉时间最长的一任丈夫。   他也是许果见过的,对白莉最好的人。   那几年,许果许过最多的愿望就是:希望辛先生长寿、健康。她不想再随着白莉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了。   辛先生确实不负众望,在许果的印象里,他甚至连感冒都没得过。她本以为他就是白莉最后的归宿。   但他不是。   他还是没能活得长,与许果的前几个继父不同,他没有死于疾病,这是最讽刺的一点。   就在许果高考结束后的第六天,辛先生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悄无声息地对着静脉注射了氰·化物。   他很冷静,这不像是个匆忙的决定,因为在这之前,他思绪很清醒地找过了律师,也去了公证处立好遗嘱。   公证处还留有他的录像,那段不长的影像里,他与平常无异,只是从目光中能看得出些许悲伤。   “我名下的所有资产,全部留给莉莉。” 第47章 回归   这段录像当然还不至于流传到网上,只是跟帖中已经开始兴奋不已地讨论,有关于辛先生和这笔巨额遗产的种种。   “这是白寡妇干的最后一票吧?可辛老板是自杀啊,她算不算是失手了?”   “感觉信息量好大,白莉有什么把柄捏在人家手里,所以才放弃遗产,洗手不干的?”   “问题是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警察也不是没调查过,该抓早抓了。”   “虽说没有证据,但是她死了那么多老公,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可是那些人得的病也是五花八门的,淋巴癌食道癌心脏病不带重样,尸检也没查出她投毒啊,她是有超能力还是怎么的。”   “好吧就算不说这个,她死老公都死出名了,连保险公司都对她拒保,还是有一群男人前赴后继的,个个都是有钱人……我就问一句,出书吗?”   许果捏了捏眉心,下了床独自走到阳台上,吹着冷风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沈星柏的手机已经关机,她换了个号码,打给了小方。   “许小姐,沈先生刚上飞机,您别着急,没事的。”小方秒接。   “我不要紧,现在只是担心我妈。”许果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脑壳,“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吧?”   说完她自己都哑然失笑,亲生的母女,也不算是失散多年,最近也见过几面,可是居然连彼此的电话号码都没有留一个。   白莉的电话早就打不通了,一直提示占线,找她的人可不只有许果。   许果不是没有预想过这件事的发生,她的母亲当年实在太招摇,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恃靓行凶”。   其实白莉的事迹在这几年时不时都会被拉出来提一提,只是从来没有形成规模传播,如果有心人要做点文章,它变得人尽皆知是件很容易的事。   “你找宁先生吗?”站在紧闭的办公室门前,正好路过的华静停下了脚步,“他这几天都不在学校。”   许果停止了敲门的动作,木然地收回了手:“嗯,知道了。”   “我看到了新闻……”华静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下,“不要紧吧?”   许果背对着她,只有声音,没有情绪:“不要紧静学姐。”   “你能联系到宁先生吗?”华静正要离开,被女孩不抱希望地叫住,“我在找他。”   一直快到中午,白莉才回了电话。   “记者都快把我的手机打爆了,我才开机。”白莉轻描淡写,她平静得很,电话里还依稀有叮叮咚咚的音乐声,不知是谁在她身边弹钢琴。   她淡定地安稳女儿:“没事,多大点儿事,躲几天,等热度过去,他们很快就忘了,你别受到影响就行。”   “妈妈……”许果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不是如白莉所说,躲几天就能过去的。   “嗯?”白莉依旧是那副家常闲聊的语气,转眼就换到另一个话题上,“噢对了,有一次我们在餐厅里遇到,那天有个人跟你一起吃饭,你说他是你的领导,还记得吗?”   “这个人怎么了?”许果陡然紧张,她知道,眼下发生的一切都跟那个人脱不了干系,本该与他素不相识的白莉还在这时提起了他。   “这个人啊……”白莉顿了顿,那边舒缓的钢琴声不知何时换成了跳跃的节奏,在她的静默中涓涓流淌。   她说:“没什么噢,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妈妈先挂了。”   “妈?”许果诧异极了。   白莉直接关了机,躺回摇椅上,缓缓地随着椅背沉降。   琴声戛然而止,宁青禾从钢琴前走过来,拿走她面前凉了的茶,重新为她倒了一杯。   她翘着二郎腿接过:“你还没告诉她啊?”   “很快了。”宁青禾道。   白莉妩媚地一笑。   “我是不会干涉我女儿自己做的任何决定。”她笑起来的样子,永远那么动人,顾盼生辉,“不过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她会接受吗?”   “没有人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家人,你也是一样。”宁青禾俯下身,轻轻吐出两个字,“姑,妈。”   “回家吧,只有家人才能救你。”他温和地劝诫道。   “我想你误会了‘救’的意思,你这样的,叫威胁。”白莉对他缓缓地摇头,“不可能的,你可以现在试试带我去老爷子那里,我能当场把他气出心肌梗塞。”   她说得十分认真坚定,没有半点儿玩笑的意思。而宁青禾表情嵬然不动,和气到漠然:“为什么这么固执呢?”   “固执?”白莉哂道,“当年我的男人在病床上痛成那个样子,我跪在地上求他老人家,说我知道错了,我说只要能让小许少一点儿痛苦,好好活下去,就算要我离婚也行,可他还是无动于衷,我丈夫是活活熬死的。”   提起小许,白莉依然会哭,不过即使她拭泪的样子也还是好看:“现在他老了,想把我们认回去?他倒是做梦。”   “对此我表示非常难过。”宁青禾眼中流露出的悲悯,比真还要真。   “至于我的女儿,我看你也别浪费时间,她为什么要认你们?是为了拿信托基金?老爷子的遗产?还是亲情?”白莉整理了一下仪容,继续嘲讽,“她不需要你们这样的家人,她自己有家人。”   宁青禾皱了皱眉:“你是说,沈星柏?”他一脸不屑,“我可不认为他是个好的归宿,许果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你说这话我只想笑,人还没认回来呢就干涉起终身大事了?”白莉真的笑了起来,乐不可支,“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把姓改回来啊?你真的跟姓白的太像了,一模一样的自以为是,都喜欢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强加给别人。”   “姑妈,你会改变主意的。”宁青禾转过身,不愿与她多谈。   她话没说完,被他丢在了身后,掷地却无声:“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新的帖子被顶上了首页。   “作为见证了当年那些事的静安老校友,也来说说沈公子与辛家姐妹花的爱恨情仇吧,言情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相信相当一部分人都有印象,影后的儿子和首富的千金这一对金童玉女,简直现实版的童话故事。但是如今开房门真相浮出水面,从时间线和每个人各自的发展轨迹来看,故事仅仅是故事,沈星柏和辛爱之间应该确实是没有发生过什么的。沈公子有关系稳定的女朋友,或许在当时还只是暧昧对象,反正直到今天他们还在一起。但总而言之,理顺这些关系之后,你会发现非常有意思,因为这个女孩是白寡妇的女儿,也就是说,她曾是辛爱法定意义上的姐姐。   为什么喜欢的是姐姐,却跟妹妹传起了绯闻?这个先放到一边,我们改天再细说。今天想和大家探讨的是,在沈辛CP最深入人心的时候,沈星柏的正牌女友都受到过怎样的对待呢?   首当其冲的,当然就是大家最熟悉的开房门背锅了……没错,这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完全不止于此,要给这些“对待”下一个明确的定义,我认为是——校园欺凌。”   那位博主叙述的与实际有所出入,但也算是大致不差。他没有带上过多的个人感情,就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平铺直叙地回忆了当年的种种。   许果坐在办公室里,重温了一遍自己的高中生活,评论里都在声讨辛爱,为她打抱不平,她没有什么感觉,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   “许老师,你要小心。”午休时间刚过,刚从学校外回来的同事慌慌张张走了进来,“校门外现在都是记者。”   许果走出教学楼,远远地站着眺望,静安的大门被围堵得水泄不通。保安被紧急召集,却明显人手不够,非常吃力地维持着现场秩序,以免那些红了眼的娱记破门而入。   路过的学生走走停停,都在回头看她,好在上课铃响得及时,很快,四周就变得空旷,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那里。   “沈星柏……”接到电话,许果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别怕,我就在门外,”沈星柏平静的声音一响起来,她的心似乎也平静了,“你可以安心把课上完,我再接你出来。”   许果静了静,说:“我,我没关系,就是给学校添麻烦了,还有你……”   他昨天才离开纪城,为着她,这么匆忙就赶了回来。   “不要紧,我已经叫了人来疏散记者,不会影响到学校的。”沈星柏打消了她的一部分顾虑。   至于他自己如何,似乎是完全不需要在意的事。   “小方说找到白姨在哪了,”他又安抚了她的另一重顾虑,“她很安全。”   她强忍着心酸:“你自己也要小心一点,别让记者发现。”   “许果,许果!”刚结束通话,华静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联系到了。”   整个世界都被搅得天翻地覆,宁青禾在电话里的声音依旧气定神闲:“你找我?”   “是,我找你,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许果对他没什么好语气。   “我当然知道。”他笑了,终于提出了一个要求,“陪我去见一个人。” 第48章 回归   在宁青禾的宾利驶进学校之前,校门口围堵的记者们已经渐渐散去,留下零星几辆车,不死心地在隔离线外蹲守。   他顺利地接到了许果,她没坐副驾,把帽子压得低低的,躲在后排,被带出静安,脱离记者的镜头范围。   “我刚才,好像看到了沈星柏的车。”开出了很远,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在前排开车,许果只看得到他半个后脑勺,没懂他是什么意思。   “他在这里等你,你却跟我走了,这样好吗?”他仿佛是在表达关心,言辞十分的恳切真挚。   许果心中毫无波澜,提醒道:“但是你并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   宁青禾独自笑了很久,直到他自己觉得没什么意思,便一语不发地专心开车了。他开的位置越来越偏僻,上了高速,直至纪城另一端的城郊。   车开到绿树环绕的地段,在一家疗养院前停下来。   在走进那所疗养院之前,许果仍然不太明白宁青禾叫她来做什么。   这是家相当豪华的疗养会所,天空都似乎比别处蓝一些,临近黄昏了,还是这么透亮澄明。   穿着白衣的年轻护工从草坪上踏过,去扶住一个老人家的轮椅,推着他在宽阔的绿地上散起了步。   那个老人白发苍苍,即使坐在轮椅上,他也依然衣冠整齐,仪表得体,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孱弱的双腿裹在笔挺的西裤里。   许果浑身的血管与她的目光一起凝固。   又一个护工捧着一叠薄毯从身边走过,被宁青禾拉住。   他递了一个眼色,那年轻的姑娘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转向了许果。   “你拿过去。”宁青禾轻声道。   她回过神来,身体里的血液顷刻间又恢复了秩序,继续流淌。   老人抬起头时,许果已经到面前了,打开了那叠毯子,掸了掸,盖在他的双膝上。   “你……”他张开嘴,只说了一个字,就呆呆地盯住了她的脸。   许果没对上那震颤的目光,她埋着头,仔细地为他盖好,又蹲下身,把毯子的下沿掖过去,围住他的腿。他的腿轻飘飘的,细得似乎一折就要断了。   “您还好吗?”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了头,老人的眼中依稀有水光。   花白的脑袋点了两下,小心翼翼的。   “要保重身体。”许果又说,她说这话不带任何感情,可能换做任何一个虚弱的老人家,她都会有这样的关切。   他还是激动地点头,想要说点什么,又一个护工走过来了。   “老爷子,我们要去做牵引了。”那人扶住他的轮椅,许果便起了身,退后一段距离。   他一而再地回头看,满眼不舍,她却浑然不知,转身走回了宁青禾的身边。   许果再看那个老人,他也只剩下背影。   “他是你的外公。”宁青禾一边告诉她,一边观察着她的反应。   她眼里的光沉着而悠远,像静静的河流。   过了一会儿才有了回答:“我知道。”   “我在病房外见过他。”落日在西沉,她柔美的侧脸光影斑驳,隔了一秒,她补充,“在我爸爸生病的时候。”   那会儿几岁?幼年时期的记忆留存下来的并不多,只剩下几个模糊的片段,但那个男人就在其中之一。   因为过于撕心裂肺了。   她躲在走廊后,目睹了自己的母亲在他的膝下崩溃大哭:“求你了,爸爸,求求你。”   那时,他可不是现在这样。   年过五十,鬓间藏了银丝,仍然气质不凡,人前风度翩翩,唯独在对着女儿的时候,有一种无从溯源的胜利者的姿态。   “我不认为你是真心认错,可能你还没摆正自己的位置。白莉,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丢尽了我的脸。”   许果听不懂他们的对话,那却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心碎是什么感觉,白莉并不知道她就在暗处看着,事情过去后,她也从来不曾提过。   快要二十年没见了吧,他苍老得不像样子,让人无法把他跟那个颐指气使的冷漠父亲联系起来。   “他老了。”许果说。   “爷爷这几年确实身体不大好,心脏刚做过搭桥手术。”宁青禾陈述老人家的状况。   许果脑海中一根弦被拨响:“原来你是舅舅的儿子。”   白莉还有个兄长,大她几岁,据说是个极其优秀的艺术家。   白家的一儿一女,在当时的纪城,应该都是颇为受人追逐的宠儿吧。   两个人却在不同的时间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脱离了白家,据说舅舅出走的时间,远比母亲还要早。   宁青禾是出于什么原因回白家的,这就不得而知了。许果此时弄明白了他的身份,依旧弄不懂他的意图。   “你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我来看看那个人?”   她没有称呼,也没有感动,只是冷冰冰地把他们叫做“你”和“那个人”。   “我不否认,但你妈妈的事,不是我做的。”宁青禾一抬眼皮,试图消除她的误会,“我并没有想要伤害自己的姑姑。”   许果眨眨眼睛,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他又说:“爷爷很想你……”   “我按照你的要求,来见他了,可以起码别再继续做点儿什么了吗?”许果生硬地把他打断。   宁青禾置若罔闻,目光幽幽地洒落她的肩膀:“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妹妹。”   这天的天黑得如此快,一眨眼,整个疗养院已经亮起了点点灯火。   “是吗?”许果无端笑了一下,“可是,我从小就习惯了没有爸爸的滋味,我不需要外公,更不需要哥哥。”   她已走到了疗养院的大门,推开那扇玻璃,外面是一片昏黄的世界。   “咔嚓咔嚓!”伴随着刺眼的闪光灯,一阵相机快门的声音劈头盖脸地炸开。   宁青禾紧跟在身后,一把拉过了她,挡住。   她并没有慌乱,平静地从他的肩膀后,看到了门外围满的记者,和长焦镜头。   “请问许小姐,有关今天的事件有没有想告诉我们的?”长长的话筒穿越过人群,伸到她面前。   “这里不对外开放,请立刻离开。”宁青禾的话无济于事,那群人无视了他,一个劲儿地往许果面前挤。   他显然是没有料到这个情况,记者居然盯上了他的车,跟着找到这儿。   “帖子你看了吗?里面的内容是真的吗?”   “你母亲的事有什么隐情吗?”   “你和沈公子是不是高中的时候就在一起了?”   记者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强行往耳朵里灌,许果却觉得这个世界安静极了。   “咔——”忽然之间,不知哪处的电闸发生了故障,这一整条路的所有灯光齐齐熄灭,只剩下零星的几只手机屏幕还亮着微弱的光线。   记者们对突如其来的黑暗没有防备,乱成了一团。   就在这个时刻,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许果,拉着她轻轻一带,把她从混乱中牵了出去,跑离了人群。   一束手电灯光亮了起来,接着又是一束。   他们一个两个都回过了神,打开了手机的灯,重新照亮了疗养院的门口,要继续刚才的采访。   “诶……人呢?”一溜儿的大眼瞪小眼。   一群人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有人手指着高喊:“那边——”   许果已跟着沈星柏,乘着夜风跑出了很远,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好轻,轻得快要飞起来,恍惚间就飞回了那一年。   被镜头包围并不是初次经历,那年辛先生的死,伴随着遗产的纠纷,也是轰动了全城。这些人就是像现在这样,举着采访工具,争先恐后要从她的嘴里挖掘出当天的头条。   也是这个男人,一件外套蒙住她的脸,奋力把人都拨开,带着她跑出重围。   车就在路的转角等待,沈星柏一把拉开门,把她塞了进去,等他也进来关上了门,车瞬间就冲上了路。   “不怕不怕。”她听得到喘息声,她自己的声音,沈星柏揉了揉她的头发,眯着眼朝她看过来。   她托住他的脸就吻过去,心跳声就在彼此的胸口“砰砰”作响,几欲爆炸。   她可没什么好怕的。   “沈先生,人都甩开了。”司机开车绕过错综复杂的城际高速,从后视镜中再次确认了一遍,没有车辆可以追得上他们。   没得到回答,他眼睛上抬着瞄了瞄,许果在镜中竖起了一根食指,放在唇边。   沈星柏枕在她膝上睡着了,那么沉。   他昨晚似乎没有睡觉,很可能是刚结束了工作就看到新闻,连夜就计划着要赶回来。   许果偏着头要看到一点他正脸的轮廓,她的手指伸过去,隔着一层空气,在他的眉骨和鼻梁上细细描绘。   她看了一会儿,指尖往前伸了一点,把他紧簇的眉毛捋平,他不该在睡梦中也为她的事烦恼。   又过一个分岔口,司机减缓了些速度,平稳地开向远方。   “怎么不叫醒我?”车在草地上停了好久,睁开了眼睛的沈星柏坐起身。   许果被他亲了一下,依旧仰着脸,她开了全景天窗,透过玻璃能看到一整个夜空的星星。 第49章 回归   “我记得你教过我怎么看。”许果一动不动地仰望。   住在沈宅的那个夏天,他们几乎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她睡不着的时候,是他陪着她爬上了天台,教她用肉眼辨认天空上的星座。   “那三颗最亮的星星是夏季大三角,银河就在这里分界。虽然名字里有夏,但是到了秋天,它们会变得更亮。”他指给她看,“认识了它,你就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西南方。”   这些细碎的回忆一件一件拾起来,她逐渐能体会到,来自沈星柏身上那种不经意的温柔。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宁青禾的?”许果问。   这个问题问得多余,一定是很早很早。要不然,在她打电话告诉他的时候,他不会没有半点吃惊,就让她去:“没关系,我会去接你。”   他的答案比她想的还早:“从你进静安面试的那一天。”   原来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我很让你不省心,对吗?”许果失笑。   就像小时候学骑自行车,爸爸双手放开了她的后座,却还要躲在一边紧张地看她会不会摔跤。   沈星柏说:“我很害怕,害怕会有人伤害你。”   他用的词语是“害怕”,原来沈星柏也有害怕的东西。   “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呢?”她本该生个气才对,此时却突发奇想地感慨了起来,被他搂了过去,难以言舍地依偎。   他摇着头,摇了又摇:“我只知道,有了你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活着。”   他们下了车,更深露重,迎面吹来凉风,他的西装披在了她的肩上。   踩着寂静的夜,许果跟着他走进别墅的大门,偌大的门厅里很亮堂。他们刚走进去,头顶上就传来一阵光脚丫踩地板的“咚咚”声:“老师!沈哥哥!”   “诺诺。”许果欣喜地抬起了头,看到穿着睡衣趴在二楼栏杆的小女孩。   沈星柏让人把她接过来了。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只要有他在,许果好像都不需要有任何的后顾之忧。他会跟在身后,把她顾及不到的事情一一料理。   “老师你终于回来了,我都洗过澡啦,还在等你检查我的作业。”许诺趴在那里,打了个哈欠。   许果还被沈星柏牵着,她走向了楼梯:“好,这就来了。”他把她轻轻一拉。   “等一等。”他俯下身,没避讳还有孩子在,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   许诺用手蒙住了眼,却张开了指缝,边看边笑。   他又摸了摸她的耳侧:“快去吧。”   许果从许诺的房间里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   检查小学生的作业并不费时,只是这孩子今天比较兴奋,拉着她一直在讲学校里的趣事。她耐心地听了很久很久,才哄着小家伙睡下。   沈星柏一直都独自在书房里,许果走过去的时候,他正在和人通电话,补着因为她而落下的工作。   她便轻手轻脚地走了,洗了个澡才回来,他的电话还是没停,这会儿变成了私事,他吩咐人去联系封路,以及让别墅区的物业加派安保。   许果敲了两下门,走了进去,他边挂着电话,边看过来。   “好了?”他放下手机,她刚走到他面前,近距离站着,搭住他的双肩。   许果穿着质地柔软的睡衣,长发上还带着一点儿水汽,摸上去,手感有些潮。他把她抱到腿上摩挲了一会儿,用下巴挨着她的头顶。   “我把她哄睡了。”她说。   他“噢”了一声,问:“诺诺睡得惯新床吗?”   “比家里的舒服,她享受得很,把你这里叫做‘漂亮房子’。”许果说起来,还带了一丝调侃。   他便放了心,用一种很慎重的口吻提出来:“这几天,暂时住在我这里,好不好?”   平心而论,他这里的确是个很安全的地方,私密性无可挑剔,很多明星和富商都住这一带。   许果躲进来的那一整个夏天,从来没有记者能越过安保系统混进来,让她遭遇一星半点的骚扰。   在这里住下来本来应该是顺理成章,他问她的语气,却好像是在征求意见一样。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面对她时变得这样谨慎呢?   “好啊。”她回过神来,先答应了他。   然后,心里想明白了答案。   ——那都是因为她不好。   “诺诺我会让人每天接送她上下学。至于你的学校那边……如果你还想……”沈星柏还在斟酌着下一句话的措辞。   “嗯,暂时就不去上课了。”她抢先说了出来,抬起头道,“我没有那么任性,出了这种事还要闹着去上课,都是记者,等风头过去再说吧,我今天已经跟学校请过假了。”   沈星柏微微一怔,没说话了,捧着她的脸颊,用拇指揉了揉。再后来,她是被他抱出去的,她在他的臂弯里,伸出手关了书房的灯,他再用一只脚把门带上,分外默契。   “宝宝。”沈星柏柔柔的声音又响在了耳边。   她被打开,也被窥探,意识破碎的时刻,他扣着她的手指,与她缠绵地湿吻。   温热的汗水滴在她的眼皮上,她睁不开眼睛,颤抖的时候,嘴唇上也滴上了一滴,很苦,也很咸。   她揽下了他的脖子,咬上去,深深嵌下牙印。   许果醒得很早。   房间里还黑着,是几更天?她在暗中睁开双眼,小心地拿开抱着自己的手臂,刚一动,她就被抱得更紧。   “怎么了?”沈星柏的嘴唇贴了过来,在她的唇边呢喃。   “我……去厕所。”许果小声告诉他,在他臂上轻拍了两下。   他半梦半醒,说着:“嗯。”   然后,松开。   当她下了床以后,他也翻身跟了下来,倚在洗手间外等着。   这是以前许果跟他住在一起的时候,遗留下的习惯。其实,她并不害怕一个人起夜去厕所,她也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随时能在夜里醒过来陪她去的。   她睡眼惺忪地出去的时候,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影子,好像一只大大的猫科动物。   他伸出手,牵她回床上,给她严严实实地裹上了被子。   她的手沾了冷水,被他揣进滚烫的胸膛里。   “睡不着了吗?”当她不安分地在他怀里翻过几次身后,他的声音响起来。   灯开了。   沈星柏又下了床,许果不好意思地坐起了身,他去拿了衣服,回来帮她穿上。   “我自己来。”许果抢过他手里的扣子,他放开,又从另一头和她一起扣。   好早的天,两个人上了天台,启明星就在天边,晨曦崭露头角。   许果莫名感到一阵舒畅,他却专注着,拉起她外衣的帽子,抽紧了帽绳,在她的下巴系一只蝴蝶结。   许果手指:“太阳出来了。”他才转头看过去。   “看到了。”他平静地笑着,揽住了她。   网上的帖子依然热度不减。这要归功于,辛爱的工作室爆出了税务问题,贡献了新一波的话题。   涉及数额之高,令人咂舌。爆料危言耸听,称她还涉嫌洗钱,面临牢狱之灾。都是小道消息,发出来没多久,就被删除了。   宁青禾的电话打来时,许果正在草地上陪金金玩,它动作迟缓了很多,唯独尾巴还很灵活,一直对着她摇来摇去。   “沈星柏在你身边吗,可不可以让他接电话?”听到这句话,许果抬眼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他也回看过来。   他伸了手:“给我。”   沈星柏就在客厅里和人见了面。   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一开始也只是沉默地喝咖啡,谁都不说第一句。   “很久以前,我就预想过现在这个场景。”良久,宁青禾才开了口。   沈星柏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骨瓷杯柄。   “但眼下的情况跟我的想象有些出入。”宁青禾皱了皱眉头,“我想我是低估了你。”   面前的男人,嘴角微微翘了翘:“宁先生想说什么?”   宁青禾笑了。   “那些记者绕到疗养院的后门偷拍,把老爷子吓得不轻,连夜送了医院。”他颇为无奈,“你这一下,打得又狠又准。”   沈星柏淡淡地道:“记者不是你自己带过去的吗?”   “校董会里的人突然宣布我的退出,这也是我自己做的?”宁青禾耸了耸肩。   沈星柏依然不置可否:“投资学校也许并不是你的长项,不然校董会就不会放弃你了,你说呢,宁先生?”   宁青禾静静地看了他许久,视线不曾穿透他眼底的深潭。   “其实你有的是手段,路岑那件事,他总不是自己想不开要去沙漠待那么久的吧?你很能忍,硬是拖到他死,就为把事情闹到最大,让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宁青禾一脸了然之后,又变得一脸茫然,“可是,这么好的时机,为什么不继续下去?辛爱受到的惩罚根本不够,她凭什么还拿着那些遗产?”   “女儿继承父亲的遗产,有什么不对?”沈星柏反应十分漠然。   “当然没有问题,前提是做父亲的没有立遗嘱把财产都留给别人。”宁青禾说,“你我都知道,这其中肯定有隐情,那个女人到底还做了什么,她爸爸要用死来谢罪?”   沈星柏沉默了半晌:“没有隐情,跟辛爱没有关系。是我让她们放弃的。”   “沈星柏!”宁青禾抬脚跨过了茶几,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他丝毫不慌乱,冷冷地直视男人的眼。   “宁青禾。”清脆的声音响起来,宁青禾回了头。   女孩站在二楼,手握着栏杆,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她的瞳孔中没有半点光芒。   “你想知道隐情,为我讨个公道?那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第50章 回归   “果果。”沈星柏浑身僵硬,反应只剩下对着她摇头,从眼神到动作都在说,不要这样。   宁青禾拳头挥过去的瞬间,他才醒了,眼皮子动也没动,就接住了男人的手腕,反手一扭,掀翻了对方,起身朝着许果的方向走过去。   她却依然不为所动地继续开口:“不是辛爱。”   沈星柏怒吼:“许果!”   无济于事,许果丝毫不受影响,嘴唇一动就说出来:“是辛爱的爸爸。”   沈星柏死死地握住楼梯的扶手,手背上的青筋尽数爆起。   “辛修远对姑妈一往情深,他应该不会做伤害你的事。”宁青禾狼狈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并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   白莉的名声差归差,但提到她的丈夫们,没有人不是夸赞的。她嫁的,全是深爱自己的男人。   “我十八岁的时候就认识了你的妈妈,那时就想以后要娶她。”辛先生曾情真意切地向她诉说衷肠。   “一,往,情,深。”许果喃喃地重复这四个字,“真的对一个人一往情深,还会对她的女儿下手?”   宁青禾整个人都呆立当场,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你说对了,他就是以死谢罪,他害怕身败名裂,那些钱,是他的补偿。”许果波澜不惊地陈述完毕,“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隐情。”   宁青禾仓皇地愣了半天。   “对不起。”过了很久很久,他说。   “对不起什么?”许果似笑非笑,“没想到是这样?当然,你只顾着扮演你的英雄,根本不会顾及别人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十八岁的时候就认识了你的妈妈,那时就想以后要娶她。”时隔多年,辛先生的话又一次在脑海里萦绕不绝。   那天,他趁着黑夜走进她的房间里的时候,她脑海里浮现的,就是他说出这句话时的样子。   那副痴情无俦、深情款款的模样。她也想了起来,那句话之后还有一句:“你长得就像莉莉年轻的时候。”   全部都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他无声无息地坐在床边,她的小腿和脚踝感受到了他的手,令人反感的粗糙和冰凉。   “莉莉,莉莉……”他轻轻地唤着,许果害怕得牙齿直打颤。   那天,白莉不在家,她和朋友通宵麻将,宿在了外边。   “爸爸,是我,你走错房间了。”许果颤抖着说。   他最敬爱的父亲辛先生,当然只能是走错了房间,认错了人。   黑暗中辛先生的脸看上去很可怖,他认真地端详了她:“噢……是果果啊。”   但他仍旧没有走,握住她的脚掌,手指来回揉捻着,一直一直。   她也一直一直发抖。   他并没有再进一步,仅仅是那个动作,就让她恐惧不已,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在这一天之前,辛先生一直都是她心中的完美父亲,她母亲最理想的丈夫。   他离开后的那一整个夜晚,她都开着灯,睁着眼,清醒着直等来了天亮。   “妈妈。”白莉回来后,许果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去找了她,“我可不可以转学去别的地方?”   白莉刚经历过通宵,还疲惫得很,她坐在床上打着哈欠:“都快高考了宝贝儿,发生什么事啦?”   印象里,这是女儿第二次提转学。   许果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她坐过去,抱住母亲的腰,悲伤地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身上。   白莉看到女儿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笑了起来。   “这个学校你不是待得挺开心,成天吭哧吭哧学习,嚷嚷着要考纪大吗?你说说——果果,既然你要好好学习,纪城还有比静安更好的学校吗?”   “我要搬去跟奶奶住,”许果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变调,“就在奶奶家旁边的高中读。”   “那是职高啊……你这个傻孩子,要跟着你奶奶天天吃苦瓜?”白莉被逗乐了,揉着她的小脸,“是不是同学欺负你了?跟妈妈说说。”   许果瑟缩着:“我,我……”   “果果怎么了?”这时,辛先生推门走了进来。   后来,他向她解释:“昨天我喝醉了。”   他说:“我把你当成了莉莉,我太想念你的母亲……”   他说:“以后不会再发生了,我向你保证。”   他说:“我们都忘掉这件事,可以吗?”   “为什么哭?只是解错了一个方程式。”为她补习的沈星柏,猝不及防地看着她汹涌而下的眼泪,困惑道,“是我对你太严厉了吗?”   许果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握起了笔:“我只是讨厌自己太没用了。”   良久,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在头顶,轻拍。   “不要乱说,许果很棒的。”少年柔软的嗓音落在她的心里。   “妈妈,辛先生对你好吗?”   “好啊。”   “那你爱他吗?”   “人到这个年纪,还讲什么爱呢?不过跟他在一起,很安稳就是了,就这样下去也不错。问这种问题,你早恋啦?”   许果又和白莉谈了一次话,最终,她选择了什么也不说。   辛先生也如他承诺的那样,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再做出过出格的举动。   她顺顺利利地度过了高考。   静安的毕业晚宴上,许果很开心,喝了不少香槟,还搭了阮女士母子的便车回来。   夏风沉醉的夜晚,她借着酒劲爬上天台,给沈星柏打电话。   也许是压抑太久,也许是这天的月色实在很美。   “今晚我想做一回坏人。”许果迷迷糊糊地嘟囔。   沈星柏说:“坏人?”   “嗯,不管了。”不管他喜欢谁,谁喜欢他,“我有一句话一定要跟你讲,其实我啊……”   “等等许果。”他却截住了她的话,“我还没走,你先下楼,听我先说好不好?”   “啊,你怎么还没走呢?”许果高兴极了,她心里砰砰直跳,拿着手机要下楼去找他。   辛先生是在这个时候上来的。   他眼中有似曾相识的奇怪眼神,贪婪而疯狂,不似平日里的儒雅敦厚。   “今晚很开心吗?”他走近她,想摸她的脸颊,然后,被她一把打开。   “你别碰我。”   许果警觉地盯着他,要绕开他跑下去,被轻易捉住。   “果果……”他的声音虽然醉醺醺的,但这一回许果肯定了,他并不是把她当作了白莉。   “滚,滚开。”她彻底醒了酒,尖叫着,要抓他的脸。   男人并没有要放弃的意思,执迷不悟地倾吐他的心意:“这些天我过得很痛苦……”   成年男人要对付一个少女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正要把她往楼下拖,肩上一痛。   沈星柏把人扔在地上,逼到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下一秒,少年的拳头就狠狠砸了下来。   男人先是反击,到后来连自我防护都做不到,被按在地上打得没有力气出声。   许果颓然跌坐在地上,木木地看着这一切。   沈星柏打红了眼,扭头看到天台上的铁艺桌椅,他走过去,一把抄起了那把椅子,许果挣扎着站起来,扑过去按住了他。   “放开。”他喘着粗气,顺着许果的目光去看,躺在地上的男人已经奄奄一息。   “沈星柏,”许果呆呆地说,“你在发抖。”   他紧闭了眼睛。   “咣当”一声,椅子被丢到地上,他把她用力抱住。   白莉回来了。   辛爱也到了家,她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从喉咙里发出可怖的笑声:“天啊,天啊。”   “我先带许果去别的地方住。”白莉冷静地从房间里拎了行李箱。   沈星柏为着她不痛不痒的态度分外愤怒:“你保证能保护好许果吗?”   “我可是她的妈妈,请问你是她什么人?”白莉淡漠地扫了他一眼,拉起许果的手,“跟我走。”   几天之后,辛先生在家中药物注射死亡。   沈星柏四处寻找,最后还是在辛宅的天台上,发现了许果。   她独自一人,坐在围栏的边缘,往下看。不过几天,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背影显得格外伶仃。   “许果,许果。”他轻声叫着,生怕吓着了她。   许果回过头,看见是他:“你来了。”   风很大,她坐在那里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掉下去。少年的心脏揪紧,朝前跨了一步:“快下雨了,你怎么还一个人坐在这里?”   她抬起头,望望天空,他没有在骗她,头顶上是密布的黑色云层。她地理学得不太好,但积雨云还是认识的。   “我好像闯了很大的祸。”许果自言自语地道。   “不是的。”沈星柏继续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向她再靠近一点,“你没有错,完全不是你的错。”   她说:“可是,小爱以后就没有爸爸了。”   急救室外,辛爱一脸厌恶地对她说:“满意了吗?你彻底毁了他,毁了我的家。”   “你会为了小爱讨厌我吗?”许果咬住了嘴唇。   沈星柏再想往前走,她说:“别过来了,你就站在那儿。”   他听她的话,乖乖立住,声音极力维持着平常:“我不会讨厌你。”   “你会的,因为你不知道我很卑鄙。”许果很恍惚,“那天,我居然想在电话里跟你告白。我怎么能有这种念头,你是属于小爱的……”   “我不是,不是,我只喜欢你。”沈星柏无助极了。 第51章 回归   许果眸中浮现出一线希望,不过那很短暂,转瞬即逝。   “你是在可怜我吗?”   沈星柏摇头:“不是,那天我就想跟你说了。”   她看得到他目光中的急切,笑了笑:“你不需要这样,你这么说,我不会觉得开心。”   辛宅的地势处于纪城的高处,许果举目眺望,远方的楼宇岑峦叠嶂。   她背对着沈星柏:“你以为我要跳吗?我只是觉得这里的视野很好,想坐一会儿而已。”   “那让我坐在你身边,好不好?”少年一生中没有经历过这样狼狈的时刻,他恳求着,想要再靠近她,即使他脚步已经很轻,她还是发现了。   “你别过来!”许果尖声叫喊。   沈星柏已经完全六神无主:“我不过去,我不过去。”   “许果我喜欢你,第一眼见你,我就喜欢你……”除了把心都掏给她看,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天空中的云层还没有动静,女孩的脸上已大雨滂沱,她哭得声音沙哑:“求求你别说了。”   “对不起对不起,”少年处于崩溃的边缘,一个劲儿地道歉,“许果,我再也不说了。”   她放声大哭。   她说:“我已经很努力了。”   她说:“为什么还会发生这些事?”   她说:“跟努力没有关系,我怎么努力也没有用。”   那些泣不成声的话语,戳得少年的心窝一抽一抽的剧痛。   “这些事都不是你能控制的了的,你不需要自责,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他竭力组织着语言,开导她。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如同置身地狱,心如刀绞。   “我知道许果已经尽力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   他一边说,许果一边哭。   沈星柏也很想大哭一场,他隐忍着:“但是没关系,不管这个世界怎么样,从今天以后我都会好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那些不开心的事,你忘掉就好,我陪着你一起忘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可以找个地方,重新开始。”他一点一点地给她灌输希望。   她慢慢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她迷惘地问他:“真的吗?”   沈星柏用力对她点头:“相信我。”   他终于看到了转机。   他发现他再往前走的时候,她没有抵触了。   “我是认真的,你可以选择相信我一次,从此以后,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他一面小心翼翼地朝她走,一面对她说。   “真的吗?”她抹干了眼泪,十分不确定地问。   “真的。”沈星柏已经到了她的面前,他伸出一只手,“把手给我。”   许果迟疑地把手伸过去,缓缓、缓缓……这个过程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沈星柏屏住了呼吸,眼看着那苍白纤细的指尖悬在他的手掌上。   他一把抓住。   “你不要怕,慢慢地下来,我扶着你。”少年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下了地,他忍住落泪的冲动,好好地对她说。   许果的脚麻了,她翻下护栏的时候,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失声叫出来。   “没事没事,别怕。”沈星柏稳稳地把她接到了怀里,紧紧抱住,拍着后背抚慰。   原来她也在害怕,原来她也没有勇气。   “我以为我今天会从这里掉下去。”她悲怆地在他怀里哽咽。   “不会的,你不会掉下去。”他柔声安抚着她,告诉她,“我不是抓住你了吗?”   永远都不会再放手。   沈星柏是在这一天带许果回家的。   她变得沉默寡言,敏感多思,还格外害怕黑夜。   他为她找了心理医生,对方引导着女孩聊了很久,告诉他:“许小姐有明显的PTSD症状。”   那段时间,他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即使夜里睡觉,他都不大拥有过安稳的时刻,永远保持着警惕,只要她的房间传来一点点动静,他都会立刻醒。   许果最艰难的时刻,是他陪着过来的。   只是,他的伤痛好像比她更深。   “‘我本来以为自己非常富足,拥有天下独一无二的一朵花儿,实际上,我有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朵玫瑰。我的全部财富只有这朵花儿再加上那三座高度刚到我膝盖的火山,而且其中一座还是永远熄灭了的死火山,这么一点点家当,不可能使我成为一个伟大的君王……’想到这里,小王子扑倒在地,大声痛哭起来。”坐在床边为她读童话的时候,也会悲从中来。   她听不懂那个故事,只觉得他声音很好听,似羽毛抚弄细沙般温柔。   “不要难过。”她抬起手,天真地抚摸他的额头。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沈星柏接到了军航打来的电话。   他们递来了一根橄榄枝:“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务必跟我们提。”   沈星柏接完电话回来,却摸着她的头发道:“去鹭大吧。”   “鹭城有海,一年大部分时候都是夏天,谁也不认识我们。我陪你一起把志愿填到那边。”   许果听着他温暖有力的话,眼睛里下起了雨。   宁青禾离开了沈宅。   许果从沈星柏的眼神里发现了很久以前的他,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就跟当年她刚经历过那一切后的一样,忧心忡忡。   但她不认为自己还像那时一样脆弱。   “我没关系,那些事告诉他就告诉他了,我没事。”她推开男人,转身到房间去了,“睡一觉就会好。”   许果白天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天色沉沉,沈星柏就在身边,注视着她的脸,仿佛在观察一个贪睡的初生婴儿。   “什么时候来的?”她倚过去,枕在了他的手臂下,他的手顺势勾起,把她揽近了些。   “刚刚。”他抱着她,好像在抱一个易碎的宝贝,那样谨慎。   “天好黑呀。”许果在他怀里扭动几下,手刚伸出去,他先于她摁开了夜灯的开关。   微弱的光线洒在头顶上方,即使是习惯了黑夜的眼睛也不觉得刺目。   许果看清他的脸,干净又清隽的脸,轮廓边缘晕着一圈茸茸的光。她又软绵绵地说了一句:“还有点冷。”   他这才有勇气把她抱得紧了些。   辛爱补缴了巨额的税款。   她并没有像爆料说的那样,卷入金融犯罪案件,只是在一片质疑声中,她突然将辛先生留给她的大部分资产一次性捐出了,用于西北的沙尘治理。网友还没幸灾乐祸完,纷纷被这个庞大的数字吓了一跳。   记者采访她的时候,她看上去精神并不是太好,脸上的表情也不像是做完好事后的心满意足:“想捐就捐了,这算是完成我父亲的一个遗愿吧。”   记者不依不饶地追问:“可是众所周知,您父亲在遗嘱里是指定他的遗孀来继承财产的,您说的‘遗愿’是什么意思呢?”   辛爱黑了脸,缄口不答,采访不欢而散。   这场风波在人们的视野中渐渐平息,再来最多也就是一个来自某出版社的消息闹腾了一阵:“纪实文学《你在思念谁》即将出版,从书信中还原一场不合时宜的青涩爱恋。”   “辛爱这是破罐子破摔了吗?还有这种内容也能过审啊?”网友们又兴奋地讨论过两轮,很快也把事情抛诸了脑后,关心起另一个新的八卦来。   一切尘埃落定后,白莉来向许果辞了行。   “这个地方妈妈待够了,想换个地方过一过。”她说,“签证已经办好了,去悉尼。小许活着的时候,一直说想去澳洲看一看,逛逛那边的首都。”   “妈……澳洲的首都,是堪培拉。”许果抓着头纠正她。   白莉失意地“啊”了一声:“是吗?”   “没事,哪里都一样。”白莉有些害羞地笑了起来,“你记得帮妈妈多去看看奶奶,她脾气是有点怪,不过怎么说也是你爸爸的老娘,你多哄着她。”   “我会的。”许果说。   “乖女儿。”白莉抱了抱她,两个人分开的时候,她的手里多了一张卡片。   许果翻来覆去地看,背面贴着一张写了密码的便笺:“这是什么……”   “是时候给你了。”白莉说,“小星星给的钱,妈妈没动。”   遗产纷争案拉开序幕的时候,沈星柏曾去找过她。   “你以为这些钱是什么意思,封口?和解?”他质问她,怒火在他眼中熊熊燃烧,“你拿了这个人的钱,就是接受了补偿,代表了原谅。今后许果有机会向他女儿讨回公道的时候,连起码的底气都没有。”   白莉用她一贯的方式示弱:“可是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连钱都没有,还谈什么公道?”   少年盯着她看了许久,他的肩膀尚且单薄,但语气不能够更笃定:“以后我就是依靠。”   “这里面有多少钱啊?”许果发着愣,掂量着那张轻飘飘的卡片。   “很多很多噢,难为那个孩子了。”白莉收起了笑容,脸上的表情被一种过意不去的伤感取代,“果果,原谅妈妈。”   她走上车的时候,还背对着许果,挥舞起了长长的手臂,那风流的身姿美丽极了。 第52章 回归   许果回了学校上课。   消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再出现在教室门前,她做足了应付各种情况的准备。毕竟,她错过了这帮学生们的期中考试,考前的整整一周她都是缺席的,没能亲自辅导他们的复习。   学生们都在早读,英语单词和文言文交替在耳边响着,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嘈杂的朗读声持续了好一会儿。而当某个人偶然间的一抬头之后,拍了拍身边人的胳膊,他们一个接一个都停了下来。   整个教室都安静了。   许果的目光扫过这些孩子,她正欣慰他们读得认真。   “继续呀。”她眨眨眼。   “许老师你回来了?”后排爆发出一个声音,全班都发出了欢呼。   这个场面让许果有些懵,她不理解他们的开心因何而来,不是很相信那是因为她的出现。   “嘘——”她压了好几次,才让他们有所消停,“好好早读。”   “好——”他们齐声说,然后乖乖地继续捧起了课本,只是时不时抬头瞄她,还会偷笑。为了不影响早读正常进行,她只有在他们的目送下,离开了教室。   “宁先生突然退了股。”华静跟许果一起吃了午饭,顺便带来个消息,“一周前就收拾了办公室走了……”她感叹:“这真是我见过入股最快,也是退股最快的校董了。”   许果没有多大的反应,一颗一颗地挑出面碗里的葱花,静静地等她说完,才抬起脑袋:“静学姐,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别紧张。”   “啊?”华静很是措手不及,瞧着她的神态都不自然起来,“你这么一说我就该紧张了……”   许果还是问出了她最担心听到的问题:“你是不是认识我男朋友?”   她张了半天嘴,点点头。   “知道了。”许果得到了答案,便埋下脑袋,吃了一大口面。   沈星柏是怎么做到对她在静安的举动了如指掌的,许果能想得到的人,只有华静的可能性最大。   “……你别误会啊,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华静倒是吃不下了,把脸朝她凑近了一点,“我不是在为他做事,我早就认识你,我大你两届,我们说过话的,你还记得我吗?”   许果再度抬起了头。   她记性没有那么好,看着这张妆容精致的脸,想不起从前还在哪见过。   “实验室,化学实验室啊!”华静着急地提醒,“是谁带你去的?”   许果脑海里“咯噔”一下,有了印象。   她刚到静安读书的那会儿,还没来得及熟悉环境,就赶上了实验课,辛爱嘴上答应着带她一起去,转眼间就没了影子,留她一个人迷路在偌大的校园里。   “你新来的?”被问路的学姐人很冷淡,但还是带了路,“正好顺路,跟上吧。”   “学姐,你好漂亮,”许果一路跟着,不忘打量她白皙小巧的侧脸,嘴甜地夸赞,“人也好好。我叫许果,是高一的学生,刚转来……”   学姐冷着脸说:“别搭讪,别拍马屁。”   “你就是那个脸很臭的学姐吗?”许果恍然大悟。   华静眉头一皱,“噗嗤”一声笑:“我那天只是心情不好。”   “我本来也没有记住你,后来毕了业,听说了你和路老师的流言,看到你的一些照片,才发现我们见过的。”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就有个强烈的直觉,那张偷拍肯定不是你。”   许果抓着头,“噢”了一声,还有这样的事。   她那会儿以为,全世界都不会相信她了。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也曾有人默默地站在了她的这一边。   华静说完心情反而沉重了起来,她抿了抿唇,声音低低地道:“还好真相大白了,许果,我为你高兴。”   许果点点头:“嗯。”   “以后还是好同事,行吗?”华静也就试探性地看看她有没有生气。   许果想了想:“但你不能再向沈星柏打小报告了。”   “没问题!”华静猛点头。   许果顺利度过了她回学校的第一天,沈星柏来接她下了班。   她打开副驾的车门,发现座位上摆了一堆信件:“这是什么?”   捧到手里一封一封看,才发现,那居然是从白水村小学寄来的信,都是从前的学生给她写的。   她打开其中一封,歪歪扭扭的字迹还夹杂着拼音:“许老师,你好吗?我们都很想念你……”   信里附上了照片,一群对镜头龇牙的小孩,笑得格外可爱。   “再过几天,那边就通车了。”她拆第二封的时候,沈星柏告诉她。   “提前了?”许果模糊地记得,工程原本计划到了年底。   他说:“嗯。”   “他们也要有新学校了,来了很多社会捐款,”他又说了一些那边的事,“我会让小方后续都关注着。”   “好啊……”她蓦然想起,去白水村原来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总觉得昨天她才刚坐上那列普快列车。   如今,那边的盘山公路都快竣工了,时间过得很快,这中间也发生了不少的事情。   她沉浸在回忆中,沈星柏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   “怎么了?”她侧头看看,他的手修长而宽大,能够完完全全地裹住她的手,看上去特别有安全感。   许果伸来另一只手,轻抚着他的手背:“这样有点儿危险。”他才松开她,照常开车。   他们之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是从那天宁青禾离开沈宅后开始的。   也许是因为许果重提了旧事,从那天之后,沈星柏就变得对她小心翼翼,随时都想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一样,早上也是他坚持了开车送她过来。   旧的疮疤揭起后,他好像比她更加害怕她会痛。   许果对着他笑了笑:“等放了寒假,带我和诺诺回白水村看看,可以吗?”   “那我提前安排。”他早就在等这句话了似的。   许果又问:“明天还要开车送我去学校吗?”   他沉默了片刻:“如果你想自己坐地铁,也可以。”   “还是送吧,我喜欢你送我。”许果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的侧脸,“只要你不嫌麻烦。”   “我送。”他听完笑了一下,唇线弯起好看的弧度。   原来,沈星柏的快乐来得这么简单。   许果夜里睡得很早,最近她变得十分贪睡。   她在沈星柏的臂弯里睡熟,男人吻了吻她的脸,悄悄地抽出手臂,回书房里看邮件。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他关了灯回房,刚轻手轻脚地躺下,一双柔软的手臂就抱了过来:“我刚做了个好可怕的梦,还好你在。”   “做噩梦了吗?”沈星柏顺着她的背。   她也就是嘟哝一声,抱到了他,很快又陷入了沉稳的睡眠。   次日他开车送了许果,吻别的时候,他习惯性地道:“晚上来接你。”   “也不用吧,我今天在学校里没什么事,上完上午的课没准就提前回家了,你忙你的。”许果下车就朝着校门去了,不知道他在身后看了多久。   沈星柏这天也很快结束了工作回来,她却并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早早地到家。   他坐在两个人的房间里,手指划动着空荡荡的手机屏幕。   “华静嘴巴很严,但是许小姐应该确实不在学校,她今天只有两节课。”小方兢兢业业地向他汇报着,“可能她有什么别的事情,去忙了呢……”   沈星柏没说话。   “我再试一下去静安调个监控。”小方赶紧表态。   他却说:“不用了。”   许果是天快黑的时候自己回来的,看上去只是有点儿疲惫,她抱着他撒了个娇,说自己好饿。   沈星柏什么都没问。   饭后他们又是早早洗了澡,进了房间,女孩子躺在他的怀里甜甜地笑:“不用每次都陪我睡觉的,你直接去工作吧。”   他吻过来,温柔地勾过她的舌头,难舍难分地纠缠着。他正要欺身而上,她把他的肩膀推了推:“我困啦。”   沈星柏“嗯”了一声,也没有半点愠恼,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帮她盖好了被子。   “所以您是担心,许小姐的PTSD有复发的可能性?”后院的花园里,心理医生认真听了沈星柏的叙述。   “我总觉得,她有什么地方变了。”沈星柏说不上来,但这种感觉却真实存在,一直困扰着他。   “其实,能够把以前的事情说出来,对于心理治疗是有积极作用的。也许您是过虑了,既然她表现得很平静,也许就是因为她内心真的平静。她一个人消失了一下午,其实您大可以亲自问问她,不过没事,我来跟她聊聊。”那医生说着,转过了头。   女孩已经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你有客人呀。”许果被沈星柏一只手拉到身边,笑得很灿烂。   这种笑容,一度让沈星柏有一种以前的许果又回来了的感觉,她看起来就像刚认识的时候一样活泼开朗,无忧无虑。   她认出了他身边的医生,非常惊讶:“你不是……”   “好久不见,我刚回纪城,路过府上就来坐坐。”那医生七年前为她治疗过,“打扰了。”   “不打扰,真的好久不见了。”许果用惊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他便顺势笑了笑:“那坐下聊聊天好吗?”   沈星柏起了身,扶着许果的肩膀,让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她疑惑地仰起脸,被一只手温柔地抚摸。   “没事,只是聊聊天,我去那边等你。”   沈星柏离开了后院,给他们留下了单独说话的空间。   许果有一丝诧异,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没再去用目光追着他,而是转回了医生的身上,跟他寒暄起来。   “你瘦了很多啊,现在没有人叫你小胖妞了吧?”医生打趣道。   许果乐不可支地摇头:“我现在翻以前的照片,发现我那个时候明明很可爱啊。”   沈星柏站在三楼的窗台前,往下看着两人,他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内容,只能看见许果说话时的表情。   与七年前那个眼底一片荒芜的女孩不同。   她的眼神不再游离,笑容也不再僵硬,不会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她从头到脚都是平静安宁,表情很柔和,仿佛整个人都镀着一层暖光。   小方的电话打了进来,沈星柏没有意识到那铃声一直在响,他看着坐在花丛中间的女孩,猜想也许自己确实是多虑了。   “白老爷子提出想要安乐死,宁先生同意了,已经在准备签证。”小方的电话换成了短信,从屏幕上一闪而过,他也丝毫没在意。   楼下的女孩依然言笑晏晏,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了这种随心所欲的开心。   “沈先生,许小姐的状态很好,您不用担心了。她还告诉我,她觉得自己现在过得很幸福……”医生敲开了他的门,走进来告诉他,看到他的脸,怔了一下,“沈先生?”   沈星柏抬手抹掉脸上的潮湿。   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他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那医生出去后,许果走了进来。   男人的脸已经整理干净,她并没发现什么异样,走到他身边柔声问:“怎么了呀?突然找来了医生,吓我一跳。”   沈星柏侧头看看她,把她揽入怀中:“他只是路过,见到你关心一下。”   许果没有揭穿他,倚在他身上蹭了一阵:“我一直在想怎么跟你说呢,它来得太早了,我自己都没有心理准备。”   “什么?”沈星柏下意识地接道。   她说:“前几天我找了个时间,去了医院。”   她说的就是那个她不知所踪的下午。   “去医院做什么?”电光火石,他想起了刚才那条短信,难道又是宁青禾?   是他过于紧张了,毛绒绒的脑袋在怀里摇了摇:“是去做检查。”   沈星柏的大脑难得地宕机了一秒,他感到十分的迷惘。   “已经不对劲好久了,我真是迟钝。”她自我检讨着,“你摸摸看。”   她握起他的一只手,轻轻、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还太早,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清晰。   她穿着软糯的针织衫,沈星柏的手掌里充盈着一片柔软的触感,覆在上面,一动都不敢动。   生平第一次,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命运的眷顾。   他不胜感激地笑了。 第53章 番外   “那我走了。”沈星柏摸摸女孩的脑袋。   许果没有反应,站在原地,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脸。   看不腻的一张脸。   眉眼俊俏非凡,鼻骨精致又高挺,白皙的皮肤透亮中透着微微的粉色。   九月初的鹭城,烈日的杀伤力毫不含糊,许果被晒得黑不溜秋。   同样是军训了半个月,为什么他还是那么白,没少偷懒吧?她很肯定地想。   他们班可是女教官。   “怎么了?”沈星柏注意到了她丰富的内心活动。   摸着她脑袋的手便没放下,顺着头顶往下,捧住了她软嘟嘟的脸蛋:“怎么不说话?”   许果抽回神来。   “抱抱。”她踮起脚尖,抱住了他的脖子。   刚熬过军训,还没来得及一起在鹭城的大街小巷逛过,他就要走啊……心好酸。   沈星柏这次回纪城是去工作的。   听说他父亲的公司业务繁忙。   但缺了他就不行吗?许果整个人都凉凉的,他还只是一个学生而已,去了能帮什么大忙呢?   他们还没试过分开这么久呢,在一起整整一个暑假,两个人整天都黏在一起。   许果很不舍地挂在他身上,感觉到他反手保住了自己,哄孩子似的拍她的后背:“过两周就回来看你。”   “好久啊。”她脱口而出。   沈星柏一通沉默后,刮了刮她的鼻子:“乖。”   “那亲一下再走吧。”许果嘟起了嘴巴。   就在这人来人往的机场里。   这么多的人。   好在,难舍难分的恋人在机场从来都不少见。   沈星柏低下了头,她送上唇去,原本只是打算浅浅啄一下,可刚要离开,就被他托住了脑袋。   他吻得用力,舌头分开她的齿关,缠绕进来,掠夺一般地攫取她口中的湿濡。   许果肺中的空气,一秒被抽干。   “自己好好的,有事打电话。”沈星柏放开她,她还呆立在缠绵后的余韵里。   “嗯……”只发出了这个单薄的音节。   他走到闸机后,她才抬起了一只手,对着他,挥了挥。   他一走,她的心就空了。   “到了吗?”坐在回学校的机场大巴上,她就迫不及待给他发去了短信。   沈星柏看着手机,有点无奈地回复:“还没起飞。”   “噢……”许果抓抓头。   想着先把这条信息发出去,到时候他落地后一开机就能收到,结果发得太早了点。   沈星柏打来了电话。   不知道这算不算他们异地恋开始后的第一通电话。   “上车了吗?”他问。   许果点点头,想到他是看不到的,补了一句:“上了。”   “我好厉害,自己看时刻表,坐了机场小巴。”她还炫耀,“你坐过机场的小巴吗,没有吧?”   沈星柏给面子地表扬了她几句,然后说:“注意安全。”   “晚点了呀?”她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了机场的广播声,一个优美的女声在向乘客致歉。   他说是。   “早知道你就不用那么早再过检,我们可以多说一会儿话的……”许果感到很委屈。   他轻声哄她:“现在不是也在说?”   “那可不一样。”她撇了撇嘴,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巴士在高速上开得飞快。   车上人不多,她坐在最后一排,四周空空荡荡,这种空阔让人的心情很好,感觉整辆车都是她的。   沈星柏说:“怎么不一样了?”   她吃吃地笑。   车停过一站又一站,两个人很没营养地聊了快半个小时,他才听着广播去登了机,她就好像平白赚了这半小时。   “到了吗?”再过十分钟,她把这句话又发了一遍。   这次,他没有立刻回复她,给她一个惊喜,他是真的飞走了。   许果空落落地抱着前排的椅背。   两个星期后的周五夜晚,沈星柏乘着天黑前的最后一趟航班飞了过来。   许果早早地就去接机,站在出站口数着秒等他的航班降落,他一身笔挺的正装出来了,一看就是刚下班便直奔的机场。   她兴冲冲地跑过去。   唇印在他的脸上时,他人有一阵微微的犹豫,不过还是抱住了她,由着她亲。   许果还想着,走的时候他吻得也挺激烈的,怎么这个时候好像害羞了起来,一点儿也不热情,他在端什么?   结果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他身后有个拖着行李箱的陌生男人,尴尬地站在那里,看也不是,走也不是。   沈星柏咳嗽了一声,告诉她:“我助理。”   “许小姐。”陌生男人讪讪地堆起了笑脸,“我,小方……”   “……嗨。”许果浑身僵硬地打了个招呼。   “放着假还要工作呀。”进了酒店的房间,许果问。   沈星柏关上门,这时才主动了起来,勾住了她的腰,拉着她贴住自己:“没有,只是让人去考察一下这边的市场。”   “以后会在这里开公司吗?”她满脸期待。   那样,他们是不是就可以不用经常分开了?   沈星柏在她的嘴唇上啜饮了一口:“要看机会的。”   对话到此为止,小别胜新婚,他们还有更有意义的事要做。   他把她按在门上,低下头来。   许果抱着男人的脑袋,晕乎乎地被他吻得瘫软,他温柔地蹭着她的脖子,耳鬓厮磨。   他总是这么不急不慢,能耐得住性子撩拨着她,直到她在他怀里化成一滩水,浑身每一寸皮肤都对他极度渴望。   “宝宝。”沈星柏抵着她的额头,沉沉地叫她。   许果的心都化开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等等。”她推开了他,掀开被子,往里面瞄了一眼,瞳孔一瞬间放大。   五分钟后,服务员敲开了房间的门。   “十分抱歉,给您带来不好的体验了。”星级酒店果真把顾客当作上帝,明明没什么责任,还是会率先道歉。   她收走弄脏的床单,重新铺好一床,客客气气地退了出去。不仅留下了生理用品,还贴心地送了一壶热腾腾的红糖水。   沈星柏这才去敲了敲洗手间。   许果终于打理好自己,一脸沮丧地从里面走出来,心事重重。   沈星柏拉她过来坐下,亲了亲额头:“没事,不用放在心上。”正准备把倒好的糖水端给她喝。   她却“嗷”的一嗓子哭了,哭得特别伤心。   “怎么哭成这样?”沈星柏还算镇定地把她拥入怀中,内心却怎么都淡定不了,方寸大乱。   这个孩子没什么大事不会哭得这么惨,难道又是没跟同学相处好,被谁欺负了?   就听许果抽抽嗒嗒的:“好久……好久没有……那个了,好不容易等到……哇!”   她暴哭。   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一半是实在哭得说不出来,还有一半是给自己难为情的。   沈星柏听懂她意思的那一刻,拧了拧眉心,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宝宝别哭了,都怪我,对不起。”还能怎么办,他只有一句一句柔声地哄,“这样好不好,我下个星期还会过来,不要伤心了,答应就点点头。”   哭声奇迹般地止住,只剩下有一阵没一阵的抽噎。   许果脆弱地趴在他的怀里,把脑袋点了点。   沈星柏抽出床边的纸巾,帮她把眼泪鼻涕擦干净,看到她破涕为笑的样子,有点儿无可奈何,也忍不住自我怀疑。   ——这是把他当什么了? 第54章 番外   应该就是在读大学后不久,异地恋刚过了半年的时候。   虽说已有了半年,这种事是永远不会习惯的。   有一次,沈星柏从纪城过来陪许果过了周末,临走前的路上,她情绪低落地问:“工作那么有意思吗,带上我好不好?”   “没什么意思。”他笑了笑,“所以你好好学习。”   这个回答很奇怪,既然没什么意思,那他自己怎么不好好学习呢,就缺那点儿钱吗?   许果很想告诉他,来鹭城的前一晚,白莉往她账上存了好多钱,够她花很久很久的,又怕他听了会多想。   他后来还说:“考个研究生怎么样?”   “不要。”许果生气地拒绝。   沈星柏也没跟她计较,照样认真地亲了她才走。   生气归生气,许果还是考虑了他的建议,正儿八经地把读研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她想的是最好可以保研,那样比较稳妥,万无一失。   鹭大保研拼的是大学四年的综测排名,从上个学期的期末考结果来看,再加把劲儿,她是挺有希望的。   想好以后,她就开始天天泡起了图书馆。   说起来,男朋友不在身边,要想打发寂寞漫长的无聊日子,学习也算是一种聊胜于无的方式吧。   丁学长就是她在图书馆遇到的。   丁学长并不姓“丁”,只是鹭大里搭讪过她的学长太多,并不能做到人人都有姓名,那学长好像自我介绍过,但她忘了,因而他只能成为了“甲乙丙丁……”里面的其中之一。   “嗨,我每天都能在这里看到你,你也是考研的吗?”丁学长就在茶水间里跟她说了话。   许果抱着保温杯,扫了他一眼,一个干干净净的男生,平心而论长得不错,挺拔的鼻梁上戴着枪色的细边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不是。”许果弯下腰,接了水。   “我也觉得不像,你应该是学妹吧。”丁学长没被她的冷淡吓退,站在她身边笑着问她,“大几了?”   她说:“大一。”   “真的呀,大一的学弟学妹们很少有你这么用功的,你来图书馆是看什么书?”他说完自己猜,“六级?雅思?还是什么证?”   “我想保研。”许果给水杯盖上盖,就要走。   丁学长发了会儿呆,追过去:“我有个朋友就是保了研的,如果需要,我让她传授你一点儿经验。”   “下次吧。”许果甩甩手,刚才盖盖子没注意,漏出几滴水来,手上湿淋淋的。   丁学长看着她的背影傻傻地笑:“好的呀。”   后来,又有几次在图书馆里遇到。   “下次吧。”每次她都用这句话应付他的各种邀请,明白人都该知道是婉拒的意思。   丁学长却好脾气地乐此不疲:“好的呀。”   这位丁学长应该是个南方人,讲话温温柔柔的,软糯得像块热乎乎的年糕。   她对对方虽然不冷不热,但这个人的口音倒是让她记住了。   后来跟沈星柏通电话的时候,不记得他问了句什么,她答的就是:“好的呀。”   电话那头的男人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她当然看不到。   她更不知道的是,这句“好的呀”成了她最近的口头禅,光是今晚打电话她就已经讲了三遍。   他琢磨着这是谁教她的:“交新朋友了吗?”   “没有啊。”许果感到很莫名其妙。   “哦。”沈星柏没往下问,这件事也就暂且搁着了。   她也没放在心上。   当周周五,沈星柏就订了机票飞过来,人到校门口才给她打电话。   “你上周不是来过吗?”接到电话时,许果纳闷地挠着头。   他这个人做事讲究规划,保持两周一次的频率来看她,比她的大姨妈还准时。   沈星柏沉默了片刻:“那我走了。”语气里莫名泛着酸。   “别别。”许果心想他今天脾气有点儿坏,赶紧说了两句好话,就去接他。   见了面他倒是很正常的样子,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就手牵手就直奔他下榻的酒店了。   许果有点儿怀疑他来的动机,因为这一晚他格外卖力,眼看她人都快虚脱了,他都不带停的,还是看她快哭出来,他才让她歇了歇。   他帮她揉着弄痛了的关节,欲望不曾消退,不到一会儿,他又把脸埋进她的颈间,轻轻嗅着她。   “我身上有什么味吗?”许果也闻了闻自己,“嗯……”   也就是酒店的沐浴露味道,很普通的玫瑰香。   “发生什么事了?”躺在他怀里,她很高兴地问,“本来不是应该下周来的吗?”   沈星柏亲了她一阵,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下周可能没有时间,所以提前来了。”   “噢,下周不来。”许果微微失落了一小下,“那下下周呢?”   “下下周来。”他说。   这样一来,就等于她前前后后少等了一周嘛,噢,还是赚了。   想明白后她就又开心了起来,屁颠屁颠地往他身上爬。   “最近都在学校做什么?”沈星柏调整了姿势,好让这只小狗能在身上趴稳,然后,摸了摸她的脑袋。   “也就是上上课,去去图书馆。”许果没发现对方的别有用心,老老实实地告诉他。   沈星柏“嗯”了一声,又说她:“乖。”   然后奖励似的给了她一个缠绵悱恻的舌吻。   他这次来得突然,该带的东西也没少,次日上午,许果提着一大袋零食回了宿舍,她的室友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许果,你男朋友又来啦?”为什么要说“又”?   许果“嘿嘿”笑着,一一分发了小草莓,随手在柜子里收拾了几件衣服:“我明天下午再回来。”   “明白。”她们比着“OK”的姿势,让她放一百个心,要是夜里阿姨上来查房,她们会帮她蒙混过去的。   “我们去哪儿玩啊?”背着包下了楼,许果蹦到沈星柏面前。   他牵着她走:“去图书馆吧。”   “啊?”许果本来还计划好了去吃蚵仔煎喝奶茶什么的,没想到得了这么个答案。   “快期末了,要准备考试。”沈星柏笃定地道。   许果眼睛瞪圆:“期末还早吧,你带书了吗?”   “带了。”他拍了拍包,“早点儿准备比较好。”   他上学期考试确实是擦着及格线险险过的没错,因为出勤分基本上被扣光,他的卷面分数要考得相当高才行。   “可是,可是……”许果哭丧着脸,“为什么要牺牲我的时间呀??”   “住嘴。”沈星柏少见的粗鲁,拉着她就去了图书馆。   “你平时一般坐在哪里?”站在自习厅外的走廊上,他问许果。   许果不是很情愿地带他去了,把他带到她最常坐的角落那里,看着他拉开了包的拉链。   还真的是带了专业书来复习的。   “我一直以为你是用意念学习的。”许果压低了声音,趴在他身边说。   真的很少见他看书,他不管学什么都好像不怎么费力,上个学期也没见他什么时候碰过课本,可考试还是门门都过了。   沈星柏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她的嘴唇上,让她安静。   这个动作很亲昵,许果脸红了红,下意识朝四周看看,一不留神就瞟到了正要上前却停滞在原地的丁学长。   许果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   以她直来直去的脑袋瓜,自然是发现不了什么的,只是在心里暗暗想了想,沈星柏这次来得蛮巧,省了她以后的一个麻烦。   这一天,丁学长果然没过来搭话。   以后也再没来过。 第55章 番外   穿了学士服拍毕业照的那个夏天,沈星柏带着许果去温哥华玩了两个月。   算是毕业旅行,也算是庆祝她被鹭大的生物研究院录取,去年年底就知道了结果,他还一直没有好好犒劳过她。   其实两件事并到一起,许果心里有过不满,只是看在去的是温哥华,还是两个月那么久的份上,她也就不计较什么,高高兴兴地办了护照就去了。   不过,到了当地还没玩几天,她就发现,沈星柏还“顺便”给自己报了个飞行执照的课程,接下来每天都要去学几个小时的飞行。   他真的是带她来玩的?许果不免有了想法。   这个人自从成了商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是精打细算,美其名曰“注重效率”。   明明是一举三得,还冠冕堂皇地说都是为了她开心,真是会算计,不愧是刚踏入了商界就被财经杂志整版报道的男人。   最过分的是,他直接把她一个人扔在驾校附近的大商场里,就去上课了。   她一个人在那儿,人不生地不熟,语言也不怎么通,要是有坏人过来拐走她怎么办?   许果气得不行,决定等他来接的时候,要给他点脸色看看。   “我下课了,你在哪儿?”而等沈星柏打来电话时,她已经在楼上买红了眼。   他挑的什么地方?这里各种品牌的限量款应有尽有,简直是购物天堂。   语言也完全不是什么事,会说“Yes”和“No”能解决大部分的问题。   “快来三楼接我,东西太多拎不动了。”她急吼吼地道。   完全把“要给他脸色看”的想法忘到了后脑勺。   B   温哥华很宜居,盛夏正午的气温也才二十度出头。   到了晚上还有些冷,需要穿外套,不过没关系,看沈星柏穿风衣是一种享受,肩宽腿长的男人穿上带防雨面料的咖色风衣实在是太有型了。   “傻站着干什么,过来一点。”沈星柏把她拉到屋檐下,“淋了一头雨。”   许果呆呆地看了看他,又看向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行人。   温哥华街头的白种男人普遍颜值不低,但沈星柏这个身高和比例都逆天的神奇物种走在其中,完全没有在怕的。   嗷嗷。   C   听说在温哥华,有“除了XX之外最好吃的XX菜”。   比如,除了日本之外最好吃的日本料理。   除了法国之外最好吃的法餐。   除了西班牙之外最好吃的海鲜饭。   毕竟是个移民城市。   许果尝过了刺身船、泡菜烤肉、牛排……好像确实都很不错,她本来还以为到了异国,会很不习惯这里的食物。   结果,在唐人街的中餐馆里吃到的小炒黄牛肉,比她在鹭城的湘菜馆里吃过的还要正宗。   饶是如此,一连在这里住两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她会想念家乡的味道。   “你看天空的那片云,”她指着蓝汪汪的天空,“像不像五食堂二号窗口的红烧肉?”   沈星柏刮了她的鼻子,便去给房东打了电话,向对方询问是否可以使用他们的厨房。   再开车去商超采购日用品的时候,购物车里多了一大堆食材。   她没见过他下厨,那一天,兴奋不已地陪着他在厨房里又洗又切。   手好看的男人拿刀切起东西来,居然这么的有魅力,手起刀落的样子,太帅气了吧?   菜端上了桌,许果也是一脸虔诚地动了筷子。   “好好吃啊。”每尝一道菜,她都两眼放光地夸道。   “真的?”沈星柏一脸狐疑地也去尝,然后若无其事地撤走了一盘蒸鱼,“这个没熟,别吃了。”   许果偷偷地笑。   总算发现了一件沈星柏不那么擅长的事。   爱情真的让人盲目,她反而觉得自己更喜欢他了。   D   可能是因为水土不服,来了一个多月的时候,虽然身体没有什么不适,但她发现,自己的大姨妈一直没有来。   第一反应是,可能是有了“小小星”。   “那个……你明天可不可以去一趟药店啊?”半夜想着这个问题,许果睡不着了,翻到他怀里。   沈星柏迷迷糊糊地搂住了她:“怎么了吗?”   许果有点惴惴不安地说出了自己的疑虑,又费解地挠了挠下巴:“明明每次都有做措施啊。”   沈星柏醒了过来,躺在那儿缓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这个慌里慌张的小姑娘。   “最近这里好像确实有点儿鼓鼓的。”她摸了摸肚子,越想越怀疑。   他笑了,在她额头上亲了亲,手按在她的小腹那里,告诉她:“是牛肉河粉。”——她那天的晚餐。   哪有刚怀就有体型变化的。   “坏蛋!”许果要气哭了,“我跟你说真的。”   他只能哄:“明天就去买。”然后摸摸她的脸,“要是有了就结婚,生出来。”   许果愣了一下:“真的啊?”他还是头一次对自己说“结婚”这个字眼,四舍五入,也算是求婚了。   “睡觉。”然而这个坏蛋却不给她再确认一下,直接按下她的头,强行抱着入睡。   次日他是直接带着她去就近的医院的,试纸的结果并不准确。   检测报告被打印出来后,许果一个人在那儿研究了半天,他走过去跟着看,听见小姑娘愣愣地道:“还真的是河粉……”   这会儿没吃早饭,她的肚子又瘪了下去,沈星柏抓着她就走:“我带你再去吃。”   “嗯。”知道是虚惊一场,许果该松一口气了,跟着他出了医院。   可是,为什么感觉有点儿失落呢?   E   两个月的时间眨眼过去,临近开学,是时候回国。   “还有点儿不舍得呢,”许果发现自己在这里住出了感情,走之前心酸酸的,“就算一直住在这里,也不错。”   这里真的很宜居,虽然天上总是下着绵绵的小雨。   许果并不讨厌雨水,她从小生活在干燥少雨的城市。纪城是没这么多下雨天的,温哥华湿漉漉的天气让她皮肤都好了不少。   再加上,城郊总能看见肆意奔跑的小鹿,虽然它们总会冲到公路上让人虚惊一场,但可爱就是正义,许果想到以后都见不到它们,居然有些难过。   “那不如以后来这里留学,读个博吧。”沈星柏顺势向她安利。   她居然有一点被煽动,认真考虑了一下:“好像可以噢。”   这么一想,她心里揣起了满当当的希望,真的跃跃欲试,以她的专业成绩,再好好发几篇论文,申请学校应该也不难吧?   “可是我在这里留学,你怎么办?”许果想着想着,发现了一个问题。   沈星柏不假思索地道:“我正好也有拓展海外业务的打算。”   “好像可以噢。”许果高兴极了,跳起来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么么哒。   单纯的许果怀揣着期待回了国,然后开始了自己的读研生涯。   她的导师对她还算可以,没有完全把她当作苦力来使,饶是如此,许果还是让实验室里繁重的数据压垮了腰。   才养了半个月的小白鼠,她就再也不想看到这些老鼠了,麻木地采集着数据的时候,回想了一下当初在国外时跟沈星柏的对话。   “我呸,还想骗我读博?”坑她读这个研究生还不够,她冷冷地呵了半天,咬牙切齿,“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第56章 番外   “放开啊。”   “放手。”   “这是干什么?”   此起彼伏的女声交织,一群趾高气扬的女孩围着辛爱,把许果挡得远远的。   “这次的聚会就是没有邀请你,听不懂吗?”   许果被推得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没站稳。   各种不好听的话涌入耳朵,她都没有理会,一双明亮的眸子直视着人群中那个沉默的女孩:“小爱,以后都不带我玩了吗?”   辛爱回答她的只有程式化的微笑。   “还跟这个白眼狼浪费时间?走了走了。”一群人推推搡搡着拽走了辛爱。   留下许果一个人站在原地闷闷不乐。   嘴唇咬得发白,肩膀抖了又抖。   明明都已经道过了歉,辛爱也大度地表示了原谅,她还以为这一页就能这样揭过。   没想到回到学校,一切照旧,和解根本只是表面的和解。   许果为自己愤愤不平,越想越郁闷。   算了。   不带她就不带她。   许果从书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礼物,一把丢进了垃圾桶。   什么真诚待人,什么好好相处,全部都去见鬼吧,她要黑化了!   十六岁那年,许果脑袋里的小恶魔生平第一次打了胜仗。   “有什么话,直接说。”教室的角落,少年保持着单手翻书的动作,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   许果犹豫了一下,没有退缩,拿着手里的习题册挪着步子靠近了他:“我……想让你给我讲讲这道题。”   那些人不就唯恐她跟沈星柏有点儿什么吗?   本来确实没什么,但她们实在太过分,许果还就偏要搞出些事了,好让辛爱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   至于怎么搞事……许果暂时能想到的,还只有先跟沈星柏套套近乎,其他的嘛,之后再说。   做算计人的事,体验并不怎么好,她的手都有点儿抖。   周围还有同学瞄着,沈星柏一沉默,她就更紧张了:“可以吗?”   少年抬起他水墨画似的眼睛,注视起她的脸庞来。   那目光直勾勾的,近似审视,让她心虚得要打退堂鼓。   就在她要放弃的前一秒,他腾出了桌面:“坐过来。”   许果如释重负地坐下。   她也确实对那些天书一样的物理题没有头绪很久了。   她一坐下,明显是能感受到周围目光的惊讶的。   很好,她很满意,希望这些人赶紧把他们的所见所闻都告诉给辛爱去。   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地演算,沈星柏把解题步骤细细拆解,一一解释给她听。   许果也很快进入了认真听讲的状态。   只是她的基础实在是差,几乎每讲解一句,都要重新帮她温习一遍对应的知识点。   时间不知不觉飞逝,教室里仅剩的几个自习的同学,连同值日生都走得干净。   “还不回家?”负责拉闸的大爷巡逻到他们的教室,在门上敲了敲。   许果做贼心虚,不知道怎么说,倒是沈星柏不慌不忙解释了两句,把对方哄得开开心心地走了,他站起来:“换个地方吧。”   “要不,明天再讲?”许果挠着后脑勺,虽然她很想继续,但她的本意就是气气辛爱的,既然目的达到了,也没必要还不放人回家吧?   沈星柏幽幽瞥了她一眼:“明天我从头再跟你重新讲一遍吗?”   “……不不。”许果赶紧收拾了书包。   两个人出了学校,找到了一间没什么人的咖啡厅。   放下了东西,许果掏出自己的零钱包:“你想吃什么?我来请。”   沈星柏只顾着把纸笔在桌上铺开:“先把题解出来再说,你很想吃饭?”   “我只是担心你会饿……”她便嘀咕着,坐了下来。   那道题,总算理清了思路。   沈星柏就差没把整本高中物理重新给她讲一遍。   “巩固一下。”他把她的习题册往后翻了几页,用笔圈出一道类型相同的题,推到她面前。   许果“唰唰”写着公式的时候,他离开了座位。   等他用托盘端着三明治和牛奶回来的时候,她正好得出了结果,跟书后的答案一对,准确无误。   “我解出来啦!这道题我真的会了!”许果高兴得快要跳起来。   沈星柏放下盘子,瞥了一眼她的解题步骤,淡淡地评价:“还可以。”   说是这么说,他的嘴角还是不经意地上扬了一小下。   许果当然没看见,只顾着自己开心。   她想,原来自己也不是完全不能抢救的。   “别的题也都会了吗?”等吃过了晚饭,沈星柏主动问她时,她也就很不客气地接受了他接着辅导的好意。   咖啡厅十点半打烊,许果抱着书包和沈星柏一起走到了路边,呆呆地看了看时间:“……怎么就这么晚了。”   “我送你回家。”他仍旧淡淡的,丝毫没有不满。   许果哪还好意思让他送,连连推辞:“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家里人一定很着急吧?”   “我是男生,他们没什么好着急的。”他一句话堵回去,伸手招了出租车。   “需要我帮你向家人解释去哪儿了吗?”车开进别墅区,他下了车,又陪她走过一段黑漆漆的路。   许果摇摇头:“辛爱的爸爸出差了,他不在家,不要紧。”   “那你妈妈呢?”沈星柏提到白莉的语气很自然,并不像班里的那些人,带着满满的恶意。   “我妈妈对我的要求很低,”她笑了笑,“她对我说,只要别当一个坏孩子就行了。”   “坏孩子。”沈星柏品着这个奇怪的“底线”。   这要求可一点儿也不低,不然,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坏人?   许果也被自己的话提醒,心里蓦然“咯噔”一下。   她现在的行为……可不就是个坏蛋。   明知道身边的男生是辛爱喜欢的人,却还是故意赖着人家讲了一晚上的题,以此来发泄心中的忿懑。   许果瞬间被巨大的愧疚所淹没,她不知所措地站住。   她确实不是个适合当坏孩子的人。   沈星柏把她细微的情绪变化尽数看在眼里,没打算点破,可下一秒,她就自己哆哆嗦嗦地准备招认:“那个,其实我……”   “许果。”他不由分说把她的话头截住。   “啊?”许果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他黑夜都掩盖不住明媚的笑脸,不同于平时的倨傲冷漠。   他的唇线真的很漂亮,笑起来的弧度太抓人了,现实中怎么会存在这么好看的人呢?   “明天继续吧,还是在那里,我先过去等你。”他用她从没听过的柔软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哦……好。”许果几乎是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刚才本来要跟他说什么,都硬生生咽下去了。她大脑一片空白,红着脸就溜进了院门,头都不敢回一下。   等冲进了房间里,她才慢慢清醒过来。   哎,发生了什么事?   她刚才不是都已经打算好今晚过后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吗,怎么转眼间还跟他达成了第二天的约定?   许果捶打着自己的头,倒在床上滚了好几圈。   她抓着头发,再度回味起了那个笑容,心脏突突地就跳了起来,满胸口乱撞。   都是他笑得太犯规了,让人觉得就连拒绝都是一种罪过,他是妖精吗?可是那些物理题真的很难,自己也确实是迫切需要他帮助呢。   许果脑海里一通天人交战,小恶魔再次宣告了胜利。   ——妈妈对不起,就让我再做几天坏人吧。 第57章 番外   沈星柏揉了揉太阳穴:“你真的读过书?”   辅导许果写作业相当困难,几乎每一道题都伴随一大堆需要从零教起的知识点。   一开始他还可以耐着性子帮她细细梳理,等啃完几道题后,心态再好的人都要炸了。   “别生气,别生气。”许果也歉疚极了。   只是她的心情好复杂,惴惴不安之余,居然还能感到了一丝丝成就感。   能够让沈星柏头疼也算一种本事,是吧,他这辈子,估计还没有被什么事难倒过……许果拼命把这股小得意往下压,努力让自己专心致志地反省。   “我之前在什么样的学校,你是知道的嘛……没有人学习,认真上课的人会被嘲笑,不打架已经算乖孩子了。”许果语气软软的,卯足了劲扮可怜,希望可以得到他的谅解,“我现在已经在悔改了,我会好好学的。”   沈星柏听了进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她现在这个样,跟她从前所处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他语气便稍微缓了下来,问她:“你本来家境也不差,你妈妈怎么不帮你找个好点儿的学校?”   许果害羞地笑了笑:“我妈妈讲,做人呢,最紧要是开心。”   她老老实实地复述了白莉的原话:“学习成绩实在不好没关系,以后送出国留学。”   “出国。”沈星柏听了这话,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唔……”许果叫出声,一对有力的手指捏住了她脸颊上的软肉,她惊恐地瞪着一脸嘲讽的男生。   他皱着眉头说她:“连音标都认不全,你在做什么梦?”   “……”许果呆了两秒,他这是又生气了吗?   也不顾自己的脸颊还被捏得痛,赶紧举起一只手表决心:“对不起,我晚上回去就背。”   她诚恳地注视着他,他却回避了目光,眸色微黯。   女孩的触感软嘟嘟的,她的声音也是那么的软,他心中有波澜一圈圈翻涌,那是一种想要把她的声音也捏在手里的冲动。   许果觉得他怪怪的,心里也怕怕的:“你是不是不愿意教我了呀?”   沈星柏这才松开了手:“不是。”   “看这个直角三角形。”他缓了缓,重新拿起笔,在纸上画图。   还能怎么办?自己挑的媳妇,哭着也要教下去。   B   次日,他给她带了几套小升初的试卷册。   许果心大地把试卷翻了一遍,发现是小学试卷,乐呵呵的:“谢谢,多少钱买的呀?一会儿我给你。”   “先做一张试试。”沈星柏递出一支笔,她也没多说,就埋头答了起来。   心态不错。   只是,一个小时以后,沈星柏从她胳膊肘下把那张试卷抽过,尝试着批改了一遍。   鲜红的叉叉在纸上画得触目惊心。   沈星柏皱着眉,在分数栏写下了结果。   五十八分。   “许果,你的小学是怎么毕业的?”他发出了真诚的困惑。   许果也如实告诉了他:“我以前的学校是直升的,不用考及格也有初中念。”   她赢了。   沈星柏拧了拧眉心,放弃了无谓的追溯历史,拿起笔:“我一题一题给你讲,好好听着。”   这天又是熬到了很晚。   两个人险些错过最后一班地铁。   空荡荡的车厢里,许果坐在沈星柏的身边,刚想说话,一阵困意袭来,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时,他已经在看着她了,她捂了一下嘴,害羞地笑笑:“我昨晚跟着录音读了一宿的音标,现在全能记住啦,你听听看——”   咿咿呀呀的发音从她的嘴巴里蹦出来,沈星柏的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   许果背完音标,还用她细细的声音发出了一句豪言壮语:“今天晚上是个意外,那种卷子,我会考个一百分给你看看的。”   说完这些,她才有些忐忑地问他:“那个,教我是不是很累呀?我确实是基础太差,要是你实在不想教了,告诉我也没关系哦。”   他的唇角微微扬了扬。   然后,伸出根手指,戳向她的脑门:“笨蛋。”   C   大课间。   许果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认真地在纸上写写算算。   最近的这段日子里,她每天都是如此,课间除了偶尔去厕所,基本不会挪位。   “我没看错吧,许果你在看什么?”一只手猛地从她臂弯里把书本抽过,“小学六年级数学?”   “哈哈哈哈哈……”教室里的同学都瞥过来,发出了爆笑。   抢走她的书的男生笑得最为夸张,许果一眼瞪过去,伸手要抢:“还我!”   他手高高一扬,没让她抢到,笑得更欢:“我们班怎么还有小学生啊?”   “妈的。”许果没看见刚好走进教室的沈星柏,气呼呼地骂了一句脏话。   沈星柏脚步一顿,就见她几步冲过去,跳起来揪住了那个男生的头发,在他的惨叫声中,一把把书夺了回来。   这动作熟练得很,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你不要影响我考纪大。”许果向那个男生说了一句,然后用手掸了掸自己的书,以示对他的嫌弃。   她刚说完,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教室门前的沈星柏。   心口一慌。   啊,他什么时候来的??   啊,刚才的一幕全让他看到了吗???   许果的整个世界都炸了。   一整天,她都老老实实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头都不敢回一下。   因为沈星柏就坐在她的正后排。   哎,冲动是魔鬼,她不是早就在那群老同学的鼓励下,和过去的小太妹许果认真告别了吗?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许果痛骂自己,后悔不已。   放了学,却避免不了地还是要去咖啡厅,等他给自己开小灶。   “那个……”碰了头,她局促地绞着手指,“今天在学校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其实我本人不是那样的……你笑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许果发现从刚见到面时,这个人就一直在微微笑。   她每说一句,他的笑意就更深一些。   “没什么。”沈星柏也是才发现,他在笑吗?   他顿时敛了笑容,坐下。   “不要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把你的作业拿出来。”   D   “由于受自然条件、社会环境、个人经历等因素的影响,人们的心理往往不同,使消费带有复杂性……”政治老师边在教室里缓缓踱着步子,边总结着知识点。   午后的教室是最佳补眠场所,许果听着枯燥的政治课,脑袋一点,又一点,困得死去活来。   她每天晚上都和沈星柏留在咖啡厅很晚,回家后还要再恶补别的课程,严重缺乏睡眠。   “叮零零——”高亢的下课铃声也没能把她叫得清醒。   “同学们,今天的课就到这里。”老师把课本一夹,离开了教室。   许果也彻底趴下,睡得天昏地暗。   前排的男生回过头来,就看到她一副滑稽的睡相,口水流了一滩。   他乐了半天,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调出拍照功能,对准了她,准备按下快门。   一只手牢牢地钳住了他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   沈星柏凉凉地盯着他。   “……我只是觉得她这样可爱。”男生生怕他以为自己是想欺负她,急忙解释。   “滚。”他吐出一个字。   对方滚了。   他这才侧过头,去看那女孩的睡颜。   团子似的的小脸被压扁了一边,粉嘟嘟的唇瓣微张,口水沿着嘴角淌成了河。   怎么困成这样?   他满心无奈着,抽起她桌上的一本书,打开,给她盖住了脸。   她嘟噜了一声,伸手抓住,心满意足地按在头上。   天色渐暗。   很久很久以后。   许果“唰”的一下坐起来。   她这是睡了多久?天都要黑了,教室里都没了人。   有人。   许果环顾四周,一回头就看见了坐在后面的沈星柏。   “醒了?”他说,“走吧。”   “怎么不叫醒我啊?”走在去咖啡厅的路上,她心里很不安。   政治课后还有一节地理课,虽说她下定决心跟着沈星柏学理科了,但就这么睡过去,好像太不好了。   他说:“老师没来,改自习了。”   “噢……”许果这才放了心。   “今天再做一张。”到了咖啡厅,点了食物,沈星柏翻了翻她的小学卷。   只剩下最后一张了。   许果“嗯”了一声,刚睡完一觉,神清气爽,她抓起卷子就奋笔疾书。   整张写完她才开始吃东西,小口小口咬着酥酥脆脆的松饼,紧张地盯着沈星柏手下的笔尖。   对勾,对勾。   全是对勾。   沈星柏批完了最后一道题。   “哇,”许果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百分吗?”   他点了点头:“不错。”   她说什么来着?这种卷子,她是要考一百分的,还真的让她给考到了。   许果高兴得连最喜欢的松饼都顾不得吃,随手就放下,从座椅上蹦了起来,跑到了咖啡厅的吧台,跟吧台后的小哥说了几句什么。   那小哥微微一笑,把舒缓的蓝调乐换成了充满节日氛围的乐曲,冷清的咖啡厅忽然就热闹了起来。他拍拍手,宣布:“今晚许小姐请客!”   咖啡厅里零星的几个客人一起发出欢呼,声音振聋发聩。   有这么开心?沈星柏看着那孩子傻乐的身影,不以为然。   等她回到座位,他才懒洋洋地向她祝贺了一句:“恭喜你,小学毕业了。” 第58章 番外   许果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走到了熟悉的咖啡厅门前。   她没有立刻进门,玻璃上映出女孩的倒影,一张心事重重的脸。   期中考试的试卷发下来了。   她没有勇气进去,甚至还想溜走。   她踌躇不定的模样让里面的服务生看见了,主动走过来开了门:“今天来得好晚呀,你的小男朋友早就来了,在里面等你呢。”   “不不,他不是我男朋友。”许果局促地否认,双手都伸出来摇晃。   对方一副了然于心的笑容,不与她纠结这个问题,朝她招手:“外面好冷,快进来啦。”   许果仍旧犹豫:“我……还是不进去了吧。”   “啊?”那个人奇怪地看了看她,又往里面看了一眼。   “许果。”也就是他看的那个方向,传出了一个男生的声音。   许果两眼紧紧一闭,如临大敌。   服务生笑了:“叫你呢。”她这才往前迈了步子,视死如归地跨进了门。   沈星柏像往常一般坐在他们最常坐的那个位置上,作业摊着,上面的字迹遒劲漂亮,已经填满了大半。   许果忐忑地在他身旁坐下,他眼皮没抬,只发出了一个轻得不能再轻声的抱怨:“慢死了。”近似呢喃。   她赶忙解释:“我今天值日……”看着他清俊的侧脸,她小心翼翼发问,“你饿了吗,要不然先吃饭?”   “一会儿再说吧,先把你的考卷都拿出来。”沈星柏说。   !!!!!!   许果心中蹦出无数感叹号。   她咬了咬嘴唇,还要做着无谓的挣扎:“我饿了。”   “我先帮你看看卷子,你自己吃。”他边在纸上“唰唰”地写,边腾出一只手,往上摊开,作出索要的姿势。   “愣着干嘛?”半天没见反应,沈星柏抬起了头。   许果倏地脸变通红:“唔……”   他又低下头,写完了最后一道公式,合上作业本,这才得以专心地与她说话。   “怎么了?”他放下了笔,问道。   许果局促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差在他面前对起手指。   沈星柏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迟早要给我看的。”   一副“丑媳妇儿见公婆”的既视感。   “没关系,我不会说你,”他好像个劝说小孩老实承认错误的大人,“保证。”   有他这句话,许果总算是扭扭捏捏地翻开了书包,把试卷一张一张往外拿。   沈星柏也一张一张接过,把它们展开,铺平。她一个女孩子倒是把这些试卷弄得皱巴巴的。   鲜红的分数逐个从男生的眼底掠过。   他看着那些数字的时候,许果把脑袋埋得极低,她惭愧得要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   太难为情了,考出这种结果。   每天跟他在这个地方,学到将近半夜,坚持了这么久。一到考试,却还是考了个稀烂,这么久她都在学什么?   许果感到十分十分地对不起沈星柏。   他却真的没说她什么,理完最后一张,才漫不经心地道:“这门的分数算错了。”   “啊?”许果没想到他一开口会是这个。   沈星柏把前前后后各题的得分加了一遍给她看,本来就不多,她自己也能口算得过来。   还真的算错了,虽然只是两分。   沈星柏把她名字旁边那个刺眼的“59”划去,改成了“61”。   “这次的数学卷特别难。”他轻轻地说着,用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你能够及格,算是进步很大了。”   许果愣住,十分惊讶地看着他,他看上去分外诚恳,一点儿也不像在说反话。   “真、真的吗?”刚看到那个分数的时候,她在座位上差点儿没晕过去。   沈星柏起了身:“想吃什么?我去买。”   许果噎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她今天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跟他说的。   大概就是“对不起,我尽力了,不知道怎么还是这么糟糕”、“要不然,算了吧?”、“我可能真的不适合读书,给你添麻烦了”……诸如此类。   居然一句都用不上了。   “松饼吧?”她抬起头,把那些话全都咽进了肚子。   B   房间里的风铃“叮叮咚咚”地响。   许果伏在桌前,做着英语完型填空练习,控制着五分钟一道题的速度,心情很宁静。   “笃笃笃。”卧室门被敲了敲。   “宝贝儿在里面做什么呢?”白莉在外面叫她,“快出来,沈公子来看你啦。”   许果一时间有些错愕,她茫然地离开了书桌,去开门。   门一打开,少年就站在面前,旁边跟着笑吟吟的母亲。   几天没见,他新剪了头发。   沈星柏发色很黑,眉骨又高,剪短后,更显得他五官的线条十分利落。   有点儿像换了个人似的。   “你……你怎么来了?”请他进了房间,许果很是不自在,无意识地绞着一双手,“现在还是上课时间吧?”   路老师的照片被爆出来以后,她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学校调查了半天却没查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只能先让她停学一周察看。   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因为她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做,便问心无愧地在家待着。   没想到沈星柏会来看他,还是在上课的时候。   他的回答不是一般的任性:“不想上,就出来了。”   “好吧。”许果大眼睛直眨巴,“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为难你呀?”   她记得还在办公室里接受盘问的时候,这个人就直接敲了门进来,帮她说了很多话。   沈星柏人真的好好哦,她当时很感动,也很后怕。   这种事跟他没有关系,不该把他扯进来的。   “好像给大家都添了很大的麻烦。”许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些天,辛先生也在为她到处奔走,他似乎准备花很多钱摆平这事。   “没人为难我。”沈星柏的口吻很无谓。   他这么说着,走到她的书桌前,垂头看见她刚才做到一半的练习。   “这几天都不能去找你补课,也是怪讨厌的。”许果这时的眼睛里才盈盈浮起了笑,“不过我一点儿也没偷懒哟。”   “嗯。”他应着,继续翻了几页。   然后朝她招招手,“许果你过来。”   她走过去,被他按着坐下,他就俯着身,拿起了一支笔,跟她讲起了一个她错得最多的语法要点。   他不上课过来看她,就只是为了教两个语法?   “你英语进步得很快,把这本真题啃完,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沈星柏道。   许果忽然的促狭,问他:“那我现在可以出国了吗?起码不算做梦了吧?”   从前他挪揄她的话,她还记得。   沈星柏沉默了一会儿:“自己吹牛说要考纪大,那就不要半途而废。”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许果想解释,她就是开个玩笑。   “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你不要担心,他们会让你再回学校上课。”他却还是当了真,跟她说了这些话。   她怔怔地点头:“嗯。”   路老师的事情发生以后,许果的心还是挺大的,一直都没怎么觉得委屈。   现在他说了一通话,反倒弄得她鼻子有些酸。   这是搞什么呀?许果皱皱眉头,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个场景温情得让她很是不自在。   “好几天没去那边了,好想念他们的草莓松饼噢。”她飞快转移了话题。   那家咖啡厅生意冷清,但是甜品做得都很好吃,松饼里真的能吃到大颗的草莓。   沈星柏垂下了眸子:“你闭上眼睛。”   “啊?”许果眨眨眼,不过还是听着他的话,把眼睛闭上了。   她听到拉链拉动的声音,他从地上拾起自己的书包。   睁开眼以后,熟悉的包装纸袋就放在了自己的面前,她惊喜得不得了。   许果一下子就把那块松饼捧到怀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你怎么,怎么……”   他是会变魔法吗?真神奇啊。   “他们都挺惦记着你,”沈星柏若无其事般地岔开,“问你怎么没来。”   许果心态很好地自嘲:“你就告诉他们,说我做了坏事,被抓起来了。”   一对干净的眼眸痴痴地注视着她的脸,他摇摇头:“我不是这么说的。”   “你女朋友呢?没一起来啊?”就是今天,在那家咖啡厅里,吧台小哥八卦地开腔。   不等他回答,旁边的服务生立刻迫不及待地插了嘴:“好像你们好久都没过来了嘛,分手了?”   “嘴巴没个把门的。”立刻,那男生就被领班姐姐照脑袋拍了一巴掌。   她转向沈星柏:“你们有好几天没来啦,大家都有点儿担心。”   沈星柏出了一会儿神。   “分手”这个词,本应该与悲伤成对出现。为什么在他听来,丝毫都不觉得被冒犯,反而莫名的心情都好了起来呢?   他怅然若失了一阵,才回答他们的话。   “没关系,她只是家里出了些事,过两天就回来了。”   “那就好,我还以为是哪里怠慢了呢,每天看不见你们这一对,我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领班姐姐把打包好的点心双手交到他的手里,“那期待你们再一起光顾噢。”   “好。”沈星柏眼神柔软地笑了。 第59章 番外   可可芭蕾。   焦糖海盐戚风。   蒙布朗栗子挞。   香草舒芙蕾。   红丝绒纸杯蛋糕。   ……   许果走不动路了,她停在二号餐台前,眼睛滴溜溜地盯着那些琳琅满目、品种繁多的甜点。   据说甜点师是特地从法国请来的莫夫大师。   辛先生对她的妈妈真的很用心,每一个细节都亲自把控,前前后后精心筹备了将近半年,才举行了如此盛大的婚礼。   “宝贝儿,一会儿再吃。”她正要拿起一只栗子挞,一只蕾丝手套裹住的纤纤玉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身穿白纱的新娘把她揽到身侧,“该去向客人打招呼了。”   辛家父女已经在那边等着,许果跟着母亲走过去,辛先生主动往前走几步,牵起了他新婚妻子的手轻轻一吻。   “小爱,你今天真好看。”大人在甜蜜着,许果也走到辛爱的身边,拉住她的手。   在父亲面前,辛爱向来乖顺,她笑了笑:“谢谢,果果你也很漂亮。”   说的倒也不是违心话。这一天,除了绝对的主角白莉,婚礼上宾客们的目光几乎都被这两个美丽的少女吸引。   辛先生高兴地向每一个人这么介绍她们:“这是我的两个女儿。”   客人们纷纷被惊艳到。   社交的间隙,也闲闲地讨论了一波:“姐姐好看,还是妹妹好看?”   这造型师真是妙,让她们姐妹俩穿了一模一样的礼服,浅粉色的长纱裙被穿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一个素雅,一个明艳。   辛爱的五官是种中规中矩的精致,挑不出缺点,她脖颈颀长,身型纤细,微透的纱制面料穿在她的身上,十分的仙。   许果看上去丰满些,略带婴儿肥的脸颊像只汁水满满的水蜜桃,她继承了白莉那双魅惑人心的眼睛,只是在这个年龄还不曾拥有成熟的风情,稍嫌青涩。   那件裙子穿在辛爱的身上明明那么清纯,到了许果这儿,居然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欲感,在领口透出若隐若现的沟壑来。   “这位不用介绍了吧?”辛先生带着他的姑娘们转到一个少年面前,微笑着停下。   “辛叔叔,白姨。”沈星柏颔首,“新婚快乐。”   声音好好听。   咬字清晰,声线柔和,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   许果好奇地打量着他。   转入静安才半个月,她这是第一次见他不穿校服的样子。   静安的校服是复古的中山款,身型修长的男生穿起来自带一股儒雅的书卷气。   换成了平驳领的西装,他就成了风度翩翩的绅士,气质都不一样了。   他是代他父母来参加婚礼的。   辛先生笑着与他寒暄几句,说了什么内容,许果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听说过关于“辛小姐和沈公子”的种种。   对他的印象,仅仅止于来学校的第一天,被他撞见自己在翻墙。   以及他这个人真的是冷冰冰,对谁都爱理不理。   哪怕对辛先生这样好相处的长辈,也是淡淡的。   “发什么呆呢?”白莉悄悄拧了一把她的腰,提醒道,“走啦。”   她才把目光从他的脸上收回来,跟着他们走向下一个客人。   结束了一轮应酬,许果总算有机会去吃她心心念念的甜点,那里早就被一群熊孩子攻占。她挤在一群小孩子里,好不容易给自己抢了块草莓布丁,刚想找个座位坐下慢慢享用,一只小手戳了戳她。   “姐姐,你的头冠好好看。”居然是一个可爱得不要不要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可不可以让我摸摸?”   她伸出了肉乎乎的小爪子,许果的心都要化掉了,理了理裙子,小心地蹲下了身:“当然可以呀。”   下一秒,一阵痛感从头顶上传来,那小孩用力一抓,抢下她的头冠拔腿就跑。   “哎——”许果傻了,这是什么操作?   她捂住被弄痛的脑袋站起来,气不过,要去找那个小孩要个说法。   等她追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小家伙已经一头撞在沈星柏的怀里了。   “……”小女孩一抬头,对上沈星柏的冷眼,居然吓得哇哇大哭。   他皱皱眉头:“哭什么?”也没有要哄的意思,那小孩哭得更凶了,手里的东西也顾不得抓稳,丢在地上边哭边跑开。   许果目瞪口呆了一阵,还是捋了捋刚才被弄乱的头发,朝着他走过去。   他弯腰把那只银冠捡起来,仔细地捻去了一根粘在上面的青草,掸了掸灰尘,见她来了,随手就扣在了她的头顶上。   那一刻,她的心脏居然扑扑地乱跳了一阵。   “谢,谢谢。”许果狼狈地伸手扶稳,“谢谢。”   B   “我也不喜欢香槟的味道,你可以试试这个。”阮棠从旁边的桌上重新拿起两支酒,“这是莫斯卡托,你尝尝,有一点甜味。”   许果接过来,在她的注视下,尝了一口,确实很甜,像是果汁掺了酒的味道。   阮棠看她的反应,问:“喜欢吗?”   她点点头,两个人相视着,会心一笑。   “谢谢,”许果要向她道谢,却不是为着这好喝的起泡酒,“谢谢您刚才帮我……唔……”许果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要谢谢她帮自己淋了那群讨厌的女生一头香槟?   “不客气。”阮棠自然是懂,笑得坏坏的。   她刚要说点儿什么,一声“棠姨”就叫住了她,辛爱提着裙摆款款走来。   “好久没见,好想您呀。”女孩乖巧地站在长辈的面前,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   阮棠眯起眼,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长高了不少。”   许果看着她们,不着痕迹往旁边挪了几步。   她并不想跟辛爱玩抢人的游戏,也知道两个人是有些交情的,借着去洗手间,她默默地走了。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躲着?”沈星柏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独自坐在安全通道的楼梯上,捧着一碟草莓蛋糕,慢慢吃。   许果回过头,看到站在高处俯视她的少年,弯起还沾着奶油的嘴角,傻笑了两声:“没躲呀,就是找不到座位。”   沈星柏走下楼梯,在她身边坐下。   他坐下时才看到她脚边的酒瓶,拿起来一看,发现里面的起泡酒已经少了一半。   许果看见他瞬间沉了脸,赶忙说:“我看挺好喝的,就偷了一瓶……嘿嘿。”   她忽然愣住,因为沈星柏仰起脖子,对着她喝过的瓶口,喝了一口。   之后什么也没说。   许果愣完了,才想着来了一句:“味道还不错,对吧?”   “贪吃鬼。”他低声说她,不是抱怨的口吻。   许果感觉自己可能会错意了,他应该不是会撒娇的人?想着,她又笑了笑。   “好紧张哦。”她说。   许果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主动提了刚结束的高考:“还不知道自己考得怎么样,我能上纪大吗?”   她可是跟全静安打赌,考不上纪大就要自觉离开纪城的人。打完赌也是有点后悔,纪城这么好的地方,她可舍不得走。   “你当然能。”沈星柏说。   许果听到他的话,又问:“要是没考上,你会失望吗?”   毕竟,他尽心尽力,帮了她这么久。   许果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他。   他说:“不会。”   “真的吗?”许果想,即使他不会,她心里肯定也会内疚。   他别过头不看她:“考纪大不属于我对你的期待。”   “对我的期待?”许果茫然地挠了挠头,“那是什么啊?”   其实,他今天好好看。   连背影都这么迷人。   许果好久没有见过他穿西装的样子,即使这张脸每天都能见到,但偶尔看他认真地穿了一次正装,她还是猝不及防地被电到了。   她趁着他目光不在自己这里,很贪心地盯着他的后脑勺看,看个够。   “你说呢?”少年清泠泠的声音在楼梯回荡,说完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算了,不能指望你自己明白。”   许果很不解:“什么?什么?”   他又对着瓶子吹了一口。   许果很想说,给她留一点儿,可是他喝过了,她好像不好再喝了?   算了,待会儿再去顺一瓶吧。   这时他转过头来,直勾勾地注视着她的眼。   “嗯?”许果被他看得紧张,往后缩了缩。   “头发乱了。”他手指朝上,指了指。   许果刚要拿手机当镜子,他的手就伸向了她的脸:“我来帮你。”   那双手的温度比她的要高,停留在头顶,轻柔而仔细地捋了两遍,把她落在肩上的发丝都拨到背后去。   还等不急她打开自拍,他就放下了手:“好了。”   “哦谢谢。”许果一头雾水地把手机搁到旁边。   “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去纪大。”她没在意,继续自顾自地说起来,“不过我想,你肯定是能去军航的。”   说得笑嘻嘻:“我为你开心。”   他没有一句回答,慢慢地,就把脑袋靠在了她的肩上。   许果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瞪了瞪眼,也舔了舔嘴唇。   “沈星柏?”她一动也不动,只剩眼珠子转得飞快。   “嘘。”他没有一句解释,毛茸茸的头顶往她的颈窝里,又钻了钻。 第60章 番外   光线晦暗的地下储物室里,许果蹲在地上,慢慢伸出了手。   面前是一只老旧的箱子,上面盖着厚厚的灰尘,她的指尖触在上面,留下了一个锃亮的点点。   “我来看看,你找到了什么,”沈星柏用手机打着光束,照在上面,声音里挂着温暖的笑意,“果果真厉害,我还以为它早就丢了。”   说完,他用另一只手,把她的手指握到唇边,轻柔地吹去上面的灰尘。   沈星柏的家里有个大大的地下室。   是在她住进来一段时间后发现的,然后,他就带她玩起了寻宝游戏。   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真多,她在这里,找到了忘了开封的茶叶罐、好些年前的相册、绝版已久的黑胶唱片机……   这一次,她发现的是沈星柏小时候的玩具箱。   碧绿的草地上,那些玩具重见天日,沈星柏打开了箱盖,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许果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乐高积木、超级英雄手办、遥控汽车、仿真水枪……原来他小时候也会玩这些东西。   她还以为,沈星柏从生下来起,就是个成熟的小大人。他小时候的照片,看着都要比同龄人来得严肃呢。   那箱子密封性很好,玩具大部分都保存如新,超级英雄的关节还能灵活转动。   沈星柏给遥控汽车充起了电,然后拆了乐高积木,陪她一起把它们重新组装。   许果只拼了几块,就转移了兴趣,拿起一旁的水枪左右把玩。   它做得十分仿真,橡胶材质做出了金属的质感,闪着深沉的光泽,很像是一把真的枪。   “咕唧咕唧”,许果玩着那把枪,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   沈星柏一直在专心致志地拼积木,听到这声音,不禁笑了笑:“要不要吃冰淇淋?”   他回过头时,笑容僵在了脸上。   女孩双手正举起那把枪,把枪口缓缓对准了自己的眉心。   她的目光平视着前方,看上去平静又乖顺,还透着天真,她仿佛一个调皮的孩子,仅仅是觉得这样很好玩。   沈星柏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果果,”他神情凝重地叫她,“把它放下。”   她置若罔闻,拇指一动,扣动了扳机。   “滋——”   一串水柱迸出来,淋了她满头。   许果木然地瞪着眼睛,任凭水滴沿着眉毛,在视线前淌下。   沈星柏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水,他发现自己的动作有些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她抱进了怀中。   “不要这样。”   B   夜半更深,万籁俱寂。   沈星柏躺在床上,睁开了一双眼。   四周没有任何动静在响,他却醒了过来,像是一根弦在他的脑海中绷着,忽然发出了悲鸣。   他在寂静中躺了一会儿,然后,下了床,打开房间门。   还穿着睡衣,站在门前的女孩,没有防备地一怔。   “吵醒你了吗?”   沈星柏摇摇头,牵住了她凉凉的双手:“怎么没在睡觉?”   她吐了一下舌头,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   “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他便哄着她,陪她回了房间,把她扶到床上躺下,盖好了被子。   沈星柏拿起床头的《小王子》,垂头翻了几页,目光一动,投向了旁边的垃圾桶。   新换的垃圾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只药盒,那包装他是认识的。   他放下书,捡起那只药盒,翻转着,往里面扫了一眼。   “今天的药没吃吗?”沈星柏柔声问她。   许果抿着嘴唇,静了一阵:“我不想吃了。”   每次吃完,她都由衷地感觉自己好了起来,可是等药效过去后,那种随之而来的深深的失落感会让她更痛苦。   她感觉自己的后半生,都要被各种各样的药片支配,再也好不了了。   沈星柏没说她什么,也没有让她再把药吃下去。   他坐在床前,久久地用手指摩挲着她的额头和脸颊。   后来,他带着她,爬上了天台。   夜空中的星星交相辉映,他为她裹好毯子,手指着讲给她听。   “夏季大三角,是最好认的星星,你抬头看,最亮的那三颗,牛郎星、织女星、天津四,它们的周围就是银河……”   “原来这就是牛郎和织女呀。”许果惊喜地捧着脸。   等沈星柏不说话了的时候,她倚在他身上,跟他说:“最近总是梦到爸爸。”   “我记不得他的脸了,梦里面也没有脸。好想他呀……”   她哼起一只小调,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旋律反复,带着淡淡哀愁,前前后后只有一句歌词:“你要好好地长大,你要好好地长大……”   没唱几句,他就拍拍她的头:“果果,以后我都会陪着你的。”   “我留在这里,等你睡着了再走,好吗?”再回到卧室,他在床前坐下来,从被窝里握住了她的手。   许果躺在那里对他笑:“嗯。”   他可真好。   要是爸爸还在,不知道是不是也会这样?   C   沈星柏在院子里架了只秋千。   许果在旁边陪着,听他的老虎钳和榔头“叮叮咚咚”敲了一下午。   他打了深深的地桩,锉平了木板,把它们拼凑固定,又把绳子编成牢固的结,整个过程复杂而繁琐,她唯一能帮得上的忙就是用小锤子帮他敲一敲突起的小钉子,倒是也能玩得不亦乐乎。   “你什么时候学的做这个?”天气很热,她一点儿也不介意,乐呵呵地抹掉脑门上的汗,顺便也帮他擦了擦。   他手里的活没停:“前几天看了个视频,就试着做做看。”   “我妈妈说,她刚跟爸爸结婚的时候,住在奶奶家,爸爸就是给她做了个秋千。”许果把地上的木条递给他,“我还以为爸爸是天下最厉害的人,原来你也这么厉害。”   他无声地笑了笑,接过来,“谢谢。”   他们蹲在地上忙活的时候,金金吐着舌头摇着尾巴跑了过来,绕着许果直呵气。她还没作出反应,沈星柏就丢下工具起了身,挡到她的前面。   “跟你说过,多带出去遛,不要随便放它在院子里跑。”他把它牵走,去找负责它的饲养员。   远远的,许果依稀听到他的训斥,那个人再三道歉。   她一晃神,想起来这里有一段日子,好像除了第一天,就再也没见到这条威风凛凛的大狗出来晃悠了。   沈星柏送走了金金,折回来时,从她手里拿走了小锤子。   “发什么呆?”面对她时,他又是一脸温柔,还刮了刮她的鼻子,“满头都是汗,去休息一会儿。”   那个秋千是在第二天做好的。   许果欣欣然坐上去,刚被他推两下,屁股还没坐热,前院的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一向清净的沈宅似乎来了客人。   “来。”沈星柏把她从上面抱了下来,带着她走过去,她一看见那群人,就惊住:“你们怎么来啦?”   居然是以前学校的那群小伙伴,她立刻回头去看身后的少年,他捏了捏她的手心,然后就放开了她,自己进了屋。   “果果!”小伙伴们兴高采烈地朝着她奔过来,把她团团围住。   许果惊喜得都傻了:“二叔,三姑,嫂子……”   “叫错了!我是三叔!二叔今天没来!”那个被她叫错了的姑娘佯怒着把她的脑袋一敲。   她摸了摸被敲过的地方,嘿嘿直笑:“不好意思。”   许果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管家走过来,热情地招待了她的小伙伴们,带着她们去后厅里喝下午茶。   她们应该是听说过她的事了的,白莉和辛爱近日在纪城闹得沸沸扬扬,但是谁也没有提起来,聊的都是开心的事。   “果果厉害死了,快点儿再告诉我们一遍,高考多少分?”   许果羞涩地摇了摇手:“好了好了,你们不是都已经知道了。”   “考了这么高,去纪大不是轻轻松松吗?”她们赞叹着,艳羡不已。   等听她说不准备留在纪城,要报鹭大的时候,也没有过多地问,都应和着点头:“鹭大也好鹭大也好,听说那边的学生幸福死了,宿舍都是海景房。”   难以想象,这样的许果在三年前,还是个会翻墙逃学的不良少女。   “真好啊,果果成为了我最想成为的人。”姑娘们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圈。   可是她们最怀念的,却又是一起逃过课的、回不去的日子。   许果摸摸这个的手,又摸摸那个的手,说:“我还以为你们以后都不会理我了呢。”   “怎么会呢?不是为了不耽误你才不找你玩的嘛?又不是因为讨厌你。”她们赶忙争辩,打她的手,“笨蛋果果!”   许果揉着被不小心打痛了的手乐了,过去三年发生的种种总是让她忍不住自我怀疑,原来她真的不是那么不受欢迎的。   D   小伙伴们跟她叙了很久的旧,依依不舍地离开。送走了她们,许果从路边折回院子,转了一圈,走到金金住的小房子前。   它正吐着粉红色的大舌头趴在阴凉的地方,脖子上拴着铁链,一见到她,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她用力地摇尾巴。   许果隔得老远与它对视,金金有双温顺的眼睛,就像它的主人。   她走过去,轻柔地抚摸了它一阵,然后解开了它的链子。   得到自由的边牧顷刻间就蹿出它小屋,快乐地在草地上狂奔了好几个来回。   她笑了笑,留它在那里可劲儿地撒着欢,走进屋里,上楼去找沈星柏。   E   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她的小伙伴们已经走了,照理说,他这时应该已经下楼来带她去玩了才对。   许果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探头进去看,他不在自己的卧室,也不在她的。   直到走到他父亲的书房门前,她才发现了他。   少年正斜卧在飘窗上,用一边胳膊当了枕头,沉沉地睡着。   睡得很熟。   许果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悄悄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他仍然没醒。   他累了。   毕竟这么多天,他一直在她身边守着,没松懈过。   斑驳的阳光投下来,照亮了他的一边眼皮,那块皮肤白得透明,消融在光线中。   她伸出手,替他遮住了那块阳光,梦中他的嘴角无意地扬了扬。   许果呆呆地望着。   很久很久。   久到她的手发酸,举不动。她便靠过去,用她的唇取代了手。   沈星柏的脸上被高温洇开了一层薄汗,他的嘴唇柔软而微微湿润,那种美妙的口感难以言喻。吻下去的瞬间,她感觉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   她是闭着眼睛亲下去的,等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沈星柏已经醒了,正在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他的反应很迟钝,迟钝得不像一向冷静持重的沈星柏。   直到她从他身上弹开,退到一旁,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只用困惑的眼神追着她的眼。   他问:“你在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   他连着问了两遍,问得她心慌意乱,无从回答。   是啊,她在做什么?恍惚间,她也没了答案。   等到她回过神来以后,他已经压下了她,近乎吞咽地勾着她的舌头索取。   风静止住,窗帘垂下来,遮住翻滚在一起的两个人。   那么那么热的夏天。   热到她意识涣散,神志不清,整个脑袋都是红的,烫得厉害,他比她还要烫。   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滑过了脖子,流进衣襟里,她已经不确定那是汗水,还是缠绵中不慎从嘴角流出来的……令人难堪的口水。   是她开的头,她却只能看着它失控。   男生在这种事上真是天赋异禀,动物的本能是最好的老师吗,还是说,他有过这样的经历?   许果被他吻得云里雾里,四肢瘫软,像过了电般的酥麻,脑子里一阵一阵地胡思乱想。   单薄的衣服过了汗水,紧贴在身上,感官被无限放大,他轻轻的一个触碰,都带动她剧烈的颤抖。   “唔……”她失魂落魄地低吟了一声,整个人都被他提起来,抱进他的卧室。   沈星柏第一次叫了她:“宝宝……”   那么亲昵而宠溺的称呼,让她恍惚坐在了云端,一伸手,就能摘到星星。   他这时的嗓音,沙哑中带着磁性,迷幻得仿佛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沈星柏双眼迷离地低下了头,“再亲亲我。”   她迎上去,被他湿漉漉的唇一口含住。   “宝宝,宝宝……”他不过是多叫了几声,她就彻底没有理智了,心甘情愿地投进了他温柔的牢笼。   从听到那一声呼唤之后,许果就知道,她就再也不属于她自己。   F   她走失的意识,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找回。   一觉醒来,她发现,困扰自己很多天的头痛,消失了。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早晨一睁眼,第一个感受到的情绪就是绝望。   但这一天不是。   她躺在沈星柏的臂弯里,对上他双眼的那刻,从来没有觉得世界是这么美好。   他正在看着她,目光似乎痴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这样盯着自己看了多久。   直到许果动了动,他才侧过头来,给了她一个早安吻。   “还难受吗?”沈星柏的鼻尖贴近她的脖子,温柔而小心地蹭。   少年变成了男人,动作沾染了情.欲,心脏却似乎比从前来得脆弱。   她的每个稍稍有所不同的反应,都会引起他的注意,令他极其不安。   许果张口发出半个音节,发现自己的嗓子是哑的。   一牵扯到那边的,就带来一阵刺痛。   她的脖子稍微一动,身上的肌肉连同骨头,也都跟要散了似的。   他听出她声音的不对,停下了动作,抬手轻轻抚摸了她的脸:“都怪我。”   沈星柏的眼神就跟丢了魂一般。   她反倒笑了起来,把脑袋埋进他的怀里。   起码这一刻,他是她的了。   许果心满意足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