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年高考三年打你》 作者:小央 文案1: 实中不良少年李溯,打架、逃课,还和校外可疑人员勾结。可惜了那么帅的一张脸。 他倒对周遭漠不关心,照常我行我素。 直到某天收到职高头领指名道姓的战书。 赶到时,所有人已经被撂得横七竖八。 其中一个满头是血向李溯控诉道:“没说不让你带弟兄,但你找李平来就有点欺负人了吧?!” 李溯:李平?那是谁? 文案2: 转学生百里颦,名门望族出来的大家闺秀,长得漂亮,性子又好。 考试后,她来到榜单下,满心以为自己能考第一。 微笑停滞,僵硬,破裂在脸上。 百里颦屈居第二,被钉上2号的耻辱柱。 看到第一名的名字,她恨不得把榜单纸拽下来吃了,却还要拼了命保持优雅。 百里颦:妈的!李朔是谁?! - 打趴一片不良的百里颦:谁让你们叫我‘李平’的? 看到成绩榜单的李溯:谁他妈又把我名字打错了? - 假大家闺秀暴力女学霸×真全能大佬不良男学神,1v1,甜 #男女主真逼王 #双学霸双校霸在线斗智斗勇 内容标签:因缘邂逅 近水楼台 相爱相杀 主角:暴力女学霸,不良男学神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对高考来说,高中三年无异于学生生涯最后的冲刺。   然而,于整个人生而言,身为高中生的这三年是否仍旧这么重要?   ——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艰难挤下公交车,又在门卫的盘问下不得已打了三、四电话证明自己不是不明校外人员,身为普通高中生的无助感侵袭而来.   那一刻,百里颦脑海里出现了这句歌词。   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   华语摇滚男歌手沙哑的声音有点洗脑,她按照刚才电话里班主任的指示往前走。   这间高中的占地面积真不是一般的大。红墙林立,操场开阔,植被丰富,是省内外有名的园林式校园。   通过外墙上的挂牌,百里颦勉为其难找到第七教学楼。上楼以后,她总算见到了之前电话里细细碎碎与她唠叨了半天的罗斌。   高二年级刚分班不久,罗斌在4班担任班主任。文科班里,4班的成绩不上不下,学生人数少,后劲足。   但麻烦多,因此并不算好带。   其中一项麻烦莫过于插班生。   为了人数均衡,一旦有转学的,学校自然而然瞄准他们班。   目光掠过百里颦的成绩单,罗斌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再抬头,女孩子留着不经烫染的黑发,递什么东西都是双手并行,规矩、礼貌,温和、乖顺。   “不要紧张。我们班的同学都是很团结、很有爱的。”他不由自主放缓了语气,“在学校有什么问题,你就尽管找罗老师好了。今天先回去,明天再来正式上课。”   礼拜天没有正课。百里颦走出办公室,透过整齐的窗户,可以看见正在安静自习的学生们。   4班在二楼中间,她没有过去看看的打算。   刚走到楼梯间,下课铃便响了起来。   百里颦不由得加快脚步,走出教学楼后一时有些头晕。   哪边是南门来着?   她正找不到北,环顾四周,转过身时抬头,恰好望向自己刚才离开的楼层。   背光的建筑阴恻恻笼罩在阴影里,建筑老旧,二楼不高,走廊围栏上靠着课间出来透风的青少年们。   在其中,男生好如狩猎中的豹猫,居高临下,单手撑住脸,垂下眼睛直直盯着这边。   与他四目相对时,百里颦微微眯起眼睛。   她回过身,决定继续与偌大校园的复杂地形做斗争。倏忽之间,伴随着一阵风,身后传来风起云涌的惊呼声、笑声以及教导主任骂骂咧咧的叫嚷声——“李溯!你又不走楼梯!”   那是百里颦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李溯个子不算顶高的,相貌却很出众,春秋季的校服里露出一截黑色的T恤。与荷尔蒙旺盛的青少年不同,从他淡漠的脸色中读不出丝毫叛逆,却又沉甸甸地充盈着倨傲。   回头时,百里颦恰好目睹了他翻过走廊围栏、纵身一跃、随后稳稳当当落地的全经过。   “你有手机吗?”李溯说。   听到这话的百里颦先是一怔。她环顾一周,确认他是在问自己。   她延后地点头:“有的。”   只见李溯略微侧身,他嘴角带笑是为了表示友好,但却反而使人提高警惕。   他示意二楼走廊上刚才他在的地方:“我和同学打赌输了,可以给我你的手机号吗?谢谢。”   被他人的游戏波及历来不是百里颦喜欢的状况。不过她是转学生,初来乍到,还是尽可能别和人闹矛盾比较好。   “可以。”百里颦笑起来。   她微笑的时候,仿佛洁白的昙花在夜色中缓慢而安静地绽开花瓣。   像是一位城堡里的公主。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李溯从口袋里翻出了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灵通手机:“你号码多少?”   与此同时,4班门前走廊上的同龄人也在全神贯注关心着这边的发展。   “这直男,”看到李溯的行为,冉志因叹了一口气,“都什么年代了,还用小灵通,人家小姑娘能把手机号给他吗?!”   在楼下,教学楼前坪,李溯握着那只小灵通问:“你号码多少?”   百里颦盯着与李溯整个人格格不入的那只小灵通。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最后迟疑着开口:“我最近刚买手机,不太记得号码。   “不如你告诉我吧。”下一秒,百里颦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银色的小灵通说。   -   不要招惹是非。   这一点,不论是在学校,还是进入社会,都理应得到重视。   李溯就是实验中学的是非之一。   “要到了。”他摇摇晃晃走回座位,打了个呵欠,顺手将黑色的直板小灵通抛到课桌上。在灰绿色的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列数字。   李溯从小到大玩在一起的哥们儿——冉志因推了一下眼镜,靠过来说道:“刚才看她没穿校服,就随便点了。不会是罗斌他女儿吧——”   “罗斌他女儿结婚了吧。”   “也是,可能是别的班的。”冉志因说,“用小灵通,看起来也挺怂的,应该是个好学生。长什么样啊?”   ——没问她叫什么名字。   想起时,李溯又打了个呵欠,他接过手机,编辑备注前回头看向窗外。楼下是笔直而寡淡的银杏树。   女生有一张笑起来无可挑剔的脸,柔和,澄澈。不论谁看,都会做出无害的判断。但是,在他看来——   嘈杂中,李溯倏然开口:“长得挺凶的。”   是非分很多种。   就拿实验中学来说。这所升学率名列前茅的高中里,最为有名的学生莫过于高二的孟修。   即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优等生,多少也听说过他。   打架、逃课、抽烟,作为高中生可谓无恶不作。成天和狐朋狗友厮混,凭借父母支付的赞助费理直气壮考理科班倒数,孟修是典型的问题学生。   他毫无疑问属于“是非”中的一种。   而李溯是另一种。   不拉帮结派,待人接物也平淡无奇,却因入学被高年级教训时反抗之凶暴而声名鹊起。   除此之外,他曾被发现带电锯上学,逃课,还有人看到他拿钱跟校外人员换取厚厚一沓信封,有人传是□□,有人说是恐吓信,还有人说是女学生不雅照,问李溯本人,也只能得到“关你屁事”的恐吓式回复。   总而言之,是个行为乖张怪异的人。   虽然平时看起来挺正常一人,但喜怒无常社会哥的形象已足够深入人心,大家多半还是觉得绕着走比较安全。   毕竟在他周围事也不少——   学生间有差别,老师里也分等级。被教导主任说教时,4班班主任罗斌也只能一个劲点头赔笑,暗自决定,等会儿非要教育到李溯改掉当场跳楼的习惯才行。   临走时,教导主任多关心了一句:“你们班这个学期有转学生吧?”   “今天刚见过,”罗斌笑眯眯道,“文文静静的,成绩好,人也听话,不是什么坏孩子。”   “那就好。但还是多注意点,毕竟,”起身时,教导主任缓缓说下去,“是那个三中来的。”   -   耳机滑落时,摇滚乐从耳边消散而去,百里颦原本在等公交车,此时猝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两个烫过头发、打扮轻佻的年轻男生。   其中一个正拽着她的耳机线:“跟你说话呢,小妹妹。背着书包,刚看你是从实验中出来的吧。”   看他们外套里的翠绿色衣领,联系起开学仪式的时间,轻而易举能判定是职高的学生。   实验中学是市内的重点高中,也是一间寄宿学校。这也是当初百里颦被安排转学来这里的重要原因。不过目前她还没有床位,按班主任罗斌的说法,至少也还要等一个礼拜。   她还没回话,对方就再一次抛出问题:“你认不认识李溯?”   有点耳熟,但她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百里颦摇了摇头。   “哎,人家看着就是好学生,怎么可能认识李溯那种人?找他麻烦也不急在一时。”另一个职高学生拽住同伴,随即坏笑着凑上来,“小姐姐,要不咱们去玩会儿?”   百里颦无容置疑是长得漂亮的。   然而以前她从没有这么受欢迎过。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被男性搭讪了。   虽然头一回是打赌,这一次也看不出对方的几分诚意。   “不好意思,我要早点回家,”百里颦恳切地回答道,“而且我约了朋友。”   但对方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那把你朋友也叫过来。”   青春期的余孽尚未散去,成年前最后肆意妄为的时日之中,有人已经开始学着为未来负责。   还有的人百无聊赖、愚不可及、作茧自缚,只是顶着成熟的皮囊,继续幼稚地徘徊度日。   手腕被拽得有几分痛,百里颦的笑容不曾褪色,腰间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她本来是想放弃的,但是倏忽之间,又转念作出让步:“可以去唱歌吗?”   空出来的那只手掏出银白色的小灵通。   “当然了。”没想到对方突然积极起来,男方爽快回复。   按下接听键时,百里颦静静地微笑着。她笑着,温和的微笑被闪耀着金属光泽的日光镀过,仿佛淬火的刀,原本滚烫炽热。却在一瞬猛然陷入冰凉。   百无聊赖、愚不可及、作茧自缚。   我也一样。   她嘴角始终上抬,眼里却已经没有任何笑影。   “快点来,”百里颦挨近手机,笑时眼眶像月牙般弯起来,在那之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有好玩的事。孟修。”   以上是距离来挑衅的职高学生鼻青脸肿被逼着跪在实验中学学校门口唱《国际歌》还有二十分钟时所遇见的情形。 第2章   -   “孟修不是人。”   “打了那两个职高的也就算了,还逼人家唱歌是怎么回事?简直没人性,难怪会被年级主任叫过去。”   “是他们活该,平时周日放假,没少跟我们学校女生动手动脚吧?老师管了也没用。”   “别哼《国际歌》了,你是‘饥寒交迫的奴隶’还是‘全世界受苦的人’?”   早晨打扫包干区的学生们叽叽喳喳议论着昨天的风云事件。尽管事不关己,但仍旧聊得热火朝天,以至于没发觉自己挡住走廊过道。   “让一下。”李溯如乌云覆压,逼得别人像《西游记》里遇到孙悟空的妖精似的急速退散。   走进教室时,早读的下课铃刚好响起。   靠窗一侧是教室里唯一没有同桌的单座,能坐那里的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成绩拔尖、不希望被人影响学习的优等生。   另一种是无可救药、会影响别人学习的问题学生。   李溯刚坐下,冉志因就过来了。与他隔着一条过道的座位属于班上的宣传委员,冉志因轻车熟路借用。   “喂。那两个职高的,不是上回你堵的人吗?”冉志因开门见山,“估计这回是来报复你的,怎么跟理科班的孟修扯上关系了?”   李溯目光落到窗外,漫不经心回答:“不知道。”   虽然李溯算不上什么好学生,但是被人上门寻衅的事也遇到得不多。   “无缘无故卖人情,”冉志因冷静思考,合理推断,“孟修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李溯总算在这场对话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少许认真。   日光映照下,他的浅色瞳孔如玻璃珠般闪闪发亮,李溯似笑非笑,说:“滚啊。”   与此同时,走廊上负责打扫走廊的同学们差不多结束工作,一边抱怨着班上的混世魔王吓人一边转身,清扫工具在移动中划出圆弧,却猛然撞到身后的来人。   在清一色身穿校服的学生中间,百里颦穿着连衣裙与奶白色的中筒袜,这时候低下头去,黑色的刘海如柳条轻轻摇曳。   她的袜子被弄脏了。   “对、对不起。”同学慌里慌张反应过来道歉。   百里颦拎起裙摆,稍微抬起脚腕来打量被弄脏的地方。她抬头,软绵绵地微笑道:“没关系的。”   她弯下腰把中筒袜拉下去些,形成的褶皱一下盖住了污渍。   后边,罗斌拿着教案走来,随手朝他们挥道:“上课了,进去吧。”   百里颦站在门口,视线在教室里转了一圈,并没有搜罗到空位。   罗斌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刚文理分科,最近高二的教职员都忙昏了头,工作有疏漏也正常。   单独一名转学生,教室里又只有一组单座。“你就坐靠窗那组最后一个吧,视力怎么样?”罗斌如连珠炮弹般安排下去,“李溯,陪新同学去搬一下桌椅。”   这个名字并没有让转学生萌生丝毫动摇,但教室里其他同学就不是了。有几个拍打着桌子笑起来,随即又像顾及什么似的噤声。   只见百里颦等会儿要落座的空位前,男生骤然起身。李溯走来时,大半身影悉数被窗外的日光吞没,他默不作声,径自朝讲台大摇大摆走去。   精彩桥段即将上演,全班齐刷刷盯着讲台,就连与李溯最为要好的冉志因都捏了一把汗——他是准备打老师还是打女的?   百里颦侧过头目视着他走来。她仿佛没有察觉到危险,亦或是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畏惧的,因而只静静地站在原地。   “你——”李溯停下脚步时开口了。   完了。要打女的了。座位上的冉志因腹诽。   其实李溯和百里颦一样在状况之外。他走过来不是为了恐吓任何人——   “你叫什么?”李溯说,“没法给你存备注。”   百里颦似乎也微微怔了一下。“我叫——”她的话没说完,就被罗斌打断了:“你们俩快去快回,别耽误我上课。”   于是李溯和百里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班主任请出了教室。   出去后李溯反而不说话了。   他兀自走在前边,百里颦不认得路,也就只能跟着。   下楼绕到教学楼外行走。实验中学的上坡路真不是开玩笑的,百里颦放缓呼吸,抬头看向前面的李溯,暗自感慨,亏他能始终保持着稳定而不慢的速度。   长路漫漫,二人在死寂中独处了将近五分钟时,百里颦没忍住问了一句:“多余的桌椅一般放在哪里呀?”   李溯头一回侧过脸来。   “体艺馆。”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我们现在是去那里吗?”百里颦问。   “嗯,”李溯点点头,“就到了。”   要不是百里颦回头时从他们刚来的方向看到了赫然写着的“体艺馆”三个字的高大建筑,那她可能就信了。   谎言暴露的李溯不慌不忙,自顾自走向门口写着“植物园”的校园设施。他说:“反正是老师让出来的,能逃一会儿是一会儿。”   可惜植物园的铁门似乎上锁了。   他一把甩开那把锁,似乎想翻门,但还是只抱怨了一句:“林浩这个……连蝴蝶都不让看。”   百里颦不知道男高中生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去植物园,也不认识“林浩”是谁,但总而言之,她还是适当劝阻了一句:“九月了,应该没有蝴蝶了吧?”   李溯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区区一扇铁门,并不能拦住他。   他抓住栏杆,飞快地翻到门顶端。准备跳下去时,李溯忽然想起什么,蹲在铁栅栏的顶端,一只手握住栏杆,并朝百里颦伸出另一只手。   有那么一瞬间,百里颦差点握住他。   “我就不进去了。”她说。   她看到李溯神情里并无多余的杂质,只是眼光微微闪烁,漂亮,干脆又利落,与他背后窸窸窣窣、郁郁葱葱的植物园恰如其分。   而李溯也从高处打量着她。   百里颦仰起脸时,头发无声无息向后垂落,由此露出一张白皙而温吞的脸来。她笑时眉眼弯弯,仿佛对所见之物都无差别充满青睐。   但那双黑曜石似的眼睛里没有倒映出任何人。   李溯看着她出神,他翻了翻空空如也的口袋,接着问百里颦:“你带了学生证吗?”   虽然转学手续很复杂,但学生证她倒是已经拿到了。百里颦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他。李溯翻开来,总算得知了她的名字,而后说着“用一下”就消失在入口。   差不多几分钟过后,李溯以同样的方式翻门出来。站到她跟前时,他掏出刚才的学生证,小心翼翼翻开看了一眼,随即拿到百里颦面前。   他翻开些许,小心翼翼,生怕被逃走。   里面夹着一只布满黑色斑点的橘色蝴蝶。   “九月也会有黄蛱蝶的。”说着,李溯把她的学生证夹拢还给她。   转学第一天,百里颦被看起来凶恶又难接近的前桌男同学送了一只蝴蝶。   从体艺馆回去时,她拎着椅子,而李溯搬着桌子走在前边。实验中学春秋校服是黑色的,男生将袖口挽起来,露出一截用力时青筋明晰的手臂。   他走得很轻松,话不多,目光飘忽地盯着远处的树。   百里颦盯着他的背影,嘴角象征性抬起的弧度不由自主加深。搬个桌椅居然就耗费了大半节课,进教室时不仅挨了老师的责难,还又遭受了一番注目礼。   百里颦的座位被安排在李溯后面。   坐下时,她轻轻压住裙摆。   只可惜百里颦还没能好好继续观察一番周围,下课铃就响了起来。   他们的位置处在教室最里侧,自然没法那么敏锐地注意到教室门口发生的事。消息是由门口传给班上中间来往的同学,最后再抵达角落里的。   传声筒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不愧是孟修,进别的班教室连招呼都懒得打。他穿着宽松的校服,黑发整齐,习惯性总带笑,耳骨穿了耳洞,但却并不显得女性化。   孟修进来了,他环顾一周,最终目光在教室角落停下。找到目标时,他脸上的笑意加深,随即朝李溯走去。   李溯和他没有同班过,但好歹有不少共同之处,也不算不认识。此时此刻,两边都不急着打招呼,不止如此,李溯甚至没看着孟修的脸。   他目不转睛盯着他手里拿的东西。   孟修拿着两罐旺仔牛奶。   正在讲台上准备做值日的冉志因一挑眉,一愣神,嘴皮子闲不住,不由自主嘀咕起来:“二年四班李溯同学,李溯同学,二年十三班孟修给你带了两罐旺……”   话没说完,他就在李溯与孟修二人投来的威慑目光中强行扭转台词:“汪汪!汪汪汪!” 第3章   是李溯先开的口。他说:“昨天——”   孟修清清爽爽地笑着。“不是我动的手。”他回答。   他们没说几句话。孟修看了一眼手机,趁着还有几分钟上课,转身从他们教室出去了。   眼睁睁目送校园传奇离开,冉志因才凑拢上来狐疑地问了句:“他到底来干嘛的?该不会真看上你了吧?”   李溯沉默着甩给他一记眼刀。冉志因刚转身,发现不知道是不是太专注于说话,孟修竟然把那两罐旺仔牛奶搁在了李溯后座的桌上。   目前,这张课桌属于今天刚转学来的百里颦。   “这是……”冉志因愣了几秒钟。   “刚才那个同学好像忘记拿走了。”百里颦做好了下节课的课前准备,这时风轻云淡抬起头来微笑说。   落下了东西啊——   然后,她眼睛也不眨一下,直截拿了一罐勾住拉环打开来喝。   “欸?”冉志因还没记住她的名字,“不是他忘了拿走的吗?”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无知者无畏。冉志因在内心为还不知道大佬身份的转校生捏了一把汗。   而转学第一天就被同班同学投以同情、担忧甚至幸灾乐祸目光的百里颦对此一无所知,专心致志用吸管喝着香喷喷的旺仔牛奶。   -   乐小可是对百里颦投去担忧目光的其中一人。   她是宣传委员,与李溯的座位隔着一条过道。百里颦旁边没有别人,因此,乐小可算是座位离她最近的女生。   上午第四节课下课,乐小可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环保袋,准备去食堂。   起身时恰好对上转学生明亮的目光。百里颦试探着问:“可以一起吗?”   乐小可不确定她是在跟自己搭话,木讷地环顾一周,确定没有别人,这才点点头。   这名转校生从头到尾都太过显眼了。   复姓原本就罕见,相貌又精致到不真实的地步,如此出众,一旦打交道却又充斥着与外表不符的平易近人。   加上面对是非时毫无危机感——   要是能不惹上事就好了。   乐小可正在心中静静地思量着,身旁忽然传来询问的声音。   去食堂时要经过植物园,看到那扇铁门时,百里颦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天李溯在她面前微微打开夹着蝴蝶的学生证的样子。   “小可,”百里颦倾身望着乐小可鬓角掩住的侧脸问,“林浩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吗?”   原本将眼睛藏在头发后面,谁知一侧目就对上百里颦的目光,乐小可吓了一跳,怯生生回答:“是我们研究性学习的老师。”   百里颦若有所思拉长回应的音节。猝不及防与人对视过,毫无理由,乐小可发觉自己心中的悸动并不令人难受。   她想,转学生感觉也没有那么可怕呢。   “百里颦,”乐小可试着也发起话题,“你是为什么转学的啊?”   她们已经到了食堂门口。百里颦不紧不慢洗着手。   “嗯?”她回过身来,与乐小可一起并肩走进食堂,同时随口回答,“因为以前我住爷爷奶奶家。最近家里有点事,老人家又年纪大了,我就回去了。爸妈觉得实验中离家近,将来弟弟考过来的话,也能多照顾他——”   像是意识到自己多说了一般,百里颦突然停下,转而问乐小可:“排哪一队都一样吗?”   “都差不多的。”乐小可点头,从环保袋里拿出了三四个饭盒,对上百里颦询问的目光时,她解释了一句,“我帮她们带饭。”   爸爸妈妈和弟弟。乐小可静静打量着百里颦从容的脸色。这时,她最终还是提醒百里颦道:“百里,你平常还是注意一点,别跟李溯、孟修他们打交道比较好。”   百里颦像是听到什么感兴趣的事:“他们怎么了吗?”   “他们都经常去教务处喝茶。”乐小可酝酿了片刻,还是匆忙转移话题问,“你是从哪里转来的啊?”   食堂排队的队伍很长,她们随着队伍缩短缓慢地前进。   百里颦像是没听到她的问题。几秒钟后,她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啊,不好意思,我走神了。”百里颦笑起来,“我是从三中转来的。”   “三中?”乐小可说,“那里很乱吧?”   实验中学无容置疑是市内最好的中学,师资条件好,学习氛围好,学校环境也好。   与实验中学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市郊区的三中。   从市中心驾车前往需要四个小时,毕业生的未来选择大多没有大学这一项,功课不好,家里也没有人疏通关系,就只有去三中。   当然,这个说法也不绝对。毕竟三中位处本市和邻市交界处,附近没有别的学校,单纯因为地理位置,也会有一定生源。   不过,以前全市中学的考试,偶尔三中的学生过来借用场地。实验中下课,学生们在走廊上透气,乐小可也在。   那些三中的学生周身无一不弥漫着无所事事、却又躁动异常的气息,令人不由自主得绕着走。   但是,百里颦和他们截然不同。   乐小可盯着转学生白皙的侧脸做出判断。   自己现在正带着她在食堂吃饭。乐小可莫名觉得脸上有光。原先座位离李溯近,她还烦恼了一些日子,如今却感到幸运,真可谓是塞翁失马。   百里颦绝不是什么问题学生。   “还好吧。三中,”百里颦微笑着回答她,“也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乱啦。”   -   还是需要回宿舍午休的作息时间,铃声响过后,教学楼这一片便安静下来。   百里颦暂且没有床位,只能与乐小可分道扬镳。   走时望着豆芽菜般的女生拎着三四只饭盒的背影,百里颦起初的微笑渐渐褪色,她将手插进口袋里,徐徐舒了一口气。   回到教室时,她发现罗斌已经把尺寸合适的校服搁在她桌上了。气味不重,百里颦索性拿去洗手间换上。   三中的校服是灰蓝色的,实验中学则是黑色的。校服本来就大同小异,尤其是夏季款,与她初中时同样黑色的制服很是相像。   想起初中时,百里颦淡漠地直视着镜子,不由得记起了很多往事。   之前乐小可给她说明过小卖部的位置。百里颦翻出钱包,散着步去买水。   她自以为方向感很好,然而似乎还是高估了园林式学校,兜了好几个圈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教学楼后墙边的。   至少看到了熟悉的建筑。百里颦安慰着自己往前走,就在这时,她看到几个意料之外的人影。   还没来得及为找到路高兴,原本庆幸的心情就立刻烟消云散。   实验中学的确是模范高中,但不是所有实验中学学生都是模范学生。   四、五个女生正偷偷在教学楼后墙边抽烟。   这里是监控死角,离教室近,又背着教职员办公室的窗户,可以说是学生们违反校规的风水宝地。   既然能瞒过老师的眼睛,那么他们最提防的自然是同学的嘴。   百里颦本来是想径自扭头走掉的。她们似乎也没打算纠缠她,毕竟大部分同学也不会多管闲事。然而——   “谁啊?”   “啊,我们班的。好像今天刚转学来。”   “就是那个拿孟修吃的的?”   触及危险话题。百里颦加快脚步,只可惜,女生已经先一步绕到她跟前来。五个女生,足够将她围住了。   “喂,叫你呢。”对方压低声音,“又不会吃了你,有点礼貌行不行?”   “怎么了,”百里颦绽开笑脸,“要跟我交朋友吗?”   那几个女生也被逗笑了,说着“交你妈呢”窸窸窣窣抱起手臂。其中一个问:“你脑子有问题吗?不认得孟修?你对他那是什么态度?”   百里颦漆黑的眼睛在黑色的发丝下转动。   从以前起,孟修的异性缘就很好。   也难怪。他长着一副欺骗性十足的漂亮皮囊,爱笑,谈吐又很容易使人感到舒服。倘若没有亲眼见过他的恶劣之处,大多人是不能领会到他的恐怖的。   不过就算见到了又如何?   在中学生间,男女都好,少年的“坏”同样有着别具一格的魅力。   不论到了哪里,他不用刻意传教,也会有一帮虔诚的信徒。   五个人。视线来回摇摆,她想,好多啊。   “对不起喔,我初中在邻市,三中离你们这里也远。但是——”百里颦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她不动声色,从面前两个拦住她的女生中间穿过去。   离开包围圈后,她立刻转身,倒退着往后墙外离去:“但是我脑子很好,以前学校的老师都夸我聪明。”   “啥?”重点不在那里吧?她蹩脚的逃脱在这里中止,其中一个女生攥住了她的手腕,“你这个神经病——”   逃不掉了。   那该怎样就怎样吧。   “还是不要闹得这么难看吧?同学。”声音清甜,措辞得当,一字一句很是动听。侧过脸时,黑发后露出一张绮丽到有些瘆人的笑脸,百里颦笑盈盈地说完下半句,“孟修那种人渣,你狗成这样,你看他吊你吗?”   -   中午日光正好,懒洋洋的叫人不想出声。诸如“午休要回宿舍”之类的作息安排只跟操行评分挂钩,因此自然而然,也有人不会遵守。   “你知道三中吗?”冉志因一边往嘴里塞着肉松面包,一边轻飘飘地说道,“乱得一匹,听说孟修大部分初中同学都去了那里。”   胡姗头也不抬:“吃饭就别说这些事了吧?”   “大小姐,当初还不是你要去撩职高的?分手又不分干净。”咀嚼中,冉志因的腮帮子鼓鼓囊囊。   李溯不说话,专心致志读着全彩杂志。   空气有些闷。冉志因起身打开窗户,二楼原本就不高,因此顺理成章发现此时此刻后墙边的紧张局势。   四对一。凶悍野蛮的不良少女与文静柔弱的大家闺秀。完全的强弱对比。   “绝了。”冉志因挑眉感慨了一句。   紧接着,不知道用意是吸引老师还是虚张声势,总而言之,她的声音明亮又清澈,如美工刀划破白纸般在狭窄的墙壁缝隙间响起。   “李溯不认识吗?我是他干妹妹,听明白了吗——”   说者岿然不动,只当作一时应付的借口,然而听的人就不同了。   冉志因听得心惊肉跳,艰难回头,胡姗勉为其难维持的脸色有些微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溯已经转过脸来,默不作声撑住脸,静静打量楼下才换上校服没多久的女生。   “你……”冉志因结结巴巴开口,“哪里来的干妹妹?”   “嗯。”只见李溯面无表情,抛下杂志,起身往门口走时出声,“□□的妹妹。” 第4章   -   李溯、冉志因、胡姗三个人是发小。   胡姗爱打扮,仗义,行事轻佻,又喜欢跟男生打交道。   李溯不太爱讲心事,但很周全,从来不需要人操心。   而在这两个性格鲜明的人中间,往往需要什么角色,冉志因就扮演什么角色。   不知不觉间,他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   围墙上长满了碧绿的青苔,幽静的晌午时分,他出现时如无声的惊雷降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方才还在喧哗吵闹的女生们立刻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瞠目结舌望着这位说到就到的魔头。   李溯不疾不徐迈开步子,盯着被团团围住的百里颦打了个呵欠。他走第一步时,她们就已经有了退却的趋势。   这场面有些好笑。   百里颦原先作出镇定来的嘴角抽动,即将笑出声,却又立即将这种念头按捺下去。   她原本只是想拿李溯做个幌子,没想到他居然出现了。局面不容乐观,然而,下一秒却听到李溯开口。   “都听见了吧?”他神情淡漠,七分散漫,余下的全是恐吓,“我罩着她。”   几个女生说不出话来,其中一个秉持着不能丢孟修脸的念头还想辩驳几句,最终还是被同伴拉住带走。   于是,狭窄的围墙缝隙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百里颦有意逃离现实,迟迟不愿与他对视,拿飘忽不定的目光去看墙角杂草。可惜良久沉默,她一回头,却发觉李溯正目不转睛看着她,其认真程度恐怕去美术馆看雕塑也不过如此。   还是她先开口。   “谢谢你。”百里颦挤出笑脸。   李溯这才挪开视线。“还孟修人情而已,”他说着,一脚踢开地上的烟头,“你和他认识吧。”   听到这话时,百里颦脸上笑容停滞。是了,大家都知道,孟修帮他料理了来找麻烦的职高生。所谓义理,本不该欠人家的。   只不过,她笑眯眯回答:“不认识。”   结果李溯不慌不忙,抬头望她,沉默一阵后戏谑地勾起唇角:“我搞错了?”   “嗯,搞错了。”百里颦的笑容毫无破绽。   “面子已经卖给你了,”李溯双手插进口袋里,为了配合她的身高略微俯身,直到整张脸靠近,“那你来报答我吧。”   强买强卖。   尽管内心相当不快,但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得到了他的帮助。   百里颦第一反应是:“我没钱。”   “我不缺钱。”李溯说。   “那,”百里颦想了想自己身上究竟还有什么可供人图谋的,“我帮你补习?”   “不用了,”李溯不再有闲心废话,索性靠到墙边,仰头回答,“你拿身体还吧。”   百里颦一时间愣住了。   世风日下,道德沦丧。这种在三中都不怎么常见的桥段,居然在实验中学切实发生了。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李溯站直了身子,懒散地抬起眼皮问她:“你会种菜吗?”   -   因为没有床位,百里颦暂时能回家过夜。   在寄宿学校里,能出校门意味着能在外面吃比学校食堂丰盛好几倍的早餐,也意味着能帮不少人吃上这样的早餐。即便百里颦是转学生,也逃不过——   “百里颦,”自来熟的男生带着笑拦到她面前,“帮我带早饭吧?”   百里颦彬彬有礼地问:“你是谁?”   她是在文理分科不久时转学过来的。班上同学也才组成班级不久,因此本来就不熟悉,她转学过来,大家在人际交往上起点都差不多。   “我叫冉志因!是你的同班同学啊!”冉志因一路缠着她进教室,“哎,百里,你这姓挺少见的。姓冉的也不多见,四舍五入,我俩就是亲戚你说是不是?!”   他一路跟到她回座位。李溯正在座位上打瞌睡,一时被冉志因吵醒,回头恰好看见他死皮赖脸贴着人家的德性。   “我就吃个学校门口的米线就行,加辣加个蛋,酱油多放点。百里,菩萨,行行好吧——”冉志因一演起来就没完,哭天喊地,说话跟唱曲子似的。   他还吃得挺重口的。只带一人份,应该没问题。百里颦开口:“你现在给钱吗——”   他们交涉时看着没人在关心这边,然而,等她一点头,周围一片意识到转学生好说话的同学便如狼似虎扑了过来:“我也可以带吗?”“也给我带一份吧!”“百里大哥,ball ball you了!”   百里颦还没来得及为难,一张一百块的钞票忽然被拍到她桌上。   她的前桌,那位别人隔老远见到都要避开几米走的社会哥,脑子里不知道装着点什么的李溯面无表情说:“也帮我带吧。”   原本因带早饭而掀起的风浪,转瞬便被冻结成了冰块。四周人不约而同收起激动的心情,默默退回自己座位上去。   李溯接着说下去:“帮我带套韦氏词典。谢谢。”   没等回话,又拍了两张一百下来:“有图解的就买图解版。”   冉志因抱起手臂,作为中间人缓和气氛道:“学校不收包裹,没办法网购。不过,你妈的,你不知道星期天放假自己去书店买啊——”   李溯头也不回,惜字如金:“急用啊。”   扫视一圈,冉志因又压低声音:“你不是可以翻墙吗?”   “跳楼刚被罗斌骂过,风口浪尖,”李溯反而露出一丝笑,“要么你替我跑一趟?”   学校门口就有书店,举手之劳,而且托他的福,还能不用考虑如何婉拒一大帮子同学带早餐的请求。百里颦没多想便答应了。   她顺带回头,问一旁翻开课本的乐小可:“小可,你要帮忙带早餐吗?”   乐小可猝然感受到她的热络,吓了一跳,原本是想拒绝的,但触及百里颦那张友好的笑脸,鬼使神差,她也遵从本心:“那……我也吃米线。”   书店照顾到学校学生,每天起码营业到晚自习下课才打烊。百里颦进去问《韦氏词典图解版》时,老板抬了抬头反问:“李溯要的?”   她轻而易举拿到了那本厚重的书,塞进书包,走出书店时,鹅黄色路灯下稍显寥落。不在学校留宿的学生们稀稀拉拉走出校门,有的跟上来接送的家长,有的和朋友结伴,有的走路也不忘看一本题册。   百里颦站在书店的台阶上,长久地、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她像被留在岸上观望水中船只的人。   不过很快,她仿佛叹息一般缓缓露出了笑容,走下台阶,也汇入那些放学的学生当中去。   -   进校门时,百里颦有些意外。   本该让学生们自由支配洗漱吃早餐的时间,空荡荡的学校门口,自行车棚里停着不少车。李溯不知坐在谁的单车后座上,头一栽一栽地打瞌睡。   本来百里颦是想直接装作没看见的,但走了几步,末了还是在车棚前停下脚步。   “李溯。”她叫他的名字。   男生睁开眼睛,大抵是虹膜颜色太浅,因而衬得目光也薄情淡漠起来。   李溯回头,稍稍眯起眼睛,看到她时下意识起身,结果害得一整排自行车跟多米诺骨牌似的,一路倒下去。   百里颦不由得笑了。   这下李溯的睡意总算是全消了。他转身去扶脚踏车,一辆又一辆。百里颦拎着东西,也不好帮他,只是想,这哪里像同学们口中那个危险度max的李溯啊。   傻乎乎的。   百里颦乐得看热闹。他扶完最后一辆,再慢吞吞走过来,向她伸手说:“词典。”   百里颦一怔,才知道他为什么专程等在这里。不是来迎接她,而是来迎接他的词典。   她翻身取背包,动作迟缓,怕洒了米线。他看着她,最终还是嫌麻烦,一把接过她的书包,背到左肩上说:“先回教室吧。”   百里颦的书包是WEGO的,初中就有的时尚品味,一直延续到了高中转学。   这包可不适合要天天背着大量课本辅导书努力读书的好学生。   “你吃了早饭?”百里颦跟到他身后。   李溯没回答。这个点来校门口,当然没吃。   百里颦想了想,暂且把米线也交到他手里。一般人怎么可能有胆量让李溯帮忙拿东西,但百里颦不是一般人。   她从外套口袋里翻出一包KitKat的巧克力威化,撕开包装给李溯递过去。   明晃晃的巧克力悬在脸边,李溯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他单肩背着她的包,又拎着她给乐小可和冉志因带的米线,空不出手来,于是直接咬了一口。   李溯飞快抽回身,若无其事地嚼着继续走。   百里颦这才恍恍惚惚反应过来,重新接过米线,又把剩下的威化给他,两人一起回了教室。   分发早餐时,百里颦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告诉乐小可这是李溯拎过的米线。总觉得她要是知道,估计就不敢吃了。   然而,今天乐小可直到早读铃响才到教室。   她匆匆忙忙进来,低着头,百里颦趁着老师没来塞给她筷子:“快吃吧,都坨了。怎么这么晚?明明不用去食堂的。”   乐小可接过筷子,抬头时弱弱地笑一笑:“我去给她们带饭了。” 第5章   -   在李溯对百里颦提出过“拿身体偿还”的要求后,来不及等百里颦胡思乱想,他就吐出了接下去的问题:“你会种菜吗?”   几天后,他真的带她去用身体种菜了。   体育课上,老师让跑了几圈就解散。百里颦正踌躇着要去做点什么,就从背后被拽住了手臂。   李溯说:“走了。”   走近科学馆大楼,李溯轻车熟路穿过一排排物理化学实验室,来到建筑后的空地时,他打了个招呼:“林老师。”   百里颦也走进来,随即看见了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   林浩拿着保温杯说:“喔,来了啊。”   “嗯。”李溯回过身,把铲子交给百里颦,“离下节课还有半个多小时,先松土吧。”   在他背后,的确有一片干净的园地。有拔草没多久后的痕迹。   “这是……什么?”百里颦有些动摇。   “还没播种,但是,”李溯示意起不同的区域,“这边打算种西红柿,那里是黄瓜……”   “不是,”百里颦笑着解释,“我的意思是,种这些要做什么?”   只见李溯陷入了短暂的空白当中。显然,不管老师是为什么对他下指令的,至少他本人做这些纯粹是出于兴趣。   想做就做了。   所幸林浩老师及时乐呵呵地开口:“是研究性学习的课题啦。空地种菜,也算比较常见的了吧?每年都有些学分困难户的同学,高二没做完,高三了,老师多少要帮点忙,就会让他们来记录这个。   “不过他们学习比较忙,有些事就只好麻烦学弟学妹做了。”   他布满皱纹的脸仿佛一卷历史悠久的书,令百里颦也不由得信服:“这样啊。”   她挽起头发,蹲下身开始松土。这项活动没什么技术性,百里颦没两下就手酸了。   她抬头一看,李溯做得很投入。他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握着铲子,外套脱下披在肩头,为了不碍事,袖子被绑到脖子后头,侧脸像被嵌入油画中的线条,锋利,干脆,精巧得愈发清晰。   百里颦微微眯起眼睛,忽然想起听说过的、有关李溯的传言。   ——有那么恐怖吗?   这时候,那个专注于应付泥土的神情有了松动。   有人进来了。   是三年级的男生,大概就是之前林老师所说的“学分困难户”,明明只需要敷衍一下的研究性学习课也完成不好,快要毕业,老师拉下脸来哄着,这才半推半就补学分。   已经下课了,这节是大课间,他们过来找林老师交报告。   旁边有过道,但四个男生仍旧直接越过他们操持中的园地。踩过之处泥土硬结,李溯不由得直起上半身出声:“喂……”   高年级生没有闲暇关心学弟在碎碎念什么,兀自说说笑笑,满口嘲弄,谈论着“姓林的种毛的地啊”、“闲得没事干”、“不如种田,读书不如回家种田”的笑话。   李溯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慌不忙,从口袋里取出一片毛巾擦手,然后将系在身上的校服外套解下来。   他把外套向百里颦抛了过来。   蹲在一旁的百里颦只觉得世界落入一片漆黑。她把罩在头顶的校服外套拿开,随后就看到了那一幕。   世界真奇妙。   几分钟前,她还在怀疑传言的真实性。   ——李溯有那么恐怖吗?   几分钟后,她就相信了。   有的。   当她抱着李溯的外套站起身来时,其中一名学长已经跌倒在地,刚才说“姓林的”那位被揪着衣领撞到墙上,张着嘴巴,唾液都吓得流了出来。其余两名反应不过来,正满脸痴傻地立在两旁。   李溯没有迟疑,快速抓着他的衣领再次往墙上抵了一次,随即便不再跟他浪费时间,转而看向剩余两个三年级生。   “刚松的土,别踩。知道了吗?”李溯言简意赅,神情淡然,却威逼得比他年长一岁的男生们齐刷刷乖巧点头。   放过他们以后,李溯扭头看向百里颦。他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目光冰凉,却没有把她吓退。   他接过她手里的外套说:“谢谢。”   随后他又说:“要上课了,回去吧。”   野生丛林般的危险气息尚未散去,百里颦一怔,随即风轻云淡地笑起来道:“等一下,我去借实验台洗个手。”   她的笑容清澈见底。   -   百里颦拥有观察李溯最好的地理位置。   她坐在李溯后座,每天都能清晰地看见李溯上每一节课的背影。我们的非正统校园小霸王李溯虽然成日哈欠连天,上课却并不睡觉。大部分时候,他都撑着侧脸观望窗户外头。   一开始,百里颦也好奇过,外面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她跟随着他看窗外,除了树和学校零零星星的屋顶外什么都看不到。   不过,百里颦也没太关心他。   毕竟,她还有她的学习事业。   高二文理分科意味着高考正式提上议程,考试制度也步入正轨。罗斌是个负责任的老师,在教室没少给大家讲高考的重要性。   突如其来一盆鸡血,加上高三还没真正来临,大多数同学也就一般般感冒。   百里颦就不同了。   罗斌说“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时,百里颦两眼放光。   罗斌说“今天流的口水就是明天的泪水”时,百里颦奋笔疾书把这句励志格言记了下来。   罗斌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时,百里颦已经做好了严格的学习计划,每天白天就写作业,晚自习巩固复习。   路过看到她这副模样的,多少都要感慨一句“真猛”。乐小可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主动跟她分享高一的笔记:“百里,你是学霸吗?”   只见平时都表现得成熟稳重、落落大方的百里颦忽然脸上浮起几朵红晕。“嘿嘿,”她回答,“还可以吧!”   冉志因偶然看到这副场景,不由得嘀咕:“哇,这人真是,一谈到读书什么都写在脸上啊。”   为了迎接即将来到的十一,学校布置了国庆主题的黑板报任务。   当天最后一节晚自习,作为宣传委员,乐小可已经在座位上开始涂涂画画、筹备草稿了。   李溯没再让百里颦带东西,但因为他,周围同学也没再主动找她带早饭。   她主动想帮乐小可买,但好几次都被拒绝了。   乐小可说:“我……反正每天都还是要去食堂,干脆就去食堂吃好了。”   听到乐小可这么说时,百里颦有一瞬间的停顿。旁边有坐在课桌上正和朋友聊天的女生忽然走过来,略过百里颦,直接同乐小可对话:“小可,今天又是我们组扫包干区。但是组织部要开会……”   “我会帮你做的。”乐小可抬起头朝她微笑。   “那今天下午我就不回宿舍了。你去打热水的话,也帮我整一个!”   乐小可点点头。   “萌君,”不远处刚才和女生说话的其他人开口,“你让乐小可给你打热水?我也要啊。”   “啊,小可,今天晚饭想吃海带。”又有人插嘴。   “小可,”场面一下七嘴八舌起来,“你宿舍还有养乐多吗?还想喝——”   “谢谢啦!靠,早知道学生会屁事这么多高一就不去参加招新了!”叫何萌君的女生语气轻快地说着,“乐小可,你真好!”   原本倾身与乐小可说话的女生忽然坐直身体。百里颦微微带着笑,目光坦然地看向那些刚才来搭话的同班同学。   校园绯闻、韩国综艺、最新发布的《知音漫客》,哪个班的男生帅,哪个班的女生烫了头,她们聊得热火朝天,仿佛刚才对乐小可委托这委托那的行为不过是家常便饭,不足挂齿。   不过,其中一人与百里颦对上了视线。   发现百里颦在看自己,她立即转移了视线。百里颦还不记得她的名字,大约是“李欣怡”还是“陈欣怡”的,几天前,百里颦在教学楼后墙根下与她和她其他班的朋友们发生过一些不愉快。   “喂,”毫无预兆地,陈欣怡对着同班的姐妹们开口,“你们不觉得转学生有点恶心吗?”   -   一天到晚,只要待在教室,李溯的状态大多是半睁着眼在翻书。   高二住宿条件比高一好,八人一间,单独洗手间,一楼层一浴室。他睡下铺,但从来没人敢坐他的床,因此床单总能平整如新。   晚自习下课,李溯便打着瞌睡和冉志因回宿舍。   冉志因问:“你今天体育课哪去了?二班找我们打球,就我们几个,差点没被他们班打死。”   “嗯?”他睡眼惺忪回答,“去科学馆了。”   “有意思吗?”冉志因这不单纯是个问句,其中还夹杂着点“兄弟跟种农作物哪个重要”的诘难,“就那么有意思吗?”   眼前倏忽闪过白天里百里颦的干燥爽朗的笑容。   在日常中拥有这种笑脸的人当然可以说是天然无害无污染。   但假如是在非日常中呢?   她也这样纹丝不动地笑着的话,那算是什么?   “嗯。”李溯忽然恢复了平静而深不见底的表情,他注视着前方说,“很有意思。”   总算到了宿舍楼下,学生们都忙碌了一天,终于能够好好躺下休息。然而刚到楼下,李溯和冉志因就捕捉到了意料之外的人影。   胡姗读了理科。他们也会在学校碰面,但像这样在晚就寝时间守在宿舍楼下的状况却不多见。   胡姗一个女生,自然会被进进出出的男生们打量。冉志因吹了声口哨走上前去:“大小姐,你站这里等,也不怕有人一状告到年级主任那里去。我们学校男女都不能同桌的好伐……”   但不我行我素就不是胡姗了。快熄灯了,她也没多废话,直接跟冉志因道:“你先回去,我还跟李溯说几句。”   冉志因有点犹豫。   按他以往的经验来看吧,放胡姗跟李溯单独一块儿,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但他也不敢说,只能不停回着头,先一步进宿舍楼了。   已经没什么人在外逗留了,昏黄的路灯灯光将影子拉得好长。李溯不吭声,只等着她说话。他看起来像想抽烟。   胡姗本来是想等他先开口的,但她也知道,自己必败无疑,又怕熄灯,赶忙说:“我来就是想跟你说,职高那事,对不起。”   李溯沉默了半晌,似乎觉察到她没话找话,但也没戳穿:“没事。”   “礼拜天咱们一起去吃烤肉吧?”想到冉志因,虽然有点惭愧,但胡姗还是咬咬牙,“就我俩。”   “可以。”李溯说,“冉志今天刚说想吃——”   他们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胡姗知道这个话题是进行不下去了。她忽然有点懊恼,叠加着羞愤,脸藏匿在阴影中,渐渐深吸了一口气:“你们班那个转学来的女生挺漂亮的,姓也少见,‘百里’是吧?”   “她怎么了?”   “没怎么啊,”胡姗的脸在光与影中半阴半阳,她笑着说,“你对她很有兴趣嘛。帮人家搬桌子,还给人家出头。”   女生最擅长话里有话。   原本是想否认的,但却连同她说话的那点力气都不再有。李溯的视线越过她肩头,转而落到后面的学校围墙边。   百里颦苦学到教室清场的最后一刻,来到校门口,却发现自己忘带短期请假条。   没有假条就出不去校门。   是等门卫忙完、打电话叨扰班主任,还是找班干部借钥匙回去拿假条?   正踌躇着,刚好清理自行车棚的大爷路过。她回头彬彬有礼朝对方微笑,比起同龄人,百里颦的礼貌好得令人不得不服,不论在哪,她的一言一行都赏心悦目。   她望着清洁工工作。等对方离去,环顾四周,这片前坪已看不见其他人的影子时,百里颦才重新回过头。   她站在校门旁边的那堵墙前,先是慢慢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她忽然朝前跑去。   百里颦一脚踩上空调外机,猛地一跃后抓住了墙檐。一切都顺理成章,她完成得轻而易举。在昏沉的夜色中,在校园无人问津的缝隙,女生在墙顶端微微猫着腰,随后飞快地消失在那里。   被堵在宿舍楼下、视力不近视也不散光的李溯目睹了全经过。   胡姗还在等他的回答。   “嗯,”李溯长久望着远处已空空如也的围墙顶端说道,“是很感兴趣。” 第6章   -   孟修睁开了眼睛。   他趴在课桌上睡着了,醒来时,最先看见的是教室另一头被风吹起的窗帘。   不用靠近,他也知道那脏兮兮的窗帘上七七八八布满了几届高中生留下的笔迹。有人写公式,有人写答题模版,还有人写名字首字母、偶像组合、非主流个性签名,形形色色,都是各式各样的青春符号。   “修爷,”教室后排,多半是老师也束手无策的地盘,有玩伴嬉皮笑脸,“去抽一根?”   就要大课间,他笑着点头,回过头时脸色又不知不觉阴沉下去。   平日里,教学楼后墙根是他们常用的根据地。但课间还是男厕所方便,门口留一个人,其他人就能在里面安心地吞云吐雾。   孟修是他们的中心。   “修爷,刚才做噩梦了还是咋的,脸臭得跟要去杀人一样?”有伙伴叼着香烟关心。   一听到对方的话,他便立刻换上那张无可挑剔又玩世不恭的笑脸。“没,”孟修说,“梦到以前初中一朋友了。”   都知道孟修是在邻市读的初中,他在实验中的初中同学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修爷的兄弟,肯定吊得不行吧?”对他过往的好奇心不是假的。   “吊啊,”孟修说着,微笑如水波荡漾,他不疾不徐地将烟头按熄在洗手台上,“动起手来就是个神经病,又狠又不要命。中考两个E,去了三中,吃错药了一样玩命读书。只可惜——   “神经病就是神经病。”烟头被按压得扭曲不堪,说这话时,孟修眼底的阴翳如洪流般汩汩涌出。   -   “百里,”乐小可快步朝百里颦走来,把一袋薯片放到她桌上,“给你吃吃!”   “谢谢你。”百里颦想了想,也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维他奶。   看着乐小可受宠若惊、两眼亮晶晶收下的样子,百里颦强压下心中抱住她的念头,转而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是好朋友嘛!”   我们是好朋友!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嘛!   我们是好朋友吖!   乐小可问:“百里你以前的学校里朋友多吗?”   她想,百里这样的好学生,在三中那些混日子的同学中间也许会被排挤吧。   百里颦略加思索:“我的朋友……大部分都是初中同学。”   她只让自己在过往的回忆里沉浸了短短数秒钟,然后就立刻转移了话题:“今天中午,我们跑着去食堂吧?我想吃茄子炒豆角——”   食堂是战场。   偶尔也有例外,夏天里,不论食堂还是浴室都是桑拿房。   但现在,在食堂这个战场上,为了得到比较好吃的饭菜,也为了能尽早开始午休时间,大家都使出短跑冲刺的力气,拼了命地往食堂冲。   乐小可跑得气喘吁吁。   她也没想到,百里颦看着斯斯文文,第一天没校服来上学还穿的花边小裙子,竟然这么能跑。   两个人端着餐盘找到座位坐下,乐小可体育向来不好,缓了一阵才缓缓动筷子。   就在她们开始吃饭时,左后方的餐桌传来一阵轻快的议论声:“乐小可抱上新的大腿啦。”   “刚转学来的也舔,有没有搞错?!”   “昨天我听跟何萌君她们一起的说,陈欣怡昨天发飙了好像。”   “说起来转学来的那个,第一天是不是穿的lo裙?”话锋一转,语气有些女生议论女生时独有的不屑。   “山的吧,肯定是山的!”   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乐小可握紧餐具,顿时感觉后颈上压了一块巨石,头都抬不起来。她盯着盘子的米饭,压低声音说:“……百里,对不起。”   要不是跟她扯上关系,百里颦或许也不会被这样议论。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一直以来,她都努力去满足身边所有人的愿望了,可是为什么从没有换来过安稳舒适的生活?   “百里,”乐小可又吸了吸鼻子,艰难地抬起头说,“要么以后,我给你打饭——”   她原本想要表达补偿意愿的话停下了。因为她看到百里颦仍旧面带微笑,轻轻侧过头,似乎在认真聆听她们的话。   发觉乐小可看着自己,百里颦也随即转过来。她坦然自若地笑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啊?”乐小可呆呆地看着她。   百里颦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只不过说两句而已,没关系的。”   几秒钟后,又眨了眨眼睛道:“再说了,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想说的话,你怎么做,都堵不住他们的嘴。”   她丝毫没有如坐针毡的感觉,兀自开始吃茄子炒豆角和水煮肉片。然而,没吃两口,百里颦忽然再次开口:“不过,小可你是真的想帮她们做那些事情吗?”   乐小可猝不及防看过去,夹起的青菜掉落下去。   “假如不是的话,”百里颦淡淡地望着餐盘说,“还是学会说‘不’比较好。”   乐小可耳畔的声音忽然悉数消失。   她坐在无声的食堂里,静静地、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百里颦。   “百里,”良久,乐小可慢慢地发出声音,“你一定没有被人讨厌过吧——”   就在这时,一片黑影落到了她们身上。抬头看到百里颦身后站着的人时,不止是乐小可,刚才在她们后边七嘴八舌的女生们也都惊呆了。   先放下餐盘的是冉志因,他维持着一贯的嬉皮笑脸,径自坐到乐小可身边时吓得人家姑娘一抖。   紧接着,另一个人气定神闲、两手空空地绕到百里颦身边坐下。   坐下时李溯身体略微前倾,回头恰好与百里颦对上目光。他是陪冉志因来的,这哥们儿原本就是自来熟,让百里颦带了几次早餐后直接将对方升级到朋友的程度。   冉志因在食堂正找着座位,一看到百里颦,想都没想就直接过去了。   坐下时这家伙还丝毫没感觉出气氛的尴尬,大大咧咧说着“食堂真热啊”发起话题:“百里,你下个礼拜才住校吧?”   “估计明天就可以了。”百里颦倒是没大惊小怪,一如既往吃得很香。   “欸?”   “我爸妈不太习惯我在家里,所以催了一下学校。”百里颦解释道。   她的声音里没有掺杂情绪,但并不能改变这句话里信息的沉重。   她说得很委婉。事实上,父母亲对她表达这个意思时也是同样的好听,他们没有流露出对她的任何嫌弃,只是尽可能用她能接受的说法告知,她还是早点住到学校去比较好。   事关家长,而且听起来她父母的关系不够和睦。一时之间,就连冉志因也安静了。   四个人的餐桌间,从坐下那一刻开始便保持沉默的人开口。   “那到时候去宿舍找你玩。”李溯说。   他平静地看着百里颦,好像他并不是在安慰她,而是真的打算这么做。   “李溯,”漫长的沉默里,冉志因颤抖着插嘴,“男生不能进女生宿舍。”   “你记得别锁窗户。”结果李溯说。 第7章   冉志因说:“百里,你家是干什么的啊?”   冉志因问问题时常莽莽撞撞,被人责怪无礼,但是百里颦完全没有生气,反而落落大方地作出回答。   “做生意的。”她说,“你知道百里氏祠堂吗?”   祠堂是旧时代宗族制度的衍生物,如今大多已经拆除,剩余的也在城市的高速发展下摈弃。但是——   百里氏祠堂是几年前市内评选的文物保护单位。   “啊,”乐小可忽然愣了一下,“是那个景点吗?门票五块钱那个。我小学在那个街区,以前读书有时候走那里过。”   中学生对这些事多少比较迟钝,冉志因也是在乐小可的比划下理解的:“我的妈,那是你家吗?!真不愧是出过百里守约的姓!”   “目前已经充公了啦。”百里颦淡淡地说,“总而言之,我家在古时候算大户人家。”   她是隔天搬到宿舍的。动静不大,她住的是四个人的寝室,人少,但是寝室小得像饲养仓鼠的纸箱,洗浴也要去公共澡堂。   百里颦的父母没有到场,帮她搬东西的是两名中年男子。百里颦没对任何人介绍,只有后来乐小可问起时随意作答,他们是她妈妈的秘书和司机。   乐小可从百里颦的同学晋级成为了室友。   宿舍里另外两个都是班上的同学。其中一个假小子样的,大家都叫她“洋哥”,很好相处;另一个则是近视五百度的宋艾琳,身材胖胖的,读起书来不要命,可以说是和百里颦臭味相投。   但是,宋艾琳和百里颦也有不同。   除了学习外,她还有其他专长。   对文科生来说,背记是必不可少的功课。她俩时常你问我答,提高效率,共同进步,很快结成了革命友谊。   “百里,”这天背历史,宋艾琳突然问,“你觉得李溯怎么样?”   百里颦刚背到春秋战国,抬了抬眼反问:“什么怎么样?”   “你不知道吗?”作为一个八卦爱好者,宋艾琳义正辞严说道,“你和李溯的绯闻。”   在松土之后,她就没跟着李溯去过科学馆。   不过,有的时候,坐在她前桌的李溯偶尔不翼而飞,她也会做出猜测——他大概种西红柿和黄瓜去了。   “这也没办法。毕竟你俩在外貌上就很般配了,还刚好是前后桌,开学第一天还一起去搬桌椅。有人还拿你们套言情小说呢,‘百里颦被李溯按到墙上狂亲’这种……”宋艾琳抱住胸口啧啧叹息,“拉郎是人之常情嘛。”   拉郎是什么意思……   百里颦感到一阵恶寒。   “你成天看着他那后脑勺,就一点想法没有?”宋艾琳发表了一番胆识过人的言论,“李溯虽然挺吓人的,但是他——”   她一回头,后半句“长得帅啊”硬生生咽了回去。   “‘但是他’?”李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走廊上来的。   宋艾琳如愿以偿独享了一番帅哥的注视,还好李溯没再追问下去。他回头看向百里颦:“林浩让你午休过去。”   百里颦点头答应。   等李溯离开,宋艾琳那一口气才呼出来。   吃过饭以后,百里颦请乐小可帮自己向生活老师请了假,随后便去了科学馆。   她还没进门,便遇到了刚好从办公室出来的林浩。   林浩仍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招手说:“来了?是这样的,李溯一个人培育那些蔬菜比较辛苦,所以我想着,假如有谁能帮帮他——”   种菜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百里颦也和李溯不同,对此毫无兴趣。她刚准备推辞,就听到了林浩的下一句话:“只要一个学期,到时候研究性学习的论文作业,你们就不用交了。”   百里颦嘴里那句“我可能不太合适”急转弯变成:“我一定会加油的!谢谢老师!”   要说百里颦最不擅长的学习内容,作文可谓是当仁不让。小学时她写个400字《我的理想》都想撕笔记本。   除此之外,她也不太爱看小说。初中时,语文课让好书推荐,其他人都推荐的名著,就连她当时成天只知道化妆打扮的好友也推荐了一本《天使街23号》。   而一直以来看不进文字书的百里颦推荐了一本《阿衰online》,从此沦为大家的笑柄。   写作文是不可能写作文的,说什么都不可能写作文的。   种田就种田,反正跟李溯一起,她就打个下手而已。   “你去谢谢李溯吧。”结果林浩回答,“是他说要你来帮他的。”   听到这话时,百里颦原本欢呼雀跃的心情倏然僵直了。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早上宋艾琳跟她挤眉弄眼说过的那些话。   她对李溯是一点想法都没有的。   那李溯呢?   这么想来,他们之前几次有交集,不都是李溯向她伸出单箭头吗?   百里颦不由得有点紧张。   走进那片园地时,她本来以为自己又会看到李大少毫无形象趴在地上插秧的样子,没想到李溯居然不在。   实验中学校规要求手机上交,但小灵通这类只有通讯功能的可以保留。   百里颦回头没看到林老师,于是掏出手机,在记录里找了半天,总算翻出可能是李溯的号码打过去。   她听到小灵通的默认铃声在室内响起。百里颦顺着声音走进实验室,结果看到几张椅子拼凑成床,李溯正躺着,脸上盖了一本《国家地理》。   他那只黑色的小灵通扔在一旁。   百里颦是想叫他名字的,但走近时,比起那个,小灵通屏幕上显示的来电更吸引人注意。   她看到了他给她写的备注。   “银背大猩猩”。   百里颦:?   盖在李溯脸上那本杂志略微移动,百里颦身体快过头脑运转,猛地蹲下身去,恰好藏在了实验台后边。   李溯起身来,掏出手机时看到来自“银背大猩猩”的未接来电。   他可能会回拨过来。百里颦大气都不敢出,蹲在实验台下感慨,还好手机是静音。   但这时,李溯的电话又响了。   有别人打给他。   李溯接起后应了几声,挂断前最后一句是“还是老地方,我带钱过来”。   然后他起身朝外走。这种窥探大佬秘密的机会千载难逢,他刚出去,百里颦就从桌后探出头来。   她跟上了他。   只见李溯轻车熟路到了校门口。   实验中学的校门是一排将近二十米的电动铁栅栏。靠近门卫室那一边自然不能待,但李溯熟练地走到安全地带。在门外已经有一个成年男子在等待了。   那人穿着紧身开领上衣和皮裤,戴着纯黑墨镜,胸前挂着一条大金链子,一副香港古惑仔电影的打扮风格。   李溯走近时掏出皮夹,抽出好几张粉红色的纸币,穿过铁门递给对方时毫不犹豫。   而那人也将一只厚厚的信封作为交换拿给李溯。   在李溯打开信封检查内容时,那名男子也清点起钞票。确认无误后,他们彼此朝对方点点头,默不作声,李溯转身离开,而对方则也回过头钻上一辆面包车。   百里颦躲在附近草丛处偷看,满腹狐疑之际,她忽然想起了其他同学说过的传闻。   李溯和校外混社会的人有交易。   他到底拿那么多钱换来的是什么?   李溯从信封里取出一沓厚厚的纸张,一边走一边专心致志地翻看起来。百里颦一不做二不休,瞄准时机,突然冲了出去。   “李溯!”她冲过去时,就连李溯也稍微吓到。一阵风吹来,他手里的东西飞了几张到地上。   百里颦低下头,最先看到的是一张脸。   那是一叠照片。   她在那几张照片里所看到的不是人的脸,而是一种动物。   “这是……”百里颦颤抖着开口,“猴子?!”   “……是猩猩。”李溯矫正道。   这几张照片显然是在系统性饲养动物的地方拍摄的,百里颦自然而然想到了附近的野生动物园。   他在用钱跟人买猩猩的照片和观察记录。   “那个穿衣品味很奇怪的人是?”百里颦忍不住问。   李溯思索了几秒,似乎这才回想起刚才见了谁:“你说廖哥?他是动物园的饲养员。”   “你……你找他买照片,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的?”即使是百里颦,这时候也绷不住笑脸了,“你知道大家怎么说你的吗?”   “动物园工作人员做这种事是违反规定的,当然必须低调。”李溯蹲下身去捡起照片,随即起身兀自继续走,“再说了,他们说什么也不关我事。”   尽管话说得很冷酷,转身离开的背影也很决绝,但那速率非同寻常的步调还是出卖了他。李溯快步朝前走,面无表情,但实则也有些惴惴不安。   这是他的秘密。   就连他最要好的朋友冉志因都只勉强猜到过,更不用提胡姗,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然而,这个秘密被百里颦撞破了。   “你最好别跟任何人说。”甩下威胁后,李溯加快脚步想逃脱现实,模糊起来的视线死角里,百里颦忽然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他离开。   “为什么?”她站在他背后,忽然间开口喊道,“明明很了不起啊!”   正是午休时间,校园里一片死寂,她的声音因此显得格外清晰。李溯猛然回过头,毫无防备之下,如太阳般滚烫而明亮、不容人回绝便烙进视野的是女生坚定的表情。   “有喜欢的东西,有想研究的东西,”百里颦说,“不是很了不起吗?!”   他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还要继续说下去。百里颦一字一顿真诚而恳切地说:“你喜欢猩猩——”   李溯总算回过神来,忍无可忍冲上前去捂住她的嘴,颇有些咬牙切齿:“你非要这么大声吗?”   在他冰凉的手心后是她单薄的嘴唇与小巧的鼻尖,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百里颦握着他匆忙阻拦自己的手,明亮的杏眼来回转动,像灵敏而无畏的兔子一般肆意打量他。   她把他的手抓下去,嘴角翘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对不起嘛,百里颦用口型说。   “作为封口费,先请我吃支可爱多吧。”她的笑与平日的温婉乖巧全无关系,充斥着独属于少女的恶质一瞬间绽露无遗。   那一刻,李溯心中仿佛有把钥匙拧动。   同样冰冷而充斥着兴奋的笑容上泛,望着她的李溯忽然也笑起来。她已经放开了他的手,但他的手指却反而弯曲着扣住她。   这女的,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第8章   百里颦撕开巧克力味可爱多的包装时,李溯才从小卖部走出来。他一边把钱夹放回去一边问:“都是冰淇淋,为什么这个比别的贵那么多?”   握住对方的把柄后,百里颦难免有点得意,一时放松警惕、暴露本性:“你好歹也是学校里人见人避的不良,放言情小说里,也该是男一男二,能不能有点出息?”   李溯用微妙的目光望着她:“你这人是双重人格吧?”   百里颦无视他的言语攻击:“……又不是没钱,就应该大大方方一张黑卡扔出去。‘随便刷’!”   “不是我的钱,是我爸妈的钱。”李溯说着走过去,他打了个呵欠,“假如是我自己赚的,就给你随便刷了。”   没想到,在经济方面,李溯的观点居然比同龄人成熟这么多。   百里颦望着他的侧脸,若有所思地说:“好好读书的话,也算是履行义务吧。享受一些零花钱也可以。”   李溯回头,扫了一眼百里颦认真的表情。“只能这么想了。”他回答。   “总之先别当不良了。”百里颦说。   身旁那人沉默了半晌,就在百里颦以为他默认时,李溯给出了出人意料的回复:“我本来就不是啊。”   他虽然一直独来独往、阴晴不定,但也只是寻常的问题学生。   还没到不良少年的地步。   开学被学长教训时还手得狠了一点,从此便有了糟糕的传言。加上他还有个不省心的青梅竹马。   胡姗跟职高不好招惹的学生谈恋爱,没多久就分手,紧接着又谈下一个,人际关系可谓是处理得乱七八糟。   对方找上门来,原本李溯是去协商的,但职高那边的更倾向于动手解决问题。   面对拳脚,他只能以同样的方式回应,不知不觉,引起纠纷的次数与日俱增,最终李溯也成为大家眼中的恐怖人物。   得知事情真相的百里颦思索片刻,又问:“你是为什么考实验中学的?”   “因为这里是市内唯一的园林式校园。”李溯坦白。   ——这人根本就是来探索大自然的。   -   学校跟大自然有什么区别?   学校是小型的社会,社会则是变相的热带雨林。   适者生存,弱肉强食,百里颦适应能力一流,住校第一天就完全融入宿舍生活。   即便是相当一般的宿舍环境,也没让这位大小姐产生半句怨言。   “因为我之前跟爷爷奶奶住。他们管得很严,又不肯从老房子里搬出去。那里厕所都还是老式的,也没有空调。相比之下,好歹宿舍洗手间还通风。”百里颦给出这样的解释。   陈洋,也就是她们宿舍的洋哥打岔:“但你看着不像老人家带大的小孩。”   “嗯。我叔叔也在爷爷奶奶家。”百里颦继续说道。   她正说着,刚回头,便看到乐小可进来。   乐小可从柜子里翻出前几天她妈妈送来的养乐多,匆匆忙忙便出去了。   宋艾琳刚好拿着水盆回来,在门口看了眼说:“又是何萌君她们几个。”   在4班,以何萌君、陈欣怡为首几个女生时常对乐小可呼来喝去,使唤她做这做那。何萌君文理分科前就跟乐小可同班,听说那时候,她们就是这种相处模式。   原本百里颦的人际关系局限于教室座位,但住校后,也有了宋艾琳这样的朋友。加上乐小可要负责黑板报,不知不觉,宋艾琳在百里颦身边的时间变得更长起来。   自从上次去食堂后,她与乐小可的关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温。   前几个礼拜何萌君扫包干区,这个星期到了陈欣怡和乐小可这一组。   大多数时候,陈欣怡都习惯缺席。偶尔到场,她也什么都不做,光手持清扫工具站着。   为了打扫卫生,乐小可迟到了好几次。有那么几回,百里颦和宋艾琳吃过早餐,两人悠哉悠哉去教室,结果看到乐小可一个人在操场外围打扫包干区卫生。   宋艾琳从不做滥好人,但也多嘴一句:“要不要跟罗斌说一声啊。”   百里颦风轻云淡地注视着乐小可,回过头来问:“有用吗?”   “要是能有用,她也就不会落到这种境地了。”宋艾琳摇摇头,抱起手臂,冷静而干脆地回答,“之前有人告过老师,但乐小可这人吧,总怕惹事,又是个挨了打也不吱声的。”   百里颦忽然笑起来。   她的笑有些瘆人。宋艾琳斜着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女生如人偶般瑕疵匮乏的侧脸。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她能感觉得到,这位友人并没有那么表里如一、亲切良善。   倏忽之间,百里颦垂下眼睛。她想起那天乐小可说的那句“你一定没有被人讨厌过吧”。   一种难以言喻的堵塞感从胸口覆压而来。   停顿片刻,百里颦最终还是迈开步子朝那边走去。   ——但她也不是什么坏人。   宋艾琳会心一笑,默默地别开视线。   百里颦走上前去时,乐小可刚好将不锈钢簸箕里的落叶倒进垃圾车,慢吞吞地走回来。   “小可,”百里颦微笑着假意环顾一周,“打扫包干区的不是两个人吗?”   乐小可一愣,随即为难地笑起来:“欣怡可能还在收拾,马上就来了。”   “小可,”百里颦放软语气,慢慢地走近说道,“你知道她们在对你做什么吧?”   “欸?”乐小可的笑容落入诧异中,她尴尬了片刻,随即说,“她们是我的朋友……”   “小可,”百里颦回答,“我们才是你的朋友。”   说这话时,她紧紧盯着乐小可的眼睛:“我把你当作朋友,所以才想跟你说,她们和你来往的方式是有问题的。”   这时候,陈欣怡才慢悠悠从教学楼两手空空过来,恰好远远看见这一幕。   “发什么神经呢你?”陈欣怡快步走到乐小可身边,“乐小可给我们做这些都是她自愿的!百里颦,你别以为李溯帮你说几句话就……”   她满腔怒火,最看不起百里颦这种满脑子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正打算发挥专长咄咄逼人几句,没想到话说到一半,忽然对上一张冰冷的面孔。   百里颦突然朝她侧过头。   总是斯文安静微笑着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温吞。她面无表情说:“你闭嘴。”   陈欣怡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书呆子喝止。她停顿了几秒,愤愤不平地说下去:“……是乐小可自己答应我们的,她都没意见,你在这里撒什么野?”   宋艾琳也忍不住上前,开门见山问道:“小可,你真的是自愿的吗?”   沉默。   漫长的沉默中,乐小可嘴角抽搐,回避着所有人的目光。   讨好型人格。   这是乐小可上高中以后了解到的一个词汇。   用来形容软弱的、习惯隐藏真实想法的、总是刻意迎合他人的一种人。   最初只是帮忙做一两件小事,但慢慢累积增加,她就像散发着腥臭的肉,很快吸引来流着唾液的狗。   就算知道自己有缺陷又能怎么办呢?   再一次被言笑晏晏问起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说出口的吗?   算了吧。   下次吧。   以后再说吧。   她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说,撞开百里颦和宋艾琳往教学楼跑去,跌跌撞撞,就连清扫工具也没拿。   宋艾琳有些懊恼地转身,目送着她跑远时感慨:“这小姑娘真是讲不通道理。哎,我们也回去吧,百里……”   再回头,只见陈欣怡不识好歹,这时候嘲讽地笑出声来:“皇上不急太监急。傻逼,以为自己是谁呢?还想行侠仗义是吧?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脑残……”   她的幸灾乐祸是在中途被拦腰斩断的。   百里颦朝她走了过去。   白皙精致的手握住簸箕的把手,一端被拎起,而尖锐的那一头则被拽着在水泥地面上拖行。   金属与混凝土摩擦的声音无限拉长。漂亮的眉骨下方,两只笑意退却的眼睛像漆黑而深不见底的沼泽。   “没跟你说话吧。”百里颦静静地笑着,女中音像屋檐上结冻的冰锥,落下去后重重刺入积雪当中。   她所持之物无疑是凶器。   不管是什么东西,到了她手里都是凶器。   望着向自己走来的百里颦,这一刻,陈欣怡全身都来不及动弹。要打我吗?会死人的吧?这人下手没轻重的吗?这根本就是神经病吧?   她只能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百里颦极为缓慢地抡起那只生满铁锈的簸箕——那把平日毫不起眼的清扫用具。   然而下一秒,一道黑影及时插入她们中间。纤细的男生不规整地穿着校服,此时此刻抬起手来,以中和的姿态开口:“好了,到此为止。”   当知觉重新回到身体里时,陈欣怡看着来人的背影发出声音:“修……修爷?”   孟修对她毫不理会,一心一意对着面前渐渐恢复神色的初中同学开口:“我们谈谈,百里。”   -   初中时的校服也是黑色。他们时常在教室走廊上打发课堂时间,大人们美名其曰罚站,实际不过是对抓不上树的蚂蚁实行流放。   孟修常把手臂架在窗台上抽烟,百里颦则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偶尔和朋友聊当时她们都沉迷的《QQ炫舞》。   那时他们和大多数被家长放养的初中生一样,从来不考虑人生啊、理想啊之类的问题,高考、大学和工作都离得很远。   他们活在当下,总以为自己永远年轻,永远十来岁,永远都是初中生。   然而,转眼间,一切就改变了。   “那是不锈钢。”孟修窸窸窣窣地笑着说。早读时间的小卖部门前冷冷清清,正适合私下会面。   百里颦白他一眼,在过去的友人面前呈现出彻底放松的状态:“我只是吓唬她。”   “跟我装不认识很难吧?”说着,孟修不动声色去打量她的表情,“万一以后东窗事发,不是更难解释吗?”   百里颦默不作声,伸手捶了他肩膀一拳。一阵风吹来,她忽然皱眉捂住左眼:“啊。”   “怎么?邪王真眼要觉醒了?”孟修一边取香烟一边说笑。   她说:“眼睛里进沙子了。”   “我看看——”他立即收起香烟靠过来检查。   手刚伸出去按住她肩膀,孟修便骤然下意识回头。背后有脚步声,一阵阴森森的凉气袭来,他看到李溯站在岔口。   夏末,入秋,校园里槐树的枝叶茂盛而浓密,在风中点点滴滴落下细碎的绿雨。   李溯站在灰绿色的树荫下,手里握着一支绿色的冰棍。   他看着距离极其不正常的百里颦与孟修,若无其事地咬了一口冰棍,一言不发地咀嚼起来。   百里颦与孟修不约而同看着他,一时间浑身僵硬。还好孟修脸皮厚,及时带着笑挥手:“嗨,你也在啊。要不要请你吃根冰棍?”   “不用。在吃了,”李溯摇头,略微抬起手里那支冰棍回复,“绿色心情。” 第9章   在李溯、百里颦和孟修三个人所形成的三角形里,最先作出反应的是百里。   她一把将孟修给推开,随即换上平日对待旁人的那副口气道:“不好意思,那我就先走了。”   百里颦快步上前,不容分说拽住李溯的手臂就往教学楼走。   李溯一边把冰棍吃完一边由着她往回拉,到了楼梯间,他才不紧不慢开口:“你和孟修是初中同学吧?”   别的都能瞒,但学籍是不能造假的。与其掩饰事实,倒不如主动承认。   “嗯,”百里颦总算松开他,她走到侧前方去,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分明,“我们以前同班。”   说完又扭过头来,笑眯眯地补充:“不过班上有五十多个人呢,同班的多了去了。”   其实李溯也不关心这个。他们早自习已经迟到了,万一撞上罗斌,肯定要被乱骂一通。但他一点也不着急,反而不紧不慢抬眼看着百里颦走路。   她上楼梯时有点背手,外套袖子挽起来,两条象牙般白皙的手臂在背后交缠。   百里颦的左手握着右手,恰好隐去右边的手背。   -   白玉般的手上冒着紫里透红的淤青。   转学的第一天,实验中学校门口附近的公园里,百里颦逆着日光打量了好久那团因用力失误出现的伤痕。   腹部的痛感持续作祟,手腕酸涩,肩膀和脖子也火辣辣的疼,但那些都能忍耐。   “孟修,”她抱怨说,“痛死了。”   孟修正靠在公园里的雕塑旁,倾斜着身子看手机,这时候带着笑抬起头来:“又没伤到脸。”   脸上留下痕迹的话,就没法上学了。   听到这句时,原本准心致志在公共洗手池边清洗手臂的百里颦突然回头,如闪电般飞快朝他扑来,兴奋程度堪比老家终于建成希望小学的山区儿童:“孟修!你造吗!我!成为实验中学的学生了!”   他当然知道。平时在学校里四周都拉高压线的孟修在百里颦面前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像毛绒玩具一般被她一把抓住,并认真倾听她澎湃的心情。   三中和实验中学有太多差别。在学校的强压下,假使三中的学生不逃课,他们还是会最低限度地在教室里坐着。   但多半都是蠢蠢欲动,像满屋子薪柴,一点就着。   老师的纰漏、说话时突如其来的一言不合或是校外的某人在外面吆喝一嗓子,整个教室就会立刻有人喧闹起来。   教师也对此习以为常,大部分时候,都疲于再管什么纪律,直接搬着张椅子到走廊上坐着,或是索性在讲台上批阅功课。他们中百分之□□十都有副业。   学生消耗时间,老师也得过且过。   那里不适合学习。   “我运气真好!”百里颦眼睛里有闪闪发亮的星星,“我一直运气都很好!来实验中学读书会更容易考上大学的,我想上重本!实验中学管得肯定也更严吧,我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听着友人的未来宣言,孟修被她摇得有点晕。他握住她的手说:“百里。”   一般而言,女性比男性心理成熟得更早。但孟修也不是不理解她的想法。   百里颦成长了。   她知道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用粗暴的方法解决问题了。   即便进了高中,他的生活方式也仍旧和初中时没什么两样。她却要变成另外的样子。   不过,改变也理应是循序渐进的。   “这两个人要怎么办?”孟修问。   “啊,他们啊。”松开他以后,百里颦侧身去看比自己低一截的职高生,她笑着问,“《国际歌》会唱吗?”   -   截至目前,文理分科时间过短,因此高二年级第一学期的月考取消了。   从大嘴巴的英语老师那里得知这个消息时,4班全体同学举天同庆,庆祝能过个悠闲的十一假期。   乐小可的黑板报也及时完成。   虽然说是班级集体活动,但不可否认,板报多半是宣传委员等一小部分同学的工作。   假期作业厚重如山,每个科目起码十来页习题,却也挡不住同学们三天假期的快乐。   三天看着不长,可是,对于连周末都要求自习的实验中学而言,已经奢侈过头了。   早晨离开宿舍前,百里颦是想跟乐小可打个招呼的。但她显然在躲她,一大清早就走了。到了教室,她也只用苦笑搪塞搭话。   老师将保管的手机都发了。   一直以来,宋艾琳都不满于百里颦用小灵通手机。见发手机时她也上去,宋艾琳心中的不快才稍微缓和:“我就说,除了小灵通以外你果然还有别的手机。”   只见百里颦拿着一只OPPO的直板机下来,抬头问她:“你刚说什么?我们加个QQ吧。”   宋艾琳:“……放假我陪你去买手机好不好?”   出校门时,百里颦在一同离校的人群里随波涌动。她慢慢往前走,目光偶然间触碰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假如她没记错的话,李溯叫他“廖哥”。   廖哥在学校旁边的书店门前站着。他还是那副皮衣、墨镜、大金链子的打扮,惹得周围一片家长学生又怕又好奇地绕道而行。   百里颦回想了一下,今天她离开教室时,李溯不在,大约是去林浩那里了。   她斟酌着要不要上前跟告诉廖哥一声,下一秒,她又看见另一个人。   “小叔!”百里颦举起手臂喊了一声。   百里慎原本还一脸痴傻盯着这人山人海,一听到百里颦的声音,立即转过身来:“颦颦!”   她这位叔叔这人很难令人忽视。梳小辫子,粉色沙滩裤,颧骨上还有道疤,即便静悄悄站那儿不动都有够引人注目,这一嗓子下来,周遭看他的人更多了。   百里颦挤出人群,匆匆忙忙跑过去,其间还险些绊倒:“你终于出来了!”   他们挽着手去打车。“嗯,可算出来了。”说着,百里慎忍不住回头去看廖哥,“那人的打扮也太夸张了吧?”   百里颦有点心虚,拽住叔叔快步上车:“别盯着人家看!”   他们要去的是百里颦现在的住处,也就是百里慎的哥哥嫂子家。   然而,不论是百里颦还是百里慎,对这个地方都不怎么熟悉。   他们有着相同的经历——年幼时便离开了父母与兄弟。唯一的区别是,他是自己走的,而她是被送走的。   百里家位于别墅区,三层的西式小楼,其实近几年生意已不大景气,但家里除了护工,仍有请专门操持家务的佣人。   百里颦先回了一趟卧室。上楼时,她恰好遇到百里笑。   少年站在一楼楼梯扶手边,面容安静温吞。他穿着校服,向百里颦露出沉寂的微笑:“姐姐,你回来了。” 第10章   从楼梯的缝隙间看不到少年的眼睛,只能窥见他微笑的嘴角。“笑笑。”百里颦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紧张,“身体还好吗?”   “嗯。”在读初三的男生嘴角上扬,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简单寒暄后离开。   这场阔别已久的家庭聚餐并没能顺利进行。   餐桌布置好以后,妈妈和护工一起去叫爸爸出来吃饭。在她们将百里康才运上轮椅的过程中,百里颦与百里慎站在门的两边。   她不动声色用余光打量叔叔的脸,触及到百里慎空洞的神情,最终,她还是将视线抽回去。   百里家的餐桌上,气氛难免有些紧张。   初中学习压力比高中轻,百里笑有五天假期。   他们家对两个孩子都没什么要求,不过百里笑成绩仍旧很好。百里颦先前是乱来了些,所幸上高中后懂事不少。   “既然转学了,”杨洛安说,“就还是好好用功。有什么需要的,就让我秘书给你送去。”   百里康才胃口不佳,也淡淡搭腔:“如今你也去附中了吧?多照顾你弟弟。”   尽管父亲完全弄错了自己就读的学校,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年纪,百里颦也没有丝毫动摇,餐桌上也无人替她出言矫正。   百里颦说:“知道了。谢谢爸爸妈妈。”   她的笑容、点头的幅度以及回答时的口气都严格局限在令人舒适的标准内。那是她应对世事的法则之一。   聊过长女,下一步便是关心家里另一位不是外人却胜似外人的角色。   百里康才不与百里慎说话,只是问身旁的妻子杨洛安:“保释阿慎出看守所花了多少?”   杨洛安明显不想在餐桌上聊这个,或者说,她不打算在孩子面前谈这个话题,因而只咳嗽了两声。   “放心好了,没花钱。”百里慎冷笑一声,“我都说了我是正当防卫。他们诉讼讨不到好处,当然就放人了。”   “放心?”百里康才将筷子一搁,“要是爸还活着非得被你气死!百里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百里康才和百里慎这对兄弟多年来关系一直很糟。一直以来,两人说话不过三句就得吵起来。   一开始只是拌嘴,然后变为咆哮,到最后,百里康才直接抄起餐桌上的茶杯朝百里慎砸过去。   百里慎脾气不比哥哥好,一拍桌子,颧骨上那道疤随着吼叫颤抖。他猝不及防被砸中额头,鲜血汩汩流下来时,在场所有人无一不是震惊。   他抬手试探着抚摸额角,鲜红温热的血立刻沾湿了手指。他抬头,看向百里康才时怒极反笑。   他干巴巴笑了几声,随后开口:“你有病就了不起吗?!”   矛盾以这句话为中心卷起飓风,越转越快,愈发扩散开来。   场面变得难以控制,杨洛安第一反应是护住百里笑,同时让护工过来把百里康才送回房间。   一时间,起居室里只剩下了叔叔和侄女两个人。   吼完那句话的百里慎仍站在原地,他剧烈地喘息着,在兄长离开后仿佛脊椎被抽去一般瘫进椅子里。   这么多年来,兄长患病的痛苦,他没有亲身体会过,但都切实看在眼里。   他不是真的想说那种话的。   百里颦拿着湿毛巾从后面走上来。递给他时,她长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抬手拍了拍叔叔的肩。   百里慎按住她的手,轻轻说:“我回去了。”   百里颦送他出去,托他代她给奶奶问好。等看着百里慎坐上出租车,她才往回走。   别墅住宅区的路曲折回环,绿植丰沛得使每个路口都那么相似,来送百里慎原本是为了防止他迷路,但准备回去时,百里颦才发现自己也迷路了。   站在自己家所在的小区里,百里颦感觉自己就像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明明知道目的地就在方圆四百米内,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方向。   怎一个“惨”字了得。   她试着不停下脚步,但每一间房子都那么雷同,好不容易找到一块路牌,她才勉为其难确定自己的位置。   重新出发时,百里颦已经有些疲惫了。   果然,回家就没什么好事。   跟她不擅长相处的弟弟见面、被卷进大人们的争吵中、也没有电脑玩,最后连好端端一顿饭都没吃完。   早知道就跟小叔一起回爷爷奶奶家了。   下午一两点钟,艳阳高照,整片小区里静悄悄的,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前走。途经某一间院子时,里面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   百里颦又渴又饿又累,现在只想立即找张椅子坐下。   她迟缓地回过头去。   然后她就看到了李溯。   几个钟头前还与她同一间教室、坐在她前排的李溯。   他仍穿着校服,只是脱了外套,上身是一件白色T恤。那样单调的基础款,在他身上却好看又上档次。   李溯拎着一袋垃圾。他看见了她,但没有半分迟疑,自顾自从房子里出来,再推开院子的门,随后把垃圾袋送进路对面的垃圾桶里。   百里颦呆滞地愣在原地。就在她几乎以为这个李溯是海市蜃楼的时候,他在院门前停下了脚步。   “你在这干嘛?”他说着侧过头,不动声色渗出少许戏谑的笑意来。   该死。   这男的丢个垃圾都一点不掉价,照样帅得光彩照人,真该死。   百里颦回报以微笑:“你家也住在这里?”说完拿余光瞄了一眼他家门牌号,发现跟她家离得还挺近。   确定了邻居关系。李溯回过头,别的话也没说,迈开步子就要进门。   百里颦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那个什么,李同学。”她在背后叫出声来,“我现在又口干、又饿,而且外面又晒。这时候让我继续走的话,我会死的……”   抬起手臂,她白皙光滑的皮肤已经被晒得泛红。   李溯背影一顿,重新回过头来。   “去你家玩好吗!”百里颦满眼流光溢彩地说。   反正她也不想回家。   她毫不慌张,反倒是李溯猝然挑了挑眉。他觉得好笑,忽地转背来靠在院门前问:“你经常去同学家玩吗?”   正确答案是“是”。   中学时,百里颦的朋友很多,而且大部分都是相似的人。他们都叛逆,不服从长辈的管理,因此逃去相对自由的朋友家吃饭、玩耍、甚至住下都是常事。   这也是她能如此迅速决定去他家玩的原因。   百里颦没料到他会问这种事,只实话实说道:“是呀。”   “要是碰到我爸妈怎么办?”   “说‘叔叔阿姨好’?”百里颦反问。   百里颦这个人,对于某些常识果然很迟钝。李溯也没说什么,转身就走,留下院门说:“带上门。”   他一个人在家。   进门时,百里颦小心翼翼张望了一圈。这里的大致房型与她家相像,但装潢却更庄重、更肃穆些。   在起居室的架子上陈列着一些合影,其中不少还是与一些百里颦只在电视里见到过的名人。其中有一名男子与一名女子在其中出现频率比较高,而且每次都西装革履、正装岿然。   她看得出神,直到玻璃杯底座落到桌上的声音响起。李溯倒了水给她。   “我爸妈。”他说。   说完,李溯就上楼了。他没有招待客人的意思,径自回卧室去。百里颦也跟上去,为了追上他加快脚步。   来到房间门前时,李溯也没有遮掩的意思。他坐到书桌前,对杵在门口的百里颦说:“你要走的话我可以给你找把阳伞——”   “哇!你房间!”百里颦没能控制住自己对李溯卧室的感慨,“好无聊啊!”   “你这人还是真不客气……”   百里颦的话虽然突兀,但却并不假。“无聊”这个词用来形容李溯的房间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常规的白色墙壁与木质地砖。床。衣柜。桌。椅。多余的东西一件都没有。   “我还以为会种满棕榈,然后有三四台电视机轮播《动物世界》呢。”百里颦说。   李溯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思考这种方案的可行性,末了回答:“怎么可能。”   就在这时,百里颦手机响了起来。她跟李溯打了个招呼后接通。   “喂,艾琳?啊,不好意思,我没开流量,所以没看QQ。”百里颦走到门外去。   “去买手机?现在吗?”百里颦之前跟宋艾琳提起过,她升高中时,她叔叔给了她一笔用来买智能手机的奖励金,“那我们校门口见吧。”   打到这里,原本通话也应该挂断,但余光刚好扫到背后门内的男生,百里颦再次出声:“宋艾琳,你猜我现在跟谁在一起?”   电话那头的宋艾琳百无聊赖,想了想问:“李溯?”   结果反而是百里颦震惊了:“你怎么知道?!”   “你都让我猜了……”宋艾琳也没操心他们为什么在一起,只是灵光一闪,问,“说起来,李溯也没有智能手机吧?”   “欸?”百里颦压低声音悄悄说,“不可能的,他那种人。李溯这人精神世界贫瘠得要死,怎么可能跟我们一起去买手机——”   “我去。”   微微沙哑的男生倏忽在耳畔响起,吓得百里颦一个趔趄,猛然回头赔笑:“什么?”   “精神世界太贫瘠了,真不好意思。你们要去买手机吧。”李溯淡漠的神情中闪现出一丝笑,百里颦惊慌失措的样子似乎令他很开心,“我也去。” 第11章   -   她上半身穿着红色的格子背心,下边搭配牛仔中裙,染成茶色的头发在学校没少被老师揪,但到了假期,就肆意张扬地披落。脚踩红色高跟鞋走在街头,瞬间便能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然而,此时此刻,胡姗独自走出建筑。夜色黯然,身后的KTV里追出几个男生,其中一人试着去抓她的手臂,以此来阻止她继续离开,但却被胡姗狠狠甩开。   “赵强子,”她吼道,“你在你们职高算个人,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我告诉你,我叫了人来接我的!别跟我动手动脚!”   赵强子当着这么多小弟的面被打耳光,其难堪可想而知。他走上前,愈发用力地攥住胡姗手腕,推着她往人流稀少的路口进去。   两人即将当街厮打。昏黄的路灯将影子拉长,一袭黑落到他们视线可及的柏油路地面上。   所有人齐刷刷回头,随即看见一个人影朝这边不紧不慢地走来。他走近时摘下连衣帽,露出脸时,最先发出声音的是赵强子身后的几个人:“……李溯。”   胡姗原本因愤怒扭曲的脸上出现了笑意:“你来了!”   李溯倒是神色平淡,略过那群显然正对自己咬牙切齿、磨刀霍霍的少年们,先一步回答胡姗的话:“嗯。看到你短信了。”   赵强子与李溯不是第一次见面。   之前他们就有交过手。那时候他们才高一,胡姗刚甩掉赵强子,赵强子作为职高包括附近那一带的小头目,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携一帮兄弟趁放假在实验高中对面的公园里找胡姗谈谈。   胡姗在中学生里无疑感情经历丰富,但面对这“社会树上社会果、社会树下你和我”的架势,多少还是慌了神。   她、冉志因和李溯一起去的。   本来冉志因和李溯是去讲道理的,但好死不死,还没开口,赵强子刚喊了声胡姗的名字,她就乱了阵脚,一把抱住李溯的手臂往他怀里钻。   这下好,话还没说,梁子先结下了。   赵强子哪里受得了这种大张旗鼓带小弟来看自己被戴绿帽的屈辱,话不多说,骂了声“奶奶的”就上了。   他一拳打向李溯时,李溯抬起另一侧没被胡姗束缚的手挡住。   接下赵强子那愤怒的一拳时,他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话:“抱歉,我朋友给你们添麻烦了。”   虽然嘴上说“抱歉”,但这人动起手来可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   回到现在。   路灯下,上回拥有人数优势却丝毫没占到上风的赵强子冷笑一声。按理说,男生本就是不打不相识,可赵强子这人脾气倔,打死都不相信李溯和胡姗没一腿。   他也算一往情深,至今还对胡姗念念不忘。   面对他发出的邀约,胡姗也愿意来。这更给了赵强子破镜重圆的信心。   只不过,每次的结果都不尽人意就是了。   不尽人意最大的原因,李溯占了一半。   李溯对于和赵强子打架没兴趣,甚至看都不看他,只对胡姗说:“早点回去吧。明天我还要出门。”   “去干嘛?”胡姗头也不回地离开赵强子朝李溯奔去,“我也去!”   “买手机。约了别人的。”李溯头栽着,手插在口袋里转背往回走。   看着李溯的背影,赵强子咬紧牙关。此时找茬没意义,他对这件事也心知肚明,不过眼睁睁看着他们走掉又太没面子。   “李溯。”最后关头,他总算扯着一个冷笑开口,“一回生二回熟,我们也是哥们儿了。别急着走嘛。”   李溯一边皱眉回想自己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哥们儿一边转头。他不说话,只静静地等着赵强子的下一步动静。   “我都听说了。”赵强子笑嘻嘻上前,抽了支烟叼住,说,“你也当人小弟了不是么?”   对此胡姗的反应最激烈:“你他妈说话不过脑子?连孟修我们都懒得理,李溯用得着当谁小弟?”   见她恼羞成怒,赵强子愈发兴奋:“怎么?姗姗你还不知道?前段时间我两个上次被李溯揍得狠的弟兄去你们学校,结果丢大发了,被打了还被逼着唱歌呢——”   “那不是孟修……”胡姗迟疑起来。   “不是你们修爷,”赵强子的笑脸在光影中逐渐狰狞,“听说过李平这个人没有?”   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长久的死寂过后,李溯总算言简意赅地开口,他问:“谁?”   “不是我们这里的,以前跟孟修一个初中,两个人是好得穿同一条裤子的兄弟。神经病一个,红了眼命都不要,听说折了两根肋骨还跟着打群架。最近他来了这边——”赵强子窃笑两声,末了,他如蝮蛇般抬起眼睛,用滴着毒液的语气挖苦道,“李溯,你认他当哥了吧?”   巷道里只有风的声音。   李溯静静地看着他。漫长的几秒钟里,赵强子对李溯窘迫表情的期待不知不觉动摇、削弱,最终化为乌有。他狐疑不决,却眼睁睁看着李溯突然朝自己迈开步子。   李溯朝赵强子走了过去。   他旁若无人、气定神闲地走过去,赵强子周遭的一干狐朋狗友或多或少也全身紧绷,然而,李溯却很快地走到了赵强子面前。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嘴角缓慢上抬,如水面泛起的波纹,浮起一个轻蔑而锐利的笑。   “那个人叫‘李平’是吧?”李溯说,“等我见到就宰了他。”   -   他们见面了。   十月还不算寒冷,但早晨气温难免有些低。在楼下等待时,李溯看到百里颦穿着单薄的T恤和三分裤从门里冲出来。   见到他时,她压低声音关门,三步并两步抱着手臂过来说:“好冷!我家里还都在睡!快走快走!好冷!”   “冷为什么穿这么少?”李溯问。   “别说了,”百里颦苦兮兮地挤出笑,“因为忘了带厚的衣服过来。”   李溯没说什么,只径自把外套脱下来。他里面穿着一件单薄的T恤,隐隐约约勾勒出独属于男性的背部线条。   看到李溯递来的衣服时,百里颦立即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   结果李溯只说了一个字:“穿。”   于是百里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谢谢你!李溯,你真是个好人!”   说这话时,百里颦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她比李溯稍微矮一些,这时候仰着头,笑得像卡通娃娃一样漂亮。   好可爱。   “好你个头。”李溯错开视线,偶然瞄到百里颦家那间宅邸中的某一扇窗户。   窗前站着一个瘦弱清冷的少年,正面无表情地看向这边。   想起百里颦刚说的“家人还都在睡”,李溯若无其事地与其对视。不过,几秒钟后,百里笑便转身从那里消失了。 第12章   在学校门口碰头以后去乘地铁。看到李溯时,宋艾琳眼睛都直了,对着百里颦露出“真的来了啊”的惊喜表情。   正是上班高峰期。挤上人满为患的地铁后,他们三个自然而然被人群分隔开来。   宋艾琳占到了位置,优哉游哉坐下前透过人头举手吆喝了一声:“坐十站!”   百里颦站到两侧们中间的扶手处。地铁开动,她掏出手机打算看看有没有消息。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身后传来某种触感。   今天的百里颦穿着李溯的外套,但下半身只穿着三分裤,修长的两条腿笔直又纤细地向下沿伸。她周遭都是灰蒙蒙的人群。   百里颦猝然抬头,稍微花费几秒钟确认了一下状况。那种行为仍在持续,她排除意外的可能性,猛地转身时,相貌斯文安静的高中女生对上中年男性猝不及防的脸色。   “是你吗?”百里颦微笑着问道。   刚才在背后偷偷对她伸出恶手的男人戴着眼镜,一脸心虚的惊慌失措:“你、你在说什——”   电梯门恰好打开,男人立刻往外冲去。地铁上自然也有人已经搞清楚了状况,但无一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束手冷眼看着他逃走。   为了脱身,那男人用力推向百里颦。   百里颦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没能拽住他,只有在他甩开所有人之际一耳光迅猛地扇过去。   男人一心逃跑,眼镜歪了也要跌跌撞撞朝外冲。最令人无话可说的是路人到这时还沉默不语,甚至自觉给他让出一条通道,仿佛代表受害者跟加害者说声“没关系”。反正麻烦也不在自己头上。   自由就在前方,是他运气不好,这回看错了人,居然找了个不要脸、被摸了也好意思出声的。   然而,男人刚下车就被踹倒在地,原本打歪的眼镜也总算摔了个粉碎。   李溯又往前走了几步,索性下了车。在男人向前爬的过程中,他没再补上一脚,只是不紧不慢绕到那个陌生人前边蹲下身。   地铁关门前最后的提示音响起,百里颦快步冲出来,假如不是地铁站的勤务辅警及时出现,她可能就要对准那人下半身一脚过去了。   宋艾琳的电话这时才后知后觉打过来。她的位置在车厢中间,离他们自然远一些,懵懵懂懂透过车窗才意识到出了事。   百里颦还没开口,电话就被李溯接过去:“我们就跟上来,你到站等一等。”   等下一趟车的过程中,百里颦全然忘记形象,气急败坏抱怨起变态作呕,另外还有世态炎凉,大家居然一点雷锋精神都没有。   李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她吓得不清,以为李溯停不下去她的满口怨言所以终于决定远走高飞。   百里颦啊百里颦,你可真是得意忘形!她恨不得掌自己的嘴。   你忘了奶奶教过你的事吗?!大家都喜欢娇软甜的可爱妹子,谁会想跟张口闭口“傻逼”的暴躁老哥交朋友啊!   百里颦在站台上纠结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掉头去追李溯,刚迈开步子,就看到他从自动贩卖机旁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创口贴。   准确来说,是HELLO KITTY的粉色创口贴。   李溯说:“刚才你扇那人,手被他眼镜弄破了。”   百里颦一怔,抬手一看才反应过来,真的,她小指下方的手掌上擦出了一条伤痕。   他把创口贴递给她。百里颦木讷地接过,程式化地道谢,撕开包装,尝试用左手处理自己的右手。   李溯淡淡地注视着她的动作全程,意识到她惯用手的冲突后,他主动从她手里把创口贴取回来:“把手翻过来。”   百里颦仍旧有些呆滞。她把手臂朝外翻,发觉不对,又转过来:“是这样?还是这样?”   倏忽之间,李溯因为她迟钝的样子笑出声。他略微低头,很快把笑意压下去,没说什么,只就着她的现状给她贴好创口贴。   下一班地铁人少一些。这次他们站到了一起。与其说是自然而然到了同一位置,倒不如说,百里颦只是像以往一样往空地走,等回头,就看到李溯跟着自己。   她站定时,李溯环顾一周,确认她旁边没什么可疑的人才握住把手。   还有五六站,百里颦忽然想到什么,从包里把耳机和随身听翻出来。她塞了一只耳机,随后把另一只伸向李溯:“你听吗?”   李溯没吭声,只是接过戴上。她调大音量,正在播放的是一段很响的吉他声。   对面正是地铁窗户,在站台以外的地方,漆黑的窗户只能倒映出车厢内的光景。百里颦忍不住打量在那之中的李溯,他穿着简单到极点的白色T恤,没什么表情,有点皱眉,似乎在很认真听她放的歌。   她挪动视线。车门附近有两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女生正举起手机朝这边拍照,乍一眼看像在自拍,但仔细多观察一下,就能发现,她们在偷拍李溯。   最直接的证明就是,百里颦刚盯着她们看没几秒就被发现了。要拍李溯,站在李溯身边的她自然也会入镜。   这倒也情有可原,毕竟李溯这人看惯了的自然平淡无奇,但放到一般的男生里,外貌条件无疑是上上乘。   “李溯,你在被拍喔。”百里颦忍不住,最后还是说出口。   “嗯?”他打着呵欠,扭头精准地看向车门,原本因犯困而放空的浅色瞳孔骤然收缩,叫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危险的猫科动物。   那两个女生显然也被吓了一跳,顿时侧过脸去了。   “没所谓的。”说着,李溯低头去看百里颦贴着HELLO KITTY的右手。   原本自动贩卖机里其实还有另一种的。没有花里胡哨图案的那种。   但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买了粉色这种。   因为可爱。   好不容易与苦苦等待的宋艾琳会合,三个人如愿以偿去了卖智能手机的店里。   这家店是宋艾琳的亲戚开的,她带来的顾客也有折扣。原本百里颦还以为李溯跟来是为了有熟人做向导,没想到他对智能产品的了解似乎并不少。   对此,李溯的解释是:“因为我之前有平板电脑,所以手机能打电话就够了。反正学校也不让用。”   “颦颦呢?”宋艾琳多问了句。   “我爷爷奶奶家没有wifi啊,”百里颦倒是坦诚,看向某一款手机时说,“啊,我弟弟就用这个!”   那是价格在智能手机里属高等级的最新款。   “你弟弟用这个,但是你居然还在用小灵通?”宋艾琳一脸苦大仇深,“你家该不会……”   后半句话刚要脱口而出,百里颦立刻开朗地提议:“就买这个吧。昨天晚上跟我妈说了要买手机以后,她说可以给我报销。”   ——倒又不像重男轻女。   宋艾琳把自己的猜测给咽了回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子非鱼,安知鱼哭了水知不知道。   李溯翻来覆去看了眼,最后也买了同一种。手机店有赠送的手机壳和电话卡,又帮忙安装了一些APP,还没出去,百里颦便兴致盎然开口:“来存电话!”   没人有异议。不过,李溯存联系人时,百里颦睁大眼睛,用余光拼了命偷偷窥视了他编辑备注的全过程。   首先,他存了家人的号码。李煦山。唐穗。都是正常的姓名。   宋艾琳刚好把自己号码发过去了,所以下一个存的是她的。“宋艾琳”。好,也普通地存了人名。   百里颦一边拼死偷看着李溯的手机屏幕,一边把自己的号码发过去。   存她的了。   b,a,i,百——妈的,这不是也能做好的嘛——就在这一刻,李溯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删掉已经输入的内容,毫不犹豫地重新编辑上“银背大猩猩”。   到底是为什么啊?!百里颦在内心已经将自己刚买的新手机砸到了这小子头上。   她还没来得及抗议,就看到李溯已经若无其事开始存下一个人了。   只见他打开和冉志因的聊天界面,截取对方发来的电话号码存储联系人,并熟练地将其备注设置为“狒狒”。   ……   匪夷所思。   是该高兴吗?至少她不是独自作为灵长类动物存在于李溯的手机通讯录里。那一刻,冉志因竖起大拇指爽朗微笑的脸浮现在了脑海中。   百里颦陷入了沉默。   -   对于学生们来说,返校当天必不可少的活动自然是赶作业。   百里颦到校时教室里已经乱作一团,写完了作业的被供奉为救星,没写完的则四处求救。   “百里!”远远就看到冉志因从教室另一端朝自己奔来,“救命啊!发发慈悲吧!作业写了吗?!”   百里颦用功读书的形象已经足够深入人心,大家都知道她肯定写完了,就等着她进教室。她微笑着把作业递过去:“现在才赶也未免太紧张了吧?”   “谁让李溯一本都没写嘛!”冉志因回答。   百里颦一看,坐在她前面的李溯正趴在课桌上睡觉,而搁在课桌前任由课代表摆布的作业完全是十成新。   不过,冉志因到底是堕落到什么地步,才会连李溯的作业都想抄啊?!   百里颦想。   返校日的晚自习总会比平时混乱许多,在百里颦思索这些时,她并没有注意到,教室外的走廊上正有几双眼睛在关注着自己。   “我不想参合了。”陈欣怡说。   “你在搞笑?一开始提起她的不是你吗?”何萌君向她抛去一个不屑的白眼。   陈欣怡露出复杂的表情道:“你……你当时不在,你不知道。她就是……很恶心,当时真的很吓人。而且,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脑残。”何萌君甩下这两个字,“所以到底还做不做?”   女生之间的勾心斗角与尔虞我诈在这一刻的死寂中沸腾,回话的却是另一个人。   “做。”胡姗说,“当然要做。何萌君,记得把你男朋友叫上。” 第13章   乐小可刚迈出脚就猛地撤了回去。   她缩在拐角处,握紧拳时凸起的掌指关节抵住墙壁,蹭了一手的白色粉末。   何萌君的男朋友是高三的,也是成天浑水摸鱼度日的麻烦份子。乐小可不由自主地做着深呼吸,走廊上的谈话声似乎减弱了,她刚重新要走出去,却迎面撞到要回自己班的胡姗。   胡姗眯了眯眼睛。   她认出了乐小可。   “你是……”胡姗压低眼睛,她平常也不算什么问题学生,但为人冷冰冰的,总叫人觉得不好相处,这时更是敌对气场大开,“管好你的嘴。”   乐小可咬紧牙关也抑制不住发抖,只能用力地把头栽下去,抬头,再栽下去,她用力过猛地点头,感觉自己整个胸腔都在震。   等到胡姗离开,乐小可才走回教室。她刚在座位上坐下,漂亮的手指就按到了她的桌上。百里颦笑着问:“小可,要抄作业吗?我借给你。”   话音刚落,门口忽然喧哗起来:“罗斌来了!罗斌来了!”其紧张程度跟战乱年代喊“鬼子进村了”有得一拼。   大家收作业的声音此起彼伏,罗斌执教这么多年,学生们玩的那点小把戏他还不清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你们啊,也想想学习吧,”他说,“没几个星期又要段考了——”   教室里的所有人无一不发出哀嚎。   罗斌背着手又出去了。班主任老师又不是什么魔鬼,老师只是提醒你们而已嘛。   不过,这句叮嘱又能让几个人真正听进去呢?   毕竟他们才高二,长辈们的教诲又轻,少年时独有的快乐比那刻骨铭心得多。大家大多还是该玩的玩。   但有一个人自然又被点燃了斗志。   百里颦知道,到了验证自己努力结果的时候了。   这是她转学后的第一次考试。三中的排名毫无意义,但实验中学的却不一样。在实验中学,每一次考试结束,学校不仅会公布排名,甚至还会划分出大概的一本线和二本线。   努力!   奋斗!   百里颦冲鸭!   一不做二不休,百里颦就真的开始冲了。   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班上她根本话都没说过几句的何萌君盯上,但何萌君却不这么觉得。   毕竟,在何萌君看来,每次下晚自习或是早上去食堂,当她想去堵百里颦的时候,那女的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优等生的校园生活永远是跑着过的。   陈欣怡原本就不想参与这件事,天天都擂退堂鼓:“你自己不冲一本线了?”   何萌君瞪了她一眼。   -   就连去科学馆种菜,百里颦都开始抓住空闲的一分一秒读书了。   李溯拎着杂草起身,走到她身边时居高临下地发出警告:“你能不能回去再看?”   “唔,等下,我背完这一行单词。”百里颦说,“你不懂啦,我们好学生每天累死累活的心情。”   农田工作恰好告一段落,李溯散漫地走到边沿坐下。他百无聊赖地挖苦道:“第一次见有人说自己是好学生。”   “是啊,”百里颦头也不抬,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就是好学生。”   哇,这气派,这胆识,这厚得跟城墙似的脸皮。   她也不是无缘无故这样的。   百里颦以前成绩不好。   中考的时候,她考了整整两个E。   ABCDE的E。   Excuse me的E。   别说实验中学了,就是市内其他还算入流的学校都去不了。   爸爸妈妈难得把她叫回家吃饭,在餐桌上问,还读不读书了?要不要直接去职高,然后准备工作算了。   是时百里颦要好的朋友里,孟修通过长辈打点去了实验中学,另一个女生则决定读职高。百里颦也去的话,两个人又能在新的学校相聚。但是——   还是继续读书吧。百里颦说。   然后她去了三中。高中课程和初中本身就不同,只是没有基础,接受起来更吃力一点。她每天玩命学习,又报了好些辅导班。她不是很聪明,但也没笨到那种地步。   她补习的时候,偶尔会去找一个亲戚家的哥哥,那人经常能拿到实验中学的考试试卷。   百里颦做过了,也查验过了。即使她在实验中学,运气好的话,也能考年级前十。   但她明明中考的时候连市区内的高中都考不上!   这想想多有自豪感啊!   “我是好学生。”想着,百里颦又重申了一遍。   李溯脸上带着令人羡慕的闲散,他撑着侧脸,重重地说了一个“噢”字。看起来像承认了,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说什么都不像是信了。   “你不会懂的!”百里颦觉得自己越说越没底气。明明她也是有数据支撑的好学生。   大家都说,学理科好就业,来学文科的大多是对理化生实在头疼的学生。   除此之外,一般来说,文科还会聚集起那些成绩差到无可救药、因而被家人寄希望于高考时多背背文综提几个分的差生。   在百里颦看来,李溯毫无疑问就是那种人。   整天打不起精神,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随时都有可能退学回家种田。   而且几十年后还极有可能培育出新型杂交水稻的那种。   这回李溯想了想说:“你都知道我不懂了,那是不是该体恤一下?”   “你想干嘛?”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可以帮忙补习。”   “那是为了还你人情,我都帮你种田了。”百里颦才不上当。   “但是来种田,你也不用做研究性学习作业了对吧。”李溯这男人,逻辑居然该死的严密。   从小在叔叔的熏陶下长大,百里颦这人满脑子重情重义。这么看来,她似乎的确还欠了他的。   李溯及时开口,补充着说出的话仿佛图钉,将百里颦更用力地钉到墙上:“你是好学生,别人找你问题,你也会帮忙的吧……”   “我知道了!”在绕圈子上,百里颦根本不是李溯的对手,她说,“你要我帮你补什么?”   李溯想了想,随口道:“数学。”   好小子,一来就来最难的。   但是狠话都放出去了,连“我是好学生”这种话都一连说了两遍,怎么能退缩不前呢?   “不行?”李溯挑眉。   “怎么可能,”百里颦说,“你……之前数学多少分?能及格吗?”   李溯慢条斯理低下头:“差不多吧。”   “我保证这次你能上95分!”百里颦说,“没上我跟罗斌姓!”   95,这目标还挺保守的,就比90高了5分。   李溯似乎觉得好玩,追问道:“那要是上了呢?”   “上了我跟你姓。”百里颦信誓旦旦地回答。   等她走出科学馆,恰好迎面遇到老师,于是百里颦匆忙换上大家闺秀的文静笑容点头致意,又走了好几步,才意识到——她怎么又被李溯绕进去了?   她这不是无论如何都得跟别人姓了嘛!   礼拜一大扫除,下午时间,教室里往往要打扫很久,因此完成清洁任务的学生可以去阅览室自习。   实验中学,是一所设施完全配得上升学率的省级模范中学。   阅览室又多又宽敞。   既然他们是要补习,那多少肯定会发出声音,因此,百里颦想过了,还是找一间冷清的比较好。   万一都爆满怎么办?   事实证明,百里颦多虑了。   当李溯出现在任何一间自习室时,里边的盖书声、起身声、退椅子声都此起彼伏、源源不绝,等李溯走进去的时候,里边基本就已经空了。   李溯,实验中学当之无愧的清场第一人,放眼全校,难道还有谁跟他的效果匹敌吗——   只见孟修远远走来,路过每一间自习室都探身进去,面带微笑扫视一周。走廊上刚被李溯清退的同学们看到他,不约而同都像躲瘟疫般掉头就走。   名副其实,实中双煞。   吓了好几间自习室的人,孟修总算在最后一间找到了百里颦和李溯。   当孟修坐到李溯对面时,百里颦手持一本高中数学必修一,对李溯义正辞严地说:“就让我——的大弟子孟修给你补数学吧。”   孟修这人看着正常,其实相处起来还挺不像话,这时候蹙眉,起身压低声音跟百里颦咬耳朵:“给他补?”   百里颦问:“你有意见吗?”   孟修冷静地回答:“没有。”   然后百里颦直起身,重新清了清嗓子对李溯说:“孟修成绩虽然一般般,但是他数学……还可以,又是理科班的,帮你上95应该没问题。”   孟修用点头表示同意。但说实话李溯瞄了眼感觉他根本没在听。   “那你呢?”李溯问。   “我也一起学。”百里颦翻开手里的数学书说。   她默默想起自己也才上95分的数学。   于是,这天起,李溯、百里颦和孟修三个人在阅览室学习的消息传遍了全高二。   -   李溯和孟修,这两个以一己之力在同学们寂寞枯燥的学习生活中撑起一片茶余饭后谈资的男人。   前文曾有用“是非”这个词来形容过他们。   谣言最沸腾的源头无疑就是是非。   “你知道吗?孟修跟李溯被4班一女的拉着一起在阅览室学习。”   “什么?!孟修和李溯在一起学习?!”   “孟修和李溯为什么要在一起?”   “李溯和孟修在一起了?!”   “哇!腐女biss,孟修和李溯各自安好不行吗?!”   晚上百里颦在水房刷牙,宋艾琳冲进来第一句话就是:“百里,你听说了吗?李溯和孟修谈恋爱了!今天还在阅览室见面!大家都看到了!”   百里颦满嘴牙膏泡沫回过头:“啥?” 第14章   -   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歌词没理由地在脑内兜兜转转,干扰得本来就听不懂的数学题越发混乱。百里颦表情凝重地看着孟修风轻云淡翻页,再低头,她的草稿纸上还是一片空白。   他到底讲了什么?   百里颦想。   概率是这么难的东西吗?更多文关注:尔离书屋   为什么要用这个圆台的表面积去减那个半圆的面积呢?   正弦定理我明白,可是,为什么要用在这里?   再回头,李溯抵着下颚线,满脸写着“无聊”,甚至悠闲地打了个呵欠。   百里颦拼尽全力想向李溯传递出“你听懂了吗”的信息,但却见他忽然抬笔示意孟修在看的几何题:“这个,这样做辅助线会更快吧?”   就在这一刻,百里颦陷入了深深的反省当中。   她难道连李溯都不如吗?   等一下。她本来就不擅长数学。再说了,就算是人们的偏见也好,大部分男性的数学思维的确比女性好吧?   ——想这些时的百里颦正在尽全力忘记宋艾琳数学很好这件事。   李溯和孟修正在讨论,余光无意间扫到百里颦茫然的表情。他停顿了不到半秒,忽然说:“休息一下吧。”   孟修其实有点近视,平时也就看书时戴眼镜,这时揉着太阳穴起身:“那我上个洗手间。”   等他转背离开,李溯的笔才落到百里颦的草稿纸上。   他垂着眼,分明的睫毛像蜻蜓透明却充斥着纹路的翅膀般上下翕动。漆黑的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罗列出式子。   “孟修讲的是理科班的做法,”李溯边写边说,“这个应该好懂些。”   他说得很认真,但百里颦却全神贯注盯着他那张好看过头的脸。   昏暗的阅览室里,书卷陈旧的油墨味将他们环绕,百里颦怔了好几秒钟。直到李溯抬起眼睛问“你听了没有”,她才懵懵懂懂点头。   她把草稿纸拿回去,从上至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为了解答这个冗杂的三角函数题,李溯写了三行内容。   第一行,设。   这个她明白。   第二行,列出很复杂的一大串式子。虽然看不懂,但应该有使用什么公式吧?   第三行,得出答案。   嗯……   “请问一下,”百里颦将草稿纸翻过来,用笔来回示意第一个式子到最后一行的数字,她用小公主般天真烂漫的微笑问,“上面这个是怎么变成下面这个的呢?”   李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呆滞了很长一段时间。良久,李溯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把那张纸接过来,在上面多补充了好几行运算过程。   尽管很不甘心,但事实是,即便如此,百里颦也是后来在宋艾琳的帮助下才理解那堆运算的。   等孟修回来时,其他阅览室的同学们也渐渐结束自习,有的回教室,有的去食堂。他伸了懒腰提议:“我们也散吧?”   “好。”百里颦收起课本,忽然间抬头说,“啊,突然想吃冰的。”   “一起去买呗。”孟修又说。   李溯没吭声,但在他们一前一后出去时也跟上了。   到了小卖部,百里颦倾身到冰柜里去挑冰激凌:“既然是帮李溯补习,那应该是李溯买单吧。”   “可以,”李溯说,“那就一人一根绿色心情。”   “算了,还是我来付吧。”于是孟修说。   “那三支可爱多。”李溯的主意改变得比翻书还快。   “你这还是人吗?”孟修嘴上这么说,还是笑着去拿可爱多。   三人并排站在冰柜边,就在这时,李溯忽然想到什么。他猝不及防地问:“你们认识李平吗?”   百里颦正在冰柜里翻找草莓味的可爱多,起身过猛,结果不小心撞到冰柜,发出一声听着都痛的闷响。   她猛虎落泪,当即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扭过头。百里颦朝身旁两位男生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可以帮忙推一下冰柜门吗?   “我的头好像卡住了。”   -   小时候,百里颦时常被奶奶罚站在院子里。   他们百里家用老套些的话来说也是名门望族,而奶奶和爷爷也是门当户对。她常跟百里颦说起他们那时候的事,女孩子从小学的东西很多,规矩也多。   奶奶是实打实的大家闺秀。被教导的人生理想就是相夫教子、贤良淑德,不要给丈夫和儿子添麻烦。   “没想到活成了个笑话。”奶奶常说。   即便不再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百里颦却还是总听到奶奶对她说:“你姓百里。”   “你是康才的女儿。”   “还是要有大家闺秀的样子的,我们那个时候——”然后开始一通叙旧。   在百里颦照常我行我素地生活、不记得第多少次被罚站在院子里时,奶奶看了她许久,突然说了这样的话:“装样子总会装吧?”   百里颦一愣,抬起她充斥着颓丧、连半分光点都没有的眼睛,她看向祖母。   “要是哪天你爸妈让你回去了呢?到时候再被赶出来,我又还能收留你多久?”奶奶说,“我也这么老了。”   那句话在百里颦的心里扳动了开关。   -   “您好。”抵达校门口时,百里颦微笑着跟门卫打招呼道。   即便平时再严肃的门卫,面对她亲切而和煦的问候,也不由得微微动容,略点一点头,甚至客套地寒暄几句。   谁不喜欢美丽而优雅的事物呢?   深色的运动装校服套在她身上也服服帖帖,永远洁净的头发被高高梳起,她静静地站在门口,垂下眼睛不言不语,光这样便是风景。   得知百里颦买手机后,杨洛安果断地帮忙报销,甚至主动让秘书送充电宝到学校。   在等待母亲秘书过来的途中,百里颦发现了意料之外的人。   还是土黄色V字领衬衫,还是性感翘臀皮裤,还是那条大金链子。   廖哥。   他等的应该也没有别人了。百里颦回想了一下,今天李溯又被年级主任叫走了,估计是为了他在她英语课上走神的事。   百里颦一时没忍住,上前搭话道:“那个,假如是找李溯的话,今天他可能要迟一点……”   廖哥犹豫了老半天才确定她在跟自己说话。不确定不要紧,一看到百里颦点头,他脸“噌”的一下就红了。   “你、你是李溯的同学?”他问。   “我是他后桌。”百里颦回答。   “那你帮我把这次的东西交给他吧,老熟人了,钱下回付也行。”廖哥从腋下的小皮包里抽出信封,里面是什么?□□高清红猩猩最新美照!   在百里颦接过时,廖哥更近距离看清了那张人偶般漂亮又温顺的脸,他咽了一口唾沫,鼓起勇气问了句:“小妹妹,能不能加个微信……”   然而,他的话完全没被百里颦听进去。   廖哥和李溯很熟。   关于李溯,他知道的肯定不少。   她霎时想到什么,当即打断廖哥问道:“廖哥,我想请教一下您。您知道李溯存联系人备注的时候有什么特殊的习惯吗?那是为什么呢——”   廖哥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堵塞了半天,他恍然大悟:“你是说用动物起备注这档子事吧?”   “哎呀,”他兴致盎然地说下去,“李溯打初中起就有这习惯。他对比较亲近的人会用动物命名。比如我就是鸡!”   “?”百里颦的微笑里参杂了些许迷惑。   “眼斑吐绶鸡!”只见廖哥自信满满、意气风发地大声宣布。   看着对于自己被形容成某种鸡感到非常自豪的廖哥,百里颦短时间内说不出任何话来。   “说来有点不好意思,因为眼斑吐绶鸡这种墨西哥禽类为了求偶羽毛艳丽……”   “那不就是孔雀嘛——”   “李溯觉得我是火鸡,”廖哥笑着活下去,“还够不到孔雀的级别!”   “……”   “他有个发小你认识吧,就特自来熟那个。因为狒狒社交能力强,所以就叫狒狒。还有——”   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终于得到答案,百里颦最后还是多插了一句嘴:“那银背大猩猩呢?”   “银背大猩猩?这个我倒是头一回听说……”廖哥得意洋洋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深思的表情,他犹豫片刻,最后慎重地回答,“但是——   “但是他最喜欢大猩猩了。” 第15章   “所以,假如李溯给谁起了这个备注——”廖哥兴致高昂地大声说。   听到这里,百里颦的心不由自主悬了起来。   然后,她就听到廖哥势在必得地说下去:“一定是因为那个人强得不可思议吧!”   心又落下去了,磕碎了,埋葬了。   “这又是为什么?”百里颦问。   “因为银背大猩猩是指年长的雄性大猩猩,也是族群中的战斗力代表,灵长类中的最强。”廖哥果然是职业的饲养员,平常看起来不靠谱,但一聊起动物就两眼放光,“谈到银背大猩猩的话,强就一个字!我说很多次!”   转学这么久以来,百里颦总算知道了,她在实验中学认识的第一个新同学对她的印象。   强。   大猩猩。   不可思议。   百里颦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   廖哥还要及时地补上一刀:“李溯给同学你起了什么备注吗?你们相处得如何?像同学你这么漂亮的女生,李溯只要不是个白痴,应该还是有点眼力见吧……”   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百里颦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在班上随便抽个人出来问,也一定会觉得百里颦温柔可亲、漂亮善良。   最后,她得出了一个合理的结论。   李溯是个白痴。   -   等回到教室时,百里颦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不快的情绪了。   她仍旧轻飘飘地微笑,对老师谦和有礼地打招呼,被同学问题目时也热情得恰到好处。   不过,李溯不在。   抽屉里那只信封有点烫手。   李溯一节课不来其实是家常便饭。   平时老师发现了的话会追究,有时候冉志因会帮忙用各种理由搪塞一下,有时候就扣分、通报、办公室喝茶一条龙处理,李溯为了保证不影响升学,每次到了危险边缘还是会安分下来。   但今天,有“冯婆婆”外号的历史老师唾沫星子如天女散花,讲课讲得热火朝天,根本没发现少了个人。   而且,第二节课他也没来。   等到第三节数学课,教导主任刘勉国大刀阔斧,顶着他光亮的额头与花白的胡子走上讲台,随便扫了两眼,甚至都不用问空座位是谁:“李溯哪去了?”   要知道,教导主任老刘,实中的头号劳模,不仅负责管理,还兼了高二文科班4班的数学。   “溯哥的真爱粉。”教室里有人调侃出声。   一般高二出了什么事都是年级主任先处理。李溯是个例外,因为开学就给老刘留下了印象,所以经常是教导主任直接出面。   教室里没人作声。过了好一会儿,冉志因才故作开朗应了一句:“刘老师,他不舒服,去医务室了。”   老刘看了一眼他,随即跟班长说:“王璐,你去医务室看一眼。”   这显然会叫人白跑一趟。但王璐还是起身往外走。   “哎,”冉志因估计也不忍心,“他去了好一会儿,现如今没准都要回了。”   老刘反倒笑了,撑着讲桌跟看老鼠的猫似的:“冉志因,你就直说吧。他跑哪儿去了?”   校内还是校外?   假如去了校外,事情就没那么容易过去了。冉志因又不傻,当然说:“我真不知道,没准就植物园里吧?老师,不然我给你把他抓回来——”   “停停停,”见他开始得寸进尺,刘勉国赶紧叫停,“先上课吧。”   百里颦从堆积如山的习题里抬起眼睛,她前边的座位空空如也,只有他早读走时随便抛下的一本语文书摊在桌上。   风从窗口灌入,书页哗啦啦地翻飞。   百里颦重新低下头去。   下课之后,前座忽然落下一道黑影。   一抬头,是冉志因。   “百里,做题呢?”还是惯例的无意义开场白,冉志因接着说,“那个什么,李溯让带个话,今天他不在,你不用去科学馆了。”   百里颦翻书:“他干什么去了?”   “哎,还不是胡姗……”冉志因嘴快,经常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说,还好他亡羊补牢,住口得早,“估计下午就回了。”   “他出校门了?”百里颦问。   冉志因没回答。   于是百里颦不紧不慢地说:“他不在没事,我自己也可以。”   她为了免研究性学习课论文而去帮忙的事,之前乐小可也清楚。最近她们已经不怎么一起去吃饭,即便在宿舍或结伴回教室,也总是百里和艾琳说话,乐小可只笑一笑。   她有意疏远她们。百里颦一直想和她谈谈,但最近要准备考试,高中生活节奏也快,总归没找到机会。   而今天,乐小可突然主动开口:“百里,你今天要一个人去林老师那里吗?”   “嗯?”百里颦点点头,“对呀。”   “不要去。”只见乐小可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   “你最近,”乐小可斟酌着措辞,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还是不要单独一个人去那种冷清的地方比较好。”   乐小可怯生生地抬头,她看向这世界上唯一问过她“你是自愿的吗”的人。   百里颦是她的朋友。温柔、漂亮,总是落落大方,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不会发脾气,也不会动摇。   但是,有时候,百里颦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就像现在。   乐小可看到百里颦的脸纹丝不动,但是,有什么却切实地改变了。百里颦仍旧微笑着,她笑着问:“小可,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单独去冷清的地方?”   乐小可在发抖。   她想起胡姗那种看蝼蚁的眼神,那句“管好你的嘴”,以及何萌君、陈欣怡她们和胡姗在一起时谈笑风生的样子。   那是乐小可无法触及、也不可违抗的东西。   没等到她回答,百里颦就停下了。   百里颦露出抱歉的表情:“怎么了?不舒服吗?不好意思,小可,我没打算吓你的。”   乐小可这才知道自己脸色有多难看,赶紧摆手道:“没事。我今天…有点生理痛。”   百里颦当即从包里拿出暖宝宝,递过去后朝她粲然一笑:“要注意身体啊。”   她最后还是没去。   因此难得有了一个能回宿舍的午休。   拿李溯留下的数学笔记去请教时,宋艾琳刚洗完水果回来,顺口问了句:“这谁写的啊?”   百里颦怕宋艾琳产生偏见,没说实话:“我。”   “你放屁。”宋艾琳毫不留情,往嘴里塞了颗提子,“这一看就是男人的字。”说着,还擦了擦手,把那张草稿纸举起来,像验钞的路边摊大妈一样对光看了老半天。   “你想男人想疯了吧?”百里颦笑眯眯地挖苦道。   好在宋艾琳也就说笑几句,接着还是认真替她讲解起来。好不容易弄明白了,百里颦心满意足要走,好友却临门一脚问:“李溯回了没啊?”   百里颦摘了一颗她的提子,咽下去以后才开口:“谁知道。”   真正的八卦天后,即便在备战段考期间也绝不懈怠。宋艾琳凑近说:“听说陪青梅竹马回家了。”   “青梅竹马?”尽管百里颦掌握了李溯兴趣爱好上的秘密,但他其余的事情,她却一概不知。   “是啊。我高一还跟她同班,叫胡姗的,天天拿鼻孔看人,仗着长得还行,胸又大,傲到天上去了。”   “她很大吗?”百里颦的关注点自然而然发生了偏移。   “我跟她澡堂洗过对门,”宋艾琳感叹,“反正不小。B肯定不是,C?”   陈洋刚好进寝室门,只听到“B还是C”那句。她拿着洗发露和毛巾去洗头,临走说:“学霸啊,在宿舍还聊学习。”   百里颦晃了晃手里的试卷,笑着跟她说拜拜。   等门关上,宋艾琳继续往下说:“我也是听说,胡姗她。其实也怪可怜的。”   -   一直到入夜,百里颦前边的座位都空着。   她也没太关心,毕竟考试将近,手头要完成的学习任务太多了。   但下午渐渐刮起来的风,到上晚自习时越来越强烈,令人不由得感慨,秋天真的来了。   百里颦把做完的卷子收起来。她看向窗外,忽然有点担心前几天菜园里刚立的架子。   坐在位置上纠结了老半天,最后她还是借口上洗手间,从安安静静的教室里溜了出去。   白天看来,绿林丰沛的实验中学充斥着自然之美,然而到了晚上,路灯稀少,那些漫天的树木一片漆黑,多少显得有些吓人。   科学馆有会议室亮着灯,因而也没锁门,百里颦确定无人后快步进去。   绕到菜园时,她看到架子显然被加固过,大约是林老师做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放下心来后,百里颦才忍不住反省起自己。   以前她总是目的很明确,有了目标就拼了命去达成,因此总是要么在拼命,要么在准备拼命的路上。   而现在,一园子菜也能打乱她的学习计划。   百里颦准备回去,却听科学馆二楼传来声音。开会的老师们散会了,纷纷说着话下楼,眼看着就要发现逃晚自习的她。   突然有人攥住了她的手腕。   白天时,乐小可怯生生劝解她时的表情在脑海里重映,百里颦身体先一步作出反应,挥拳痛击过去时,那人侧身躲避。   她抑制不住地朝他扑去,而他则后仰倒地。老师们打开楼下的灯通过时,百里颦一把将那人按倒,在昏暗中看清他的脸。   李溯长着饱含欺骗性的面孔。   百里颦见过他向人施加暴力时的模样,果断,绝对,毫不犹豫。那时他毋容置疑是凶残的,令人感到恐惧也理所当然。   然而,她也见过他别的样子。   因挖到蚯蚓而扑哧笑出来的样子,被老师用课本敲头的样子,将夹着蝴蝶的学生证递到她手里时的样子。   他的脸具有使人悸动的欺骗性。   窗外脚步声像场窸窣的雨,令人不敢轻举妄动。百里颦居高临下,跨坐在那人身上。她看向李溯波澜不惊的神情。   夜间的风从未如此汹涌过。 第16章   -   要回家这件事,她提前一天告诉了他。   胡姗的请求只是轻轻一句,“可以陪我吗”。她知道不必多说,在这件事上,他不可能放任她不管。   她的眼泪与她的辛苦,李溯都再清楚不过。   那时候,他们念同一所小学。胡姗、李溯和冉志因。   胡姗并非一开始就是万人迷。童年时,她的衣服上总沾着浓烈的汽油味,头发是寸板,到了夏天,褪去长袖长裤,偶尔能看到她四肢上的淤青。   学校不是没管过,居委会也出动过,但去了胡姗家,多半还是对付不过她那个泼妇般的母亲,与母亲背后总是一脸阴鸷的干瘦父亲。   “她是我生的!你们要是真可怜这小牲口,就把她领回去养一辈子!不肯?不肯就别在这没事找事!”胡姗的母亲从不畏惧流言蜚语,甚至高声嚷嚷,恨不得全世界都加入这碗悲惨的浆糊。   闹剧演到最后,胡姗还是那个胡姗。在学校里,对她视而不见已称得上好心,也不乏坏心肠的人,已经看到了她的可怜,还要跳上来踩两脚——人就是这种残酷的动物。   “人其实也就是种普通动物,和猩猩同属于人科,所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说这些话时,李溯从操场另一端走来,把从恶作剧同学那里追回的书包还给胡姗。   他语速很慢,咬字很清楚,胡姗却完全没听进去。   她已经被踩踏惯了。他们用纸团扔她也好,在她的椅子上涂胶水也好,抢走她的书包也好。胡姗其实都已经习惯了。   但是,看到这一幕的李溯什么都没说,将东西塞给身边的冉志因后冲了上去。那一刻他只是个寻常的小学男生,但在胡姗眼里,他就是英雄。   他把她的书包还给她,在一通“人是灵长类动物”的发言后,李溯说:“别理他们。”   那就是他照亮胡姗世界的一瞬间。   -   高三生物教研组的会议今晚在科学馆举行。上了一天课,本来就疲倦的老师们也不由得哈欠连天。   等到散会,他们走下楼梯。科学馆最近似乎又添了新设备,一位老师顺势走到实验室窗边往里看。   门没锁,里面静悄悄的。这位老师走到门口,本来是想进去转一转的。不过黑灯瞎火,总电闸也不一定开了,想了想,他还是退了出去。   然后,临走时,他顺手锁上了门。   就在这位老师来到门口时,百里颦抓李溯衣领的手忽然被攥住,下一秒,逆转就发生了——她被抵到地上,而刚才还被她压在身下的李溯则挪到了她上方。   李溯抬眼观察门口的动静。紧要关头,即将踏进的理科班老师却退了出去。   百里颦松了一口气,刚要对李溯那张高高在上的脸发火,更加难以预料的状况就发生了。   关门声,落锁声,隔着一层什么传来的、愈行愈远的脚步声。   百里颦用眼神向李溯传递疑问的信号。   李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盯着门口的方向。   直到彻底确定老师们散去,百里颦才猛地把李溯推开,一跃而起,冲到门边去检查。   门,真的被锁上了。   窗户都是防盗窗。   百里颦不由得把校规抛之脑后,用力地敲起门来。无人回应,她试探着侧过脸,结果看到李溯也已经站起身来,正满脸清闲地打量着她。   见她回头,李溯忽然朝这边走来,一步接一步,表情虽然平静,但威慑力却丝毫没有比刚才压倒她时减弱。   百里颦想走,靠到门上才发觉自己无路可退。他与她只剩下一步之遥,百里颦果断转身,低头假装继续钻研门锁的事。   然而,李溯却并没有后退。他越靠越近,甚至让她觉察到了耳后温热的呼吸。   窒息。   百里颦艰难地吞咽。   窒息。   “没办法,”就在她做好心理准备要转身时,李溯突然发出声音,他说,“真的锁上了啊。”   “啥?”百里颦侧身,分明看到他全神贯注盯着门把处的锁。   她慢慢移动,不知不觉便从他身前逃开,索性转移话题:“冉志因还说你下午会回,现在都晚上了!”   而且为什么返校第一件事不是回教室,而是来科学馆看你的菜啊?!   “嗯,”李溯后退了两步,似乎在破坏公物和暴力打开这扇门间犹豫,“我跟罗斌打电话请了假。”   虽然想问他去哪里了,但仔细一想,答案明明她已经从宋艾琳那里听说了。   放在平日里,他和她也没那么多来往。   这么想着,百里颦重新把关注点放到门锁上。   “现在还在上晚自习,估计看手机的人不多。”李溯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道,“你有没有能联系的人?”   假如是孟修,第一时间接到消息的几率很大。然而——“我忘了带手机。”百里颦说。   “那就麻烦了,”嘴上这么说,看李溯那风轻云淡的神情,根本没有半点“麻烦”的迹象,他靠在教学用的实验台上说,“冉志因手机一般丢寝室的。”   这个习惯在学生间并不少见。更何况,实验中对手机的管理也算不上宽松。   她知道李溯平时独来独往,可是,她也知道了还有胡姗这号人的存在。为什么不联系胡姗帮忙?话到嘴边,百里颦改成了:“索性打给罗老师好了。”   李溯无声地抬起唇角,他说:“然后我们都得死。”   孤男寡女。   高中学生。   深更半夜。   独处一室。   简直是被学校通报批评的模版。   李溯在老师眼中已经妖魔化的形象无所谓,截至目前,师生对百里颦的印象可是模范学生。她立即面带微笑:“我开玩笑的嘛。”   他没和她追究这个,自然而然坐到实验室的长椅上。百里颦长叹了一口气,再怎么担心也无济于事,因此也坐到他身边。   他们坐在椅子两端。百里颦朝向左边,而李溯则仰头看着门上方透光的气窗。今夜刮风,云也被吹散,月色尤其清澈起来。狭窄的窗外可以看见,月亮周遭带着隐隐约约的风圈,比平日更加明亮。   “我今天语文还没复习完。”百里颦倏然开口。   李溯没说话。   “还以为架子会被风吹翻,结果林老师都重新绑过了。”她接着说。   李溯还是没吭声。   “出去好玩吗,李溯?”百里颦喊他名字的时候,尾音上扬,像唱歌一样轻飘飘的。   李溯不回话,她伸出手臂拍他肩膀。毕竟这里就他们俩,没准还要两个人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过夜,不说点什么怪冷清的。   “李溯?”她说着,伸长手臂去够他。   李溯就是这时抬手,目不斜视地握住了她手腕。他开口:“支架是我绑的。” 第17章   -   乐小可剧烈地喘息着。洗手间她挨个隔间找过了,体艺馆也去过了,假如不是胆子小,图书馆她也会去的。   到底在哪里?   虽然看到何萌君和陈欣怡都还在座位上时,乐小可一度想过,也许百里颦并没有遇到麻烦,但是,那天胡姗对何萌君的那句叮嘱又如惊雷在耳畔响起——“把你男朋友叫上”。   万一百里颦现在正在被男生欺负呢?   眼泪不由得在眼眶里打转,乐小可撑着膝盖,突然,她想起百里颦是在科学馆做课外活动。   今夜风很大,乐小可艰难地找到了后院的菜园。刚朝前走了几步,就听到说话声。   事实上,实验室的门都是老式门把。刚才老师只是把门锁扣上了而已。   乐小可快步上前,将门打开。   她本以为会看到欺凌现场,没有想到,门一打开,百里颦正仰身躺在实验台上,而李溯坐在实验台旁边的椅子上,手肘搁在百里颦手臂下方的桌面空隙里。   交谈声就是他们发出来的,至少,乐小可进门时,听到百里颦正在跟李溯说“麦当劳真好吃”。   “小可!”百里颦立即坐起,“你来救我们!太好了!”   话是这么说,他们俩看起来可没有半点需要人救的样子。只怕再来个帐篷、烧烤架什么的,他们就能在这里建部落、种小麦、创造新的人类文明了。   乐小可支支吾吾,最后只说了句“没事就好”。   小可为什么这么担心我?百里颦的脸有那么几秒钟彻底湮没在阴影里,不过转瞬,她就恢复了开朗的笑:“嗯。没什么事真是太好了。”   不过,没事的只有她和乐小可而已。   李溯就有事了。   虽然他跟罗斌打了电话请假,但只是先斩后奏而已。在期中考试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六,李溯被罚在办公室站一天。   “恭喜我们溯宝,”冉志因贱兮兮地目送李溯离开教室,“今天不用上自习了。”   李溯回头,面无表情问他:“要么你也去,跟我和罗斌正好凑一桌斗地主。”   “还是算了吧。”冉志因客气推辞。   在实验中学,星期六不放假,班主任以外的科任老师会在不同时间坐班,学生可以去问问题。   然而,今天的办公室和平时不同。李溯就像比萨斜塔立在办公桌后边,值班的老师们乐呵呵地调侃他就算了,来请教老师功课的同学也不由得多看他亮眼。   李溯倒不觉得丢脸,也不关心周遭,更不清楚自己习惯性放空的眼神又叫不少人产生了“好凶”的印象。   刘勉国办公室不在这边,但毕竟任教4班,也来答疑解惑,端着茶杯看到李溯时问:“口渴吗?”   李溯点头。   “喝点我的。”刘勉国把茶杯递给他。   李溯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你认真的?”   “没。逗你玩。”老刘把茶杯抽回去,“饮水机下面有纸杯,自己接。”   李溯老老实实喝了水,走回去站着时看到在排队问刘勉国题的同学。   他看了眼那道题,迟疑几秒,下意识出声:“先用十字相乘——”   话没说完,就对上女同学惶恐的眼神。恐怕等回了教室,又要有一阵“我刚才被李溯瞪了”的哭诉了。   他就是洪水猛兽。   李溯收声,自觉转身,迈开步子走回罚站的位置。他继续发呆,面前就是刘勉国的桌子,正好是下课时间,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人。   所有人都无一例外面朝老师,背对着李溯。李溯正走神,却忽然看到跟前有人把手背到身后朝他晃动。吸引他注意的手掌里有几颗椰子糖。   视线向上移动,李溯看到百里颦正回过头看着他。   她混在来请教题目的同学中间,此时却转过身来。回头确认老师没在看以后,她不容分说,把椰子糖塞到李溯口袋里:“快吃!上等货,海南椰子,剥掉糖纸直接塞到嘴里就行!很方便的。”   猝不及防有人把手伸进自己口袋,还配上那些交易台词,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李溯想挣扎,却没来得及。   百里颦又看了一眼办公桌的方向,确认所有人都专心致志在习题当中,她才自己掏出一颗椰子糖,边嚼边说:“感觉我好像来探监一样。”   李溯也不紧不慢剥开一颗,用糖把心里那句“感觉你比我更适合坐牢”给堵了回去。   她还没说第二句,上课铃就响了,大家都零零散散回教室,罗斌恰好抬起头:“百里颦,你来。”   面对李溯和面对罗斌,百里颦完完全全是两个态度。   一张无论眼睛还是嘴巴都月牙般弯曲的面具严丝合缝贴在她脸上。   “你这次段考,准备考班上多少名啊?”罗斌也是做做思想工作,“前十应该没问题吧?”   听到这话时,百里颦心里一跳。   班上十名,哈哈。   不可能!   老娘少说要考年级前十!   “罗老师,我感觉自己还什么都没复习,说实话,心里有点没底。”百里颦微笑着回答,“不过我会努力的,争取不辜负老师的期望。”   这么废寝忘食地学习,对不对得起老师无所谓,关键的是,一定要对得起这么拼命的自己才行。   ——百里颦风平浪静的表情下酝酿着这样风起云涌的想法。   罗斌对她的谦逊与稳重很是满意,点点头说:“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尽力了就好了,老师相信你。”   “我也相信我自己。”百里颦说。   “嗯嗯,那就……欸?”罗斌看到百里颦已经走出办公室的背影。他晃了晃头,觉得大概是自己听错了。   -   放假时间再短,也一样能让大家兴奋。   尽管只有礼拜天几个小时的假,但学生们大多还是做好了安排。有的回家,有的则索性去街上逛逛。   百里颦回家了。   她到家时,屋子里一片死寂。杨洛安和百里康才去医院了。   百里颦对爸爸妈妈并不抵触,也没觉得难对付,至少,没有她那位弟弟棘手——   在看到楼梯间的百里笑时,百里颦如器械机关般发射微笑:“笑笑。”   “姐姐,”百里笑说,“你回来了。”   宽大的衬衫将他衬得愈发消瘦,百里笑的一举一动都让百里颦心惊肉跳。他穿过起居室,在百里颦以为他要离开时,百里笑突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少年按住餐桌,上半身前倾的同时笑意加深。百里笑问百里颦:“姐姐,在实中有交到什么朋友吗?”   重击。毫无缘由,百里颦总觉得满眼金星,她指甲刺进手心,以同样完美无缺的笑脸回答:“那肯定啦。”   他们姐弟从小学起就被迫分离两地生活,与其说生疏,倒不如说因为某些契机,连同关系都变得特殊起来。   特殊到无法归进熟或不熟的任意一种里。   在百里颦以为他们已经无话可说时,百里笑却再次开口。   这一次,他脸上没有表情,彻彻底底像结着干冷的冰霜。   百里笑问她说:“是好的朋友,还是坏的朋友?”   -   为了置办考场,所有学生都要将自己的课桌进行相应的移动。   听到这个安排时,百里颦呆呆地看着讲台上的老师,一脸没听懂的表情。   “你们学校之前不这样吗?”有同学问了句,刚问完又自我反省,“哦,说起来,三中考试吗……”   “考试还是考的啦,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高中……”百里颦苦笑着回答,“不过我们没有要搬桌子这么麻烦。”   对方也是男生,本来就对百里颦这种漂亮又温柔的女生没坏印象,立刻说:“那你别动,等一下,我弄完我的就帮你。”   有人主动伸出援手,何乐而不为?百里颦乖巧收手,但视线却恰好擦到旁边已经快速完成任务、此时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窗外苔藓的李溯。   于是百里颦回头,向刚才愿意帮她的好心同学说:“算了,你也很辛苦的样子。我请李溯帮忙就好了。”   对方正在搬书,听到李溯的名字,险些闪到腰:“李、李溯?你要让他帮忙吗?”   “嗯,”百里颦捕捉到对方的疑虑,“不可以吗?”   好心人也是好心,凑拢过来小心翼翼说:“百里啊,你坐李溯后边这么久,还没发觉他的恐怖吗?大家都绕着他走的啊。”   百里颦回头,看了一眼李溯。他原本对他们的议论浑然不知,却像野生动物般敏锐察觉她的视线,回过头时,李溯下意识抛来凶恶的目光。   百里颦什么都没说。   她走上前,突然抽出自己的椅子,随后抬脚踩在了上面。   “李溯同学,”不知不觉,百里颦已经很久没用这种应对别人的温柔态度和他说话了,她的笑如微风吹拂,“可以请你帮我系下鞋带吗?”   李溯本来沉浸在苔藓的世界,这时恍恍惚惚狐疑地看向她。   百里颦保持微笑,微微侧头,示意鞋带。   李溯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他望着百里颦的笑脸。过去也有几次,他想过,为什么周围男的总跟傻子似的看不透她?   这一刻,他朦朦胧胧地想,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们看不透她。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李溯懒散地直起身,他朝她走来。在李溯盯着她的几秒钟里,教室里不少人都看向了这边。所有人都翘首以盼,不管即将放映的是血腥动作片,还是校园纯情电影,他们都不愿意错过这一幕。   李溯微微倾身,他飞快地给她系好鞋带。起身时,他说“你收拾一下,等下帮你搬”。除此外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眼神。李溯径自转身回到窗边去,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百里颦把脚从座位上撤下去。她侧身朝已经瞠目结舌的同学微笑道:“怎么样?李溯其实是个很亲切的人吧!”   像是觉得不够,她又多说了一句:“不信你们也试试呀!” 第18章   -   分班后第一次考试是按学号排的考场座位。   百里颦是转学生,号码靠后,不得已独自去理科班教室布置的考场去考试。   她满脑子都是熊熊燃烧的斗志。   就像要震慑一群人时第一回合最重要一样,成败在此一举。   就在她走神过程中,原本老老实实坐在她前面等待开考的同学忽然自觉站起,随后另一个人坐下。   孟修面色平淡地玩着手机道:“帮你问了问,最近是有人在打听你。外校的。”   复习一定要持续到考前最后五分钟。百里颦秉持着这样的信念继续翻看语文笔记,她慢条斯理,明知故问说:“我有什么好打听的。”   消息传达到了就完事。孟修站起身来,漫不经心说:“没准是以前认识的人吧。”   她抬头,朝孟修投去一个冷冰冰的脸色。   乐小可会和外校的有关系吗?   在必背古诗词与阅读题回答模版中,诸如此类的问题干扰了她的思绪。百里颦想起乐小可这些天来畏畏缩缩的表情。   果然最有可能的还是——   铃声忽然响起,监考老师的影子也陆陆续续从窗外驶过。   孟修一边向后退一边微微颔首,百里颦也朝他点头道别。   终于能坐回位置的同学按捺不住好奇心,结结巴巴问:“你是4班的吧。你认识孟修?”   她回给他迷惑的表情:“他叫孟修?这张好像是他的课桌,他只是来取东西——”   对方也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孟修不是这个班的,懵懵懂懂转过身去。老师刚好带着卷子进来。   考试开始。   虽然已经文理分科,但文综三门目前还是分开进行考试。   因此一上午要考两门。   结束考试后,因为和朋友们都不同考场,百里颦只能单独去食堂吃饭。   她没有他人依存症。按初中时朋友的话来说,就算把百里颦丢到原始人部落去,她大概也能很好地存活。   但是,这一刻,百里颦仍旧迫切地希望有人能和她一起吃午饭。   因为她实在是太想对答案了!   百里颦端着餐盘扫视一周,终于,她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李溯。   她像看到大救星。那一刻,百里颦几乎忘了李溯在她眼里是个吊车尾的学渣之王,刚要喊他名字,却发现他不是一个人。   女生烫过发尾,脸有些冷美人的味道,正在李溯对面同他说着什么话。   仔细一看,冉志因也在旁边。他叼着勺子,难得一见有插不上话的时候,只能有些勉强地赔笑。   那大约就是胡姗吧。   百里颦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坐下吃饭。   事实证明,她没叫他是正确的。因为他们三人显然比她早到,她还没吃几口,他们就起身要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百里颦总觉得不想被发现,因而刻意在他们经过时低下了头。   视野里只有餐盘和她的影子。   胡姗零零碎碎说着些什么,就算是冉志因,这时也只有乖巧倾听的份。李溯和他们一同出去,抵达食堂门口时,他突然间回过头。   “怎么了吗?”冉志因问。   浅色的目光到处晃了一圈。“没。”他说。   一想到下午的数学考试,百里颦就想什么都不管,一了百了把脸栽到餐盘里去。   再抬头时,她看到李溯。   他倾斜着身子,似乎想弯下腰来确认是不是她。百里颦恰好抬头,反倒令他挑眉。“身体不舒服?”他穿过拥挤的人群,为的就是问她这一句。   百里颦问的却是:“胡姗和冉志因呢?”   “嗯?”李溯说,“看你低着头,还以为你不舒服。”   “没有啦!”百里颦起身,可以依稀看到,冉志因和胡姗还在食堂门口侧身等着他。隔得太远,因此看不清表情,但隐隐约约能从胡姗站立时重心偏移的姿势感觉得出,她对李溯此时的关心同学的行为似乎并没有那么满意。   百里颦说:“我没有不舒服!你赶紧回去准备考试吧!下午还要考95的!”   李溯也没有久留的意思,他已经知道她没有身体不适,于是头也不回、转身走掉。   假如有人问百里颦,转学后她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放在平时,她一定会理智地回答,老师的悉心栽培与浓厚的学习氛围。   但这一刻,不得不承认,百里颦想给出的答案是同学爱。   同学爱是九年义务教育加三年高级中等教育里最珍贵的财富,没有之一。   数学考试进行中,百里颦数次以为自己会挠头挠到秃。   直到考试结束前最后十五分钟,她才匆匆忙忙开始写最后一道题。粗略看了一眼,果然除了第一小题外,后面两个小题连看都看不懂。   第一天的考试结束,她终于得以回去教室。   一行人重新将桌椅归位,晚自习前,大家都陆陆续续回宿舍洗漱,教室里逐渐冷清下来。   百里颦翻出历史教材,打算再看两眼。一道黑影骤然落到身上,她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时,看到的是乐小可涨得通红的脸。   “原来是小可呀!”几乎只用了一秒钟,百里颦立即切换成友好的笑脸,“今天考得好吗?”   乐小可却没有回答。   “百里,”她颤抖着,卖力地做过最后的深呼吸说,“可以来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说。”   -   “你自己也做了什么吧?”   “什么时候能给人省点心?”   “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应该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你?”   ——想过的。   高一的下学期,乐小可摔下楼梯磕掉了半块门牙。   她艰难地爬起来时,视线发生重影,再回头,发现同学们密密麻麻都聚在楼梯上方,高高在上地围观着她。   后来跟家长汇报时,老师的说法是,是乐小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责任主要在她自己。   同学们要么说没看到,要么与老师的说法如出一辙。   都是她自己的错。   乐小可想过的。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她。   为什么遭受这种事的偏偏是她。   她在围观的人群外看到了那几个女生。她们丝毫没有慌张,不知道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习惯性装酷,抱着手臂正在一如既往地窃笑。   那一刻,乐小可忽然想,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不得已要承受这些?   爸爸妈妈摆摊已经很辛苦了,老师在一次一次的被告状中也已经对她厌烦了,没有同学敢做她的朋友,为了安稳地学习和生活,她只能更卖力地讨好他人。   何萌君说“你去把百里颦叫来”时,乐小可没有犹豫。   一直以来,她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被推下楼梯时、被索要钱财和其他东西时、被指使跑腿时,偶尔她会觉得,那个可怜的人并不是自己。   乐小可站在自己身体外,静静地看着自己被欺凌。   所以,不论要她眼睁睁看着百里颦遭受什么,乐小可都不会动摇的。   她是这么想的。   可是,这一刻的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   在领着百里颦去体育器材室的路上,乐小可忍不住眼泪决堤。与百里颦相处这么久以来,她明明知道她是个多好的人,可现在,她却要带她坠入深渊。   脚步仍旧朝前,乐小可浑身颤抖,经过操场时,她猛然刹车,终于转身用力说道:“不要去了。”   “欸?”百里颦原本在打量操场,这时有些始料未及。   “百里,不要去了。是何萌君、陈欣怡和胡姗她们,何萌君还叫了她男朋友,”乐小可哆哆嗦嗦地说下去,“她们要教训你。百里,不行,不要去了,你先回去,我会去跟她们解释的——”   就连乐小可自己都在质疑,她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她去跟她们解释?她自己听了都好笑。   可是,乐小可转念又想,也就顶多被骂一顿吧。揪一揪头发、扇两下之类的,是她的话,反正也已经忍耐那么久了,没关系的。   只要承受这些的不是百里。   乐小可琐碎地说下去,百里颦始终默不作声,以至于她也没关心百里脸上的表情。“总之你回去,我来解决……”接连不断地重复这几句话时,乐小可仿佛在催眠自己,然而,她的催眠却被粗暴地打断了。   “小可!”百里颦突然扶住了她的肩,“你冷静一点。”   乐小可一时噤声,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她看到百里颦如以往一般无二平静的笑脸。   百里颦说:“没关系的。小可,你先回去。”   “不,你不能……”乐小可想反驳。   “我很开心,”百里颦说,“你对她们说了‘不’。”   乐小可一愣。突然,她发觉自己真的抗争过了。她拒绝了。因为不愿意伤害自己的朋友。而意识到这一点的她腿霎时软了下去。她瘫坐在地,呆呆地仰头看向百里。她眼角还有泪痕。   “所以,”百里颦笑起来,她亲切而温和地说,“接下来,我来解决就好了。”   -   体育器材室的门拉开一道光,百里颦进去时带着笑扫视了一周。   陈欣怡抱着手臂,颇有些不情愿地站在门附近。百里颦进来时,她一脸嫌恶地别过头。   而何萌君正坐在体操垫上,她高三年级的男朋友则靠在一边抽烟。   胡姗不在。   百里颦不动声色地作出判断。   她没开口,先说话的是何萌君。她嚼着口香糖,此刻昂起下巴说:“百里颦,你一个转学过来的,很嚣张啊。”   好老的台词。百里颦没笑出声。她微微压下脸,再抬头时清清爽爽说:“你们知道方差吗?”   一句突如其来的提问,在这种场合突兀又迥异。不论是何萌君还是陈欣怡,连带着何萌君的男友一起,无一例外陷入短暂的诧异当中。   “今天数学考了这个。”说这些时,百里颦悠闲中带着些许不好意思,她说,“其实我有背公式,考前宿舍的同学也提醒了我……”   她的笑容不变,看向他们时,眼睛里却没有一丝光点,仿佛黑幕压境,双眼悉数变成两面漆黑的镜子:“但是我还是做错了。”   “你他妈……”陈欣怡忍不住就要骂出口。   反倒是何萌君笑出声,她从体操垫上跳下来走近:“你读书把脑子读坏了吧?”   “其实考试本身没那么重要。但是,高考是目前我们这种普通人公平竞争最好的选择。你们应该明白吧?”百里颦用和蔼的目光看着她说,“所以,比起那个,不管跟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做什么,都只是浪费时间。”   “你这三八!”何萌君想抓住她的头发,却被百里颦手疾眼快推到肩膀,一下跌倒在地。   男朋友悠哉上前,不屑地上下打量起百里颦。   “我听说了,你是三中来的,之前还跟孟修一个初中是吧。”他也不是什么安分角色,以反抗大人、到处挥发荷尔蒙为乐,高中跟对了头目,到高二时,认的大哥成功称霸实中,然而——   新生里一个叫李溯的不服教育、单手把大哥撂翻不说,另一个叫孟修的还趁机上位,高一就把高年级打下的江山彻底吞并。   “你以为你们很吊吗?孟修很吊吗?”当着女友的面,场子和面子不怕撑太足,他抽烟上了头,愈发猖狂地说下去,“李平你知不知道?!孟修的弟兄,听说狠得就差背两把砍刀砍人了。他断过两根肋骨,知道谁打的吗?!”   百里颦站在原地。体育器材室里昏昏沉沉,大片的漆黑铺天盖地将她的脸盖没。没人看清她的表情。   “就是我打断的!”何萌君的男朋友高声宣布道。   死寂。   有那么几秒里,狭窄的室内被灾难前夕偌大的死寂填充。随后,他们听到百里颦忍住发笑的声音。   “咳,”她向前走了一步,依次裸露在昏暗光线下的,最先是上抬的嘴角,她在笑,然而,最后进入人视野的眼睛却没有半点笑意。百里颦说,“是吗?   “是哪只手打的啊?”她这么问时,嗓音像浸润在蜜里的匕首。 第19章   -   “李平”。   这个名字,是别人率先自作主张这样称呼她的。   最初她给人的印象是经常和孟修一起。他们正是初中二年级的年纪,自以为是所向披靡,又向往为所欲为。他们与和平度日的普通学生毫无瓜葛,成天只关心和同类斗争。   同类自然指的是同样的败类。于是成天打来打去,消耗青春期蓬勃生长的多余力量。   不良和社会青年多少有些类似,对于年轻气盛又肆意妄为的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不是钱,也不是安全,而是面子。   丢面子的方法有很多种,其中最叫人苦不堪言的,打架输给女的算一个。   一开始仇恨与不甘心都转嫁给孟修。久而久之,也有人想实事求是,但又被好脸面的同伴欲盖弥彰。到最后,分裂出了新一个人。   “李平。”逐渐也有人当面这样喊她,在朦胧的烟雾中,对方说,“走了。”   她停顿良久,起身时随口回应:“嗯。”   -   落在地面上的香烟还在燃烧,百里颦低头,看了一眼后,像碾压实力上拥有天差地别的蝼蚁般踩下去。   火星熄灭。   再抬起头时,她海藻般细密的头发簇拥着一张闲散而沉静的脸。   室内唯一的男性已经瘫倒在地上,他气喘吁吁,动弹不得,只满脑子反复来回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女的?谁?练家子?为什么女的力气这么大?太猛了。她头槌我?正常女的会这么狠吗?   百里颦回过头时,陈欣怡已经试图往门外逃去,就连何萌君都顾不上男友,转身要走。然而,百里颦气定神闲弯腰,随意从乌黑的地面上捡起一样什么,随即朝门口猛地扔去。   那是一截拖动篮球车时用到的撬棍。   钝器砸中门时发出剧烈的闷响。女生们齐刷刷刹车,被威胁的恐惧感密密麻麻沿着脊梁骨攀爬上来。她们回头,看见百里颦悄无声息地笑着朝这边走来。   她们还没到敢去捡那根凶器的程度。只是颤颤巍巍,像看着恐怖片里女鬼靠近时般一步也迈不动。   还是陈欣怡先发制人:“也不是我们要对付你的!是胡姗!”   何萌君痴傻地看向陈欣怡,她自认为和胡姗是朋友,此刻咬紧牙关:“妈的,百里颦,你这女表子,跟别人没关系,我他妈想弄死你就弄死你——”   面对她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百里颦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她嘴角带笑,弯下腰去捡那根撬棍。   她一个字都没说,仅仅用这样的举动就让在场所有人闭嘴。   直起身时,百里颦开朗地问道:“那胡姗呢?”   “胡姗只会指使别人做事,她那种人,遇到麻烦就会立刻把关系撇干净。”陈欣怡如连珠炮弹般飞快地交代。   “喔,”百里颦若有所思地点头,又看向何萌君,“你也这么觉得吗?”   “陈欣怡,你他妈真是不要脸!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何萌君气得就要朝陈欣怡扑去,却被百里颦突然用撬棍敲到地上的一击喝止。   寥寥几句,两位原本的女性施害者的关系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   就在百里颦面朝她们的过程中,何萌君的男友起身扑来,但却被她躲开并朝腹部狠狠补上一拳。   他再次倒地不起,但百里颦仍旧不气不恼,绕到他身边去说:“你刚才说你打断了李平两根肋骨吧?是哪只手?”   男生已经痛得只能吞咽唾液,这时艰难地抬眼,挣扎着无声吐出一个“操”字。   “那就右手吧。”只听百里颦如此决定。   她看起来并不想继续耗下去了,径自抓住他的右手臂展开。百里颦一脚踩住他的大臂,将撬棍抵住肩膀的位置。   陈欣怡与何萌君当即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   陈欣怡冲出门去。何萌君不能丢下男友,猛烈地摇着头。“不要!”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不要!百里颦!你不怕我们告老师吗?!”   “哈哈哈,”百里颦头也不回,专心致志抡起撬棍,这时反倒笑出声,“原来你还知道老师啊。”   “你这个畜生!”何萌君冲上去,却被突然转身的百里颦用撬棍指向脸。   那根钝器离自己的鼻尖只有几厘米,何萌君的眼泪都被吓得止住。   “你会唱歌吗?”百里颦忽然问,她语气轻快地说下去,“唱个歌来听听。有意思的话,就不打断他的手了。”   她打算打断他的手——   她是认真的。   惊恐的直觉疯狂撞击着神经,何萌君无助地看着百里颦重新回过身。她低着头,目光似乎在检查何萌君男友的穿着。   他上半身穿的便装,下半身则是校服裤。   男生拼死抵抗,明明每一拳、每一巴掌都落到了百里颦身上,她却像没有痛感,即便被打得侧过头,却也只是侧过头而已。下一秒,她就重新用更激烈的还击报复回来。   最后,百里颦用撬棍抵住了他的喉咙。她用手背蹭掉下巴上擦破后粘的血,威吓了一句“我手抖的话也可能砸中头”。   他筋疲力竭,只能眼睁睁看着百里颦抬起手。   何萌君已经走投无路了。眼泪簌簌落下,她要怎么办?扑上去的话她也会被打死的。找老师可以吗?或者唱歌?好屈辱。唱歌真的有用吗?   在一声惊呼中,百里颦恶狠狠把撬棍砸了下去。   金属用力击中了地面。   何萌君两腿无力地往下栽,而她的男友则难以置信地望着居高临下的百里颦。   “吓唬你的啦,我和你们这种人不一样。”她从男生身上退开,百里颦说,“原来你们都是实中的学生啊。”   他们无一不在这一刻想起她刚才打量何萌君男友校服裤的样子。   假如他不是实中学生的话,她会真的砸下来吗?   “你的好姐妹一个没来,一个和你吵架。真可怜啊。”百里颦笑眯眯地说着往何萌君走去,她想逃开,却没来得及。   百里颦在她跟前蹲下身。   “我…”何萌君又悲哀又愤怒,“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   她想低下头,却被百里颦攥着后脑勺的头发拎起来。“那乐小可呢?”百里颦的笑容渐渐消散,她用刀子般冰凉的目光看过去,“乐小可做错了什么,你们要那样对待她?”   何萌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实验中学是不招收转学生的。其实你们看我的姓也看得出来吧?我家不算很厉害,但也算有一点钱和人脉。”百里颦松开手站起身来,“我知道学校里有这样的人,家长比较忙,学习也不出众,人又比较软弱,遇到什么事,总想着忍气吞声,退一步风平浪静——   “但是。   “我不是这种人。”重重地说完意味着转折的那两个字后,百里颦灿烂地微笑起来,“我一定到死都要拖着讨厌的人。只要活着,就无时不刻都拼了命去恶心他们,把他们也逼得不得好死。我一定会这样。”   “你他妈,”倒在地上的男生扶着体操垫坐起身来,他骂道,“真是个神经病。”   百里颦不置可否:“但是目前我还没有讨厌你们。所以,我们还有商量的余地。”   “什么?”何萌君抬头。   “离我远点,”百里颦以平和的态度说下去,“离我身边的人远点。不然的话——”   她环顾一周,最后看向器材室里某一块拐角处的墙壁。   百里颦朝那里走去。   “你这是干什……”何萌君狐疑地看着她。   她像看不到前方的阻挡物,直直地走向那堵墙。就在额头与鼻梁即将撞上墙的瞬间,百里颦停下脚步,她回头说:“我究竟是被你们欺负到重伤,还是自己从楼梯上滚下去。我怎么和老师说,就看你们怎么选了。”   “你的伤跟我们的伤比起来根本……”何萌君一口怒气堵塞喉咙。   男友伸手拦住她:“你还不懂吗?到大人面前,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会信她。就算现在她自己撞墙撞到重伤,也可以甩锅给我们。”   “你做好选择了?”百里颦笑吟吟地转身。   根本没得选啊。尽管在心里如此痛骂,嘴上也说不出反对的话。   “剧本我都给你们想好了。何萌君和男友吵架吵到大打出手,陈欣怡帮朋友拉架……”女生体贴入微,说到这里时忽然想起什么,“啊,陈欣怡呢……”   -   陈欣怡在黄昏中没命地奔跑。   她跑到老师办公室,罗斌还没下班,坐在办公桌前核对花名册。陈欣怡喘着粗气,上前刚想告知此时此刻体育器材室的状况,刚张口又发现,她才是加害者一方的成员。   告状要讲清来龙去脉,解释事情经过无异于自首。厌烦百里颦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会讨好老师。陈欣怡没有天真到觉得自己在颠倒黑白上能胜过百里。   没准会被倒打一耙。   陈欣怡几乎只踌躇了片刻,原本要说出的话被替换成请假:“老师,今天我想回家。”   她随便编了一个生理痛的谎话,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安心感才回到身体里。   先去奶茶店坐坐吧。这么想着,陈欣怡朝街道另一端走去。她正埋头朝前走,一只打火机从路边超市的门口翻滚掉落到眼前。   她没打算捡,却下意识顺着打火机丢来的方向看过去。   女生烫染过的棕黄色头发编着粗糙的拳击辫,眉毛修得很淡,身上是一件绿色的秋季校服。   职高。   陈欣怡第一时间认出了那件校服的出处。   “实中的,”女生指间夹着烟,脸上是尖锐而戏谑的笑,她说,“你认识百里颦吗?”   -   是谁?   第二天考完最后一门回教室时,百里颦都还忍不住在想这件事。   孟修告诉她有外校生在打听自己时,她最先想到的,是何萌君和陈欣怡叫来的帮手。   然而,她却在何萌君男友身上看到了校服裤,而且后来也从乐小可那得知,他是本校的高三生。   那是谁在打听她的事?   百里颦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此时已顾及不上那种细枝末节了。   期中考试结束了。   当天晚自习,她就对起了答案。仔细做过估分以后,百里颦发现自己考得比预想中好很多,而且通过偷听身边人谈论得知,她的选择题得分称得上是佼佼者,因此各科考好的预感也居高不下。   好快乐。   又有点紧张。   百里颦排解复杂心情的方式是去科学馆帮蔬菜除虫。   “从楼梯上摔下去了?”林浩老师关切地问。   “嗯,”百里颦揉了揉额头回答,“看书太认真,一不小心就——”   林浩又问了几句学习的情况,顺带透露消息给她,成绩应该明天就会出。按照实验中学的传统,发布成绩的方法是排榜公示。   “一开始也有很多同学叫苦不迭。不过都是高中生了,也该坚强些的。多来几次就习惯了。”林浩老师笑着说,“百里颦应该不用担心吧。”   “没有啦。”百里颦思考着排榜的事,嘴上却客气道。   最近的事太冗杂了。   首先是期中考试,接着是胡姗,然后又是何萌君和陈欣怡那两个人,还有乐小可。   李溯头一次见到百里颦比自己先来科学馆,多少有点惊讶。   他进门,先挽起袖子,只消一两眼便知道工作进展到哪个地步,随即快速加入进来。   周末又是千篇一律的自习课。刚考试完,压力一解放,根本无心学习。   忙碌完以后,百里颦和李溯去借实验台洗手。百里颦先洗,洗过后在一旁等李溯。   他们的校服是透气材质,水印沾上去过一阵子才会蒸发。百里颦盯着李溯的背影,突然之间,她用湿漉漉的手去拍李溯的背。   “你……”李溯猝不及防,即便迅速转身,却也已经被她碰到。校服背后顿时沾上两个手印。   他扯着衣角翻过去看背后。再直视百里颦时,李溯看起来想骂脏话。   “走吧。”百里颦若无其事地说,“有什么关系嘛。别人看到只会以为你被谁抱了,感觉还怪亲切的不是吗?”   提到“亲切”这个词,他愈发火大了。   李溯没说话,径自闷声不响往回走。他走在前面,百里颦急急忙忙跟上去。   “你生气了?”她这时候才知道道歉,“对不起嘛。不然我的也给你印?”   百里颦转身,手伸到后头将校服抻平给他盖手印。   手上沾的水早干了。再说,李溯也没无聊到跟她追究这个。他说:“你回教室吧。”   “你去哪?”百里颦问。   “……”李溯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瞒她,“出去。”   百里颦当即精神起来:“我也去!”   还记得几个礼拜前某人信誓旦旦自我介绍了两次“好学生”。   可没有这么会翻墙的好学生。   不知道是不是顾及形象,这次百里颦翻墙比先前小心很多。她小心翼翼地踩空调外机,再上保安室屋顶,然后反身坐到墙上,看到墙另一段还感慨了一句“哇,好高啊”。   结果被李溯一句“你快点”给凶得立刻跳下来。   不愧是逃学专业户李溯,毫不迟疑,领着百里颦先离开这附近的街区。毕竟是学校附近,指不定偶遇老师,加上他又不是大众脸,在学校还算有点名气。   转学以来第一次无假外出的百里颦体会到了逃狱的心情。   等她呼吸完新鲜空气,立马扭头问李溯:“平常逃学你都去玩什么啊?”   即便逃出了学校的毒圈,李溯脸上也没有半点庆幸的意思,照旧波澜不惊。他思考几秒钟后得出答案:“去爬象山。”   象山是市内的一处园林景点。   百里颦当即觉得问李溯这个问题的自己实在是太愚蠢了。   “除了这个呢?”   李溯又斟酌了片刻:“去市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上网。”   那里的电脑应该连QQ都没有吧。有个空当接龙、扫雷和蜘蛛纸牌就不错了。   百里颦不抱希望地最后问了一次:“没别的了?”   “有时候我也去公园坐着,”李溯说,“那里有蛮多大爷下象棋、钓鱼的——”   你是大爷吗?!   你是男高中生啊!   百里颦不想指望他了。久违地在不该自由的时间自由,百里颦心里有种微妙的膨胀感。仿佛有海浪在胸腔里汹涌起伏,她长叹一口气,忽然说:“李溯。”   她叫李溯的时候,舌尖飞快地颤动,发出的声音宛如飞鸟掠过漆黑的河面。   李溯觉察手臂下沉,低头看见她拽住自己的袖口。女生身材不算矮小,却也比他低十几公分。她叹息般提议:“麦当劳。”   他不出声。   “好想吃麦当劳。”百里颦抬起头,尽管发话,眼睛却沉甸甸的都是沉默,“我们去吃麦当劳吧。”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伤的缘故,她稍微有点鼻音,听起来闷闷的像在撒娇。   李溯抬头,不动声色地将驻留在她指尖的目光错开。“嗯,”他说,“去吧。”   -   百里颦有一个秘密。   她直到十二岁才第一次吃了麦当劳。   之前不是没条件,而是因为爸爸妈妈从来不让百里笑吃,百里颦莫名给自己设下心理防线。后来去了爷爷奶奶家,奶奶的观点则是正儿八经的女孩子吃洋快餐没规矩,于是又给明令禁止了些日子。   不知不觉,等她第一次吃麦当劳,就已经是初中的时候了。   汉堡包真好吃啊呜呜!   百里颦在朋友们的围观下边哭边吃。孟修忍着笑给她拍背:“慢点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从难民营回来呢。”   百里颦,一个吃四川麻辣米粉也能不发出吸面声、不流鼻涕、甚至不会涨红脸的奇女子,穿越到古代估摸着能直接去选秀女的闺房之秀,唯独在吃麦当劳的时候,根本不记得餐桌礼仪为何物。   快速塞完食物,百里颦咀嚼着举起沾了油和沙拉酱的手。   李溯只点了一杯可乐,此时此刻看着她的样子,稍微有点无语。   他拿了一张纸巾递给她。   “谢谢你。”百里颦含糊地道谢。   她腮帮子鼓囊囊的。平常要看到这样的百里颦实在太难了,毕竟她总是完美无缺、待人稳重,很难想象她是个深度垃圾食品中毒患者。   而且还吃不胖。   “你擦一下嘴。”他说。   百里颦照他说的做,却要么弄反方向,要么没找到位置。   他看不下去,忍不住取了一张纸巾,伸手给她擦干净。   出人意料的是,百里颦居然也不抵触,甚至抿起嘴唇侧过脸给他擦。   “我们在别人看起来,”他的手刚拿开,百里颦就开口说道,“一定是很要好的同学吧!”   李溯沉默了半晌。   也是。他们都穿着实中的校服。   填饱肚子以后,百里颦和李溯坐在原地讨论了一阵子去哪。   虽说也可以分道扬镳单独行动,但说实话,百里颦也没哪想去。最后,他们还是决定去市图书馆。   大不了玩一下午三维弹球。百里颦想。   市图书馆离学校有一些距离,也不用担心碰到老师。到达之后他们乘电梯上楼,图书馆里很安静,人也相当稀少。   进门时,年近四十、打扮朴素的图书管理员朝李溯抛起媚眼,而他也冷静点头权当作回应,把百里颦吓得满脸黑人问号。   又想起书店老板对待他熟络的态度。看样子,李溯不是不善交际,只是只在某些特殊领域讨人喜欢。   他要去看书。最初百里颦也跟着去逛了逛,本以为李溯会看点有趣的书,谁知道他拿了一本《园林植物造型技术》。   百里颦:?   她对李溯的兴趣爱好不予置评,但转身时偶然想到,有关李溯的恐怖传言里,其中一条是“李溯带电锯上学”。   据宋艾琳的消息称,当时刘勉国指着他大半截都从书包里露出来的电锯问:“这是什么?”   李溯面不改色回答:“圆规。”   即便刘勉国数次质疑“好大个圆规”、“你说说哪个牌子圆规竟然带链条”以及“你给我当场作个圆,不够圆你今天别想回宿舍”,李溯仍旧坚称那是他的圆规。   ——虽然最后还是被没收了。   百里颦越想越不对劲。   “你啊,”她说,“是不是带绿篱机去学校了?”   结果李溯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表情:“对啊。”   要过集体生活,个人行为也要注意周围人的感受。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做的事在别人的传言会变成什么几把样。   图书馆到处都是书。百里颦本来就不喜欢读书,索性走进电子阅览室。   她用的李溯的借书证,然后发现,这人证件照居然都那么好看。办理时间大概是几年前,他比现在多几分男孩子独有的倔强与青涩。百里颦看了又看,等登记后才慎重地收进口袋。   她打开电脑,原以为自己将看到光秃秃的蓝天草原桌面,没想到,市图书馆的电脑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干巴巴的。   有穿越火线,有地下城与勇士,还有……   百里颦毫不犹豫地点击五彩斑斓的游戏图标。   QQ炫舞,启动! 第20章   百里颦的ID叫「╳灬壞yā┾头」。   在阅览室极其卡顿的网络下,装备着硕大翅膀、浑身散发着琉璃光辉的游戏形象出现在了界面上。   百里颦本来是想去城乡结合部的舞池里摇一曲的,但是网络太卡,即便是尊贵的紫钻会员,也只能抱怨着“这谁顶得住啊”退出来。   她兜兜转转,又逛了两圈商城,准备退出去时,突然有一则提醒跳出来。   是一则来自ID为「╳灬拽gū┾娘」的好友的消息。   “颦。”对方发来这样的问候,“好久不见。”   看到荧幕上那行文字时,百里颦微微停顿,像是落入什么沾满灰尘的记忆当中。   然而,这样的迟疑却并未持续太久。   她毫不动摇地忽略消息、关闭界面,然后退出了游戏,打开扫雷——   “啊,这个感觉很简单嘛……”她将全部注意力浸没到简单明了的游戏中去,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个小时过后,百里颦眼花缭乱,却还是有些自豪地向刚进门的李溯展示:“我玩得好吧?!”   他大约看完了想看的书,神情淡漠地进来,即便没出示证明,柜台后的管理也没说什么。   李溯没说话,坐到她旁边的电脑前开机。他也打开扫雷,选择和她一样的中级,然后活动了一下脖子。   他用十七秒完成了那一局扫雷游戏。   百里颦看得愣住了。   刚才她战战兢兢生怕踩雷的领域里,李溯就像没有任何犹豫一般快速点击,并且准确无误地标雷。   李溯没吭声,甚至都没有停留就开始了下一盘。这一次是十五秒。   “你是人吗?”百里颦冷静而客观地发问。   “回去吧,晚自习罗斌就回来了。”他说着,倏忽间朝她抛去几分笑,“以前偶尔玩玩,这个成绩放到网上也不怎么样。”   好想打他。   百里颦忍住了。   他们原路返回。百里颦坚持要在李溯进教室后又在洗手间呆了十多分钟才回去。她刚坐下,首先来找她的却是一个预想不到的人。   4班班长王璐走来,冷冰冰地推了一下眼镜道:“百里颦,你今天下午去哪了?”   班上大多数同学都多多少少受到百里颦亲切友善的蛊惑,对她不说热情,至少也没有任何敌意。但王璐不同。   这位班长似乎是周围没那么发达的县市考来的,对老师不卑不亢,和同学交往也不冷不热,是一位把“慎独”时时刻刻写在脸上的同学。   百里颦眨了眨眼睛:“我……去找地方学习了。”   在她吐出这个回答时,前桌的李溯忽然发出一声嘲弄的轻笑。百里颦脸上保持微笑,桌子底下踩着他座椅的脚却加重了力气。   王璐淡淡地侧目瞥了眼李溯,也没追究真伪,只告诉她说:“下午你奶奶来了。”   百里颦的眼睛顿时睁大,以至于那张人偶般的脸都变形到濒临碎裂。她嗓音变调:“……我奶奶?”   “嗯。罗老师也不在,所以我跟她说,有什么话可以带给你。但她很快就走了。”王璐说。   百里颦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她支撑自己尴尬地道了谢,随后一脸沉重地坐在座位上发呆。   乐小可探身问她:“没事吧?你奶奶怎么了吗?”   “啊,怎么说呢,”百里颦蹙眉,伸手将桌上的复习资料摞起来,“我奶奶,是像我妈妈一样的人。”   -   奶奶是像她妈妈一样的人。   比妈妈更像妈妈。   周六过后是星期天,这一周一度的假期里,百里颦又婉拒了朋友们去街上的邀约。她在学校门口站了好久,直到学生稀稀拉拉都散了,这才不情愿地迈开步子。   她不想去见奶奶。   虽说她不讨厌奶奶。   爷爷是在她小学三年级时去世的,当时她住到爷爷奶奶家也有了些日子,唯一记得的是叔叔从服役的地区赶回来,爸爸也哭成了泪人,大家都很悲伤,然而,奶奶却面无表情。   百里颦至今都记得奶奶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的模样。   她一定很痛苦,但面对自己的子孙后代,却一点脆弱都没有流露。   爷爷奶奶家比爸爸妈妈那边宽敞,装修与设施却老旧很多。百里颦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十年。   这里比双亲和弟弟在的住宅更像她家。   她轻车熟路进门,在玄关刚脱掉鞋,就看到百里慎从书房出来。   他龇牙做了个鬼脸,用口型提醒她:“当心点。”看样子是刚被骂完。   百里颦回给他一个挑眉。   她被寄放在奶奶家,而当初读完高二就回家、后来服役结束也没找到工作的叔叔也住在这里,奶奶心情不好时最爱抱怨的就是“把我这儿当垃圾场呢,什么不成器的东西都堆过来”。   他们俩都充当过失败者的角色。   被啰嗦两句也是家常便饭。百里颦并不慌张,刚要去奶奶房间挨训,却从门缝里看到另一个人。   清瘦孱弱的少年穿着宽松的白衬衫,此时正朝座椅上的老人露出蛊惑人心的微笑。   百里笑。   他偶尔也会来看祖母,但双休日那么长,既然特意挑了百里颦放假的时候,就总会有些深意。   怯场就不像姐姐了。她推门进去,先和奶奶打招呼。   “你剪头发了?还是以前的好看。少吃点主食,多吃蔬菜水果。关门别弄出声音来。去泡茶,这么多年教你的才回去多久就忘了?”   不愧是奶奶,刚见面就变着法挑刺一番。   所幸百里颦早习以为常、熟练应对,她用茶具泡茶的过程中,奶奶温声细语跟百里笑说着话。   他们是百里家。   放在古代,是为大夫、辅霸王的大门大户。堂亲戚们中有人参政,有人经商,见过世面的多了去了。   在这种注重宗祀的家族里,香火很重要。   自从几年前百里慎和兄长大闹一场后,他们就没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万幸还有百里笑。   百里颦泡好茶递过去。奶奶恰好也与百里笑说完了。等百里笑先出去,奶奶不慌不忙道:“昨天我去你们学校了。”   “有什么事吗?”百里颦捧出笑来问。   她不紧不慢问:“你又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了吧?”   笑容渐渐凝固。   “以前初中的时候,我懒得管,也就由着你去了。”奶奶说,“但是如今你在康才家,装样子也要装得好些,别影响了笑笑。”   百、里、笑。   百里颦暗自咬牙切齿。   这家伙居然找奶奶告她的状。   等说教结束,百里颦走出奶奶的房间。她快步走到门外,果不其然看到百里笑正在院子里等她。   百里颦走上前尽可能温和地开口:“笑笑,以后对姐姐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直接跟姐姐说就好了。不用来麻烦奶奶。”   说到最后,她加重语气:“你没有必要这样对我。”   百里笑气定神闲地看向她。他比同龄的男孩子们看起来更病弱些,颇有些激发怜爱之心,不过,唯独对他的亲姐姐却无效。   有雨将至。在闷湿而微凉的庭院里,在灰绿的灌木与象牙色的围栏边,他这么说了——“是你欠我的。”少年的笑像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到他冰冷的嘴角边。   -   不远处学生聚集在教学楼前的宣传栏旁,乐小可艰难地从中间挤出。   有同班同学结伴迟迟赶来,看到人山人海多少有些头痛。正好看到乐小可,于是心里有了底,也不顾及她刚出来,上前开口便是:“乐小可,帮我们也看看好不好?”   乐小可一怔,视线心虚地向下移。   她踌躇了一阵子,心里惦记着要找的人,最终苦笑起来纠结地搪塞道:“等会儿再说吧——”   说“不”这件事,她目前还不是很熟练,因此话音刚落就匆匆忙忙离开。   乐小可四处张望着,又踮起脚找了好一阵,才看到修长的身影从校门那边徐徐走来。   百里颦似乎被掩盖在厚重的思绪中,行走的同时脸上有些闷闷不乐。   乐小可飞快地跑过去,纯真的笑容绽放开来说:“百里!恭喜你!”   “嗯?”见到熟人,百里颦当即恢复平时的神情。   乐小可说:“成绩出来了!”   啊。   段考成绩。   百里颦回过神,微笑的面具贴合到脸上。   这时候,宋艾琳也看见了她们。“颦颦,你咋不上天呢!考得也太好了吧!”她大大咧咧揽住她肩膀道,“罗斌应该高兴得要起飞了。”   朝榜单走过去时,百里颦尽全力克制着胸前中的情绪与脚下步速,她告诉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激动——要和往常一样。   百里颦隐隐约约推测起自己的成绩。   身旁有熟悉的面孔,是4班的同学,他们在说些什么?百里的眼神没有丝毫倾斜,却在认真捕捉着只言片语。   “第一名”。   “我们班”。   然后是——“你妈的,这还让不让人活,罗斌肯定高兴得要起飞了”。   她在三中从来都是第一名。来到实中排名有后退很正常。但百里颦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想象,要是她在这里也能考第一呢?   她来到了成绩榜单下。   百里颦顺着密密麻麻的名字与序号一路往上看过去。   第一名,她可以的。   夕阳璀璨,在胶版纸上泛滥出刺眼的光。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百里颦”,三个字。在重重叠叠所有名字的顶端。   难以言喻的幸福感从心灵深处汹涌而出。   日光挪移,反光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就在这时,百里颦看清榜单上刚才被遮蔽的区域。   “百里颦”的前方是数字2。   在她上面还有一个名字。 第21章   你妈的,为什么。   百里颦的笑容停滞,僵硬,随即破裂在脸上。她看似平静如常,但实际上内心早已沸腾。   要打预备铃了,经过的老师也出声招呼大家回去,百里颦慢慢在朋友们的簇拥下转身。乐小可埋头走着,宋艾琳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话,一回头,她忽然看到百里颦异乎寻常苍白的脸色。   背离人群回去教学楼的路上,百里颦像失去灵魂一般发出声音:“他为什么在我上面——”   “啥?”   “‘李朔’是谁?”百里颦握紧拳,“他为什么在我上面?!”   “呃……”宋艾琳犹豫片刻后吐露事实,“刚开学的时候登记姓名,因为一些失误,有些字和档案里有出入……”   “是谁?!”百里颦握住她的肩膀急切地靠过来质问。   “……”在另一侧瑟瑟发抖的乐小可嗫嚅着回答,“就是你前桌的同学……”   漂亮的脸陷入短暂的狐疑、回想以及难以置信。刚才有多期待,现在就有多不快乐。她试探着念出那个名字:“李溯?”   无需任何人解释,她虽然有点迟钝,但并不愚蠢。她委托孟修给他们讲数学时他那句充满怀疑的“给他补”,各科老师对李溯的无限纵容,以及他对她问他“能及格吗”时含糊不清的那句“差不多吧”。   差不多?   90分及格。   你考144分。   青藏高原到四川盆地那种差不多。   想到这里,百里颦杀气腾腾地重复他的名字:“李溯!”   -   没有人说过李溯成绩差。   前文点明过一种班上座位排序的规律。一般来说,靠窗一侧的单座属于两种人。   一种是成绩友谊、不希望被人影响学习的优等生。而另一种是品行不端、会影响别人学习的问题学生。   李溯两种都不是。   但又都沾点边。   他既是学校里大部分同学不愿打交道的社会哥,又是考试名列前茅的绩优生。   不过前者给人印象实在太过深刻,形迹可疑不说,打架斗殴之类的大家都是亲眼目睹亲耳听闻,因此成绩再好,也只反而令人感到诡异。   他是不是威胁别人帮助舞弊的质疑已经人尽皆知,不过也有人辟谣他经常全场最先提前交卷,只有别人抄袭他、没有他抄袭别人的可能。   文理分科前,他成绩就常年是第一。   宋艾琳对此当然一清二楚,但面对刚转学来、所以一无所知的百里颦,即便听到百里对李溯的偏见,她也什么都没说,不由自主将实际情况埋藏于心。   而且机缘巧合,百里颦居然真的就没从任何人那里得知事实。   “因为百里平时总挑不出什么毛病,假如能整到她,感觉会很好玩嘛。”这是事后宋艾琳笑嘻嘻给出的理由。   但是,宋艾琳自己也没想到,她的这个玩笑会在百里颦的胜负心与李溯的白目下脱离控制。   实验中学逐年增高的升学率不是大风刮来的。   这场考试外表看似是普通段考,但实际上意义深远。它是文理分科后孩子们经历的第一考,也是高考的先锋号。   校方历来的观点是——必须重视!   其中首要流程就是召开期中考试总结大会。   秉持着文理科相互学习、共同交流的原则,这场在多媒体教室召开的总结大会是文理科师生一起参加的。   总结大会唯一的活动就是发言。   单是教导主任刘勉国一个人发言太单调,所以,就像许多学校的考试总结会做的那样,老师安排了文科年级前三和理科年级前三分享学习心得。   接到这个任务时,说实在的,百里颦有点荣幸。   一回头,她旁边的第三名也满脸庄严。理科班考前三的也老老实实点头。   然而,李溯打了个呵欠。   他听说自己要分享考第一的经验后什么都没说,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呵欠。   百里颦当时很鄙视他,但等回到教室,她发现自己得写份稿子。本来还想跟李溯讨论一下,一抬头,他正在看前些天她帮廖哥转交的猩猩写真,完全没把这当回事。   坐在座位上,百里颦写了第一行。   “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   完了,她实在是写不下去了。   这比语文考试写议论文还难。   最后,百里颦还是掏出私藏的手机,在网上直接下载了一篇演讲稿。   段考总结会当天,好死不死,2班那个考第三名的女生临时肠胃炎请假回家,文科班的代表只剩下了两个人。   多媒体教室的讲台上放置着一张长桌,主持会议的教导主任刘勉国坐中间,等会儿要发言的学生坐旁边。   准备了心得体会的优等生们提前到场。文科班和理科班平时本来就没机会交流,百里颦又是转学生,李溯也没什么朋友,理科班前三名说说笑笑,完全把他俩隔离在外。   他们只能跟对方交流。   然而,自从成绩出来以后,百里颦就没和李溯说过话。   科学馆维修,林浩也没让他们去了。   李溯再怎么不关心周遭,多少也能感觉到时不时从后桌传来的杀意。偶尔他都怀疑,自己后边坐的不是个女同学,而是位女特务,随时准备对准他后脑勺来一枪。   但一回头,百里颦又立即软绵绵笑起来。   李溯感觉得到,那笑里藏的不是普通的刀,是传说中的十八剁砍刀。   距离总结会开始、其他同学集合还有十来分钟,李溯先开了口。   他说:“下次去吃麦当劳吧。”   原本百里颦对他熊熊燃烧的满腹怨念在一瞬间被浇熄。她刚要条件反射说“好呀”,屈居第二的耻辱及时将她按了下去。   她很有尊严地回答:“我自己去。”   百里颦平视前方,拒绝与李溯有任何眼神交流。然而李溯似乎察觉到这一点,倾斜着身子,愈发靠拢过来。   她越想躲开他,他就越想进入她的视野,以至于两人以微妙的方式改变姿势。到最后,李溯说:“对不起。”   百里颦没料到他会道歉。毕竟排名出来以后,老师和同学都很亲切,跟她说的都是祝福的话,而她也把回应做得天衣无缝,总之没透露出丝毫不满。   难道他知道她在心里为那点分数斤斤计较了吗?!   “对不起,”李溯接着说下去,“昨天晚自习一直在看加利,没理你。”   百里颦:?   “加利是谁?”百里颦问。   “是廖哥在野生动物园负责的红猩猩。”李溯认真地回答。   我杀了你。   百里颦拼了命按捺住心中喷薄而出的怒火。   成功在短短两句对话内激怒百里颦的李溯尚未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眼睁睁看着百里颦闭上眼睛。   单薄的眼睑鼓动。百里颦阖上眼皮翻了个白眼。   她再睁眼时,猛然察觉他朝自己伸出手来。   百里颦吓了一跳。男生的手指在她脸颊上飞快拂过,李溯说:“有睫毛。”   她心脏骤停,皱着眉身体后仰,想要拍开他的手,却又被他轻松躲过。   李溯抽回手去,抬眼看她时嘴角缓慢泛起笑。他的笑像反转沙漏那一瞬间,细密的沙透过狭窄的孔,无声无息落到空荡荡的玻璃盏中。   不知道为什么,百里颦心里的怒火好没出息,一下就被细沙压灭不少。   她别过头,刚想继续回避交流,背后就传来了一个没听过的男低音。   “你们就是文科班的一二名?”付宇登说,“听说你们还是同一个班的。”   有陌生人加入对话,当然不能像刚才那么放松。百里颦换了一副表情转身,李溯也淡淡地看过去。   付宇登是理科的第一名,生物考满分的神人也。他平日里大概人气不错,举止投足都透露出自我感觉良好的气息。   听着付宇登把自己的星座、血型、家庭住址都介绍了一遍,百里颦微笑着应付了句“你好”,李溯则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即便向李溯和百里颦做的自我介绍没得到应有的热情回应,付宇登也没有半分气馁。   李溯生人勿近的气场已足够唤起他的自保本能,付宇登全心全意面向百里颦道:“百里同学,加个企鹅号吗?”   百里颦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道冰冷的男声打断他们的结交。   “她不用那个。”明明刚才还毫不关心的李溯一改常态,忽然间看过来道。   “呃,”付宇登的眼珠转动,尴尬地笑着看向百里颦,“微那个信有没有……”   又是李溯抢先一步作答:“她没有。”   付宇登搓起手赔笑道:“那就留个手机号吧。”   李溯坐在原位,原本冰冷地望着付宇登,这时忽然辗转,目光如桎梏般锢住百里颦。她被两位男生一来一去的快速问答弄得有些恍惚,这时才延迟地作出反应:“啊,我的话……”   说实话,她不太想给出号码,于是不由自主转头看向李溯。   李溯似乎就是在等她的眼神。   他再看向付宇登。李溯太骇人,这次理科第一总算通晓人情,讪笑着主动退开,留下李溯和百里颦单独相处。   刘勉国姗姗来迟时,只见理科班前三名坐成一排聊得热火朝天,文科班第一名和第二名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又身着深色校服,乍一眼像来吊丧的。   其他同学也入场。   台下宋艾琳刚坐下就忍不住笑,拉住陈洋和乐小可问:“你们看李溯跟百里,坐在台上跟打离婚官司似的。”   教导主任刘勉国主持的这次总结会,他简单分析了考试结果,就下次考试做了动员。   “这次成果很不理想。跟你们上一届的学兄学姐相比,实在是还有进步空间。”老刘是黑脸派的教师,啰嗦了好一阵,末了说,“不过,也有成绩比较理想的同学。接下来呢,就让这几位同学给大家讲讲自己的经验。”   台下同学们稀稀拉拉客套地鼓起掌来。   “首先,”刘勉国说,“理科10班的付宇登。”   果不其然,交际花付宇登刚接过话筒,台下他们班那一块就响起了起哄声。   他这人也毫不怯场,朝台下频频点头挥手,颇有领导风范。付宇登足足讲了十多分钟,也不知道台下同学听进去了多少。   刘勉国看了一眼手表,紧接着宣布下一个:“接下来是文科班的李溯。”   轮到李溯时,同学们的反应与之前付宇登时形成鲜明对比。台下仿佛压路机碾过,无人生还,只有刻意压低的议论声窸窸窣窣,仿佛风吹过草木败坏的荒原。   李溯本人倒是坦然自若,拿过话筒,首先“喂”了一声。   他一出声,本来就安静的多媒体教室顿时鸦雀无声,简直是火星撞地球,比十个班主任管纪律还有效。   李溯展开了一张纸。   惊,夭寿了。溯哥居然乖乖做段考总结学习心得了。   在十一月的实中校园里,在落叶飘零的秋日里,在高二年级全体师生面前,李溯不疾不徐地对照稿子念道:“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全场一片死寂,没人敢吭声。   百里颦静静地看向他。   你在网上下载前就不检查一下的吗?! 第22章   “……柳绿花红,莺歌燕舞。我们迎来了育才中学的段考总结大会。”   活用一番小学生成语后,李溯索性连学校名都给改了。   眼看着李溯就要把这篇生怕别人不知道源自网络的演讲稿念完,百里颦偷偷看了眼刘勉国的脸色,感觉李溯可能活不过今天。   她秉持着同学爱的原则,忍不住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结果李溯停下来了。   他念到“同学们,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时停下来了。   只见李溯当着全高二师生的面在讲台上突然安静,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百里颦。   他完全没搞懂她为什么踢他。   原本在发言的人忽然闭嘴看向某一个人,于是导致全场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百里颦接受了所有人质疑的注目礼,尽管很想痛骂李溯一番,但她还是只微微笑着,用手中的发言稿缓慢遮住了脸。   李溯继续念下去了。   百里颦竖起讲稿,心里不由得庆幸,还好她下载讲稿前稍微瞄了两眼——   等一下。   “春回大地”几个字赫然汇入视野。   百里颦定睛一看,发现自己下载的那份讲稿,开头的的确确是不论什么季节、什么学校都万用的模版,但大概是为了凑字数,从中间一部分起,这篇讲稿往下就变了画风。   跟李溯正在念的这篇一毛一样。   百里颦感觉自己额角渗出了冷汗。   马上就轮到她了。放在平常,她编不出来,临场就更别说了。   于是,等到百里颦发言时,她走上讲台,先开始念手头那份讲稿的前半部分。   有的人表面看上去稳如老狗,实际慌得一匹。   能说的部分很快就见底了,眼看着讲稿上的文字只剩下“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柳绿花红育才中学”,忽然间,百里颦将手中的纸对折。   她大大方方,在众目睽睽下将讲稿折好,不紧不慢地放进口袋。   再抬头时,百里颦镇定自若地保持着微笑。没人能从她身上看出任何破绽。   “之后的观点,”百里颦字句清晰地说道,“我与李溯同学英雄所见略同,就不再赘述了!谢谢大家!”   那天段考总结大会后来具体还发生了什么,百里颦已经忘了,她只记得刚开始组织退场,刘勉国就微笑中带着和善,对她和李溯亲切地说了一句话:“你俩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   宋艾琳说:“喂,颦颦。你就这么看重学习吗?”   她成绩虽说不到角逐第一第二的程度,但在班上也是前十,平时还担任着英语课代表。   “当然了。”明明才结束考试没多久,百里颦就又投入到下一次考试的准备当中,这还不够,她还像个偏执狂似的忿忿不平挑拨离间,“你啊,明明是英语课代表,但是却让李溯英语考了第一,就不会不服气吗?”   李溯的数学考144分就算了,英语居然直接考了148分,把宋艾琳整整甩了8分下来。   他语文也不差。但是话说回来,主科考得这么好,总分竟然只比百里颦高寥寥几分,这完全要归功于李溯一塌糊涂的政治成绩。   也难怪伤透了罗斌的心——一个教政治的班主任,教出了一个全年级第一,但这个全年级第一政治只有59分。   “那有什么办法嘛,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啊。”宋艾琳不以为意,“你不是还帮他买过韦氏词典吗?高中生一般不用那个……”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百里颦一脸狐疑地抬头。   “他买词典不是打架时用来砸人的吗?!”百里颦问。   对于百里颦的自我欺骗,宋艾琳露出担心的表情:“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百里颦承认自己如此看重学习,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喜欢出风头。但这也不是全部。   月假有两天之久。回去以后,又是餐桌上,这回叔叔不在,也就只剩下百里颦,同爸爸妈妈和弟弟。   她是六、七岁时被送去爷爷奶奶家的。之后的十年里,不说与父母亲毫无交流,但也来往不多。   初高中都是有期中考试的。百里康才先问的百里笑:“考得怎么样?”   他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百里笑从书包里把成绩单拿过去。   就见百里康才眯起眼睛的同时皱眉:“嗯,还是第一名。没退步。”   “英语也就比A线高了十来分啊。”百里康才简要感慨了一句,还想说什么,又意识到在进餐途中把气氛搞僵不好,要转移话题,目光又恰好扫到百里颦,“颦颦也考试了吧?”   百里颦一面咀嚼一面把筷子放下。她摆出不好意思的笑说:“我没有笑笑那么优秀。就年级第二名……”   百里康才垂下眼睛,专心致志搅拌碗里的白米粥。几乎没有迟疑,他立即说:“挺好的。”   杨洛安也马上用手帕擦拭着嘴角,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移:“是啊。说起来,笑笑,庆舟哥哥最近回来了,你要不要再请他给你来补一补英语?”   百里颦比身为病人的百里康才吃得还少。她早早地吃完了,只是出于礼仪,不能比长辈先离席,因而一直在餐桌上坐着。   只可惜,有关百里笑成绩的讨论像点燃草垛,一发不可收拾。百里康才和杨洛安似乎对百里笑这一回英语考试只比A线高了12分这一点耿耿于怀,让他把英语试卷拿出来,两人在餐桌上直接研究起来。   百里颦坐在一边。这里没她插话的余地,但又不能退场,再说了,百里颦不动声色打量百里笑的侧脸。   他麻木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有关现状的情绪。在这样的家里度过了小学与初中两年,百里笑早已习以为常。   他察觉到百里颦的目光,忽然回过头来。   百里笑朝她投去一个警告的脸色,随即嘴唇翕动,他无声地吐出一个字。   “滚”。   她才不滚。   百里颦挑眉。   她有自知之明。百里家的家庭关系比别人家复杂,她从奶奶家放弃了自由过来,为的就是在这个家里占据一席之地。   好不容易熬过了旁观父母教育弟弟的修罗场,百里颦回到卧室,顿时又陷入无聊中。   她没什么可供消遣的爱好。一看时间,也才六、七点,百里颦毫不犹豫决定出门。   她和百里笑不同。   虽然不在家,但百里颦也听奶奶提过,百里笑放学后由杨洛安的秘书接送,不允许在外逗留超过一刻钟,平时出门看眼天气都要报备。更别提外出玩了,可以说是想都别想。   “明明那孩子又没病。”就连奶奶都忍不住抱怨。   百里颦和杨洛安走过场似的打了个招呼,径自出门,轻而易举,甚至没有任何门禁。不过百里颦还是打算早点回家,毕竟他们只是不管她,但出了问题,却还是会照样制裁她。   她乘地铁去了邻站的商业区。那边热闹些。   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喜欢起这种事的。   大概是初中吧。   她和她身边的人都是。   像这样漫无目的地闲逛,在霓虹灯明亮、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上,她浑身像被空虚填满的气球,失去重力,又没有灵魂。   像这种时候,在人流中间穿梭时,百里颦总习惯于把头脑放空,以至于连自己不小心撞到旁边人肩膀都没多留意。   她步履不停地继续朝前走。对方是年轻气盛的男青年,加上带着女友,被女高中生无视总觉得有点丢脸,于是踉踉跄跄抓住她手臂,当场抬高分贝喝道:“喂,小姑娘,撞到人你不道个歉?!”   百里颦原本在走神,突然被叫住时回过头,脸上是被打断思绪时空洞的神情。   “啊?”她发出了一个音节,缺乏表情的脸透着恐吓。   那男的到底不是什么习惯找茬的专业人士,顿时也被唬住了半秒:“呃,你……”   抢先给予他回应的,却已经不是这个气场骇人的女生。她感觉身后有人接近,李溯穿着上回借过她的外套,此时径自垂下眼睛问:“怎么了?”   百里颦侧过头,头一遭如此之近距离地看见李溯的脸。他的长相是真的没话说,贴近了看尤其,叫人发自肺腑感慨,世界上竟然真有这种级别的帅哥——   他就是冲击。百里颦从刚才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她再看向那位索取说法的男青年:“啊,对不起。撞到您了?真是非常抱歉!”   很少有人能抵抗百里颦开到最强档的微笑。她原本就漂亮,笑容楚楚可怜,道歉的话也充满了诚意。   对方冒到嗓子眼的火临时咽回去,只好摆摆手携女友离开。   只剩下他们俩,百里颦才把笑容收回去,稍有些诧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来买酸奶机。”李溯示意左手拎着的纸袋,“这里离住的地方很近。”   百里颦有一个惊人的发现。   如今不管李溯做什么,她都感觉有点奇奇怪怪的。   李溯看起来心情不错,甚至还向她展示酸奶机的包装盒。百里颦随口附和着。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叫她的名字。   清脆透亮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他们不约而同回过头,看到人群中艰难地挤出一个女生。   今天她没穿校服,但打扮也花哨得丝毫不亚于那套醒目的绿色运动装,加上她那头棕得泛黄的拳击辫,处处都在向周遭人叫嚣——不良少女,暴躁小辣椒,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她直勾勾地看向百里颦。   看到她时,百里颦起初是惊讶,不过马上,她就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只是轻声叫出对方的名字:“是乔帆啊。”   “颦,”名叫乔帆的少女脸上有些许动摇,她说,“好久不见。”   说时迟那时快,百里颦突然抓住李溯拔腿就跑。   她握着他的手夺路狂奔。乔帆在尖叫过后立刻跟进、穷追猛打。   不得不说,乔帆这女的是真能跑。   但是,百里颦更能跑。   她拽着李溯跑过了一整条街,十分有逃亡经验,专门往人多的地方走。最后她拉着他快步进到电影院,眼看着时间刚好,有一场电影已经在检票入场,百里颦当机立断拍下钞票:“两张,要快,谢谢!”   他们赶着进场,等到了放映厅门口才停下。百里颦自然而然松开李溯的手,绕到拐角处去偷看。   乔帆在电影院门口跟丢了,这时正在环顾四周寻找着目标。   刚才被用力拽过的手残留着她的温度,李溯悄无声息地看向拐角探头探脑的女生。他十指弯曲重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握力。   刚想说点什么,百里颦忽然扭过头来。   “安全了!”笑容漂亮得像花一样。她刚逃出生天,丝毫没在意到底和他有了怎样的肢体接触。   “……”他想说什么来着。   李溯问:“那是?”   “我的初中同学。关系很好,玩游戏会一起用姐妹ID的那种。”百里颦笑笑,走到他前面,和他一起进放映厅找座位,“不过我们之前吵了架,还是躲着好了。”   她说这些时语气很轻快。   虽说是为了躲人才来的电影院,但票都买了,而且百里颦有钱人做派地甩了甩手说:“我请你的,不用还。”   他们是最后买的票,位置很差,在最后一排的边缘。买票时连是什么电影都没看清。   但是,百里颦还是从放映厅内的气氛觉察出了些许异常。   怎么都是两个人来看的。   而且大部分还是一男一女?!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等电影开场,标题出现时,答案揭晓,果不其然。   爱情片!   还他妈!是一部!校园青春!爱情片!   好尴尬。   坐下的百里颦用尽全身力气去压制从内心汹涌而出的尴尬。自己选的电影,哭着也要看完。她苦笑着想跟李溯开几句玩笑,回头发现,他正专注地盯着自己。   出生起就没怎么有过畏惧心的百里颦打了个寒战。   “怎、怎么了吗?”她问。   在电影院说话总归要压低声音,声音一轻,就不得不贴近些。李溯说了句什么,百里颦没听清,于是只好挪了挪身子,一边撩起碎发一边靠过去。   原本也不是什么急事。李溯本来想等会儿再说,谁知她已经挨过来。放映厅里一片漆黑,徒留下银幕细细碎碎彩色的光,如流星似的亮片落到她白皙的面颊上。   他看到她小巧的耳垂与洁净精致的耳廓。   电影已经继续演下去了。   没从李溯那听到任何话的百里颦继续不安。她想,和自己的前桌一起看校园爱情片也未免太尴尬了。   这怎么可能看得下去啊?   别说看电影了,就是坐在这里都有够难受的了好吗?!   她要心多大才能坐得住啊?!   几分钟过后。   心大到一定程度而不自知的百里颦在电影院睡着了。 第23章   少女闭紧眼睛,无比认真地高声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   面对银幕上令人心潮澎湃的这一幕,百里颦打了个哈欠。   其实平日里,百里颦是很少犯困的。   她大约有胆汁质倾向,从一大清早晨读起就精神饱满,直到晚自习最后一分钟都能保持专注,睡个五小时就能精力充沛。   但这电影实在不是她的菜。   察觉百里颦睡着时,电影已经快到结尾。男女主角快要修成正果,李溯全程看完,虽说内心毫无波动。   他回头,发现女生微微仰起脸,头不偏不倚磕在座位中间。倘若不是呼吸舒缓,加之长久一动不动,真会让人以为她只是在闭目养神。   睡着的百里颦也充满了警戒。   她全身紧绷,无意识地确保着平衡。李溯不动声色地蹙眉,他伸出手去,虽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就要碰到时,百里颦骤然睁开眼睛。   他抽回手。   她懵懵懂懂看向四周,最后在与李溯对上目光时逐渐回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结束了?”   “差不多。”他说。   话音刚落,演职人员表就在音乐声中滚入了画面。随后,放映厅里的灯也亮起来。   他们缓慢往外移动的同时,百里颦还在回味刚才做的梦,她忽然想起什么:“刚才电影开场的时候,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李溯最初疑惑了一下,回想过后,他点头:“嗯。想说酸奶机能不能腌泡菜。”   你觉得我会知道这种事吗?   百里颦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他们俩是乘地铁回去的,他们在地铁车厢与车厢的衔接处站着。李溯不太多话,倒是百里颦一边摆弄手机一边问:“你爸妈允许你这么晚回去?”   也没有很晚吧。   李溯说:“我爸妈不在家。”   她抬头看他侧脸,自然而然想起在他家看到的那些相片,以及其中那对浑身散发出精英气质的夫妇。   进入小区,昏暗的夜色里冷冷清清,两人并肩往前走。差不多快到家附近。路上忽然出现一道白色的影子,大晚上的,颇有些令人脊背发凉。   当走近时,是百里颦先开的口。   “……笑笑?”   穿着白衬衫在夜风中孑然站立的,不是她的亲弟弟是谁?   “你怎么在这里?”白天他想擅自出门都有够呛,更别提晚上,“爸爸妈妈……”   一看到百里颦,他立刻加快脚步走来。百里笑的神情关切,语气也软绵绵的,与几个钟头前在餐桌上叫她滚的阴冷少年判若两人。   “我偷偷出来的。”他说,“姐姐你还不回家,我很担心。”   百里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偷跑出家,万一被发现,就用这个理由搪塞,到时候他被骂,她也免不了被连坐。这家伙算计长姐时的阴险简直突破天际。   但当着别人的面,该装的姐友弟恭还是要装。百里颦不想给他与李溯打交道的机会,立即捉住百里笑的手腕,说着“那快回去吧”的话就往回走。   只可惜,百里笑早已有所防备。他抬高声音,兀自向她身后的李溯打招呼:“你好,我叫百里笑。”   他介绍都说了,百里颦也只好赔着笑回头,简略概括:“我弟弟。”   问候完了也就算了,百里笑却还执意要向李溯伸出手去。百里颦知道欲盖弥彰的坏处,放弃之余重新戒备。   李溯不知道这对姐弟怎么回事,但也隐隐约约感觉出异样。他同百里笑握手。   外表孱弱温吞的少年,在和姐姐的朋友握手时不由自主施加力气。   李溯抬眼看向百里笑的眼睛。   他却只朝李溯微笑。   鬣狗。   外表看似像猫狗之类的宠物,但却能一口咬裂骨头,对猎物执着且凶残到令人厌恶的地步。   松开百里笑时,李溯悄无声息地这样想道。   他也回给少年一个转瞬即逝的笑。   -   升旗仪式结束后,胡姗删删改改,发了一条短信给李溯,说:“一起吃中饭吧。”   收起手机时,老师恰好经过。逃过一劫,可她也不露声色。   违反规定的事,只要不被发现,就等于没做。   孩子们多多少少还是喜欢自己保管手机。就连百里颦和李溯这样的绩优生,在换了智能手机后,也并没有乖乖交上去。   她想,李溯应该很快就会给她回信。   但在那之前,去参加学生会的集会时,她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何萌君也是学生会的。   胡姗和她是在散会时自然而然走到一起的。   “没成?怎么回事?她叫老师来了?”胡姗抱着文件夹,尽可能不让自己发脾气,“陈欣怡呢?”   自从被百里颦就人际关系羞辱过后,尽管当时何萌君嘴上逞强,但说实话,她还是有了些动摇。   她这么掏心掏肺地把胡姗当姐妹,到底有没有意义?   “没,别提了。”抱着不经意滋生的动摇,何萌君并未将详细经过向她全盘托出,“陈欣怡那个死胖子,我跟她绝交了。”   胡姗对她的心路历程没兴趣,继续绕回自己关心的重点:“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抱怨一通却被截回话题的何萌君稍有些不快:“你别问了。反正,只是看她不顺眼的话,还有别的路子吧?只要别理她——”   “是不是你男朋友坏事了?”胡姗还在考虑这个。仔细一想,百里颦长得还不错,男生见了一时心软也有可能。   被贸然质疑男友忠诚的何萌君火冒三丈,总算发起火来:“胡姗!你他妈有完没完?!我还没追究那天你来都没来,你倒好,把我当什么了?!”   胡姗一怔,缓了缓,这才跟上去抱住她手臂,好声好气地哄道:“哎,萌君,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这不也是觉得有点奇怪嘛。萌萌,那天我真被留下来整理物理大纲了,不信你问付宇登嘛。他和我一起被老师叫的。”   何萌君不说话。   “萌萌,”胡姗露出笑,又蹭了蹭她肩膀道,“你跟陈欣怡绝交,那我也不会理她了。咱们是好姐妹嘛。”   何萌君伸出一只手去隔开她的脸,但嘴角还是翘了起来:“你这人真是……”   危机解除,胡姗发自内心加深笑意:“走,去小卖部买吃的去。”   与此同时,本应和她们一起的陈欣怡打了个喷嚏。   她办理了走读。   陈欣怡与何萌君这种人,臭味相投的原因,其实是她们都极其以自我为中心。平日她们只把自己当成最应得到照顾的对象,以结伴来给自己强大的错觉。   但是,百里颦仅仅用一下,就将她们强大的假象击得粉碎。   当她毫不犹豫掷来那根撬棍时,她们被堵住了逃生的路,却双腿发软,连动都不敢动。   那是粗暴到令人无法反驳的强。   而且后来,陈欣怡也去向何萌君问过。何萌君对她的临阵脱逃和卖友求荣破口大骂,但最后还是透露了一些经过。   明明到了那种极端的地步,百里颦却放弃了继续实施暴力。   怕担责任是理所当然的,可是,陈欣怡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办理走读第一个回家的晚上,陈欣怡独自步行回去。还是上次的那条路,经过那间便利店时,陈欣怡没想到自己还会再一次见到她。   那个棕黄色头发的、穿着绿色校服的职高女生。   她又在抽烟,巴掌大的小脸笼罩在烟雾里看不分明表情,只依稀能判断出,姑奶奶心情糟透了。   陈欣怡加快脚步,刚想佯装不认识走过去,刚到她跟前,职高女生却猛地站起身来。   乔帆叼着烟逼近。她抬起刷着厚厚睫毛膏的眼睛说:“我记得你说你跟百里颦同班。”   陈欣怡握紧了包带:“是又怎么样?”   “那她的事情,你应该很清楚吧?”乔帆咄咄逼人地问道,“我问你,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陈欣怡满脑子疑问,不能理解这职高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不过,自从招惹上百里颦,就没一件好事发生。她说:“不就那样吗?她过得可风光了,仗着考了几个高分,长得也还行,又会巴结老师,好得不得了。”   乔帆冷笑一声,把烟按熄到垃圾桶上。   她这笑听起来颇有点怒火中烧的意思。   “百里颦,”她咬牙切齿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问下一句时,乔帆一改常态,竟稍微有点不安,“那我问你,她……她有没有和谁……好了?”   她的说法太过暧昧,以至于陈欣怡最初没听懂。   “什么?什么‘好了’?”   “就是……”乔帆一脸不情愿地重复,“谈对象了!”   陈欣怡说:“这我倒没听说。”   ——但她跟李溯,跟孟修,似乎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乔帆又暴躁起来,“你,去给我打探消息!听到没有?!”   陈欣怡:……   陈欣怡斟酌着,看到乔帆骂骂咧咧踢飞便利店门口的烟头。她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同学,这位…职高来的时髦同学。”   乔帆侧身,甩给她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陈欣怡把恐惧强行压下去,说:“你是不是讨厌百里颦啊?”   都说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   “那个,”陈欣怡仍旧被乔帆冷冰冰地瞪着,于是结巴着说下去,“其实恨她的人挺多的……”   虽说陈欣怡对付不了百里颦这头凶兽,但是她可以把别的凶兽引去对付她呀。   到时候鹬蚌相争,岂不美哉?   结果乔帆就是这时转过身来的。   她突扯起一个笑容,不紧不慢地朝着陈欣怡走过来。   锋芒毕露。这就是乔帆给人的印象。   “所有讨厌颦的人,我都想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因为,”乔帆笑着,拳击辫在灯光下垂落到身前,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   李溯回给胡姗一个“不了”。停顿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两个字,“有事”。   倒也不是说谎。   之前他每天午休都去做空地种菜。因为科学馆维修,最近才闲下来。   实验中学每年下半年有举办元旦晚会的惯例,节目是各班、学生会各部门提交,然后由专业老师评审进行筛选的制度。   虽说这和学习成绩无关,但一来增加班级评优时的资本,而来也是丰富校园生活。加之罗斌也给了参与能加操行评分的奖励。   4班的目标是能推出一个通过选拔、登上元旦晚会舞台的节目。   他们分班时没选过文娱委员,组织工作也就交给班长处理。   王璐是个雷厉风行的严谨人,当即决定,今天大家都到教室午休,顺便讨论一下节目。   与宋艾琳和乐小可去食堂时,百里颦说“没想到你们校园生活还挺多姿多彩的”,结果被宋艾琳一句“现在也是你学校”堵回去。   “有才艺的班其实会好弄很多。唱歌啊,跳舞啊什么的。”宋艾琳接着说,“高一跟胡姗同班的时候,她会跳舞,所以我们班报她的节目就行。”   “那现在咱们班呢?”   “应该会是舞台剧吧。”乐小可弱弱地插了一句,“没有才艺的班要么不报节目,要么就演舞台剧,只能这样了。”   “啊,”宋艾琳抚掌,“我想起来了。去年乐小可你们班就是舞台剧对吧?我记得是你们班同学写的原创剧本,你演了什么来着……”   乐小可咽下饭回答:“我演的一棵树。”   百里颦和宋艾琳沉默地看着她。   “这个也有必要找人演啊。”百里颦感慨。   午休时间,4班的大家在教室里齐聚一堂。   “我可以唱歌,”冉志因到这种时候绝对不甘沉寂,“就唱《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好了,到时候找个人打扮成土琵琶给我伴舞——”   王璐直接忽视冉志因不靠谱的提议,宣布说:“我个人认为演舞台剧比较合适。”   班上大部分人没有异议,其中还有不少人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   事实上,百里颦就是后边那种人。   比起操行评分,她更关心学习上的分数。况且她也没什么才艺,这种活动参合不上。   因此,在有兴趣的同学们讨论时,她也就撑着侧脸在最后一排写习题。   而她前桌的李溯也差不多。他桌上放着政治课本,但实际下边却压着全英文的自然杂志,简直罗斌看了会沉默,百里颦看了会流泪。   最后4班少数服从多数敲定的节目是舞台剧《渔夫与金鱼》。   ——一个俄国的童话故事。   角色不多,场景也固定,又有教育意义,正适合高中生作为节目排演。   班上也不是没有活跃的积极分子,应征角色的并不少。   王璐深思熟虑后说:“为了在老师那里加分,选角还是要上点心。”   大家都议论纷纷,有人说:“那就选那种在学校话题性比较强的人来演嘛。”   教室里短暂地汇入一阵沉默。   百里颦坐在教室的角落,一道数学题不论怎么演算都得不出答案里的结果。刚想踢两脚前座的椅子问问,一抬头,她猛然发现所有同学都看着自己。   百里颦露出迷惑的微笑。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弄错了。   同班同学们齐刷刷看的不是她。   而是她前桌。   李溯刚在政治课本的掩护下翻了一页杂志,宇宙天体,他没那么感兴趣,刚要继续翻,猝然感觉四面八方涌来一股危险的气息。   他抬起眼,以随便而闲散的态度扫视一周,所有同学为了生命安全着想还是立刻收回了视线。   “李溯,”只有讲台上的王璐稳如泰山,“你来演金鱼吧。” 第24章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班长是真的勇士!   在李溯毫无遮掩、面色不善的注视下,她居然还是泰然自若地说出了那些话:“李溯,你来演金鱼吧。不需要演技,随便穿件金色的衣服,然后说几句普通的台词就行了。”   王璐留着最为标准的女学生头,黑色、短发、边分露出额头,像极了电视里的女战士。   教室一度变得像火葬场般死寂。   李溯态度也没多差,只是言简意赅地开口:“不,太麻烦了。”   这句答复由谁说都难免有些不识好歹,但放在李溯身上,就实在是太体贴了。   他回绝是意料之中,居然还给出了拒绝的原因,虽说“太麻烦了”也算不上什么正当理由。   正当大家为侥幸逃过一场灾害而松了一口气时,班长毕竟是班长,王璐居然还没放弃。她又做了一次努力。   “为了让成果不那么幼稚,编写剧本时我们会加入很多元素,改成有实中特色的舞台剧。这是为班级争光的机会,”王璐说,“你真的不参加?”   班长也是真性情,说着就朝李溯的座位走过去了。李溯桌上虽然盖着几本教材,但底下就是科学自然的杂志。   眼看着全班的焦点在往自己身上移动,李溯不喜欢这种局面。   他脸色如常,却猛地准备站起来阻止班长靠近。   还没来得及动身,后座传来桌椅挪动的声响。   “别着急嘛,”是甘甜爽朗的女中音,百里颦微微笑着站起身来,“班长。”   百里颦拥有令人信服的气场。她登场时,周遭同学多多少少都不由得交换关注点。   “李溯不想演就算了,班上不是还有很多同学想吗?”在李溯侧过头时,她一面说着,一面朝他抛去一个“多谢我的大恩大德吧”的表情。   悄无声息间,百里颦阻止了班上一场不必要的不愉快。但是,新的不愉快却在不经意间滋生了。   “那百里颦你来演吧。”王璐望着她,厚厚的镜片下是一双波澜不惊的眼镜,“金鱼。”   这展开真叫人猝不及防。   百里颦原本自如的笑容顿时凝固了一下:“欸?”   “参加这个,能给个人量化评分加分,也就是加操行评分。分数高的话,期末对评优秀学生是有帮助的。”也不知道王璐是哪路神仙,居然一眼看穿百里颦,说出的话也直戳她心窝。   是的。   比起操行评分,百里颦更关心学习分数。   但是——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   女生澡堂里,百里颦在淋浴间里非常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   “优秀学生的奖……成绩好还不够吗?”她说。   左侧隔间是已经正在穿衣服的宋艾琳:“啊?嗯,毕竟只有两种奖啊,优秀学生的话,一般都是学习好,操行评分也高的人拿的。”   右侧隔间的乐小可也关掉了热水,擦着头发说:“成绩好的话,一般是拿优秀团员吧?”   “对,对。”宋艾琳说,“李溯成绩那么好,高一两个学期,一次优秀学生都没得过,就是因为操行评分太差了。光带电锯那事就扣了二十分,才入学多久啊,个人量化考勤直接负分。笑死我了。”   百里颦觉得自己太天真了。   在三中的时候,好像也有个人量化考勤分来着。   可是根本没人把那当回事。   连用来记分的白板,都被学生们“小沈阳大战灰太狼”、“XXX放学别走”以及“江荣爸爸最吊”之类的涂鸦填满。   她太小看重点高中了!   就在百里颦独自沉重时,宋艾琳和乐小可一边拎着衣服毛巾出去一边说:“你洗快点行不行啊!”   -   晚自习下课总会比白天的课间吵闹些。   不论到哪里,不论什么时候,孟修总会是恒星,周遭围着一大帮人。这与气场之类的脱不开干系,但也并非不知不觉。   孟修是善于算计的类型。   他初中起就习惯站在同类的中央。   判别谁能招惹、谁要避开、谁能控制、谁该舍弃,这是与人相处之道中必不可少的技能。   高一军训刚结束,总结大会在礼堂进行。他们躲在男洗手间偷偷抽烟,结果被高三同样整天混日子的学长逮到。   对方大约是电影《英雄本色》的忠实粉丝,是深谙等级制度的精髓,当场就要教育学弟。最顶端的自然不用亲自出马,靠在门上欣赏。   孟修在最里面,不动声色露出自嘲的微笑。与此同时暗自琢磨,究竟是要动手,还是暂且按兵不动。   门就在这时被踢开。   靠在门前的大哥一个趔趄,俯瞰众生的狮子王转眼摔了个狗吃屎。   来上洗手间的李溯一脸没睡醒的茫然。   他被卷入。   然后,那天下午,进行着军训总结的礼堂中热情洋溢、掌声雷动,礼堂的男洗手间里却充斥着迥然不同的混乱。   门被关上,李溯独自一人从洗手间出来。   他揉着肩膀,心想还是去楼下的洗手间好了,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迈开步伐。   下一秒,男洗手间的门再次被推开。孟修从里面走出来。   成为大人的很多年后,不少人会为自己叛逆时期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但孟修倒觉得,对自己的幼稚坦诚也没什么不好。   校霸本就是风水轮流转。高三的被高一的修理,原本树立的威信自然崩塌。   孟修趁虚而入。   直到现在。   晚自习刚下课,就有人来问孟修晚上回宿舍打不打牌。旁边有人多嘴,嬉皮笑脸说:“不打牌难道学习?”   又有人插嘴:“修爷成绩比你好好吧?再说了,等毕业直接出国,又不参加高考的。”   孟修没吭声,脸上只是挂着浅薄的笑,眼睛落在手机屏幕上。   他起身,有人想跟着,结果被孟修摆手示意“快滚”:“别跟着。”   “靠,修爷,鬼鬼祟祟,不会是有女的找你告白吧?!”   孟修已经走到门口,懒得理睬他们,直截转身上楼。   顶楼天台上锁,楼梯间里无人问津。他也不再继续走,靠住楼梯扶手问:“怎么?”   声控灯没因这短短两个字亮起来。   “问你一个事。”百里颦站在楼梯顶端,“那个什么,我们是不是没入团啊?”   你不能手机上问吗?虽然很想这么抱怨,但孟修也知道,百里颦这人一根筋,骨子里传统得要死。玩个只要按上下左右的跳舞游戏都菜得不行。   “你发现了啊。”他转身,手臂撑着扶手俯下去,“我们学校负责入团的老师那年休产假,结果没人接手好像。”   百里颦木木地看着他。   “不过,”说着,孟修忽然笑着回过头来,“就算有也轮不到我们这种人入吧——你这是什么脸?”   高二的秋天,百里颦终于想起了被没入团支配的恐惧。   她有点错愕地看着孟修说:“怎么办,我没入团。”   就连孟修都有几分迟疑:“呃。没事吧,明年五四补入就好了。”   “辛辛苦苦考那么高的分数,拿不到优秀学员就算了,连优秀团员也拿不到,这像话吗?!”   孟修:?   最后,百里颦总算下了决心:“我决定了,我必须要当金鱼!”   孟修不知所云,但还是勉为其难笑着点头:“那你加油。”   -   “那么,选角差不多就定下来了。我们改编的剧本里除了之前定的男女主,还有老头儿和老太婆的儿子、鱼店老板、收债人还有……”原本的童话故事在王璐和语文课代表的联合操刀下,居然真的变得丰富了很多,“最后,金鱼的角色由百里颦来演。”   说百里颦一点后悔都没有是假的。   当看到剧本时,百里颦有点疑惑。   “班长,”她问,“我想请教一下,这个台词是什么意思呢?”   只见白纸黑字上写着如下片段。   老太婆(怒气冲冲):你这老傻瓜!怎么不向那金鱼提点要求!让它拿个盆给我们啊!   老头走到海边。   老头:金鱼!   金鱼(游过来):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老头:求求你了!金鱼!我家那老婆子想要一只木盆!   金鱼: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你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   不是!   是鱼话!   “班长,这样合适吗?”百里颦艰难地发问,“老头听得懂吗?就算老头听得懂,观众看的时候也不会明白金鱼在说什么吧?”   王璐推了一下眼镜解释:“这是玩梗,也是为了舞台剧的趣味性。放心好了,在你念台词的时候,我们会安排冉志因举着台词从舞台上快速跑过的。”   问题的确是得到了解决,但百里颦还是很想一把将剧本扔到地上。   有必要吗?!冉志因这人根本没必要存在好吧?!   王璐被罗斌选作班长不是无缘无故的。办事高效绝对是她的优点之一。   星期日的休息时间,在征得大家同意后,参演人员一起约好在体艺馆一楼练习。   百里颦也没什么安排,因此没有异议。   她一个人去食堂吃了午饭,又回宿舍躺了半个钟头,才不慌不忙去教室。   经过校门时,身后忽然有人叫唤:“百里!”   一回头,百里颦看到冉志因和李溯。   “去排练?走,一起啊。”冉志因笑道。   “你也要排练呀。”至今百里颦都对冉志因“拿着金鱼的台词从舞台上飞奔而过”的工作感到匪夷所思。   冉志因说:“是啊。我是金鱼秘书嘛!”   金鱼还有秘书。   听起来还挺拽的。   她对冉志因客客气气的,但目光流到李溯身上时,就微微带了些质疑的意味:“你怎么在这?”   “哎,他去我家吃的饭。结果我要来,他也闲着。”冉志因给出了理由。   他们三个人到教室时,其他人差不多已经到齐了。   最开始他们要过一遍。百里颦台词简单,因此负担很轻,但其他人就不一样了。   原本排练气氛就比较轻松,扮演老头子和老太婆的同学在相互称呼“老伴”时总是笑场,因此与语文课代表协商改掉。但课代表不让步。   其他几位演员也有想删改的戏份,于是争相和王璐商量起来。   百里颦坐在课桌上,觉得自己和冉志因可能是在场最闲的人。   啊,还有本来就不用参演的李溯。   他坐在百里颦旁边的椅子上,低头正看着手机。   冉志因起身说:“我去买个水。”   王璐这人颇有领导风范,会指挥人,但作为导演,她的工作也很繁重。   讨论得口干舌燥之时,她刚好扭头,发现百里颦正独自悠闲,坐在座位上发呆。   时间还早,王璐撑住额头说:“百里,你先对对台词吧。”   百里颦从自己的冥想中回过神来:“嗯?喔,好。”   对台词是要有帮手的。大家都吵个没完,冉志因刚刚离场,百里颦侧过脸,恰好与收起手机的李溯四目相对。   话说回来,她那点台词有什么好对的啊。   冉志因在小卖部给自己买完水,顺带又给排练的同班同学带了几瓶。偶然间,他发现之前卖光的蜜桃多补货了。   那是胡姗最喜欢的饮料。   思绪停顿,冉志因咽了一口唾沫。   “再加瓶蜜桃多吧。”他说。   4班教室在二楼。冉志因拎着水上楼,还在楼梯间就听到他们还在争论不休,他拐弯,看到走廊上站着的男生和女生。   李溯拿着剧本,头稍稍倾斜着,午后的日光在茂密蓬松的黑发上映出一环褐色。他瞳孔颜色本来就浅,说话间抬起眼,漂亮得有些不真实。   而他对面是垂着头的百里颦。只有背影,散落的黑发顺着脖子两侧蔓到肩膀前面,与校服的衣领之间,有一截白皙的后颈。   他说:“金鱼,求求你了。”   百里颦低着头,日光下两颊的颜色非常温暖。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乖顺得令人窒息:“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第25章   -   时至今日,她偶尔也还是会想起曾经的自己。在同学的欺凌中只知道呜咽,老师看见她也只会甩下无奈的叹息和失去耐心的眼神。她曾经是只卑微又丑陋的丑小鸭。不过,人都是会改变的。   胡姗昂起头,脚背绷起,轻而易举地抬起修长的腿。   周遭的同班同学们顿时鼓起掌来:“太好了。胡姗,我们班有你真是了不起。这一次元旦节目一定能入选了。”   胡姗接过朋友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后懒懒地说:“我也就初中学过几年。”   她对应付大家客套的奉承夸赞没什么兴趣。   刚抬头,胡姗看向门口时眼前一亮。   她快步小跑到李溯身边,笑靥如花,高兴地娇嗔道:“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舞蹈室里其余人有意无意将目光抛向这边,其中几人也议论纷纷:“那是李溯吧,他们很熟吗?”   “你不知道?好像是小学同学。”   “还有4班冉什么来着那个,上次来给胡姗送蜜桃多的。”   有心人巧妙忽略还有冉志因这一条:“青梅竹马,哎。他们是情侣吧?”   门口,李溯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他也不关心。   “我们班在那边排节目,”李溯说,“冉志让我来问你,要不要一起吃中饭。”   胡姗脸上的笑容没有破绽,她歪着脑袋问:“你去吗?”   李溯没有蹙眉,只是不动声色抬起眼看她。他搞不明白,这跟他去不去有什么关系——   “不。今天林浩找。”他说。   即便李溯脸上并没有不快的表情,但胡姗却眨了眨眼,心中清晰明了地告诉自己,对付他,这样是不行的。   “嗯,”胡姗淡淡地点头,“那我和冉志去吃。”   没有眼力见的同学在这时叫胡姗回去继续排练。她应了一声,随即向李溯挥挥手。   胡姗回到同学们中间,镜子里的她早已不再是小学时那个被欺负、被压迫的小女孩。   她透过偌大的镜面看向门口。李溯没走,正靠在墙边,只留给她一个侧脸。他在看外面大厅里的情形。   在体艺馆一楼的另一边,百里颦正在旁听其余参演《渔夫与金鱼》的同学吵架。   她对角色和剧本都没什么要求,参演也只是为了个人量化考评分,但其余同学比她更有追求些。   本来金鱼这个角色就比较简单,排练时间里争执又占了一半。缺席不妥当,百里颦索性带了作业来,写一会儿抬头插几句话,然后再写一会儿。   她算是在夹缝中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   就在这时,一个人突然坐到她身边。   百里颦一回头,发现是意料之外的人。   陈欣怡演的是卖鱼老板隔壁摊卖白菜的,说直白点,是个打酱油的,台词只有一句“来买白菜唷”。   她舒了一口气,僵硬地搭话说:“百里颦,写作业呢!”   在从体育器材室出来以前,百里颦没有忘记提醒何萌君,让她把保密的指令转达给陈欣怡。之后观望起来,识时务的陈欣怡似乎也乖乖照办了。   那现在来找她干什么?   百里颦眯起眼睛冷冷地笑起来道:“是啊。”   “咳,”陈欣怡表现出了教科书式的没话找话,“演主角,背台词什么的应该很累吧?”   百里颦:……   一个台词只有“咕噜”两个字的角色,你跟我说累。   她放下作业,抱起手臂索性敞开天窗:“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欣怡完败。   不过,就算百里颦不叫停,她也受不了自己再继续这么狗下去了。   陈欣怡又坐得靠近了些,她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把想问的话托出。   “那个啥,”陈欣怡说,“你和孟修在谈恋爱吗?”   百里颦猛地回头,马尾辫轻轻摇曳。她一脸莫名其妙地看过去:“和那个人渣?!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啊?!”   “人…人渣?!”亲眼目睹百里颦的嫌弃,陈欣怡心情有点复杂。   她是孟修的信徒之一。   当初第一次和百里颦有过节,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孟修。   短暂的沉默过后,陈欣怡再次开口:“那李溯?”   “什么?”百里颦侧过头。   “你和李溯,”陈欣怡慢吞吞地说,“有没有在谈恋爱?”   百里颦长久地发不出声音来。   想说“你傻的吗”,又想说“你发什么神经”,除此之外还有那句几分钟前才说过的“怎么可能”。   要说的话太多,以至于喉咙堵塞。   李溯这时候徐徐走来。他刚才在后头的舞蹈教室,因此自然而然是她们背后。不论是百里颦还是陈欣怡,都没看到他来,但百里颦对这种事一直有着天生的敏锐。   她刚要回头,他的手指却已经掠过她后颈。   “这里,”他拈起她梳马尾时遗漏的碎发,“没梳上去。”   “啊。”百里颦低低地惊呼一声,却不是介意突如其来的触碰,只是对自己梳头的水准颇有不满,“烦死了,明明弄了好几次。”   她抱怨着,连带着把李溯捉住的那缕头发卷进去。   百里颦侧过身,李溯站在她旁边,两人离得很近,只是低声谈论着梳头发的事,却散发出无言的气氛。   末了,排练那边传来喊声:“百里,再过一遍吧。”   “好——”百里颦扬起头笑着回应。   偶然间,她发觉王璐也在看着这边。   和周围人一样。   但有些地方,似乎又和他们不一样。   百里颦起身,陈欣怡最后又叫住她:“百里颦!”   重新梳过一次辫子的女生回头。   “刚才问你的那个,”说实在的,陈欣怡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下去,“到底有没有?”   只见百里颦开朗的神情转瞬变得意味深长。她舒了一口气笑道:“根本没这回事啦!”   -   放学后,陈欣怡出了校门。与其余走读生离校时的轻松愉快不同,她忧心忡忡,脸色铁青地握紧手机,特意绕开了便利店那条路。   然而。   当她拐弯时,还是在学校附近公园的花丛边看到了那个身影。   乔帆实在是太显眼了。   职高翠绿色的校服本就够醒目的了,加上她那头又长花样又多的头发,这形象,想装没看见都难。   看到陈欣怡,她立即起身朝她走来。   自从那天之后,每几个礼拜,乔帆总会有那么一两天在实中门口蹲守她。   也不为别的事——   “喂,”她掐灭烟奔来,“百里颦的事你打听得怎样了?”   陈欣怡不是没有寻求帮助的。   和爸妈或老师说过,可她一没丢钱,而没丢色,对方也是个女孩子。   去找玩的好的朋友,想让他们帮忙保她几回,但人家一听说是职高的乔帆,反应清一色都是“扯上关系准没好事”。   无能为力,只能放任自流。   “你想知道的事,”陈欣怡只能一五一十汇报,“我问了她……”   乔帆恨不得把耳朵贴到陈欣怡嘴边:“快说!”   等待回答途中,她甚至屏住了呼吸。   陈欣怡不敢吊她胃口:“没有。她没有和谁谈恋爱。”   然后乔帆就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   看到乔帆这反应,陈欣怡毫无理由突然觉得她似乎还是有些人情味的,于是好奇地多嘴道:“你不想她谈恋爱吗?”   闻声乔帆甩给她一个眼刀,思索着回答:“也不是不想吧。好朋友谈恋爱,多少会有点担心。要是可以亲眼确认一下她在学校过得好就好了——”   说到这里,陈欣怡忽然顿了顿:“啊,没准过段时间就可以。”   她说:“下周我们学校有家校交流日,会有很多家长来,所以门会管得松一些。到时候你大概可以浑水摸鱼进来的。”   “真的吗?!”乔帆刚高兴起来,却突然意识到刚才听到了另一个词。   家长。   初中时,被百里颦她奶奶连带着百里一起罚站在院子里的痛苦记忆袭击脑海。   乔帆的笑容不由得抽搐起来。   -   家校交流日。   以前也不是没有学校叫家长过来的情况。   初二的时候,他们和校内另一拨人一起打群架,结果被路过的警察抓了现行。   因为是中学生的小打小闹,所以只能交由学校处理。   老师能怎么办,也只好打电话联系监护人。   百里颦的父母根本没接电话。最后,还是祖母过来,当众赏了她一记爆栗,把人带回去了。   但奶奶当初说过,百里回去爸妈那边后,就不归她管了。   这一次的家校交流会应该叫谁来呢?   总而言之,她发了个消息给杨洛安。   通知,她是通知到位了。就看谁来了。   等到了当天,早自习在内的课程都不用上,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去吃难得悠闲的早饭。   百里颦没胃口,和朋友们道别后留在座位上。她前桌那位不知怎么,今天也没去食堂。   她忍不住问李溯:“你家里会来吗?”   平时百里颦叫前座的李溯,多半是伸长腿在他椅子上加重力气多踩两下。而他回应她,也不转过身来,只是上身后仰,头也不回地把靠过去。   他说:“来啊。”   几秒后,又特意扭过头来问:“你家不来?”   “啊,这个嘛,应该会来吧。”百里颦笑道。   他像在思索什么,当百里颦以为他要发表什么严肃的观点时,李溯突然问:“你不去吃早饭?”   百里颦把语文书盖在脸上,闷闷地说:“嗯,不想去食堂。”   他起身,一边从抽屉里取东西一边说:“我去小卖部。要带什么?”   也不是肚子不饿。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跟着站起身来说:“我和你一起去。”   两个人没有并排走,李溯走在前边,百里颦则在后面顺耳机。   下楼梯后穿过前坪,然后途经操场外围。   她不是细心的性格,耳机线塞在包里多少有点乱,边走边拆,也不抬头看路,结果猛地撞上李溯的背。   李溯侧过身,看见她捂住额头,手里的耳机线还是乱七八糟缠在一起。   “我给你弄。”他不容分说从她手里接过去。   百里颦在李溯身后昂起下巴,视线越过他肩头,看到男生手指灵活地把陷入纠纷的耳机线解开。   她要狼狈不堪折腾好久的事,他三两下就解决。   “好了。”说这话时,李溯声音里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侧身等她,把一只耳机塞到她耳朵里,甚至恶作剧式的多用了些力气,直压得她一边喊“痛啊”一边伸手打他。   他却反倒笑出声。   李溯在某些地方,总是有种丝毫不讲道理的孩子气。 第26章   李溯和百里颦带着面包和矿泉水回教室时,教学楼内外已经多了不少往常见不到的成年人。   他们绕过人群上楼。   班上的家长会还没开始,同学们都去接父母了,所以教室反而空荡荡的。   百里颦把吐司撕成一条一条,小口小口吃着早餐。她趴在窗口,往日无人问津的教学楼后墙下,今天都多了不少家长。   “你爸妈还没来吗?”她忍不住问。   李溯正在清理书桌。   百里颦回头,偶然发觉他在把平时翻的杂志压到抽屉下边,先前从廖哥那里买到的照片也都被好好隐藏起来。   不过,每个孩子都会有想瞒着父母的东西。   所以百里颦也没多问。   “早了嫌浪费时间,晚了没礼貌。”李溯若无其事地说,“他们喜欢准点到。”   教学楼外吵吵嚷嚷,闹哄哄的,衬得教室里格外安静。   “百里颦!”外边有人叫她的名字,“有人找!”   来了。   说实话,百里颦对这一刻是有点期待的。   来给她开家长会的究竟是谁?   父亲是不可能的,他那身体状况,平时出门都够呛,更别提来学校这种人多的地方。   母亲这个可能性暂时保留。但是她工作真的很忙。   奶奶?   百里颦走出教室门,刚站到走廊上,她就看到了那个身影。   穿着天蓝色衬衫外套和紫色茄子柄图三分裤、长发梳起小辫、颧骨上盘踞着疤痕的男子。   “小叔!”她惊喜地喊了一声,随即飞快奔下楼去。   说起来,百里慎也是实验中学毕业的。   虽说他学习是一团糟,但拦不住当年百里家家产丰厚,对实验中学的塑胶跑道贡献巨大。不过他也就读了两年,会考结束,他拿到毕业证就立刻去参军了。   回到阔别已久的校园,百里慎正专心致志四处打量、试图把这片精致和美的校园跟自己的记忆比对,侄女的声音就从远处传来。   他侧过头,百里颦已经来到了眼前。   “怎么是你来的?!”她问。   说实在的,百里慎往这儿一站,浑身上下没半点家长的样子。周围时不时有人瞥一眼过来,但百里颦倒是毫不在意。   “嫂子叫老婆子来,”百里慎道,“老婆子气不过你受这待遇,觉得她没点当妈的样子,怄气不肯来。我心想总不能让你今天就这么白白等着——”   老婆子指的是祖母。   祖母是百里家最管得住百里颦的人,毫无疑问也是最关心她的人。   百里颦的笑脸微微停顿,她在母亲和祖母又发生争执这件事上有些迟疑,不过很快就重新绽放笑容:“嗯,谢谢你啦!”   她又跟百里慎交代了几句今天家长会的流程,叔侄二人正说着话,百里颦的余光无意间扫到旁边慢慢走来的中年女性。   她见过她。   百里颦想。   她在李溯家摆出来的照片里见过李溯的妈妈。   与此同时,李溯也从教学楼里缓步朝这边走来。   不得不说,李溯和他漂亮而干练的母亲站在一起时的场景颇具观赏性。   他们都是美人,而且是不同类型的美人。   一个是男高中生,另一个则是充斥着生人勿近气场的职场女性。   看着唐穗、也就是李溯他母亲和儿子交谈时冷淡的神情,百里颦不由得想,这一类成功女性,估计最讨厌的就是成天游手好闲、吊儿郎当、一事无成的人。   她忍不住又看向自己的叔叔百里慎。   简直是教科书式的游手好闲、吊儿郎当、一事无成。   果不其然,在转身要上楼时,唐穗显然被百里慎那相当视觉系的外貌吸引了注意,不遮不掩抛来蔑视的一瞥。   百里慎捏碎了手里的烟盒:“……那女的是不是刚才瞪了我一眼啊?!”   百里颦微笑着侧过头:“你敢给我在开家长会的日子闹事就死定了。”   班级家长会时,学生家长统一都要在学生教室集合。这也意味着,百里慎和唐穗要坐前后桌的座位。   在百里慎发了三遍毒誓承诺不会轻举妄动后,百里颦才惴惴不安地离开教室。   有时候她也不是不理解奶奶的辛苦。   爷爷去世后,她老人家独自一人管着百里慎和百里颦这两个辈分不同的孩子。   假如说百里颦是拿在手里很危险的枪,那百里慎毫无疑问就是随时都会爆发的定时炸弓单,两个人的麻烦程度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虽说他们都不是坏孩子,但要控制起来却不是什么小工程。   刚送完父母的同学们大多还聚集在教室门口,李溯也才不紧不慢往外走。百里颦跟在他身后,经过讲台时,还在调试PPT的罗斌突然想起什么。   “李溯,百里颦,你们等一下。”他突然开口,“啊,各位家长,这两位呢,是上次段考我们年级的第一名和第二名。在我们班上也是前后桌,都是非常优秀的同学。我们4班刚组建,学习工作能进行得这么顺利,同学们啊,也是真的出了不少力气。”   罗斌的介绍突如其来,李溯和百里颦都始料未及,一脸懵懂地看向他。   讲台下五十多名家长则齐刷刷看向他们俩。   有家长议论,有家长表情复杂,有家长手忙脚乱特地戴上眼镜来看他俩长什么样。   唐穗眯起眼睛,有些怀疑地意识到,考第二那个小姑娘的家长,似乎就是此刻坐在自己后边的翘辫男小混混。   罗斌全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像炫耀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一样自豪地点点头,朝他们一摆手:“好了,没事了。”   李溯挑眉,回头看百里颦。百里颦飞快地推了推他,压低声音催促“快走快走”。   总算是逃出生天。   -   他们是被宋艾琳叫去打羽毛球的。   家长会期间,学生自由活动。   平日里李溯独来独往,又有入学就在礼堂洗手间暴打高年级生的历史在,团体活动时根本没人敢邀请他。百里颦虽然为人不错,但毕竟是转学生,加上常常端着点大家闺秀的架子,总归不算平易近人。   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共同之处。   不论是李溯,还是百里颦,在外貌上都比普通孩子出众太多了。   漂亮的人原本就天生具备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   好在百里颦有几个靠谱的好朋友。   “百里颦!会不会打羽毛球啊!”宋艾琳的身材白白胖胖,跑起来时跟团棉花糖似的。她看到李溯,便顺带搭话,“李溯也一起吧!”   接着不容分说就把他俩往操场带。   原本在打羽毛球的几个同学看到来人都吓呆了,球也不打了,痴痴地望着这边。   还是宋艾琳一声喝道:“别磨磨蹭蹭啦!三点一换!谁输了请客喝饮料!”   于是半推半就着继续羽毛球赛。   不过其余同学无一不在内心埋怨了一句——谁敢喝李溯买的饮料啊?!   事实证明,他们显然多虑了。   李溯是不可能输的。   运动无疑是这世界上最好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活动之一。拥有同一个敌人能对此起到辅助作用。   当轮到李溯握羽毛球拍后,他几乎就没被换下来过。   大家一开始都想着不敢赢,到最后被求胜心占领,争先恐后希望能在李溯这里多夺得几分,并为此热火朝天商量战术。   李溯也不介意。听到他们讨论,甚至放松着手臂反而多说两句:“你们可以多跑起来。”   被指点的女生猝不及防碰到李溯亲切的一面,面面相觑,又连忙脸红起来小鸡啄米点头接应。   等背过身,女孩子立刻叽叽喳喳:“怎么办?我是不是疯了,居然觉得他蛮帅的。”   “本来就很帅啊!”   “我怎么觉得他没有听说的那么吓人啊……”   “刚才看我们的时候,表情,有点凶又很关心的表情好棒呜呜!阿伟死了!”   女生们粉色的议论还没到尾声,与李溯对打的男同学也战败。李溯觉得有点无聊,正打算主动交还打球权,却看到百里颦面带微笑从对面接过球拍。   他吞咽,随后不由自主地收声,心想最后玩一局。   李溯和百里颦打羽毛球是体育生级别的。   轻飘飘的白色小球被单薄的球拍来回击打,在网两侧来回却始终不落地。别说其他同学,就连这状况的始作俑者宋艾琳都张大了嘴:“这什么杀人羽毛球啊……”   羽毛球这种运动,果然还是水平相当打起来比较好看。他们俩一直对战到二比二加一场,随后是三比三加一场,一连加到后边,还是李溯先罢手。   他刚才已经和那么多同学打过,现下自然比百里颦更累,于是说:“算了,当我输了。”   百里颦勾起唇角。   她本来就是容易得意忘形的个性,鬼使神差出言挑衅:“喔,李溯,你体力不行呀。”   在一旁喝水的宋艾琳险些呛到。一个笑出声的男同学直接被旁边求生欲强的同伴捂住了口鼻。   李溯已经走到休息区,这时回过头来。他冷笑,附带一个咬牙切齿:“百里颦,过来,我告诉你到底我行不行。” 第27章   这一刻,百里颦的内心想法是,完了,这人要找我单挑。   男性与女性在体能上本就有着与生俱来的天差地别。   李溯动手的样子,她也见过。   赢不了啊。   百里颦想,早知道就不胡说八道了!   她试图用目光向周围人求救,却发现连同宋艾琳在内,大家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这边。   百里颦还没太明白是为什么,值得庆幸的是,校内广播及时响起。   班级家长会结束了。   百里颦松了一口气,赶忙挽住宋艾琳的手臂,大家一起回教学楼去。   百里慎拿着一堆老师发的文件纸出来,见到百里颦,先又惊又喜地拉住她:“百里颦你可以啊!怎么考的年级第二?靠!打小抄?!还是送了礼给阅卷老师?”   百里颦猛地推了他一把:“我认认真真自己考的。”   百里慎头一次给人开家长会,回头看了眼,发现其余家长都围在罗斌旁边,他乐了:“我要不要也去找你班主任单独聊聊?”   结果百里颦不领情:“你赶紧回去吧。”   他们没打算主动找班主任谈话。   但是。   罗斌正应付着家长们,突然间想起什么,踮起脚在人群中张望了一圈,看到百里颦时立即快步走了过来。   “百里颦!”他喊道,“可以麻烦你和你叔叔一起来下办公室吗?”   -   罗斌泡茶途中,百里慎没忍住偷偷跟百里颦说了句话。   “我上次跟班主任老师面对面,”他说,“还是我退学的时候。”   趁着罗斌背对着这边,百里颦毫不客气,推了一把他的肩说:“你给我老实点。”   等罗斌一转身,百里颦又立刻恢复了十二分的微笑,主动上前接过茶水:“谢谢罗老师。”   “客气了,”罗斌也不兜圈子,坐下就开门见山道,“百里叔叔是百里同学爸爸的兄弟?”   百里慎回头看了眼百里颦,她朝他抛去“你回答啊”的眼神,于是百里慎这才点头:“我比她爸小几岁。她爸生了病,很多年了,不太方便来。我嫂子工作也比较忙,所以就由我代替来了。”   “噢,原来是这样。”罗斌若有所思地点头,“百里颦是这个学期才转学过来的,说实话,她的成绩是比较让我惊喜的。她三门主科有短板,但是文综是真的不错。一般学生呢,可能是不会考虑这么远的。但是百里这种优等生,所以我就想问问,你有没有想考的学校,或者什么目标?有没有什么理想?”   ——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题像箭从颅骨一侧刺入,再从另一端延伸而出。   百里颦望着班主任老师平和而安静的脸。   她的视线在无意识地颤抖,身旁的叔叔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长久过后,百里颦将视线错开。   “没有,”她缓缓地牵引起嘴角,微笑着看向老师回答,“我还没有想好。”   -   百里颦。   混进实验中学,在成绩优胜嘉奖的宣传栏里看到这个名字时,乔帆脸上没有表情。   期中和期末这种正式考试,学校总会进行后续的一系列嘉奖。但是,乔帆从没有想过,那个百里颦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她本该和他们一样的。   永远热烈,永远狂躁,永远充满力量,永远不会放弃战斗。   后来,乔帆还时常想起她和百里颦争吵的那一天。   被背叛的痛苦冲昏了她的头脑。乔帆冲上前去,一耳光朝百里颦扇过去。她把她推翻在地实施痛殴。百里颦一次也没有还手,只是不断被打得偏过脸去,随后却又重新直视她的眼睛。   在旁人看来她们是无可救药的问题学生。但在身为当事人,乔帆知道,她们是朋友。和这世界上其余的女孩子一样,她们也有自己信赖的朋友。   曾经她们也会谈起,未来有什么目标,想变成什么样,人生理想是什么。   在那时,乔帆与许多不良少女一样,目光短浅得看不到那些。但百里颦却不同。   “乔帆,”百里颦的脸上带着一种安于现状却捉襟见肘的笑,“我想——”   记忆里因诧异袭来的嗡鸣浩浩荡荡将句尾那个词盖过,乔帆错愕而茫然地看向友人。百里颦的神情有几分怅然若失,眼神里却铺陈着掺杂悲伤的坚定。   “颦……”她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那一刻,倾听百里颦想法的乔帆无言以对,心里充满了悲伤。   后来,乔帆孤身一人去上职高。   恶习修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和中学时一样,她仍旧习惯和同类待在一起,但偶尔面对老师下发的功课,稍微也会停顿、脏话连篇、不屑地撇过头,然后老老实实开始做。   因为她时常会想起百里颦的眼神。   比他们都先一步成熟起来、奋力向前奔跑、却又被乌云重重叠叠覆压着的眼神。   时至今日,乔帆已经为当初和她争执而后悔了。   她将目光从宣传栏上抽回,把沉郁的空气挤出肺泡,正要朝前迈开步子,却被突如其来出现的人挡住去路。   家校交流日这种事,和孟修半点关系都没有。   父母早年离异,各自建立新的家庭,又没有其他亲近的亲戚。孟修早已是被舍弃的存在,只作为一个收款账户出现在他们的世界中。   其他人或许没有他相貌好看,又或许不像他那么精通打架,但至少他们都有来参加这种场合的家长。   今天是恒星落单的日子。   孟修原本是打算溜出校园消磨时间的。   但他却在学校里看到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熟面孔。   乔帆回过头时,恰好与他四目相对。她不耐地咂嘴,孟修则嗤笑一声,权当作与初中好友久别重逢的问候。   -   月考前整理考场,百里颦把课桌理所当然地推给李溯,随后抱起手臂,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说:“这一次,我一定会在你上面的,你知道吧?”   李溯被塞了本该属于她的任务,却没有怨言,也不感到生气。   他径自帮她搬,顺带无可奈何地敷衍道:“知道了。”   成绩公示,李溯稳居第一,百里颦紧跟其后。   分差比起上次甚至还有所增加。   百里颦感到难以置信,当天晚自习后一边用力过猛地刷牙一边含糊不清地跟宋艾琳滔滔不绝痛骂:“肯定是因为我排练舞台剧去了!这不科学啊!李溯那种XX!”   宋艾琳既担心她的牙龈健康,又认定百里颦读书读到走火入魔,拍着她的后背火上浇油:“你排舞台剧的时候,李溯大概也没在读书的。”   “我不管!”百里颦激烈地回头,强行自欺欺人说下去,“他肯定背着我们,每天在宿舍偷偷挑灯夜读到凌晨两三点。”   而与此同时。   男生宿舍的水房里,李溯一身睡觉时才穿的白T恤加七分裤的打扮,拎着牙杯和牙刷回寝室。   冉志因刚上完洗手间,一把揽住他脖子道:“今晚要不要一起王者峡谷见啊?!”   他面无表情去推友人,语气没有起伏地回答:“我要睡觉。”   李溯向来是说睡就睡。还没到熄灯时间,刚往床上一躺,他就不再动弹了。   其他同学刚从水房回来,本来还扯着公鸭嗓千回百转唱着《病名为爱》,刚进门发现:“啊,李溯又这么早睡啊?”   “别说了,每天十点准时上床。我小学的时候生活作息都没这么规律……”   “就睡着了?!卧槽!装的吧?”接下来是冉志因的大呼小叫,“溯宝宝!起来陪冉兔兔一起开黑啊!”   “没办法,第一名跟我们用脑系统不一样嘛。”   李溯其实没睡着,但也没打算暴露。他阖着眼皮,静静地,毫无理由想起百里颦在看到自己成绩时那张僵硬的脸。   他不由得抬起嘴角。   考第一从未像现在这样有趣过。   -   考试好不容易结束,元旦晚会的节目选拔便顺理成章提上议程。   百里颦的排练历程几乎没经历任何挫折。   也不是说她的演技有多么精湛,主要还是角色太过简单。   在选拔会前一天早晨,王璐突然来到百里颦桌前说:“你做一下准备,下午我们去租服装。”   百里颦正在收拾书,有些惊讶地问:“去外面?”   “嗯。”不愧是班长,其余同学找罗斌请假时无一例外要软磨硬泡,但对她而言只是一句话的事,“假条下来了。你、我还有李溯一起去。”   前桌的李溯听到自己名字,回头时目光中稍稍带着质询。   王璐坦荡地回答:“因为下午要耽误课,你和百里成绩比较好,影响应该比较小。没问题吧?”   虽说这个理由似乎有些别扭,但李溯想了想,最后也没发表什么异议。   中午在食堂排队时,了解了情况后,宋艾琳若有所思地开口:“感觉这倒是印证了那个传言呢。”   “什么传言?”百里颦心不在焉搭话。   “班长喜欢李溯。”宋艾琳说。   闻言百里颦险些呛到,咳嗽了两声才回话:“你说什么?”   “也只是传言啦,”宋艾琳说,“毕竟是那个班长嘛。”   王璐这个人,总是戴着厚厚的眼镜,作为班长,老师说的几乎不假思索就会照办。她也不太笑,习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做事说话都不太顾及他人面子。往好听了说,也算是直来直去;说难听点,就是不苟言笑、不会看气氛。   这样的王璐怎么可能喜欢上自己班的男同学?   更何况还是李溯。   不过,这个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虽说是捕风捉影,但也也算有迹可循。   王璐在班级纪律上向来是公事公办,连睡她上铺的同学上课迟到个五分钟,她也是铁面无私,直接登记名字。   但对于最多时一礼拜能逃掉四分之一课程的李溯,王璐却屡次三番遗漏扣分,或是忘记上报老师。   而且,别的人违纪。她有时候记录了也懒得通知到位,但李溯缺交个几次作业,她次次都会亲自到他座位旁边,耳提面命麻烦他给个面子。   出去租服装的只有李溯、百里颦和王璐三个人。   百里颦夹在李溯和王璐中间,脑海里不知为何一直在回荡一句歌词。   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还好舞台服装租借店离得并不远,很快他们便到了店里。   王璐的工作能力着实没话说,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她拿出记事簿与老板核对服装,给金鱼穿的服装是一条金色的连衣裙和金色披风,乍一眼看很夸张,但的确很适合舞台。   李溯单手拎着一袋道具,百里颦也提起服装,王璐最后挨个在笔记本上的项目后划勾。差不多也到了打道回府的时候。   其实难得出来一次,百里颦还是想到处转转的。不过这回毕竟是和班长一起,还是不要得意忘形的好。   李溯拎着道具,偶然间扫到她的眼神。   班长还在柜台用班费缴钱。李溯忽然抬起空出来的那只手,用力揉了揉百里颦的头。   百里颦两手都拎着服装,还不了手,只能用脚踢他。   结果转过身来的王璐恰好看到这一幕。   在大部分同学面前,百里颦是维持着大家闺秀形象的。   猝不及防被看到真面目,所幸她反应快,立刻站直身子赔笑说:“我们闹着玩呢。”   王璐也没再提,只淡淡瞄了他们一眼。然后,她说了一句出乎他们意料的话:“时间还早,我们去转转吧。”   不敢相信。   那个班长竟然主动提出正课时间一起在校外逗留。   那还等什么呢!   “不过,男生和女生应该要去的地方不同吧。”王璐有些突兀地看了眼手表,“我们一个小时后在这里集合。”   李溯和百里颦还在这突如其来的展开中恍惚着,王璐已经将计划敲定。   她保持着那种看不出情绪的平淡表情,突然挽住百里颦的手臂。   百里颦感觉自己好像手臂上架了一把柴刀,一动也不敢动。   “百里颦,”王璐仿佛尽全力在表示友好,但却笨拙得令人惊恐,“去逛逛精品店吧?我们俩。”   百里颦感到毛骨悚然:“唔……可以呀。”   王璐又小心翼翼回头,确认了一眼李溯不在看这边。她努力地凑近了些,说:“我想请你帮我给别人挑件生日礼物。”   “别人?”百里颦往后挪开脸问,“是男生?”   只见王璐面色凝重,她沉默了好久,最终还是迟缓而用力地把头栽下去。   她点头,并回答说:“是男生。”   说是百里颦帮王璐挑礼物,但事实上,像王璐这种有主见的人,百里颦根本不需要主动发表观点,只用面对她挑好的东西给出YES or NO的判断就行。   最后,王璐挑了一瓶男士香水。   在柜台,在店员打包前,她还特意买了卡片,写了几句话塞进去。   回去以后,比起这件事,元旦的节目选拔更加迫在眉睫。   正式表演前,他们最后排练了一次,然后全员换上衣服。   说来仓促,金鱼的服装,直到表演当天,百里颦才第一次穿上身。   金色的连衣裙,金色的披风。要是她再戴顶王冠,手里拿个圣剑之类的,估计就能直接去玩皇室cosplay了。   负责化妆的是陈欣怡,平常她自己不化,但操练起来,却还是像模像样的。   这么久来的辛苦努力,全都只看今天的结果。大家都多少有些紧张。   尤其是冉志因,开始前上蹿下跳,不停地问百里颦:“怎么办,要是我跑过舞台的时候摔倒怎么办?”   “没准摔了喜剧效果会更好。”百里颦客观地回答。   “你别咒我!”他骂。   事实上,他们俩可以算是压力最小的了。   毕竟其余人的表演比他们复杂得多。   百里颦坐在后台的道具上,目光总有意无意落到王璐那边。   班长究竟喜欢谁?   毫无理由,连日来,她在生活的空隙总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节目选拔是全校公开,百里颦撑着侧脸,能听到红色的幕布外传来陆续入场时老师同学们交谈说笑的声音。   李溯肯定也来了。   百里颦忍不住又想起宋艾琳说“也只是传言”时微妙的表情。   与我无关。   与我无关。   八卦的角色有宋艾琳一个就够了。   百里颦是名门大小姐,不会对同学间乱七八糟的青春恋爱感兴趣。   她用这样的咒语强行压下胡思乱想。   总觉得今天有点不舒服。   4班的大家都在等待,舞台剧虽然工程量大,但门槛比较低,所以准备的班级并不少。相反,舞蹈这一类技术性的节目就稀缺起来。   轮到胡姗她们班了。胡姗和几个伴舞的女生穿着长袖飘飘的古装,盘起的长发上也簪着精心制作的步摇。从后台人群中走过时,她微微昂着头,高傲美丽得叫人难以直视。   冉志因似乎想和发小说声“加油”,但对方没留下半分侧目,就这么直截走了过去。他抬起的手也只能悄然放下。   王璐及时站到他们跟前,拍拍手说:“还有三四个节目就到我们,大家放松心情,尽力去做就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鼓舞士气,她脸上惯常冰冷的表情,今天似乎也柔和了些。   百里颦松了一口气,抱着披风起身,准备去上个洗手间。   后台光线暗,大家的注意力都齐聚在舞台上。百里颦直到走进洗手间,转身时才偶然从镜子里发现,她金色的裙子后边沾了一块血渍。   来例假了。   什么时候来的?!   百里颦差点在体艺馆的女洗手间尖叫出声。   等下就要上场了,她居然,在这种时候,来例假?!   “怎么办”三个字翻天覆地席卷了百里颦的脑海,她几乎要五体投地趴倒在地。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她只丧气了短短几秒钟,就立刻想起联系朋友帮忙。   好在今天看节目,大部分人应该都带了手机。   百里颦毫不犹豫找到宋艾琳的号码打过去。   乐小可那种胆小的个性,手机每次都是上交的。   听着提示音一遍又一遍在耳边旋转,百里颦卖力地咽着唾沫,心中期待接通,却迟迟没有如愿。   第一次没通,那就再打第二次。   足足打了四次,电话才被接通。那头的呼吸声刚传来,百里颦就飞快地开口:“艾琳,艾琳,帮帮我,你带卫生经没有,我突然来例假了!”   节目也许已经轮到他们前一个,百里颦心急得没有时间犹豫。   然后她听到听筒那端传来男生干燥而关切的嗓音。   李溯说:“你现在在哪?”   没有迟疑,没有多嘴,也没有把麻烦推脱给其他人。他只是这么问了,然后很快出现在她眼前。   仿佛他自始至终都在等待她的这个电话。 第28章   -   进女洗手间前,李溯敲了敲敞开的门。   体艺馆的洗手间常年无人问津,因此照明失修,灯光昏昏沉沉不说,屋顶下也一片静悄悄的,只有水管里哽咽般模糊不清的响动持续作祟。   没人回应,李溯径自进去。百里颦正抱着膝盖坐在洗手台边,披风搁在腿上。听到脚步声时,她抬起头来。   今天的她梳了刘海,两只眼睛在短短的脸上呈现出可怜又可爱的神色。   “李溯……”她叫了他的名字。   “咳。”李溯说,“罗斌让宋艾琳回教室拿班牌去了。她手机放在外套下边,你一直打过来——”   百里颦呆呆地盯着他,似乎根本听不进去。   她难堪得要死,忍不住把脸埋进手心里:“啊,丢脸死了。”   因为这样的举动,百里颦也没看清李溯的表情。只是在十几秒钟的沉寂过后,她感觉得到他的靠近。   李溯在她跟前弯下腰来。   百里颦重新抬起脸,看到李溯一边别过头一边把一包卫生巾递给她。   他没有看她,相反把脸背过去。   百里颦抬起眼睛,试图从他隐藏起的那张脸的边缘读出些许情绪。   她接过去,稍微吸了吸鼻子问:“你从哪里弄来的?”   他另一只手微微撑着地面,说:“跑去小卖部买的。”   “……”百里颦把卫生巾接过去。   “本来想请女生送过来。但是,跟你玩得好的不在,”他用平静的声音解释说,“我也不清楚,你肯不肯让别人插手。”   她其实不需要他解释这么多的。   百里颦起身。裙子后头还沾着血迹,她不想让李溯看到,于是一路倒退着,以别扭的姿势走到厕所隔间里去。   昏暗的光从头顶将他照得很阴郁,看起来像身上落满了灰尘,又像淋过几天几夜的雨。   刚才飞奔去小卖部时,他气喘吁吁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找卫生用品。女生用的东西居然有这么多种类,李溯皱着眉在日用、夜用、棉质、网面中间艰难地选择,回头时恰好看到同样在小卖部买东西的女高三生。   对方本来在偷偷打量他,甚至和同伴窃窃私语想要拍照,结果猝不及防被男生狠狠瞪了一眼。   刚要落荒而逃,没想到李溯直接朝她们走去。   “帮我挑一下。”他开口。与其说是请求帮助,倒不如说更像是胁迫作业。   百里颦换过卫生巾出来,心里总算安定了些,但是——   “这个样子,居然还要上台,真是糟透了。”她说。   借由刚才她走路的样子,李溯大概也猜到了些状况。   他忽然去拉校服拉链。   百里颦吓了一跳,只见李溯快速脱掉校服外套,露出里面漆黑的纯棉T恤,然后不容分说牵引住袖子,用手臂环住了百里颦的腰。   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把百里颦吓了一跳,想要后退,却听到他说“别动”。   他俯身,她闻到他比旁人颜色浅许多的头发间淡淡的香波气味。李溯是一个时常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但是,百里颦想,他却并没有对周遭漠不关心。   他飞快地把袖子收拢到她身前,在金色的连衣裙上打结。   校服外套遮住身后的位置。镜子里她的穿着搭配很奇怪,但却已经摆脱了刚才的难堪。   百里颦怔住,随后连忙摆手,甚至一时语结:“你的衣服会弄脏……”   就在这时,外面隐隐约约传来舞台上主持人的报幕:“接下来请4班的舞台剧《渔夫与金鱼》作准备——”   “你还能上台吗?”李溯像是没听到她的推辞,只单单这么问了。   百里颦想了想。   她双腿到现在还有些软。另外,例假这种事,尚未发觉的时候或许没什么不适,等一意识到,小腹处的铅坠感便不是时候地袭来。   腰间围着外套,就这样上去可以吗?   万一搞砸了的话,可以吗?   百里颦仰头微笑起来。她一边给自己系上披风,一边露出公主般没有瑕疵的微笑:“嗯,能上台的。我这就过去。”   空荡荡的洗手间里,李溯静静地注视着她,仿佛仅用目光,就能将她剥开似的。   分明到了要赶时间的紧要关头,他却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   李溯说了两个字。   “算了。”他说。   他伸出手,温热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脖颈。   李溯毫不迟疑地从她肩膀上把金色的披风解下来,随即披上肩膀,大步朝舞台走去。   他没有回头,只有金色的披风向身后涌动。   百里颦穿着金色的连衣裙,呆滞地站在原地伸出手。   她望着他的背影,捉不住他,却又无法抑制住自己想要追过去。   少年像是——   像是某种勇敢的、执着的、闪闪发亮的东西。   像是能满足所有愿望的金鱼。   是光。   -   “金鱼!金鱼!”   “金鱼在哪?”   “轮到百里上场了,她人到哪里去了?”   幕布后的4班同学们乱成一团,舞台上的演员们都在拼了命应对状况,眼看着已经轮到百里颦的戏份,紧要关头,金色的披风掠过红色的幕布。   李溯出现在舞台上时,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正如先前班长所说过的那样,想要制造话题性,选角很重要。   全校,至少全高二年级,几乎没有人不认识李溯。   那个连教导主任都头疼的李溯,竟然会来参演班上的舞台剧,而且还是以这副打扮出来的。   他穿着T恤和校服裤,手插在口袋里,肩膀上系着金色的披风,就这么以心情不爽的大佬姿态站在舞台上,在扮演老头的同学濒临吓死之际开口。   李溯说:“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妈的!   居然真的好好在念台词?!   台下掀起一阵尖叫、哄笑、闪光灯汇聚而成的风暴。   后台的王璐最先反应过来,抱起手臂哼了一声,连忙高声指示:“金鱼秘书!快上!”   “嗯嗯嗯嗯来了老弟!”冉志因都晃了好一会儿神才清醒,连忙举着台词冲了出去,跑到舞台中央时猛然脚滑,一下摔倒在地,非常戏剧性地爬起来重跑。   观众席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气氛堪称完美。   百里颦这时才缓缓从后台走出来,她腰间系着李溯的校服外套,金色的连衣裙恐怕是要向租借店照价赔偿了。   可是现在,她并没有多余的闲暇去为此感到难过。   她紧紧盯着舞台,直到看到同学们把这场他们精心准备已久的舞台剧表演结束。   4班的节目《渔夫与金鱼》完美谢幕。   效果比预想中还要好。   但是,很可惜,他们最后还是没能入选元旦节目——   “谁叫短剧之类的节目实在太多了呢!”当天晚上,宋艾琳走进水房时惋惜地感慨,“最后还是选了1班那个小品,真可惜啊!胡姗她们倒是理所当然地选上了呢。”   百里颦正在洗衣服。   实验中学的宿舍没有洗衣机,只能手洗。她先把金色的连衣裙稍微洗了一遍,然后才开始清理李溯的校服外套。   集体生活,又穿一样的衣服,大家多少会在自己的私人物品上做些记号。例如百里颦会在袖口写“百”字一样,李溯也有。在他校服内侧的衣领处,他用马克笔简简单单写了自己的名字。   其实百里颦的字很男孩子气。   龙飞凤舞、有棱有角的。   但是比起李溯来说,他的笔迹才算真正充斥着男生的风格。   她偶尔借他的课堂笔记抄,有时候也和他的作业对答案,所以见过很多次。   他大约临过帖。   字也很匀称。   比起这个,百里颦觉得李溯写得最好看的还是英文。   他不是写花体那些,只是那种字体同电影里看过的外国人的字迹很相像。很地道。   打断她胡思乱想的,是正在晃动的、修长纤细的手指。   她坐在课桌前写习题,一时走神,连周围人叫自己都没听到。   李溯收回探到她眼前挥动的手说:“有人找你,你发什么呆?”   百里颦一回头,看到仅仅往别人班教室门口一站,就能吸引大半目光的男生正探出身来朝她微笑着挥手。   “他妈的,”百里颦差点把手里的自动铅笔捏断,“都说了要他在其他人面前别跟我套近乎了。”   李溯似乎有几分幸灾乐祸,倏忽之间戏谑地笑起来。   起身时,她说:“你笑什么?”   “嗯?”李溯头也不抬,轻松地维持着坐姿道,“难得听见你骂脏话。”   百里颦微微一愣。   其实以前还经常说脏话的。不过寄人篱下,虽说这个所谓的“人”是她的亲生父母,于是刻意改掉了这个毛病。   她没想到李溯连这种事都发现了。   百里颦走出教室,一边照顾着周围同学的目光微笑,一边朝孟修咬牙切齿说出恐吓的话:“你这人渣有完没完,就不能选人少一点的地方吗?!”   其实她也清楚,孟修就是喜欢看别人不如愿时不快的表情。   人渣。   她又在心里骂了一遍。   孟修果然越发喜笑颜开:“我也想跟百里家的大小姐扯上关系啊。”   “去死。”   面对百里颦的唾骂,孟修纹丝不动,自顾自驶入正题:“前段时间我见到乔帆了。她来学校找你,被我堵回去了。”   “嗯。”百里颦靠住走廊围栏,看起来并不惊讶。   “你不想见到她吧?”他又笑嘻嘻地问。   “还行。”   “话说,那年你肋骨骨折,老弱病残的一起去打群架,还冲在最前面。白天我们还一起上了课,明明当时还好端端的吧?”突然提起这件往事,孟修的表情却毫无波澜。   “现在还说这个干什么……”百里颦像是有点不耐烦。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孟修突然回头,看向百里颦时,他笑着,眼睛里空空洞洞,只剩下令人头晕目眩的一轮光圈,“你见了什么人吗?”   百里颦像被踩中裙角的淑女,想挪开步伐,却反而万分狼狈。她压低声音:“跟你没关系。”   “你和谁动手了?百里,我们现在不是兄弟了,但当初还是。谁没讨回面子,就是兄弟失格,这是规矩,你知道吧?”孟修猛然站直身子,他一步一步向前走,愈发接近的同时将百里颦逼得连连后退,“是谁动的你?高中生?初中的?也有那种人,以为撂了你就能上位。你又不会去惹条子——”   她即将失去退路,教室里也已经有人察觉到这边的状况。百里颦霎时抬高音调:“孟修!”   他稍微清醒了些。   “快上课了,”孟修微笑着说,他打算转身,却在这时忽然想起什么,侧过脸时,孟修问,“是不是跟你一样去了三中的……”   “不是。”百里颦果断地打断,“不是他。别说了。”   她反驳得如此坚决,反而叫人留心。   “不要再提他了。”百里颦说。   -   回到教室时,最先找来的是王璐。   按她的逻辑说,班长的职责是关心每一个同学。   王璐从不绕弯子:“你跟理科班的孟修吵架?”   要是承认了的话,不知道会被以讹传讹演变成什么样子。   百里颦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说:“没有。只是因为一个初中的,他找我问之前同学的事。”   王璐从不越过界限,就这么点点头离开。看着班长转身,百里颦顺便反问她一句:“班长,之前买的礼物,你送出去了吗?”   只见王璐像被提到秘密的清纯少女,脸色一变,立刻左顾右盼一番。她靠近了些,低声回答:“还没,其实离他生日还有些日子。我只是…没什么可以商量的人,就提前买了。”   班长要送礼物的对象,绝对是她喜欢的人。   看到她的表情,百里颦就全明白了。   等班长走掉,李溯刚好回座位。在课桌与课桌间形成的过道间通过,他还侧身让了一下她。   走回座位坐下时,百里颦忍不住推了推他的椅子。   李溯还是像往常一样,不回头,只把身子向后靠。他不吭声,等她开口。   “李溯,”百里颦问,“你什么时候生日啊?”   她盯着他的后脑勺。李溯那里长久没有传来回音。   “十二月二十四,是礼拜二。”他的声音里听不出起伏,“快了。”   又稍微停顿了几秒。   这一次,李溯转过身来。   他用那双隐匿着海水与玻璃的眼睛盯着她。   “返校前一个周末,”他说,“要来我家吗?” 第29章   -   在与李溯相识的十年里,除了家长会外,冉志因见过两次他的父母。   只有两次。   一次是初中。他们念的也是寄宿学校,李溯的妈妈刚结束工作,路过这座城市时草草和李溯见了一面。   那时冉志因正在和同学一起运送作业。厚重如山的习题册没有挡住视线,他远远地看到,李溯站在他正装加身的母亲跟前,一声不响,只是静静聆听嘱咐。   还有一次则是在李溯家里。   李溯家常年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冉志因也大大咧咧地过夜过好几次。   有一天天蒙蒙亮,他从沙发上醒来,隐隐约约听到玄关处有人说话。   冉志因走过去,发现是李溯的父母正在说教他什么。   他父母都是律师。最通透各项法律法规、社会规则,也最能说会道。   冉志因的爸爸妈妈都是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人。他们没有什么过人的见识与能力,个性不算软弱却也不过激,培养出来的冉志因不是差生,但又绝对算不上优等生。   在茫茫人海里,他绝对是最不起眼的那类人。   冉志因并不以此为耻。   但和李溯在一起时,冉志因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和自己截然不同。   在他的光芒下,冉志因时常感觉自己快要消失了。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李溯,却也有暗淡无光的时候。   在双亲面前,李溯永远收敛锋芒,只露出平和光滑的一面。不过,他的平和光滑又与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不一样。   私底下,冉志因曾经问过他原因。   李溯是这样回答的——“因为他们说的都是对的。”说这些时,李溯就好像叙述其他人身上所发生的经历一般平静,“从大局上看,客观来说,按照他们说的去做,的确能得到最好的结果。”   他不会盲从任何人的意见。   他成熟到具有这样的判断的能力。   因为知道他们是对的,所以他选择听从。   李溯学习优异,体育也好,只要愿意做的事就能轻而易举上手,用常人的话来说就是“全能”。正因此偶尔任性,周围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从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的人生就像运行在一条绝对正确的轨道上,始终不需要任何人操心。   可是——   -   李溯的生日在平安夜。   他生日前的那个月假,离校之前,百里颦独自一人去挑选礼物。   她看来看去,原本想按照他的喜好买本生物图鉴之类的,但一看价位,就默默放了回去。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再过几个星期,大约就不得不换冬季校服了。   除非特殊场合,学校对学生身着哪套校服没有硬性规定,假如身体扛得住,大冬天的想穿短袖也可以。百里颦在宿舍试过冬季校服,裹得像个汉堡,她很嫌弃,所以立志穿着黑色的春秋校服度过冬天。   百里颦到家时,家里又是惯常的一片凄清。即便地暖和暖气齐上阵,也敌不过家人之间疏离的寒冷。   父亲又在因为身体疼痛不住地唉声叹气,杨洛安在公司辛辛苦苦上班,回到家还要围着百里康才打转。百里颦既插不上手,也不被允许插手。   家里的佣人煮了饭。杨洛安便让他们先吃。   百里颦也不敢多问,只是环顾一周,没见到百里笑,于是主动去申请:“妈妈,笑笑还没出来。我去叫一声?”   她在家里做什么都要提前问过旁人。   尤其是和百里笑扯上关系的事。   只见杨洛安脸上流过一丝疑虑,不过很快,她还是点点头:“去吧。”   百里颦走到百里笑门口,先是敲了敲门。无人回应,门却没关,直接自然而然地便开了。   室内没开灯,一片漆黑中,百里颦叫了他的名字,随后试探着走进去。   百里笑躺在床上。   他睡着了。   孱弱的少年紧紧纠着眉,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   百里笑像是迷失在了噩梦之中。   百里颦在他床前俯□□,刚想轻声叫他醒来,却在这时听到少年的梦呓。   “姐姐……”他含糊不清地说。   百里颦一怔,准备说的话卡在喉咙里。下一秒,百里笑突然睁开眼睛。   他气喘吁吁,看到她的脸时先是皱眉,随即便伸出手。   百里笑的手扶住她的肩,似乎迟疑了片刻,随即猛地一推。   百里颦整个人被推了出去。   她反射神经很好,一连退了几步扶住窗台,这才没有摔倒。   “你怎么在这里?!”百里笑忽然陷入怒不可遏的情绪当中去,“你给我滚出去!滚啊!”   他的怒吼声引来了杨洛安和佣人,大家齐刷刷聚在门口,杨洛安刚安顿好丈夫,又立即被卷进儿子的暴跳如雷里。她一连喊着“笑笑,怎么了”进来,伸出双臂搂住百里笑的肩膀。虽然对百里颦为何过来心知肚明,但杨洛安还是只抬头朝百里颦摇了摇头,示意她先出去。   百里颦只能退出弟弟的房间。   关上门时,她在渐渐消失的卧室光景中与百里笑对上目光。   他靠在母亲的肩头——那是百里颦从来不敢奢望的地盘。百里笑靠在那里,目光中空无一物,没有快乐,也失去了刚才的愤怒。   他像个软弱无力的孩子一般注视着她。   门外是一圈低着头心照不宣的佣人。他们不知道长女和幼弟之间究竟有什么过节,也不清楚她为何不得不在祖母家度过了童年。   百里颦不与任何人对上眼神,只是静静地想,因为运气。   因为她运气太好了。   餐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独自就餐寡然无味。百里颦用勺子刮去盘子里最后一口浓汤,她起身,觉得家里现在也没人能操心自己的去处,索性背起书包走到玄关处,随口和正在清理餐桌的阿姨说:“我去散散步。”   按李溯家门铃的时候,百里颦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月底已经没剩什么零花钱,再说了,自打上次在街头偶遇乔帆后,她就吸取了教训。世界太小,谁能保证出门逛逛不遇到麻烦的人?   她和李溯是同一款手机。   至少等手机充满电再走吧。   这么想着,百里颦以一定频率按下门铃。大约到第三遍时,李溯出来了。   他也今天才从学校回家,还穿着校服,一脸心情很糟的样子。看到他的脸色时,百里颦有一度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来错了。不过,李溯还是很利索地打开了门。   他问:“来干嘛?”   百里颦最懂得欺善怕恶,你温柔她得寸进尺,你多凶狠一点,她就乖乖地假装好孩子了。女生手背到身后,温顺可爱的笑容攀上面颊,歪着身子说:“来找你玩呀。”   百里颦现有的高中同学里,李溯无容置疑是最早看穿她的人,此时此刻伸手撑门,拦住她的去路,掏出几分无情无义的态度道:“到底什么事?”   看他那副严肃的样子,百里颦几乎以为他是不是刚才在里边看什么有颜色的小电影,还想安慰他两句“男孩子年轻气盛的,看点教育片很正常”。   “来借手机充电器。”她实话实说,“你爸妈在家吗?”   李溯盯她两秒,最后还是浮起戏谑的笑意。   “不在。进来吧。”他说。   本来百里颦是很有底气的。   但她那瞎几把联想的情景。   加上李溯这充满蔑视的一笑。   百里颦总觉得前路危机四伏。   说夸张点,她甚至做好了登上报纸社会版块的准备。   一进门,百里颦就明白了他刚才仔细盘查的原因。   与起居室相连的烹饪台上摆放着不少东西。电动打蛋器、刮刀、莫刀、蛋糕模具和裱花嘴,种种工具,配上有使用痕迹的烤箱和裱花台上的蛋糕胚,加之前些日子里所了解的事,百里颦只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几乎要落泪了。   “你该不会在给自己做生日蛋糕吧?”百里颦颤抖着问。   李溯正洗过手准备打发奶油,听到她的问话抬头。   “嗯。”他居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你会做蛋糕的吗?”百里颦一边给手机插上充电器一边问。   “以前有段时间挺感兴趣,做过一些简单的。”他戴上口罩,专心致志准备继续作业,却忽然想起别的事。   李溯转身,从冰箱里取出保鲜膜封好的保鲜盒,打开来搁在桌上,稍微往前推了推:“吃吗?酸奶机做的。”   是泡菜。   已经切碎了的。   她取了双筷子,夹起来送进嘴里咀嚼两下。说实在的,不是很好吃。   “不好吃吧?”李溯隔着口罩出声,眼睛在大半张脸被遮掩的状况下愈发好看,“其实做毁了好几次。这已经算好的了。”   “也没有那么差啦。”百里颦说。   她又夹一块,用另一只手托着朝李溯送过去。   他本来想推辞,不过一来一去太麻烦,所以还是拉开了口罩。   吃过泡菜,百里颦马上从包里翻出口香糖。她为了节省,一条口香糖隔着包装撕成两半,先给自己塞半条,然后喂剩下半条给李溯。   李溯正在把奶油装进裱花袋,空不出手,因此还是她主动给他拉下口罩,随后又盖回去。   百里颦问:“你生日,就自己准备吗?”   他回答:“我爸妈今年刚好都有官司要打。给了钱,但我觉得索性在家过就行。”   百里颦略作迟疑,她尝试着问了句:“你是打算省下钱来买动物图鉴吧?”   李溯动作骤然停顿。   他从抽屉里取出刮刀,霍地没头没尾在口罩底下笑出声。   百里颦弯下腰去打量他的表情。灯光从顶端落下,李溯的双眼也罕见地落进深灰色里。他眼里是带笑的,不打招呼便直勾勾看向百里颦。   尽管是这种气温,李溯在室内照常穿短袖,手臂线条漂亮又流畅。   对于拧紧裱花袋的工作,他似乎熟练得不需要低头,因而目不转睛望着她的同时,手上也丝毫没有减慢速度。   每当觉察到李溯的的确确在笑,百里颦总觉得,她也想跟随他一起勾起嘴角。他的笑有这样的感染力。   李溯说:“你很懂我嘛。” 第30章   -   百里颦撑着侧脸坐在李溯家的沙发上。原本充满电就要回去的,但不知道是不是插头不匹配,电量迟迟不满,况且,她也差不多把这件事给忘了。   李溯家太舒服了。   没有来来往往的陌生佣人,没有父母亲怪异的眼神,更不用担心一不小心就触碰到弟弟的逆鳞。   她在电视机遥控器上按来按去,在PRIDE格斗大赛和UFC中间往返。   从烹饪台那边也能看见电视屏幕上的影像。李溯已经在切水果。   他瞄了一眼,问:“你喜欢看格斗比赛?”   “嗯?”百里颦全神贯注盯着屏幕里的选手,头也不回地说,“嗯!我学过一点自由搏击和散打。”   李溯也没问她学这些干什么,只是把多切的草莓和橙子用玻璃盘盛好,随后搁到沙发前的茶几上。   他问:“你对这些感兴趣?”   百里颦正在用牙签挑草莓起来吃,听到他的问题,霎时偏移视线。   “就那样。”她说着,突然地反问道,“李溯你为什么要学文科呢?”   “什么?”李溯摘下口罩。   百里颦坦诚地说下去:“你很喜欢野生动物吧。将来能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就好了。考大学的话,学遗传也好,兽医也好,大部分还是理科比较占优势吧?”   他显而易见地停滞了。仿佛按下暂停键的画面,倏然间声音和影像都不再运作了一般。   李溯说:“我会考律师。”   “欸?”女生白皙如同羊脂玉的脸上浮现起意外的表情。   “我祖父是检察官,父母也都是律师。我们家有这种传统,所以我读的文科。”李溯平静地说,“其他的只是兴趣爱好而已。”   他说得已经很详细了。   百里颦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明白了。”   末了,她又朝他露出灿烂的微笑:“那你真的很不容易,要加油啊!”   他也颔首,继续做蛋糕。大约几分钟过后,李溯忍不住也问:“你有想法吗?以后要做什么——”   他没得到回音。   李溯抬头,发现格斗比赛被广告替代。起居室没开灯,室内太暖和,百里颦维持着那个姿势往沙发里陷落,最终整个人昏昏沉沉睡着过去。   蛋糕差不多被奶油和水果装点完毕。李溯用盒子盖好,然后把蛋糕转身放进冰箱。   自始至终,百里颦都没有醒来。   他无可奈何,上楼取了张毯子给她盖上。   他坐到她的位置旁边,软绵绵的沙发往下陷。他把电视音量稍微调低,扫了一眼时间,又看向百里颦睡着的脸。   她处于睡梦中。完美无缺的人偶纹丝不动,像发条耗尽,没来由的很叫人怜惜。   他身体倾斜着靠住垫背,手臂压到她身畔。李溯默不作声地盯着百里颦的脸,末了,他想,再等一会儿吧。   等一会儿再叫醒她。   这么想着,电视机里的广告已经结束,格斗比赛重新开始。   他把茶几上被百里颦席卷过的水果盘拿近,用原有的牙签挑香橙出来吃。   气氛热烈,肌肉漂亮的选手们在擂台上打得头破血流。李溯认认真真地看比赛。看好的选手输掉时,他也惋惜地感慨了一声。   李溯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夜半时分,百里颦醒来过一次。   李溯家和他们家的构造很相似,因此在混沌中熟门熟路走到厕所、关上门开灯时,她才借由从没见过的瓷砖发觉不对。   不过,她也并没有大惊小怪。   初中时在朋友家留宿的次数多了去了。   孟修、乔帆不用说,就连交情一般的熟人家,她也住过不少。   她找到手机。即便夜不归宿,也没有任何人联络她。   尽管如此,百里颦还是给杨洛安留了一条言,大意是自己在朋友家过夜。   回到沙发前,百里颦看到李溯睡着的脸。   他好像很累。   百里颦拿起遥控器翻台。已经是停播的时候了,大部分电视台都在重复播放广告,或是老掉牙的系列电影。索然无味,最终她关掉电视,室内仅剩的光也熄灭。   李溯无声无息地沉睡。百里颦回头,在黑暗中静静地盯着那张脸,不知道为什么,她倏然朝他伸出手去。   指尖轻轻触摸他的眼窝。   很单薄,感觉很脆弱。百里颦想。   李溯的睫毛微微颤抖,百里颦立即抽回手去,把头一仰假装睡着。   一片寂静。   预想中的状况并没有发生。她偷偷睁开眼,发现李溯并没有醒。   于是百里颦重新回过头,坦然地侧过身去打量他的脸。困倦很快如潮水上涨般涌来,百里颦不再挣扎,一声不响地重新睡着过去。   再醒来就是天亮了。   百里颦霍地起身,往旁边一看,沙发上已经只剩下她一个人。水果盘也已经洗完挂在了烹饪台的架子上。   坐着睡了一晚上,就算沙发软,她也感觉浑身腰酸背痛。   “李溯?”她喊着他的名字站起身。   百里颦朝前走,跟随脚步声抬起头。他站在楼梯间,刚刚似乎冲过澡,换了衣服,现在在刷牙。   她说:“我先回去了!”   李溯没说话,只点头,然后背过身去。   百里颦稍微收拾了一下东西,往门外走时,李溯快步追过来说:“别的人也快到了,你几点来?”   今天他在家庆生。   别的人有谁?   百里颦没问,但却忍不住想,王璐有没有被邀请呢?   她的香水送出去了吗?   -   她进门的时候,家里还静悄悄的。   刚才上楼梯,余光却在一瞬间瞥见人影。看到百里笑时,说实在的,百里颦并不感到意外。前一天晚上刚因为百里笑被赶出家,她现下没什么好心情同他周旋,因此只站直了身等他开口。   百里笑站在窗边,伸出两三只手指勾住卡其色的帘子。   他静静地看着她说,姐姐。   百里颦没回话。   “你去哪了?”他问。   百里颦摇摇头,示意没事的话,她要上楼了。   “姐姐。对不起。”百里笑略微垂下头去,他没有直视她,充斥着悲怆的目光落到地板上,“对不起,你别走……”   百里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弟弟出生的时候,她感到很开心。   即便小小的百里颦是清楚的。为什么父母不惜缴纳巨额罚款也要再生一个弟弟。百里家是名门望族,要有人传后,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是一开始,她仍旧感到很快乐。   只是一开始。   望着挽留自己的百里笑,百里颦忽然觉得心力交瘁,原本发光的眼睛落入一片无声的黑暗。   她轻声说“我没有走”,随后径自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   李溯所谓的“别的人”,指的是胡姗与冉志因。   自从小学以来,胡姗已经陪李溯度过了许多个生日。   李溯不是什么坏人,说实在的,却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这么多年,胡姗对他世界的法则已经了如指掌,过生日的习惯也是。   她没有带礼物,冉志因也一样。李溯不喜欢。   他一大清早就去她家门口接她,两个人一路说着话,不急不忙地去李溯家。   走在马路沿边,冉志因刻意绕到外侧走。   他说:“恭喜你们班选上了元旦的节目。”   胡姗闻言轻笑:“那不是当然的嘛。”   “说起来,转眼就高二了,”冉志因感慨,“总觉得昨天才刚小学毕业呢……”   被牵扯起回忆,胡姗却没拘泥于自己的往事中,她说:“冉志,你听我说。今天你能不能稍微早点走?”   笑容一时僵在脸上,冉志因一怔,随即束手束脚维持着嘴角的弧度扭头。他来回望着胡姗,按捺住内心的摇摆不定开口:“你——”   他们三个人从小学起就是朋友。   冉志因无数次想过,要是能把这份纯洁的友情维持到几十年后该有多好。   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他们之中谁都做不到。   胡姗朝他飞快地一笑。   无话可说,冉志因避而不答,却被胡姗攥住了手腕。   她握着他的手,绕到他跟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道:“冉志,帮帮我。”   胡姗挤出一丝微笑。   她说:“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那是一句咒语。   冉志因恍恍惚惚地想。   因为在胡姗说完以后,他原本急躁好的回绝的话顿时烟消云散。他看着胡姗,能做的只有笑起来,然后笃定地回答她:“嗯。我们是好朋友。”   胡姗发自内心露出了一个笑容。   在李溯和冉志因以外的人面前,她是不会这样笑的。   胡姗对自己的计划感到很满足。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来给李溯庆祝生日的竟然还有别人。   百里颦进门时发出了一连串的抱怨。   “为什么我爸特意花了老大一笔钱请人每个周来打理院子,但还没你家院子看起来舒服?你还读什么书,直接去当花农不好——”刚进门,看到戴着生日帽的胡姗和冉志因时,百里颦剩下几个字全堵在了喉咙里。   胡姗的脸色毫不遮掩地沉了下去。   冉志因笑起来有点病怏怏的,但还是活跃地招手:“百里来来来坐我这儿!这下就到齐了吧!”   他看似只是纯粹的热情好客,但桌子是矩形的。百里颦坐了他身边,自然而然,李溯就只剩下胡姗旁边的座位可坐了。   冉志因一边插蜡烛一边宣布:“今天!我们溯宝!六岁啦!”   他兴致盎然,只可惜周围没人附和。   李溯本来就不是会跟着耍宝的个性,百里颦不太跟得上他们玩梗,胡姗心情又不太好。   “快点个蜡烛许愿!”冉志因说。   “你们快吃蛋糕,”李溯的重点完全不在自己过生日上,“这个蛋糕流心,我学了好久的。”   气氛就像蛋糕,被切开后便有夹心奶油顺流而下,自然地汇作一团。   冉志因找李溯借月假的作业,在他俩离席的空档,胡姗忽然回头望向百里颦。   她微微笑着,随性而充斥着小女生独有的矜持。   胡姗说:“百里颦,其实我听李溯提过好多次你。”   完全是女主人做派啊。   百里颦抿了一小口茶,得体地微笑说:“是吗。”   忽然之间,胡姗轻轻趴到桌上,笑容收敛,一贯高傲精致的五官间徒留下些洋洋洒洒的美。她用脸贴住手臂,颇像只慵懒的猫。   胡姗说:“我们小学起就认识了。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吧。他们都是男孩子,你知道,女孩子男孩子的,难免还是有玩不到一起的时候。”   百里颦默不作声地听下去。   “但他们又放不下心我。也难怪,主要还是我交际能力差,老得罪人的。”胡姗淡淡地说,“冉志还好,李溯吧,思路总是比较特立独行一点。他总说,要我多去找几个女生做朋友。我不好意思,他就老想帮忙。”   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还是陌生人。   他是放不下我的。   因为担心我没有朋友,所以他才会接近你。   都是为了我哦。   不要误会。   都只是为了我才对你亲切的。   百里颦朝她微笑。   “百里颦,强迫你跟我一起玩什么的,我也觉得不太好。”胡姗撑着侧脸坐起身,“你跟我们又不熟,想回去的话就回去吧。我会替你跟他们解释的——”   胡姗很瘦,眼尾上挑,很像模特儿中流行的高级脸。   百里颦自始至终微笑着。   胡姗的纤瘦,在百里颦认识的人里几乎能与乔帆媲美。但乔帆皮肤黝黑,且只是普通身材,而胡姗却不仅拥有修长的四肢,肤色也是能辨认出些许经脉的苍白。   这样的手臂与小腿,乍一眼看,就像白桦木的树枝一般。   树枝是很脆弱的东西。   细的只消徒手就能掰断,再粗一些,用膝盖稍微充当一下支点,也能很快破坏。狠狠一脚过去,会有很多细枝碎裂。   折断树枝的时候,能听到清脆的、响亮的嘎吱声。   百里颦在想象出的嘎吱声中微笑,身体前倾,她突然握住胡姗的手。   这不是胡姗预想中会得到的反应。   百里颦握紧她的手,两眼泛着亮光说:“我不回去!”   “呃……啊?什么?”胡姗仿佛遭受了迎头一击。   “我想和你做很好很好的朋友!所以,”百里颦尽全力露出可爱的表情,她说,“为了跟你做好朋友,我会先跟冉志因和李溯相处好的。尤其是李溯——”   百里颦眼睛里的笑意渐渐退散。   “我会跟李溯相亲相爱,永远永远在一起玩的!”她说。   冉志因和李溯交涉着刚好走出卧室,到楼梯间时猝不及防听见这句话。   “我靠,”冉志因扶着围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唯独对那人最直接的印象冲击而来,“神经病啊……”   李溯压低眼睛。   明明自己的名字被提起,他也显而易见被卷到什么糟糕的状况中去。陨石骤然砸向精心烹制的蛋糕,但李溯却没有丝毫慌张。   “是吗,”他说,“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第31章   -   不知道能不能用肾上腺素解释。   有时候,百里颦的理智会突然悉数崩断,像失去控制的摩托车般横冲直撞,直到撞毁才算结束。最棘手的是,她不仅不因此感到辛苦,相反对承担后果的苦头甘之如饴。   近几年来,这种突如其来闯祸并把事情闹大的陋习才有所好转。   但是,能改变的只会是习惯。   人的个性是不会变的。   -   返校后,在李溯生日那天,百里颦送了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给他。   政治科的。   在李溯质询的注视中,百里颦很坦然地解释说:“因为我想,买生日礼物的话,要么挑对方喜欢的,要么选对方需要的。”   喜欢的她买不起。谁叫动物图鉴是全彩的,又是科学类书籍,光是定价,对一般高中生而言就高不可攀。   所以她选了这位考试政治从未超越过60分的年级第一当前最需要的东西。   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礼物却感到这么不爽。   李溯没说话,只默默把那本辅导书接过去。就在这时,百里颦试探着问:“那个,你还收到了别人的礼物吗?”   比如班长的。   比如香水。   比如班长送的男士香水。   上课铃及时打断了李溯的回答。   这些天来,前座的李溯起身去小卖部,后座的百里颦便拍案而起:“我跟你一起。”   李溯去老师办公室,百里颦跟着起身:“我也去。”   李溯去找冉志因说个话,百里颦也要去:“我们一起!”   直到李溯某一次课间突然起身,百里颦放下手头在做的习题也站起来说“等我一下,我也要去”的时候,他回过头来,言简意赅地推辞道:“我去男厕所。”   在那之后,李溯、冉志因和胡姗还在学校食堂一起吃了一次午饭,但过程并不像他们以往的发小聚会那么快乐,因为多了一个人——   百里颦笑着说:“艾琳今天要去英语老师那里,小可的妈妈来了,所以我跟你们一起吃可以吧?”   李溯对这种事本身比较随便,点点头就答应了。胡姗气得要死,又不好当面发作。冉志因则只有打哈哈的份。   餐桌座位的分配和那天在李溯家一样。与冉志因坐一册的百里颦不打算自讨没趣,所以全程没插入他们的话题,专心致志挑着水煮鱼里的香菜。   不过她一个劲挑食的行为却吸引了李溯的注意。   冉志因和胡姗正在谈论舞蹈节目的事。李溯向来胃口一般,点的水煮鱼原封未动。他换了一双新筷子,百里颦把香菜挑出来的同时,他则把自己那份里的鱼片夹到她盘子里去。   他俩一个往餐盘外挑一个往别人盘子里挑,动作一致,不知不觉引发同桌其他人的沉默。   冉志因问:“溯仔啊,你都不问问百里肯不肯吃的吗……”   百里颦率先萌生的想法是——为什么不吃?不吃白不吃。鱼片多好吃啊。   但开口的是李溯。   “她和我都相亲相爱了,”李溯淡淡地说,“分个菜而已,算不了什么吧?”   他看过来时,百里颦恰好夹着鱼片送进嘴里。   她用力点头。   吃完饭后,胡姗索性开门见山,向李溯开口:“我要回家一趟,你送送我吧?”   提到她家,李溯的神情略微变了变。   他问:“要不——”   胡姗摇头。进一步和退一步都要有分寸,她对此再清楚不过。之前他已经陪她回去过很多次了,这是好的筹码,绝对不能一口气用到失效。   “没事,今天他们不在家。”她说着,笑容里带着些许勉强,“应该…不会有事的。”   百里颦不清楚内情,却依稀感觉出气氛的改变。她刚想说“我也去”,就被身后的冉志因轻轻撞了下肩膀。   冉志因笑起来说:“大小姐,我送你回宿舍吧。”   她想了想,看了眼不远处李溯的侧脸。   最后还是没拒绝。   -   “你们关系很好啊。”   穿过操场时,有学生不放过午休时间在踢球。足球撞击时的声音很是响亮,百里颦远眺着享受青春的男孩子们,忽然没预兆地说了这种话。   “嗯。”冉志因低着头,慢悠悠地跟在她后边回答,“我们仨,都认识十年了。”   才十七、八岁的人,十年,已经超过了人生的二分之一。   就是这样的朋友。   “欸,”百里颦顿时停下脚步,索性靠到操场边沿的栏杆边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呢?   此时此刻,李溯和胡姗正在说些什么?冉志因想。她很高兴吧,终于有了能和他独处的机会。他送她去校门口,虽说只是那么短短一截路,但她该有多开心啊。   什么事,只要和李溯扯上关系,胡姗就会很开心。   而冉志因则是可有可无的。   “我和李溯,就是很普通的同班同学。他那人,小时候就人气挺高的,毕竟小学生也是外貌协会嘛。”冉志因窸窸窣窣笑起来,语气破碎,有些像自言自语地说下去,“我的话,也是老师觉得头痛的那种。毕竟跟谁同桌我都能上课说话,让我一个人坐,我就跟墙说话——”   本以为无聊的笑话,却出人意料地让百里颦笑出声。   “然后呢?”她问。   “胡姗她……在班上经常被欺负。”   她有一双不称职的父母。他们不愿在她身上多耗费任何一丁点钱与精力,这样的孩子,多半是自卑的。   自卑的孩子抬不起头来,自视为障碍,唯唯诺诺,不敢麻烦任何人。   这种人在集体里,无异于靶子。   当她开始哆哆嗦嗦一脸“请来欺负我”的表情时,就是在向周遭昭告,她已经准备好扮演“受气包”这个角色了。   在这种处境下朝她伸出援手的是李溯。   胡姗握住了李溯的手,而且从此之后,她就不打算放开了。   “冉志因,”打断冉志因回忆的,是百里颦猝然冒出的问题,她直白地问,“你喜欢胡姗吧?”   他猛地失去重心险些跌倒。   冉志因错愕地回头,连声否认说:“不是!不是!怎么可能!哈哈哈哈!我怎么可能喜欢胡姗!啊!况且她肯定只把我当朋友看吧!朋友!不能再多了!”   过于激动的反驳反而显得心虚。等冉志因意识到这点时,已经看到百里颦朝自己露出的笑容了。   他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懒得再欲盖弥彰:“唉。她脑子里只有李溯啦。”   百里颦没说话。   冉志因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在别人眼里,我和李溯站在一起,大部分人的确都只能看到李溯吧。”   “怎么会,”百里颦说,“我觉得冉志因你挺好的。”   “哈哈,谢谢,”面对安慰的话,冉志因有气无力,“能被实中第一三寸金莲这么说,我还真是幸运啊。”   “等等,你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花名?”   “啊,宋艾琳也把你保护得太好了吧?你不知道吗?他们给你起的外号,‘三寸金莲’,因为说你是封建人家的大小姐——”   百里颦的心情怎一个“草”字了得。   不过她总算知道了,为什么胡姗对李溯有着近乎扭曲的依赖心理。   松开栏杆时,冉志因忽然发了句感慨:“快放寒假吧。”   “寒假啊,”百里颦回答,“快了吧。”   “嗯。”冉志因远远看着踢足球的同学们,他说,“我生日离李溯生日挺近的。也快了。”   -   新的月份初,又是学期末,学分管得比平常松一些,不抓住宝贵机会逃课就不是李溯了。   临走时他难得一见把椅子向后仰,主动问了句:“要不要一起?”   逃课是百里颦的底线。对她来说,法律可以无视,校规却一定要遵守。毕竟那个关系着她的个人量化考评分,只能遗憾婉拒。   因此,大课间林浩来找李溯时,他并不在。   百里颦刚好去办公室请教题目。林浩见到她时很欣喜:“自从空地种菜课题结束以后就没在学校碰过面了呢。”   百里颦抱着练习册颔首:“老师过来有什么事吗?”   “啊,还不是为了李溯。”他说,“前段时间他在英国的杂志上看到一篇论文,有些想法,所以借我的电脑写了封邮件给通讯作者。现在人家回信过来了。”   百里颦对于通讯作者、论文这一类的并没有什么概念。   她抑制不住自己的胡乱揣测,心里疑惑,这算是交笔友还是购物的售后服务?   总而言之,百里颦把李溯的手机号告诉了林浩,又答应说帮他带话,林老师才道过谢回去。   但是,李溯却直到上晚自习才回来。   她望着密密麻麻的文综笔记。   以前她也不是不在意人际关系。   可是,认识李溯后她总忍不住想,人与人之间的来往是这么复杂的吗?   百里颦和乔帆的再度会面是经由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牵线。   元旦晚会那天,有不少校外人员也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进来实验中学。百里颦同宋艾琳与乐小可坐在一排,中途背后有人拍她肩膀。   是陈欣怡。   她凑到她耳边问:“百里,你现在有空吗?”   百里颦不排除她想耍花样的可能性,所以出去时用手机先联络了一下孟修。但当被带到会场外的走廊上时,就连她也因惊讶微微变了脸色。   毕业时,她和乔帆已经闹掰了。   百里颦突如其来发表从良宣言,不只是乔帆,那时经常聚在一起的少年少女们心情都不怎么好。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孟修那样,简单以一句“那以后有空再出来玩”了事的。   明明最不讲道理、最不按套路出牌的人,却忽然间说出了最符合常理的话。愤怒已经是所有人最平淡无奇的反应了。   此时再见,百里颦知道她是下定决心要见自己。   躲避毫无意义,她笑起来说:“好久不见。”   与此同时,接到她消息的孟修差不多也从楼梯上慢条斯理走下来。他和乔帆关系一般,但百里颦在场时,两个人向来都有种假装朋友的默契。   “哇,”他带笑,下楼后擦过乔帆肩膀,径自走到百里颦身边道,“这不是跟初中同学聚会一样嘛。”   “就是啊,”百里颦目不斜视,笑眯眯地抬手,把孟修贴近的脸猛力推开说,“要么换个地方叙叙旧吧?” 第32章   -   孟修对乔帆的印象不好,聒噪、任性、爱慕虚荣,和那些时常缠绕在他身边的女生没什么两样。他能接受她完完全全是为了百里颦。   说直白点,他喜欢在某些地方不讲道理、并且缺乏感情的女性。虽说这和他讨厌的类型似乎只有毫厘之差,但或许正因为有相似之处,百里颦才会和乔帆做朋友。   他可以忍耐。不过,乔帆在他眼里从最开始就一文不值。   乔帆对孟修也是彼此彼此。   她对孟修的厌恶已经到了私底下时常跟其他人煽风点火的地步。百里颦再怎么能打也是女生,离了孟修会很难办,要不是顾及这一点,乔帆早就自作主张跟孟修撕破脸了。   她觉得孟修很危险。总有一天他会把百里颦也牵连到危险中去。   况且乔帆也知道,她之所以这么担心,是因为她知道百里颦也同样很危险。浓硫酸和□□相遇,产生的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综上所述,他们的关系实则糟糕透顶,可是每个人都有克星,他们的刚好重合。   在百里颦面前,他们不得不装出其乐融融的样子。   从过去到现在,在青少年时期叱咤风云的不良们无一例外都会长大成人,不懂得学习的他们能有什么出息?   “我跟你们讲,真的,”喝了两口菠萝啤后的百里颦情绪起伏极大,面前又是两位信赖的友人,于是索性肆无忌惮,什么话都往外倒,“我真的想过要在期末考前把李溯那王八犊子右手打断的。他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你们知道他怎么背文综的吗?”   喝啤酒就像喝白开水一样的孟修微笑:“你说。”   甚至想跟老板讨瓶白酒兑着喝的乔帆问:“李溯是谁?”   孟修及时给她补习:“她班上一同学。老考年级第一。”   翻墙出的学校,他们没喝酒,开了几罐有酒精含量的果汁而已。无奈百里颦这人吃啤酒鸭都能醉,夸张点说,她吃蛋黄派都想睡觉。   只见百里颦伸手比划教材:“书,教科书,就这么往桌上一摊。他都不看提纲,老师发的那些,他根本不看,就翻一遍教材,然后背。”   虽然孟修和乔帆对这个没兴趣,但只要从百里颦口中说出来的事,至少他们都不会觉得无聊。   “直接报页码,说什么位置的段落,他就能原文照背。”百里颦说着说着差点哭出来,“这根本不科学。”   百里颦很会哭。   非常会。   毕竟宅斗戏里,哪家闺中小姐都会用几滴假惺惺的眼泪来换东西的。   看到她装可怜这一刻,孟修和乔帆替她去把李溯砍了的心都有了。   还好百里颦立即恢复了原状:“时间过得好快。”   孟修会意地接过话题:“嗯。再过个半年,又有高一新生了。”   “你要混社会混到毕业?”百里颦捧住脸发笑。   “怎么可能,”他也笑起来,轻声道,“我还想读大学呢。应该再过段时间就没空了。”   “喔,开始说我不能参与的话题了。”身为职高生的乔帆撇嘴。   孟修咬住一根烟,向乔帆一招手。她骂了句脏话,把打火机扔给他。   只有百里颦不抽烟。   百里颦和乔帆好歹也是女孩子,都喜欢玩花里胡哨的网游,以好闺蜜相称。   孟修是男生。   孟修和百里颦都是好战分子,一到打架就兴奋到不行,单挑是最爱,打群架插一脚是兴趣使然。   其实乔帆只有气势,应付女生靠这个就行,但大多时候只有叫人帮忙的份。   他们三个人有很多差别,却在曾经以不可思议的状态站在同一阵营。   ——造成以上局面,除了臭味相投外,还有别的原因。   也不是没有能在一瞬之间毁灭这种关系的事物存在。   烟雾蓬勃生长,孟修的脸隐匿在其中混沌不清,也看不清周遭百里颦与乔帆的模样。   “我们来聊聊江荣吧。”他说。   -   寒假之所以繁忙,主要是因为有过年这项绕不过的议程在。   看着印满一整张A4纸的作业清单,百里颦叹了一口气,回头发现百里笑正在看着自己。   自从上次她夜不归宿,也不知道是刺痛了这位小少爷哪根神经,加上他这回考试有进步、没被父母责骂,最近,百里笑对百里颦的态度很好。   简直好过头了。   “今年过年也要回奶奶家吗?”他问。   “是吧。”百里颦点点头说。   百里笑瞥了眼她说:“假如要在起居室写作业的话,就把地暖打开吧。还是挺冷的。”   差不多放假一个礼拜时才下的雪。不算太大,但也稀薄地在地面上铺了一层。   百里颦也是那天才发现自己没带地理地图册回家。   她才意识到把笔记全集中在一本书上有多么不明智。没有地图册,稍微复杂一点的地理题根本做不了。   原本就单薄的雪到上午时已经融化许多,百里颦去了学校。   还记得以前进学校,门卫吵吵嚷嚷非逼着她打了三、四通电话才让进,如今也面熟了,加上有学生证,进门的底气也充足多了。   百里颦先去的教室。   原本还想着要去找管理钥匙的校工,没想到刚到二楼,却发现门开着。   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林立的桌椅。   放假前,为了便于清扫,椅子都是搁到桌面上的。   百里颦走到座位上找出地图册,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发现,前桌的座椅被放下来了。   李溯来过了。   他现在在学校里吗?   百里颦的原计划是拿过地图册后直接回奶奶家,因此从南门进来的她需要从西门出去。   去西门的路上,看到植物园门没上锁时,百里颦甚至都不感到惊讶。   植物园的野草在冬日也泛黄枯萎,光秃秃的树枝向空中伸展,银色的雪点缀着这幅光景。百里颦走了进去。   踩碎枯枝的声音连绵一路。她是第一次来植物园。听宋艾琳说,他们高一时教学任务轻,为了调动积极性,上生物课时有来过一两次。就算想来闲逛,为了防止出事,植物园也常年锁着门。   所以学生根本没机会来这里。   真不愧是园林式校园。   即便在冬天,百里颦看着这满山灰蒙蒙的绿色,也不由得实话实说作出评价。   隔壁就是科学馆,植物园西侧的坡贴紧着办公楼。越往上越难走,百里颦几次险些被粗犷的树枝绊倒。她吸了吸鼻子,头发乱了,脸大约也被冻出红晕。   当她看到李溯时,他正在弯腰捡什么。   冬季空旷无人的植物园里很安静,只有鸟鸣以及踩在雪与树枝上发出咯吱声源源不绝。李溯上身穿着纯白的棉制卫衣,□□是黑色牛仔裤,围着深色围巾,衬得发色与眼睛都干燥又明亮。   他直起身时恰好看见她。   百里颦猜她现在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因为尽管李溯没停顿,但他仍旧笑了起来。   “你别过来了。”李溯穿着靴子,戴着材质相当厚的手套,手里握着某样硬邦邦的条状物。   说完,他把那东西朝植物园另一头的深处扔去。   不知道为什么,向来不爱听人指挥的百里颦下意识站住脚。   近似动物的本能告诉她应该听李溯的话。   “你在干什么?”她问,“那个是什么东西?”   李溯走了几步,用捡来的长树枝四处翻看。   “是蛇吗?!”百里颦问。   “嗯,”他又看了两眼,随后迈开步子朝她这边走来,途中将树枝抛开,“不用怕的。菜蛇而已,而且死了。”   所以这个人就若无其事地用手了吗?   李溯并没有急着靠近。他站在离百里颦还有几步路的地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静静地站着,无声无息打量她的脸。   百里颦被他盯着,刚刚才被蛇恐吓过,不敢动弹,就这么顺着他的目光瞪回去。   他把围巾拉下来,呼吸时稍稍冒着白色的水雾。李溯也不问她来做什么:“要不要坐一下?”   “蛇、蛇怎么办?”她问。   李溯转身兀自朝前走。他说:“蛇冬眠了啊。”   他慢慢说清了他的来意。   高三会提前开学,届时植物园旁边的办公楼会清理掉热水器里烧了一个寒假的水。   热水直接排到植物园里。排水口附近石缝比较多,李溯担心冬眠的蛇因升温受到欺骗醒来,然后来不及再次入睡,就这么冻死在冬天里。   不过,还好没有蛇在那里冬眠。   “要是有的话应该会很难办吧。毕竟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条,”李溯说,“为了取暖它们大部分都一起冬眠的。”   百里颦对蛇的了解仅限于《巨蟒大战恐鳄》、《狂蟒巨口》之类的电影,因此她对蛇也没什么好印象:“刚才你捡那条呢?”   “已经冻僵了。”李溯说得轻飘飘的。   “林浩之前不让进,不然临时撒点石灰什么的就完事了。”他转身,一边走在前面一边给百里颦稍微腾出一条好走些的路来。   植物园内部是有原先砌的石凳的,只是这些年来,园内人迹罕至,因而大多都被植物、鸟粪和灰尘占领了。   又往前走了几步,前面是一处上坡,李溯轻车熟路地踏上去,随后回过身来。他摘掉手套,朝百里颦自然而然地伸出手。   也没有说多余的话。   百里颦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把手搁到他手心里。   李溯握住她向上拉,百里颦同样轻松地迈了上去。   那里有一张被清理过的石椅,李溯的书包放在旁边。   百里颦坐下以后,李溯单手解掉围巾,随后熟练地绕到百里颦脖子上。羊绒的围巾很暖和,加上才刚从他那摘下来。百里颦下意识抓住,被冻红的脸总算得到些温暖。   他从包里取出了保温杯和纸杯问:“要不要喝阿华田?热的。” 第33章   百里颦尚处于恍惚中,就看到李溯拧开保温杯,阿华田丰沛浓郁的可可香气溢了出来。这下她也丧失了推辞的能力。   她接过纸杯,看到李溯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两个人并排坐在冬天植物园里的长椅上喝热饮,有鸟叫声在头顶盘旋。李溯抬头说:“是斑鸠。”   “?!”百里颦看向他。   他们并排坐着。李溯的侧脸波澜不惊,周遭却弥漫着温柔而和善的气息。又是鸟叫,他说:“喔,现在是麻雀了。”   “你看到了吗?”百里颦问。   “嗯。”他抬起下巴适宜树梢,“你看看。”   于是百里颦仰起头朝空中看去。树枝密密麻麻,风吹过时只有隐隐约约的摩擦声。百里颦费尽力气去张望,却连鸟的羽毛都没看到。   “你骗我的吧?”她眯起眼睛卖力地寻找着抱怨,“到底在哪里啊?”   结果李溯及时回答:“嗯。骗你的。”   百里颦用冰冷的目光看向他,却发现李溯倏然笑了起来。   他笑得垂下头,又带着笑侧过身来从她手里回收纸杯。百里颦别过脸去,李溯撑着下颌,想等她回过头。百里颦意识到这一点,死不从命。   两人在沉默中对峙,一时间僵持不下。还是李溯开口,声音里带笑:“生气了?”   “没有啊。”她答话像鼓起来的吸吸果冻,稍微按一下,才有冰冰凉凉的甜食挤出来。   “那看过来吧?”大约是为表诚意,李溯把笑容清除,换上认真的表情这样说。   几秒钟后,百里颦回过头来。她看向他,渐渐抛去一个闲散而坦诚的笑:“你居然没成为学校女同学的大众情人——”   “啥?”   “真是大自然铸就的钢铁直男。”百里颦下定义道。   -   在奶奶家守岁守到哈欠连天,吃着年夜菜剩饭回祝福群发短信。偶然看到乔帆发来的“颦新年快乐”时,她顿了顿,慢悠悠地敲击出“小帆帆也是”回过去。   她回完那则消息,百里笑突然开门从浴室出来。小男生擦着头发,看到姐姐匆忙锁屏的动作时没说什么,眼睛里的光却微微一暗。   “姐姐,我洗完了。你去吧。”他说。   百里颦起身,带着浴巾、换洗衣服和手机起身。   淋浴时热水从头浇下,百里颦默默地想,乔帆还是跟孟修聊了这件事。   不过,有关她受伤的详细经过,至今为止并没有人知道。   她其实有说过是“不小心被摩托车撞到”,只不过他们都不相信罢了。   洗澡时手机自然要放在外边,透过毛玻璃,百里颦看到模模糊糊的黑影在外边站定。   百里颦的图案密码向来只会是象征性的靠边直线。   她飞快地围上浴巾,水也不关就打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   她的手机屏幕亮着,但也不知道是因为接连不断的提醒,还是刚才有人动过。   等洗完澡后,百里颦把接力棒交给小叔。   过年过节,加上在年迈的母亲跟前,百里慎和百里康才难得没有吵架。   她拿着手机回房间,打开时看到来自李溯的短信。   “新年快乐。”   简简单单四个字,也不知道是群发短信,还是一个字一个字自己打出来的祝福。   她把毛巾夹到手臂下边,在楼梯间停下脚步,端端正正好好打字过去。   “你也新年快乐!”   -   讲道理,李溯应该更受欢迎的。   他的脸没什么可挑剔的,总成绩常年占据榜首,打架还很强。会做吃的,又擅长清扫,还懂很多乱七八糟而且日常生活派不上用场的知识。   上学期优秀学员奖状发下来那天,百里颦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开心。   因为李溯也拿到了。   优秀学员的奖状。   毕竟那天最终上台参加表演的是他。   宋艾琳为了阻止百里颦继续唉声叹气,主动带她去办公室刺探情报。   毕竟开学没多久,事情一箩筐,教职员办公室里人山人海,根本连罗斌的头顶都看不到。   “你说为什么,”在人群中起起伏伏的百里颦倏然问,“孟修比李溯人气高呢?”   要说可怕的话,比起独来独往的李溯,还是拉帮结派、身边成天一帮小弟的孟修比较吓人吧。   宋艾琳咬着棒棒糖回答:“因为李溯跟外界交流太少了。”   “啊。”   “虽说我很喜欢李溯这一类电波系帅哥,但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宋艾琳说。   百里颦问:“电波系是什么……”   对于友人的提问,宋艾琳意味不明地避而不答,转而说了一件事:“不过李溯的确很迷人啊,尤其是什么都会这一点。你说他会谈恋爱吗?牵个小手啊,给女朋友爱的抱抱之类的……”   说着宋艾琳还摆出了一个“自抱自泣”的姿势。   “应该是吧。”百里颦开始觉得自己跟没节操女王聊这个话题失策了。   最失策的是,寒假时李溯在植物园朝她伸出手的画面无法抑制地袭击了脑海。   虽说只是拉她上个坡而已,但那也算牵手吧?   和李溯牵手是什么感觉来着——   还好宋艾琳及时刹车。她清了清嗓子,端正态度道:“怎么?你终于被他迷倒了吗?”   百里颦用鄙视的眼神回答了她。   同时在3班和4班任教的语文老师因为自家孩子面临中考,因此转去更轻松的高一执教。   百里颦语文向来很糟,一直在考虑能不能请老师开开小灶,所以事先来打探新老师的消息。好不容易等人群散去,罗斌也筋疲力尽,摆摆手敷衍了一句“是师范大学来的新老师”就送客。   新老师。   执教经验怎么样,一般来说大概会很有热情就是了。   百里颦和宋艾琳回教室,没想到在门口遇到王璐。   自从舞台剧后,她对百里颦的态度也有些许松动,微微点头打了招呼。   百里颦想到什么,先请宋艾琳回去,自己则在门口等。   王璐走出来时拿着一叠文件。   “班长,”百里颦凑拢过去,不绕弯子问,“上次的礼物——”   “我送出去了。”她说。   心里有什么稍微晃动了一下。百里颦问:“那个人怎么说?”   王璐没回答,反倒插入其他话题:“百里颦,运动会要报什么项目吗?”   “运动会?”百里颦恳切地问道,“要开运动会了吗?”   王璐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她们就已经到了教室。百里颦坐回座位,随后由王璐站到讲台上代替班主任老师宣布春季运动会的通知。   实验中学的运动会项目与其他学校没什么不同。高三没有课外活动,因此这也是整个高中所能参加的最后一届运动会。   二十一世纪,孩子们大多都是宅男宅女或低头族。竞技很热血,体育活动也有趣,但不用上课、大家在一起吃着零食给参赛同学加油鼓劲才是最棒的。   难免有些不那么喜欢体育运动的同学,但也有在这种场合才占据上风的同学。   自然,还有人只是单纯踊跃而已。   普通的项目报得差不多了,剩下零碎的,王璐念道:“女生1500m,男生3000m的,有人报名吗?”   百里颦就是这时候坦坦荡荡举起手来的:“我可以跑。”   见她举手时,大家反应都多少有些反应。中学生体育考试跑步项目是女子800m和男子1000m,1500m和3000m,对于平常就连上体育课都划水的大家来说,光是听就有些恐怖了。   乐小可更是直接靠过来问:“百里,一千五百米很累哦,真、真的没关系吗?”   “嗯,”百里颦点点头微笑说,“没关系的。”   而与此同时,王璐继续问下去:“那男生呢……”   没人举手。李溯又在走神。鬼使神差,百里颦忽然踢他椅子。   李溯一声不吭,却自觉把座椅往后靠。   “你怎么什么项目都没报?”百里颦问。   李溯闷声想了一会儿,最后吐出两个字:“麻烦。”   百里颦索性直白地催促道:“快去报啦!还有几个项目!”   “很无聊啊。”李溯仍旧没有转身,只是微微垂着头回答她说。   李溯和百里颦的座位在教室角落。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周遭没有其他人。   包括乐小可在内,李溯和百里颦周围四舍五入也有十个同学在。正在汇报运动会项目,教室里纪律不严,大家都能自由交谈,因此,他们说话也没有压低声音。   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   百里颦在逼李溯报运动会项目。   而且李溯还拒绝了一次。   那个百里颦。   那个李溯。   这一情形简直是怪兽恐怖片的片头。感觉不论如何,接下来的发展都毫无疑问是哥斯拉怒不可遏、大发雷霆,然后一爪把夏紫薇撕个粉碎。   李·哥斯拉·溯可不会像尔康一样说什么“你无情,你无义,你无理取闹”。   百里·大明湖畔夏雨荷亲女儿·紫薇·颦也没有MUTO那种哥斯拉宿敌的破坏力。   眼看着惨剧即将发生,几个男同学尚且在英雄热血与对怪兽的畏惧间摇摆。李溯的礼貌拒绝已经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逃生机会了,然而,百里颦却毫不犹豫伸手抓住了他的椅背。   “你报吧。”百里颦用力摇了摇他的椅子。   李溯问:“为什么?”   他们不知道,耳闻目睹此情此景的同班同学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百里颦理直气壮、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因为我一个人很无聊啊!”   火山爆发。   岩浆喷涌。   世界荒芜。   寸草不生。   谁能想到三寸金莲会吃豹子胆?   偷听到这里,甚至有人控制不住自己把视线投了过来。   李溯表情很平静,他低着头,目光淡淡的,几乎叫人以为是睡着了。   下一秒,他忽然抬起头来,声音清晰明亮地说:“班长,我也报跑步。” 第34章   -   吹牛皮也不会一点根据都没有的。   目睹李溯和百里颦关系很好的样子一起报了长跑,结果又被王璐像赠品似的塞了短跑、跳高的项目,教室里的大家也顾不上其他,一时间都幸灾乐祸笑起来。   真是其乐融融。   何萌君觉得积极参加这些活动的都是傻子。   她握着笔抄写着笔记,用力过猛,速度越来越快,最终笔尖猛然断裂。而她则盯着一滴一滴从笔芯里流出来的黑色墨水,心想,凭什么?   她是高二的风云人物。放在混日子的女生里,她是成绩最好的;放在认真读书的同学里,她又是比较会玩、爱玩的。   何萌君两边都吃得开。   不说陈欣怡那类小跟班,她的朋友可都是胡姗那个级别的。   漂亮、不缺男朋友,而且还和入学就把上届老大打得半死的李溯交好。   何萌君本应该也是这种角色的。   高中生什么都不是,她本不该在任何地方碰壁的。   男朋友和她逐日冷淡,毕竟丢了面子,再相处也尴尬。虽说她也早厌烦了他。   那套有关李平的厥词,事实上何萌君早就听腻了。她又不是傻子,也掂量得清他几斤几两。   不过,吹牛皮也不会一点根据都没有的。   何萌君知道他吹嘘的源头在哪里。   男友,不,现在算是前男友预备役,他的表哥在三中。   是了。实验中学是市区内的学校,加上又是重点中学,对市郊高中、邻市初中流行的人怎么会那么了解?   他之所以知道李平这个名字,主要就是因为三中的表哥。   虽然他表哥估摸着也没说清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对于在不了解的人跟前瞎吹而言,这点信息就够了。   “你难道不想让她吃点苦头吗?”周日见面时,何萌君生气地吼道,“你就不觉得丢人吗?!”   “不是,”男友咂嘴,“我也高三了……”   “你高三了我才高二啊!我还有一年!靠!”她悲愤交加地把脸别过去。   男友扣住她:“萌萌,孟修都发话说别去招惹那种人了,我那群哥们儿又不是傻子,等老师插手谁都不好看……”   “别碰我!草溺妈!”她说,“你不是说你表哥在三中很吊吗?学校里的人叫不来,让他帮我们不可以吗?!校外一堵就好了,又不是要真把她打残还是怎么的,让她跪下跟我们道歉就行了。”   “萌萌,表哥是很牛逼,但是吧……”   “你还是不是男人了?!我是你女朋友!”何萌君拍着胸前道,“你给我滚!”   终于说到最刺激男性的台词。何萌君起身作势要走,最后关头还是被男友抱进怀里。   -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爱的抱抱?!   百里颦浑身颤抖,看着从乔帆那里借来的《天使街23号》里男女主人公拥抱的桥段,她忍不住感慨:“这剧情也太戏剧性了吧?!虽然说很好看就是了。”   该说是戏剧性,还是初中二年级的色彩有点太重了好呢。   中学正是荷尔蒙旺盛的时期。对男生来说,看女性写真、A那个什么V都是见怪不怪的状况,而一般女生的话,看言情小说也无疑是潮流。   只可惜,百里颦不是一般人。   初中时,百里去孟修家玩他的电脑,结果不小心点开隐藏文件夹,然后看着视频文件名面色凝重地抱怨:“压力很大的话要看心理医生喔。”   最后被孟修不慌不忙笑着回骂:“你这人性格真是差得要死啊。”   而乔帆则饱读言情小说,语文课好书推荐都分享的玛丽苏小言。   她也推荐过不少封面闪亮亮的恋爱小说给百里颦,但她大部分只翻了翻,全然没有感想。   百里颦也不是对异性没兴趣。她只是,不太爱做美梦。   乐小可听到百里颦有关“中学二年级”的评论,带着苦笑毫不留情地插嘴:“百里你身上发生的事也差不多啦。”   百里颦无视来自友人的言语攻击,把言情小说收回抽屉里。   要做的事还很多。学习任务已经够重的了,最近还要参加运动会。   一开始王璐让她报跳高的时候,其实她是拒绝的。因为不能让她跳她就跳,而且跳高这种事,她根本就没干过,也不想干。   但是李溯却连带短跑100m一起,直接利索地把男子跳高也答应了。   那她也不好意思再推辞了。   “可是我不会啊。”班会课结束以后,百里颦趴在课桌上这样感慨说。   李溯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身:“跳高?”   她抬起眼睛:“嗯。”   他想了想,随后说:“我教你吧。”   “可以吗?!”百里颦激动地支起身来。   她音调一抬高,加上李溯的主动邀请,周围听到的同学都差不多快冷汗涟涟了。   “嗯。”李溯回答。   实验中学是有体训队的。下午放学后,体育老师也在操场。   听说他们想跳高,体育老师也非常爽快地同意他们在田径队休息时间练习。   体育生们飞快从跑道上跑过。在此期间,李溯和百里颦就在操场外等待。   运动服下,他们的四肢有力,身体健康而强壮,被汗水沾湿的脸上泛着小麦色。   看着他们,百里颦忽然自言自语说:“能自由自在地使用身体真好啊。”   李溯回头看向她。   百里颦的脸像被乌黑的泥土掩埋般暗淡无光。   胸腔里有一盏灯在震颤下时明时暗。李溯忽然伸出手。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已经抬起了手臂,就要触碰到百里颦肩膀的那一刻,世界豁然被割裂。   清亮的哨声划破天际。   “他们休息了,”体育老师小跑着过来道,“你们快去吧。”   百里颦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微笑。她明朗地笑着说:“好的。谢谢老师。”   李溯和百里颦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   随后百里颦站定。她向李溯投去请教的目光。   “你可以选不同的姿势,跨过去,或者趴着过去。”李溯的措辞过度平易近人,但冷淡而严肃的表情却叫人不敢轻易笑出声,“……反正,过去就行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吧。   毕竟这可是讲解数学题时会列完式子直接写答案的那个李溯啊。   后半句感觉根本是自暴自弃了。   百里颦想。   跳高杆此时此刻正保持在体育生们刚训练过的高度。对于专业生来说不算顶尖,但也是挑战级别之一。   过去就行了。   李溯就这么说着,原地小跳两下,随后助跑。   他都没打声招呼。   起跳,背越式,落到垫子上,起身。   “就这样。”坐起的李溯似乎对自己的讲解很满意。   操场上在补充水分和体力的体育生们都看呆了。   这样你个大西瓜!这什么沙雕讲解?这什么沙雕男人?!   这沙雕男人跳得还挺好的?!   旁观的体育老师也没想到主动提出为校运会练习的男学生居然有这种水准。拿着写字板甚至想上前问问有没有意向加入体训队。   “懂了吧?”李溯问。   “不,”百里颦坦白地回答,“懂了就有鬼了。”   李溯对于自己的讲解失败似乎很有挫败感,他抱起手臂,重新思考到底要怎么说明比较好。但是百里颦却上前弯腰摸了摸垫子。   是软的。   她一边后退一边说:“虽说我真的完全没搞懂啦,不过像你那样过去就行了是吧?”   百里颦轻快地助跑。   这个比起背越式,更像侧着跳吧?这样想着,她模仿李溯刚才的样子起跳。   那个高度是男生训练的高度。百里颦就像刚才李溯做的那样跳过去,摔到垫子上前,她明显感觉自己的背擦到了杆。在她落下的同时,横杆也晃动着掉了下来。   “啊!”她坐起身说,“搞砸了!”   目瞪口呆。   这是最适合用来形容旁观众人此时此刻反应的词语。   李溯倒是镇定自若,走上前拉她。他说:“没事的。女生会低一点。”   体育老师默默地翻了一页手写板的纸,想询问意向的人又多了一个。   被李溯拉着起身,这一回,百里颦及时地意识到。又牵手了。   这应该算牵手吧?   她站起身,呆滞地盯着自己和李溯握在一起的手不放。   男生的手比女生尺寸更大一些。百里颦的手在女生里已经不算小了,但还是能被李溯的手握得严严实实。   就在她恍惚时,体育老师实在忍不住插了句话:“你们俩干嘛握手?比赛双方相互致意啊?”   百里颦这才回过神,刚要把手抽回来,却觉察到一股力气。   李溯抓紧了她的手。   百里颦满脸疑问地看向他。   “你起跳的时候,”李溯握着她的手,直接让她背对着自己拉到眼前,“力气不要全放在脚上,身体保持垂直,就不会那么容易碰杆。”   他的声音离她的耳朵很近,每一个字都轻轻被抛出,随后窸窸窣窣落到她后颈上。   李溯松开她:“然后落地的时候收腹,肩和背着地。”   百里颦的手仍旧保持着刚才他抓住她时的姿势,像机械人偶一样僵硬地转过身。她看向李溯,李溯却没在看她。   他垂着眼睛,忽然间,就这么在操场上蹲下身去。   她鞋带松了。   李溯解开她松松垮垮的鞋带,随后熟练地重新绑好,一边系一边问:“这次听懂了?”   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百里颦用力点头:“懂了。”   他起身,望着百里颦呆板的表情把脸向前倾。他们离得很近,虽说的的确确只是讲有关跳高的事,但百里颦却总觉得有点不得了。   这人不得了啊。   她看着李溯想。   李溯像是在靠近观察她。   他盯着她,而她则下意识把脸往后仰,倏忽之间,李溯笑起来。   “真的懂还是假的懂啊。”他问。   “真的,真的,真的。”忍不住说了三遍。   他的手忽然朝她伸过来,百里颦下意识想偏过头,却看到他已经收了回去。   “那你好好练。”李溯说着,弯腰去捡放在操场边缘的矿泉水瓶,起身时又回头,“没洗手,就不碰你头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三位破费啦!   0pp0扔了1个手榴弹   35939908扔了1个地雷   农味儿小仙女扔了1个地雷   农味儿小仙女扔了1个地雷 第35章   今天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还没做完吗?   百里家的餐桌上,气氛难免有些紧张。   初中学习压力比高中轻,百里笑有五天假期。   他们家对两个孩子都没什么要求,不过百里笑成绩仍旧很好。百里颦先前是乱来了些,所幸上高中后懂事不少。   “既然转学了,”杨洛安说,“就还是好好用功。有什么需要的,就让我秘书给你送去。”   百里康才胃口不佳,也淡淡搭腔:“如今你也去附中了吧?多照顾你弟弟。”   尽管父亲完全弄错了自己就读的学校,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年纪,百里颦也没有丝毫动摇,餐桌上也无人替她出言矫正。   百里颦说:“知道了。谢谢爸爸妈妈。”   她的笑容、点头的幅度以及回答时的口气都严格局限在令人舒适的标准内。那是她应对世事的法则之一。   聊过长女,下一步便是关心家里另一位不是外人却胜似外人的角色。   百里康才不与百里慎说话,只是问身旁的妻子杨洛安:“保释阿慎出看守所花了多少?”   杨洛安明显不想在餐桌上聊这个,或者说,她不打算在孩子面前谈这个话题,因而只咳嗽了两声。   “放心好了,没花钱。”百里慎冷笑一声,“我都说了我是正当防卫。他们诉讼讨不到好处,当然就放人了。”   “放心?”百里康才将筷子一搁,“要是爸还活着非得被你气死!百里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百里康才和百里慎这对兄弟多年来关系一直很糟。一直以来,两人说话不过三句就得吵起来。   一开始只是拌嘴,然后变为咆哮,到最后,百里康才直接抄起餐桌上的茶杯朝百里慎砸过去。   百里慎脾气不比哥哥好,一拍桌子,颧骨上那道疤随着吼叫颤抖。他猝不及防被砸中额头,鲜血汩汩流下来时,在场所有人无一不是震惊。   他抬手试探着抚摸额角,鲜红温热的血立刻沾湿了手指。他抬头,看向百里康才时怒极反笑。   他干巴巴笑了几声,随后开口:“你有病就了不起吗?!”   矛盾以这句话为中心卷起飓风,越转越快,愈发扩散开来。   场面变得难以控制,杨洛安第一反应是护住百里笑,同时让护工过来把百里康才送回房间。   一时间,起居室里只剩下了叔叔和侄女两个人。   吼完那句话的百里慎仍站在原地,他剧烈地喘息着,在兄长离开后仿佛脊椎被抽去一般瘫进椅子里。   这么多年来,兄长患病的痛苦,他没有亲身体会过,但都切实看在眼里。   他不是真的想说那种话的。   百里颦拿着湿毛巾从后面走上来。递给他时,她长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抬手拍了拍叔叔的肩。   百里慎按住她的手,轻轻说:“我回去了。”   百里颦送他出去,托他代她给奶奶问好。等看着百里慎坐上出租车,她才往回走。   别墅住宅区的路曲折回环,绿植丰沛得使每个路口都那么相似,来送百里慎原本是为了防止他迷路,但准备回去时,百里颦才发现自己也迷路了。   站在自己家所在的小区里,百里颦感觉自己就像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明明知道目的地就在方圆四百米内,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方向。   怎一个“惨”字了得。   她试着不停下脚步,但每一间房子都那么雷同,好不容易找到一块路牌,她才勉为其难确定自己的位置。   重新出发时,百里颦已经有些疲惫了。   果然,回家就没什么好事。   跟她不擅长相处的弟弟见面、被卷进大人们的争吵中、也没有电脑玩,最后连好端端一顿饭都没吃完。   早知道就跟小叔一起回爷爷奶奶家了。   下午一两点钟,艳阳高照,整片小区里静悄悄的,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前走。途经某一间院子时,里面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   百里颦又渴又饿又累,现在只想立即找张椅子坐下。   她迟缓地回过头去。   然后她就看到了李溯。   几个钟头前还与她同一间教室、坐在她前排的李溯。   他仍穿着校服,只是脱了外套,上身是一件白色T恤。那样单调的基础款,在他身上却好看又上档次。   李溯拎着一袋垃圾。他看见了她,但没有半分迟疑,自顾自从房子里出来,再推开院子的门,随后把垃圾袋送进路对面的垃圾桶里。   百里颦呆滞地愣在原地。就在她几乎以为这个李溯是海市蜃楼的时候,他在院门前停下了脚步。   “你在这干嘛?”他说着侧过头,不动声色渗出少许戏谑的笑意来。   该死。   这男的丢个垃圾都一点不掉价,照样帅得光彩照人,真该死。   百里颦回报以微笑:“你家也住在这里?”说完拿余光瞄了一眼他家门牌号,发现跟她家离得还挺近。   确定了邻居关系。李溯回过头,别的话也没说,迈开步子就要进门。   百里颦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那个什么,李同学。”她在背后叫出声来,“我现在又口干、又饿,而且外面又晒。这时候让我继续走的话,我会死的……”   抬起手臂,她白皙光滑的皮肤已经被晒得泛红。   李溯背影一顿,重新回过头来。   “去你家玩好吗!”百里颦满眼流光溢彩地说。   反正她也不想回家。   她毫不慌张,反倒是李溯猝然挑了挑眉。他觉得好笑,忽地转背来靠在院门前问:“你经常去同学家玩吗?”   正确答案是“是”。   中学时,百里颦的朋友很多,而且大部分都是相似的人。他们都叛逆,不服从长辈的管理,因此逃去相对自由的朋友家吃饭、玩耍、甚至住下都是常事。   这也是她能如此迅速决定去他家玩的原因。   百里颦没料到他会问这种事,只实话实说道:“是呀。”   “要是碰到我爸妈怎么办?”   “说‘叔叔阿姨好’?”百里颦反问。   百里颦这个人,对于某些常识果然很迟钝。李溯也没说什么,转身就走,留下院门说:“带上门。”   他一个人在家。   进门时,百里颦小心翼翼张望了一圈。这里的大致房型与她家相像,但装潢却更庄重、更肃穆些。   在起居室的架子上陈列着一些合影,其中不少还是与一些百里颦只在电视里见到过的名人。其中有一名男子与一名女子在其中出现频率比较高,而且每次都西装革履、正装岿然。   她看得出神,直到玻璃杯底座落到桌上的声音响起。李溯倒了水给她。   “我爸妈。”他说。   说完,李溯就上楼了。他没有招待客人的意思,径自回卧室去。百里颦也跟上去,为了追上他加快脚步。   来到房间门前时,李溯也没有遮掩的意思。他坐到书桌前,对杵在门口的百里颦说:“你要走的话我可以给你找把阳伞——”   “哇!你房间!”百里颦没能控制住自己对李溯卧室的感慨,“好无聊啊!”   “你这人还是真不客气……”   百里颦的话虽然突兀,但却并不假。“无聊”这个词用来形容李溯的房间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常规的白色墙壁与木质地砖。床。衣柜。桌。椅。多余的东西一件都没有。   “我还以为会种满棕榈,然后有三四台电视机轮播《动物世界》呢。”百里颦说。   李溯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思考这种方案的可行性,末了回答:“怎么可能。”   就在这时,百里颦手机响了起来。她跟李溯打了个招呼后接通。   “喂,艾琳?啊,不好意思,我没开流量,所以没看QQ。”百里颦走到门外去。   “去买手机?现在吗?”百里颦之前跟宋艾琳提起过,她升高中时,她叔叔给了她一笔用来买智能手机的奖励金,“那我们校门口见吧。”   打到这里,原本通话也应该挂断,但余光刚好扫到背后门内的男生,百里颦再次出声:“宋艾琳,你猜我现在跟谁在一起?”   电话那头的宋艾琳百无聊赖,想了想问:“李溯?”   结果反而是百里颦震惊了:“你怎么知道?!”   “你都让我猜了……”宋艾琳也没操心他们为什么在一起,只是灵光一闪,问,“说起来,李溯也没有智能手机吧?”   “欸?”百里颦压低声音悄悄说,“不可能的,他那种人。李溯这人精神世界贫瘠得要死,怎么可能跟我们一起去买手机——”   “我去。”   微微沙哑的男生倏忽在耳畔响起,吓得百里颦一个趔趄,猛然回头赔笑:“什么?”   “精神世界太贫瘠了,真不好意思。你们要去买手机吧。”李溯淡漠的神情中闪现出一丝笑,百里颦惊慌失措的样子似乎令他很开心,“我也去。”   她认出了乐小可。   “你是……”胡姗压低眼睛,她平常也不算什么问题学生,但为人冷冰冰的,总叫人觉得不好相处,这时更是敌对气场大开,“管好你的嘴。”   乐小可咬紧牙关也抑制不住发抖,只能用力地把头栽下去,抬头,再栽下去,她用力过猛地点头,感觉自己整个胸腔都在震。   等到胡姗离开,乐小可才走回教室。她刚在座位上坐下,漂亮的手指就按到了她的桌上。百里颦笑着问:“小可,要抄作业吗?我借给你。”   话音刚落,门口忽然喧哗起来:“罗斌来了!罗斌来了!”其紧张程度跟战乱年代喊“鬼子进村了”有得一拼。   大家收作业的声音此起彼伏,罗斌执教这么多年,学生们玩的那点小把戏他还不清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你们啊,也想想学习吧,”他说,“没几个星期又要段考了——”   教室里的所有人无一不发出哀嚎。   罗斌背着手又出去了。班主任老师又不是什么魔鬼,老师只是提醒你们而已嘛。   不过,这句叮嘱又能让几个人真正听进去呢?   毕竟他们才高二,长辈们的教诲又轻,少年时独有的快乐比那刻骨铭心得多。大家大多还是该玩的玩。   但有一个人自然又被点燃了斗志。   百里颦知道,到了验证自己努力结果的时候了。   这是她转学后的第一次考试。三中的排名毫无意义,但实验中学的却不一样。在实验中学,每一次考试结束,学校不仅会公布排名,甚至还会划分出大概的一本线和二本线。   努力!   奋斗!   百里颦冲鸭!   一不做二不休,百里颦就真的开始冲了。   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班上她根本话都没说过几句的何萌君盯上,但何萌君却不这么觉得。   毕竟,在何萌君看来,每次下晚自习或是早上去食堂,当她想去堵百里颦的时候,那女的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优等生的校园生活永远是跑着过的。   陈欣怡原本就不想参与这件事,天天都擂退堂鼓:“你自己不冲一本线了?”   何萌君瞪了她一眼。   -   就连去科学馆种菜,百里颦都开始抓住空闲的一分一秒读书了。   李溯拎着杂草起身,走到她身边时居高临下地发出警告:“你能不能回去再看?”   “唔,等下,我背完这一行单词。”百里颦说,“你不懂啦,我们好学生每天累死累活的心情。”   农田工作恰好告一段落,李溯散漫地走到边沿坐下。他百无聊赖地挖苦道:“第一次见有人说自己是好学生。”   “是啊,”百里颦头也不抬,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就是好学生。”   哇,这气派,这胆识,这厚得跟城墙似的脸皮。   她也不是无缘无故这样的。   百里颦以前成绩不好。   中考的时候,她考了整整两个E。   ABCDE的E。   Excuse me的E。   别说实验中学了,就是市内其他还算入流的学校都去不了。   爸爸妈妈难得把她叫回家吃饭,在餐桌上问,还读不读书了?要不要直接去职高,然后准备工作算了。   是时百里颦要好的朋友里,孟修通过长辈打点去了实验中学,另一个女生则决定读职高。百里颦也去的话,两个人又能在新的学校相聚。但是——   还是继续读书吧。百里颦说。   然后她去了三中。高中课程和初中本身就不同,只是没有基础,接受起来更吃力一点。她每天玩命学习,又报了好些辅导班。她不是很聪明,但也没笨到那种地步。   她补习的时候,偶尔会去找一个亲戚家的哥哥,那人经常能拿到实验中学的考试试卷。   百里颦做过了,也查验过了。即使她在实验中学,运气好的话,也能考年级前十。   但她明明中考的时候连市区内的高中都考不上!   这想想多有自豪感啊!   “我是好学生。”想着,百里颦又重申了一遍。   李溯脸上带着令人羡慕的闲散,他撑着侧脸,重重地说了一个“噢”字。看起来像承认了,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说什么都不像是信了。   “你不会懂的!”百里颦觉得自己越说越没底气。明明她也是有数据支撑的好学生。   大家都说,学理科好就业,来学文科的大多是对理化生实在头疼的学生。   除此之外,一般来说,文科还会聚集起那些成绩差到无可救药、因而被家人寄希望于高考时多背背文综提几个分的差生。   在百里颦看来,李溯毫无疑问就是那种人。   整天打不起精神,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随时都有可能退学回家种田。   而且几十年后还极有可能培育出新型杂交水稻的那种。   作者有话要说:  在被斥责“你还是不是男人”的情景下,男主&男配们的回应:   李溯:嗯,我是有xy染色体的   孟修:哈哈,你把我当女的也可以   百里笑:我是姐姐的弟弟(笑)   -   0pp0大大破费啦!! 第36章   今天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还没做完吗?  她上半身穿着红色的格子背心,下边搭配牛仔中裙,染成茶色的头发在学校没少被老师揪,但到了假期,就肆意张扬地披落。脚踩红色高跟鞋走在街头,瞬间便能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然而,此时此刻,胡姗独自走出建筑。夜色黯然,身后的KTV里追出几个男生,其中一人试着去抓她的手臂,以此来阻止她继续离开,但却被胡姗狠狠甩开。   “赵强子,”她吼道,“你在你们职高算个人,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我告诉你,我叫了人来接我的!别跟我动手动脚!”   赵强子当着这么多小弟的面被打耳光,其难堪可想而知。他走上前,愈发用力地攥住胡姗手腕,推着她往人流稀少的路口进去。   两人即将当街厮打。昏黄的路灯将影子拉长,一袭黑落到他们视线可及的柏油路地面上。   所有人齐刷刷回头,随即看见一个人影朝这边不紧不慢地走来。他走近时摘下连衣帽,露出脸时,最先发出声音的是赵强子身后的几个人:“……李溯。”   胡姗原本因愤怒扭曲的脸上出现了笑意:“你来了!”   李溯倒是神色平淡,略过那群显然正对自己咬牙切齿、磨刀霍霍的少年们,先一步回答胡姗的话:“嗯。看到你短信了。”   赵强子与李溯不是第一次见面。   之前他们就有交过手。那时候他们才高一,胡姗刚甩掉赵强子,赵强子作为职高包括附近那一带的小头目,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携一帮兄弟趁放假在实验高中对面的公园里找胡姗谈谈。   胡姗在中学生里无疑感情经历丰富,但面对这“社会树上社会果、社会树下你和我”的架势,多少还是慌了神。   她、冉志因和李溯一起去的。   本来冉志因和李溯是去讲道理的,但好死不死,还没开口,赵强子刚喊了声胡姗的名字,她就乱了阵脚,一把抱住李溯的手臂往他怀里钻。   这下好,话还没说,梁子先结下了。   赵强子哪里受得了这种大张旗鼓带小弟来看自己被戴绿帽的屈辱,话不多说,骂了声“奶奶的”就上了。   他一拳打向李溯时,李溯抬起另一侧没被胡姗束缚的手挡住。   接下赵强子那愤怒的一拳时,他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话:“抱歉,我朋友给你们添麻烦了。”   虽然嘴上说“抱歉”,但这人动起手来可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   回到现在。   路灯下,上回拥有人数优势却丝毫没占到上风的赵强子冷笑一声。按理说,男生本就是不打不相识,可赵强子这人脾气倔,打死都不相信李溯和胡姗没一腿。   他也算一往情深,至今还对胡姗念念不忘。   面对他发出的邀约,胡姗也愿意来。这更给了赵强子破镜重圆的信心。   只不过,每次的结果都不尽人意就是了。   不尽人意最大的原因,李溯占了一半。   李溯对于和赵强子打架没兴趣,甚至看都不看他,只对胡姗说:“早点回去吧。明天我还要出门。”   “去干嘛?”胡姗头也不回地离开赵强子朝李溯奔去,“我也去!”   “买手机。约了别人的。”李溯头栽着,手插在口袋里转背往回走。   看着李溯的背影,赵强子咬紧牙关。此时找茬没意义,他对这件事也心知肚明,不过眼睁睁看着他们走掉又太没面子。   “李溯。”最后关头,他总算扯着一个冷笑开口,“一回生二回熟,我们也是哥们儿了。别急着走嘛。”   李溯一边皱眉回想自己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哥们儿一边转头。他不说话,只静静地等着赵强子的下一步动静。   “我都听说了。”赵强子笑嘻嘻上前,抽了支烟叼住,说,“你也当人小弟了不是么?”   对此胡姗的反应最激烈:“你他妈说话不过脑子?连孟修我们都懒得理,李溯用得着当谁小弟?”   见她恼羞成怒,赵强子愈发兴奋:“怎么?姗姗你还不知道?前段时间我两个上次被李溯揍得狠的弟兄去你们学校,结果丢大发了,被打了还被逼着唱歌呢——”   “那不是孟修……”胡姗迟疑起来。   “不是你们修爷,”赵强子的笑脸在光影中逐渐狰狞,“听说过李平这个人没有?”   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长久的死寂过后,李溯总算言简意赅地开口,他问:“谁?”   “不是我们这里的,以前跟孟修一个初中,两个人是好得穿同一条裤子的兄弟。神经病一个,红了眼命都不要,听说折了两根肋骨还跟着打群架。最近他来了这边——”赵强子窃笑两声,末了,他如蝮蛇般抬起眼睛,用滴着毒液的语气挖苦道,“李溯,你认他当哥了吧?”   巷道里只有风的声音。   李溯静静地看着他。漫长的几秒钟里,赵强子对李溯窘迫表情的期待不知不觉动摇、削弱,最终化为乌有。他狐疑不决,却眼睁睁看着李溯突然朝自己迈开步子。   李溯朝赵强子走了过去。   他旁若无人、气定神闲地走过去,赵强子周遭的一干狐朋狗友或多或少也全身紧绷,然而,李溯却很快地走到了赵强子面前。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嘴角缓慢上抬,如水面泛起的波纹,浮起一个轻蔑而锐利的笑。   “那个人叫‘李平’是吧?”李溯说,“等我见到就宰了他。”   -   他们见面了。   十月还不算寒冷,但早晨气温难免有些低。在楼下等待时,李溯看到百里颦穿着单薄的T恤和三分裤从门里冲出来。   见到他时,她压低声音关门,三步并两步抱着手臂过来说:“好冷!我家里还都在睡!快走快走!好冷!”   “冷为什么穿这么少?”李溯问。   “别说了,”百里颦苦兮兮地挤出笑,“因为忘了带厚的衣服过来。”   李溯没说什么,只径自把外套脱下来。他里面穿着一件单薄的T恤,隐隐约约勾勒出独属于男性的背部线条。   看到李溯递来的衣服时,百里颦立即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   结果李溯只说了一个字:“穿。”   于是百里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谢谢你!李溯,你真是个好人!”   说这话时,百里颦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她比李溯稍微矮一些,这时候仰着头,笑得像卡通娃娃一样漂亮。   好可爱。   “好你个头。”李溯错开视线,偶然瞄到百里颦家那间宅邸中的某一扇窗户。   窗前站着一个瘦弱清冷的少年,正面无表情地看向这边。   想起百里颦刚说的“家人还都在睡”,李溯若无其事地与其对视。不过,几秒钟后,百里笑便转身从那里消失了。   李溯一边把冰棍吃完一边由着她往回拉,到了楼梯间,他才不紧不慢开口:“你和孟修是初中同学吧?”   别的都能瞒,但学籍是不能造假的。与其掩饰事实,倒不如主动承认。   “嗯,”百里颦总算松开他,她走到侧前方去,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分明,“我们以前同班。”   说完又扭过头来,笑眯眯地补充:“不过班上有五十多个人呢,同班的多了去了。”   其实李溯也不关心这个。他们早自习已经迟到了,万一撞上罗斌,肯定要被乱骂一通。但他一点也不着急,反而不紧不慢抬眼看着百里颦走路。   她上楼梯时有点背手,外套袖子挽起来,两条象牙般白皙的手臂在背后交缠。   百里颦的左手握着右手,恰好隐去右边的手背。   -   白玉般的手上冒着紫里透红的淤青。   转学的第一天,实验中学校门口附近的公园里,百里颦逆着日光打量了好久那团因用力失误出现的伤痕。   腹部的痛感持续作祟,手腕酸涩,肩膀和脖子也火辣辣的疼,但那些都能忍耐。   “孟修,”她抱怨说,“痛死了。”   孟修正靠在公园里的雕塑旁,倾斜着身子看手机,这时候带着笑抬起头来:“又没伤到脸。”   脸上留下痕迹的话,就没法上学了。   听到这句时,原本准心致志在公共洗手池边清洗手臂的百里颦突然回头,如闪电般飞快朝他扑来,兴奋程度堪比老家终于建成希望小学的山区儿童:“孟修!你造吗!我!成为实验中学的学生了!”   他当然知道。平时在学校里四周都拉高压线的孟修在百里颦面前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像毛绒玩具一般被她一把抓住,并认真倾听她澎湃的心情。   三中和实验中学有太多差别。在学校的强压下,假使三中的学生不逃课,他们还是会最低限度地在教室里坐着。   但多半都是蠢蠢欲动,像满屋子薪柴,一点就着。   老师的纰漏、说话时突如其来的一言不合或是校外的某人在外面吆喝一嗓子,整个教室就会立刻有人喧闹起来。   教师也对此习以为常,大部分时候,都疲于再管什么纪律,直接搬着张椅子到走廊上坐着,或是索性在讲台上批阅功课。他们中百分之□□十都有副业。   学生消耗时间,老师也得过且过。   那里不适合学习。   “我运气真好!”百里颦眼睛里有闪闪发亮的星星,“我一直运气都很好!来实验中学读书会更容易考上大学的,我想上重本!实验中学管得肯定也更严吧,我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听着友人的未来宣言,孟修被她摇得有点晕。他握住她的手说:“百里。”   一般而言,女性比男性心理成熟得更早。但孟修也不是不理解她的想法。   百里颦成长了。   她知道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用粗暴的方法解决问题了。   即便进了高中,他的生活方式也仍旧和初中时没什么两样。她却要变成另外的样子。   不过,改变也理应是循序渐进的。   “这两个人要怎么办?”孟修问。   “啊,他们啊。”松开他以后,百里颦侧身去看比自己低一截的职高生,她笑着问,“《国际歌》会唱吗?”   -   截至目前,文理分科时间过短,因此高二年级第一学期的月考取消了。   从大嘴巴的英语老师那里得知这个消息时,4班全体同学举天同庆,庆祝能过个悠闲的十一假期。   乐小可的黑板报也及时完成。   虽然说是班级集体活动,但不可否认,板报多半是宣传委员等一小部分同学的工作。   假期作业厚重如山,每个科目起码十来页习题,却也挡不住同学们三天假期的快乐。   三天看着不长,可是,对于连周末都要求自习的实验中学而言,已经奢侈过头了。   早晨离开宿舍前,百里颦是想跟乐小可打个招呼的。但她显然在躲她,一大清早就走了。到了教室,她也只用苦笑搪塞搭话。   老师将保管的手机都发了。   一直以来,宋艾琳都不满于百里颦用小灵通手机。见发手机时她也上去,宋艾琳心中的不快才稍微缓和:“我就说,除了小灵通以外你果然还有别的手机。”   只见百里颦拿着一只OPPO的直板机下来,抬头问她:“你刚说什么?我们加个QQ吧。”   宋艾琳:“……放假我陪你去买手机好不好?”   出校门时,百里颦在一同离校的人群里随波涌动。她慢慢往前走,目光偶然间触碰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假如她没记错的话,李溯叫他“廖哥”。   廖哥在学校旁边的书店门前站着。他还是那副皮衣、墨镜、大金链子的打扮,惹得周围一片家长学生又怕又好奇地绕道而行。   百里颦回想了一下,今天她离开教室时,李溯不在,大约是去林浩那里了。   她斟酌着要不要上前跟告诉廖哥一声,下一秒,她又看见另一个人。   “小叔!”百里颦举起手臂喊了一声。   百里慎原本还一脸痴傻盯着这人山人海,一听到百里颦的声音,立即转过身来:“颦颦!”   她这位叔叔这人很难令人忽视。梳小辫子,粉色沙滩裤,颧骨上还有道疤,即便静悄悄站那儿不动都有够引人注目,这一嗓子下来,周遭看他的人更多了。   百里颦挤出人群,匆匆忙忙跑过去,其间还险些绊倒:“你终于出来了!”   他们挽着手去打车。“嗯,可算出来了。”说着,百里慎忍不住回头去看廖哥,“那人的打扮也太夸张了吧?”   百里颦有点心虚,拽住叔叔快步上车:“别盯着人家看!”   他们要去的是百里颦现在的住处,也就是百里慎的哥哥嫂子家。   然而,不论是百里颦还是百里慎,对这个地方都不怎么熟悉。   他们有着相同的经历——年幼时便离开了父母与兄弟。唯一的区别是,他是自己走的,而她是被送走的。   百里家位于别墅区,三层的西式小楼,其实近几年生意已不大景气,但家里除了护工,仍有请专门操持家务的佣人。   百里颦先回了一趟卧室。上楼时,她恰好遇到百里笑。   少年站在一楼楼梯扶手边,面容安静温吞。他穿着校服,向百里颦露出沉寂的微笑:“姐姐,你回来了。”   歌词没理由地在脑内兜兜转转,干扰得本来就听不懂的数学题越发混乱。百里颦表情凝重地看着孟修风轻云淡翻页,再低头,她的草稿纸上还是一片空白。   他到底讲了什么?   百里颦想。   概率是这么难的东西吗?   为什么要用这个圆台的表面积去减那个半圆的面积呢?   正弦定理我明白,可是,为什么要用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冉志因:这是你小号吗?(递手机)   李溯:?   - 第37章   -   不伤心是骗人的吧?   或许出于鼓舞士气、活跃气氛的目的,又或许只是难得有机会暴露个人喜好的缘故,运动会当天,罗斌老师穿了一件花花绿绿的衣服。   他宣布了安排事项,随后同学们一起搬东西下楼。   天气很好,阳光明朗,风也很清爽。   百里颦走在朋友们中间,目光却忍不住越过诸多肩头去看某人的身影。   今天,李溯病了。   进教室时就戴了口罩,坐到座位上被她问了之后夹杂着点鼻音说,感冒而已。   春季流感并不少见。但偏偏是这种关头。   昨天说不伤心是骗人的吧?   百里颦暗暗想。   然而,运动会一开场,项目就有男子100m。   李溯简单拉伸,随后原地跳了跳,活动了一下脚腕。   有些班的男生为了校运会特意准备了方便活动的运动短装,而李溯却像病糊涂了似的,穿着春秋校服,甚至连外套拉链都拉到最顶端,就这么严严实实地上去了。   裁判是教过他们班的体育老师,实在看不下去,挥动着旗子冲李溯喊:“你们班快来个人把他衣服给扒了!”   倒也没真让人扒。   李溯懵懵懂懂低头看了眼,随后自觉脱掉外套,正拿着想绕过赛道递到场外,百里颦正在女子跳高。   她看着心急,一个箭步上前起跳,轻轻松松跳过去之后飞快起身,朝100m赛道跑了几步,一整套动作宛如行云流水:“李溯!”   他回过头,看到她的一瞬间似乎才醒了点瞌睡。   后边负责跳高的裁判老师不知道什么情况,拿着口哨看过去。   高中里的男女同学,大庭广众之下,交往还是不要那么密切比较好。   就在大家以为这是一对秀恩爱不过脑子的白痴小情侣时,百里颦突然用刘国梁教训张继科的口气朝李溯喊道:“打起精神来呀!罗老师说了!拿五个第一今晚就没有政治作业的!要为我们4班全体同学争一口气啊!”   喊完她就回头,对着一众尚在风中没反应过来的师生赔笑脸:“不好意思啊,我集体荣誉感有点强——”   “这不是集体荣誉感,只是单纯不想做政治作业吧。”为了填补无人报名的项目不惜以身作则的王璐接话道。   不过她也回头,对着即将开始短跑的男生们喊了一嗓子:“李溯加油!”   班长一出声,在操场外没有比赛的同学们更激动了。   运动会就是有这种力量。   即便平日里在教室话都说不上,即便以前在路上遇见都要低下头假装没看到,即便根本不熟。   但到了运动会比赛的时候,却还是会为了同学爱而为其振臂高呼。   “加油!”   “加油啊李溯!”   “要我做政治作业也没事!李溯你给我冲鸭!”   “溯哥牛逼!”   就算脱了校服外套,李溯在跑道上还是那么显眼。   他摘了口罩,脸比平时还没血色,但跑起来后却像一支离弦的箭。飞快的速度与没精打采的表情形成反差,尽管他也许只是在忍耐病痛,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第一个冲过终点线时给同班或不同班的同龄人们带去的振奋。   “这人高一没参加运动会吗?”没拿到女子跳高第一的百里颦问。   起跳就被刷掉的王璐擦着汗回答:“没有。那天他好像逃课了。”   穿过叽叽喳喳在议论李溯的女同学们,百里颦回到4班的休息区。宋艾琳吃着零食笑道:“这不是轻轻松松就甩掉了恐怖校霸的帽子嘛。”   跑完100m,李溯没间歇就去参加跳高。   几轮下来,只剩下他和一群体育生一起。在经过老师同意之后,李溯始终戴着口罩,头小幅度地向下栽。   扔完铅球回来的冉志因说:“哎,那感冒药副作用太见效了吧。”   罗斌也忧心忡忡,挥手示意王璐:“别让他跳了,赶紧回来休息。”   已经到了只剩下两、三个人的紧要关头,这时候放弃无疑很可惜,但还是李溯的身体要紧。王璐刚要进去,就看到李溯主动摘下口罩和老师说了点什么。随后弃权出来了。   毕竟是集体,大多数人当然能理解,但也不是没有小部分煞风景的人。可能没有恶意,但有一个女生还是小声嘀咕了一句:“啊,明明感觉能进前三的。”   李溯骤然回头。   他的神志还很清楚,只是比往常困倦许多,抬起眼睛时平静地解释:“现在这个状态,刚才的就跳不过去了。”   他也不抓着不放,径自去大家给他留的空位坐下。   百里颦和乐小可从小卖部回来,看到李溯已经出来,连忙快步奔过去,先一步从套在手腕上的塑料袋里掏出维C饮料来:“快喝点这个。很难受吧?慢慢喝,不舒服你就早说啊。还想吃点什么吗——”   在旁人看着的时候,百里颦的音色总会比往常甜一个度,肢体动作与表情也会柔和许多。乍看之下的确赏心悦目,不过,倘若细致推断,便能觉察出一种人偶般精致的虚假。   不过,看到李溯不舒服的脸色时,她却不知不觉把这些甩在了脑后。   李溯原本阖着眼皮,刚听到她的声音便睁开眼来。   “你跳高怎么样?”他抢先第一句问的是这个。   口罩盖住了大半张脸,因而抬头时反倒只突出他整齐的前额与好看的眉骨。不可否认,李溯此时有些病恹恹的,但却并不衰弱,反而泛滥出某种激剧而令人动容的精致感。   他目不转睛盯着百里颦。   “好,”百里颦皱着眉,怀疑他病得比看起来还严重,“很开心。”   闻言李溯便似笑非笑地低头,意味不明回答道:“那就好。”   好个头啊。百里颦叹了一口气,扭头去问冉志因:“他什么情况啊……”   冉志因左顾右盼一圈,确定大家都在各忙各的,靠过来小声嘀咕道:“烧到38度了都——”   百里颦像被电击到般侧身看向他:“这还让他参加运动会?!”   又扫一眼李溯,脸被遮住了,但耳朵似乎是很红。   “他说必须来。早饭都吃不下,100m还破校纪录,我有什么办法。”冉志因撇嘴,“高一没参加,高三又不办了,估计觉得可惜吧。”   百里颦望着冉志因,心里不禁响起一声叹息。   这样的话,总觉得没法阻拦他也情有可原了。   不过,她回头弯下腰去,努力试图对上李溯的眼睛放轻嗓音,用哄小孩子的语气问:“要不要吃点什么?”   李溯摇摇头,眼睛都难受得睁不开,却朝她抬起嘴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尽管身体不舒服,他笑的次数却变多了。   好想再摸摸他的头喔。   她没来由地有这种念头。   总觉得可怜巴巴的。虽然知道,等他退烧以后没准能一个打二十个,但这并不妨碍她这么想。   百里颦向罗斌请了假,随即起身去医务室和小卖部,回来时一手拎着布洛芬和消炎口服液,另一只手拿着稍稍冰过的果冻。   刚走近自己班的休息区,就看到团团围在李溯旁边七嘴八舌的女同学,自己班的少,别的班的却意外的多。   她不由得蹙眉,默不作声用视线搜罗冉志因的影子。他在场,只不过表情相当复杂,正抱着手臂立在一侧不知所措。   再一看,果然,在那群女生中赫然为首的不是胡姗是谁?   以前李溯在旁人眼里多半是被妖魔化的,然而今天,他短跑时的表现显而易见吸引了不少女生尖叫欢呼。   胡姗从不缺嘴碎的小姐妹,这时候四处告知,他和胡姗关系可不一般。   放在平常,胡姗对这种事也很不屑一顾。不过最近,她的确太压抑了。   她是在李溯和百里颦成为前后桌以后才听说“拉郎”这个词的。当时百里颦才转来,和李溯交集寥寥无几,但就有人开玩笑说,他俩光外貌就很登对。   从此之后,胡姗胸腔中汹涌的潮浪就再没停歇过。   她不否认她喜欢这种场合。   久违地,向所有人证明她和他亲密的场合。   胡姗来和李溯打招呼时,他累得不行,垂着头只稍稍回应“嗯”、“好”。   百里颦不惜伸手推开她们进去。向前一个趔趄的女生扭头想骂,她却已经飞快地去到李溯的座位旁边。   “你……”不快的痛骂声被堵住,炽热的脏字将喉咙烫伤。   她们看到百里颦的微笑。   “各位同学,今天学校有很多外面来观赛的人,万一休息区丢东西就不好了。自己班应该也有选手吧?等会儿还要比赛。”百里颦笑盈盈地说道,“我们班同学刚出来,也需要休息。老师等会看见怪我们班干部的,所以麻烦各位回去可以吗?谢啦。”   她微笑,见有人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于是立即侧过头问旁边的乐小可:“小可,罗老师刚才说再准备几杯盐水,我们赶紧弄好吧。”   乐小可连连点头,把脸低下去。   忙起来的气氛油然而生,加之确实还有老师这码事,外班的自讨没趣,也就这么散了。   胡姗神色自若地注视着百里颦,也没挪开位置,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问她:“百里颦,你什么时候是班干部了?”   罗斌回办公室去了。   自然也根本没有准备盐水这种任务。   百里颦兀自起身。   她朝胡姗走去。   人偶脸上的柔和不复存在,徒剩下空无一物的眼神。   这样的百里颦总归有些骇人,胡姗强撑住自己的高傲,抬起脸居高临下看她。然而,百里颦却根本没看她一眼。   她俯下身,声音与方才截然不同。   “李溯?”她喊他的名字。   李溯靠在桌边,这时候回过头。他问:“你要跑长跑了吧?”   身体都难受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知道现在是什么项目啊。百里颦觉得有点好笑,却只徐徐说:“先吃这个药。有食欲就先吃点果冻,等下会好些的。”   随后又起身面向冉志因:“你稍微长点心吧。那么多人围着,会喘不过气来的。”   除了这些,她又从宋艾琳那里借来降温贴,也一股脑塞给冉志因道:“给他用上。要是更不舒服了就联系老师,送医院也行。”   自始至终,百里颦对胡姗都视若无睹。   “麻烦帮帮忙,回来请你吃麦当劳的新甜筒。”蹲下身简易拉伸小腿时,她这么说道。   “遵命啦,颦姐儿。”宋艾琳嚼着口香糖,面带冷笑,瞟了眼与李溯亲密无间的两位发小,“1500m加油。”   胡姗觉得双颊像被抽击过般火辣辣的疼。   作者有话要说:  李溯 软萌ver.   发烧限定 第38章   -   孟修撑着腰回头长久凝视操场另一端。   穿着号码布的女生们以形形色色的方式活动身体,在她们之中,百里颦仰着头,一边深呼吸一边原地小跳。   鼻子吸气,用嘴呼气。   百里颦不经意舔嘴唇。   随着裁判老师的一声令下,所有人去往起跑线旁。   孟修和百里颦,有共同之处。   不论自身性质是好是坏,他们周身都散布着吸引他人接近的魔法。太强大了,就像宇宙中自身质量过大的星球,扭曲时空,从而拥有令周遭事物靠近的引力。   但他们也有本质的差距。   孟修自知与百里颦的生活之道截然不同。   他们都懂得不择手段,然而,却只有他懂得全身而退。   她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就会拼尽全力、奋不顾身、熊熊燃烧,直到毁灭殆尽为止。   孟修对百里颦没有男女之情,但他对她,以及对李溯这一类人永远兴致勃勃。   枪响,百里颦起跑就在第一名。她丝毫没有减速保持体力的打算,就这么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冲在最前方。   孟修不由得笑出声。   他转身,示意负责跳远项目的体育老师。助跑,纵身起跳,随后稳稳当当地跃入沙池。   -   要不是听说了小姑娘的月考分数,真想问她愿不愿意练体育。   学校里负责体训队的老师握着计时器忍不住想道。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假如说把搏击项目也算在内的话,百里颦的确是练过体育的。   她喘息着抬腿放松,就这么披着外套去登记成绩。   毋容置疑的第一名。   她跑过线的时候第二名还有半圈。乐小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冲进场内。百里颦出了汗,从小可那接了个皮圈,重新梳起发辫,又拉伸了一下,这才往外走。   途中遇到男子跳远决赛结束,孟修朝她微笑,她眨眨眼,权当作运动后恢复体力中的回应。   这都不算紧要。   最重要的是下一个项目。   男子3000m。   她刚出去就被团团围住。自己班的同学们,外班或许和她有过一面之缘、几句话交情的男生女生,大家脸上都带着笑,祝贺她比赛成功。   百里颦也挤出微笑,目光却仍旧不安地四处寻找。   应该在检录了吧?   她这么想着,却感觉有人拽住了自己披在肩头的外套。   一回头,是宋艾琳关切的表情。她喊着“借过”挤到百里颦身边来,招手后附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我弟弟?!”百里颦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弓着腰惊悚地高声道。   再直起身,要找到百里笑并不困难。他在他们4班的休息区坐着,就坐在之前李溯坐过的位置上,周遭的高二女生们正像投喂小兔子一般拿零食给百里笑吃。   运动会这天学校里比较自由,因而有许多校外人员会进入校园,学生家属占了访客中大多数。   “笑笑!”百里颦快步走来。   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她早该想到的,伪装成光鲜亮丽的模样对姓百里的来说简直称得上祖传绝技。   她往常做的事,对他而言也是习惯。   这些个哥哥姐姐,对同班同学突如其来的初中生弟弟充满好感:“百里!你居然有这种美少年弟弟!”   “和百里颦长得好像……”   “你叫笑笑啊?笑笑,要吃巧克力吗?”   “怎么办,复姓就够拽的了,还是姐弟。我晕了。”   “百里弟弟,你好可爱啊。”   百里笑抬头,脸上是宛如苹果花般绚烂的笑容:“谢谢。”   他上次对百里颦露出这个表情时,配上的台词是“姐姐还是多待在家里好吧”,而且当时百里颦只是出门取了个报纸而已。   她心里五味杂陈,换上荷叶茶般清爽的神情开朗道:“我先送我弟弟回去。”   说完,百里颦就抓住了百里笑的手。她把他带离人群,走到人流稀少的地方才松开。   即便没了观众,她也不能对他掉以轻心。百里颦说:“笑笑,需要我联系司机送你回家吗?”   百里笑揉着手腕,似乎嫌刚才她的力道太大。   他也仍在笑,却深深浅浅用意不明:“姐姐,我看到你跑步了。”   她一怔。   见她失态,百里笑感到很满足。他绕到操场围栏边,靠住扶手散漫道:“搞得我也想跑步了呢。”   指甲刺进手心,百里颦被那痛楚逼得恢复冷静。   她回答:“你可以跑的。”   “是的,假如非得要跑的话,我也能。”百里笑握住栏杆,身体向后仰,就这样回头,用天真无邪的面孔朝百里颦微笑,“不能跑的是爸爸,还有——”   在他说这句话时,仿佛有什么滴落。   漆黑的,粘稠的。像云,像沥青,又像是血。   百里笑的目光追随着那并不存在的事物坠落,他盯着那滴虚妄的、记忆里的液体,漆黑一片的双眼中找不到光点。   “——还有姐姐的儿子,”他如此说下去,毫不尖锐,却处处都令人胆战心惊,“假如姐姐你像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的话。”   百里颦用同他一般无二的眼睛看过去。   她感觉手指关节在发抖。百里颦朝百里笑走过去,他全然不感到害怕,只是静静地微笑,如死水般沉寂地凝视她。   百里颦勾起唇角,即便她的笑近乎能和无表情划等号。   她说:“我送你回去。”   “不要紧,我自己可以。”百里笑松开围栏。他从操场外绕过,在拐弯处顺势回头,最后一次朝她的方向看去。   百里颦站在原地。   面具分崩离析,她那张真实的脸上,余裕和从容都已荡然无存。   只剩下空无一物的表情。   辨清这幕时,百里笑微微眯着眼睛。他嘴角上扬,起初还想咬住下唇,愉快却如雨后田野里的野草般油然而生、难以抑制。   他扑哧笑出声,随即握紧拳,任由笑意牵扯着腹肌涌动。   百里笑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却又因感知到她的痛苦而痛苦起来。   -   李溯还挺喜欢跑步的。   他跑步的姿势很漂亮,对比平日里懒懒散散的样子显得更认真,穿得比其他人多,却反倒愈发醒目。   在宋艾琳的声东击西之下,百里颦顺利混过把门的组织部同学钻进操场,来到冉志因身边时激动地问:“第几圈?”   “你来了!”冉志因说,“还有三圈!”   3000m对于400m标准的操场来说是七圈半。已经跑过一半了,百里颦去看李溯,乍一眼的确看不出他带病在身,不过,步子比起上午短跑,似乎是飘了很多。   他的位置大概在三、四名左右。后边还有人和他只有几步之差。但李溯始终加不了速度。   王璐也心急如焚,回过身交代大家:“等他过来,我们一起喊加油吧!李溯这么不舒服都在跑了,我们也要往死里加油才行!”   不愧是班长,寥寥几句就激得群情激昂。   冉志因拿着胡姗给的数码相机,很担忧地望着李溯道:“他真的没事吗?”   王璐看了他一眼。   良久,她忽然说:“去吧。”   “欸?”冉志因错愕地看向王璐,不过转瞬,他就明白了,“啊,好。我去陪他跑最后几圈!”   说着冉志因便迈开步子,就这么奋力朝李溯那边跑去。   百里颦看见他的背影。已经是黄昏时分,少年的背影摇曳,她盯着愣了几秒,随即缓慢地露出笑容:“班长,我也去去就来。”   有人对跑步有热情,有人想给李溯加油,还有人觉得女生都去了自己不作为太丢脸,总而言之,尽管目的不一,但好些同学都跟着朝那头奔去。   李溯被发烧与退烧药同时折磨着,每一步都跑得很艰涩,他几乎已经看不清前路,只是不断按照本能迈开腿而已。   周遭似乎吵了起来。   他听不分明,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听。身体在消沉下去,就在这时,他听到无比熟悉的女中音。   “李溯!”百里颦放声呼喊。   李溯侧过头,在新生的夕阳之下,他看到女生奔跑时抬手制成喇叭状贴在脸颊边的样子。   “李溯!加油!”百里颦是最快的陪跑者之一,她喊,“加油啊!”   加油!   在她这么喊的时候,身后还有一群跟不上的男同学。她边喊边倾斜着身体起跳,即便如此,速度也仍旧堪称短跑,非但不担心岔气,反而愈发精力充沛,丝毫找不见感到辛苦的迹象。   好强。   李溯忽然忍不住想。她好强啊。   即便在将要落下的时刻,太阳也仍然是炽热而明亮的,烫伤目光,就像百里颦灼伤他的心脏。   他开始加速的时候,原本跟着跑的大家多少都放下心来,陆陆续续停下脚步。   百里颦和冉志因跟着他向前,冉志因从没想过会这么吃力。他也打篮球,平日好好上体育课,但最后的冲刺着实太突然了。   加上,他还举起了相机。   照相机的预览屏幕里,他看到夕阳被树枝切碎,随后如天女散花般被洒落下来,跌落在飞驰而过的年轻的高中们身上。   百里颦奔跑时在发笑,辫子轻快地跟随步伐跳动。而在鹅黄色的光影中,李溯的发梢则在风中幻化成白金色。   他们跑得那么快,不等待任何人与事物,也不留恋任何景色,就这样超越所有人、甩开所有事物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   他们直行,在拐弯处仿佛还说了什么,因为百里颦倏然把脸撇向他那边灿烂地笑起来。   冉志因呆呆地看着这缕光景。他的脚步放缓、变慢,最后渐渐停下。   他跟不上他们。   冉志因手持相机,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久到他和李溯都还是小学生,他们看到胡姗的书包被抢走、被当作什么戏弄人的工具扔来扔去。   李溯也是这样毫不迟疑地跑起来。   那时候,他就没有跟上去。   冉志因至今都记得。   他无数次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跟上去。假如夺回那个包的是他,假如把东西交还给胡姗的是他,假如那一刻照亮她的是他,那该有多好。   他站在原地,鼻腔酸涩,却没有落泪,只是朝冲过终点的男生和女生笑着挥起手来。   -   “我们还是不进去了吧——”百里颦试图用精致的笑容蒙混过关。   “为啥?”冉志因诧异地回头说道,“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他们现在也都在上课。我要花一点时间喔。”   百里颦继续推脱:“我们在这里等就好了……”   “好,”王璐突然开口,斩钉截铁地给出肯定答复,“我们也进男生宿舍。”   班长?!百里颦受到惊吓。   班长你冷静点!   在最后一个比赛项目结束后,他们连奖都交给罗斌去领,随后由冉志因、百里颦和王璐送李溯回宿舍。   男生宿舍。   百里颦本来打算在宿舍楼下把药交给冉志因就完事,没想到他却大大方方问:“你们也进去坐会儿吧?”   坐会儿?   坐哪?!   “椅子上啊!”冉志因反倒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该不会你们女生宿舍没有椅子吧?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设施都不同的吗?我们房间里有桌椅的,要不要看?”   百里颦顿时被好奇心冲击得倒戈:“要!”   男生宿舍,迎面来与女生宿舍最直观的区别在于气味。   生长臭有点像狗身上的气味。百里颦忍不住想。   在宿管的督促下,寝室内倒是收拾得和女生那边差不多。百里颦也如愿看到了他们的桌椅。   不公平!   女生宿舍天花板比男生宿舍高,但是男生宿舍有桌子和椅子!   不过冉志因说的“坐椅子上”也太不负责了。桌椅只有一套不说,而且在寝室里边。她们两个女生都不太好意思进门,索性站在走廊里等。   冉志因在里边捣鼓了好一阵子,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只包装盒。   不论是百里颦还是王璐都认识。   因为是她们俩亲自在精品店挑选、目睹店员打包,然后带回学校来的。   给冉志因的生日礼物。   心砰、砰地跳起来了。   百里颦用余光打量王璐的表情。   就连一贯冷静的王璐,竟然都有了些许紧张。   冉志因拿着男士香水走过来了。   他直直地走向了百里颦。   “百里,我也不确定,就问一句哈。因为之前我们刚好聊到了我生日的事。”冉志因一脸悠闲地问,“这是你送我的吗?”   百里颦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回答:“当然不是啊!”   “啊,这样啊,”冉志因大大咧咧地傻笑起来,“我就说呢。哎,到底是谁送我的啊……”   “你……”百里颦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王璐,总觉得不开口说点什么的话,4班可能从今天起就不会再有班长了,“你不知道是谁送的吗?里面有没有什么卡片之类的——”   “有啊,”冉志因眼前一亮,“我给你看看!”   完了。   事情往更坏的地步发展了。   冉志因开始取盒子里的那张纸了。   即便听到“不用了”、“还是不要这样比较好吧”的回应也没停下。   百里颦考虑现在自戳双目还有没有一线生机。   就在冉志因抽出那张卡片的一刹那,王璐突然劈手夺去。   她攥着那张纸,脸上仍旧是冷若冰霜的表情。   冉志因和百里颦都朝她投去震惊的目光。   虽说他们震惊的理由完全不同。冉志因是为她的突然插手觉得惊讶。而百里颦则是因“班长要杀我灭口了”而感到惊悚。   那张纸片在王璐的手里被折叠、揉皱,随后落进她的校服口袋里。   “是我。”王璐说,“香水是我送的,纸上的内容……也是我写的。”   百里颦不由得阖上眼睛。   少女啊——   “百里,”王璐回头看向她,“我有话想和冉志因单独说。可以请你先回避一下吗?”   今年的春天,真是太短暂了。   -   看起来,百里颦只是一如既往维持着淑女风度,微笑着颔首,随后镇定自若地拉开离自己最近的一扇门进去。   但实际上,她内心已经被“卧槽”两个字整齐划一反复重叠地填满了。   一切都太突然了。没想到的事太多了。她作为局外人在场得太巧合了。   百里颦闭上眼睛,先用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觉得自己渐渐好过一些,再睁开眼,原本好不容易平缓下来的心率再次爆表。   李溯刚脱掉上半身的衣服,灯光不尽明亮,抚过线条流畅而美观的身体。就在此时此刻,他单手拿着T恤,面无表情,用凶兽实施猎杀前一秒的眼神盯着她。   他痊愈了?   不对。   总觉得有点可怕。   百里颦想笑着搪塞,却在霎时间乱了阵脚,唯有艰难地吞咽,随后十指蜷缩,迟缓地将手臂背到身后。   难以置信,就在几个小时前,她居然想摸这个人的头。   他朝她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上一章忘了说,在发烧状态会情绪不定,软萌的时候也可能突然变凶暴呢(不二家吐舌 第39章   李溯朝百里颦走过来。目光暗淡,却像单薄而锐利的刀刃,刺穿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钉死在门上。   百里颦仰头看着他。   心脏悸动的声音无限放大,然而,在中途李溯就身体重心疾速朝一旁偏离。   眼看着他要摔下去,百里颦连忙上前把他拉起来。   李溯身上还很烫,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凭借着她的力气接近,微微垂着头,像向水中啄食的鹤般徐徐倾身,随后把额头靠到她一侧的肩膀上。   百里颦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试探着挪动目光。她抬着双臂,屏住呼吸,以防止自己的吐息落到他肩上,然而顺着肩线往中间看,却又瞥见他的后颈与耳廓。   “李溯?”她轻声问。   “嗯?”他的嗓音沙哑,像是困得要命。   “很累的话就去睡觉吧?”百里颦这么说。   靠在自己脸旁边的男生没吭声。良久,他才迟缓地摇头,浅褐色的头发叫百里不由得身体后仰。   “还没洗澡。”他说。   原来脱衣服是打算去洗澡啊——   百里颦无可奈何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李溯忽然像想起什么般起身,随后猛地揉了揉额头说:“不好意思,我身上有气味吧?”   他今天发烧,倘若能出汗或许还算促进康复。   “没有啦。”百里颦好笑地回答。   这么看来,李溯又还是那个病恹恹、发烧时有点意识模糊的李溯。   百里颦顿时安下心来了。   “真的没有?”他问。   “真的没有。”百里颦点头,“你这么不舒服,为什么还非要参加到最后——”   他像总算放下心来,刚松懈,就又不由自主回到刚才的姿势。额头抵住她肩膀,这回甚至抬手握住她手臂。   百里颦听到他在她耳边说:“你说你一个人会很无聊。”   不是为了什么回忆,也没有其他理由,就只是因为她说一个人会很无聊。   这姿势总觉得像是拥抱的前奏。百里颦举着手,不敢抱他,却也没勇气放下去。   寝室门再次被打开时,室内所呈现的,就是这样一幕。   王璐停顿了两秒,随后把门关上了。   还是百里颦飞快强行支撑着李溯靠到床边,这才欲哭无泪地跑去开门。李溯烧得说话都含糊,总不可能靠他来解释前因后果,万幸的是王璐理解得很快。   “我还以为我打开方式不对。”她冷冰冰地说道。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百里颦抬不起头来的样子像鞠躬。   不过,直起身来时她偷偷扫视了一圈,却没在走廊上看到另一个人。   王璐面不改色,转身时兀自说道:“回去吧。冉志因说他再去一趟医务室。”   在确定李溯一个人也没问题后,两个女生一起走下楼梯,同男生宿舍的宿管老师打过招呼离去。   王璐走在前边,百里颦则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   想问的话很多,却又不知道如何问出口,甚至连可不可以问都不确定。   是王璐先开口的。她说:“你和李溯关系真好。”   想回答“也没有很好”,但却总觉得不合时宜。   百里颦缄默不言。   正是晚自习期间,校园里静悄悄的,唯有下课铃声倏然响起,仿佛宣告某些事物的结束。   “要是我和他也能这样就好了。”那个总把一切喜怒哀乐隐藏在眼镜底下、常被人说不苟言笑的女班长抬起头。   紫灰色的天空下,月色已无声无息沿着红墙攀爬上来。   百里颦看到她哭了。   -   “我讨厌百里笑。”   “啊,我懂的。”烟头按进烟灰缸,“我也不喜欢百里康才。”   “好热,你去开一下电风扇。”踢了隔壁沙发上的人一脚。   “大小姐,你在你爸妈家也这样吗?百里康才怎么没骂死你啊。”   闻言她笑了两声,盘腿坐起身来,把散落到脸庞前的头发别到耳后:“他们才不骂我呢。他们只关心百里家的独苗。”   在校期间还好,一到放假,她不惜早晨辛辛苦苦乘车来奶奶家,晚上再披星戴月地回去,只为了少和弟弟他们碰面。   “哈,说什么独苗,”百里慎又点了一根烟,快活似神仙,惬意时颧骨上的疤也舒展开来,顿时显得更加狰狞,“我不也没病吗?当初我爸妈也不是这样栽培独苗的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父母有不同的教育方针嘛。”百里颦敲着手机说,“爷爷奶奶觉得应该关照弱小的孩子,我爸爸妈妈觉得应该重视有用的孩子。”   她抬头,朝小叔抛去一个自嘲的笑。   他是健康的孩子。   她是没用的孩子。   祖母午睡起床,经过起居室去书房,先唠叨百里颦几句催促她回自己家,又指挥百里慎:“我要练今天份的字了,你去给我准备纸墨。”   旧贵族风范的老太太就是不一般。百里慎一边应答如流一边垂死挣扎,懒汉似的赖在沙发上多嘴一句:“你上次不是跟我说你前桌想去你家玩?怎么样,给他上好人寿保险没有?”   “我没答应。”百里颦头也不抬,“去那边?我在爸妈跟前自己都像个客人。来这里,奶奶也不会点头的。”   百里慎脑子一转:“我们出去玩吧?”   “蛤?”她看向他。   “我好久没放松一下了,而且,”百里慎说,“我也想知道律政俏佳人的女儿是怎样的人嘛。”   律政俏佳人?   百里颦的右眼皮一跳,猜测是指李溯的母亲唐穗。   百里慎是在教室走廊上偶然听到她打电话的。借此也猜到了唐穗的职业。   看样子,李溯的妈妈似乎是家校交流会那天他印象最深刻的一环。   “那个,不是女儿,”百里颦在小叔被祖母揪着耳朵拎走以前纠正道,“是儿子喔。”   -   李溯有着病好以后就把之前的事通通忘光的体质。   以至于他退烧三天之后忽然在体育课上和身边人搭话:“为什么没开运动会?”   假如放在平时,被李溯这种问题少年搭话,大家多少会被吓得有些诚惶诚恐。但自从那天在赛场上看到他的努力后,许多同学意外地发现——李朔同学其实也挺普通的嘛!   因此,对方也只镇定回答:“……不是开过了吗?你还拿了两个第一。托你的福,那天罗斌没布置政治作业。”   李溯:?   见他一脸“还有这回事”的疑惑,冉志因倒有点幸灾乐祸:“这不就等于你高中三年一次运动会都没参加过嘛!”   经过身边人提醒,李溯才勉强想起一些运动会的经过。   他问冉志因:“我跑完3km,然后在宿舍发生了什么吗?”   不问不知道,一问不得了。   一听到这个问题,冉志因忽然像被桃核噎住似的,脸色难看起来不说,还刻意转移起话题:“劳动节长假要不要一起去打篮球?”   就在这时,操场中间的绿茵地飞来一只足球。球场的同学里有几个忌惮李溯不敢开口,却见他一声不响把球踮起来,自如地颠了两下,随后才朝那边踢去。   又印证了李溯并不危险的说法。   李溯本人却对此浑然不知,扭头回答冉志因:“不行。”   “你又要去哪座山里吗?!”   “嗯,算是吧。”李溯说着,风轻云淡地朝他一笑,“我和百里约了去爬象山。”   被李溯帮忙捡了一回球,远处那群同班男生大概是飘了,讨论后突然高声问李溯去不去:“还缺一个人!”   没想到李溯回了声“好”就去了。   留下冉志因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回味起刚才友人脸上的笑容。   “我和百里”。   和百里。   百里。   嘻嘻。   是错觉吗?冉志因忍不住想。   李溯那一笑怎么这么像在炫耀呢?!   他越想越愤怒,越想越生气,站在原地抱着幻想中的篮球站了整整一节体育课。   体育课的后一节是语文课。   天气渐渐热起来,刚刚才和宋艾琳、乐小可玩过排球,百里颦也顾不上形象,偷偷躲在书立后头用教科书扇风。   因此,新任语文老师走进教室时,她并没能及时发现。   李溯把发下来的提纲往后传,百里颦没及时抬头,因而只能由他转身亲自递过去。   为了接那张提纲,百里颦才勉强支起身来,伸手接过去时边说“谢谢”边读上边的文字。   就在这时,讲台上的年轻男子开口。   “4班的同学们大家好。因为一些原因,接下来你们和3班的语文课都会由我负责。”男子精神满满的声音十分响亮,足以令教室里所有人都抬起头来。而在孩子们之中,百里颦看过去时,神情又有些不一样。   她低声质疑:“……庆舟哥哥?”   “我叫徐庆舟。”朝气蓬勃的青年向全班同学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有亲爱的在问,孟修是不是男二、江荣是不是男二   其实都不是   这位才是 第40章   上一次和徐庆舟见面,已经是半年多以前。百里颦还在三中,听到自己将要转学到实验中学的风声,于是最在意成绩的她顺理成章想做做实中的试卷。   徐庆舟是祖母那边亲戚家领养的孩子。小时候,奶奶对他很照顾,他们两家住得也近,因此来往非常频繁。   即便她搬离了家,逢年过节,徐庆舟也时常来探望奶奶。   他比百里颦年长七、八岁,中考考上了实验中学,高考后也上的名牌大学。对于百里颦和百里笑这对姐弟来说,他毫无疑问是成熟的化身。   徐庆舟不仅是他们的榜样,也经常被杨洛安和百里康才请来辅导百里笑功课。   他在实验中学也有熟人。百里颦就是托他才拿到实中考卷的。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他会作为老师登场。   “代课老师?!”下课以后,她穿过一片想和新语文老师套近乎的同学,险些激动到要去揪他衣领。   徐庆舟赔着笑脸道:“嗯,啊。我研究生毕业回来以后,有私立初中请我去教书,不过你们语文老师也是我以前的老师。恩师开口叫我帮忙,我想着入职也还能再推延一下,所以就过来了。”   百里颦在意想不到的境况中陷入沉默。   “不过说起来,”徐庆舟乐呵呵地后退两步,认认真真上下打量了一下她说,“颦颦你这么看起来,简直像个好学生一样呢!”   沉默。   百里颦发不出声音。   在她初中的时候,徐庆舟在读大学。有一年他的生日聚会是在家里开的,不少他的大学校友和中学同学都从外地赶来。   平时其他亲戚家的孩子,都多少有看清百里家状况的眼色,请客也不会叫百里颦。   但徐庆舟却执意联系了她。   于是,当天晚上,百里颦就在一群狐朋狗友的陪伴下去走了个过场。   那一年,她刚好初中二年级。   彼时百里颦梳着高马尾,习惯摆冷笑的脸色,彻头彻尾称得上来者不善。左边是总是笑眯眯、言谈却刻薄又轻浮的孟修,右边是染发美甲、脾气暴躁到不行的乔帆。   除此之外还有尾随的一群魑魅魍魉。   威风凛凛,在路上谁见了都要避让。   后来想起来却羞耻万分。   没办法,谁叫她当时是初中二年级。   总而言之,从此以后,她在徐庆舟心中就留下了这样的深刻印象,久久难以磨灭。   但百里颦基本上是不承认那是她的。   物质世界是绝对运动的。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过去的我不是现在的我。   在百里颦与自己的黑历史见证者对抗的过程中,与此同时的教室里,冉志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来气啊——”   “真他娘的来气啊——”   “总觉得好火大啊——”   李溯头也不回地开口:“有什么感想回自己位置上发。”   冉志因看了眼因自己座位被霸占、因而只能站在一旁苦笑的乐小可,立即起身,把她的座位交还说:“你们就不觉得那个来代课的很让人来气吗?”   乐小可乖巧坐下,这时候抬头问:“怎、怎么说呢?”   “那么年轻,长得又像模像样的,你们看到姑娘们的样子了吗?恨不得把眼珠子都扔他身上呢。他还笑,靠,还有没有老师的样子了!”冉志因转而靠到课桌旁边,忿忿不平地抱起手臂说。   没人捧场。   还是乐小可心地善良,歪着脑袋,有些勉强地一笑说:“是吗……”   她倒没发觉。   “最叫人火大的是,”冉志因身子一偏,郑重其事地把目光落到李溯后座的空位上,“就连百里都沦陷了——”   他靠着的那张桌子忽然一震,冉志因差点跌倒。   李溯突然不打招呼地挪动课桌,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那么多植物纤维做的密度板,长了那么久的橡树加工的橡木皮,你不配碰这课桌。”   冉志因:?   冉志因惊诧怒吼:“李溯你这人什么毛病啊?!”   他骂骂咧咧,转身投入乐小可的温柔乡,靠在她课桌上照样得意洋洋地继续讲下去:“……一下课,就连百里都急急忙忙追到人家办公室去了,你说她总不可能是去问语文题吧?百里的语文又不差。果然,年轻女孩子还是喜欢这种年纪大一点的——”   李溯抬眼,不看冉志因,反而直视乐小可。   “你知道植物纤维是从哪里来的吗?”他语气毫无起伏地说,“你知道橡树每年才长多少厘米吗?”   乐小可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抬头看向冉志因。   她抱歉地微笑着,颤巍巍伸出手,把靠在自己课桌上的冉志因推了下去。   冉志因的哀嚎响彻天际:“李溯?你还是人吗?!”   教室角落里闹成一团时,百里颦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了。她顾不上关心冉志因又在吵什么,坐下以后,李溯忽然把座位向后靠。   “我知道你语文不好。”他没头没尾地说。   被激怒的百里单手握裂自动铅笔:“啥?”   -   他们不是去约会的。   百里颦是第一次去象山。对于森林公园,她及时做了合理评估,于是在外出游玩当天穿上了方便行动的冲锋衣。   看到她这副打扮时,正在刷牙的百里慎扶着沙发说:“我再确认一下,今天是跟你们班帅气的小男同学出去玩,而不是去送外卖对吧?”   百里颦觉得这么穿是有点热。   但山上海拔高,风也大,也许会很凉快吧?   结果看到李溯时,他居然只穿了一件长袖T恤。   男性和男性之间,大抵总还是有种冥冥之中的共识。百里慎也只穿了件柠檬黄、香蕉柄图的套头衫——虽说出门时百里颦也劝了他换一件的。   结果李溯见到百里慎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啊,这衣服好酷。”   百里慎当即和初次见面的男高中生深情相拥:“Good sense my friend!”   被素不相识的大叔拥入怀中的李溯非常僵硬。   男人啊,迷。   在象山公园门口排队买票时,百里慎自我介绍说:“我叫百里慎,是百里颦的小叔。”   “其实我也没太把他当叔叔看。”百里颦插嘴。   “我目前在经营一家废品回收厂。”百里慎蹭了蹭鼻子道,“还挺赚的,能请你吃个饭。就是偶尔有些破事,前段时间我还被人污蔑去蹲看守所了,真是好笑,都多少年没去过那地儿了……”   “就是收破烂的。”百里颦说。   “虽然比你们大一个辈分,也早生了二十年,但我一没结婚二没孩子,”百里慎故作爽朗,“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代沟。”   百里颦没什么表情道:“三十八岁的老光棍……”   对自己侄女的拆台总算忍无可忍,百里慎一脸凶恶地瞪过去:“百里颦,你活腻了吗?!”   他们叔侄关系很好。   进公园门以后,三个人先提前去上洗手间。   男生比女生快,在等待百里颦途中,李溯稍微问了几句。   “我和颦颦很早就生活在一起了。”百里慎说,“除开我当兵那几年,我俩基本都住在一个屋檐下。”   他想了想,忽然又补充说:“她也受了我不少影响。”   尤其是在初中时期。   不过少年时代叛逆点也没什么不好嘛。百里慎想。   象山公园的占地面积相当大,来访的游客也计划不一。有的是来赏花的,因为海拔的缘故,山顶到山脚同时开着几种不同季节的花;有的是来野餐的,草地很多,摊块野餐地毯,摆上吃的就能享受舒舒服服的假日时光;还有的是来锻炼身体的,骑山地车或穿着跑步鞋。   才刚开始,一种难以忽视的感觉就席卷了百里颦的内心。   热。   好热啊!   她到底穿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百里颦心情很糟,落在队尾,时不时用纸巾擦汗。百里慎却像个来郊游的小学生一样兴高采烈、活蹦乱跳。   还是李溯似乎察觉到她脸色不对,刻意放慢速度。   “没事吗?”他问。   百里颦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喘了两口气,再抬头,就看到李溯朝自己伸出手来。   她迟疑了片刻。   然后试探着把手伸上去。   李溯面不改色地保持原样,没有握紧她,却也不把手抽回去,只是说:“很累的话我帮你拿包。”   本来已经够热的了。百里颦立刻举起双手,一时间窘迫得连说话都吃螺丝,不好意思地说:“那你好歹说句话嘛。”   他倒不慌不忙,只是顺畅地接过她的手提包。   Listen flavor,和她的书包品味一致,甜口辣味的可爱。   由李溯扣在肩上居然也合适。   什么时尚搭配都是看脸的。   百里颦想。   她还是热得要命,李溯大约也看出疲惫的来源,索性问:“你要不要脱掉外套?”   “不行!”百里颦斩钉截铁地反抗。   “为什么?”   还不算进山,赏花区域有很多贩卖冰淇淋、棉花糖的摊位,不少年轻男女正在充满热情地来来往往。   百里颦看了一眼他们,随后向李溯招招手。他表现得不情不愿,但还是迈开步子过来。百里颦小声说:“我里面穿的衣服很丑。”   刚听到李溯就一笑。他也学她,压低声音问:“有多丑?”   百里颦拉住李溯的袖子,把他带到路边,确定是视线死角后拉开拉链,然后在回头四处张望的同时对着他张开外套。   李溯看了一眼,原本无所谓的表情也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怎么样?”百里颦飞快地合上衣服,抱紧自己靠近问。   “嗯,”李溯认真地回答,“没想到这么丑。”   “还是别脱好了对吧?”百里颦又说。   李溯点头,像安慰似的说道:“等上去歇下来以后就会冷的。”   他倒是没骗人。   等差不多到半山腰的时候,百里慎就开始抱着手臂跑回来喊冷了。   主要倒不是因为山有多高。而是原先出了汗,山上风大,一旦运动量减少,风干汗水的过程中便会很冷。   百里慎冻得瑟瑟发抖,屡次试图从百里颦那里剥走冲锋衣,百里颦宁死不从,叔侄二人差点大打出手。   李溯倒是一点不觉得冷。   进山以后,为了照顾他们俩,他始终走走停停,时不时能看到他没在走其余人事先踩平的道路,反而在灌木或林间等待。   好不容易赶上他,百里颦问:“你很无聊吧?”   “嗯?”风声很响,他似乎没太听清。   她不再重申,却听到他说:“树的声音还挺好听的。”   百里颦一动不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总觉得他在想什么美好的东西。那东西很美好,但是又很沉重。   象山里是有放养猴子的,在山上的指定区域会出现提示牌示意大家小心猴子。   那时候百里颦已经从李溯那里把包取回去。他看了一眼,对百里颦做了把东西藏进衣服里的建议。   “有这么可怕吗?!”百里慎揽住李溯的肩膀问。   “有点。”李溯倒是回答得很中肯,“主要最近是产子期……”   “哇喔!”百里慎随口一问,“你喜欢猴子?”   “猕猴属都不太喜欢。”李溯说。   高二就以超低分从文科班退学的百里慎对动物分类系统一无所知:“猕猴属?”他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大大的疑惑。   不过李溯完全没察觉。   他继续将听众其实毫不关心的回答说下去:“嗯。这种主要看脸分辨种类、而且难度还很大的,我不是很喜欢。再说现在连猕猴到底有几种都还没确定下来……”   在百里慎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内容眉头紧锁,他的电话差不多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   说实在的,虽然刚才他有自我介绍说在经营废品回收厂,但讲电话的内容实打实叫人很难不误会。   “喂?哪的地盘?他们来了几个人?这货干不干净啊?”百里慎反复把玩着打火机道,“都说了厨房电器要弄干净再送过来了!都是油污!这小区人也真是的!你等着,我就来!”   说着就回头,跑去跟百里颦解释:“颦颦,你自个儿请你同学吃个饭,钱到时候我报销。”   随后和李溯打了个招呼,百里慎就这么扬长而去了。   只剩下他们两个高中生。   百里颦漫无目的地抬头时,恰好和树枝上的猴子对视。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她猝不及防地想,猴子有这么像人的吗?   那只猴子似乎对她的视线很不满,盯着她的同时拧动脖子。   她好像看到了它的獠牙。   腰身连带着肩膀忽然被人搂住,李溯伸出手臂抵在她身后,就这么带着她往前走。   “别看它,”他说,“对上视线的话会很麻烦。”   猴子的话,对上目光就会变得棘手起来。   进一步会被当作要入侵它的领地,退的话则可能传递出示弱的信号。   倘若要逃开,唯有静悄悄地错开目光才行。   隔着夹克光滑的面料,男生有力的手臂轻轻推着自己,像在水中推着一艘船。   对上眼神这种事。狮、猿猴、豺狼、豹子。百里颦不动声色地想,其实野兽都是这样吧。   她想起转学前一天报道时,她在楼下仰起脸时所看到的的情形。男生居高临下、瞳孔在搜捕中散发着明亮的冷光。   百里颦不动声色地回过头,他在催促她前进,因而靠得很近。她侧过脸时才发现,在闪耀的日光下,李溯的眼睛几乎是琥珀色的。   像是觉察她的目光,仿佛玻璃珠般绮丽的眼睛也倏然偏移。   他看着她,笑起来时像蝴蝶翅膀扑腾散落鳞粉,不易察觉却闪闪发亮。   “只剩下我们俩,”他说,“可以做好玩的事了。”   喉咙里有什么微微停滞,百里颦问:“什么?”   “我们来比赛谁先到山顶吧。”李溯爽朗地提议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朋友一直执着于想看李溯被夕阳红旅游团调戏。   我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加更了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0pp0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透 第41章   -   输了。   百里颦站在明明每一个字都认识、但却完全读不懂的方向指示牌跟前想。   她又输了。   不只是月考、段考、英语听写、数学小测和期末考试,在爬到山顶这件事上她也输了。   离开有猴子的区域后,山上游客也很多,加上指示牌也不少,他们便放心选择起不同的路,然后开始践行李溯的提议。   百里颦对比赛类的东西都不排斥,加上她赢之后就去吃麦当劳这样的赌注,根本没理由否决。   然而。   其实平常在市区,百里颦的方向感是很好的。   但山里到处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啊!   周遭倒是有不少行人。   不过都是一个叫“夕阳红”的旅行团的成员。   他们似乎来自外地,导游不见人影,成员又都是老人家,普通话说得非常难懂。   都怪她和李溯事先没沟通好,说在山顶见面,但她想得太简单了。走远一点就会发现,这里并不像漫画书里那样,是一座单纯只有一处顶峰的山。   感觉到处都是高峰。   所谓的山顶,到底是哪边?   路牌上的形容也含含糊糊的。而且除了这一块外,其他上面竟然都只赫然写着八个大字——“欢迎来到象山公园”。简直像是恐怖片的宣传标语,走出来就没发出去的那种。   这种地方,电子地图又完全没有用。   百里颦只能打电话给李溯。   山里信号并不太好,伴随着诸多杂音,李溯总算接通电话。他的声音倒是听起来很轻松,连气都没喘一下,就这么平平淡淡地问:“我登顶了。你在哪?”   百里颦张望四周,试图寻找可以用来形容地理位置的标志物:“我在——”   在举着“夕阳红旅游团”的老太太们刚经过的地方。   不能这么说。   在一棵绿色的树下面。   这么说会被鄙视的吧。   最后,百里颦总算找到了一个稍微靠谱点的回答:“我这个位置,太阳大概在西边。西南方向有看到电视塔,刚才遇到的旅游团奶奶们好像是说,掉头走一公里的地方有洗手间。”   她膝盖已经痛起来了。   反正败局已定,她对爬到山顶也没那么大兴趣,一时间一步都不想走,只希望刚才给出的信息里,至少有半条能给李溯一些启发。   李溯稍微思考片刻,随后说:“你在路上遇到岔路了吗?”   她回想着说:“好像有一个。”   “那你继续朝前走,”李溯毫不迟疑给出指令,“应该会看到休息中心。信号不好,你直接在那等吧。”   除了照做也没有其他办法。   说实话,刚开始百里颦还是半信半疑的。   毕竟愿望很美好,但她也清楚自己给出的形容究竟有多模糊,但是在按照李溯所说的往前走了大约不到十分钟后,人流逐渐增加,最后真的来到了休息中心。   看着支着彩色帐篷、铺有野餐地毯、到处其乐融融的草地,一股感动忽然涌出。   阳光恰好到好处,百里颦找到一片空地坐下。   太阳把身体晒得暖融融的,她忍不住躺倒,眯起眼睛看向湛蓝的天空,不由自主舒服到打了个呵欠。   在暖和的暮春里,她觉得身体毛绒绒的好像适合缩起来。   百里颦微微眯起眼睛。她还没有大大咧咧到在户外睡着的地步,不过不得不承认,在如此舒适的境况下,她的确松懈了许多。   身侧的手机震动,百里颦才撑着草皮起身,点开信息预览,然后看到“看后面”三个字。   她吓了一跳。   李溯就蹲在她身后,比她想象中离得更近。她险些撞到他,所幸他及时向后仰,但却还是抓着她的手臂,两个人窸窸窣窣像两只小猫一样跌倒在一起。   约莫是太过惬意的缘故,就连尴尬也被温暖融化。百里颦只为扑下去的惊险而笑出声,李溯也勾起嘴角。   他的嗓音早已度过变声期,但大抵属于这个人的事物总会特别些。比如他那头纤细柔软的浅褐色头发,比如淡淡的瞳孔和缺血色的脸,又比如他的聪慧、他的敏锐与他和别人不同的兴趣爱好。   还有他始终单薄而清爽的声音。   “你不就在这里嘛。”挂断电话后便飞驰着跑来这里的李溯说。   百里颦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又笑着朝他伸出手说:“走吧。”   她拉他起来,松开他。然后男生和女生讨论起接下来从哪里返回起点。   -   等百里颦临走最后上过洗手间出来时,她看到花坛边,李溯和“夕阳红”旅游团的老太太们正聊得热火朝天。   说热火朝天可能有点夸张,但他们的确聊得很开心就是了。   老阿姨们操着响亮的方言,源源不绝地说着些什么。单从字面上理解,拿“饶舌”这个词来形容其口音的复杂再适合不过。   也不知道李溯究竟听没听懂。他拎着她的包坐在一旁,不说话,但看起来也不像在分神,只是认认真真地听着对方说话。   “你们在说什么?”百里颦问。   “说你漂亮。”李溯毫不遮掩,就像不懂得“害羞”为何物般直率地回答。   不过比起对害羞的迟钝,百里颦也不逊色。   她当即掩住脸,对着年龄大约和自己祖母差不多的夕阳红笑道:“是吗!那这几位姐姐真是太有眼光啦!”   因为百里颦的登顶失败,所以麦当劳只能落空。   他们是在火锅店遇到徐庆舟的。   作为问题学生,李溯和百里颦都有着提防老师的天性。刚掀开帘子进门,一看到徐庆舟那张熟悉的侧脸,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掉头就走。   然而,徐庆舟却好像装了雷达一般,一瞬间就扭过头来,并以亲热的口气高呼道:“这不是颦颦吗?”   颦颦?   李溯第一次听到有男性这样称呼百里颦。   男的。   而且是老师。   还是人气很高的老师。   他的感觉就好像冬天里后颈被突然塞了一把雪。   李溯回头,看到百里颦满脸假笑,僵硬地转过去说:“……庆舟哥哥。”   徐庆舟手臂上搭着外套,看样子已经来了些时候了。正是高峰期,就餐还需要排号,而徐庆舟似乎正打算取消预约,却刚好碰见了他们。   “我请你们吃吧。”他轻而易举地做了决定,视线总算落到李溯身上,“你不是李溯嘛!”   徐庆舟来回打量他们一番:“你们两个人——”   实验中学的校园文化很丰富,但对于男女交往,却也是三令五申、明令禁止的。   百里颦紧张起来,刚想解释百里慎的中途离场,就看到徐庆舟开朗地说下去:“……你们两个人是学习搭档吧?”   听到意想不到的判断,李溯和百里颦稍作对视。   她抬手水平摆了摆,意思是“他平常就这么粗神经”。   “因为你们俩学习都很好啊,要是谈恋爱就不得了了。”徐庆舟自顾自坐下,边说边拍了拍椅子,示意他们俩也坐。   服务员取走点餐单。毕竟是和老师一起吃饭,两个高中生都有点拘束,徐庆舟却好像完全没注意到。   他还在想刚才的话,因而顺理成章又补上一句:“而且,我知道颦颦不会轻易谈恋爱的。”   李溯原本低头在看碟子里的酱料,听到这句话时,他忽然把头抬了起来。   表情倒是没变。   还是那张看到自己逼近满分的考卷、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脸。   这是他在餐桌上第一次开口说话。   “老师您和百里颦很熟吗?”他问。   百里颦心中敲响了一道警钟。   “嗯,”徐庆舟吃着凉菜,一脸正直的清爽道,“熟!很熟!非常熟!”不愧是语文代课老师,说个话还语气逐步递进的。   百里颦心里的钟敲了两下。   万一他把她初中时的德性全都抖出来怎么办?   百里颦忽然起身,举起手臂向服务生打招呼道:“这边来一瓶雪碧,谢谢!”   她想了想,又低头看向他们俩道:“我有点口渴。庆舟哥哥不用请客的,反正小叔说会报销。你们要喝什么吗?”   “啊,”徐庆舟随意地抬起筷子回答,“点以前我爱喝的那个就行。”   “好,”百里颦重新开口,熟练地说道,“再来一份乌龙茶。”   再坐下时,百里颦总觉得有谁在看着自己。本来还以为又是乔帆之类的,刚打算环顾一周,她发现视线的源头是李溯。   李溯盯着她。   乍一眼看,他好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李溯竟然往已经装过碳酸汽水的杯子里加乌龙茶。   “就我们仨是不是太无聊了?不然把孟修也叫过来吧。”徐庆舟忽然提议,“你们又同一所学校了,应该很高兴吧?”   听到更加危险的名字出现在对话中,百里颦只觉得警钟快要敲穿,连忙推辞:“不用了吧?!我和孟修也就只是初中同学……”   “啊?是吗?!”徐庆舟读懂了四书五经,也读得懂外国名著,唯一读不懂的就是眼色,“你们以前不是好得穿同一条裤子的朋友吗?”   百里颦,完败。   除了傻笑以外,她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闻所未闻的信息如羽箭般蜂拥而至,其中有些,李溯也不是没有察觉过。至少,他此刻还只是面色平静地坐在原地,撑着下颌等待即将送上来的火锅,以及更多想知道或不想知道的秘密。   不论打架还是聚餐,孟修到场永远及时。   他进门时搜寻一圈,很快捕捉到餐桌这边阳光开朗的徐庆舟、面无表情的李溯以及一脸生无可恋的百里颦。   笑意上泛,这场合简直有趣到能和雅尔塔会议相提并论。   他加快脚步走上前。   坐下时,身旁的李溯递上来一杯水。   “给你喝。”他说。   孟修带着笑无视那杯一股雪碧加乌龙茶气味的液体,抬头向老师表示感谢:“庆舟哥,谢谢你叫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地狱级别的修罗场 第42章   -   不知道该说幼稚还是成熟,无所事事又自以为了不起的中学生们仿佛早就认清这世界弱肉强食、等级森严本质,喜欢排资论辈,喜欢排挤杂碎,同样的,他们也喜欢评选强者。   那时候,他们热衷于谈论的有三个人。   李平,江荣,还有孟修。   李平有神秘感。只知道是个练过的,动起手来不要命。学校按理来说也该人多眼杂,但或许正是因为人太多,有关李平的事众说纷纭,妖魔意味十足。   江荣是不可否认、清晰而绝对的强悍。他身材高大,力气也非同一般,在李平和孟修那里都胜绩连连。要对付他,单挑是不可能的。只有拉帮结派这一条路可走。   而孟修则截然不同。   非要说的话,他很危险。   有传言说他曾经让其他初中两拨盯他的人互殴,又有说他在自己这边叫的人比较多时突然丢失兴趣离场。他喜欢不确定性,太过稳妥就会无聊,对此,百里颦曾经不止一次评价:“真是恶心。”   “多谢夸奖。”孟修愉快地回答。   孟修喜欢现在的局面。   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铜炉火锅里地红油咕咚咕咚冒着泡,孟修拿着筷子,似笑非笑地越过热气看正对面的百里颦。   她手持漏勺,僵持在进退间回看向他。   左手边的徐庆舟兴致勃勃嚼着撒尿牛丸,刚才甚至还溅到了汤汁,在讲台上时书生意气、挥斥方裘的气场荡然无存。   而右侧的李溯也静静地喝着椰汁,不声不响。   就像头朝地的金字塔,倒三角的尖端在地面左摇右摆,上端摇摇欲坠,大战一触即发。   ——孟修最喜欢这种气氛了。   “庆舟哥哥是我奶奶的姐妹的女儿的儿子。”百里颦用了很复杂的说法。   然而孟修居然眨眼间就理清了其中的关系:“表哥对吧?那就是亲戚了。虽然说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嗯,因为不是亲生的嘛。”徐庆舟放下筷子,大大方方地坦白道。   他是养子。   孟修明明就知道这一点,却故意引出这种话来。   这人在打什么算盘?   百里颦向孟修抛去一个富有警告意味的笑。   他也回给她微笑,但深层含义似乎是“我开心就好”。   只可惜,徐庆舟这个人,拥有着在丛林中每一步都能踩到雷的超凡直觉。   “我和颦颦这也算青梅竹马吧?”他乐呵呵地说,“小时候,颦颦还一边抓着我的头发一边说长大要嫁给庆舟哥哥呢……虽然后半部分是我编的。”   笨蛋。   百里颦在内心很想抬手遮住脸。她险些啜泣起来。   这人虽然是个人民教师,但本质上完全是个笨蛋。   后半程李溯却出人意料地消停了。   他安安静静坐着吃饭,有人说话时会抬起头认认真真摆出听的脸色。   百里颦也稍微放下心来,捞了只虾,刚咬了一口,就整个把脸向后仰。   “怎么了?”先发问的是孟修。   “烫洗瓦啦。”她含含糊糊说了四个字,用手在嘴边扇着风,倒是也没停止咀嚼。   “吐了吧你就。”孟修笑,把空碟子递过去。   百里颦瞪他一眼,对他这种因噎废食的思想感到鄙夷:“但是很好吃啊!”   他们都没反应过来,百里颦也没有。   只见一双筷子忽然从眼前横过,李溯夹起她咬过的那只虾,兀自送进口中。   孟修笑脸纹丝不动,眼睛却都因兴趣上涌而睁大了些。   徐庆舟刚好起身去洗手间清理衣领,错过这精彩的一幕。   而百里颦愣了几秒钟。   随后,她开口问:“你……不觉得烫吗?”   他是猫舌。   李溯不紧不慢喝了一口水,回答:“烫得要死。”   徐庆舟顺带结完账,回来坐下时全然没发觉餐桌上的大家有何异常。他两颊被热气熏得有些红,这时坦然道:“其实今天,老师原本是要来相亲的喔。”   “相亲?!”百里颦感到难以置信。   在她印象中,徐庆舟似乎永远是那个十几二十岁的大哥哥。但仔细算算,如今的年纪,成家的确也不算早了。   孟修问:“庆舟哥要结婚?”   “我倒是不急。但爸妈急嘛,”徐庆舟拿着外套和包起身,“还好对方临时放了我鸽子。不然也就不能跟你们这三个小可爱一起火锅了。”   小可爱。   孟修、李溯和百里颦三个人面面相觑。   他们也吃得差不多了,起身出门,在店门口用了附赠的衣物清新喷雾。   夜里风有些凉,徐庆舟把外套穿上,临走时又转身。   “你们仨回去要注意安全。颦颦,”他专程关照了一下百里,“回去发个消息给我。省得我担心。”   百里颦点头:“替我跟伯伯伯母还有三奶奶问好。”   青年眉清目秀,风将他的外套下摆轻轻吹起,男子风度翩翩,伸出手臂拥抱少女。   “学习好好加油。”徐庆舟说。   又回头和两个男生笑着提议道:“下次一起去唱卡拉OK啊,就咱们哥三个。”   虽说只有孟修一个人熟练地点头回应。   徐庆舟迈开步子,在拐角处最后还回过身来看了他们一眼,就这么轻松飘然地离去了。留下三个高中生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不论其余两人是为什么沉默,至少孟修没说话是因为,憋笑太难了。   他拦下一辆计程车,打开车门后忽然想起什么。   孟修回过身,说了一句“作为朋友”后张开手臂,飞快地环住百里颦。   他抱住她,甚至拍了拍她的肩胛,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句“自己保重”。   随后立刻上车,关紧车窗催促司机快踩油门。   汽车发动,从后视镜中看到愣在原地的李溯和百里颦,孟修总算肆意地笑出声来。   -   “我们吃了火锅!”   搭配以上文字用聊天软件发来的照片里,百里颦笑得乖巧而不真实,李溯散漫地倾斜着上半身,孟修比了拍照的手势,而按下快门键的徐庆舟则满脸纯真地笑着。   为什么是这四个人……   结束工作以后回到家,百里慎脱掉上衣,刚打算走进浴室,就听到消息提醒。   百里颦发来实时动态。   毕竟也是亲戚,百里慎认识徐庆舟。   初中时孟修和百里颦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做叔叔的也不算陌生。   李溯是今天才见过的。   在这三个人中间,就连战斗力爆表的百里颦,竟然都像只小白兔一样楚楚可怜起来。   百里慎猛地甩了甩头,试图将自己对侄女的错误认识尽快舍弃。   小白兔?   见过一拳能打死牛的小白兔吗?!   不过放大照片,李溯慵懒地倾身时,几乎要靠到百里颦肩头。而她也显而易见地离他很近。   肢体语言不会说谎。   百里慎自言自语道:“这俩小孩果然在谈恋爱吧……”   他丢开手机,哼着歌打算进浴室,然而,一回头,就看到背挺得笔直的老妪站在黑暗里。   “我去!”百里慎“嗷”的一声捂住胸口,“妈!你吓死我了!”   他捶着自己,把上身抵在沙发靠背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祖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睥睨着他。   良久,德高望重的老太太开口:“最近,颦颦怎么样?”   “啥?”百里慎皱着眉反问,“什么怎么样?”   “你刚才说她谈什么?”老太太侧目。   不安像无数双手从背后伸上来,渐渐地轻抚、覆盖,随后攥住他再不放开。   百里慎的脸隐匿在阴影中。再抬头时,他脸上徒剩下一截苍白而难堪的笑容。   “弹棉花?”他试探着回答。   -   李溯和百里颦看着计程车扬长而去。夜晚的路边,霓虹灯光影重叠,她回过头,看了一眼李溯,李溯也正望着她。   对于刚才她被两位男性接连拥抱的事,李溯闭口不谈,径自落到下一个话题:“我送你回去。”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   说是送她,两个人住的地方却很近。他们步行去地铁站,百里颦还恍恍惚惚,和孟修的小打小闹算不上什么,徐庆舟在她眼里也是哥哥的存在,但被拥抱时,心脏却还是像是濒临跳停般挣扎着。   她过快的心率很奇怪。   在别人的拥抱里、却仿佛被磁场吸引着去关心李溯这一点也很奇怪。   车厢里人不多。地铁运行时,车内只有高速震颤时的嗡鸣逼得人耳鸣。   百里颦忽然出声。她说:“李溯。”   李溯不吭声,静静盯着她的脸。   看样子,今晚受到冲击的不只是她一个人。   她忽然觉得好笑。   不论面对擅长还是不擅长的科目,李溯就连做题都没有过这种表情。   这种又不爽、又不解,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表情。   百里颦笑得前仰后合,即便李溯说“别笑了”也无济于事。   他也忍不住嘴角笑意上泛,不过转瞬就压下去,伸出手捏她脸颊。   她刚才还得意忘形,随后就立刻叫着“疼”。   到换乘站,百里颦推开他的手率先走出去。   她佯装生气,不肯回头,却又借路上反光的广告牌偷偷确定他有没有跟上来。李溯垂着头,走在离她有几步之遥的身后。   时间还很充裕。   百里颦加快脚步,李溯也加快脚步。   她跑起来,他也跟着跑起来。   他们跑着在关门提示音变得急促之前上车。   住宅区不在热闹地带,又是夜间,走出地铁站时路上几乎见不到人影,唯有路灯把影子拉长。   他们并排走回去,百里颦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望着空旷的道路忽然说:“今天感觉很开心。”   李溯也远眺着延绵不尽的路灯道:“被他们抱很开心?”   百里颦猛地瞥他一眼,颇为不满地质问:“你很在意吗?”   “在意的话能怎么样吗?”他也不否认,但坦白之余又夹带着些不耐,反倒把百里颦堵回去了。   她语塞,思索时不由得停下脚步。   “你、你在意的话,”一时情急,百里颦忽然朝着他的背影喊道,“我也给你抱啊!”   原本李溯已经走出去几米远,听到这话时,背影猛地停顿。   他回头,看到女生大义凛然张开手臂,站在原地认真地望着他,像是自以为得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结论。   她甚至嗅了嗅衣服下摆,确认身上全是衣物清新喷雾的香气。   夜风无声无息把她的前发吹乱。   暖色调的灯光下,李溯在倏忽间熠熠生辉地笑起来。   他骤然朝她走去。百里颦在窒息中咬紧牙关,刚要闭上眼,却并未落入预想中的臂弯。   他伸手,缓慢把她的碎发绕到耳后压好。   “我不是那种没有正当理由就抱对方的人。”说这话时,李溯很严肃。   正当理由?   百里颦却扑哧一声笑起来。   正当理由是什么?   浅粉色的泡腾片落入水中。   闪亮亮的海浪伴随着气泡从心脏中溢出。   “但我是。”百里颦向前收拢手臂,微微踮脚,笑着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作者有话要说:  孟修:哥们儿我就帮你们到这了88 第43章   -   “我回来了。”   握着包带进门时,其实百里颦原本是有几分紧张的。   时针指向九点。来这边后,这是她最晚一次回家。本以为爸爸妈妈是不是会有些不高兴,没想到进门打了招呼,她也没得到回音。   直到走近餐厅,百里颦才看到一家三口正坐在桌边说话。   她对餐厅没什么好印象。   因为百里康才特别喜欢在餐桌上教训孩子。   虽说百里颦几乎没被教训过,但被迫旁听弟弟被骂也不是什么好的体验。时间一长,每当百里康才一开始甩餐具,尽管被呵斥的不是自己,百里颦也总觉得额头有经脉在止不住地狂跳。   百里慎中考将近,下周百里康才要去给他开家长会。   濒临发病期,其实医生是不推荐他走动的。但百里康才执意要去,只能杨洛安作陪。   中考决定了高中三年要去哪里备战高考。   百里颦原本想蹑手蹑脚回卧室,没想到还未到楼梯口,就被杨洛安叫住。   “颦颦,”杨洛安抬头说,“弟弟要考高中了。你也来谈谈你的想法,帮笑笑做做思想工作。”   她去做思想工作,只怕百里笑不出问题都难。但心里这么想,嘴上不能这么说。百里颦走过去,像坐到审判席似的坐到百里笑身边。   刚落座,她听到百里笑忽然低语:“你今天很开心嘛。”   她没回话,只草率地笑笑了事。   百里康才也徐徐说道:“你姐姐虽然中考成绩不理想,但如今也靠自己的努力,在高中进展得不错。她那时候读书,我听你奶奶说,一晚上就睡三、四个小时,到处去上补习班……”   这话百里颦听得胆战心惊。   她认真学习时,的确是豁出命去读的。   但百里笑基础这么好,等上了高中,不仅不需要像她这么拼命,而且成绩没准还会更好。   她微笑,也只能说“笑笑一定没问题”这种客套话。   好累。   心力交瘁。   等差不多一个钟头过后,她才回到房间,手机里有四十多个未接电话。   全都是李溯。   好可怕的人。   百里颦拿着手机,一边思考要不要打过去,一边打开窗户透气。   她刚走到窗边,注意力瞬间被楼下的人影夺走。   李溯独自站在楼下,仍旧是那身单薄的打扮,正把手机举到耳边。   他看见百里颦,她也看到他,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百里颦手忙脚乱接通,接到时急匆匆问:“你在外面待了多久?!”   李溯则朗声道:“不是让你打我电话?”   “我被我爸妈叫去陪我弟弟谈心。”百里颦说着,忽然之间放松下来。她趴在窗台上说,“完了,看到你,我现在超想从二楼直接跳下来的。”   他似乎是失笑,却转瞬咳嗽,清了清嗓子恢复镇定道:“要么我爬上来?”   “不要,不要。”百里颦说,“谢谢你。我安全到家,你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嗯。”说这话时,他抬头看向她的窗户。   她朝他笑着挥手。   又不是在火车站送行,挥什么手啊。   李溯想着,却又按捺不住笑意,只好垂下头,深吸一口气才再抬起脸,同样朝她挥手。   他后退,后退途中也紧紧盯着她,直到从灯光下退到阴影里去。   百里颦看不见他的影子了,但却还是长久地立在窗前。   不管闭上眼还是睁开眼,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她抬手攥住胸口,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忽然有这种念头。   明明连高中三年都还没过去,百里颦却觉得,在漫长的人生里,她好像会一直记得她打开窗户、看见他站在楼下的那一刻。   暮春时节的夜里,百里颦阒无声息,头一次对人生里的某件事感到如此肯定。   -   盼星星盼月亮,研究性学习课终于来到。对于高二来说,任何不用坐在教室里被高考科目侵扰的活动,毫无疑问都是福祉。   整整两天,3班和4班合并,只需要去科学馆听整天笑眯眯、最为和善的林浩老师讲课,结课后再写个论文和调查,实在是太轻松了。   就连不擅长写任何书面文字的百里颦也感到快乐。   因为通过一个学期左右的志愿活动,她已经免去了写论文的作业,只用安安心心去听课了。   然而,等被集体带到科学馆时,百里颦才发现,他们收到的情报只是实际情况的一部分。   不是3班和4班共同授课。   是文科3班和4班、理科15班和16班共同授课。   拿着课本与桃红色水杯的胡姗正和朋友们说话,有人指了指身后,她一回头,刚看见李溯,原本高高在上的神情便立刻被笑容侵占。   “李溯!”她快步朝这边跑过来,“好想你啊!”   学校是不允许女生披散长发的。但规定哪里敌得过少女对美丽的憧憬,一旦脱离老师视线,总会有人自觉撤走发绳。   胡姗跑来时,长发随着步伐摆动,像是茂密的柳枝般生气勃勃。   带队顺序,原本就是按教室座次分的。百里颦站在李溯身后,胡姗跑来时,她立即从他肩膀后边探出脸来。   “胡姗!”百里颦似笑非笑,故意用娇滴滴的声音说,“我也好想你呢!”   百里颦,国家一级激怒他人项目运动员。   胡姗就像把芥末当作抹茶送进嘴里了一般,面色在一刹那发生巨变,从春风拂面变得咬牙切齿。   就在二人把李溯夹在中间僵持不下的时候,宋艾琳一边吆喝着一边朝这边走来:“百里!林老师说上课两人一组,自由搭配!咱们俩——”   一看到正是对决现场,宋艾琳一个急刹车转过身去:“乐小可!我们俩一组吧!”   胡姗、百里颦和李溯得以继续刚才的对峙。   “李溯,你也听到了吧,我们俩——”胡姗试图保持笑容,但又因为面对百里颦所以瞪红了眼,以至于表情非常狰狞。   “不可能,”百里颦一把拦到李溯跟前,“我才要——”   这两位引发骚动的美少女针锋相对,但周围人基本都因为“看起来好像很有趣”这种理由选择继续看热闹。   李溯没来得及开口,有人就从身后揽住了他肩膀。   “李溯就跟我一组好了。”孟修清清爽爽地微笑,就着没人想起他是16班的这个破绽,从中插入,一把拉住李溯就走。   留下胡姗和百里颦还没反应过来,就眼睁睁看着林浩拿着点名册接近。   “喔!胡姗同学和百里颦同学!真少见的搭配啊,”林浩笑眯眯地说,“那就你们俩一组吧。”   “老师?”百里颦难以置信。   “我死都不要!”胡姗也拼死挣扎。   背后的女生们还在吵吵嚷嚷,男生们已经进门。李溯忍不住回头,看到百里颦惊讶的表情时也不由得好笑,孟修则索性窸窸窣窣笑出声。   “她很有意思吧?”孟修问。   李溯没回答,反而只是问:“为什么我要和你一组啊?”   “因为我喜欢你嘛,”孟修挑衅意味十足地笑道,“虽然我也喜欢百里就是了。大家我都喜欢。”   放在平时,他大抵一定觉得他有毛病。不过此刻,李溯却只是不动声色,以同样的笑回答:“那还真是挺恶心的。”   “谢谢,”孟修歪头,“你这一点也和百里挺像的。”   百里颦和胡姗非常不幸地被分到了一组。   但不幸中的万幸是,百里颦并没能把研究性学习的课程上完。   第一天中午,她就被罗斌匆忙地叫过去了。   电话那头,杨洛安的语气仍旧冷静,公事公办,就像给下属分配任务的上级。   “你爸发病了。我现在要出差,笑笑的家长会只能缺席。他心情好像不太好。”   百里颦握着电话,原本对于这次突如其来的联系抱有慌张,而此刻却已完全平静下来:“需要我做什么吗?”   “你这两天也没有正课吧?我给你请了假,”杨洛安说,“你回去住。帮忙照顾一下弟弟。”   研究性学习课不是正课。   虽然说是她有点想上的课。   百里颦沉默几秒,思绪如清洗纸牌般理清自己究竟有什么余地和筹码谈条件。她没费什么力气就得出结论,随后轻而易举作出回复:“好的,妈妈。”   -   百里颦的祖母十八岁时嫁给了百里家那一代单传的接班人。虽说门第差不了,但这场婚姻却并不被人看好。   理由有二。   头一个,是她性子太板、能力太强。   纵然长着一副好皮囊,但在高傲的气场下,也只不过坐实“冷美人”的称号。   他们怕姓百里的吃不住她。   但这还是次要。   另一个缘故,才是这女人不能嫁到他们家的主要原因。   百里颦本来就睡得少,住在父母家尤其。   她知道这次回家不是百里笑的算计。   他在家比她更有话语权,但叫住校生姐姐回来也不是小事。   两边其实都觉得对方在家很麻烦,但也只能楚河陌路,不妨碍对方。   即便难得不用上学,但她仍旧天蒙蒙亮就起床。刚准备去楼下问问佣人能不能给她做个早餐,下楼转转,却没在厨房见到阿姨的影子。   门口少了双拖鞋。   有人到访。   走到起居室门口时,百里颦已经猜到是谁。   家里的红茶向来只搁在柜子最顶层,等奶奶过来时才会启封。她径自进去。   对奶奶而言,最讲究的就是体面。   即便只是来儿子家,这位年近八十的老太太也穿着考究的直绣双层纺纱荷叶边长裙,脖子上系丝巾,帽子压着整齐的卷发,明亮的眼睛和整齐的牙齿,无一不透露出其精致的做派。   “是今天回学校?”   对比起连百里颦几年级、读什么学校都不清楚的父亲,祖母的关心可以说是有着云泥之别。   “是,”面对这位长辈,百里颦心服口服,俯首称臣都远远不够,“下次回家就是高考的时候了。实中要做考点,所以高一、高二的都要放假。”   祖母不说话。百里颦又说:“妈出去了,爸的话,应该过一会儿就起来了。他好像痛到四点钟,刚睡着没多久……”   “不,”奶奶终于打断她说道,“我是来找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就像坐过山车 第44章   “不,”如此开口时,奶奶徐徐看向她,“我是来找你的。”   百里颦稍微一怔。   她带着笑抬头。   说来微妙,其实百里颦也知道,这种表诚意、乖顺的伪装在奶奶面前毫无作用。毕竟当初提议要求她这么做的就是祖母。   然而,面对奶奶时,百里颦却又总不自觉摆出这种防备。   或许这才是她真正乖顺的表现。   “你在谈恋爱吗?”奶奶没说“谈对象”或“和男孩子来往”,反而使用了对她们年轻人而言更亲近的措辞。   百里颦实话实说:“没有。”   “我相信你。颦颦,不过,有关这件事,奶奶也一直想着要和你谈谈。”祖母放下茶杯时,杯底与杯碟稍稍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悦耳的轻响。   她挪动了一下座位,使得身体离百里颦能更近些。   苍老的手指贴着少女的肩窝上滑,掠过锁骨,随即缓慢而有力地扣住她肩膀。   像绞架,像桎梏。   像不可违抗也无处可逃的命运。   “喜欢谁这回事,”奶奶握着她的肩膀说,“你必须慎重些,再慎重些……你必须……比别人更慎重一些。颦颦,你明白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听到柔软的哭腔。那悲怆不仅仅是来自一个老妇人,也来自于一名少女时便为出嫁而彷徨不安的新娘。   百里颦知道祖母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但毫无理由的,她明明没有说谎,她明明坚信自己比别人都要更强,可是她抬不起头来。   这一刻,她连和奶奶对上目光的勇气都没有。   奶奶终于收回手去。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眼角。   百里颦低着头,以酸痛的脊椎来换取世界中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错觉。   她的视野里只有她自己。   就在此时,仿佛教堂钟声敲响一般,旁边的卧室里传来百里慎才痛苦的哀嚎声、哭声、输注因子时的抽泣声。那是奶奶的儿子,是百里颦的爸爸。   百里颦垂着脸,就好像自己身上有一道伤口,血无声无息地流出,源源不绝,一直不停地流着。   “不要忘了,”奶奶说,“你是血友病携带者这回事。”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好像在数十年如一日的痛苦中已经麻木了一般:“你不想那孩子也变成我们这样吧?”   -   李溯关掉邮箱界面,随后重新点开订阅过电子版杂志的官网。他撑着下颌,轻车熟路滑动鼠标,在老师讲课时自顾自在下边使用电脑。   缘于和林浩私底下的来往,李溯对科学馆比对教学楼还熟悉。平时他逃课,八成可能会来科学馆或科学馆隔壁的植物园。   这里的电脑密码,他也了如指掌。   孟修探过头来,好奇地问了句:“你在做什么?”   除走读生外,学生每天二十四小时生活在学校。校园里本身没有秘密,只在于别人是否想要了解你。   李溯没有刻意隐瞒过自己的爱好。   不过,倒也不想轻易暴露。   因为很麻烦。   他倏然以反问回避作答:“你和百里颦穿同一条裤子?”   孟修朝他露出涟漪般逐渐散开的笑容:“那是一种比喻。你不至于没察觉吧?我们关系很好,以前。”   “以前?”李溯看过去,“现在不好了?”   “现在不是有你了嘛。”孟修哧哧地笑起来,似乎想摸香烟,不过总算在掏出前意识到这是教室里。   讲台上林浩刚好讲到二进制,见他们这边吵闹,加之又有整蛊李溯的心思,于是点他们说:“孟修同学和李溯同学那一组,来,解答一下这段是什么意思。”   大多数人上研究性学习课都是奔着偷懒来的,认真听课的真不多,不过孟修和李溯这种搭配,还是足够让不少同学抬起头来。   往黑板上看去,大部分人也只辨认得出,那是一串由0、1和空格组成的数字。   莫尔斯密码而已。李溯和孟修交换了个眼神,孟修起立,嬉皮笑脸飞快地回答:“‘boys listen to me’,知道啦,老师。”   在大家的注目礼中,两位是非学生的交谈结束。李溯重新得到翻看刚才那封邮件的机会。   全英文充满术语的邮件,这个月,他已经是第三次收到了。   李溯很荣幸有机会能得到论文作者的亲自指教,不过却也在其间深刻觉察到自己的不足。   自然太广阔。   他知道的太少了。   想去拥有茂密森林的地方,想去栖居着野兽的地方,想了解更多,想学习更多,他还想——   可是,轨道有过震颤,却从未因此发生事故。   -   你不想吧?   百里颦收拾了书包,顺着楼梯下去时看到百里笑。   他刚放学回家,正在玄关处脱鞋。佣人已经替他接过东西,百里颦以为一如既往相安无事就好,却在走完最后一级阶梯时被叫住。   “奶奶来了吗?”百里笑若无其事地问。   “我去学校了。”她朝他微笑,用这样的表情堵住他的嘴。   尽管百里笑并未打算落井下石,在这时候还口出恶言,但她的还击却还是叫他仿佛生生含住几枚刀片,口唇都被刺痛得滴出血来。   她回学校时,研究性学习还剩最后一节,因而教室里也空无一人。   再赶去科学馆也没什么意义,百里颦坐到座位上,兀自完成起黑板上老师留下的正课作业。   她一路麻木地写着题,教室门口忽然多出一道人影。第一眼看过去时,她只觉得眼熟,直到对方出声向她打招呼,百里颦才认出那是谁来。   “付宇登?”昏暗的教室里,百里颦独自一人,微微眯起眼睛喊出他的名字。   那是理科班的付宇登。成绩很好,一点也不像书呆子,举止言谈有点女孩子气,但与人来往却很热情。   没别的同学在,他也就自然而然进门,手里拿着一袋子散装的巧克力,径自走到何萌君座位旁。   百里颦稍微从记忆中搜寻出点滴线索。   宋艾琳好像和她说过,何萌君和男友分手了,如今好像是15班的付宇登在追她。   “越坏的女孩越有人爱啊。听说付宇登喜欢她,段考还退步到了年级第五呢。”宋艾琳在吃水蜜桃,手上沾着止水,满不在乎地随口抱怨说。   当时百里颦在背记政治知识点,心烦意乱,顺口骂道:“就退这么点?我没谈恋爱,上次还只考了第八名——”   后半句她没说出来,但料想宋艾琳也知道。   ——李溯是怎么回回都考第一的?   “说起这个,百里颦,你还没回答我。”宋艾琳问,“你喜欢李溯吗?”   百里颦头也不抬,重复读着经济生活主观题必背内容,中途插一句回答她:“喜欢是什么?”   她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宋艾琳也会被她的提问难住。   “就是……”宋艾琳艰难地思索着,最后也只能勉为其难回复:“想和他在一起,想跟他结婚生猴子。”   百里颦冷笑一声。   她还沉浸在背书之中,吐字匆忙,却很坚定地说:“我不想和他结婚生子。”   宋艾琳还想说什么,所幸乐小可及时推开寝室门。她说:“一起回教室吧。”   记忆褪色,回到此刻。   付宇登顺便拿了几块给百里颦。   “你也没上研究性学习?”百里颦没提醒他她前桌是李溯,因而付宇登大大咧咧径自坐到了她前座。   “我请假了。刚回来。”说着,百里颦撕开一块巧克力包装,“你呢?”   “想给何萌君一个惊喜。”他耸肩。   被条条框框束缚住的高中生是不会明白的。为什么爱情明明是值得歌颂的美好事物,但他们的恋爱就要被划作“早恋”,成为绝对禁忌的存在。   青少年的情愫比这世界上的任何武器都厉害,勇往直前,也无法阻挡。   “不过她一直很讨厌我,”付宇登问,“你们女生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啊?”   笔尖停滞,百里颦抬起头来。   大约今天她的心也在彷徨,不然怎么会有闲暇去为他考虑这种事?百里颦想,她始终很被动。   因为看到成日被约束过头的弟弟,于是便尽情地让自己踩踏规则、无拘无束。   因为需要生活的依托,未来学历的基础,于是又扭转个性,成为如今光鲜亮丽、不会被驱逐出百里家的存在。   所以她喜欢有方向、有轨道、有自己的世界……   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有想研究的事物的人。   百里颦说:“不知道。”   付宇登又接着问道:“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一次,百里颦却回答得很迅速。   “没有。”她微笑着说。   -   他们零零散散离开科学馆。有人直接去食堂,有人去宿舍,还有少部分人需要回一趟教学楼。   冉志因把水卡落在教室,迫不得已得绕道先回去一趟。他拉着李溯作陪,却没想到路上遇见要把班牌送回教室的王璐。   王璐倒是大大方方,推眼镜的同时和他们打招呼。李溯也点头回应,作为男生,顺带接过班牌。   倒是冉志因,畏畏缩缩躲在李溯身后,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   回去的路上能看到教学楼的后墙,远远看见他们班的窗户,王璐难得地主动发起闲聊:“要换座位了。”   “什么时候?”旁边有别的同学关心。   “周六。”王璐说。   放在从前,这些事于李溯而言都无关紧要,但如今,他却被寥寥数语害得沉思起来。   换座位。   怎么换?   要换到哪里去?   他正想着,耳畔霍地传来冉志因的声音:“欸,那是百里和谁啊——”   李溯回过神,顺着冉志因的目光看去。他所望着的是教学楼里他们班教室的位置。透过窗户,能看到百里颦正在和理科班的男生有说有笑,手里还拿着巧克力色的糖果包装,甜丝丝的气氛很是融洽。   “那不是付宇登?”有理科班的女生搭腔,“上学期他是不是还在说没要到百里颦的联系方式?”   “动作真快。”   “看起来还挺配的。”   热爱生活的年轻男生女生们笑作一团。冉志因默不作声,却看到李溯忽然把班牌往他怀里一推,随即开始奔跑。   “喂!”冉志因想叫住他,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挚友离去,手里只剩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的班牌。   在他左右为难时,身旁响起女生冰冷干涩的嗓音。   “还给我吧。”王璐镇定如初地看着他,看似单纯的语句中藏着汩汩溪流,“拿都不想拿着的话,就还给我。”   -   夕阳是被放逐后却久久不肯散去的云。   李溯喘息着走进教室。他是第一个回来的,教室里的二人在听到声响的一瞬回头,百里颦和付宇登不约而同看向他,脸上的笑容未曾消散。   付宇登想开朗地发出问候,却也在刹那觉察到气氛有些许微妙。   下课铃声及时响起,周围班级有桌椅挪动声、谈话声、脚步声轰隆隆鱼贯而出。   他说着敷衍的话飞快离开,临走也和百里颦仓促挥手。   等他离去,空荡荡的4班教室里只剩下李溯和百里颦两个人。   李溯朝前走。他穿过讲台,到达最里层的过道时,男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百里颦丝毫没有躲避。   缥缈而纯粹的黄昏里,她发现他的眼睛里所泛起的几乎是金色。那让她想起荒漠,又或者麦穗,以及梵高所画的《向日葵》里纠缠不清、却强烈到仿佛灼烧的颜色。   他走到她课桌前。   手腕被紧紧攥住时,百里颦也没有丝毫避让。她看着他的眼睛。   李溯对她说:“不要到别人那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小央。   想到要写这本,其实是因为以前看过一本小说,叫做《霸道校草狂追我》。于是在想,校草,哇,我也可以(不是但是至今,还没有开始「狂追」环节呢。   所以,接下来要开始了 第45章   “本次座位更换采取意愿征集、老师决定的制度。”王璐站在讲台上说,“假如大家有想调换的座位,就写张纸条交给我,之后我会统一拿给罗老师。”   说完,她毫无温度的视线在教室里转了一周,转身下台。   当王璐的目光掠过自己时,冉志因不自觉把头沉了下去。虽说她并未做任何停留。   百里颦手握圆珠笔,撑着额头,目空一切地对着一张白纸发呆。   不要到别人那里去。   原来指的是这个吗?!   她抬头,前座李溯正撑着侧脸看窗外。就在百里颦又要重新低下头去时,他忽然转身,李溯伸手撑在她桌沿问:“你要换到哪里去?”   百里颦条件反射向后仰。   她挤出笑脸,别开目光说:“……就,随便去哪?”   李溯散漫地侧过头,仿佛含糊地思索了一阵后,他说:“那你写了以后告诉我。”   他说:“我要坐你旁边。”   百里颦战战兢兢微笑着目送李溯回过头去,腹诽漫到咽喉,她狐疑不决,李溯是这种人吗?   但她打定主意,换个座位能远离些也不错,因此乖乖照办是不可能的。   百里颦和乐小可约定好同桌。写完后,她就委托小可交了上去。随后再向李溯撒谎,说自己没有写。   她眼睁睁看着李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随后,他似乎写了什么,然后起身,兀自走到王璐座位边递给她。   王璐看了眼那张纸条,紧接着有意无意瞄了一眼百里颦,没说什么,就这样把纸条收下了。   等到晚自习上课前,百里颦实在控制不住好奇心,趁着李溯没来,主动出击去找王璐:“班长——”   还没说清楚来意,也无需找什么理由,王璐开门见山:“你总算来了。”   百里颦:?   王璐把单独搁着的纸条往外一抽:“这要我怎么拿给老师?”   只见白纸黑字,有待填写座位意愿的纸条上,李溯潦草的笔迹写着“百里颦旁边”。   百里颦无言以对,王璐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臂道:“你可长点心吧。”   “对、对不起。”百里颦垂头丧气地回答。   她把李溯那张纸条接过去,偷偷折叠好塞进手心时,百里颦抬头,恰好和今天值日、所以正在清理讲台的冉志因对上视线。   不过,今天的冉志因一改常态,不仅没活跃地和她打招呼,甚至一言不发,直截把头埋下去了。   百里颦正纳闷,就见到王璐摘下眼镜,用眼镜布仔仔细细擦起镜片来。   “之前因为喜欢他,所以连带李溯违纪什么的,我有时候也忍不住偷偷放水。”王璐面色寡淡地说。   百里颦看向她。   “结果呢,”在这间学校里,王璐或许也找不到除百里颦以外的倾诉对象了,因而此时格外坦诚,“人家对我的喜欢就跟遇到瘟疫似的,避之不及。”   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太多不如愿了。   百里颦抬手放到她肩膀上。   她回去座位上,想跟李溯谈谈换座位的事,但却整整一个晚自习都没见到他人影。   罗斌早就拿他没辙了,除了该扣分扣分,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经过一个多学期,百里颦已经弄清了老师的值班表。当她想起今晚林浩坐班时,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决定了找李溯的方向。 第二节晚自习过后,百里颦在眼保健操时间就溜出教室。   科学馆里静悄悄的。   走进教职员办公室时,里面空无一人,最先吸引百里颦注意的,是角落里摆放着的亚克力整理箱。   箱子里的动物正在碎纸和沙子间来回打转。   百里颦忍不住走过去。   “这是——”   “这是李溯养的沙鼠喔。”背后传来林浩的声音。他站在门口,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   “李溯的?”   “嗯。差不多高一刚开学的时候,他问能不能放到我这里。”林浩笑着走进来道,“最近我爱人回国,他很怕老鼠,所以我就带到学校来了。对李溯来说,看它们也方便很多。”   她懵懵懂懂回头,继续认认真真端详那些皮毛光亮的小动物。   “我先去开会。”林浩说着,从桌上取了一份文件就离开。   百里颦弯着腰看了许久,直起身时,总觉得眼前一下暗了许多。   “一开始只有两只的,”李溯无声无息地靠在门口,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站在那的,“很难想象吧。”   “生了这么多吗?”百里颦问。   李溯缓步朝这边走来。   “嗯,”他说,“本来以为是两只母的。”   他走到整理箱边蹲下,打开盖子后抓了一只出来。   “以前家里还养了猫,经常会去撞沙鼠的笼子,弄得它们到处跑。”像想起什么有趣的回忆,李溯边说边笑起来,“不过它们比较笨,基本逃不了多久。”   这倒叫百里颦有些微妙。她知道李溯喜欢动物,但之前去他家时,那简约到庄严的摆设着实吓了她一跳。在那种地方养宠物无疑有些格格不入。   “你还养过猫?”她问。   “上了高中以后我不在家,没人照顾,只能送给别人。”   百里颦站在他身侧。她是站姿,从高处往下,能看清他头顶的发旋与细密如屋檐般的睫毛。   李溯倏然侧过头,朝她抛来笑脸的同时问:“你喜欢吗?”   她心跳到濒临停止。百里颦怀疑自己生病,病到无可救药,面对李溯时便被心悸、眩晕、口齿不清等多重不适感袭击。   下一秒,李溯贴近亚克力板,在沙鼠把爪子拍向这边时微笑:“沙鼠。”   百里颦回答:“……确实很可爱。”   他们步行回去上余下的晚自习。百里颦把他更换座位的纸条还过去说:“这个。还是不要给罗老师看到比较好。会惹很多麻烦的吧。”   有关这张纸条会落到她手里这件事,李溯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他们继续朝前走,差不多到教学楼前时,李溯才开口。   “送走猫的时候,”他说,“我哭了。”   “咦?!”百里颦难以置信地看过去。   李溯一脸平静,继续说下去:“哭得还挺厉害的。”   尽管百里颦非常努力,但却还是难以想象李溯“哭得很厉害”的样子。她怀疑他在说谎,但又不明白他说谎的理由。   “因为很丢脸,”李溯说,“所以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   高二生也不是没有重要考试的。   在高三的高考结束后,高二年级立刻就要进行高中毕业水平考试,从此晋升为准高三,而暑假究竟能放多久也说不定。   文科生们不得已需要捡起丢掉一年的理化生。这对百里颦来说,着实是件不怎么令人高兴的事。   她和孟修交换了文综和理综的笔记。看着阔别已久的公式和实验图,百里颦忍耐着头痛抄写。   李溯坐下时问:“这是什么?”   她实在被折磨得没力气抬头:“最基础的物理笔记。我要赶紧抄下来,然后还给孟修。”   他稍加回忆,想起前两天胡姗似乎也发消息问他需不需要,不过被他拒绝了。   随意扫了眼她在抄的内容,李溯问:“动量守恒也要考?”   百里颦有气无力地反问:“动量守恒是什么?”   “就是你现在在抄的那个。”他回答。   她连自己在抄什么都不知道。   无灵魂的机械式复习罢了。   百里颦总算把笔一扔,认栽似的将额头磕到桌上:“李溯,为什么只有你什么都很擅长啊——”   他坐下来时风轻云淡地反问:“什么?”   “你有什么不擅长的事吗?”   “咳,”李溯像在仔细考虑,他说,“也有的。”   百里颦像终于听到感兴趣的事。她抬起头来,满脸期待地看过去问:“是什么?”   “感觉什么事只要跟你搭上关系,”李溯说,“我就不会太擅长。”   她一顿,倾斜着脸用试探的目光看过去。李溯却没在看她。   “跟你讲题,”他不紧不慢地说下去,“还挺有挫败感的。”   想起当初自己拿着李溯的做题过程问“上面这个是怎么直接变成下面这个”时的情形,百里颦差点没从书包里掏出板砖来。   但李溯随即对她说:“可能因为我只跟你讲过题吧。”   她刚才的不满立即被挡了回去。   “你倒是经常给别人讲。”李溯目不斜视,一边翻着生物课本一边说。   百里颦闷声回答:“那是因为他们问我。”   “我问你的话,你也会跟我讲?”他忽然侧过脸来。   这很重要吗?   百里颦想。   她能帮李溯解答的问题大概只有脑筋急转弯。   结果李溯还真的从自己桌上翻了张卷子出来。   百里颦一看,是上次月考的政治试卷。   她顿时来了兴趣。   毕竟李溯的政治究竟为什么这么差,一直以来都是她心中的未解之谜。   政治大题有许多是要求从材料里寻找答题思路的。对大部分同学而言,主要难点在于将答题思路和知识点联系起来。   然而,百里颦看了一眼李溯的答题卡。   “你真的有读材料吗?”她问。   “我读不太懂。”李溯坦言道。   虽说其他科目都比他糟糕,但在文综上,百里颦对材料的理解能力还是正常的。   她暂时将烦恼通通抛之脑后,跟他把整则材料梳理一通,把知识点写在得分点的旁边。李溯自始至终也沉默不语地听着。   百里颦头一次在李溯面前体会到了高人一等的快乐。   看着李溯脸上出现“好像明白些了”的表情,百里颦顿时感到成就感满满。她一时得意忘形,不由得再次开口:“还有别的问题吗?”   李溯握着卷子回过身,看着纸张上满满当当被她的字迹填满,他嘴角渐渐泛起笑。把脸转过来时,李溯说:“什么都可以问?”   百里颦笑得像世界上最惹人喜爱的小兔玩偶:“什么都可以问。”   他右侧的手臂抵在她课桌上,借此机会倾身靠近。李溯笑起来,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这么可爱?”   -   本该是熄灯就寝的时间,男生宿舍却只仓促地关了灯,黑暗中照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冉志因和朋友们说说笑笑回宿舍,刚收拾东西,打算回床上时,余光忽然瞥见什么。   他沉默,迟疑,随后在诧异中走上前。   “十点了吧?”冉志因抬头问上铺正在游戏里酣畅淋漓的舍友,“李溯呢?!”   “不是吧,他没在床上吗?”负责关灯的同学慢悠悠走来。   到了熄灯时间,自打入学以来每天十点准时睡觉的李溯却不在床上。   有人进来,顺口回答:“他在走廊学习呢。”   冉志因爆了粗口:“我他妈跟他同学十几年,就没见他在课下时间学习过。”   他快步出去,结果发现李溯真的在走廊上。他把软抄本放在走廊窗台上,借着灯光在誊抄着什么。   冉志因走过去,叉着腰在旁边看了几十秒,见他无动于衷才开口:“哥,你在干嘛?”   李溯知道他来了,只不过没觉得有必要搭话。   此刻他出声,于是李溯也回复:“帮百里抄理科笔记。”   “什么?!”冉志因的喊声几乎能把宿管给召唤过来,也因此得到了走廊上其他人的白眼。   李溯倒是没多大反应,不慌不忙说:“她借了别人的,着急还。”   “我不想知道这个。”冉志因挤出笑来,揽住李溯肩膀的同时调侃道,“不是,兄弟,我也觉得百里这人挺好。但是你这有点超越同学爱了吧?”   李溯动笔的速度自他们交谈以来头一次放慢。   他停滞,随后恢复书写,只轻轻“嗯”了一声。   好陌生。   冉志因看着李溯,原本搂住他肩膀的那只手也不由自主缓缓撤回。   好陌生。   冉志因陪他站在走廊上。夜晚凉风习习,清爽一瞬间卷过微微发热的躯体。他站着不动,只是静静看着在写字的友人。   李溯写得很快,收尾后将笔记本叠起。   他看向冉志因,用拍肩的方式招呼他回去,神情仍旧是淡淡的。   冉志因和李溯一同往回走。他努力试图让自己像平常一样笑起来,但脑海中的画面却很混乱,并且已经混乱好些日子了。   其中有王璐说“还给我”时的脸,还有胡姗,从来不把目光投向他的胡姗,以及各式各样的他自己。   不过没人会关心的。   “你啊,”冉志因戏谑地说了一句,“跟在追百里颦似的。”   夜风好凉爽,飞蛾扑向走廊的灯盏,深沉的夜色里栖息着好多充满爱与梦想的高中生。   “嗯,”李溯说,“我在追她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0pp0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939908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松树叶、苹果酒、山淮 、DZ 、板蓝根 第46章   -   “运气真差。”女生宿舍门前,宋艾琳抱着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面朝门口张贴的征用公告叹气。   教室要作为考场被清空不说,就连宿舍,也因为条件还算过得去,不得已整理出来提供给考生居住。   “不会啊,我运气很好的。”百里颦也用纸箱装着书,这时从宋艾琳身后轻轻撞她,“我运气一直很好。”   宋艾琳回头冲她怒目而视:“为什么我们要搬?男生宿舍就不用搬啊。东西好多,怎么可能拿得动啊。”   谁让男生宿舍条件差些呢。   来高考的有不少外校生。这种向外界展示形象的机会,学校的缺憾,实中当然拿不出手。   “所以才让男生来帮忙嘛。”走在队尾的乐小可苦笑道。   她们上楼整理了行李,把铺盖也收起来,楼梯间不宽,运送起来很麻烦。   百里颦倒不觉得有多沉,于是拎着下楼。刚走几步,迎面碰到男生们上楼。   猝不及防在女生宿舍看到男生。即便事先做过心理准备,突然看到这一幕还是有点惊讶。   大家一拥而上帮忙,李溯不顾她的申辩接过箱子。他问:“等会儿去吃冰淇淋吗?”   百里颦回答:“不想吃绿色心情。”   “请你吃可爱多。”   面对李溯突如其来的大方,百里颦心虚得无以复加:“红猩猩生孩子了吗?!”   身后的楼梯顶端,冉志因刚走上前,宋艾琳就撑着腰用空调扇给自己吹着风道:“来来来,冉师傅帮帮忙。”   冉志因停顿半秒,朝她吐了下舌头,随即提起乐小可打包好的被褥。   宋艾琳就要对着他背影破口大骂,另一侧忽然传来和煦的男声:“我帮你吧。”   一回头,她看到孟修那张帅得惨绝人寰的脸。   “好的!”不爽即刻抛到九霄云外。   他们把东西运送到包库,女生们把余下的大扫除做完,又将下发的考生名单贴到门前。   等到一年后,接受这场考试的就是他们。   怀揣着这样惴惴不安的心情,本学期的最后一次假期开始了。   百里颦穿过自行车棚时就看到了李溯。   他站在校门口,专心致志摆布手机。百里颦觉得不打招呼比较好,径自屏住呼吸控制步调从他身旁经过。   在她就要通过校门口之际,李溯忽然抬头,大梦初醒般朝她的方向侧过头。   “百里,”他说,“一起回去。”   百里颦强颜欢笑着回头:“那个,我今天想先去找乔帆玩……”   “今天?”李溯迟疑,毕竟视学习为命的百里颦居然要在水平考试前和朋友去玩,这的确有些反常,不过他还是立刻做出决定,“我陪你去。”   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在一段时间前,百里颦也是这样,像牛皮糖,粘上就甩都甩不掉。   那时候,李溯倒也不排斥她这样,只是她给他就收着。   现如今却换成他来接近她了。   无可奈何,百里颦只能临时问乔帆在哪。万幸的是她刚好有时间,两人约在游戏厅见面,站在《恐龙快打》前一边操作一边聊天。   初中时,她们常常去学校附近的游戏厅。   那对这里而言是另一个城市。不过项目却没什么差别。   “子弹用完了,你帮我顶一下,一直踢就行。我抢个枪。”一开始打游戏,百里颦就忘乎所以,对着屏幕里的boss热情洋溢。   乔帆难以一心一意,总忍不住关心身后的监视者:“不是我说,颦,那人有必要跟到这里来吗……”   在她们俩热火朝天进行街机对战的同时,李溯就站在不远处,没打算玩,却也不准备离去,只是静静等待着。   他穿校服,帮百里颦拿着书包,浑身上下论行头毫无出彩之处,但外貌条件实在太过不一般。又是在游戏厅这种年轻人聚集的地方,不少打扮精致的女生纷纷驻足侧目。   百里颦回头看了他一眼,扭头时不小心叹气。   “简直像被太太和太太闺蜜拖着去逛街的已婚男。”乔帆做了形象生动的比喻。   有刚在跳舞机上热舞一番过后的女生走过去,娇声娇气邀请李溯一起玩。   穿着一身校服还能被搭讪。真不知道该说李溯可怕还是对方没人性。   他镇定过度,抬起下颌示意同伴,言简意赅答:“我等人。”   帅比四个有主五个渣,还有一个准是gay。这年头帮女友拿书包乖乖等在一边的好男人可不多见。   E舞成名九星竞速的犀利高玩怎会轻易罢手?刚想看看是怎样的小贱蹄子,一回头就看到正对着过关快打游戏暴力输出的女生背影。   她和小姐妹走近,想先发制人打个招呼,一个“喂”字刚说出口,游戏刚好结束。   在最后一关被boss打死的百里颦和乔帆满脸杀气腾腾回过头来。   “干嘛?”擅长的游戏一币通关失败,百里颦面无表情抬头,上目线比匕首还锋利。   乔帆单手用夹烟的姿势夹着棒棒糖,不论金发还是淡眉都在彰显着“不好惹”三个字:“有事吗?”   再嚣张的小女生也懂得知难而退,自觉远离这两个浑身上下传递出“杀了你哦”信号的大姐姐。   再次投币,下一局开始前,百里颦活动着手腕说:“其实第一次带我来游戏厅的是我奶奶来着。”   “啥?!”乔帆像是听到孟修登上月球,诧异得张大嘴。   “而且她最喜欢的游戏是暴力摩托。”百里颦淡淡道。   想起童年时目睹奶奶在暴力摩托游戏中热衷于把对手从摩托车上踢下去的景象,百里颦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大家闺秀也好,名门夫人也罢,一定都积累了很多压力吧。   她想得入神,却叫乔帆也记起要汇报给她的事。   “颦,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叫胡姗的啊?”她说。   听到这个名字,百里颦下意识侧过头去。李溯正专心致志坐在门口看小朋友玩找茬,丝毫没注意这边的交谈。   “她怎么了?”百里颦问。   乔帆敲打着按键,目光阴沉沉地沾湿像素界面:“她现在是职高的大嫂了哦。”   “什么?”   乔帆脸上浮现出一个嘲弄的微笑:“她和赵强子搞到一起去了。”   赵强子。   百里颦是听说过这个名字的。   他们初中时喜欢找乐子。所谓的乐子,无疑就是打打架之类的,和校内的,或者和校外的。和他们一样终日游手好闲、四处游荡的青少年太多了。   偶尔乐子也主动找上门来。   赵强子就是其中一个。   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他们学校的名声,于是跑来叫嚷着要和“你们的老大”单挑。   刚放学,穿着运动装校服的初中生们都隔着窗观望,漆黑一团,像成群结队的狼一般在暗处观察。   百里颦坐在教室里闭目养神。江荣也许逃课了不在。孟修原本靠在百里颦座位旁边,这时候支起身来。   他下楼,有人跟着,不过没他们动手的份。   孟修把赵强子修理得哭哭啼啼跑了回去。   隔日他又来,败绩重播。   第三天再一次。   百里颦还笑着说:“这小孩真努力。”即便赵强子的年纪明明比他们大。   一个礼拜过去,孟修腻了,让其他人料理。从此之后,赵强子就再没机会出现在他们眼前了。   后来听说,初中毕业后,他考进职高,然后在成为高年级生后成为了校园里没人敢随便叨扰的角色。   乔帆在职高也不是一无所知地度日,向她大概叙述了事情的前缘。胡姗高一时就和赵强子谈过恋爱。   对此,百里颦感到不可思议。   胡姗的脑子里只有李溯。   为此她连冉志因的好意都不领情,怎么可能和其他人在一起?   然而,针对这一点,就连外校的乔帆都连连摆手:“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怎么这么说?”   “三中离市中心太远了,你来这边以后又一门心思读书,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胡姗她,”乔帆说,“是交际花啊。”   “?”   “你要是不相信的话,问一问知道的就好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乔帆凑过来,“从初中开始,她换男朋友就比换衣服快。”   -   高考假期之前,实验中学也曾有过一段高三紧绷期。   为了防止高考生出什么意外状况,小卖部按校方要求不再贩卖冰饮。正值酷暑,大家都叫苦连天。   冉志因在罗斌那里软磨硬泡了半天,总算换来午休时的两个小时外出假,回来时带了一支冰淇淋,急急忙忙送到理科班去。   胡姗拆开时发现已经融化许多,只好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一副很难下口的样子。   她问:“李溯和你一起去的?”   “没,”冉志因笑起来,“我一个人。”   “这样啊,”胡姗笑笑,又问,“那他呢?”   她张口闭口都只有李溯一个人。   冉志因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目光像融化的冰淇淋奶油,渐渐从蛋卷筒上脱落,落到地面,徒留下碍事的污渍。   “李溯他,”他垂着头,忽然间说,“在追百里颦。”   “什么?”   “他最近在追百里颦。”再抬头时,冉志因发觉胡姗正在用前所未有的眼神盯着自己。   他忽然有点慌张。   明明已经说出口,但一瞬间,冉志因又有点不确定了。   他是不是不该说的?   胡姗在李溯身上费尽了心思。   摆脱深渊以后,她学会了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她学了跳舞,护理皮肤,追时兴的电视剧和综艺节目。在穿校服的同时,她会穿时髦的打底衫和帆布鞋,甚至走在同龄人最前列,早早地学会了烫头发。   这使她变得越来越受欢迎。   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李溯。   胡姗想要李溯注意到自己,多看看她,最好能只看着她。   这远远不够。   上初中不久后,胡姗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人气太高,一度本末倒置,形成自己的交友圈,结果反而让李溯不再靠近。她走过许多弯路,或许直到现在都还在弯路上兜兜转转。为了试探李溯的心情,她频繁地更换着恋人,可是李溯的无动于衷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无效。   李溯不喜欢她。   胡姗已经知道这一点了。   不过,他也不喜欢别人。   “你说他怎么了?!”胡姗近乎歇斯底里,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来攥住冉志因袖子。   他抬手,想牵制住袖口处的力量,却在抚上她手背的那一刻迟疑。   漫长的挣扎过后。   冉志因说:“他喜欢上了百里颦。”   -   李溯和百里颦步行到小区门口时,一辆计程车堵塞了行人通道,车门打开,但在下车时,乘客却弄翻了钱包,因而只能难堪地到处捡硬币。   本来还好奇是谁会做这种傻事的。   对方好不容易爬下车,刚直起身,就朝这边看过来。   “李溯!颦颦!”徐庆舟笑着,脱口就是一句叫人接不下去的问候,“作业写了吗?”   他是受邀去百里颦家吃晚饭的。   百里颦没听说这回事,但却丝毫不感到惊讶。   百里康才和杨洛安都很看好徐庆舟,之前还安排他辅导百里笑学习,他来这边的次数,极有可能比百里颦还多。   “李溯,我听罗老师说你爸妈常常不在家?”徐庆舟一边把钱包收好一边问,“要不要一起去百里家吃饭?”   就在几个月前,李溯曾向百里颦提过去她家玩的请求,却被百里颦毫不犹豫地拒绝。   突然间如此轻易地得到机会,李溯不由得看向百里颦。   百里颦站在徐庆舟身后,一脸狐疑,连连摇头,示意他拒绝为好。   毕竟徐庆舟能带人去,但并不代表他能负起责来。   李溯会意,朝徐庆舟淡然地回答:“好啊。”   百里颦:?!   百里家和原始森林,到底哪个比较危险?这个问题就连百里颦自己都无法作答。她想劝阻,但李溯和徐庆舟一片其乐融融,根本没有她插嘴的余地。到家的路途又短,等她还在踌躇如何是好的时候,就已经抵达家门口了。   开门的是佣人,然而,姓百里的小孩,家教是无可挑剔的。   百里笑站在门口,打算迎接的是徐庆舟,却出乎意料看见姐姐和有过一面之缘的姐姐同学进门。   徐庆舟先一步揉揉百里笑的头,开口朝屋里的大人们打招呼:“伯父伯母,我还带了一个学生来,也是颦颦的同学,应该没事吧?”   李溯也不是头一回见到同学的家长,不过,百里颦这样的,却是第一次。   很难形容他第一眼看到百里康才和杨洛安时的感觉。   百里康才坐在轮椅上,下肢不像其他缺乏运动的病人般瘦弱,相反肿胀又粗大。   他眉宇间充斥着病痛碾压过的肃穆,而在他身旁,杨洛安淡淡地看过来。她的表情强硬,眼神理性,使人想起《生化危机》系列中的冷酷英勇、且无坚不摧的女克隆人。   在外貌上,他们和百里颦拥有着相似之处。可是,皮囊下又有什么截然不同。   不像。   李溯不动声色扫了一眼百里颦,再次看向她的家人时,他暗暗想道。   “很欢迎。”回复的是杨洛安,但她传达的似乎也是百里康才的想法,“这位同学叫什么名字?”   “他叫李溯。”百里颦代替他开口。她抬头微笑,看似从容不迫,但光抢答这一点,就已经足够戒备了。   “李溯,”百里康才说,“有点耳熟。”   杨洛安刚交代厨房多加一份餐,此时此刻走出来回答:“是和我们同一个小区的吧?你爸爸妈妈都是律师?”   整间屋子里大概只有徐庆舟丝毫不觉得拘束。晚餐开始之前,李溯也跟百里笑打过招呼,小男生飞快地一笑,紧接着就把注意投向另一位客人。   餐桌的布置,是李溯和百里颦坐一侧,杨洛安和百里笑坐一侧,而百里康才与徐庆舟则分别在主座和客座上。   在场的生物链真奇妙。   百里颦和百里笑都在百里康才和杨洛安之下。   原先百里笑对李溯是有敌意的,但显而易见,当下,他的厌恶集中在徐庆舟身上。   徐庆舟则对此浑然不知。   晚餐进行到一半,李溯坐在百里颦身边,他侧目,看到百里颦用筷子小心翼翼吃饭,没有多余的声音,也完全不弄脏盘子,和当初在麦当劳吃得满脸都是的她判若两人。   大家都不吭声,是百里康才先开口。   他说:“笑笑要中考了。今天特地叫庆舟你来,也是想请你再帮他冲刺复习一下。尤其是英语。”   徐庆舟刚夹起菜,忽然被点名,没防备地抬头笑道:“笑笑英语已经够好的了……”   “这不是离满分还有距离嘛。”百里康才打开话匣子,“我们百里家好不容易有个可靠的孩子,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才行。”   大约徐庆舟被吃饭冲昏头脑,这时候竟没像往常那般一口答应下来。经过他前些日子的复习,百里笑的英语已经远远超过A线,其他科目的分数也高不可攀,根本不用担心。   他说:“伯父,不是我说,笑笑真的已经很优秀——”   百里康才的脸是在一刹那垮下来的。   杨洛安静悄悄地抬起眼,百里颦也只缓慢地咀嚼着最后一口食物。   她内心潮涨潮落,要说后悔,在李溯进门那一刻,她其实就已经后悔了。   不应该让他来的。   不论如何,都应该把他拦在门外的。   对百里而言,家庭即是问题。谁都想向外展露光鲜亮丽的一面,糟糕的、溃烂的,还是私下解决就好。   所有人里,百里颦最不愿让李溯看到她的问题。   她无声无息放下餐具,消瘦的手渐渐滑落,落到桌下,不安地蜷缩。   在百里颦将手指缩成拳、试图刺进掌心的时候,忽然有人握住了她。   她低头,看到身旁的少年伸出手来。   李溯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幻化成夏日的蝉,匍匐着爬上她的手臂。他的动作很温柔,像擦拭宝石上的灰尘,又像摘去水面上的落叶,温柔到令她屏住呼吸。   李溯摩挲她的掌心,借此将她想要伤害自己的手指驱散。   他握紧了她的手。 第47章   她抬头,桌面上看来毫无痕迹、波澜不惊,但实则胸腔里早已风起云涌,有小舟在灰暗的海面上摇摇欲坠。   李溯的手像绕指的水覆上百里颦掌心。她先是颤抖,随即顺从本能紧紧握住他,然而不过片刻,她就拉扯着找回理智。   在当着客人剑拔弩张的餐桌之上,百里笑身为飓风的中心,却毫无危机感般镇定自若,用筷子熟练而灵巧地剔除一条鱼骨,随即把那盘细嫩的鱼肉轻轻推到对面百里颦那边。   他面朝父亲,迎着长辈的怒火也分毫不乱,就这么平常地说:“爸爸,我觉得或许庆舟哥哥是有自己的工作。”   百里康才把目光投到他身上。   百里笑说:“其实,我觉得,要是李溯哥哥能来帮我补习一下英语就好了——”   李溯本应该在话题之外,这是淡淡地抬起眼。   “李溯哥哥英文很好的。之前听姐姐说,好像是全校第一名?”百里笑的笑脸像孩子般纯真,“而且,庆舟哥哥都毕业多少年了,李溯哥哥中考的时间比较近吧?”   他说话滴水不漏,但百里颦却仍旧找到令她生疑的地方。   她什么时候说过李溯的成绩?   期中、期末考试的成绩,常常会有电子版在班级群流传。百里颦也会用手机下载。她心里有很多推测,但也都只是对百里笑的猜忌,没有任何证据。   “啊,”徐庆舟思考道,“李溯确实,入学来几乎一直考年级第一呢。英语也差不多快满分,办公室里老师都夸他了不起。”   百里笑说:“李溯哥哥,放假这几天,英语有不知道的题,我可以去请教你吗?”   李溯大约有被卷入麻烦的体质,最棘手的是,他还不怎么拒绝:“也不是不行。”   平日里,百里笑对辅导不反抗,但也绝称不上积极。可是今天,他却难得主动提出了要求。   “笑笑,这也太麻烦人家了。”杨洛安及时开口。   听徐庆舟说起李溯成绩时,百里康才对这个男孩子的印象顿时好了起来。他对百里笑的期望就是如此,   “那就谢谢你了,小伙子。”百里康才却答应了,“说话什么的,千万别客气,就麻烦你多教教我们笑笑了。”   轻而易举敲定的事情并不在李溯的计划内,不过他仍旧颔首。   百里颦用复杂的眼神看向他,李溯别开目光,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他看向百里笑,百里笑也回望向李溯。男高中生与男初中生对视,百里笑笑着退开座椅:“李溯哥哥吃完了的话,我带你去我房间坐坐可以吗?”   李溯没想到自己能踏上百里家的楼梯。   因为男主人不方便走动,因此百里家的主卧在一楼,而其他卧室大多在楼上。   “我爸爸做了髋关节置换,术后恢复得很差。身体糟,他情绪也不大好,让你见笑了。”领李溯走进自己卧室时,百里笑笑容清澈地说道。   髋关节置换是一种祛除人骨、植入假体的手术,原因有很多。关节炎、骨肿瘤、脊柱炎……百里颦从来不提,百里笑也避而不谈,因此李溯没有擅自发问。   李溯坐到百里笑的书桌前。他看到百里笑的成绩单,清一色都是漂亮到找不出瑕疵的分数。但在百里的父亲口中,那全是“有待加强”。   除此之外,他视线上移,看到书架上有张盖下去的照片。   “你不是真的想和我一起学习吧?”李溯说。   百里笑靠在墙边,原本在翻一册书,这时抬头,脸上是比星云柔和的笑。   从刚才起,李溯就发现了。   百里笑总是习惯性带着温和开朗的笑容,但这只是面具,是他刻意营造出的笑,以此来契合自己病弱的形象。   他是这个家庭里和百里颦最相像的成员。   “嗯,”他也和百里颦相同,并未对李溯过分戒备,反而实话实说,渐渐袒露真实的一面,“我不想和徐庆舟一起。”   百里笑脸上的笑容消失,像野草被蝗虫啃食殆尽的荒地,面色不善地侧过头。   “你觉得那人配得上我姐吗?”他突然这样问。   李溯挑眉:“什么?”   “我姐小时候住在爷爷奶奶家,爸妈不让我去找她。但是徐庆舟能去。”笑容褪色以后,黑眼圈在苍白的脸颊上愈发明显,百里笑一脸不快,双目如漆黑的潭水深不可测,“结果他去完那边,又来这里,每天在我面前叽叽喳喳说我姐这个那个的——”   少年一字一顿,说到最后,居然咬牙切齿露出几分刻薄的笑意:“——真是烦死我了。”   鬣狗张嘴,露出满口的獠牙。有害动物是一只厌烦他人在自己跟前炫耀和姐姐交情的初中生。   李溯不由自主扬起嘴角。   -   百里康才住院,杨洛安上班,家里只剩下百里姐弟。   作为徐庆舟的替代,这几天里,李溯频繁出入百里颦家。尝遍了佣人的手艺后,终于有一天,李溯用她家厨房做了一份日式奶汁烤菜。   百里颦震惊地问“为什么”时,李溯边摘下隔热手套边回答:“你们家烤箱功能真多,好吊。”   “我弟弟是不可能愿意吃这种东西的,”百里颦追着他进厨房。   平时相当挑食的百里笑拿着调羹,吃了一口后仿佛豁然开朗:“好、好好吃,这是什么?!”   李溯熟练地将炊具洗净、归位,又把空了的调料瓶填满,以方便为准则有序归类到架子上。就连职业的佣人都只能束手站在一旁。   听到百里笑的评价,他平静地说:“我刚烤了焦糖布丁,你等一下。”   “李溯,”百里颦站在他背后说,“你又不是家政工,就这么喜欢照顾别人吗?!”   李溯倏然轻笑,转身时说:“怎么可能。”   他气定神闲,低头用勺子敲开焦糖表层,随后勺起布丁送到她嘴边。百里颦气鼓鼓站在他跟前,却眼见着卵黄色的甜食悬到嘴边。   李溯说:“我是喜欢照顾你。”   她犹豫半秒,很没骨气地遵从本能张嘴,咀嚼着继续抱怨:“你乌卢鲁吧不要噜噜啦呜再噜呜噜巴做噜恩唔了。”   “咽下去再说。”他撑着桌沿回答。   李溯耐心地注视着百里颦嚼嚼。   她吞下去第一句是:“怎么能做得这么好吃?”   “好好做。”李溯说。   太麻烦了。要是什么都不做也能吃到就好了。百里颦想。   她接着把刚才的抱怨说完:“你不要再做了。我爸妈知道可能会发脾气,平时他们都不让我弟弟吃那些——”   百里笑就是这时候拿着空盘子进来:“哥,还有吗?”   你怎么连哥都叫上了?!   她眼睁睁看着李溯和百里笑有说有笑上楼,而且,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百里笑脸上的,并非平时应对他人时虚假的笑。   百里颦太过担心,也顾不上百里笑有多讨厌自己,瞄准机会从佣人那里抢过茶水送进去。   刚开门,她看到李溯和百里笑在用wii玩赛车。   “这……你…我……”百里颦瞠目结舌。   谁能想到李溯居然会从家里带台游戏机过来呢。   然而更令百里颦无话可说的是,中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百里笑竟然考出有史以来最高的分数。满足之余,百里康才和杨洛安对李溯也是赞不绝口。   百里颦:?   李溯周围是有什么接近了成绩就会变好的磁场吗?   “劳逸结合能发挥更好,只是这样而已吧。”孟修笑着说道,“再说了,要是真有那么魔幻,你不应该效果最好吗?”   百里颦噎了一口气。说的也是。倘若李溯周围真有磁场,那体会最深的莫过于她了。   他们是假期最后一天约出来见面的。孟修带着理科的功课,百里颦整理好文科的知识点。高考即将结束,到时候,市内大大小小的娱乐场所都会被毕业生们填满。   值得庆幸的是,此时此刻的麦当劳还和平常一样。   百里颦把这几天没弄懂的内容摊开,递过去时,孟修低下头来阅读。   既然要文理分科,为什么水平考试却安排在高二,害得人必须匆匆忙忙回头温习舍弃过的科目,真是搞不明白。   就好像在提醒你,有些过去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置之脑后似的。   考前补习是为了取长补短,他给她的忠告是“不会算就把公式全写上去”,她给他的建议是“抄选择题选项也好,答题框填满就完事了”。   邻座不知何时坐下一家三口,小孩吵吵闹闹,百里颦忍不住看过去。   孟修也将注意力分散到那边,问她说“太吵了吗”。她却只是摇头。   少女多少会对未来有遐想。   将来她也会组成家庭的吧?和能接受血友病的人。虽然有点棘手,但应该还是存在这种人的。   祖母那一辈暂且不提。之前过年时,同为携带者,庆舟哥哥的妈妈有说过,她的丈夫就很不错,只不过先前离过一次婚,因为不育。   他们非常顺利地通过领养条件审核,然后拥有了名叫徐庆舟的儿子。   人只要生活在社会中,就不会是独立的个体。   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要求人们不能随心所欲。职场,家庭,人们相互促进也相互制约。   血友病是一种遗传病。   婚恋观的主流仍是正常的结婚生子。试管婴儿国内技术不够成熟,且也不能百分百避免遗传。   回过神来时,百里颦已经坐在地铁上了。   在这条历来繁忙的线路上,她难得一见地占到了空座。   百里颦坐在空空如也的座位上,仰头望着颤抖的把手。车厢里冷气很足,她塞着耳机,一首歌接一首歌听过去,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把她从思绪中勉强拽出来的是来电。   百里颦接通,耳机里的音乐被李溯的声音替代。他问:“还和孟修在一起?”   李溯刚经过她家楼下,看到百里颦卧室关着灯,所以打电话过去。不过最近,她对他的牛皮糖行为似乎已经忍到一定限度,或许听筒那端会传来“不关你事”也不一定。   他做好迎接她脾气的准备,却没想到,百里颦沉默了好几秒钟。   她浑身像耗尽力气,轻声开口:“地铁上。好累,没力气回去了。”   停顿片刻,李溯问:“我来接你?”   明明想和他划清界限的。   百里颦说“好”。她看向车门顶端的电子屏幕,像牙牙学语的小孩,呆滞地、笨拙地,把回家这条线上的站台名逐个报出来:“我在图书馆站,现在去野生动物园站了。下一个是学校——”   “你别挂电话。”他说。   通话那头的世界像流星坠落,人声远离,但仍旧有零零星星的声响传入。   百里颦数了数站台,离目的地还有十多站,应该足够李溯去地铁站等她。   她把头向后仰,想埋怨,却又不知道责怪谁比较好。   不是今天引发她思索的那家人不好,也不怪爸爸妈妈把她生下来,更不可能是祖母的过失。   谁都没有错。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总而言之,十来分钟后,她听到李溯的问句:“你现在在哪一站?”   她作答,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李溯像是刚刚跑过,声音里夹杂着喘息。他又问:“你从哪里上车的?”   好奇怪的问题。百里颦回答:“商业街B口扶梯下来以后最近的那个门。”   通话被挂断,音乐重新回到耳畔,她不解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有人穿过车厢往这里来。   李溯过来时引得周遭一圈人行注目礼。他飞快地找到她,平复着呼吸走来。百里颦诧异地挺直脊背,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站到她眼前。   “你、你怎么……”她的喉咙好不容易才疏通。   “坐计程车,然后跑过来的。”李溯握着她正前方的扶手。   就因为她的一句话,他居然特意来找她的同一班车。   “太乱来了!”百里颦起身,一面和周围乘客道歉一面把他按到座位上,“你怎么知道要赶哪一站?万一错过了怎么办?”   只有这一条地铁线通往他们居住的住宅区,坐过成百上千次,了解固然了解,但推测时间也没那么简单。   李溯坐着,抬头时笑起来,玻璃球似的眼睛里满是星光与碎片:“那也没办法,只好继续追了。”   她又好气又好笑:“要是追不上呢?”   他没有急着回答。漫长的缄默中,李溯仰着脸打量她。   他说:“那麻烦你等我。”   请你等我。在站台上。我马上就过来。   我一定会来的。   地铁随着运行轻轻摇晃,百里颦站在车厢中间,目不转睛盯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明明是想推开他的。即便调大音量也听不进任何音乐,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她清晰而明了地听到了声音。   壁垒破裂、屏障动摇的响动。   以及她自己的声音。   ——我想要未来。   和这个人一起的那种。   作者有话要说:  孤注一掷地追逐   还有   鼓起勇气面对命运 第48章   -   「百里颦是谁」。   「有人认识4班百里颦吗」。   「谁有高二4班集体照啊,要接收转学生后的」。   是错觉吗?   走在回教学楼的路上,百里颦渐渐停下脚步,接触手机屏幕的手指不断滑动界面。   最近实验中学的贴吧里,跟她有关的帖子是不是有点多?   贴吧是不受老师约束、且面向校内校外人员的匿名发言场所,交流的话题集中于学校和高中生活,大家在网络的伪装下畅所欲言,比现实世界更自由、更随意,也更加真实。   对于校园里的名人来说,在匿名论坛被提个四五次简直再平常不过了。   但是,百里颦单单翻了一遍首页的帖子,隐隐预约总觉得,最近自己出现的频率有些不太正常。   她正背着包和书箱站在路中央,忽然有人从她右侧把装书的收纳箱接过去。“在看什么呢?这么入迷。”徐庆舟干干脆脆地笑着。   “庆舟哥……徐老师。”称呼中途改口,百里颦说,“你返校好早。”   “你不也是吗?”徐庆舟笑。   百里颦点头,给出优等生的标准答案:“我想早点调整学习状态。”   她去办公室稍微坐坐,徐庆舟给她泡了蜜桃乌龙茶。百里颦头一次喝这么精致的茶,对口味感到很新鲜。   “自从你回去之后,就一直没机会好好聊聊天。”徐庆舟说,“和爸爸妈妈还有弟弟一起感觉怎么样?”   与其说怎么样。   倒不如说是就那样。   “小时候笑笑很粘你吧,虽说现在也没差。”徐庆舟说,“不过,他还是那么耿耿于怀吗?”   喝茶的时候,百里颦专心致志盯着茶杯边沿道:“嗯,是吧。”   她说:“毕竟那时候,爸妈一发号施令,我的确头也不回就丢下他跑了。”   徐庆舟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他们生活在同样的家庭中。她的困难,别人不理解,他却很清楚。   百里颦坐在他的座位上。徐庆舟站在办公桌边,悄无声息伸出手。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徐庆舟说。   毫无缘由,百里颦抬起头来,倏然间朝他一笑,说:“我现在也还是个孩子。”   与此同时,有返校的同班同学经过教职员办公室门口,本来想进门,却又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停下脚步。   他迟疑,却没有掉头就走的打算。就在此时,身后响起男生慵懒清冽的嗓音。   “你在做什么?”孟修问。   冉志因一惊,退开两步时露出惊慌而不失克制的笑:“没什么……”   “他们表兄妹关系很好对吧?”孟修笑眯眯地说。   冉志因显然有些始料未及:“原、原来是表兄妹啊。”   “你来找百里颦?”孟修突然间抓住他的手臂,不容分手就把冉志因往里带,“有什么话直接说,走吧,一起进去嘛。”   他待人比别的不良少年亲切许多,但这种如松脂油粘稠、如朗姆酒香烈的亲切,着实叫人有些无福消受。   这人怎么回事?!   头一回直接和孟修打交道,冉志因满头问号,越抵抗越能感觉到孟修兴致水涨船高。   就在冉志因面色铁青说“求你了我不”和孟修满面春风“去嘛怕什么”僵持不下时,百里颦站到了门口。   “你们在做什么?”她面无表情问。   在百里颦的解救下,冉志因还是得以气喘吁吁地落荒而逃。孟修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笑容渐渐冷却。再回头,他看到百里颦趴在窗台上敲手机。   她问:“你没有背着我做什么恶作剧吧?”   孟修一怔,笑意上涌。“怎么可能。”他靠在窗边回答,“我只是不想过分插手而已。”   百里颦抬头,用眼刀一下又一下把他切成肉泥。   “再说了,”孟修垂下眼睛,再抬头时,眼窝里仿佛渗出匕首的金属光泽,“你应付得来的吧。”   百里颦不置可否。   她抱着手臂,用盘问的目光紧紧盯着他,良久,转身时她才撂下嘱托:“我应付不来的时候记得救我。”   “我会把他们绞成肉末,”他想点烟,却又想起自己已经打算戒掉,“假如轮得到我的话。”   轮得到吗?他想着,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好几个人的影子,手机就是这时候震动起来。   孟修接通,俯身靠住围栏,笑容像拿到玩具的孩童般灿烂:“喂,是我。正因为不是朋友,所以才只能用‘同学会’当见面的理由嘛。”   余光无声无息地倾斜,百里颦已经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嗯。嗯,我怎么会骗人,给点面子好不好——   “江荣,”孟修把玩着打火机,火苗跃跃欲试,只等点燃干柴与汽油,“要是你来,百里一定会很开心的。”   -   新的座次表被张贴出来,教室里桌椅挪动的声音此起彼伏,百里颦一动不动,目视着自己丝毫没变的座位安排,以及同样照旧位于自己前面的“李朔”。   “又把我名字打错了。”站在她身后的李溯抱怨道。   “啊,真的,”宋艾琳嚼着脆脆鲨说,“你什么时候去跟老师说一下吧,好歹把学校电脑里的记录给改了啊。”   “有用吗?”李溯问。   为什么?   为什么小可和艾琳同桌了?   “看样子罗老师也偷懒了呢,没写纸条说想坐哪里的就懒得动了。”王璐从后头经过时解释道。   她和李溯还是前后桌。   两个人的座位还都在教室角落,因此不搬动也不会碍着其他移动的人。   整个教室里热闹非凡,唯独他们俩束手站着不动。   纹丝不动。   这是百里颦在深思熟虑、慎重决定如何做之前唯一能做的事。   -   在百里颦再次把洗面奶寄到牙膏上时,宋艾琳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推搡她说:“百里颦!”   回过头去时,她勉强自己微笑起来。   宋艾琳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百里颦的皮囊是无可挑剔的。不论在怎样糟糕的处境下,只要需要,她就一定能面带微笑,找不出叫人担心的地方。   宋艾琳沉默半晌,险些上当受骗,还好她也有压箱底的绝技:。   “……赵家楼事件,”宋艾琳问,“是哪一年?”   百里颦猝不及防,笑意微微停顿:“一九一九年。”   宋艾琳没有轻易放弃,继续像提问机器般开口:“生产和消费的关系是?”   百里颦眼睛也没眨一下:“生产决定消费。生产决定消费的对象、方式、质量和水平,生产为消费创造动力。生产对消费具有重要的反作用……”   “北京6月9日晚上8点,同一时间美国纽约是几点钟?”宋艾琳穷追猛打,“需要的话我可以告知纽约是西五区。”   百里颦:……   宋艾琳当下做出判断:“看吧!连十二以内的加减法都做错!果然有问题!快交代,到底怎么了?!”   百里颦很想将自己的烦恼一口气吐露,但话到嘴边,又被理智拦截。   大家都是高中生了,又不是小孩子。谁没点烦恼呢?   没人有义务做谁的听众。   更何况,百里颦还没能有彻底坦白的觉悟。   积年累月所亲眼见证的爱情多半来自长辈,她看到祖母对祖父和其他家人深重如山的愧疚,她看到母亲为了责任像工作伙伴般公事公办陪伴在父亲身边。   百里颦也隐隐约约有想过,她是不是太沉重了呢?会不会想得太复杂了呢?可是大家都是这样的吧?   喜欢是这样的吗?   百里颦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寝室。   陈洋去串寝了,宋艾琳大约还要洗两三件衣服,在这时,进门来的是乐小可。   她拿着水盆,进门后先怯生生看了门外两眼。   “就百里你一个人吗?”乐小可小声问。   “嗯。”百里颦微微一笑。   令人意外的是,乐小可居然就此把门关上,似乎像是想营造只有她们两人的场合。   百里颦坐在下铺。隔着床架,是看不见她的脸的。   但乐小可就这样鼓起勇气,开口说下去:“百里。是我从班长那里把我们的纸条要回来的。”   “嗯?”她抬起头来。   “那天,你和艾琳在聊天。我在门口不小心听到了几句。”乐小可垂着头,似乎在与自己即将说出的话斗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但是,艾琳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跟他‘结婚生猴子’,我觉得……   “我觉得……不完全是这样的。我觉得你在躲李溯,但是……”说这句话时,乐小可停顿了,但不论是语气还是神情,却都透着无比坚定的决绝,“喜欢,不是这么一定的事。”   百里颦别过头,双眼被床板阻挡,因而只能看见她单薄的两片嘴唇。   “不一定是结婚生子的。也许……是想和他一起吃吉野家的双人套餐,想和他躺在公园草地上晒太阳……还有可能,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想和他待在一起而已。”乐小可说,“这就是喜欢。”   漫长的沉默。   百里颦说:“是这样吗?”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唯一能确认的是,她没有在笑。   高中生的恋爱是为了什么?   对大多数人而言,仅仅只是为了一时的快乐。   百里颦不是这样的。假如李溯仅仅只是想和她打发时间,那她一定会很难过。   她想向李溯索取的是未来。至少,是一点未来的可能性。   比“你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你”更难的是什么?   是你们想要拥有的未来能接近、再接近,彼此磨合,以至最后“未来”不再是一个人的考虑,而是两个人的东西。   但这一切,都由“喜欢”开始。   “是这样的。所以别想那么多,别放弃,也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乐小可笃定地说下去,“先喜欢吧。”   -   结束学业水平考试,却并没有解放后的快乐,毕竟接下来即将面对的,是负担更加沉重的学习生活。   礼拜日下午照常休息,上午最后一节课时,百里颦忽然敲了敲李溯的椅背。   他把座位向后靠。   “下午有安排吗?”百里颦问。   放学铃声响后,学生们熙熙攘攘离开校园。   和李溯并肩朝前走,一开始,百里颦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   反倒是李溯先开口。   “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他问。   被他一问,整个人就像只开了一个洞的布口袋,水在其中盛得满满当当,却一滴都溢不出来。   百里颦视线游离,抿着嘴唇微笑道:“这个嘛……其实……”   再回头,注意力恰好被他身后西红柿炒蛋配色组合成的广告牌夺走。甜品站门口排着两三个人的队伍,门前的海报宣传着新推出的气泡饮料。   “要不要吃麦当劳?”百里颦不合时宜地问。   他们一起排队。期间有人插进队伍,李溯抬眼时恰好看到。他刚想说点什么,就被百里颦拦了下来。   “算了啦。”她本来就够纠结的了,和他出来,并不想再卷进什么麻烦事。   插队的是几个头发挑染、穿着职高校服的男生,光天化日,大街上就敢把香烟叼嘴里,大庭广众之下还大声喧哗,可以说是猖獗至极。   李溯和百里颦也穿着校服。实中短暂的休息日,在学校附近街道上,处处都能看见身穿黑色校服的人。其中有人独自行动,也有同性好友结伴。除此之外,像他们这样少年少女单独相处的也并非没有。   “你倒是脾气很好。”李溯是不是话里有话,百里颦并没有追究。   她问:“你要喝什么?”   李溯翻动点餐单:“你呢?”   “我想喝椰子水,但是白桃麦乐酷也想试试,啊,”百里颦跃跃欲试地笑起来,在看到麦当劳的一瞬间,烦恼全被抛之脑后,“M记真是罪恶的存在啊……”   她正在皱着眉纠结,李溯淡淡地看着她,就这么轻而易举给出建议:“你两个都点就好了。”   “欸?”百里颦苦笑,“喝两杯还是太勉强了……”   “你只是想都试试吧?”他说,“我帮你喝。”   她还在犹豫,李溯已经兀自同店员交涉。直到冰冰凉凉的饮料冻伤手心,百里颦还有些恍惚。   李溯没问她先喝哪个。百里颦只是恍恍惚惚地笑着,低下头先喝了一口。   蜜桃香精的味道丰沛地冲进鼻腔。李溯站在她旁边,看着女生乖巧地压下脸去含住吸管,稍微有汗水在额角的发间闪闪发光。   他静静地等她仰起脸来。   百里颦蹙眉,似乎在回想冰饮的味道。   他问:“不好喝吗?”   “也不是,”百里颦说,“只是很复杂。”   李溯一声不吭,突然间俯下身去。他低头喝她手里的蜜桃饮料,明明只是一两秒的光景,但他垂下眼睛时的画面,却在百里颦的世界里无限定格。   为什么?   百里颦想。   李溯起身时,同样也皱起眉,和刚才的她露出一模一样的表情。   “很复杂吧?”百里颦问。   “嗯。”李溯认真回答,“是有点。”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几乎不假思索,与李溯对上目光的一瞬间,百里颦就吐出了这种问句。   手机铃声响起,李溯抬手时看见屏幕上跳动的“狒狒”二字。   他和百里颦示意稍等,接通之前,李溯说:“我对你不是一直很好吗?”   他转背多走远了些。   百里颦望着他的背影,稍微有点懊恼,但又一时只有噤声。   她刚转身,突然猛地被人迎面撞击,才喝了几口的蜜桃冰饮也被掀翻在地,粉红色的汽水在混凝土砌成的地面上散开。   “喂,”男生的刘海厚得把眼睛盖住,手插在绿色校服裤的口袋里弯下腰,尽全力与女生对视道,“你,是百里颦吧?”   他周遭烫染过头发,浑身散发着吊儿郎当气息的男职高生们也靠近过来。   有人扯着公鸭嗓叫唤:“不是吧?找了这么久,居然在大街上遇到?”   “你别说,真人比照片漂亮啊。”   “交男朋友了吗小姐姐?”   “我都想手下留情了。”   百里颦看着地面,对周遭人说的话置若罔闻,脸在一刹那煞白到极点。   “操,被吓到了?”男生粗犷地笑起来,“不会是要哭了吧?”   在嘲弄与下流意味十足的哄笑中,百里颦缓缓倾身,把地上白桃麦乐酷的塑料杯捡起来。   容器中装的甜品几乎已经倒光了。   清脆的碎裂声掐断谈笑声,男生们看过来时,只见加固的塑料在女生因用力而发白的指关节间生生裂开。   “你们,”她抬头时,嘴角像被撕裂般张开微笑,“不知道麦当劳有多珍贵吗?”   “啥?”职高生们无一不是面面相觑。   乐极生悲,怒不可遏,面对一圈不知所以然的同龄人,百里颦再一次咬牙切齿质问道:“不知道他请我吃的麦当劳有多珍贵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无人想食金拱门   好久不见!这半个月各位过得开心吗!要注意防暑喔   下一更还是18点,有不少配角戏份,大家看着买吧 第49章   -   王璐没想到,他居然还会来找她。   研究性学习课程结束,直到写她那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瞎编什么的论文时,王璐还总会想起他来。   对冉志因说出“还给我”以后,王璐上前,劈手从他手里抢过班牌。   她没看他的脸,因为再也承受不了第二次,在男生宿舍告白时所感受到的伤心。   她坦白自己是那瓶男士香水的赠送人后,冉志因脸上的表情由“震惊”变作“迟疑”,又从“迟疑”化成“窘迫”。   他神情中写满了难堪。   王璐知道,自己的喜欢超出了他的预想。他即将给出的回复,也显而易见。   再者,她其实也没有真正希望他能回应她什么。   她父母是从农村进城务工,家里唯一的希望就是她。所以王璐面对学习和管理都一丝不苟。但即便是这样,她也有享受高中生活的权利。   王璐只是有点喜欢冉志因,希望他过得好、相信自己,希望他快乐一点,从而也让她多快乐一点。   仅此而已。   王璐有去阅览室自习的习惯。不过她没什么朋友,也鲜少和周围人报告自己的动态,所以冉志因一定也是了解后才来的。   他坐到她对面。   周末时间,阅览室里没什么人。   他说:“对不起。”   王璐闭上眼,觉得自己还不如留在科学馆看李溯的沙鼠。   “我来是想说这个。”冉志因说,“我从没想到过,同时认识我和李溯的人,居然会关注我。”   听到这句时,王璐稍稍睁开眼睛。   “我很普通吧?”冉志因似乎料到她不会开口,就这么兀自说下去,“我和李溯,从小就没分开过。但是我不像他,一点都不帅,脑子也不好。小学的时候,胡姗被欺负,书包被抢走的时候,也都是他跑上去拿回来。我根本没有值得你喜欢的地方——”   王璐忽然打断他开口:“你为什么那么觉得?”   “什么?”   王璐直勾勾地看着他,她皱眉,目光渐渐下垂,平日总是严肃冷漠的神色也变得悲伤起来:“我…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非要这么说自己……”   冉志因没想到王璐会露出这种表情。   她看起来像是快哭了,却又死死维持着理智,就这么用力地说完:“你没有去把她的书包追回来,但你总没有什么都不做吧?”   他回望着她,因接二连三预料之外的话陷入慌张。   思索片刻,冉志因翻出那段因不断回避而早已模糊不堪的记忆。   那时候,他做了什么来着?   李溯飞奔而去的时候,冉志因转过身。他看到胡姗沾满泪水的脸。   冉志因伸出手去。   他揩去她的泪水。   “你很普通,但是,所有人都很普通。”王璐看着冉志因说,“不要再那样想自己了。更何况——”   冉志因怔怔地凝视她,良久,他好像做不出任何回应。   “在我眼里,你一点都不普通。”她这么说道。   -   冉志因一直以为自己很普通。   从出生开始,从和李溯成为朋友开始,从胡姗喜欢上李溯开始,他就是普通的。   他才知道,自己在某一个人眼里从没普通过。   冉志因打了很多通电话,胡姗才勉为其难接通。来电里,她的声音闷闷的,也只报了个KTV的地址就挂断。   他赶过去时,胡姗刚好推门出来。   她嚼着口香糖,本来要走,看见他后靠到墙边,一脸漠不关心地敲打手机:“有什么事吗?”   有那么一瞬间,冉志因又想退缩的。   假如和以前一样对她继续纵容下去,或许不必要发生争执的吧。   但王璐说“不要再那样想自己”时的脸却止不住出现在眼前。   冉志因深吸一口气,他说:“为什么和赵强子那种人在一起?”   胡姗抬起眼。   “又是为了李溯?这种老伎俩早就证明没用了吧?他根本不在乎你和谁好。”冉志因愤愤道。   但胡姗似乎并没有因此受伤。   她冷笑一声,收起手机回答:“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冉志因喉咙堵塞,却在停顿的瞬间想起另一个可能。   “你……该不会是为了百里颦?”冉志因突然激动起来,他上前一步,猛地抵住墙壁,将胡姗困在臂弯里警告道,“不行,你不可以那么对她,她只是个每天都想着好好念书的女生……”   胡姗狠狠剜他一眼:“怎么?你也喜欢上她了吗?”   “不是……”   “我就是讨厌她!我想怎样就怎样,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冉志因难以置信地问道,“胡姗你……你知道在学校被欺负的感觉吧?你…你知道还这么对她?”   胡姗突然伸手,推他的肩膀的同时咄咄逼人朝前走:“我知道啊!就是我知道,所以你们才不应该这样对我不是吗?!你也好,李溯也好,你们都应该更爱护我才对啊!但是你们一个个的都在做什么?!对我视而不见,甚至还来教育我这些那些!”   她像是霍地崩溃,只能歇斯底里直到毁坏。   胡姗把冉志因推得连连后退,揪住他的衣服往旁边拽,与此同时像疯了一样痛斥自己这么久以来的命运。   最后,冉志因和胡姗的见面以胡姗摔门而去告终。   他长久站在原地,呼吸不稳,心脏也剧烈地跳动着。冉志因不断告诉自己,他真的说了,他最后还是废除了先前的所有忍耐,毅然决然和胡姗走到了这个地步。   愧疚感如泉水汩汩涌上来。   但是,现在顾不上这个。   百里颦怎么办——   就在这时,有人抚上他的肩膀。   冉志因回头时,对上一张狰狞的笑脸。   赵强子说:“是你让我的女人不高兴了吗?”   -   高中生聊到高考和大学是很自然的事。   “很多人都没想法的吧。到底考什么学校,选什么专业,这些好像都是高考结束后再做的事,现在想的,就只有提分而已。”说这些话时,百里颦正在吃小卖部买来的冰淇淋,“但你就不同了。现在就决定了学法律,甚至连以后做律师都考虑好了。”   李溯翻着书,头也不抬,像对她说的话题毫无兴趣:“那你呢?”   “嗯?”   “高考之后的事,没想过吗?”说着这种问题,李溯看向她道。   百里颦想了想,随即问:“这个要怎么想比较好?我家没人对我有期待,只要我不碍事就行。”   她的问题说难不难,说容易却也不简单。不知不觉,两个人居然也熟到能谈论这种事的地步。   李溯稍作思考,他说:“你有什么擅长的事吗?”   百里颦霎时陷入思考当中。   一会儿后,她忽然笑起来:“谢谢你!我知道了!   “我可以去打自由搏击!”百里颦兴高采烈地宣布道。   李溯沉默片刻,决定出言确认:“你认真的?”   “没,”百里颦坐回座位上,“开玩笑的。”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当时李溯稍微想象了一下,他作为律师和自由搏击选手百里颦交往的情形。   简直是地狱之图。   回想起过去的这件事,他忽然抑制不住笑意。不过手机也是这时响了起来。   李溯和百里颦打过招呼,按下接通后绕到一侧去接通。   “喂,冉志?”他说。   那头传来冉志因的声音,只不过,似乎夹带着几分迟疑。   “啊,李溯。你能不能帮我跟老师请下假,今天晚自习,我可能上不了了。”他说。   李溯压低声音:“怎么了?”   “啊,这个嘛……”此时此刻,正被绷带缠着头的冉志因扭过脸,他看向站在他身边的赵强子,赵强子也用无所谓的表情看向他,最后,冉志因叹息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   胁迫女孩子的办法没什么新花样。掌掴、下跪、踢小腹,揪着头发像把玩游戏手柄般拧动,再恶劣一点就是拍些长期有效的照片,确保对方乖乖听话。   她熟练得不像话。   明明看起来是个乖乖牌,却在他们伸出手的一瞬间就递出手机,甚至不用他们开口教训,便顺从地被他们簇拥着朝前走。   好像对流程熟悉到无以复加。   这几个职高生再鲁莽行事,也不可能在大街上欺负弱小。   他们进了附近的巷道,地理位置不偏僻,却又足够冷清。这年头管闲事的人也少,大部分看见不良少年们瞪人的模样,就知道要避开了。   可能遇到的状况,百里颦已经在脑内清晰地罗列出来。不反抗是因为她不想受无所谓的伤。   她不是很能理解这种行径。   直到初中毕业,百里颦都没能将全部同学认清。   她不认识他们并非刻意为之,但也不是无缘无故。美名其曰“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说白了就是,不是一路人,没有认识的必要。同年级里,整整三年里没和百里颦说过一句话的人不在少数。   同良知与道德无关,百里颦只是不想当坏人。   所以她的游戏里没有欺凌,没有孤立,也没有单方面施压。她只跟凭自我意志选择这条路的人一起寻欢作乐,其他人被排除在规则之外。   想打架的话,去找同样想打架的人不就好了吗?   敲诈金钱、侵占身体、人格侮辱,这些有意思吗?   她不是很能理解他们非要单箭头伤害别人的行径。   死巷里,百里颦被推搡着撞到水泥墙上。她微微蹙眉,精致的脸像浸透过凄冷的月色,绮丽且静美。   他们也是完成任务,其中有人为了汇报进度而拨通电话,走到路口去和放风的并排站立。   余下几人低声轻笑,只等上头一声令下,马上就要如狼似虎扑向只身一人的女生。   “别害怕,我们也不是坏人。”为首的那个龇牙咧嘴笑起来,“只要你听话,哥哥们保证轻轻的。就拍几张照片,完事了请你吃麦当劳。”   不能理解。   “你们不是坏人。”百里颦回过头,茂密的黑发如紫藤萝寂然无声垂落。她微笑,明艳动人,温婉可爱,像微风擦过面颊,“但是——”   她笑着说:“我比坏人还要坏。” 第50章   -   “不要哭哭啼啼的。”   这种地理位置,这种人数差距,确定对方的领头羊是最重要的。   利用轻敌来诓骗他人单挑的方法一般只能用一次。   但虚张声势的话,一次就足够了。   她和善地微笑着,蹲在这群人的头领身边,攥住他挑染过的头发拎起又向下砸,如此重复,又用教育小孩的口气反复劝慰:“不要像女的一样哭哭啼啼。”   用户断线,被迫退出游戏。百里颦甩开他起身,手上粘粘乎乎沾着蜜桃汽水。   阴沉的视线扫过周遭的人,及时将危机感传递到他们的脊梁骨里。她从口袋里掏出小灵通,摇晃之余轻飘飘道:“走不走?   “是在这里等孟修和他的人过来,还是赶紧走人,你们自己选。”   角落里堆放着附近仓库堆积的纸箱,百里颦兀自坐下搭起双腿。   她在说谎。   手机的电话卡自然插在被拿走的智能手机里,通知了孟修什么的完全是骗人。出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对方不知道下手有没有轻重,逼急了对谁都不好。   好狗不敌赖狗多。   大张旗鼓对付一个人,图的也就是个气势,吓唬到了,之后才能进展顺利。   上次她被这么多人堵截还是初三,所幸没吃什么别的亏,当下也就认怂乖乖求饶,事后才和朋友们恶狠狠报复回去。   孟修的名字,他们这一流的学生,尤其是跟着赵强子混的,不可能没听说过。   他们动摇了。   百里颦在他们交换眼神的一刹那做出判断,她趁热打铁微笑道:“你们不会指望我对外校的留情面吧?”   刚才还笑靥如花的面孔,此时此刻,看起来就像附在恶鬼脸上的面具,只叫人恐慌——这么浅显的事,之前怎么没看出来?   她是借美人皮囊引猎物接近的凶兽,姣好的容颜下是嗜血垂涎的八重獠牙。   为什么还不滚?   百里颦抑制住不安的心跳。   胜负总算见了分晓。   “你给我记住。”他们上前来拉负伤倒地的同伴。   “你给我记住”这种话,多半就是充个场面,找个台阶。要是对方级别比你高,往后见到磕头还差不多。记住不记住,百里颦根本不在乎。   这种人里不乏有血气方刚的。以为十八岁前就是人生的全部,跟着头目混是什么比天大的事业,天真又愚蠢。   他们弯腰时,百里颦仍旧纹丝不动地坐着。她俯视他们,目光中没有轻蔑,也并不仇恨。   怜悯。   她在想,要这样浑浑噩噩多久?   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成年以后的人生?   有个男孩子终究是经受不住,抛弃协定,一拳朝百里颦打去。他拳头握得很紧,不偏不倚,直直砸中百里颦的脸。那么漂亮的五官,也亏他下得去手。   百里颦偏过头。他这一拳为积怨的同伴们出了口恶气,引发他们的一阵笑。   血滴落下来,百里颦抬手去接。   掌心里滴进血。   她神情淡然,除了挂彩以外,丝毫找不到被打后该有的反应。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百里颦说。   她的话像割裂布帛的小刀,霍然令所有人闭嘴,他们齐刷刷看向她。   “欺负弱小干得津津有味,但连打人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百里颦平静得难以捉摸,抬头时说道,“我来教你。”   殴打她的男生被击中下颌。   “打这里才有用。”她已经站起身来,漆黑的影子像污浊的沥青落到旁人身上,百里颦一面仰头一面微笑,伴随着下一句飞去的,是猛力的二度击打,“拳出来的时候再从虚握变紧。”   刚才还洋洋得意的男生头晕脑胀,明明没受多大力,却感觉全身在一瞬间麻痹。   他跪倒下去。   百里颦压低重心:“还有,你以为打脸会很痛吗?”   □□被击中的钝响毫不停歇地响起。其余人还弯曲着身体,在突发状况下只有惊愕注视的份。   “瞄准这里更痛,”百里颦继续实施惩戒,但她究竟在生气还是高兴,却浑浊一团根本分辨不清,“学会了吗?”   血在持续下落,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去制止她。   伸出的手即将触碰她的那一刻,他整个人被撞飞出去。“你妈的……”辱骂的话尚未说出口,他们发现,被踹过来的,是本该在巷口望风的同伴。   在所有人看过去之前,他们先听到抽泣声。   看到李溯的一瞬间,百里颦像接收到“CQCQ”的信号。   雀跃的心情上涨。他来找她了,百里颦转眼就跟方才判若两人。她跌倒在地,血止住了,但痕迹还在,双眼如镜子般楚楚可怜地闪着光。   弱质少女低头,校服后领绽露出一截雪白的皮肤,肩膀像新生的小鹿般瑟瑟发抖。   这女人!   演什么情景剧呢?!   来自职高的同学们悉数傻眼,随后眼睁睁看着身穿实中校服的男生从巷口走进来。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直截落到女生身上。   这人是谁?   周围男生们内心不约而同疯狂抱怨。   刚才那个分分钟就能把他们俩兄弟打得生活不能自理的女魔头哪去了?!   看清百里颦的脸时,李溯瞳孔收缩,宛如毒素在浅色的眼睛里激散开。   他低头,不紧不慢俯身,稳稳当当把手中的椰子水搁到地上。再直起身时,男生极具威慑力地活动肩膀。   “他妈的,”朝待宰羔羊走过去时,李溯言简意赅,面无表情吐出寥寥几个字,“找死。”   -   已经顾及不了其他,李溯伸手拨开她的碎发,捧着她的脸端详起来时,百里颦眯眼发出“嘶”的吸气声。   她没事。   几处擦伤只是看着骇人,李溯早看出她假哭,确定没事后起身。巷子里只剩下他们,百里颦却仍瘫在地上。   几乎是耍无赖本能作祟,她抬头,努力在他心中烙下最可怜的印象:“我起不来。”   李溯脚步停滞。倏忽间,先前冉志因在他跟前谈论网络流行词汇时似乎提过这么一句——“要亲亲才能起来”。   百里颦对于李溯内心的天人交战一无所知,只知道一心一意假装可怜。   怎么办?   他挣扎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倾身。百里颦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像洋娃娃,倏然被男生的手臂撑起,随后落到堆积的纸箱上。   李溯把她抱到稍高一些的位置。   他把脸靠过去,垂下眼睛与她近距离对视,喑哑着嗓音问:“要亲哪里?”   “什、什么?”没想到会有这种展开,百里颦睁大眼睛眨了眨。她恍恍惚惚抬手,先捂住左脸颊,然后是右脸颊。   见她这副样子,李溯反而戏谑地轻笑:“脸颊不行?”   百里颦被捉弄到惶恐,手掌汇拢,连带着嘴巴一起遮住,剩下两只眼睛紧张地转来转去。   他大致也明白自己会错意,但却不气不恼,只觉得她的反应很新鲜。   李溯罢手,作势退开,却在百里颦放松警惕的瞬间再次上前。他在她跟前停留几秒,然后撞她额头。   “卧槽!”她捂住额头,“李溯你这个——”   他已经走出去,回头时问:“去廖哥家的诊所可以吗?”   “诊所?”百里颦小心翼翼地捏着鼻子,“没必要那么夸张吧?”她觉得学校医务室就能包扎。   “反正要去找冉志。”李溯说。   “冉志因?”百里颦活动着脚腕问,“他怎么了吗?”   “嗯,”李溯回答,“他被打了。”   -   廖哥的爷爷是老中医,奶奶是妇科医生,爸爸是有执照的急诊医生,妈妈是公立医院的护士。他高考复读两次,终于考上农大的兽医专业,成绩一直吊车尾,在能否毕业的危险界限上徘徊。   大三那年,学校组织他们年级去牧场实习。   白天的课程结束后,老师下班回家,少部分同学和助教一起留宿。   半夜时分,助教和部分同学出门去几公里外的服务社买宵夜,留下值班的廖哥遇上有牛临产。   母牛的胎水屡屡破开,廖哥和组员胆战心惊。   就在他们都不敢再继续拉拽小牛的窘境中,十一二岁的少年靠在门边,以镇定的口吻给出指令:“正常,先内诊看一下胎位。”   他们忙得焦头烂额,听到靠谱的命令时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也没看清发号施令者是谁就照办。   “继续拉。”   “别磨磨蹭蹭的。”   “牛的分娩没学过吗?抓紧小牛的腿。”   “用力。”   在小男生的冷静指挥下,经验不够、心智也不成熟的他们总算帮助母牛顺产。等廖哥气喘吁吁回过神来,却对上少年填充着冷漠的目光。   小学时每年都会去牧场度假的李溯蹙眉,朝未来将会去野生动物园就职的成年人问道:“你真的喜欢动物吗?”   一瞬间,廖哥意识到自己被看穿了。   同时,也被嘲讽了。   虽然说,最初他的确不喜欢动物,从事这个专业,只不过是为了从医而已。   进廖医生的诊所时,李溯跟廖哥的父亲客客气气打了招呼。   廖大夫正在给病人看诊,他没麻烦别人,自顾自取酒精、棉签和创口贴下来。   “坐。”他向百里颦抛去一个字,随后坐到她跟前。   处理伤口的时候,李溯做得很轻。她本身没受什么伤,于是明目张胆打量他脸上的擦痕。   轻伤的前提下,对长得好看的人来说,破相根本不可能。   疤痕也好,擦伤也罢,出现在精致的脸上也只是创作现代艺术。原本漂亮到无容置疑的脸,一星半点的伤是平添个性。少年与伤痕组合,加之倨傲的眼神,又渗出几分罕见的叛逆,反倒比往日还出彩,简直叫人挪不开眼。   “可能会被老师问。”艺术品忽然开口,李溯说,“到时候——”   “就说在楼梯上摔倒了吧。”百里颦回答。   他动作停顿。   百里颦垂着头,任由他一下一下清洁自己的伤口:“我不想闹得很麻烦。”   李溯没吭声。   她望着失而复得的手机,和孟修交待了事情经过,语气渐渐轻快起来:“反正就是群欺软怕硬的人。放心好了,稍微让人警告一下,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百里颦,处理非日常的事就像活动手指般习惯。   就好像受伤只是家常便饭。   李溯给她贴上敷料贴,随后取新的棉签沾湿,挽起袖子处理手臂上的伤。料理自己,他的态度与对待百里颦时有着天差地别,果断、迅速,毫不温柔。   “不会很麻烦的。”说着他手下用力,棉签恶狠狠压住伤口,光是旁观都能感觉到疼,但他的表情却纹丝不动,像是没有痛感的人类。   李溯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了谁感到这么不快。   他知道始作俑者是谁了。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到你。”李溯把带血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里。 第51章   -   男高中生和女高中生脸上覆盖着创口贴和纱布,纷纷以空空如也的目光看向医生世家的兽医。廖哥只能重复刚才说的话:“他回去了。”   “这不是还能走路嘛——”   听到李溯的回应,百里颦诧异地侧过头反问:“他被打到这种地步了吗?!”   “别说了……”廖哥说,“你们这个年纪,和什么人起点冲突,然后有些磕磕碰碰的也正常嘛……”   百里颦一时噤声。   她倾斜视线。男孩子之间的义气,她懂得不比他们少,不过,这事到底轮不到她追究。   她忍不住去看李溯。   他倒是很平静。   李溯就这么镇定如常地点头,临走没忘询问冉志因付没付够费用,垫了一笔钱才出门。   隔着诊所的玻璃门,百里颦看着男生毫不迟疑从钱包里掏出钞票、道谢出门。她靠在门边,懒懒散散地开口:“你对冉志因真好啊。”   他看她。百里颦脸上贴着创口贴,软绵绵地靠在门边,白色的窗帘把脸映得更加清晰。她面无表情,却没有凶巴巴的感觉,只是很可爱。   李溯伸手,掠过她额间的头发,神情严肃,毫无玩笑意味地说:“不该随便放他们走的——”   百里颦忽然嘴角上扬。   你对我也很好。   她灿烂地笑起来:“已经够了啦!”   返校以前,他们还去吃了晚餐。   学校附近小吃很多,百里颦没吃过几家,扭过头问李溯哪个比较好。   其实李溯也没吃过几家。   说出来可能有人不信,除了考试没如过老师愿的问题学生李溯,对外食永远缺乏兴趣,原因是反正没他自己做的好吃。   就连他的发小冉志因头一次看到大佬穿粉色兔兔围裙时也有点毛骨悚然。不过很快,吃到大佬现拌馅现擀皮现包现做的煎饺时,冉志因也不由得流下热泪:“你要是女的就好了。”   李溯:?   冉志因感动地将煎饺一扫而光:“那样我一定抢着娶你!”   校外的餐厅,他是真没吃过几家。   但百里颦已经发问,李溯不能不作答。毫无理由,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有胜负欲,不肯老实承认自己的知识漏洞,反而强撑面子:“都还行。”   百里颦蹙眉:“这算回答吗?”   他们最后选了一家盖浇饭餐馆。   店里有不少身穿实中校服的学生在说笑。门帘轻响,李溯和百里颦进来时,却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其中有几个高一的学妹,兴奋到难以掩饰,刚看见李溯便疯狂推搡同伴肩膀。同伴坐在背对门口的位置,慢悠悠回头,看到李溯的瞬间也挡不住雀跃,连忙低头对着手机敲击消息。   百里颦的微笑岿然不动,只用力眨了眨眼睛。   她差不多也习惯了。   李溯更是风平浪静到令人咂舌,对那般动静毫不关心,兀自坐下看菜单。   他点的炒饭,百里颦叫了炒面,结果谁都没吃招牌的盖浇饭,但该递小菜的递小菜,该加酱油的加酱油,熟练又和睦。   李溯刚吃第一口就有点后悔。   不是很好吃。   还好百里颦没抱怨。   他不动声色看过去。即便在简陋的店里吃油腻腻的炒面,只要不是麦当劳,百里颦就能吃出有侍者布菜的正餐格调来。   她左手挽着袖子,头发别到耳后,热气蓬勃,白皙的额间却没有潮湿。   百里颦抬起眼睛。   她忽然停下筷子,简短的迟疑过后问:“李溯,你……爸爸有兄弟吗?”   李溯猝不及防被捕捉到目光不说,又听到这种提问,自然而然作出愕然反应。   “我爸是独生子。”李溯回答。   “那你……好像没有兄弟吧?”   “嗯。”李溯说,“怎么了吗?”   百里颦把头压下去前赔笑。   她握着勺子,想了想再次抬头:“……那传宗接代的使命不就落到你身上了吗?”   店外的马路上有车按响刺耳的喇叭,李溯不由得侧过头向噪声的源头看去。几秒后,他才仓促地挪回目光:“什么?”   百里颦临时改口,笑起来摆手:“什么都没有。”   她起身,走到柜台边等服务生取纸巾给自己时,百里颦看到高一学妹们正在放大手机上刚拍的照片。   吃个饭有什么好拍的。   虽然很想这么说,但视线下移,她绝佳的视力足够辨清,李溯就是李溯,在这种馆子里吃个炒饭都跟网红拍写真似的。   她拿过纸巾往回走,没急着回座位,经过叽叽喳喳高一女生那桌时飞快摆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桌上的辣油一翻,整个扣到她们才吃了一两口的盖浇饭里。   本就只是一伸手的事,等她们反应过来,百里颦已经气定神闲回座位坐下,只留下一桌子手忙脚乱的尖叫声。   -   林浩和刘勉国进门时,李溯正蹲在整理箱边撑着脸观察沙鼠。他看得出神,表情比听班主任讲课还专注认真。林浩和刘勉国对视一眼,林浩去茶水间泡茶。   刘勉国五十来岁了,腰板仍旧挺得笔直,背着手走上前来:“就这么好看吗?”   “嗯?”李溯这才察觉到有人进门,侧过身看了刘勉国一眼,随即又重新栽下头去,“老师。”   林浩进门。他们刚开了全体教职工会议,聊着天刚好来科学馆坐坐。林老师习惯喝咖啡,刘老师却是喝茶的。   “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刘勉国端着普洱茶走上前,喝了一口后才不紧不慢问,“不都该喜欢球鞋啊,女明星啊什么的吗?”   李溯笑了一声,头也不回,轻飘飘地回复说:“我也喜欢女明星啊。”   “谁啊?”刘勉国倒是来了兴趣。   “Diane Fossey。”   花白的眉毛皱起,刘勉国抬高音调:“还是个外国明星?!”   在他们身后,正在铲咖啡豆的林浩笑出声来。   等刘勉国喝杯茶休息了一阵离开,林浩才喝着咖啡起身道:“有什么不正常吗?”   李溯摇头,聚精会神盯着沙鼠的同时将食物从整理箱顶端放下去。看着沙鼠兴高采烈吃起来,他才擦了擦手,再次撑着脸道:“它们在想什么啊?”   “什么?”   他徐徐说下去:“沙鼠每天都待在别人准备的箱子里,吃别人给的食物,好像……什么都不想一样。”   林浩站在他身后,抬头想了想。他没打算回答学生的问题,只是不合时宜却又恰到好处地问起另一件事:“你最近有想什么吗?”   办公室外隐隐约约传来预备铃的响声,李溯起身,从一旁的座椅上取过书包。他单肩背着包朝林浩点头致意。   男生已经走到门口,林浩靠在桌边,小口啜饮咖啡后抬头:“那篇论文的通讯作者又发email给你了吧?”   李溯的背影在门口停下。他没回头,但也不再朝前走。   “我没看你邮件。不过,不好意思,我爱人毕竟也是干这一行的嘛,之前还见过你。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他和那个第一作者、第三作者都认识的……”林浩说,“虽然说既不是大学推荐,又没工资…但能跟着发顶级期刊的人一起,你也想去的吧——   “非洲。”林浩的微笑渐渐消失,他目光炯炯有神地看向李溯。   缄默如热带雨林中繁茂的枝叶无声疯长。参天大树,飞禽走兽,被深浅不一的绿色遮挡的天空,几乎使人窒息的热与雨。   “不,”李溯回过头来,他说,“我不想。”   走出科学馆,槐树与杨梅树的香气交织着随风涌来,抚平他心中的褶皱,温柔、卖力,但全然是徒劳。   -   摔下楼梯这种谎言只骗得过大多数不知情者。   在医务室看见更换敷料的百里颦时,孟修吹了声口哨,抑制着笑意走上前来。没有旁人在场,她目不斜视,只冷冰冰道:“你好像很高兴。”   “没有,”孟修回答,“只是感觉像回到了初中。”   “虽然也不是一点不怀念,但回去还是算了。”百里颦对着镜子贴创口贴,“帮我。”   她提要求总是理直气壮。   孟修笑着不说话。   “记得要帮我摆平哦。”百里颦重申。   他带着笑点头,只不过又回头,忽然开口:“你和李溯发展得怎么样?”   百里颦忽然侧身看向他。   “干嘛,我说错了吗,”孟修顺势坐到休息用的沙发上,“你们有一腿吧?”   百里颦别过脸去,风轻云淡道:“我倒是想啊。”   明明刚才还稳如泰山的孟修倏然抬头,挑眉一脸怀疑地笑着看过去:“你说真的?”   “我都开始考虑问人家在不在意遗传病了,你说真的假的?”百里颦翻了个白眼。   对于百里颦家的遗传病,乔帆也好,孟修也罢,他们都是知情的。   百里颦和百里笑刚好是错开隐性基因表现的一代,姐弟二人都不患病,她又和完美闪避病症的叔叔一起生活。   平时只和百里颦一起行动的他们,起先也根本看不出百里颦风平浪静的表面下究竟隐忍着怎样的暗流与海沟。   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血友病的严重性,孟修是了解的。父母离婚前,孟修家所在的小区里有个小孩就是患者。   在最多动、最自由的童年里,邻居家的孩子们都在一起玩,唯独他只能旁观。幼儿园怕担责任,起初直接拒绝接收,后来迫不得已承接了,也是动不动就送孩子回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恨不得他天天休假。小孩呆在家也动不动就青肿,痛得涕泗横流,上火了牙龈出血都要跑医院。   沉默片刻,孟修又确认了一遍:“你认真的?”   百里颦笑:“我一普通女高中生,情窦初开很奇怪吗?”   “有点。你才不是普通女高中生,”孟修抱起手臂道,“你是冷血女魔头。”   “不算很顺利啦。”百里颦叹了口气,“到底是先告白好,还是先介绍自己情况比较好,到现在我都没决定好。乔帆建议我先旁敲侧击,‘旁敲侧击’是什么啊,总不可能若无其事用‘你喜不喜欢小孩’这种话起头吧?烦死了……”   她滔滔不绝抱怨起来,倒是孟修想起什么:“你要抓紧时间啊。”   “啊?”   “因为已经学期末了不是吗?”孟修坏心眼地微笑,“你不会不知道高三要重新分班吧?”   百里颦呆滞地看着他。   还有这种事?!   “上次他考第一,你考的第三对吧。排名这么靠近分不到一起的,”孟修挖苦意味十足,“文科班就几个,为了增加同班可能性,期末还是努力考差一点吧。   “情窦初开的普通女高中生。” 第52章   -   胡姗一改常态,对李溯避而不见好几天了。   不是没遇见过,只是李溯每次提到要单独和她聊聊,立刻就会被胡姗打断。她挤出笑容,抢在他开口前以别的话题搪塞。   她就像被关进监狱的罪犯,审判结束,只期待行刑晚一点,再晚一点。   胡姗讨厌很多人。   比如百里颦。   比如何萌君和陈欣怡。   比如赵强子。   比如冉志因。   她总忍不住拿他们与李溯相比,因而所有人都多少显得有些愚蠢。有一次,胡姗不小心把自己的想法说漏嘴,却得到李溯这样的回应——李溯像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一脸疑惑地问:“大家不都是一样的吗?”   胡姗觉得世界上有两种人。   一种是其他人,另一种是她和李溯。   但在李溯眼里,包括他自己在内,大家别无二致,都是和猩猩同属于人科的人类。   有关和李溯的这段关系,胡姗扪心自问,她不觉得自己有疏漏。   但必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这张渔网从一开始就破满了洞,以至于无处不是遗憾。   她是在回宿舍的路上遇见李溯的。   那天文科班周测,理科班却不用。胡姗有留在教室看会儿《青年文摘》的习惯。   准高三生,看课外书不纯粹为了消遣,也是帮语文论述文积累论据。   周一到周五期间,校园没有不繁忙的时候。为了不和即将结束周测的文科班争抢澡堂,胡姗及时离开教室。   她踏着夕阳,埋头向前时觉察斜上方的黑影。   背对落日,李溯蹲在红墙顶端,大约刚从植物园翻过来,居高临下望着独自一人经过的胡姗。   胡姗扬头,露出泉水般甘甜的笑:“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溯也回报给她微笑。   他脸上的笑容毫无情绪可言,仅仅只作为一个表情存在。   李溯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胡姗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移开视线,随即淡淡地说:“有什么……我必须说的吗?”   到了傍晚,太阳的灼热也没有分毫减退。   沉默半晌后,李溯再次开口,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雹,击落在胡姗心上,随即在这闷热的暑热里融化成一滩水。   “不管对谁,你都不该那么做。”他说。   胡姗没想到李溯也会在场,也不知道百里颦是从哪里得知幕后操纵者是她的。只是这时,胡姗已隐隐放弃了狡辩。   她肩膀一松,抬头迎着日光说:“我都是为了你。”   一直以来,胡姗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也不是没有过动摇,但很快她就说服了自己。   她是最适合李溯的人。   这些都是为了李溯好。   “李溯,”胡姗虔诚地说,“我喜欢你。我才是真的喜欢你的。”   她看到李溯忽然有几分走神。   “这样啊。”胡姗听到他说。   李溯忽然起身。   他站起转过身去,从围墙顶端向相反的方向跳下。胡姗愣了几秒,再往前走时,她看到李溯从前面的拐角绕过来。   胡姗有点近视,又摘了隐形眼镜,因而只隐隐约约看清李溯单手拿着什么朝自己走来。   “有个我喜欢的东西,”停下脚步时,李溯说,“想送给你。”   视野里的李溯逐渐清晰,但是,胡姗却迟疑了。   那是什么?   她看到李溯左手握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而且随着他的靠近,还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   胡姗控制不住自己捂住口鼻,原本惊喜的表情也变成惊恐:“这是什么——”   “你猜。”李溯倒是不为所动,镇定自若地回答,“和动物有关。”   是什么?   和动物有关?!   这个颜色,又这么臭……   难道是粪便?   胡姗惊恐起来,迟迟不敢作答。   “很讨厌吗?”李溯不咸不淡地问,“我喜欢的这种东西。”   开玩笑的吧?胡姗抬起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溯。   似乎对她的拒绝有所预料,但也没有任何不满,李溯握着那堆不明物质背过身。   “等下!”胡姗终于大喊出声。   李溯停顿,回过头来看向她。   “我也喜欢!这个……”胡姗没找到合适的称谓,只能勉强说下去,“只要你喜欢的,我就喜欢!”   说着她硬着头皮伸出手来。   不是胡姗不想表现得正常,她已经尽了全力,却还是稍有颤抖,苍白的脸色也愈发难看。   污黑从李溯修长的指缝中泄漏出来,眼看就要弄脏胡姗的手掌心,她咬紧牙关闭上眼,预想中恶心的触感却没有如期而至。   再睁眼,胡姗看到李溯用左手接了过去。   庆幸冲散恐惧,却又夹杂着不解。   “从今天起,我们还是少来往吧。”李溯垂着眼睛说。他一心一意盯着手里的污泥。   胡姗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小学的时候,我站出来不是为了你。”李溯淡淡地说,“是因为没有人该被那样对待。”   胡姗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你学着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如何?”李溯看向她,“不能把责任推给我,不能拿我做借口,你知道的吧?”   就算把自己的生活全抵押在某一个人身上,最后负责的也是自己。   胡姗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完最后一句:“百里颦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谈话终了。李溯总算抬着弄脏的双手转身离开。   胡姗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他是逃课出来的。走到尽头的拐角,放学铃声响,百里颦跑得比较快,头一个从教学区过来,险些撞到李溯身上。   “你手上那是什么啊啊啊?!”她声音清脆。   “从池塘旁边挖的泥巴,我很喜欢的,怎么样,送你要不要——”   “拿开!李溯!你喜欢就行了不要弄到我身上!”她边笑边跑,不论笑容还是嗓音都很明亮。   他喜欢的东西里,有她不喜欢的。   但是没关系。   百里颦很快跑向女生宿舍的方向。李溯仍旧朝前走,马上就要消失在路口时,胡姗不由得出声:“李溯!”   李溯扭头看过来。   胡姗站在原地,许多同龄人从眼前飞奔而去。   她在沉默中艰难地消磨,最终,胡姗把话说下去:“你是不是很生我的气——”   她看到李溯停顿,下一秒,他居然笑了。   李溯冷冰冰地笑着点头,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那就是最后一次。那就是他看她的最后一眼。   良久,胡姗僵硬地低下头。   她看到自己干净如初、不曾被污泥弄脏半分的双手。   -   徐庆舟合上书本,抬手看一眼腕表,说:“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他走出教室,临时回头,又多说一句:“百里颦,你跟我来一下。”   年轻帅气的高材生老师本就引人瞩目,中学生又处在向往成熟的年纪,对老师多多少少有几分崇拜。百里颦前脚刚走,议论声便跳动起来。   “徐老师有女朋友吗?”   “有的吧,他那么帅,而且之前我有看到他的车。这个年纪就开BMW,家里肯定很殷实。”   “只不过,之前他说了,因为父母的缘故,在结婚生子上会慎重考虑——”   女孩子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有人也说不上有无恶意,只是轻描淡写以偶然得到的情报插入话题:“他和百里颦好像认识。”   没想到能聊到这地步,女生堆里短暂沉寂,何萌君自从谈起百里颦就默不作声,只低着头摆弄手机。   平日的领头羊之一陈欣怡也不知吃错什么药,居然兴致匮匮。   还好其他人仍旧充满好奇心,抑制不住语气里的雀跃:“他们是什么关系?”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像斩断植物根茎般果断的几个字:“少说点。”   女孩子们齐刷刷回头,刚才还兴高采烈,此刻立即面如土色。   李溯坐在座位上,目不斜视地起身,言简意赅传达出“我不想听”的信息。   最近几天,他一直很困扰。   班主任在班会上透露了一件事。   高三还要分班。   按林浩那里得来的消息来看,分班的主要依据是期末考试成绩。为了提高升学率,一般来说,每个班的成绩都会尽可能维持均衡。   所以排名太靠近的很难分到一个班。   对考试排名向来只看一眼完事的李溯,第一次找班长借来排名榜单认真研究,发现他和百里颦成绩都很好,每次排名都差不了多少。   这样是不能在高三还同班的。   林浩开他玩笑:“索性你考倒数第一好了,百里顺数第一,没准同班的几率还大点。”   但当看到李溯真的开始考虑要不要这样做时,为人师表,林浩还是赶忙劝阻:“我开玩笑的,你可不能真乱来啊!”   李溯刚走到教室门口,就见罗斌伸长手朝他招呼道:“李溯,快来,去楼下接一下冉志因。”   冉志因回来了。   针对受伤原因,他向罗斌上报的理由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对于自己班上一周内有三个学生“从楼梯上摔下来”,罗斌也有过疑惑。   他专程跑到教学楼楼梯间认认真真看了一圈,回头问李溯和百里颦:“你们仨摔一起了还是怎么的?!”   下节是自习课,李溯索性请了假去校门口接冉志因。   明明也就休息了两天,冉志因整个人容光焕发,大概他妈没少给他喂大骨汤。   徐庆舟当语文老师,百里颦的语文被抓得更紧,作业稍微有些偷懒,徐庆舟就动辄叫她去办公室做思想工作。挨训中途,她听到外边传来罗斌跟李溯说话的声音。   听到冉志因回来,百里颦拔腿就往外跑。她的确有点激动,不过请缨去接他的主要原因是她不想再听徐庆舟念紧箍咒了。   胡姗的出现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她和冉志因也是发小。   百里颦不想和她碰面,因而只站在房檐下,远远看着胡姗在前坪去接李溯和冉志因。   冉志因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李溯却对胡姗自然而然地视而不见。百里颦没发觉,倒是冉志因看出端倪。   “还好把会考考完了才请的假,不然毕业证都耽误了。”冉志因立刻重操活跃气氛的本行,“你们这几天过得咋样啊?”   胡姗还没来得及出声,李溯先一步脸色寡淡地开口:“你是被谁打的?”   冉志因睁大眼睛看过去,没急着回答,只觉得脊背泛起一层冷。   是冉志因先动的手。   赵强子其实已经够爷们儿的了,在身边不少兄弟的情况下,他还抬手示意同伴别插手多事。   “这是我们俩的问题。”赵强子挨了一拳,却不怒反笑,摆起应付的架势。   在职高说一不二的强哥总算明白了。   这么久以来,他搞错了方向。李溯对胡姗的确没意思,对胡姗有意思的是这边这个。   一组青梅竹马里有两个单相思。   赵强子和冉志因堂堂正正打了一架。   他们都称不上是正人君子,但也不算什么穷凶极恶的家伙。通过那一架,冉志因明白了两件事,一个是赵强子不知道百里颦的事,但他不保证没有跟班会为了讨好胡姗去办过火的事。   第二个则是,冉志因他的确不擅长打架。   赵强子也没料到他这么不经揍,后来还送他去诊所包扎。不打不相识,两人在意外的地方达成默契。   临分别,赵强子搭着他肩膀说:“兄弟,帮个忙,这事就别在姗姗跟前提了吧?对你对我都不好。”   冉志因一想也是。   他和胡姗之间已经有裂缝了。发小和男朋友大打出手,她夹在中间多尴尬。   对上胡姗和李溯疑问的目光,冉志因下定决心,要把赵强子的名字隐藏好。   可是但凡打过架的,一眼就能看出他这伤的来历。现在改口说是他亲妈揍的还来得及吗?   冉志因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他试图用自己熟练的玩笑话给糊弄过去。先把氛围弄得轻松起来,继而再顺理成章搪塞,最后找别的话题盖过去——事情本该是这样的。   “好吊。”   和煦如涓涓细流跌落到岩石的嗓音响起。   在突然却不突兀的感慨出现之际,原本专心致志等待冉志因回答的高中生们回过头去。就连在不远处观望的百里颦都诧异起来。   翘掉自习课的不只是他们,孟修慢条斯理朝这边走来,沐浴大家迷惑的注目礼时,他的笑容甚至更爽朗了几分。   在孟修走近以前,百里颦已经被强烈的不安感袭击了。   “和人单挑打成这样的?好吊,”忽然间,孟修换上严肃的表情,郑重其事端详着冉志因的脸说,“是被找茬了吗?”   “呃……”善解人意、左右逢源如冉志因,唯独见到孟修时总支支吾吾说不上话,他的计划四分五裂,只能随机应变,“啊,差不多……”   “无聊又可耻啊。”孟修用真挚的眼神向他寄去充沛的同情,他的反应无可挑剔,但冉志因总觉得毛骨悚然。   还有一个人觉得毛骨悚然。   百里颦终于按捺不住,飞快上前,试图夺走孟修的话语权:“冉志因,你终于回来了!”   “嗯,”冉志因也像看到救星,“我想死你了!麻烦借我你的语文数学英语政治……”   然而,要是这么容易对付,那就不是孟修了。   “是李平吗?”   孟修对他们为转移话题所做的努力熟视无睹。他的话像落雷,骤然在他们之中炸开。   听到这个名字时,百里颦穷尽全身力气向孟修投去最为凶狠的一瞥。但他置之不理,反而面朝其他人加深笑意。   “李平,是说……三中那个?”胡姗蹙眉,深思着沉吟道,“我是听说过他来这边。但是三中离实中也未免太远了……”   “可能他来这边上学了呢?”孟修笑着说。   百里颦从孟修背后伸出手,想掐他,却被孟修不动声色地挡开。   “冉志因平常不会招惹是非吧,莫名其妙被找茬,好奇怪啊。是认识的人吗?”孟修没来由的咄咄逼人,一面说着一面靠近他,“真的好奇怪——”   冉志因躲闪不能,只能顺着他的质问撒谎:“不、不认识啊。”   “不认识的人无缘无故打你了吗?”孟修继续逼近,“这就是李平会做的事啊。只有他这种人才干得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在把罪魁祸首往“李平”这个人身上引。   “孟修,”百里颦忍无可忍,带着杀气腾腾的微笑中断他的施压,“你发什么疯呢?”   自始至终话不多的李溯也吭声:“冉志,先回教室吧。”   孟修朝百里颦粲然一笑,百里颦朝他抛去警告的脸色。   多数人不清楚内情。面对胡姗担忧的神情,冉志因顺水推舟,随口说道:“也可能是李平吧。”   李溯和胡姗送冉志因上楼。百里颦作势跟了几步,却在楼梯间便掉头下楼。   她抱起手臂,面对留在原地孟修,百里颦不会像别人那样束手无策,但她也必须承认,孟修就是很难对付。   用一句话来形容他——   “唯恐天下不乱”。   孟修这人,说好听点是个人渣,说难听点就是根搅屎棍。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说:“你在搞什么鬼?”   孟修一声不吭,只是别过脸。他看向前坪尽头,百里颦得不到回应,也随着他眺望的方向看去。   下一秒,她也看到了。   有人正在朝他们走来。   -   教学楼第二层,李溯把冉志因送到教室门口。差不多了,他回头,本应一起回教室的少了一个人。   冉志因发觉了李溯和胡姗之间的不对劲,于是拼了命想活跃气氛,紧要关头口不择言,稍有意思的全一股脑倒出来:“这几天我在家都歇烦了,我妈看我不顺眼,天天叫我返校……   “我也不认识打我那人,真的。我啥都没干。要是真是李平,那也是运气也够好的了。是不是该去买张彩票……”   李溯没在听他东扯西扯。   他靠在走廊的围栏边,远远看楼下。百里颦侧身站着,面色不如以往和善,像积存着一叠灯光下明明灭灭的刀子。   孟修在她身侧。   冉志因没发现友人心不在焉,继续说下去:“你以前是不是还说过,要是见到李平就宰了他——”   -   男生个子很高,满脸没精打采,穿便装和拖鞋,背着画具,显而易见不是实中的学生。   看到这个人,百里颦惊讶得动弹不得,孟修却熟稔地招招手。   江荣松松垮垮地站着,视线扫过在场所有人。   与孟修打过招呼,他的目光偏移,随后落到百里颦身上。   一秒。   两秒。   五秒钟过去了。   “孟修说你想找我单挑。真的假的,还没输够吗?”与懒散的神情截然不同,江荣开口字正腔圆,清晰又洪亮,分贝足以传达给该听到的人,以及不该听到的人。他叫出她的那个名字,“李平啊。”   听到江荣的话,百里颦第一反应是:“放屁!”   被直拳击中、踢过去被抓住脚腕、被轻轻松松撂倒,屡战屡败的遭遇仿佛就在昨天,挫败感和疼痛至今历历在目。   她想不开才找江荣单挑!   江荣视线上扬,专心致志地注视起教学楼上方的光景。刚痛斥完的百里颦也回过头。   有人靠在教学楼的二楼走廊沿。男生的头发被风撩动,与百里颦对视时,他稍稍眯起色素比一般人浅的那双眼睛。 第53章   -   孟修称呼百里颦“百里”或“颦颦”,乔帆叫百里颦“颦”。其余人排不上直呼她大名的等级,因此更谈不上用“李平”这个本人没认证过外号。   但是江荣很中意。   “李平,”不算久远的过往里,江荣拿开香烟,在缭绕的烟雾中站起身来这么说,“走了。”   她不送他,只起身用单音节接应:“嗯。”   百里颦和孟修属于同一派别,但他们都不是江荣的朋友。准确来说,他们就是因为都打不过江荣,所以才缔结关系、达成合作,渐渐熟络起来的。   想问他为什么在这,但回头一看到孟修笑吟吟的脸,又觉得没必要打探了。百里颦一时语结,老老实实打了招呼,毕竟当初在三中,正是因为江荣的照顾,她才省了不少麻烦。   “我正好去画室。大半年没来过这边,”江荣打了个哈欠,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道,“就来转转。”   百里颦说:“你等会儿再走吧?我们就放学了,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又是一个哈欠,江荣摆手:“不用,先走了。”   “江荣——”   江荣已经转身走出好几步,这时回头:“你和他一起去吃吧。”   “什么?”   百里颦侧过脸,用狐疑的眼神看向孟修,却见孟修也一副没理解的样子耸肩。   “我不是说人渣,”江荣满不在乎地仰起下巴,“那个人,他看起来好像很想跟你们去吃饭。”   孟修与百里颦抬头看向身后。   教学楼二楼,男生的头发被风撩动,他靠在围栏边,高高在上地撑着侧脸,与百里颦不容置疑地四目相对。   是李溯。   土拨鼠大叫。   轮船撞击冰山。   宇宙大爆炸。   各种使人在沉默中爆发的事轮番在脑内发生一遍后,百里颦挤出僵硬的笑容。   他也朝她勾起一个捉襟见肘、且意味不明的笑。   百里颦顿时觉得自己像迎头被浇了一瓶2L的雪碧,透心凉,心飞扬。   上一次见到李溯直接从二楼跳下来,还是她转学来报道的时候。   虽说教学楼二楼海拔一般,但也是普通人不会随便往下跳的高度。李溯撑住铺着瓷砖的围栏,倏然向外一跃。百里颦自认运动神经很好,也没少见过四肢协调、动作灵便的人,但李溯就是很与众不同。   他在哪里都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百里颦也眼睁睁看着他落地,上前,手臂从她身后伸上来,轻而易举地扣住她肩膀。   “吃饭就算了,”他听到了,从开始到结尾,每一个字,李溯笑着说,“我和百里颦单独聊一下,没关系吧?”   百里颦向江荣和孟修投去求救的眼神。   “没关系喔。”孟修笑着回答。   江荣面无表情地颔首:“请便。”   义气,就是在紧要关头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也能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插朋友两刀。   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的百里颦,到了李溯跟前就像一只拼死挣扎也无济于事的小白兔,整个人被李溯扣着肩膀缓缓拖走。   留下江荣跟孟修道别:“我去吃麦当劳。”   -   被李溯按到墙上时,百里颦下意识想起身,却又被他二度固定到臂弯里。   这里是一楼楼梯间,光线昏暗,冷清到无人问津。   脊背贴着冰冷的墙壁,百里颦仰头,强装镇定地微笑道:“李溯同学——”   故作姿态的称谓刚出口就停止,对上李溯的神情,百里颦不由得噤声。   他垂着头,脸色冰冷,淡色的双眼像漂着浮冰的海面。   李溯压低声音,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感觉:“百里颦,你怎么回事?”   果然还是暴露了。   难怪刚才孟修要强行导入李平的事,这家伙从来不干人事。不过百里颦真觉得责任也不在她,一来她不知道隔这么老远的地方都有人cue她,二来谁会把自己的黑历史有事没事到处宣讲呢——   她真没做什么坏事。   但到了这地步,也无计可施了。   百里颦一咬牙,一狠心,开口用就义的语气大声说道:“我真的错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般来说都是这样的对吧?   没想到她这一认错,反而是李溯懵了。   李溯一怔,稍加思索,随即笑起来。   “你做错了什么?”他说。   百里颦试探着看过去,她静静地、长久地望着他。百里颦转动眼睛,一旦觉察到李溯态度松动,她就立刻泛起笑来。   李溯像接近尾声的夏天。   暮夏时节,天气才会如此变化莫测。时不时暴雨如注,时不时晴空万里。   百里颦眨巴眨巴眼睛:“你原谅我吗?”   她不回答他,反而抛出新的问题。面对李溯,百里颦总是肆无忌惮地不讲道理。   他不气不恼,轻轻笑了一声,说不清李溯是否算是娇纵她,总之也只顺着百里的话给出回答:“视情况而定。”   百里颦不吭声,李溯也不说话,她无声无息下滑,像泥鳅一样从他手臂形成的空隙间溜走。   但刚移动到旁边,李溯再次抓住她的手腕。   他一拽,她重心不稳向前扑,跌跌撞撞撞到他胸口。   百里颦慌忙道歉,想起身,肩膀却抵到李溯手心,动弹不得,只能维持这种尴尬的姿势。   他忽然说:“你身边怎么这么多男的?”   百里颦被卡在他身前,抬不起头,所以也看不到他此时此刻的表情。   不过,她是头一次觉察到李溯的不耐。   他开口很仓促,也没藏住情绪,嗓音听起来想在埋怨。   回应他的,是漫长的沉默。   他没问李平的事。   李溯竟然没有问关于李平的事?!   百里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支起身来。   她看着李溯,缓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要把握时机,赶紧把李平的事略过去才行。   百里颦用力地笑起来:“就只是初中同学而已啦!”成天一起打架的那种。   李溯沉默了一阵,似乎在辨别这句话的真伪。   百里颦知道,李溯在待人处事上,是绝没有什么心机与技巧的。   但是,接触过就会知道,他这人,真的不容小觑。   大自然造就的钢铁直男是无敌的。   他闷声不响地打量起她,良久,猩猩女神手中的香蕉还是指向了感情,李溯最终选择相信她。   他伸手,百里颦仍旧不安地笑着,太过使劲,以至于几乎快要抽筋。   李溯捏了她的脸颊。   男生骨节分明的手蹭过她脸上,百里颦的笑容来不及散去,就这么傻乎乎的被扯起嘴角。她呆呆地看着他。   李溯笑起来太好看了。   这时候,他的笑仅仅像鸟翼的翅膀,单薄而飞快地掠过她眼前,捉不住,却又深深在她心上印下去。   李溯转瞬即逝地一笑,害得百里颦也跟着他笑起来。   她一笑,反倒是刚才还气定神闲、掌握主导权的李溯一怔。他别过脸,蹙眉,又抿嘴唇,感觉像在纠结什么,虽说百里颦完全没察觉。   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双手背到身后,身体不知不觉变得轻飘飘的:“你不喜欢吗?”   李溯默不作声,把胸口喷泉般溢出来的冲动压下去。男高中生期间限定的自尊心重新占上风,他故意摆出冷面孔,假装听不懂的样子:“什么?”   “你不喜欢有男的围在我身边吗?”百里颦斜着身子,要仔仔细细捕捉李溯的每一个表情。   他错开目光,变身为只会重复台词的机器:“什么。”   “你,是不是,那个叫什么,”百里颦难得抓到他把柄,兴高采烈,绝不善罢甘休,“前几天乔帆塞给我的小说,什么‘偏执’,什么‘宠爱’,什么‘帝国醋王’的——”   “百里颦,”李溯瞥她一眼,总算摆脱被戏弄的弱势地位,“你别仗着我——”   话说到一半,他看到她的漂亮到没话说的脸。   百里颦睁大眼睛,满脸期待,好像盼的不是他的一句话,而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草莓奶油蛋糕。   “——仗着我不会打你。”李溯把后半句说完了。   李溯就是李溯。   大自然造就的钢铁直男从来不会令人失望。   百里颦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以防止自己像宝可梦里的小火龙般喷出火焰。   她板起脸问:“你又没真打人,干嘛说这种暴力狂一样的台词?”   李溯似乎也对自己的台词感到反省,别过脸解释:“一时顺口。”   好好的机会,就这么浪费了。   他们在第七教学楼一楼的楼梯间里,这个昏暗又狭窄的角落,没人知道他们在这里。百里颦叹了一口气,也差不多该下课了,她往外走,手腕却又被攥住了。   百里颦回头,李溯靠在墙边,抬起眼睛来看她。   她用目光问“怎么了”,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不论如何,”他说,“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李溯身体前倾,然后向前迈了一步。他朝前走,走到她跟前。实验中学的夏季校服是白色的短袖,他伸手,穿过她耳畔,越过肩,探到她身后。   他勾起她的衣领,动作恰如其分,给百里颦整整齐齐翻好。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不敢抬头,只能静悄悄转动眼睛,近距离观察他的脸。   他的睫毛在玻璃似的双眼前飘忽不定,倏忽间发觉她的目光,于是短暂地扫她一眼。   “好了。”李溯收手,向后退,笑容如水面的涟漪扩散。   他倒退着出去,然后转身走上台阶。   “还有,我不喜欢他们围着你。”他临时侧身,看向她时有过些许迟疑,但还是言简意赅说下去,“我会嫉妒。”   一连串的脚步声,男生上楼,留下百里颦独自一人站在楼梯下的影子里。   下课铃已经响过,乐小可跑下楼来,左顾右盼转了一圈才找到她。   “百里,”她加快脚步,“你怎么了?”   百里颦站在墙边,神情仿佛在做梦。   被问起时,她好像舞台剧演员,抬起手,捂住胸口的同时向后踉跄几步。百里颦夸张地皱眉,看起来像是要哭。   她委屈巴巴地说:“李溯打我——”   “什么?!李溯?”乐小可尖叫起来,“他、他怎么打你的?打到哪了?”   他笑起来,他捏她脸颊,他跟她说的每一个字。   百里颦咬紧牙,身体酥酥麻麻,感觉心脏像被殴打过一般,自暴自弃、无可救药地跳动着。   她靠着墙身体下滑,乐小可紧张兮兮地扑上前:“被、被打得这么严重吗?”   百里颦掩住脸,努力用手心手背交替着给自己降温。   “嗯,”她说,“超严重的。”   -   李溯进教室时,冉志因大病初愈都要支撑着过来找他打探消息:“哎,兄弟,干嘛去了?怎么一脸黑猩猩灭绝了的表情?”   李溯面无表情,收拾了一半的课本,想了想抬头。   “百里颦,”经过一番慎重的考虑,他一字一顿地说,“长得真漂亮。”   “蛤?”冉志因一脸“你他妈在说什么”的表情。   “而且,”没等几秒,李溯再次开口,“很活泼。”   这应该不是个赞美的词吧?冉志因持续黑人问号。   说到这里,李溯总算低下头去,把手头的书罗列整齐,放回抽屉里。   他看起来风轻云淡,却在这时低低骂了一句脏话。   “操,”李溯说,“喜欢得要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次掐脸   -   名词解释:猩猩女神。   在百里颦心中,掌管着李溯意志的母猩猩神明,手持香蕉,偶尔蒙眼。原型是希腊神话中的正义女神忒弥。   ——以上是作者的瞎编,请勿当真:) 第54章   -   灵长目的动物里,李溯喜欢猩猩。而在这个分支里,他喜欢大猩猩。大猩猩中,李溯最喜欢的是山地大猩猩。   他是在麦当劳碰到江荣的。   野生动物园最近来了一只山魈,廖哥拍了不少新照片。李溯受其诱惑,被撺掇着出门陪下班的动物饲养员吃饭。   廖哥吵着要吃牛肉拉面。李溯刚睡醒,校服拉链拉到最顶端,一脸睡眼惺忪跟着走。   停到玻璃橱窗前,他侧过头,恰好对上一张眼熟的面孔。   江荣正把汉堡往嘴里送,动作毫不停歇,咀嚼着回看他。   他把汉堡卷进胃袋,又用勺子吃起巧克力圣代,缓了好一会儿才幡然醒悟,抬头看向李溯:“啊,你是那个——”   李溯回头,和廖哥打了招呼。   他进门,音乐和夹杂着炸鸡味的空调风迎面吹来。李溯走到江荣桌前,也没坐下,只低头看着他。   江荣说了声“坐”,他才坐下。   他们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但李溯还是坐下了。   他手插在口袋里,视线掠过餐盘里的残局,就这么面不改色地开口:“可以问你李平的事吗?”   李溯说了“李平”的名字。   “你是李平的……”江荣用薯条蘸圣代,非常别具一格的吃法,“新小弟?”   他对此毫不意外。虽然江荣总是一张缺乏表情的死人脸,但这并不代表他是“傻大个”。   他知道李溯听到了。   面对“小弟”两个字,尽管不清楚江荣是单纯发问还是有意嘲讽,总之李溯既没肯定,也没否认。   他自我介绍说:“李溯。”   “江荣。”江荣也随之回应,用餐巾纸擦了擦手,然后说,“从以前起,李平就很吸引奇奇怪怪的人啊。”   暴戾易怒、染发梳拳击辫、读幼师专业的少女。   老谋深算、穿耳骨耳洞、高一就称霸校园的少年。   李溯问:“你是美术生?”   “嗯。”江荣喝了口可乐,“孟修那个人渣,他妈的,竟然敢骗老子。”   与看似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外表不同,江荣这人说起话来还挺活跃的。不需要别人牵引,他一个人就能自言自语把话说下去:“还以为又能有好玩的事……靠。不过我也习惯了。”   江荣想点烟,又顾虑到在室内,于是把叼到嘴边的香烟收回去。   李溯淡淡地说:“那你来,不是因为百里有什么麻烦?”   “哈,”江荣没表情地笑了一声,“不是。是孟修。”   他懒散地带了点笑意:“他这人吧,是个傻比,就单纯想看有人打起来。”   李溯静静看着他。   “而且,”江荣又想了想,把自己的推测说出口,“他可能还在好奇谁能把李平打成那样吧。”   他指的是百里颦初中时肋骨骨折的意外。   孟修知道得很迟。他去百里颦家找她,等了一个多钟头,期间险些被百里颦的祖母拿着扫帚哄出去。结果,到最后,他看到去过医院的百里颦和她小叔百里慎一起回来,后边还跟着江荣。   对于发生了什么,百里颦避而不谈,只用一句“被摩托车撞了”搪塞。   真叫人抓耳挠腮。   不过,此时此刻,当事人江荣却坦然回答:“不过她真是被摩托车撞了啊——”   某种意义上,江荣也称得上是自来熟,这时候就递薯条过去问李溯要不要吃了。   “百里求我别跟孟修和乔帆他们那群人说,”江荣道,“蛮诚恳的,看着蛮可怜,我总不能说‘不’吧。”   是啊。李溯暗自想,百里颦想叫人办事的时候,面对她的请求,确实很难拒绝。   “为什么她不想让他们知道?”李溯吃着江荣的薯条问。   “我怎么知道。”江荣神色匮乏,面瘫地回答,“我要是有那么聪明,现在也在上实中了。”   两个男生面对面在麦当劳里相顾无言,这场景看起来还蛮有戏剧性的。李溯默默思索,江荣的可乐也见底,吸管与纸杯间气流涌动传出响声。   他忽然想到什么。   “说起来,”江荣说,“那天,百里她弟弟也在。”   -   “哇啊哦,”百里颦说,“这是啥嘛!”   经过科学馆时,百里颦碰到林浩,他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   “貂啊,貂。”林浩笑眯眯地炫耀说,“我爱人送我的!”   “带到学校来没事吗?”   “嗯。偷偷告诉你,刘勉国老师也很喜欢小动物哦,他还有养仓鼠——”林浩回答。   他想了想,忽然间张望四周问:“李溯呢?今天没跟你一起吗?”   “我们也不是二十四小时在一起的。”百里颦道,“林老师有事要找他吗?”   林浩摇摇头,像哄婴儿入睡一样颠簸怀里的貂:“不,不。没什么事。”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话说回来,可能倒是有事找你。”   有事找她?   百里颦谨慎地看过去。   “去非洲的事,李溯应该没跟你说吧?”林浩问。   “什么?”百里颦的声音忽然抬高,近乎惊起树梢的麻雀,她难以置信地问,“李溯要去非洲了吗?!”   “不不不,”林浩连忙笑着否认,“他拒绝了。”   林浩从头开始,大致把论文的事娓娓道来一遍。   “那是全世界顶尖的期刊啊,而且那篇论文我也看了……我爱人和对方见过几面,没想到那么巧。他们能提供食宿的,有当地的向导和基地,虽说志愿者没有酬劳,但是很好的学习机会,况且还能接触到猩猩。”林浩说,“总之,他们想问李溯去不去非洲。”   这的确听起来很棒。   百里颦望着林浩,良久,她问:“可是他拒绝了?”   “嗯……”林浩叹了一口气,“我和廖宏声之前也聊过,廖宏声,啊你对‘廖哥’这个称呼比较熟吧?廖宏声家不是医生世家嘛,李溯家也是一样的。”   百里颦隐隐约约想起在李溯家看到过的照片。   “小孩子各方面都会受家长影响的,外貌也好,性格也好,未来人生的方向。怎么可能与原生家庭毫无关系呢?”   “可是,这也是李溯自己做的决定吧?”百里颦淡淡地回答。   林浩苦笑着点头:“你说得没错。我也没有左右他决定的意思,只是,我在想究竟哪样对他来说才是最好——”   刚说到这里,一股臭气忽然叫百里颦和林浩齐刷刷去捂鼻子。   “啊,这个臭小子!排便居然都不打个招呼的!”好脾气的林浩笑起来,低头去看那只貂,“貂啊,因为消化道短,所以真的气味很重呢……”   他转身回去处理,留下百里颦好不容易能呼吸,却扔久久没拿开捂住脸的那只手。   非洲。   她想。   夏天的食堂闷热得像桑拿房。   百里颦用勺子把饭分开,压扁、并拢,然后又分开,最后长叹了一口气。   “颦姐儿,”宋艾琳把百里盘子里的菜挑过来吃,“今个儿是怎么啦,听妾身一句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   百里颦抬头,冷冰冰打断她:“说人话。”   “爱吃吃,不吃滚。”宋艾琳道。   她实在没什么食欲。百里颦撑着脸,目光溃散,忽然慢悠悠说了句:“我想见李溯——”   宋艾琳猛地噎住,拍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她好不容易缓过来,目瞪口呆对百里颦怒目而视:“有没有搞错?你能不能别脸不红心不跳说这种普通少女漫画里男女主人公要磨个一百多话才能有的台词?!”   百里颦对友人的强烈谴责毫无反应,交替手撑住下颌,一脸放空地说:“我决定了。”   “啥?”   “就问他‘你喜欢孩子吗’吧。”她说。   宋艾琳:?   孩子?!   对百里颦想和李溯沟通未来一无所知的宋艾琳自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诸多青春疼痛文学里出现频率极高的昏黄小诊所、女孩痛苦哭泣的表情以及“这就是我们的青春”之类的台词浮上心头。   宋艾琳慌了。   “百里颦,”她颤颤巍巍地问,“你跟我实话实说,你们俩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   -   她们回到教室时,离下午上课还有些时候,大部分人回了宿舍,只有李溯独自一人在。   百里颦和宋艾琳聊着天进门,准备拿下钱包,再去一趟小卖部。   刚走到座位边,李溯忽然起身,把百里颦吓得一愣。   留在门口的宋艾琳也忍不住看过去。   “我刚刚还在想你。”只见李溯一本正经,毫无防备说了这样的话。   宋艾琳一个趔趄,头磕到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宋艾琳诚心诚意祈求上天,信女愿三天吃素,把她的存在感降低降低再降低吧。   好在很快就有其他同学鱼贯而入了。   百里颦话哽在喉头,李溯看起来也有心事,两个人都徘徊到门前,却无法再向前迈出任何一步,以至于各自沉默。   打破僵局的是晚间有人叫百里颦出去。   他们实验中学这种寄宿学校,最不缺的就是生活气息。   晚自习下课,大家一起去操场吹吹夜风散散步最舒服。   接到徐庆舟说去不去走走的短信时,百里颦没多犹豫就答应了。   晚上操场灯光很暗,有学生,也有住在教职工宿舍区的居民,来来往往看不清是谁。比起被校规约束的白天,理所当然地自由许多。   他俩绕着操场走,徐庆舟先开的口。   “笑笑考得怎么样?”他问。   她在家基本就是个外人。这话百里颦也没直说,笑着说:“我还没回去呢。”   徐庆舟没为难她,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我要去他们初中教书了。”   中考完毕,原先的语文老师该结束假期回来了。徐庆舟完成了代课的任务,理所当然也要回自己的生活中去。   “啊,感觉我都还没习惯叫你‘老师’,你就变回原形了。”百里颦手背在身后说。   徐庆舟只笑。   他们悠闲地散着步,他忽然问:“你有没有考虑过将来的事?”   “嗯?”   “颦颦,”徐庆舟自顾自地说,“我打算工作一两年就把户口迁出去。”   百里颦心不在焉:“为什么?”   “我还是会继续照顾爸妈的。不过呢,你也知道,我不是被遗弃的,所以,总还是想着找一下亲生父母……”   她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找到了怎么办?”   “唉。”他叹了一口气,这时候缓缓苦笑起来,“再说吧。”   又是沉默,好长的思索过去,徐庆舟再度开口。   “颦颦,如果,”他说,“我是说如果。我对病人的辛苦之处,也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如果你生活有什么困难,不,没什么困难也行,将来一个人累了、烦了,能想到我——”   徐庆舟朝她露出一个干净而纯粹的笑容:“我会很乐意陪你度过余生。”   百里颦一顿,却并不惊讶。她静静地向前走,花几步轻松地超过他。   女生转过身,忽然抬头回报给他微笑。   她刚想说什么,只觉得手腕传来一股力气。   百里颦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拉着迁移起来。双腿本能地迈开,眼前是无尽的黑夜,夏日的晚风扑面而来,月光照不到这里,然而,她还是看清了他的背影。   她不由得发笑,在吹散不安的夜风中。   李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出了问题。跟踪本就够愚蠢了,他原本也打算安安静静待到最后,但百里颦向别人绽放笑容时,他却还是害怕了。   她是……恐惧。   “真是败给你了。”李溯悄无声息地说。   她是他的恐惧,他的雀跃,他的嫉妒,他的期望。   百里颦是李溯的软肋。   他们拼尽全力奔跑,毫不犹豫撞进一望无垠的黑暗里。 第55章   -   跑得累了,他们才一前一后放慢脚步走起来。   李溯原本握住她的手也松开了。   他默不作声朝前走,百里颦则仰着头,这时候,他忽然说:“你打算回他什么?”   “……李溯,”其实百里颦并没有谴责的意思,不过,她还是没放软语气,“你偷听我们说话吗?”   “对不起。”这人认错倒挺快。   百里颦站定。   这一带少了路灯,月光自然而然明了许多,仿佛寻到缝隙的湖水,透明又淅沥地倾泻而下。   她回头,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才发觉这是他们当初搬桌椅时走过的路。   “想去植物园。”百里颦忽然自言自语一般开口。   “现在?”李溯转身,蹙眉时拉扯起旁人的心,“不行。”   “为什么?”   “太黑了,而且是夏天。有蛇的,虫子也很多。”他说。   李溯自己倒无所谓,大晚上的进山对他来说不算罕见,但视线挪动,在百里颦白皙的手臂与脖颈间流连一番,他觉得不去是最好的选择。   “真不行?”百里颦露出任性的一面,“在门口转转也不行?”   她还不知道自己对李溯而言杀伤力有多大。   李溯迟疑,末了轻轻哂笑,低下头说:“锁了门的。”   他以为能奏效,然而,于百里颦而言几乎就是通行证。   她转身,快步朝前,像风一样穿过手指。植物园的铁门果然是锁着的,然而,正如它拦不住李溯一样,它也阻挡不了百里颦。   她甚至没有半分犹豫。   百里颦助跑上前,攥住铁栏朝上,轻而易举抵达顶端,随后熟练地向下一跃。   李溯没料到她会这样。   “喂你——”他好久没这么着急过,担心她受伤,也像害怕她把自己甩下。李溯飞快上前,以毫不逊色于她的动作攀过铁门。   “姐姐,”李溯像是真被她逼急了,“算我求你,今天不要进去。”   百里颦本来只是无聊,意外发觉李溯正在愧疚当中。她觉得好玩,索性强装冷漠,别过头说:“谁让你打断我和我表哥说话的。”   夏天开始至今的闷热似乎都堵在胸口,李溯语结了半晌,最终只能吐出“对不起”。   她不知道他听了多少。   实际他也没听到多少。   光是徐庆舟一句“我会很乐意陪你度过余生”,就有够令他慌张的了。   在李溯从未遇见过什么难题的人生里,彼时毫无疑问就是绝境,他只能那么做,他也只知道那一种做法。   不论任何事,他向来都游刃有余,手足无措是陌生的。   但现在,李溯确切感觉到了局促。   见他一脸阴郁,反而是百里颦让步。她本意就是捉弄他,因此也不想闹大,掉头回去,抓住栏杆向上。   不费吹灰之力,百里颦就重新抵达铁门顶端。   她回头,发觉李溯还站在原地。   凄清的月光下,他静静地望着她。   他眼睛颜色浅得泛灰,头发也被夜色洗过,透出静谧而虚假的色彩。   百里颦舒了一口气,心软得一塌糊涂。她索性坐下,一只手撑着铁栏,另一只手向他伸出去,就这么轻飘飘地召唤道:“好啦,不吓唬你了。我没有怪你的。”   李溯这时候才有所反应,好像画中人渐渐活过来。   他走近,走到她身边,不急着攀上去,抬头望着她问:“你会和他度过余生吗?”   他的目光使她心悸。   百里颦摇摇头,像被催眠般安静起来。她说:“我有别的人。”   倏忽之间,在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刻,她渐渐有了底气。   “我想跟别的人一起。”她短暂地微笑。   李溯没再问下去。她的手仍悬在半空中,这时骤然被握住。李溯抓住她的手,她玩笑似的去推他,结果却碰到他的脸。   她贴近他的嘴唇。   百里颦的手指上满是甜丝丝的铁锈味。   于是他垂头,又抬起脸,随即笑起来翻越过去。   为了赶在上课铃前回去,他们都专心致志朝前走。百里颦不动声色,想偷偷窥视李溯的表情,于是忍不住加快脚步,然后又站在原地等待。   暮色太沉,反复了几回也没看清。   百里颦只能用左手握住右手,仿佛这样就能消减指腹微微发麻的幻觉。   -   遇上少之又少的假期,好多同学照旧留在学校,百里颦抽空去找百里慎,从小叔那里得知百里笑已经放假在家。   中考对初中生来说,是一场不亚于高考的浩劫。   她也要为自己的劫难做准备。   回到学校,又是新一轮的期末考试冲刺。   原本只需要潜心复习,但这一次,百里颦总觉得有些动摇。   想和李溯一个班的话,到底要考成什么样才行?   反正百里康才和杨洛安根本不在乎她考成什么样,大概用“不小心睡过头了呢,嘿嘿”做理由就行。   但这毕竟不是桩小事。   她没想到自己会在学校遇到唐穗。   唐穗是李溯的妈妈,百里慎口中的“律政俏佳人”,国内数一数二的女律师。   百里颦见过她两次。   一次在李溯家起居室的相框里,还有一次则是家校交流日。   上一届已经从条件最好的宿舍搬走,按理说,接下来享受高三宿舍的是现在的高二。   宋艾琳对高三宿舍的独立洗浴间垂涎已久,老早就去和宿管打听,到底何时能迁入。   有关洗澡条件,百里颦倒是无所谓。   非要说,最吸引她的还是空调。   宿舍实在太热了。尤其晚上,想躲在被窝里看书都不行。   百里颦洗了澡,没能轮得到吹风机的使用权。快上晚自习了,因而只能用毛巾草草擦两下,顶着一头湿发回教室。   她是在操场边沿看见唐穗的。   身穿米白色正装的女性抱着手臂,从头到脚,从手提包到高跟鞋都属于奢侈品牌。她正全神贯注在看操场上的男孩子踢球。   李溯也是从男生宿舍来。   他走到母亲身边,散漫照旧,脸上没有笑影。   百里颦经过时只和李溯点点头权当作打招呼。   她是想加快脚步离开的,但事与愿违,唐穗原本在和李溯唠叨什么,见女生经过,突然间主动问候:“你是坐李溯后边的小姑娘吧?”   百里颦换上接待成年人的模式,笑得无可挑剔,目光飘向李溯时夹带几分求助信号。   “之前考年级第二名那个?”唐穗以一名律师严谨的记性记住了重点。   她不想久留,唐穗显然没把小女生放在眼里,当着她的面兀自展开话题。   “你们高三了,应该决定考什么学校了吧——”唐穗问。   没有。   百里颦承认自己是最普通的高中生之一,考什么大学什么专业都太抽象,她脑子里只有考高分数这一个目标。   但礼貌让百里颦拥有不冷场的条件反射,她避开自己的事,把话题还赠给唐穗:“不是所有人都李溯同学目标那么明确啦……”   “那是,”唐穗根本不在乎百里颦在场,带着高傲的神情瞥向李溯,“我前天回家翻到杂志订购单,你又订了几本动物什么的书啊……都高三了,就不要搞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了吧?爱好就只是爱好,你注意一点啊……”   百里颦挪动目光,她看见李溯麻木的脸。   “收敛一些。好好读书就行了,大人已经给足你帮助了,你要知恩图报。我们不是控制你,而是给你指明人生的方向,让你能少走弯路……”   唐穗的喋喋不休在继续。   在自己母亲的面前,李溯好像不是李溯。   他没有表情,也没有生息,好像只是一架运行中的列车,绝不会轻易停下,也只有轨道所指的一条道路可走。   “咱们家都是搞法律的,讲规则,讲道理,守秩序,你明不明白?野兽是不会懂得这些的,所以说……”   百里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之前她感觉到过异常。   相较其他人而言,李溯的确很自由。就像鹰展翅低飞,却也比燕雀高得多。   然而,鹰本该飞更高的。   她仔仔细细,目光从他额角摩挲到下颌,毫无理由,在渺茫的心中升起这样一句感慨——   亲爱的李溯啊。   “不是——”女中音干涩而坚决,像茂密丛林间飞快掠过的黑影。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过去,捕捉到的却不是走兽,而是女高中生人偶般不容侵犯的神情。   百里颦把余下的句子说完:“——不是不入流的东西。”   她说,不是不入流的东西。   “什么?”征战法庭无数的唐穗皱紧眉头看过去。   “不是不入流的东西,”百里颦抬头,直直回望向比自己年长的女性,她平静地说下去,“是李溯喜欢的东西。”   -   “我姐姐生了一副冷肚肠。”   像碎裂的冰面有一角掉落,有什么从镜面似的记忆中渗透而,突然的,凉透手心的,是之前李溯给百里笑补习时,在卧室里所发生的对话。   百里笑握着课本,不看这边,说话时沉静地笑。   “一般情况下,被父母忽略、不被爱的小孩多少会有些缺爱吧。但我姐不一样,”孱弱而消瘦的少年说,“不爱她的,反而会被舍弃。对姐姐来说,与人切断关系易如反掌。”   说这话时,百里笑的神情像在切碎什么,慢条斯理,却充满残忍的悲伤。   在死寂当中,李溯忽然说:“不可以爱她吗?”   百里笑倏然回过头。   她的弟弟蹙眉看向他。   李溯说:“那一直爱她不就好了吗?”   -   说完以后,百里颦径自转身,在夕阳与夜空杂糅的天幕下往教学楼走去。   她神色自若,抬手梳理湿漉漉的头发,平静而悠闲,就好像刚才什么插曲都没有过。   留在原地的李溯良久才如梦初醒,他后退,匆匆向母亲道别。唐穗还想说什么,却拦不住他飞驰而去。   李溯是在教学楼前坪追上百里颦的。   她一如既往地在笑,温柔、顺从,却又隐匿着重重危机,像雨林般引人深究。   李溯难得一见因激剧的奔跑而喘息。   他站在她跟前,想说什么时,却听到百里颦先一步开口。   黄昏温热而不灼烫的风,夏日婆娑又无声息的云,高中校园里悠长的铃声往外漫。   “你喜欢孩子吗?”她问。   她最后还是说了。   百里颦一心一意盯着他的眼睛,李溯不蹙眉,但仍有几分迷惑。   她忽然又想反悔,但话已经问出口了。不等他细想,百里颦再次抛掷问句,她眼睛也不眨一下,没头没尾、接二连三地往下问:“你喜欢猩猩吗?你喜欢非洲吗?你喜欢学校吗?你喜欢数学吗?你喜欢打架吗?你喜欢——”   “我喜欢你。”李溯回答说。 第56章   今天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还没做完吗?   李溯说:“走了。”   走近科学馆大楼,李溯轻车熟路穿过一排排物理化学实验室,来到建筑后的空地时,他打了个招呼:“林老师。”   百里颦也走进来,随即看见了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   林浩拿着保温杯说:“喔,来了啊。”   “嗯。”李溯回过身,把铲子交给百里颦,“离下节课还有半个多小时,先松土吧。”   在他背后,的确有一片干净的园地。有拔草没多久后的痕迹。   “这是……什么?”百里颦有些动摇。   “还没播种,但是,”李溯示意起不同的区域,“这边打算种西红柿,那里是黄瓜……”   “不是,”百里颦笑着解释,“我的意思是,种这些要做什么?”   只见李溯陷入了短暂的空白当中。显然,不管老师是为什么对他下指令的,至少他本人做这些纯粹是出于兴趣。   想做就做了。   所幸林浩老师及时乐呵呵地开口:“是研究性学习的课题啦。空地种菜,也算比较常见的了吧?每年都有些学分困难户的同学,高二没做完,高三了,老师多少要帮点忙,就会让他们来记录这个。   “不过他们学习比较忙,有些事就只好麻烦学弟学妹做了。”   他布满皱纹的脸仿佛一卷历史悠久的书,令百里颦也不由得信服:“这样啊。”   她挽起头发,蹲下身开始松土。这项活动没什么技术性,百里颦没两下就手酸了。   她抬头一看,李溯做得很投入。他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握着铲子,外套脱下披在肩头,为了不碍事,袖子被绑到脖子后头,侧脸像被嵌入油画中的线条,锋利,干脆,精巧得愈发清晰。   百里颦微微眯起眼睛,忽然想起听说过的、有关李溯的传言。   ——有那么恐怖吗?   这时候,那个专注于应付泥土的神情有了松动。   有人进来了。   是三年级的男生,大概就是之前林老师所说的“学分困难户”,明明只需要敷衍一下的研究性学习课也完成不好,快要毕业,老师拉下脸来哄着,这才半推半就补学分。   已经下课了,这节是大课间,他们过来找林老师交报告。   旁边有过道,但四个男生仍旧直接越过他们操持中的园地。踩过之处泥土硬结,李溯不由得直起上半身出声:“喂……”   高年级生没有闲暇关心学弟在碎碎念什么,兀自说说笑笑,满口嘲弄,谈论着“姓林的种毛的地啊”、“闲得没事干”、“不如种田,读书不如回家种田”的笑话。   李溯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慌不忙,从口袋里取出一片毛巾擦手,然后将系在身上的校服外套解下来。   他把外套向百里颦抛了过来。   蹲在一旁的百里颦只觉得世界落入一片漆黑。她把罩在头顶的校服外套拿开,随后就看到了那一幕。   世界真奇妙。   几分钟前,她还在怀疑传言的真实性。   ——李溯有那么恐怖吗?   几分钟后,她就相信了。   有的。   当她抱着李溯的外套站起身来时,其中一名学长已经跌倒在地,刚才说“姓林的”那位被揪着衣领撞到墙上,张着嘴巴,唾液都吓得流了出来。其余两名反应不过来,正满脸痴傻地立在两旁。   李溯没有迟疑,快速抓着他的衣领再次往墙上抵了一次,随即便不再跟他浪费时间,转而看向剩余两个三年级生。   “刚松的土,别踩。知道了吗?”李溯言简意赅,神情淡然,却威逼得比他年长一岁的男生们齐刷刷乖巧点头。   放过他们以后,李溯扭头看向百里颦。他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目光冰凉,却没有把她吓退。   他接过她手里的外套说:“谢谢。”   随后他又说:“要上课了,回去吧。”   野生丛林般的危险气息尚未散去,百里颦一怔,随即风轻云淡地笑起来道:“等一下,我去借实验台洗个手。”   她的笑容清澈见底。   -   百里颦拥有观察李溯最好的地理位置。   她坐在李溯后座,每天都能清晰地看见李溯上每一节课的背影。我们的非正统校园小霸王李溯虽然成日哈欠连天,上课却并不睡觉。大部分时候,他都撑着侧脸观望窗户外头。   一开始,百里颦也好奇过,外面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她跟随着他看窗外,除了树和学校零零星星的屋顶外什么都看不到。   不过,百里颦也没太关心他。   毕竟,她还有她的学习事业。   高二文理分科意味着高考正式提上议程,考试制度也步入正轨。罗斌是个负责任的老师,在教室没少给大家讲高考的重要性。   突如其来一盆鸡血,加上高三还没真正来临,大多数同学也就一般般感冒。   百里颦就不同了。   罗斌说“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时,百里颦两眼放光。   罗斌说“今天流的口水就是明天的泪水”时,百里颦奋笔疾书把这句励志格言记了下来。   罗斌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时,百里颦已经做好了严格的学习计划,每天白天就写作业,晚自习巩固复习。   路过看到她这副模样的,多少都要感慨一句“真猛”。乐小可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主动跟她分享高一的笔记:“百里,你是学霸吗?”   只见平时都表现得成熟稳重、落落大方的百里颦忽然脸上浮起几朵红晕。“嘿嘿,”她回答,“还可以吧!”   冉志因偶然看到这副场景,不由得嘀咕:“哇,这人真是,一谈到读书什么都写在脸上啊。”   为了迎接即将来到的十一,学校布置了国庆主题的黑板报任务。   当天最后一节晚自习,作为宣传委员,乐小可已经在座位上开始涂涂画画、筹备草稿了。   李溯没再让百里颦带东西,但因为他,周围同学也没再主动找她带早饭。   她主动想帮乐小可买,但好几次都被拒绝了。   乐小可说:“我……反正每天都还是要去食堂,干脆就去食堂吃好了。”   听到乐小可这么说时,百里颦有一瞬间的停顿。旁边有坐在课桌上正和朋友聊天的女生忽然走过来,略过百里颦,直接同乐小可对话:“小可,今天又是我们组扫包干区。但是组织部要开会……”   “我会帮你做的。”乐小可抬起头朝她微笑。   “那今天下午我就不回宿舍了。你去打热水的话,也帮我整一个!”   乐小可点点头。   “萌君,”不远处刚才和女生说话的其他人开口,“你让乐小可给你打热水?我也要啊。”   “啊,小可,今天晚饭想吃海带。”又有人插嘴。   “小可,”场面一下七嘴八舌起来,“你宿舍还有养乐多吗?还想喝——”   “谢谢啦!靠,早知道学生会屁事这么多高一就不去参加招新了!”叫何萌君的女生语气轻快地说着,“乐小可,你真好!”   原本倾身与乐小可说话的女生忽然坐直身体。百里颦微微带着笑,目光坦然地看向那些刚才来搭话的同班同学。   校园绯闻、韩国综艺、最新发布的《知音漫客》,哪个班的男生帅,哪个班的女生烫了头,她们聊得热火朝天,仿佛刚才对乐小可委托这委托那的行为不过是家常便饭,不足挂齿。   不过,其中一人与百里颦对上了视线。   发现百里颦在看自己,她立即转移了视线。百里颦还不记得她的名字,大约是“李欣怡”还是“陈欣怡”的,几天前,百里颦在教学楼后墙根下与她和她其他班的朋友们发生过一些不愉快。   “喂,”毫无预兆地,陈欣怡对着同班的姐妹们开口,“你们不觉得转学生有点恶心吗?”   -   一天到晚,只要待在教室,李溯的状态大多是半睁着眼在翻书。   高二住宿条件比高一好,八人一间,单独洗手间,一楼层一浴室。他睡下铺,但从来没人敢坐他的床,因此床单总能平整如新。   晚自习下课,李溯便打着瞌睡和冉志因回宿舍。   冉志因问:“你今天体育课哪去了?二班找我们打球,就我们几个,差点没被他们班打死。”   “嗯?”他睡眼惺忪回答,“去科学馆了。”   “有意思吗?”冉志因这不单纯是个问句,其中还夹杂着点“兄弟跟种农作物哪个重要”的诘难,“就那么有意思吗?”   眼前倏忽闪过白天里百里颦的干燥爽朗的笑容。   在日常中拥有这种笑脸的人当然可以说是天然无害无污染。   但假如是在非日常中呢?   她也这样纹丝不动地笑着的话,那算是什么?   “嗯。”李溯忽然恢复了平静而深不见底的表情,他注视着前方说,“很有意思。”   总算到了宿舍楼下,学生们都忙碌了一天,终于能够好好躺下休息。然而刚到楼下,李溯和冉志因就捕捉到了意料之外的人影。   胡姗读了理科。他们也会在学校碰面,但像这样在晚就寝时间守在宿舍楼下的状况却不多见。   胡姗一个女生,自然会被进进出出的男生们打量。冉志因吹了声口哨走上前去:“大小姐,你站这里等,也不怕有人一状告到年级主任那里去。我们学校男女都不能同桌的好伐……”   但不我行我素就不是胡姗了。快熄灯了,她也没多废话,直接跟冉志因道:“你先回去,我还跟李溯说几句。”   冉志因有点犹豫。   按他以往的经验来看吧,放胡姗跟李溯单独一块儿,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但他也不敢说,只能不停回着头,先一步进宿舍楼了。   已经没什么人在外逗留了,昏黄的路灯灯光将影子拉得好长。李溯不吭声,只等着她说话。他看起来像想抽烟。   胡姗本来是想等他先开口的,但她也知道,自己必败无疑,又怕熄灯,赶忙说:“我来就是想跟你说,职高那事,对不起。”   李溯沉默了半晌,似乎觉察到她没话找话,但也没戳穿:“没事。”   “礼拜天咱们一起去吃烤肉吧?”想到冉志因,虽然有点惭愧,但胡姗还是咬咬牙,“就我俩。”   作者有话要说:  就像之前所说的那样,正文部分会在高中期间内完结。所以以后的故事就要用番外来交代了。另外我也在考虑学着用一下weibo什么的了(这次是认真的)   最近可能没法及时对大家的反馈做repo,在这里特向各位致歉   -   敬请期待《五三》即将来到的大结局与番外吧,谢谢!! 第57章   -   百里笑被实验中学录取了。   而且,他还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实验中学的,这毫无疑问是喜上加喜,为此,市实验中学的老师专程去百里家拜访。   谈起教育孩子,百里康才可谓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恨不得出版一本教育经。   与之相反,百里笑倒是默不作声,安分守己坐在一旁,不插嘴,也不给出微笑以外的表情。   百里颦正值暑假期间,从楼上下来,没想到遇上自己学校招生办和教学处老师,惊得险些忘记打招呼。   她溜进厨房,为自己倒了杯温水。   佣人在切西瓜,杨洛安进来催,发现她躲在这里,神情忽然微妙起来。   她沉默半晌,突然从口袋里翻出钱包,钞票数得扑拉响。   杨洛安把一千来块钱塞给百里颦,语重心长说:“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不想看就不要看。你期末退步挺大的,我也注意到了——   “我们不是偏心笑笑。”杨洛安抱着手臂,眉头微蹙,严肃又夹带着些许悲伤说,“而是他的确比你更需要照顾。”   百里颦拿着水杯,本来还想反驳自己没有眼红弟弟的意思,但听到这里,不知为何,她又没什么可说了。   “谢谢妈妈。”   百里颦轻轻点头,接过了杨洛安递来的零花钱。   她毫不犹豫走出去,轻车熟路穿过沙发背后,甚至和学校老师与弟弟挥手道别。   她出门,既像这个家的客人,又像是主人之一。   百里颦并不埋怨任何人。   她知道自己的确犯过错。   在深不见底的阴影中,百里颦以木讷而空洞的脸色想道。   -   无处可去,她最后只能联络乔帆,还有一堆以前杂七杂八的狐朋狗友,一起去唱卡拉ok。   百里颦刚进门,里边已经闹哄哄一团,庆祝乔帆找到实习的幼儿园。   她头发染成深棕色,说是为了不吓到小朋友,不过还是拳击辫,一边唱着“九十九次我爱他”一边跟百里颦打招呼。   百里颦回应曾经友人们的揶揄,专心致志用呼叫键召唤服务生过来点大份炸薯条。   她刚坐下,助兴游戏就那几个,他们开始玩真心话大冒险。   转的人会转,百里颦被指定时眉毛一挑,不慌不忙地笑起来。   “大冒险。”她说。   气氛已经躁动起来,年轻的孩子们吹起口哨高呼。   不愧是我们平哥,嘴比铁锹还硬,之前大冒险被孟修命令去挑衅江荣也毫不犹豫、眼睛都没眨就去了。   “禁止打架,”还是乔帆设防,作为百里颦昔日的左臂,该踩刹车的时候就得踩,“你们也不想跟我或者孟修谈人生吧?”   大家当然不会傻乎乎往火坑里跳,乖顺点头之余也没少在心底埋怨乔帆不通人情。但那又能怎么样?被乔帆叫去谈人生是死,和孟修谈人生是生不如死。   还是有人通情达理,话锋一转问说,平哥你把手机拿出来,跟通讯录里的第一个人发短信嘛。   通讯录里第一个,有的人会是首字母为“B“的“爸爸”。   但在百里颦这里当然不可能。   她买手机后就没存几个男的。   要是她存了百里慎大名那就好了,只可惜她存的是“小叔”。   姓氏首字母为“L“的可真不少。眼睛随便一瞟看到罗斌的名字时,百里颦吓得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然而,或许是第二个字母“i”先于“u”的缘故,李溯从通讯录中众多“麦当劳外卖”、“修煤气的”、“买日本包包的”包括罗斌之中脱颖而出。   一看到这个名字,刚才还冠冕堂皇摆出秩序维护者派头来的乔帆猛然挤开所有人。   她双目放光,指着李溯的名字疯狂申诉:“这个!就这个!必须是这个人!”   百里颦倒是镇定自若,只要不是罗斌,其他都好办。真的。   但是,乔帆编辑短信的手已经唰唰唰飞快地动起来。   她在发送栏里敲下了这样的文字。   “老公把考试第一名让给我好不好”。   百里颦:……   你这还不如让我发给罗斌呢!   乔帆始终记得头一回正儿八经久别重逢坐下来聊聊时百里颦意识模模糊糊抱怨的话。   她对李溯总是霸占考试第一名很不爽。   闺蜜有难,姐妹支援。   她身为百里最好的朋友,怎么能坐视不管呢?!   “你给我住手——”这样的话再喊出口,也已经来不及了。   乔帆做过长款美甲的手轻轻敲击发送键。   发送成功。   百里颦感觉天旋地转,恨不得当即揪住乔帆衣领教她“死”字怎么写。   对方已读。   百里颦:?   这么快?!   她看到对方编辑文字时的气泡预览出现。   对方似乎编辑又删除,写写停停。在场所有人屏气凝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屏幕。   过了一阵子,才有文字发过来。   只有四个字。   “命都给你。”李溯回复说。   一时半会儿没人作声。百里颦夺过手机,双颊发烫,用手扇着风说去洗手间。   长久,卡拉OK的包厢里轮到百里颦点的歌响起。   “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的拍,暖暖的眼泪跟寒雨混成一块”在众人上空盘旋。   “妈的,冷冷的狗粮在脸上胡乱的拍,”有女生嘤嘤起来,“这什么绝美爱情啊。”   -   “今日我们以走进实验中学为荣,明日实验中学以我们的来到为荣。我的发言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致辞的新生代表百里笑走下讲台。   百里颦在想着什么出神,她身边王璐专心致志听着演讲。   而在隔着几路队伍的地方,李溯默不作声盯着百里笑回到人群中。   他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即便不认识百里颦,对百里笑有所关心也是正常的事。   他们百里家的小孩大抵具备与生俱来的磁场,皮囊精致到无可挑剔,但待人处事却又平易近人。如此强烈的反差,反而令他们愈发出挑起来。   姐弟二人长得漂亮,成绩又都好得令人咂舌。最难得的是气氛一致,说他们不是姐弟反而不可思议。   开学典礼一结束,百里颦就去礼堂侧边与百里笑见面。他们脸上都没什么表情,散布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信号。   假如说百里颦像大户人家里穿青紫色袄子、梳繁复发式、满头珠玉簪钗的小姐,那百里笑就像乌发散落、长年卧床、病恹恹的哥儿。   风景如画不过如此。   等百里颦回去,王璐抱着手臂一边看英语单词卡一边在等她,远远地抬起头来,有意无意调侃了句:“你跟新生代表聊什么了?最好跟那群八婆说一下,不然分班后有关你的第一个谣言就是你和你弟为争夺大宅所有权在礼堂针锋相对。”   她听完一回头,果真刚分到一个班的同学们都在看着这边议论纷纷。   “我只是跟他说礼拜天一起去食堂吃晚饭而已呀……”百里颦一脸无可奈何。   其实,实验中学的课外活动很丰富。   不像百里颦是高二转学,百里笑赶上了学生会招新。   听说百里笑很抢手,但他没进任何一个部门。   百里颦偶尔也能从别人口中听到一些弟弟的消息,但那些都和她无关,况且她现下也没有闲心去管他。   分班了。   百里颦分到了1班,罗斌还是她的班主任。李溯分到了7班,班主任是之前教他们高二历史的冯老师。   毕竟是非常时期,如今纠手机比以前严了许多。百里颦也把智能手机交了。   他们还搬到了第二教学楼。   1班在一楼,7班在三楼。   百里颦整天除了念书就是没精打采地叹气。   孟修脱手他入学起就篡夺过来、创下高一生统治实中神话的江山,转而开始认真学习。   暑假期间百里颦叫他出去玩都推辞说在上课,一本本辅导材料、一个个补习班以及他自己的用功堆积着砸上去。开学第一场摸底考试,他考进年级前三十,叫全理科班师生大跌眼镜。   百里颦不感到意外,只是有点眼红——她总觉得自己比他努力。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这种踏踏实实勤恳苦学的人的心情?!”百里颦唾弃他道。   孟修不要脸地说:“可能我是天才吧。”   但这并不代表是非消失。   没有人永远是高中生,但永远有人是高中生。   高中生一定是各式各样的,有乖巧听话的优等生,也一定有成天游手好闲、打架斗殴取乐的问题学生。   有新高二生从孟修那里接位,颇有点猴子当大王的意思,但也无妨,只要他不去招惹高三那几位不能招惹的主儿,估摸着还是能坐稳宝座。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百里颦留在教室学习。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正低头又抬头,背历史,刚好翻到“乔的微笑”的插图,窗户被敲了敲。   她如今坐在教室中间,一抬头,看到李溯立在窗外,正在仰头打量他们教室的摆设。   百里颦抛下书起身,飞奔着越过排列成屏障的座位,扑到窗边把上身探出去。   他来看她了。   明明幸福感爆棚,第一句却还是要说:“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不回去?”他反问,顺带抬手,把挡住她亮晶晶眼睛的碎发掀起来。   “我想看会儿书,”百里颦说,“你不也没回去?”   “本来想偷偷给你的。”李溯说着,从拎着的纸袋里翻出礼物。   百里颦攥紧了拳。   一般来说男生会送喜欢的女生什么?   配对的戒指?可爱的钥匙圈?游乐园的门票?   李溯从纸袋里掏出了一件武器。   是的,没错,那是他自制的一柄吹箭。   “在箭上涂麻药的话,去热带雨林能有很多用处。”李溯说。   百里颦握着吹箭,再一次在心中感慨李溯的动手能力之强。   她问:“你要去热带雨林吗?”   李溯倏然沉默,但表情却并不沉郁。他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会儿,随即说:“我会再考虑一下。”   这就够了。   百里颦点了点头,微笑说:“那就好。”   她又说:“你那么强,不管怎么选,一定都会很好的。”   李溯已经准备走了,这时候回头,略微想了想回答:“你比较强。”   她是坚定的,热烈的,无时不刻都在战斗着的人。   李溯沉思着,百里颦支撑着窗台,把上半身更加地探出去。她喊他的名字:“李溯。”   他刚回过神,就被百里颦搭住了肩膀。   百里颦左右来回看了一圈,确认走廊上没有别人。   她飞快亲吻他的面颊。   百里颦像逃跑一样试图抽回身,手臂却被李溯稳稳当当地捉住。   他没让她逃走。   她被再次从窗户口撬出来。   李溯拽着她,鼻梁贴住鼻梁,眼睛对上眼睛,无限接近她的面颊,神色如刀锋般锐利,看得百里颦满脸惶恐。   良久他方才失笑。   李溯笑起来说:“下次再这样饶不了你。” 第58章   -   路过许多同学跟她打招呼,百里颦都一一笑着回应。她在食堂左等右等,也没等到百里笑出现。   他拒绝她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百里颦独自进门,熟练地点餐,喂饱了自己以后回宿舍洗漱。   乐小可就在隔壁班,因此宿舍也分得很近,偶尔她俩还能碰见。宋艾琳就不同了。   百里颦问了室友热水状况如何,去洗澡,然后回教室自习。   一切如常,在晚自习下课铃声响起时,她写完辅导资料的最后一题,仰头看向天花板,总觉得视野像在泛起涟漪的水面般看不分明。   罗斌是在最后一节晚自习时来找她的。   百里颦今天值日,本来是要和同学一起去倒垃圾的,刚拎着垃圾桶往外走,忽然在门口碰到罗斌。   “百里,”罗斌先一步挥挥手叫她过去,他神情严肃地说,“你知不知道你弟弟现在在哪?”   百里颦一怔,摇头反问道:“他怎么了吗?”   自从周末下午休息,到上晚自习收假,百里笑就没出现过。   这对于平时严格遵守校园规章制度的百里笑而言毫无疑问是异常。   加上百里笑又是家长、学校各方面交代过的重点关注对象。班主任老师已经慌得团团转了。   等会儿就要放学,办理了走读的百里笑还找不到人,事情只会越变越复杂。他们临时想起百里颦,于是也来打听一句。   听到这个消息时,百里颦脸上的表情消散了片刻。   她呆滞地站在原地,像是发条消耗完毕,因此动弹不得一般,只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老师。   长久,百里颦才像单纯挪动躯壳般转身,失魂落魄和罗斌稍稍点头致意:“我今天值日,先去倒垃圾。”   倒垃圾当然不是当务之急,但她此时此刻迫切需要一些缓冲。   实验中学的垃圾池在学校操场附近,倒垃圾需要走过一段不短的路。回去拎垃圾桶时,面对另一侧的同学的关心,她还若无其事微笑着说了声“没什么事”。   他们下楼,百里颦始终沉浸在刚才所受到的冲击中。   走到教学楼前坪时,一起倒垃圾的同学被人拍了拍肩,随即换成了另一个人。   李溯比她高,因此拎起垃圾桶时要迁就她的身高微微倾斜肩膀。这毋容置疑是费劲的,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问:“怎么了?”   他不问她是不是心情不好,只说“怎么了”。   百里颦懵懵懂懂回头,想笑又失去了力气。   “没事,只是高一的班主任过来说找不到笑笑了。”她说,“好像晚自习刚上课就不在。”   假如是李溯,这种缺席当然算不了什么,但是是百里笑的话,事情就会严肃起来。   他可是出生起就被父母软禁在温室中的花朵,别说折断了,就是手指轻轻拂过花瓣,都要担心引发枯萎与衰败。   不过即便如此,百里颦的反应似乎还是有些太过激了。   -   百里笑的失踪是一起不小的风波。   去派出所报案是有时间规定的,百里康才和杨洛安得知事情的第一时间立即赶到了学校。他们直接造访校长办公室,教导主任刘勉国也只有立在一旁作陪的份。   百里康才怒不可遏、痛心疾首,全程愤然谴责校方疏忽,要求尽快见到儿子。   而学校也在解释情况,积极调取监控,寻找百里笑的下落。   杨洛安则一面安抚丈夫,一面协调双方关系,在关切儿子的同时,只有她多问了句:“……百里颦怎么样了?”   他们几乎都快忘了,百里家是有两个孩子在这里上学的。   百里颦请假了。   特殊时期,罗斌没怎么卡她的假期。百里颦说要请假回去时,罗斌也没多话,只是说:“我给你批假不是让你去找你弟弟的。找人是大人做的事,你就回家好好休息。”   她的确是回家,但同样也是找人。   百里颦思来想去,百里笑平时出门的机会极少,要过夜也就只有那几个选择。   她知道百里康才不会和百里慎联系,他们兄弟二人结怨太久了,但不可否认的是百里慎的确是百里笑能接触的那几个人中最适合帮忙离家出走的。   百里颦也快忘记自己多久没回奶奶家了。   她进门时祖母匆忙去准备洗澡水,百里慎在屋子里擦着头发在看晚间的偶像剧,一脸茫然问她怎么在这。   百里笑看样子是没联系他。   百里颦面色铁青地坐到沙发上,一了百了将事情经过跟百里慎说了一遍。与显而易见慌了神的她不同,百里慎倒有些不以为意:“他离家出走也不奇怪吧。”   百里颦瞪了他一眼。   “要是让我被爸妈逼着这么读书,天天要死要活,只为了个分数、排名,连学校体育课都参加不了,更别提交朋友。”百里慎喝了口罐装啤酒道,“那我肯定活不过十四岁。”   他说的没错。   百里慎就是在十四岁那年离家出走的。   他的父母,也就是百里颦的祖父祖母在生育两个孩子后一直更关照百里康才。   这也怪不得他们。   一个孩子是严重的血友病患者,另一个是摆脱了基因诅咒的幸运儿。哪个更应该得到呵护不言而喻。   说百里慎没反省过是假的,但即便事情再来一次,他也不能确保自己就能理解父母亲的良苦用心。毕竟在他最需要长辈关爱的童年时期,他始终只能看着哥哥作为全家的中心存在,爸爸妈妈的目光只停留在哥哥身上。   因此,十四岁时他离家出走了。   他足足消失了两个礼拜才被发现,一个月后才被找到,因为那段时间百里康才发病,父亲母亲都在医院忙得脚不沾地。   每一代有每一代的问题。   到了百里颦和百里笑错过患病的这一代,他们却又因分别肩负着疾病携带者和家族继承者而挣扎。   百里颦默不作声,仰头去看天花板顶端的吊灯。   百里慎又灌了一口啤酒,就是这时伸出手来。他不回头,用力摸摸她的头说:“这不是你的错。   “这次不是你的错了。”   -   百里颦坐进浴缸时长叹了一口气。   祖母在毛玻璃的隔扇外敲了敲,随即进门,抱着手臂问正在打湿头发的百里颦说:“比起笑笑,其实我更担心你。”   她知道关切孙子的人不在少数,而这个从小像野草般在角落里顽强生长起来的孙女,却只能由她这个老人来操心。   杨洛安那里传来消息说,监控没有拍到百里笑离开校门,所以他现在理应还在学校。   高一里他的同班同学也说,最后见到百里笑时,他有说只出去转转而已。   奶奶说:“你和那孩子怎么样了?”   这问话乍一听突兀又意味不明,但百里颦还是会意。   祖母是在百里家众多族人的反对声中嫁过来的。   她曾经也有过纠结,有过犹豫,有过对于未来莫大的恐惧和惶惶。然而那时候有人握紧了她的手,那是百里颦、百里笑的祖父,是百里康才和百里慎的父亲。   那是她后来的丈夫。   他知道和理解她的辛苦之处,他也愿意陪她分担这些。   这就足够了。   奶奶没有叹息,转身,走出去前侧过头:“假如不是打发时间而已,还是和对方沟通一下的好。”   百里颦擦着头发回卧室。躺倒在床上时,睡意无声无息匍匐下潜,她仰面望着天花板。   手机就在这时亮起来。   百里颦拿起来,是其他的通知,但她最先看到的是李溯的名字。   “睡了吗?”半个钟头前,他发消息来说。   百里颦翻身,沉默一阵,不说别的,也不回答问题,只发消息过去:“好想你。”   距离他刚发来信息也有了快一节课时间,她本以为这就是结束,想等明天再说,没想到他立刻回过来。   李溯说:“嗯。”   他把她发来的文字原封不动换回来,一个字都没改。李溯也说,“好想你”。   他不说“也”。   明明只是简短又普通的三个字,却叫百里颦把手机贴到胸口,咬住嘴唇抑制不住地笑起来。   手机再次震动,她飞快点开,看到李溯发来和他本人完全不一致的可爱贴画。   他发小兔子委屈巴巴掉眼泪的表情过来,百里颦咬紧牙关,被可爱得在黑暗里差点哭出声。   -   水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有同学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勉勉强强看清李溯一边擦干脸上的水一边压低目光的样子。   “起来了……”对方含含糊糊打招呼,“又这么早……”   漂亮的脸,冷漠的脸。李溯回看向这边,为了不吵到同学没出声,没表情地转过身去。   他起得已经足够早了,但百里颦和他作息完全匹配,李溯站在水房时就发来消息,问要不要给他带早餐。   手指上划,李溯重新看到昨天夜里的聊天记录。   她跟他说“我想你”,能让他盯着来回打量好久好久。   李溯望着那几条消息,默不作声却不由自主泛起微笑。隔壁寝室的冉志因打着哈欠早起来上洗手间,看到他时一脸嫌弃:“你干嘛看着手机笑——”   只见大佬立即收起温柔表情,一脸“关你屁事”,他只问了四个字:“你很闲吗?”   冉志因不敢动地目送他掉头出去。   李溯习惯了提前出门。   宿管都还没出房间,他就侧着身子从铁栏中间轻而易举地穿过去。   校园里到处还蒙着清晨的清冷气息,李溯轻车熟路快步跑去植物园。   铁门难得一见的没有锁,李溯直截进去,踩着满地枯枝与发黄的草上坡,天气已经渐渐凉了。在被枯萎藤条所覆盖住的石桌处,他看到了蜷缩在那里的、与百里颦相貌相仿的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姐夫和小叔子的场合 第59章   -   秋季草木衰落,风却恰恰相反旺盛起来。   李溯重新踩着枯枝败叶上来,把阿华田递给百里笑后站到一旁,他仔仔细细盯着树皮,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百里笑接过,刚喝一口就错愕地拿开感叹:“啊,这个,好好喝。”   李溯毫不留情看过去,没怎么迟疑就说:“你姐也喜欢喝这个。”   有关姐姐的话题就像水面钻出的某一头水怪,尚未探究明白到底是什么,但湖水却已经因即将冒出的未知生物而旋转、集结并且陷落起来。   百里笑倏然沉默,良久,他换上平日里微笑的面具说:“李溯哥哥你,和姐姐是什么关系呢?”   李溯回头,看向百里笑时,他脸上没有表情。   与提问者体力悬殊的男生忽然迈开步伐。   李溯朝他走过去,目光冰冷而锋利,离百里笑还剩一步之遥时忽然伸出手。   在这之前,百里笑一直认为人心并非什么难以掌控的东西,他见惯了他人。人们总会有欲望,有错误,有自己不得不要去完成的义务,只要明白这些,懂得一个人就不会太难。   但是,李溯就这么直截伸手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百里笑下意识抬手阻挡,可李溯的手却穿过了他耳畔。   他伸手抓住了百里笑背后树干上的一只虫,侧过脸时微笑:“有蜘蛛。”   百里笑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几秒钟后重新恢复笑容:“那有蛇吗?”   李溯面无表情,手里在把玩几根枯黄的草。他纹丝不动说:“你脚下。”   百里笑当即吓得跳起来,却看到李溯仍旧站在原地,一脸事不关己表情地说:“这个时候,蛇早就入土了,哪里还能看到。”   少年捂着胸口,怒极反笑,却又没法对李溯发作。   李溯转背,距离早读还有一会儿,宿舍大概也开门了,远远能听见高中生们为迎接新一天所发出的响动。他低头,踢飞挡路的枯枝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百里笑一声不吭,静静顺着李溯视线所及的方向看去。   密林间什么都看不分明,只有重重叠叠的绿荫形成屏障,将他们排除在高中生的世界之外。   百里笑没头没尾开口,说了这样突然又突兀的回答。他说:“我试着翻学校的围墙。”   李溯回头,深色淡淡地看过去。   “但是我爬不上去。”霍然的敞开心扉令人始料未及,但却不会烫伤任何人师徒接触的手指,李溯默不作声地倾听,而百里笑也就这么径自说下去,“明明看姐姐爬的时候很轻松。从小她就很擅长做危险的事情。之前我跟李溯哥哥你说过吧,我姐姐她,对于我爸妈的冷落不以为意、毫无想法。其实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没有人出生就是强者。   在剽悍的动物,刚出生时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崽,能被轻易踩踏撕咬至死。   百里颦也有过不理解现实的曾经。不能理解为什么爸爸妈妈更照顾弟弟,不理解遗传病意味着什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没像其他孩子一样得到充沛而灿烂的爱。   她也犯过弱者才会犯的错误。   “我爸爸经常突然发病,需要注射因子,也需要送去医院止血,妈妈要照顾爸爸。小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跟着姐姐一起回家。”百里笑说,“那时候姐姐很讨厌我,所以经常故意甩掉我提前回去。”   描述那一天时,百里笑自己也很诧异。明明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百里颦翻过墙时的背影,他却始终记得很清楚。   年幼的他自己一个人回家。   事实上他对于父母的过度关爱也有不满。他们的爱语、他们过度热烈的期待无一不令他窒息。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也实施反抗,和以甩开弟弟作为反抗的姐姐一样。   百里笑离家出走了。   说是离家出走,其实就是放学被姐姐甩开后没有如以往般按时回家。百里笑独自一人坐在附近的公园荡了一下午秋千,于他而言,或许什么都没发生,但等他回家时,一切就已经改变了。   百里笑平静地往下说:“爸爸妈妈顺理成章把错怪罪到负责接送我的姐姐身上,她也承认自己故意丢下了我,然后——”   百里颦被送去爷爷奶奶家。   离开时她没多看百里笑任何一眼。   “跟她一起混的狐朋狗友都是以兄弟姐妹相称,她一直不希望他们知道这个。我刚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她回来,我又想离家出走,推开门就冲出去。当时她来追我,我就……当着她那个姓江的朋友,说了以前的事。”百里笑盯着杯子说,“我想跟她一样翻围墙,可是根本做不到——   “说到底我还是逃不到哪里去。姐姐只是个别,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那么强。”   百里笑起身时笑容如波光粼粼的河面,闪亮而生动,却又不容置疑,也无可撼动。   他偶尔也回想自己和姐姐一起玩耍的情形,但一切早已不可挽回。即便偶尔想要再说和做些什么,一旦目光交汇,就能感觉得到姐姐的疏离,这样的疏离又会刺伤他,令他也身不由己地歇斯底里。   姐姐手指亲昵揉他额头的时候,他能紧紧握住姐姐手腕跟在她身后的时候,那些时候早就已经过去了,彻头彻尾,彻彻底底回不去了。   而且他们也没什么可抱怨,毕竟这世界上幸福的人才是少数,更何况他们也算不上不幸福。   只是更早一点领略所谓成长的本质罢了。   百里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李溯说这些,只是全盘托出时还是松了一口气。他们都不说话,良久后,居然是眺望着校园的李溯先开口。   “非洲野狗——”他说。   “什么?”   “在非洲,有一种和鬣狗一样有名的动物,叫做非洲野狗。”李溯目不转睛望着远处,“非洲野狗过着群体生活,会为了保存父系血脉不择手段。雄性头领也好,其他成年野狗也好,狩猎时都会特别关照幼崽。可是,仅仅是雄性。   “除了头领的配偶外,雌性的野狗会慢慢脱离家族。非洲野狗是动物,他们不会因这样的离别和命运而感到悲伤,但我们是人类。”李溯回头,他看着百里笑,语气舒缓地说下去,“不想跟你姐姐分开的话,不能只想而已。”   他向前走,随后转身看向百里笑。   在李溯身后是偌大而斑斓的校园。   他说:“别让任何人和任何事把你们分开。”   李溯侧过头,漂亮的侧脸线条在树影里熠熠生辉。有风呼啸而过,百里笑一时失神,数秒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李溯哥,你知道我家有血友病病史吗?”   -   成年人们一忙起来就容易忽略孩子,百里颦销假回来也没把手机交还,差不多课间操时间才收到徐庆舟消息。   百里笑已经被送回家了。   她胸口的石头落地,松了一口气后才觉得天空豁然晴朗。   大家都成群结队去做课间操,百里颦延迟下楼,远远隔着扶手看到宋艾琳。她先同她招手,随即回头寻找另一个熟悉的人。   李溯也才下楼,手插在口袋里,身边出人意料地围着同学。他本来就不是难相处的个性,只是原先没必要也没机会接触,这时候被人群簇拥着,头微微垂下听他们说话。   百里颦不作声,笑意像泡沫散开,她轻轻笑着,刚抿起嘴唇,以为李溯要和自己擦肩而过。   他好像太阳穴长着眼睛,眼看着要错过,却又适时回过头来。   李溯在人群中央放慢脚步。   他也笑。   于不熟悉的人而言,李溯的笑是稀缺而珍贵的,但百里颦对此却浑然不知。   他拍拍身边人肩膀,先一步逆着人流走回去。   百里颦跟着往走廊那边挪动。   大家都去操场了,这时候的教学楼几乎看不见人影。百里颦顾不上其他,摆出哭唧唧的表情质问:“为什么总觉得好久没见到你了?!”   李溯扯着她校服肩膀处的衣料向外走,外头是雨棚,广播体操的音乐渐渐响起来。   他刚停下脚步,回头就看到百里颦眼巴巴靠近。   “怎么了?”李溯挑眉。   “没,”百里颦眼睛微微泛着亮光,表情认真地回答,“想亲你。”   他压低一侧的上眼睑,稍作犹豫,然后环顾一周。   李溯飞快地俯身,如风般亲她脸颊,镇定自若地重新起身问:“怎么样?”   幸福感冒着气泡往外涌,百里颦几乎想要开心地摇晃起来。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抿着嘴唇说:“超——满意!”   于是他也勾起笑。   李溯错开目光,像思考了些什么,随即又拉住她手臂。   他再一次吻她。这一回是酒窝,轻轻地,还没抬起头来,又好像嫌不够,于是连带着嘴角一起稍稍亲吻。   分开来时,李溯转过身。   他若无其事说:“你弟弟没事了?”   他侧身对着百里颦,不去看那边,却能感觉到她在打量自己。这种事上,百里颦向来最执着,总想去看李溯反应。   “没事了。”她说,“他……没跟你说什么吧?”   “什么都没有。”李溯回答。   操场上传来辽远的课间操广播声,他们俩都不说话。良久,李溯才回头看过来。   他向她伸出手。   “李溯。”百里颦没急着回应。   她吞咽,微笑,视线在他摊开的手心稍作停顿,又像蝴蝶颤抖着上升,笑容也随之被焚烧,消散在一瞬间的动摇里。   她把手背到身后。   其实百里颦也忘记自己多久没和人说过这件事了。   不是谁都有必要听她说的。   ——你愿意和我分担吗?   他有必要。   ——你愿意和我分担未来吗?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是这样的,那个,其实呢,”百里颦悄无声息别过脸,她像在陈述自己的过错,“我家族里有种伴X染色体隐性遗传病——”   百里颦抬起眼看他,李溯神色如常,淡淡地望向她。   他像是不打算给她回答了,她却被那个眼神堵得说不下去。   报复、不安,或者说愧疚搅成一团,百里颦伸手去打他手掌。声音很响,料想很用力,连百里颦自己都感觉到痛。   李溯却一声不吭,反而看准时机握住她的手。   他另一只手也覆上来。   李溯双手握着她,就这么把百里颦拉近,拽进他的怀里,然后揽住她的肩。他说:“对不起。”   他整个人像陷落在她身上,崩溃了,融化了,就这么没有挽回余地了一般。   百里颦不由自主踮脚抬起手臂,她不禁环住他,任由他往自己的最深处下渗。   “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些,”李溯目光寡淡地停驻在她耳后,“对不起。”   她好像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事实上,她只是不太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百里颦蹙眉,像侧过脸看他,却被愈发用力地按进怀抱里。她刚坦白过罪行,本该在等待发落,即便不是流放,也该是对方大发慈悲的体恤。他本不该陪她体会不幸,但此时此刻,他却在祈求她的原谅。   百里颦迟疑,沉默,她合上眼睛。   “没关系。”而她接受他的歉意。 第60章   -   高中生们不约而同齐刷刷地仰着头看宣传栏。   有人喜不自禁,有人忧心忡忡,青少年们交头接耳,所谈论的话题无一不和未来有关。   乐小可拿着便携本记录着排名与分科分数,只听身后传来一阵喧嚣,再回头,她看到宋艾琳最先用胖胖的身躯挤进来。随即跟上来的,是如人偶般笑意盈盈的百里颦。   放在不熟络的人眼里,百里颦的形象一定是温婉如玉、文静贤淑的大家闺秀,成绩优异,但却绝不会为分数和考试红脸。   然而。   百里颦视线上移,再上移。她的微笑纹丝不动,身旁的宋艾琳搂住了她的手臂,而乐小可也挨近来抬手轻抚她的脊背。   百里颦什么都没有说。   她转身,在看到自己屈居第二时嘴角也不曾有半分抽搐。百里颦的脚步是渐渐加快的,她踏出人群,步伐越来越快,笑容渐渐消失,直到最后变得杀气腾腾。   “李溯!”冲到7班教室门口时,百里颦几乎已经要忍不住了,一句“你给我死出来”生生在撞上其他同学好奇目光时咽下去。   结果久久得不到回应,反而是宋艾琳替她进去看了一圈,回头说:“他好像不在诶——”   百里颦掉头就去科学馆。   下楼梯时遇到孟修,他还抬手来拍她肩膀,火上浇油道:“期末了考得怎么样啊?”   百里颦毫不理睬他。   孟修不气不恼,转身上楼。他所在之处总能吸引不少女孩子眼球。等孟修已经过,走廊里又是一阵压抑着兴奋的议论声。   他目不斜视,轻飘飘继续朝前。   冉志因刚拿着课本从教职员办公室出来,余光瞥见孟修一瞬间立即退回去,险些踩到王璐的脚尖。   另一头,百里颦已经赶到科学馆。   果不其然,不知道林浩老师又是从哪里搞来的飞鼠,装在笼子里。李溯正丝毫不顾及形象地趴在亚克力隔板边观察。   她进门时气势汹汹问李溯:“为什么你又是第一名?!”   李溯全身心沉醉在头一次见到的飞鼠当中,回头时脸上是满分的灿烂笑容:“你看这个,百里,好可爱啊——”   原本的的确确充满愤怒的,但当对上李溯的笑脸时,其余情绪却又悉数烟消云散了。   她板着脸,面无表情盯着李溯,良久才长长地叹一口气:“你才可爱啦。”   林浩端着咖啡杯从门里走出来,边笑边靠近说:“你们俩!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你们的老师!在我面前还是收敛着点啊!”   -   身穿宽大蓝黑色校服的青少年们收拾起书箱和冬装,短暂的假期过后,马上迎来的将是以百日誓师为首的高考冲刺。所有“为什么这么累”、“为什么胖了”、“为什么瘦了”的问题都能以同样的两个字解答——   高三,高三。   压缩又压缩过后的寒假里,百里颦和百里笑一起回了家。   百里慎被祖母推来哥哥家过年,不出意料又在电视联欢晚会开播前大吵一架,歪打正着,让百里笑的功课免于成为父母餐桌上的谈资,倒也算是好事。   百里颦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一角,没有发言的资格,也没这个兴趣,只等着议程结束。   身侧手机忽然震动,她环顾一周,恰好对上百里笑复杂的眼神。   他微妙地盯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扭过头去,假装没看到。   李溯跟着父母回祖父母家过年了。   他祖父是检察官,退休后去了呼伦贝尔,附近还有牧场。   李溯传了照片过来。   他穿深色的棉绒大衣,漂亮的脸在闪光灯猛然亮起的映照下愈发鲜明,随意倚靠在墙边朝镜头微笑。   照片下面附带四个字:“新年快乐。”   时隔一年,又是同样的祝福,百里颦已经不怀疑是群发还是单个短信,先一步飞快回复过去。   “太帅啦!”面对李溯,她从不吝啬称赞。   刚要收起手机,他立即回过来。   纤细的双腿不由自主并拢向上抬,她太快乐,也没注意到自己张扬。   李溯说:“毕竟是你的人。”   假期没维持太久,像实验中学这种升学率的学校,很快就发出提前补课的通知。   也不算是强制,可但凡有点上进心,都还是参加为好。毕竟再怎么苦,也就这几个月了。只要读不死,就往死里读。   不过于李溯而言,补课没什么意义,他父母也清楚这一点,索性让他在祖父母那边多待几天。   对百里颦来说,在家和在学校没区别。   她收拾了些东西,请杨洛安的秘书送自己回了学校。   ——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在高三最难度过的岁月里,百里颦偶尔用思考这个问题来打发时间。   16岁到18岁,即便以平均寿命来算,高中生所经历过的时日也不到人生的四分之一。要凭借此时所拥有的知识与能力去决定将来的生活,毋容置疑,这很困难。   或许有长辈会伸出援手,想以自己个人的经验来帮孩子少走弯路。但高中生也是人,也拥有自己独立的人格。选择都是自己的。   理想也是自己的。   人生是自己的。   她没有愿意给她指明方向的父母亲。不过有时候,百里颦隐隐觉得就算百里康才和杨洛安对自己指手画脚,她恐怕也听不进去,大约又会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最后还是撞得头破血流才罢休。   天气一冷,有时候就会想赖床。   补课期间考勤本来就不严,百里颦又和命中注定一直当班长的王璐要好,索性瘫在床上,以不舒服为由翘掉上午自习课。   她睡下铺,坐在床头盯着窗外发呆。   今年下雪很迟,这时候才是第一场,单薄而无声,纷纷扬扬坠落下来。   他是忽然出现的。   她没锁窗户,只见他轻而易举翻上来,穿校服,头发被吹得有些乱,看见她时先没表情地抬手权当做打招呼,随即如行云流水般开窗,从外边钻进来。   百里颦吓得起身,却按捺不住笑意泛滥,刚要下床,又被他按下去。   李溯坐到她床沿,膝盖朝外,手轻轻压紧她被子。   他不小心碰到她身侧,猝不及防被百里颦一把攥住。   “好冷!”她感慨,双手摩挲,努力把他手捂暖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直接过来学校了。冉志说你请假。”他侧过脸,床榻的阴影迎面铺来,浅色的眼睛向下压,“没事吗?”   她倾斜上半身,直截倒到他肩膀上,转而又抬起脸来,声音闷闷地回答:“没有啦。”   他不动弹,只像雕塑般任由她靠着。   好一会儿过去,百里颦才再次发出声音。她问:“李溯,你说我以后做什么比较好?”   李溯头也不回,几乎秒答:“做我太太。”   “不是!”百里颦失笑,伸手去推他肩膀道,“谁跟你说这个了!你觉得我做医生好不好?虽然是文科生,但中医还是能学的。”   “嗯。”李溯缓缓点头。   “我觉得学语言也很好。非洲好像很多人不会英语呢,而且万一以后你去其他国家,到时候我去看你,也能方便一点。”   “嗯。”   “江荣那种艺考生,在决定这方面倒是比我们先一步啊。”她不知不觉长篇大论起来。   “嗯。”   “李溯,你真的有在听吗?”她总算回过神,伸手去捏他的脸,却被李溯轻松地躲过去。   “有啊,”他看向她,郑重其事地回答道,“我在想。”   百里颦索性大大方方盯着他看。   初中过后到高考前的这三年是高中。在短短三年的时间里,身为愚蠢而无能的高中生,他们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决定未来?   百里颦用视线沿着他的侧脸线条延伸。她看得出他是认真在考虑,李溯明明是那样聪明的人,但这一刻却无比郑重地思考着。   好久以后,他得出答案。   “什么都可以。”李溯说。   这样几乎等同于无意义的回答,却耗尽了少年的他的全部思绪。   我们还会成长,变得理智、冷静、聪慧,尽管仍旧会犯错,但至少胜过这时的我们,就像现在的我们已经比过去的我们更好。直到我们不再是高中生。   到那时,也许我们会认为如今的决定有所缺憾,可是不后悔就好。   于整个人生而言,身为高中生的这三年并不重要。   允许犯错,允许失败,允许无知。   百无聊赖也可以,愚不可及也可以,作茧自缚也可以。   “百里。”李溯坐在百里颦床沿。忽然间开口后,他极为缓慢地将手从她手心抽出来。   于整个人生而言,身为高中生的这三年至关重要。   他重新盖住她的手,把刚才获得的温暖回报给她。   “我爱你。”他说。   因为高中生也在不停地成长。   因为和你一起。   “啊,别说这么丢脸的话啦!我也爱你!所以我要好好学习才行——”百里颦猛地打他,刚缩成一团,却发觉李溯已经恢复寡淡的脸色起身。   他站着,一边看腕表一边不带感情地说:“你现在下楼的话,应该能赶在上课铃响前进教室。”   百里颦当即一跃而起,套上鞋的同时挥手:“你快走!被宿管老师发现我也要扣操行评分!”   李溯压下笑意,径自踩上窗台,预备重新翻出去时被叫住。   “李溯!等一下!”百里颦拉完校服外套拉链,伸手揽住他脖子,贴过去亲他一下,这才宣布,“好了,楼下见!”   他把她惯坏了。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这么嚣张到毕业典礼。李溯想。   “楼下见。”说完,他向渐渐被雪掩埋的窗外纵身跃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小央。   《五三》的正文部分,到此就结束了。   感恩支持正版的读者大人们T T   番外更新on!会有很多校园以外的内容,请大家多多期待!!   -   作者新建的【【微博@央啊】】请多多关心!完结文小剧场/番外掉落可能! 第61章 番外1-1   -   雨后的地面变得泥泞不堪,迷雾中,她微微喘息,点头应允了黑人向导休息的提议,拉扯起雨衣的袖子,以此来掩盖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臂。   相机几乎还是满电。   她在繁茂的林叶间核查拍过的照片。   歹势。   积存在相册里的,大多还是前几天在斯里兰卡拍的照片。抵达森林公园以来,山地大猩猩的踪迹倒是见了不少,山地大猩猩本尊,却迟迟没能如她所愿出现在眼前。   于游客而言,追踪动物本就需要机遇。   但追踪许可证的钱也花了,寻找的也是官方所允许游客追踪的家族,又下定决心愿意花时间在这里。金丝猴之类的野生动物,付宇曼还是想拍一两只回去,不然竹篮打水一场空,等回酒店发朋友圈,总觉得有点狼狈。   其他旅行团成员也多多少少都有些担忧。   他们重新动身了。   大约又走了四十分钟,一行人终于在碧绿的密林中见到了山地大猩猩黑色的皮毛。起初只有一只,但随后便增多到两三只,它们的行为举止与人类极其相似,时而相互依偎,时而各完成各的事,并不理睬彼此。   付宇曼兴奋地掏出相机,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想再靠近些,黑人向导便及时叫停他们,先重申了一次与山地大猩猩打交道时要谨记的注意事项。   她抱着相机朝前走去。   快门接二连三,付宇曼一边考虑着分享到社交网络时配字的内容,一边继续朝前走。   即便她遵守了要求,在野外,安全不可能是绝对的。   一只脊背皮毛泛白的雄性山地大猩猩突然发怒。   它朝游客的方向冲过来,其他人立即做出反应。付宇曼离它最近,透过镜头看到这一幕时,她不由得愣住了。   树叶被拂乱的声音,雨中森林与泥土的气味,付宇曼脑内一空。   她一时间动弹不得,被恐惧感震慑在原地。   这就是大自然。   死亡头一次如此清晰抵在咽喉。   付宇曼闭上眼。   一只手忽然按住她的后脑勺。   付宇曼感觉自己被压着蹲下身去。   她身边的人穿着藏绿色的雨衣。起初付宇曼以为是向导,余光却又勉为其难分辨出对方袖口处露出的一截皮肤。   是和她一样的黄种人。   几分钟后,那只银背大猩猩才掉头离开。   付宇曼感觉肩颈处的力量离去,她花了好一会儿才平复心跳。再抬头,她看到独属于亚洲男性的长相。   男生的五官毋容置疑都能归类于东方人,但那头清爽的短发却细软又蓬松,与浅色的眼珠一样,在热带的日光中熠熠生辉。   他正在与黑人向导说些什么,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双方显然相互认识。   说着什么,他忽然倾斜视线,觉察付宇曼时不知是不是辨认出同胞身份,匆忙低头,权当做问候。   他不是游客。   直到他离开好久,付宇曼才缓缓回过神来。   离开公园以后,即将和黑人向导告别,付宇曼抓住机会问了有关那个人的事。   向导急着下班,也就随口用英语回复:“目前能接触的家族只是少量。那群人是跟正攵府签过协议的——”   -   付宇曼没想到会这么快再见他。   她在一楼的酒店大堂打电话,哥哥在那头啰里吧嗦,念得她头晕目眩。   在上一则朋友圈里,付宇曼分享了自己夹杂诸多emoji表情的精彩游记,集齐上百个赞。入睡之前,她又恋恋不舍抱着手机,充满感性地敲上这么一段文字——   “热带雨林里令人心跳加速的,不只是危险的野生动物。”   这引来了闺蜜朋友们的八卦热潮,但也导致了哥哥婆婆妈妈的一连串质问。付宇曼疲于应付,只能一面打量指甲,一面心不在焉地听哥哥唠叨。   “……我已经跟我在卢旺达附近的朋友说了,他这两天会去找你。你能不能让哥哥省点心?小曼啊……”付宇登在听筒那头汗流浃背,心急如焚地叮嘱道。   付宇曼没听进去。   哥哥口中的这个朋友,她之前就听他说过。   高中时常考文科第一,之后去了国内一流的政法大学,开学典礼刚结束就申请休学,然后到非洲做考察队的义工。   光是听,就知道不会是什么靠谱的人。   付宇曼握着电话,目光飘向来往的人流。   她捕捉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尽管只见过一次面,但截止目前,她仍能立刻认出他来。   今天他没穿雨衣,转而套一件拿坡里黄的衬衫,皮肤经历过日晒却并不算黑。他轻车熟路走到柜台处。人声嘈杂,可是付宇曼听到了“中国的付小姐”几个词。   一种可能性浮出水面。   “打扰一下,”她拿着电话靠过去,“或许……您认识付宇登?”   她看见他神色有细微的停顿。   “付宇曼小姐?”他侧身看向她,说中文时咬字清晰,嗓音干干脆脆。这副长相好看得过于罕见。   “我是!您是——”   他说:“我是李溯。”   付宇曼心中的钥匙拧动,她笃定这无疑就是一场浪漫爱情的开端。   她全神贯注,用尽所有精力去观察他同前台沟通过程中的侧脸。   他叫李溯。   名叫李溯的人,长着一张寡淡而倨傲的脸。   付宇曼用目光紧紧依附住那张脸,期盼能从他目光中搜寻到一星半点有关自己的动容,但全然是徒劳。   他好像对周遭人毫无兴致,却又恰到好处地剿走她的兴致。   但他对此丝毫不在意。   要发起话题。付宇曼想。刚才他好像在订房间?哥哥是不是说他来这边一年多了?是为了什么来着——   她急急忙忙回过神,却发觉他正在和自己说话。   “纪念馆去过了吗?”他平淡地发问,就像普通招待来这里的熟人一样,“不用门票的。”   付宇曼草草点头,睁大眼睛,努力用自己最美的角度微笑。   刚回答完她就后悔了。   要是说“不”,他会不会带她去?   但覆水难收,她只能继续争取印象分:“我觉得那里很值得去,惨案也很引人深思……”   “‘动物会为了生存而互相残杀,人伤害同类的原因却更加复杂’。”倏忽之间,李溯转瞬即逝地微笑,“我女朋友说的。”   付宇曼仍在久久咀嚼着他那句“女朋友”,李溯已经扭头办理过入住手续,看了眼石英钟回头:“也差不多该来了——”   鞋跟踩踏地面,她亲切而开朗地同司机道别,将手机屏幕上的Uber切换成wechat,敲打着走进门。   同为亚裔,同为年轻女性,付宇曼拿自己与她对比几乎是出于本能。   在非洲大陆的角落里,她的存在理应无足轻重,但于她有所关联的人而言,百里颦就像杀伤力max的龙卷风。   她有一头乌黑茂密的直发,牛仔长裙只露出白皙的脚腕,高跟皮靴,亮色的包,窄窄的脸上架着墨镜。   看到这边时,女生将浅茶色的墨镜推到头顶。高中毕业以后,习惯化些妆的她愈发漂亮起来,一颦一笑都像极了镶边橱窗里的人偶。   “老公!”说汉语的洋娃娃发条运转,朝这边走过来。   付宇曼感觉手臂漫起鸡皮疙瘩。   她之前听说过有人去外地务工,于是顺理成章在当地寻到配偶的故事。因此李溯提起“女朋友”时,付宇曼眼前最先浮现的,是黑人女性的形象。   她没来得及回头。   李溯朝前走,手臂接触到百里颦时直截将她抱起来。   付宇曼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始至终一脸淡漠的李溯此时此刻笑意能消融冰川。   然而,最令她毛骨悚然的是,就在她呆若木鸡盯着他们途中,被抱起的女生忽然回头,嘴角上扬,眼睛里却没有笑容。   女生拍拍李溯的手臂,他才把她放下来。   “你是——”她朝付宇曼伸出手,“付宇登的妹妹?你好,我也是你哥哥的高中同级,我叫百里颦。”   名叫百里颦的女大学生蓦然微笑,精致得刺眼。   “你、你好。”付宇曼的目光扫了一圈。   既然与哥哥同年级,那么现在应该是大二在读。长发未经烫染,不过显然护理过,牙齿又白又整齐,皮肤细腻,五官本就是传统风格的精致,妆容似乎刻意加深了不真实感。   穿着打扮称得上考究,但也不曾炫耀财力,行为举止都落落大方。   不过,“白理娉”?她姓“白”?   “我姓百里。”百里颦眉眼弯弯。   “你不累吗?”李溯在她背后俯身,也不顾有人看着,像瞬间电量消耗完毕般垂头,从后边抵住她颈窝。   百里颦好像习以为常,不慌不忙,抬手挠着他的后脑勺说:“累啊,你想睡了吗?”   她没等李溯回答,抬头和付宇曼提议道:“你也住这吧?我们休息一会儿,晚上一起吃晚饭好不好?”   在假面跟前,付宇曼觉得自己好似也化身成提线木偶,有人发出指令,她才能行动。   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然后她眼睁睁目送着李溯和百里颦以亲密的气氛谈论着什么步入电梯。   电梯门关上时,付宇曼看到百里颦说了句什么,随后李溯笑起来。   她不觉得平日里他会朝别人露出那种表情。   -   热水从头浇下,百里颦关掉淋浴。   窗帘拉拢,不太需要倒时差。她穿着浴袍出去,一边护肤一边滔滔不绝说话:“……为了笑笑高考,我爸竟然要亲自山上拜佛,就连我奶奶都说他是找死。乔帆骂得不行,孟修听了以后笑到腹肌抽筋……”   李溯坐在床上阅读客房服务的传单,没有叫的打算,只是单纯翻翻看。   他抬头,寂静无声地对上她目光,忽然间轻拍床铺。   百里颦边说边坐到床边,一把被他拉近。   他不亲她,只是紧紧抱着,把脸抵在她缠着湿漉漉碎发的后颈。   “说那么多有的没的,”李溯把所有表情隐匿在她身后,哑着嗓子道,“你不想我吗?”   她微微停顿了会儿。   他被她挣脱了。   百里颦朝前,按着床直跪起来。她就这样越过他的腿转身,双手上抚,用力地搭住他的肩膀。   “嗯,”百里颦脸上不再是往常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稍稍带着点委屈的、烦恼的表情,“想你啊。”   她的长发滴着水,他伸手握住一股,柔密的,漆黑的。   李溯不动声色勾起笑,稍作迟疑,压抑,却又充满爱意。   他再一次抱住她,把她卷进被褥里,在百里颦又笑又叫“干什么啊”之际低声回复:“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结婚   爱称而已 第62章 番外1-2   -   高中毕业那一年,李溯在和父母亲的商谈中被赶出家门,不得已去廖哥家借住了半个月。   备考,高考结束后估分,填志愿,他的异动都不曾表露端倪。   直到李煦山和唐穗拿到他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全家喜出望外时,李溯忽然插嘴。   我想去非洲。   他说。   李煦山思考了一下,问,青年海外服务志愿者之类的?   李溯想了想,回答说,有点像?   李煦山笑了:“那好啊!去吧!听起来挺有趣的!回来再考虑学法律的事吧,毕竟你还年轻,如今啊,80%的人从事的工作都和大学专业没关系呢!生活就是充满了变化嘛!”   唐穗:你们父子俩都给我滚!   于是李煦山回了李溯他祖父母家避难,李溯则搬到了廖哥家。   听了事情前因后果后,林浩久久不语,沙哑而上了年纪的嗓音突然响起:“管那么多,既然靠谱,你直接去不就好了嘛!”   “但是……”李溯说着抬头。   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得大跌眼镜。   因为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以严肃庄重、不容侵犯著称的教导主任刘勉国。   老刘端着不锈钢茶杯,一本正经地说下去:“要我借你机票钱吗?”   -   百里颦刚结束大学的期末考试,上进心使她在高数与专业课中饱受折磨,航班上睡过一觉,到了酒店,后脑勺刚挨到枕头就又睡过去。   李溯全年无休,落脚的地方时常停电,累昏头时找堵墙抱着手臂一靠就能睡着。前些日子刚跟着教授和他的学生们跑过不少路,请假时差不多已经到了极限。   他们回到酒店,淋浴,入睡,直到电话铃响。   百里颦伸手摸到听筒。   大概是登记的失误,对方说的是卢旺达语。百里颦蹙眉说了句“pardon”,随即把电话塞给李溯。   他也睡眼惺忪,总算和对方用英语解释清不用订晚餐。   李溯结束完洗漱,百里颦仍旧靠在床头。   她是不容易疲惫的体质,但一旦累了,就会很难恢复过来。   “去吃饭吧。酒店餐厅太慢了。”他一边系紧腰间的皮带一边说。   此时此刻轮到李溯居高临下。   他的好看找不到死角,俯瞰她时压低的眼睛,锋利的下颚线,展露出棱角的鼻梁。衬衫松松垮垮,刚系上的腰带还没来得及塞进去,那里的线条结实而流畅。他傲慢得足够有底气。   百里颦一动不动,侧过眼睛,李溯就是这时候向她伸出手。   他单手握住她面颊两侧,刚要倾身靠过来,就被百里颦推开。   “我没刷牙。”她抱怨,鞋也不穿,径自起身到洗手间去。   -   付宇曼焦灼不安地等待着。   情侣说要在酒店房间休息,一般来说,去打扰总归有些不识趣。   但他们又说好了共进晚餐。   她在房间里兜兜转转了半天,所幸终于接到百里颦wechat上的联络。   对照百里颦之前休闲装的打扮,以及那丰沛得溢出来的闺秀气质,付宇曼斟酌一番,不由得换了一套古典连衣裙。   结果,百里颦穿得比刚才还休闲。   她穿着宽松过头的polo衫,黑发随意地盘起,贴到李溯身上去看他手机。   亲昵过度。   莫名的,付宇曼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但冰凉的手指很快擦过她腰间,百里颦霎时靠过来,笑着问:“付小姐穿得好漂亮。”   付宇曼没来由地感到毛骨悚然。   她苦笑着回头:“谢谢。你这身衣服,也挺好看的——”   只见百里颦低头,牵着衣摆抬头,笑着说:“你真爱开玩笑。这是李溯的,我洗完澡随便借着穿一下而已。”   距离餐厅有一定距离,他们步行,路上有摩托车飞驰着来来去去,百里颦与李溯走在付宇曼身侧,却反倒叫她很不舒服。   “小别胜新婚”似乎并没有在这对情侣身上奏效。   他们走路时黏得不算太紧。   李溯抱着手臂向前,百里颦则双手背在身后,步伐悠闲又轻快。   “上次你说的那个巫医怎么样了?”是女方先发问。   她问的好突然,把跟在后方的付宇曼吓了一跳。   巫医?!   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啊?!   在她身边,李溯倒是很镇静。   “……帮村子里的人放了几次羊,然后就回南非了。”他说。   “你没问他怎么诅咒人吗?”百里颦忽然抬高了音调。   李溯轻轻笑了一声:“你别攻击性太强了,他又不是那种巫医……”   与其说付宇曼对李溯仍维持着心跳,倒不如说,她是对他们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存在一定的好奇心。   按照她从哥哥那里听来的消息,李溯的生活经历已经足够奇特的了。说实话,在付宇曼看来,李溯将来一定会后悔的。爱好当做消遣就够了,还是像普通人一样脚踏实地地生活比较好。   但他居然有女朋友。   而且还是初恋女友。   由这方面来看,又出人意料还挺普通的。   这间花园餐厅也有酒店设施,但他们因交通原因没住在这里。   室内装潢以暖色调为主,连着户外乌压压的树木,肤色各异的客人纵横交错。   在询问过后,他们叫了鸡尾酒和果汁。   “她喝不了酒。”李溯没什么表情地解释道。   百里颦撑着脸颊,抬起眼朝付宇曼带些歉意地微笑。   她的笑像漂浮在夜海中的萤火虫,不由自主牵引着他人的目光到处转。付宇曼猛地低头喝了口鸡尾酒,这才缓过神来。   她问:“你们是高中同学?”   “嗯。文理刚分科的时候同一个班。”百里颦回答。   “百里小姐——”   “叫百里就好了。”拥有复姓的女生很爱笑,那种笑放到别人身上一定会显得矫揉做作,但因为是百里颦,形貌与举止全保持在与笑同样的标准上,所以无可挑剔。   点过的餐品很快被送上来,这是间小费在结账时会算作一起的餐厅。   李溯替百里颦把盘子里的芦笋挪到自己那边,动作娴熟,手滑下去时又拍了拍她肩膀。   不知道该说这间餐厅知名度太高,还是基加利太小,李溯竟然遇到熟人。   又是黑人。   对方用带口音的英语和李溯打招呼,他立即起身,把餐巾暂且搁下,与她们打过招呼后离席。   趁着李溯不在,付宇曼总觉得抓住机会。   “你们感情很好吗?”开始进餐,她按捺不住,将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道,“百里你有没有去森林公园看过山地大猩猩、金丝猴之类的?”   百里颦敲打着手机,匆忙微笑:“嗯?我没有呢,太贵了。”她把手机放下去。   “太、太贵了?”付宇曼笑容一僵。   这么说来,倘若是对此没兴趣的人,花几万块去看一次野生动物的确有些昂贵。   但她男朋友不是从事这项工作的人吗?   “我对那些没什么兴趣啦。这里来了两三次,都是过来看他。”百里颦抵着侧脸道,“非要说的话,我可能只稍微喜欢小狗一点。”   “你们俩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吗?”   “什么?”百里颦似乎没太听懂,“可能就去集市转转?”   “不是,”付宇曼反倒笑了,“我的意思是,李溯他会在非洲待多久?你会跟着他去吗?”   不论付宇曼问什么,百里颦似乎都无所谓。   她正在搅拌一盘非洲料理,显然她也不知道怎么下口,或者说她不喜欢那种味道。   “他会走了,不过估计也不一定回国。我为什么要跟着他去,”百里颦不由得失笑,似乎觉察到对方的窥探心,俏皮地眨了眨眼看过去,“付小姐?”   她颔首,最终还是说:“我是很好奇,你们见面机会很少吧?不会有什么矛盾吗?不会寂寞吗?”   付宇曼看到百里颦毫不犹豫地拿起叉子。   百里颦轻笑,在夜色中懒散地卷起意大利面道:“不会啊。毕竟我们是独立的两个人。”   夜色在橘黄的灯光下销声匿迹,座椅被拉开,李溯坐下时脸上残留着笑影。   “说什么了?”百里颦把他椅子上的包拿开,“怎么这么开心?”   李溯的笑意这时候才渐渐褪色,他朝百里颦靠过去,几乎要贴到她耳廓才说:“他说你漂亮。”   听到后百里颦推搡他肩膀。   “你就因为这种事高兴?”她止不住笑。   “嗯,”他脸上没有表情,端起酒杯说,“高兴得替他把单买了。”   “用卡?!”   “嗯。”   “你有病吗!”虽然在骂,但却还是忍不住笑起来,百里颦说,“你攒钱还挺难的吧?”   “他称赞得太诚恳了——”   还是百里颦先想起要关照付宇曼的心情,回过头来说:“还喝点什么吗?”她笑得花枝乱颤,李溯伸手,为她把一缕鬓角别到耳后去,自然得像风一样。   百里颦倒是习以为常,甚至没多看他一眼。倒是付宇曼看得脸红心跳,目光躲闪,只好深呼吸一口气:“那再来一杯度数高点的!”   -   她不该来的。   酒足饭饱之余,付宇曼差不多总算认清了这一点。   基加利现代化一般,几年前入了夜,连通电都不一定。但治安极其好,街道上也干干净净,一片整洁。   李溯和百里颦仍旧没有牵手。   他们太过普通地交头接耳,直到有辆摩托车驶过把百里颦稍微吓了一跳时,李溯才把手递过去。   百里颦没迟疑,握住他手时继续笑着说刚才的话题。   听她说话时,他微微垂下头,偶尔侧过脸,目光中全是探询的关注神情。   他们离得不算太远,但也没那么接近。   付宇曼留意到了这一幕。   他们是这样的情侣。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2是大学生活( 第63章 番外2-1   -   “要个wechat就行了。”   “这么想要你就自己去啊!”   “说得好像你不想要一样,等我要过来可别让我推给你。刚才听他打电话,是医学院的吧——”   “小声点。万一人家有女朋友了呢?点那么多,一看就是在等人啊。”   她们齐刷刷仰头看过去。   堆满汉堡包、大份薯条和杯装可乐的餐盘背后,戴着耳骨耳钉的青年坐在靠窗的座位,现在正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手机。   大学城附近包括麦当劳在内的各色餐厅里,遇到帅哥的几率并不小,但浑身上下散发出这等气质的帅哥却不多见。   就在女大学生们仍推推挤挤,对是否搭讪犹豫不决时,门被推开,在外貌上同样出众得不可方物的女生撩起额前黑发进来。   “热死了。”与精致绮丽的皮囊不同,进门时她脱口而出的先是抱怨。   穿耳洞、戴金属项链的男生骤然起立,微笑起来招手:“这边。”   百里颦穿铁锈红的吊带裙,两条手臂透着象牙般透明的白。她踏着周遭旁观者们好奇的视线过去,在众目睽睽下大方落座,甚至毫不客气地取可乐过来,用涂过厚厚透明指甲油的手指捏住吸管搅拌。   孟修递给她纸巾,似笑非笑道:“恭喜保研。”   “可算没白准备那么多材料,”百里颦向他抛去一个笑,顺带挖苦专业五年制的友人,“可以继续陪你了。”   “那还真是谢谢你啊。”他漫不经心回应。   百里颦差不多这时候才隐隐约约觉察到周围气氛的迥异。她不动声色悄悄打量一周,感慨孟修从以前就是如此。拥有吸引他人的磁场,尤其是异性,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天赋。   她核查过程中还不小心与一侧的女大学生对上目光。好在百里颦就是百里颦,当即露出温柔可人的笑容,连女生都不得已回避。   大学水准在国内不算低,因而保本校研究生就已经足够。唯一可惜的是应教授要求暑假泡汤。   “明明那谁好不容易回来的——”百里颦轻声叹气。   “他回来了吗?”孟修倏然抬头。   “先去他爸妈那边了,要等他爸打完手头的官司一起回来。”   “到时候告诉我一声,”孟修颔首,“咱们——”   百里颦白他一眼:“你能不能不要对我的男朋友这么关心?”   “因为是李溯啊。”他勾起唇角,站起身来。   她不满于自己刚坐下就要走,不过还是扶着他的手臂起身。两人在人群中都太过醒目,叫人不知道嫉妒哪个比较好,他们推开麦当劳的门出去,步入一片灿烂的烈阳之中。   -   孟修送百里颦到宿舍楼下,他们约好再联络,她头也不回地回去,上楼时遇到已经搬好宿舍的研究生同学。   听起来像新同学,实际却是本科时就认识过的女孩子。   只是没太打过交道,但名字和脸,多少还是清楚的。   她们趴在走廊,声音里满是眷恋,笑容别有深意:“百里,那真不是你男朋友?”   “哈哈,”百里颦轻轻笑了两声,走到桌前把头上的发卡摘下来,心里想着“让他做我男朋友不如要我死”,嘴上却还是客客气气回答道,“不是喔。”   不过也不推荐你们和他谈恋爱就是了。   她把头发束成马尾,宿舍里其他三个人在提议去外头吃烤肉,顺带叫上那边的男生,也算庆祝或者哀悼硕士生活正式开始。   聚餐的作用是什么,吃要排在第二位,联络感情才是头号重要的事。   大家都纷纷联系参与人员,百里颦独自坐在桌前玩手机,结果被室友抓获。   对百里颦来说,最为悲哀的事莫过于宿舍三个室友在同居第一天就沦为了孟修信徒。信息时代,加上有各式各样名为“告白墙”的社交网络账号,以至于医学院孟修这人的出名程度不亚于高中。   她忍不住问其中之前和她一个学院的同学:“可你不是有男朋友吗?”   “人要脚踏实地,也要仰望星空嘛。”对方回答。   烤肉店也离得不远,她们步行去了店里。面对室友的威逼利诱,百里颦到最后也没如她们所愿叫孟修过来,只是偷偷发消息给他抱怨:“早知道就像以前一样装作不认识了。”   “要是是李溯呢,”他很快回复过来,“你也一样装不认识?”   胡言乱语。   百里颦看了一眼消息,懒得理睬他,于是把手机翻过来盖住。   她们进去时,男生那边已经有人到了。视线扫了一圈,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百里颦笑笑,与室友坐到一起。   位置选在空调附近,零零散散点了不少肉。生食上得快,百里颦一直给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印象,本来她想烤肉,刚拿起烤肉夹,就被旁边的室友劈手夺去。   面对百里颦狐疑的目光,心肠好的姑娘们面面相觑,勉强地给本能作出解释:“总觉得……就……你不太适合做这个……”   百里颦:?   聚餐最终还是其乐融融地进行了下去。   起初座次都没什么猫腻,谁知进行到中途,便有男生和她身边的室友交换座位。   百里颦一怔,来不及推辞便见到男大学生坐下。她的笑是一股脑渗出来的,需要时便能自然而然微笑,这是百里颦的应急机制。   对方先用梳理共同熟人的方式拉近关系,又聊了几句有关百里颦所在大学的事,最后用手掩住嘴靠过去说:“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漂亮?”   百里颦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只是眼睛稍稍转动。她轻轻笑了两声,并没有回答。   旁边室友上心,望过来搭话道:“说百里你是有男朋友的吧?”   她点头,不遮不掩地回答:“有的。”   对这件事关心的人似乎并不止一个,这时候立即有人追问:“也是你们学校的吗?”   “现在在英国读书。”她拿着筷子,刻意摆出羞怯的笑。   “啊!”有人高呼,“我好像听说过!政法大学刚入学就休学,然后两年期限快到时直接回来退学的那个对吧?没想到直接申请到了英国的大学啊。”   “果然美人都是不愁男朋友的啊,之前我还听人乱传说你就谈过一次……”   “不是乱传啦,”百里颦双眼如小鹿般,这时候微笑着看过去,“我男朋友和我都是初恋。”   “……”   又惹起一阵哀嚎。   刚刚才坐到她身边的男生只能咽下这口气,还好笑话没继续闹下去。只不过,他还是缓和气氛道:“感觉你谈恋爱会是很容易害羞那种——”   百里颦默不作声地微笑。   她开始想回去了。叫孟修来接她也好,直接找借口说身体不舒服也好。   “赏脸喝一杯吧?”那男生又搭腔。   她耐心已经差不多要磨光。百里颦在笑,但眼睛里是漆黑的湖泊。   每个字都像从獠牙间挤出来的,她说:“都说了不喝了——”   百里颦抬眼,然后看到戴着鸭舌帽、身穿套头卫衣和牛仔裤的男生进门,环顾一周像是在找什么人。   店里喧闹,有好多陌路人走来走去,她就在这一刻与他对上目光。   看到她时,李溯一怔,随即压了一下帽檐,接着朝这边走过来。   “老公——”她喊出声来。   像花蜜水般清甜的女中音响起,餐桌上的其他人不约而同看向声音的源头。他们出人意料的发现,往往以大家闺秀形象示人的百里颦,居然毫不迟疑在大庭广众下叫出了这样亲昵的称谓。   她站起身来,也顾不上跟大家说话了,飞快地绕出座位朝李溯那边小跑过去。   他伸出手来,熟练地搂住她的腰,最终还是压不下笑意说:“怎么又瘦了——”   快乐像洪水一般冲进五脏六腑,百里颦挽住他,甚至连背后有人看着都忘了。还是李溯先一步做出反应,朝她在座的同学们略微点头。   “啊,这个,”百里颦介绍说,“是我男朋友李溯。”   她浑身上下闪烁着快乐的光辉,一言一行全在向人炫耀他们关系很亲密、非常亲密、亲密得不能再亲密了。   “你们还要继续……”回应了呆若木鸡向自己点头的她的同学,他贴到她耳畔问。   “不了,没有我他们也会玩得很好的。”百里颦双手合十,向室友道别,“我就先走了。你们回去注意安全喔。”   诸多年轻的男女准研究生们是真的没反应过来。   刚才还是口头与耳闻的一个平面角色,怎么就突然立体起来真实存在了?   明明考取了令人向往的大学,却休学又退学,毋容置疑是从安稳的光明大道上纵身跃进动荡的潮浪中。像这样充满了是非的人物,不仅就在他们身边,而且此刻还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这时候,酒杯还悬在空中的男生终于找准机会插话:“那个,这个酒……”   百里颦挽着李溯的手臂要走,突然被叫住,他们一起回过头来。   李溯懒散地瞄了他一眼,再看百里颦,她眼睛里已经浮起阵阵涌动的恶意。他抢先转身,撑住桌面身体前倾如此说道:“她说不喝了。”   李溯取过那只玻璃酒杯,拿起时与对方轻轻碰了一下,他说:“我代她喝,谢谢你。”   一饮而尽后,他转身去揽百里颦:“走了。”   -   都是研究生了,晚上查铺没个人影,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百里颦还是头一回知道,李溯他爸妈不仅全国各地到处打官司,而且还全国各地到处买房子。   李溯回国,都不用急着回家,随便哪里落脚的地方总会有。   百里颦走在前边进门,室内装修倒和李溯家一样走冷淡风,她想进去再转转,结果被李溯抓着手腕拽回来,抵在墙上完成了一个漫长的亲吻。   接吻过后,李溯时常会短暂地放空。四年前起,他就有这个习惯。   百里颦曾经问过他,他也只是摇摇头,而现今,百里颦再次问他说:“怎么了?”   他说:“想你想得太久了。”   她不在身边时,他的生活只剩下了学习和工作。不断运转,他抵达了曾经少年时想到的终点,但却也有了下一个想去的地方。去了下一个目的地,马上又有其他想要的将来——   李溯渐渐意识到,真理是没有止境的。   他要去的地方,原本就需要耗尽一生。   “那就去嘛,”百里颦伸出双手,轻轻地环住他肩膀,“我也有很多想去的地方。那么多目的地,我们总会有交集的,对吧?”   他握住她一侧的手腕拉下来,抚在脸颊边低声回答:“嗯。”   想去的地方。   现在就有一个。 第64章 番外2-2   -   百里颦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盏出神。   她目不斜视地挪手,想去捏李溯的耳朵,却被他骤然握住手心。   他从她身下抬起眼睛,不出声,仅仅用目光询问“怎么了”。   百里颦用手肘撑住床起身,又递纸巾过去。他也支起上半身,退下去的同时替她掖好裙摆。   李溯把纸巾远距离扔进垃圾桶,百里颦坐在床头,紧紧地盯着他瞧。   即便上学,平日里也没少跟着教授奔来跑去。他面无表情地维持着跪姿,在这时候,凸显出来的线条尤其漂亮。   说一点不安没有是假的。   忙昏头的时候自然不觉得,能在手机上聊几句就算安慰,可是一旦闲下来,毕竟大半年见不到一面,总还是会想念。   百里颦弯曲着纤细的双腿,忽然忍不住抬脚去够他的膝盖。   她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溯对百里颦是百分之百的好。   他在留学生里也称得上勤工俭学,在本应被派对、派对再派对填充满的生活里麻木不仁地陷入课业与打工,自己过得算是拮据,倒是给百里颦买过好几件昂贵的礼物。   每次回国,和长辈打过招呼就去找她。   就连床上那档子事,他也永远充满了近乎卑微的耐心,她快乐就好,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   李溯还没来得及回话,百里颦就飞快靠近,两只眼睛眨巴眨巴,挤出一点委屈来说:“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他望着她,良久,才一点一滴地笑起来。   李溯伸手摸她的头,他说:“怎么可能。”   他只是太希望她开心,以至于无法陪伴她的歉疚感风起云涌、浩浩荡荡把他淹没。   -   她看了一眼手机,在李溯探身过来之际飞快锁屏,笑吟吟道:“没有课,所以可以出去走走的。”   他刚洗手煮了汤,也没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清楚,百里颦又在说谎了。   直到大学毕业,百里颦都没有学会做饭。   放假时乔帆有哀叹过“你这样结婚以后怎么得了”,结果被百里颦理直气壮驳回:“李溯会做啊。”   李溯煮的饭实在是太好吃了。   百里颦充满了感慨。   她边吃李溯做的中午餐边从桌下踢他,笑眯眯说:“溯,李溯,别读书了回来给我煮饭吧,我养你啊。”   李溯正在用手机看学长分享的一组照片预览,漫不经心回答:“等你老公看完这几张疣猪——”   “……”百里颦顿时板起脸,“疣猪重要还是我重要?”   他立即放下手机,似笑非笑,把盘子向前略推一推。   “假如我和疣猪同时掉水里了,你会先救哪一个?”百里颦放下调羹正色道。   李溯眯起眼打量她,他戏谑地笑起来:“要么我现在身体力行告诉你?”   她不上课,李溯也没说什么,毕竟学习上的事,百里颦永远能做到心中有数。   当初高中时,以罗斌为首的高考前辈们都磨破了嘴皮子说,等上了大学就好了。上大学仿佛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不论什么问题都可以用“等上了大学就好了”来解决。   体重超标怎么办?   上了大学就好了。   长青春痘怎么办?   上了大学就好了。   交不到男朋友怎么办?   上了大学就好了。   但等上了大学才发现,大学根本没有想象中轻松,任务并没有减少,只是自主权增加了而已。你可以选择接受任务继续像高考前一样奋斗,也可以选择休息。   大家进入大学多多少少还是会增加些消遣时光的。   听说就连当初高中时班上最不苟言笑、如今在学新闻的班长王璐,都参加了学校模特队,她走T台的情形简直叫人不敢想象。   像百里颦这种上了大学也毫不懈怠、成绩还能保持在年级前三的人的确不算多数。   □□一如既往地演变成拉锯战。终究还是上大学后就缺乏锻炼、成天泡图书馆敲电脑的百里颦落败。   他等她眼皮都抬不起来才起身。   李溯散漫地坐进沙发,从她敞开的包里抽出笔记本来翻看。   她的涂画大多来自于课程。记录心情、沾染个人色彩的文字几乎没有。   在卧室里耗到将近中午,百里颦又难得一见多睡了会儿,李溯才慢条斯理进来,伸手从架子上替她挑了身衣服扔到床上说:“差不多该收拾一下了。”   一丁点声响就能叫她立即睁开眼。   百里颦转动眼睛,觉察到还是白天,抬手打了个呵欠问:“出去吃饭吗?”   “嗯。”李溯转过身,给她从被子里出来换衣服的余裕。   他背对着她说:“我想去你学校转转。”   听到这句话时,百里颦握裙子的手一抖,险些就这么摔下去。   百里颦不觉得自己学校有什么好逛的。   说来有趣,国内许多大学都离得不远,尤其在大城市。百里颦就读的学校和孟修所在的学校就隔着一条街,乔帆来玩时都是去孟修那儿吃饭,借住在百里颦宿舍。   他们也顺路去见了见孟修。   他刚脱了白大褂,被一群学妹学弟堵在教室门口。医科大学课时长,高年级的,难免要替老师分忧,但孟修的受欢迎程度又与其他同级有着肉眼可见的区别。围住他的多半醉翁之意不在酒,问他今晚有没有空,或者问他最近在关心些什么。   百里颦看着他那副应付信徒的轻浮样子,一面干呕一面又扭头去问李溯:“你在学校是不是也这么受欢迎?”   李溯挑眉,嘴角没有笑意:“倒也没……”   他们在远处等了好一会儿,孟修不接电话,却也不见消停,最终百里颦忍无可忍,只能抓住过路的新生,笑眯眯地说:“可以帮忙把孟修叫过来一下吗?”   孟修看见他们时毫不停顿,立即拨开人群往这边走。   “唷。”他伸出手拍了拍李溯的肩膀,微笑着说,“你老婆可是我给你看着的,不然早跑了。”   “你办事我放心。”李溯稍稍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说反语。   “你不知道他有多恶心,”百里颦抿起嘴唇,靠近李溯耳边抱怨道,“刚上大学时就说什么目标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孟修苦笑着回头,推搡她说:“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我的坏话?”   毕竟也是研一生,最近通知也多,百里颦临时来电,暂且站到一边去接电话,留下李溯和孟修两个大男人候在一边。   所幸这两个人都是没有尴尬感官的人。   “上次咱们俩这么单独一起,”孟修笑着答话道,“已经是研究性学习课的时候了吧?”   李溯回过头,淡淡地说:“你很适合学医。”   “你不会觉得野兽很难沟通吗?”孟修向上延伸的嘴角愈发加深笑意,这片教学楼人来人往的后院里,他一字一顿地说,“比如百里。”   人声远近喧闹着,李溯若无其事地看过去。孟修就是这样的人,即便他对此非常清楚,但目光与音调却还是抑制不住低沉下去。   “什么意思?”他问。   “我没别的意思。”孟修继续微笑着后退,与此同时抬起双手来说道,“你知道,我喜欢百里,也很喜欢你。正因此,我很清楚她是多么难向人敞开心扉的一个人。你和她可以继续走下去吗?只要你们再在一起一天,我可能会一直确认下去,作为旁观者。没关系吗?”   李溯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看着孟修,忍不住静静地想,这是多么可怜的一个人。   但他是他们的朋友。   李溯点头,抬起手按住孟修的肩膀。   “你可以一直确认,”他说,“没关系。”   百里颦就是这时候接完电话过来,看到他们在严肃的气氛中对峙着,她反而被这副场景逗笑。   “什么啊!你们俩搞得好像要跳探戈一样!”她笑起来说。   孟修送他们俩离开医科大学。   他们原本是想叙旧的,经过学校某处空地时,却看到有不少人搭起阳棚在做社团展示。   孟修不太参加这类活动,因而也不清楚情况,不过稍微猜测,大概是社团联盟组织的什么集体活动。   他寻找着熟人,想问问情况,而他们也就四处转转。   百里颦的学校已经放假,这种热闹场合短时间内是看不到了。大概是因为没藏起兴趣,加之她外貌又称不上低调,没过几分钟就有人上前搭话。   “有兴趣看一下吗?关注一下我们社团公主号,就算不入社以后也可以一起出来玩啊——”   有年轻的医学院学生发出如此邀请。   那是一个耳边两侧头发推平,只留下头顶长发的男生。他的身材显然接受过健身房的锤炼与修饰,穿着打扮无一不透着潮流的风尚。就连搭讪的话,都说得熟练而不过于油腻。   百里颦微笑着转过身,小幅度偏着脸回答道:“不好意思,我不是你们学校的——”   “没事的,不是我们学校的也可以来学——”对方似乎并不为此感到困扰。毕竟看清她正脸的那一刻,他的目的就不再局限于社团工作了。   “要么加一下我的wechat?”男生说着,抬手示意手上的为了社团活动所绑的手靶,“我们是拳击社的,你要是有兴趣,可以亲自来试试哦。”   他给出一个露齿笑,满面都像在问“怎么样,很帅吧”,即便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经常练格斗术的样子。   百里颦的微笑岿然不动,目光却悄悄从他的肩膀扫到他的手腕,再到膝盖与两脚。她甜丝丝地笑着,最终还是推辞说:“我还是不了——”   “这位是……”男生大概往常也是万人迷,对于失败毫无兴致,此时此刻突如其来关心起她身后本来在看路边学生手绘漫画的李溯,“该不会是小姐姐你的男朋友吧?”   他问的突兀,问句里的笑意也突兀。   “兄弟要么来试一下?”男生问。   这里是一片空地,按周围划分的界限可以分辨出,这一块是他们社团分到的区域。他们显然想用体验拳击作为卖点。   到这里为止,来自孟修母校的这位拳击社小同学的言行都还算在合理范围内。   然而,不知道是什么冲昏了他的头脑,可能土味十足的情景剧小视频看得太多,当代受欢迎男生独有的自以为是麻痹了他的神经。   男生忽然接着向百里颦说了句:“这位帅哥要是碰不到我,小姐姐就加下我微信好不好?”   在那一刻,百里颦嘴角的弧度动摇了半分,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接下传单那只手的指甲刺进彩印页面。   她笑着咬牙切齿:“我他妈——”   “来。”在她身边,李溯只说了一个字。   他活动了一下手关节,男生立即发出笑声:“你这就外行了,拳击啊,先要戴拳套来保护双手……”   “没事,”仿佛是出于礼貌,李溯勾起一丝单薄的笑,“反正我只是想打你——”   -   收拾残局是孟修的工作。   事情本身就只是拳击社邀请路人体验拳击时反被打到嚎啕大哭,所以也不怎么麻烦。跑健身房的人跟跑荒漠草原的人当然不能比,李溯也没下手太狠。对方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只可惜孟修一出场,师兄的威严立刻把事情压得一干二净。   “下次再来找我玩呀。”孟修满脸笑意道别说。   孟修和百里颦的学校相隔距离太短。   百里颦正好要去一趟教职员办公室,隔壁就是图书馆,她先给李溯刷了学生卡,等他进去后再去找教授。   虽说是这种时候,但图书馆仍旧开放,只是没什么本科生在了。   空旷又冷清,正好适合校外人员来访。   李溯在架子上取了本Lancet,挑了张空座坐下来看。   差不多一刻钟过去,百里颦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   人少但并非没有,她还是压低了声音说话。   “我之前都坐那边。”百里颦示意对面的座位。   图书馆在期末这种时候自然一座难求,但百里颦是往常也爱在这里消磨时间的那类人,一来是为了仪式感,总觉得如此能提高效率,二来也是学习时间太长,在宿舍会打扰到室友休息。   李溯没作声,当即起身,自顾自迈开步子朝那边走过去。   她去拉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质问说:“你干嘛?!”   他说:“想坐坐看。”   想坐坐看,你平时坐的地方。   她一怔,最终也没拦得住他。   李溯径自走到百里颦平日里所坐的位置坐下。   他一声不吭地盯着桌面,没来由地想到,她就是在这里准备各式各样的考试,度过各种各样的难关的。   他们分开太久了。   路上街道亮着彩色的霓虹灯,来来往往的多半是学生,李溯和百里颦并肩向前走。她默不作声仰头看正值茂盛的叶子,手忽然被人轻轻拽住,随后十指相扣。   他们难得这么亲昵又肉麻。   百里颦想,假如李溯留在国内,那么他们大概就能像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大学情侣一样,时常在熟悉的各个角落见面,度过普通却美好的大学生活了吧。   但她向来是不相信如果的。   她所在的大学和实验中学不同,没有那么多地势起伏,也没有那么多树,院子里最多的动物是野猫。   有些少女心满满的女学生时不时会去关心那些猫,拍个照晒个朋友圈什么的,但百里颦却从来没因此停顿过。   她的朋友圈没发过什么,大多只是分享导师和学长学姐的作品,自己的生活痕迹基本没有。   她的同班同学都不止一次怀疑百里颦是真的假人。   但李溯知道,百里颦只是包裹得严丝合缝而已。   世界上不存在彻头彻尾虚假的人。   虚伪与真实终归是相对的。虚妄所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遮掩真实。   有同专业还没放假的学妹经过,匆忙向百里颦点头打招呼说“学姐好”。她微笑着给出回应,笑容是十二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精准得像用软尺量过,令人心旷神怡,倘若要吹毛求疵也只能评价其缺乏灵魂。   然而,在回应完对方过后,百里颦像想到什么一般立即回头。她朝李溯兴致勃勃地提议道:“等我们一起生活以后养狗好不好?我一直想养呢。”   他看着她的侧脸,忍不住想,她在别的什么时候也像现在这样充满希望过吗?不论这份希望是不是来自于他,他只希望她能拥有更多。   百里颦的目光来回望着他,她在等他的回答。   李溯风轻云淡却充满温柔地颔首,思索片刻,他又说:“你知道狗瑜伽吗?以后你可以去试试……”   “那是什么?狗做瑜伽?”   “不是,是你和狗一起做瑜伽……” 第65章 番外3-1(初中内容,介意勿买)   -   今年夏天比以往都要炎热。   教职员室里只有几把电风扇呆板地转着,光是从教室和办公桌间来回一趟,背上的汗衫便会沾薄薄一层汗。   “好热。”   “别,别开空调,等会儿就开会了。”   “评职称的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嘶,牙疼。”   “长智齿了?去年刘老师好像也长了,不知道拔了没。”   “彭老师,你要拔牙?这个年纪长智齿很正常的,拔了就好了。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下牙医店?我妹夫——”   “还有多久才放假?下学期我再也不想教高年级了,初中老师真难当。今年期末你监考吗?”   批阅中的红墨水钢笔停止划动,刘雅恩抬起头来,越过隔板看见同事低着的小半截黑发。   她先是静静地微笑。“排班还没出来吧。”回答完,又重新把头栽下去。   只听一阵习题集的纸张摩擦,教初二生物的老师咂嘴,抱怨起学生答案的离谱:“还有几个星期就会考,孢子和被子都还分不清,这可怎么办——”   周围人都发笑。刘雅恩也哧哧笑起来,不过片刻,宛如混凝土扔进水槽一般,又压了回去。   她是在这学期接近尾声时被塞班主任一职的。   理由也简单。138班原先的班主任家里遭遇事故,丈夫开车撞上防护栏,当场毙命不说,车上的儿子也受了重伤。   同事遇上这种事,自然是能帮的尽量帮,刘雅恩只负责了两个班的语文,也没什么好推辞的。   不过——   她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盖上以后抬头,远远看见背对着这边站在生物老师面前的女生,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学校的校服是黑色的。   初中女生穿着黑色的校服,黑发整整齐齐梳成高马尾,如象牙般洁白的双臂背在身后,交叉着呈现出摆盘珍馐的色彩。   “百里颦,你的生物作业真是叫人不敢恭维哪,你但凡有一点学习的心思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喋喋不休的老师没能让女生有半点动摇,她默不作声,只笑吟吟地以一贯的“我知道了,谢谢老师”来敷衍了事。   让刘雅恩暂且代理班主任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即便放在以校风还有待进一步加强的这间初中里,138的学生也算不太好对付的就是了。   “百里颦。”上课铃响,刘雅恩终于还是迫不得已插嘴。   百里颦侧过身来,发尾摇曳,现出白皙如月色的半张脸。   十四、五岁的女孩子,长得倒是无可辩驳、的漂亮。皮肤白得生气匮乏,眼睛一片漆黑,映不出人影,鼻尖小巧,嘴唇时常带笑,乍一眼看简直是活生生的人偶,浑身透着乖顺与温淑。   不过,倘要看剩下半张脸,一切就要露馅了。   百里颦转过来,微笑着喊“老师”的同时,她余下的面孔在白炽灯下暴露无遗。   右眉骨上贴着医用纱布,以至于单只眼睛没法彻底睁开,脸颊上是巨大的敷贴,鼻梁和嘴角都交错排列着创口贴。   人不可貌相。   即便身为女孩子的班主任,刘雅恩也不得不在心中无数次感慨。   她向同事赔笑:“彭老师,我先领她回教室去,等会我会再好好和她谈谈的。”   她挥手示意女孩子先回教室,自己又找了本课案,这才往教室去。   刘雅恩到门口的时候,百里颦已经走到座位边了。   年轻的初中生们正值青春期,心智不够成熟,自我意识却生长得异常蓬勃繁茂。他们看漫画书、,看影视剧,结识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人,然后从中寻找青春的意义。   在好多年前,刘雅恩想,她或许也有这种时候。   只是她不像他们这么拥有勇气,这么鲁莽而不计后果。仅仅只是在妈妈睡着后偷偷摸摸起来读一本言情,这就是她愚蠢的青春期了。   之所以说138班难管,主要成因,其实也就是某几个学生。   初中生们热衷的游戏里,就像社会上其他所有事一样有着排名与金字塔。而金字塔顶端就在她所任职的138班。   站在教室门口,刘雅恩注视着百里颦走回座位。一路上和她打招呼的都是学校里的麻烦份子,在座位一侧伸出手来搭住她手臂、才初二就化妆又染发的女生叫乔帆,而在百里颦坐下时,她散漫地翻了个白眼过去的对象,就是这所初中里问题学生的头领孟修。   不只是大人,孩子也知道拉帮结派、崇尚强者。麻烦的学生势力过于强大,老师要想过得舒适一些,多少都得让步,对他们挥发光与热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刚来这个班的时候,也不知道排课表是不是欺负新人,竟然给刘雅恩安排了星期五的最后一节课。   每到这节课,十次里有七次,教室里总会空上三分之一。   那时候她还不清楚行情,还打电话问班主任怎么回事,又阴差阳错没觉察出周遭同事的劝阻,乃至于追究其集体逃课学生的下落。   “刘老师,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外校来找事,一般都是礼拜五下午,要么在老校区那边,要么在档案局后面那片空地。我们学校里稍微混一点的都要去,”有学生波澜不惊地解答她的疑问,“校长也懒得管。”   刘雅恩也不想主持正义,说实话,她也忘了,那天下午,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去那里了。   只记得那也是个夏天,天很热,蝉鸣轰隆隆如雷声由远处逼近,楼房与灌木丛在视野里都因高温而扭曲起来。   她喘息着,缺乏运动、突然走过太多路以至于脚腕酸涩,汗珠沾湿额头与后背。隔着细嫩的腮肉,她合上眼,感觉得到有异物在口腔里隐隐作痛。   刘雅恩只是想去碰碰运气的。   她给学生们布置了课堂练习,准备回办公室找本书翻翻——其他老师都经常这么做。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上次学生说的话。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   刘雅恩忍不住下了楼。   她绕到老校区附近时才有些紧张。   因为她显然来对了地方,他们今天集会的地点就是这里。她看到有些初中生在附近放风,很后来刘雅恩才知道,虽说这一带没有警局,但他们约架的时候也要当心附近居民打110。   恐惧感这时候才被点燃,刘雅恩忽然质问起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   她一直都是模范生,从不用大人操心,也好像从来没有过叛逆期。   循规蹈矩地上学,循规蹈矩地高考,循规蹈矩地读了师范,循规蹈矩地服从分配。   那几个放风的小混混似乎还不都是她学校的,以至于并不认识刘老师,还龇着牙吼了她一嗓子:“干什么?!”   刘雅恩被吓得险些将人民教师的形象抛到脑后,用全身力气故作镇定,慌不择路掉头找了个巷子进去。   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她刚扶着墙回头确认小混混样的外校生没跟过来,就发觉前边有一道铁门,直通着老校区的院子。   刘雅恩怯生生朝前走了两步,没敢露出眼睛,只斜着视角看过去,就发现了熟悉的面孔。   百里颦将比她搞半个头的男外校生猛推出去,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骂了一句“痛死了啊”随即朝那人飞踹过去。   在她消失在缝隙里的下一秒,孟修轻快爽朗的笑声在另一端伴随着痛击在人身上的闷响响起:“不行啊,差远了差远了。这种程度连我们学校门都踏不进去——”   刘雅恩吓得捂住嘴后退,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她恰好撞上刚才拦住她的外校生。   刘雅恩急急忙忙要走。   初中生也是被《义胆雄心》之类的电影洗脑,学校和学校对决,大哥的指令看得比天大。他三步做两步追上刘雅恩,伸手就要抓住她衣角。   就在这时,初中生整个人被踢翻出去。   刘雅恩惊魂未定,呆了良久才缓缓回头,她看到高个子男生没精打采的脸。   刘雅恩教两个班的语文。   有着入学时教导主任特意交代过的孟修的138班,以及,就连教导主任特意关心的孟修,都忌惮三分的江荣所在的133班。   江荣耷拉着眼睛,手插在校服裤口袋里抬起头,他大半张脸隐匿在墙壁的灰影里:“啊,老师。”   她不记得自己有和他说过话。   江荣上课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她也曾提醒过他一两次,但大多都是颤巍巍的,毕竟她只是一个瘦小的女性,对比起江荣那初中就一百八十公分、还在继续增长的个子,她实在有些害怕。   可是,这一刻,原本的恐惧,却带来了奇妙而莫大的安心感。   刘雅恩望着江荣,抚着胸口感受自己渐渐平复下去的心跳,忍不住念了他的名字:“江荣,你——”   没有丝毫逃课被抓的慌乱,江荣回头,看向老校区树起的高墙与墙顶的夕阳,就这么平淡地说道:“我来看看而已。不过好像不需要我了……”   江荣看向刘雅恩,他说:“老师,你也回去吧。”   不是疑问,也不是建议,他恳切而笃定的口气,显然是催促她离开动乱中心。   刘雅恩懵懵懂懂点头,支撑着起身时还被他搀扶了一下。男孩子的手臂很有力气。   她转身离去,途经道路还有那些年轻又躁动的初中生。但他们都没轻举妄动,只静静地盯着她,又或者扫向她身后。   江荣自始至终站在巷口目送着她离开。   刘雅恩慢慢地向前走。渐渐地,她回想起自己今天究竟为何要来。   为了青春。   为了那个明明在青春期、却过早成熟、舍弃了幼稚与冲动的自己。   智齿隐隐作痛,此时此刻,她无比清楚自己的狼狈与愚蠢。 第66章 番外3-2(初中内容,介意勿买)   -   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智齿”两个字,会出现“一定要拔吗”的关联信息,说明不止一个人查过这件事。   星期一升旗仪式结束后,教导主任来了一趟初二办公室,说他去看望了下家中遭遇变故的同事。   “头发全白了,人也憔悴了好多。除了拿点钱,也不知道说什么……”主任说着,又单独同刘雅恩说,“别的班都家访了,138班就这么耽搁了下来,小刘老师,你要是不太方便,要么我让137班或者139班的班主任帮忙——”   本该要她一起承担下来的事,假如给别人添麻烦,也容易发生不快。   说实话,刘雅恩不觉得家访有必要着急,但上头开口,她也不能拒绝。   她也向别的班主任取了经。   先向家长打一圈电话,问问对方方不方便过去,再透点忙碌的口风,只要会读点气氛的,大多就都推辞了。   这的确减轻了不少工作负担。   但是。   也有那些不大会读气氛、又或者说没兴趣照顾别人想法的家长。   而且,一般来说,家长与孩子,监护人与被监护人,性格特征和行为逻辑,很大几率上都有些必然的联系。   因此,不说全部,只谈大多数有问题的家长,他们的孩子也往往是老师的重点关注对象。   比如百里颦。   接电话的一开始是她奶奶,有些耳背所以说了老半天都没听清,最终还是她叔叔代替老人家听电话。   这位小叔人倒是挺爽快,聊了几句,差点就直接请刘雅恩吃饭了,最后听到她说家访的事,大大方方地说:“您来吧,我非常欢迎,我们非常欢迎。老师您一定要来。”   刘雅恩硬是没能把“我不想来”说出口。   又比如乔帆。   她爸妈是经营声乐场所和洗浴中心的,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上班全年无休,听说家访欢迎倒是欢迎,但开口就是要请全体老师去做按摩蒸桑拿,生生把刘雅恩吓退。   再比如孟修。   刘雅恩按照开学时留的座机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是孟修本人。   回头一问,其他班班主任告诉她说,孟修家是必须去的。他是父母玩忽职守、学校必须多加关心的那类学生。   于是她只能如约前往。   来到百里颦家时,刘雅恩彻底愣住了。   她也不是没做过心理准备。毕竟百里氏祠堂就是邻市的文物保护单位,学校建科学实验教室的时候,百里颦的家长也捐了不少钱。   但这间别院,在充斥着现代化风格的城市里,着实还是有些突兀的。   更别提进门后所见到的百里颦的祖母。   她祖母按理说年事已高,但却叫人完全不敢放松警惕。老妇人神情肃穆,站在房檐下冷冷地说:“颦颦又犯什么事了么?”   那犯的可不少。   但面对极其威严的长辈,刘雅恩实在是说不出口,只能支支吾吾照流程走一套,所幸一切都还顺畅,直到——   “那个,请问一下,”她挤出笑问,“百里颦同学的爸爸妈妈……”   只见慢条斯理沏着茶的祖母忽然甩来眼刀。   刘雅恩识趣地闭嘴了。   然后是孟修家。   那是一套市中心的高级公寓。   刘雅恩坐在沙发上,孟修从厨房里泡好茶水送出来。他说:“做老师真辛苦啊。”   刘雅恩反倒窘迫起来。   孟修是应付起来很棘手的那类学生。有时候越是年纪差距小的老师越能感觉到这份棘手。相反,要是意识不到的话,大概就意味着只能被他捏在手心了。   然而,即便觉察到他的难以应对,也不代表就能不被他耍得团团转。   刘雅恩环顾一周,想要吸取在百里颦家获得的教训,但又还是忍无可忍,开口试探着问:“你爸爸妈妈——”   “啊,抱歉,”孟修带笑的目光流转,轻轻掠过她的脸,“我爸爸的女儿今天有汇报表演,我妈妈新婚,去斐济度蜜月了。”   刘雅恩一时噤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只能任由两眼慢慢沉没。   孟修却气定神闲,照旧微笑着忙碌。这间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生活的气息。   “等会儿颦颦、乔帆还有其他人都会来,老师要留下,和他们一起见一面吗?”孟修问。   刘雅恩知道这是逐客令,连忙起身,站在门口又多叮嘱了他几句才走。   138班的家访到此结束。   -   133班的班主任是教生物的彭老师,任教多年,但也只是一个普通而柔弱的女性。   会害怕怪物是正常的。   133班有一头怪物。   如果说孟修是招揽臣民、统治领土的国王,那江荣就是强大到绝对的怪物。   入职将近一年,刘雅恩也了解过了一些学生之间的争霸轶事。   例如国王也拿怪物没办法。   就连孟修至今也没能拿下江荣。   对于大人来说,小孩之间的打打闹闹毋容置疑只是儿戏。但是一认真钻研起来,毫不隐瞒地说,刘雅恩也沉迷其中,听得津津有味。   而且她发现,他们班上不少不参与这些斗争的普通同学也一样。   他们虽然平日都只过自己的安稳生活,但当刘雅恩问起这些时,他们都几乎能说出一部八卦史来。   这些局外人的传说已经足够有趣的了,但刘雅恩好像中了蛊,对此越来越着迷的她终究没忍住。   有一次,她趁着办公室里没别的老师在,兴致勃勃问起百里颦说:“那像孟修,他是怎么走到今天、变得这么厉害的啊?”   虽然对于老师的兴奋充满狐疑,但百里颦还是保持着笑脸做出解答:“一般来说,人缘和能力同等重要。说白了,就是一要能叫到人,二要自己能打。”   “这是什么意思呢?”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要一步一步往上走,有自己的人,像孟修的话,就是用比较普遍的方法。和大家吃吃喝喝,先做口头兄弟,别人需要帮忙打架的时候一起去,不仅充场面,还要冲到最前面。多帮一些人,等自己需要帮忙的时候,来的人也就多了。自己能力又过硬,久而久之,就会被推成一些人的代表、大家的头领。”百里颦微笑着,简要概述了他们初中二年级的生活法则之一。   “接着呢?”刘雅恩握拳,像是等待更新的读者。   “没特殊情况的话,其实等高年级的毕业就好了。”百里颦说,“但是孟修是不可能的。他的整个人生就是特殊情况,所以等时候差不多了,就去找原先的老大了。”   刘雅恩若有所思地点头。   之后的事她也知道,孟修和他的朋友们把初三生痛殴一顿,最终登顶。   “不过呢——”百里颦拉长尾音。   “不过呢?”刘雅恩看过去。   “有江荣在,”百里颦说,“我运气一直很好,只可惜孟修不像我。他本来应该到此就完美收官了的。但是他打不过江荣,找我一起也一样。所以就算江荣对第一没兴趣,还是会有人打着江荣的旗号对孟修有意见。”   刘雅恩眨了眨眼睛。   “江荣那种级别,我也好,孟修也好,根本比不过的。”百里颦拿起练习册说,“老师,作业补完了,我可以回去了吗?”   刘雅恩还如在梦中,这时候痴痴地点头:“啊,好,你回去吧。”   好波澜壮阔的青春期。   好精彩的生活。   等到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们会为初中时不成熟的江湖争斗感到不好意思吗?   可是,不好意思又怎样呢?   她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刚要出去,彭老师拉住她说:“刘老师,就陪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也就差这一个指标了。我们学校你也知道的,乱得跟黑那个社会似的。那孩子啊,我也不是怕,就是觉得还是有人陪着一起去他家比较好。”   刘雅恩本来是不想去的。   但她忽然间就想起来了,上个礼拜的时候,她批到的江荣的语文小测试卷。   像他们这样教学并不算紧的初中,并不是每次考试都能电子阅卷。普通的周测,一般都是学生答题在答题卡上,老师手动批阅答题卷。   江荣语文向来不好,但他并没有交白卷。   作文他没写满,但在最后的方格子处,他画了一幅肖像画。   那是坐在讲台上监考的刘雅恩。   她最后还是陪着彭老师去了。   彭老师开车,刘雅恩就坐在副驾驶上。一路上,她们说了些话,和江荣无关的,和江荣有关的。   “前些时候我去拔了智齿,疼死了。听说你也长过智齿?”彭老师问。   “嗯。”   “我老公陪我去的,他也吓死了,哈哈。”   “彭老师就结婚了?”   “是的呢。”说到这里,尽管在车里,女同事仍旧压低了些声音,趁着红灯,她回过头来说,“那个什么,小刘老师,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江荣他妈妈,在给别人做小三呢。”   刘雅恩像突然被刺了一下,不敢抬头,只低低地惊呼一声:“欸?”   “那个男的,好像是挺厉害的人物。和他老婆也是各玩各的。情人生了个孩子,就专程买了一套房子,把他们母子俩养在这里。”   沉默。   沉默了好一阵子,刘雅恩才支支吾吾开口,单页没说出什么完整的句子来:“那江荣——”   “江荣就是那个私生子呀!”女人一边拧动方向盘一边说。   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只有江荣他妈妈一个人在家。   那是一个温柔得像水一样的女人。   她给她们倒了水,言笑晏晏,客客气气说江荣给老师们添麻烦了。   彭老师讲班级工作,刘雅恩插不上话,于是索性站到门外去。   这套房子按地段和大小来看价格应当也不菲。她望着月色发呆,台阶下面慢慢响起脚步声,才看过去,江荣就已经与她四目相对。   “老师。”他说。 第67章 番外3-3(初中内容,介意勿买)   “老师。”江荣抬头,在纱一般的月色之下叫出这个称谓。   刘雅恩说不出话来。   分明是正儿八经的家访,但到了这时候,她却总有种窥探他人隐私之中被发觉的败露感。   江荣和他妈妈长得很像。都是一样的丹凤眼,也都是一样的薄嘴唇,黑发蓬松,在月光下有几分寂寥与可怜。   江荣显然对家访的事已经有所准备,所以并不感到意外。   他兀自走上台阶,与刘雅恩擦肩而过,原本在手指间打转钥匙不再必要,他径自推门,顺带收起钥匙,又回过身说:“老师,进去吧。”   外边太热了。   刘雅恩呆滞地点头。   她又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进去。   江荣的妈妈正在和133班的班主任彭老师谈到将来江荣打算参加艺考的事。   “那这孩子准备去念哪一所高中呢?”老师问。   “三中。”回答的这个问题的,是刚进门的江荣。   他说,“我去三中。”   三中离家里近,又是走读,成绩要求也不高,选择那里对他而言称得上是明智且目的明确的选择。   这个话题最后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刘雅恩又坐同事的车回去。在路上,姓彭的老师感慨说:“他妈妈也不容易。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的,还好这个儿子还算孝顺。就是书真是读不来,就没哪科的老师跟我说他好的——”   “这孩子人不坏。”刘雅恩轻轻地说。   “是不坏,”彭老师说,“但也没比孟修他们那群好吧?哎呀,我忘了,你现在在帮忙带138班是吧,真是辛苦你了,小刘老师……”   刘雅恩还能说什么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末了淡淡地回答,像叹气一般地说:“我觉得挺好的。”   只不过,说她不担心,也不能算是真的。   她已经见过部分问题学生的家长了,或多或少也对他们的家庭有了一些了解。   除了劝他们振作起来走出去以外,刘雅恩也没别的话可说,然而,只是轻飘飘地说些大道理谁不会,她明白的,也懂得的,他们正是青春期的时候,是最无知,最冲动,最率性也是最无助的时候。   她还是新人教师。   她自己也还不够成熟。   孩子们往往会有这样的误解。老师是大人,是应该包容和理解学生、能解答学生所有疑惑的人。   然而,面对这群孩子,时常深深觉察到自己残缺不足的却是刘雅恩自己。   智齿,一直都在痛。   可是,却完完全全不曾有过智慧增加的感觉。   也不是没有成熟而合格的老师。   138班原本的班主任最终还是回到了工作岗位。   明明遭受了那样的伤害,却还是能惦记起快要会考的孩子们。那位老师在丈夫丧事结束、儿子挺过危险期后回到了学校,继续强打精神,支撑着微笑上班。   刘雅恩倒是托她的福不再需要担任班主任一职了。   那位前辈也曾跟刘雅恩闲聊过一次。她说:“小刘啊,你的脸是不是有点肿起来了?”   刘雅恩一怔,随即抬手去彭碰自己的面颊:“可能是的。我智齿还挺经常疼的。”   “智齿?”前辈说,“那就要去拔掉呀。”   刘雅恩苦笑起来。   她吞吞吐吐,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也只能用“我看网上说对神经不好”给搪塞过去。   究竟为什么不去拔掉智齿呢?   身体里有个声音这样问。   然后她不再担任班主任。   就在这样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师生关系中,她最终还是迎来了这群孩子们的毕业。   他们这所初中是没有什么大型的毕业仪式的,校服是黑色的,也不方便用油性笔在上边写什么名字。   问题学生们都无一例外,中考丝毫不令人意外地考得面目全非。   孟修在双亲的安排下去了邻市的实验中学。   乔帆读了职高。   百里颦和江荣被第三中学录取。   不论他们对这样的结果是否满意,但至少,从他们的脸上看来,都只有蓬勃而灿烂的笑容。   有时候刘雅恩会忍不住思考,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成功,为了未来,为了实现自我价值。   可是那份自我价值又代表着什么呢?   拍毕业照的时候,距离刘雅恩担任138班的代理班主任,满打满算,差不多已经有一年的时间。   早晨起床时,教职员工宿舍对面的电线上总会停好些燕子与麻雀。   刘雅恩站在窗户跟前漱口,仔细清理过牙齿、洗完脸以后,她站在洗手台前抬头,倏然间没防备地对上镜子里的自己。   她没戴那副略显老气的深色框镜,眼角在不知不觉中也生出了细纹。她平时不化妆,最大的护理是常常习惯涂润唇膏。   大学时期刘雅恩就没化过妆,唯一的化妆品也只是一只口红,还是以前同学给送的,她也没怎么用过。   镜子里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   一张只要走进人群、就会被立即淹没的平凡的脸。   刘雅恩回想起自己初中时偷偷摸摸半夜起来读的言情。   那样罗曼蒂克的故事,终究是不会发生在她这种人身上了。   她默默地梳起头发,戴上眼镜,煮好饭后喂饱了自己。   拍摄毕业照的时候,科任老师都是坐在第一排的。   终于解放,学生们兴高采烈。   轮到138班的时候,她毕竟还是当过短时期的班主任,记性好的同学们撺掇着这位副班主任坐得靠中间些。   刘雅恩有些不好意思,拘谨地往中间换了座位。她努力挺直了腰板,尽可能还是让自己精神一点。   拍完后,刘雅恩稍微有一点点后悔,要是早晨的时候把那只肯定已经过期、但也没关系的口红找出来然后涂上就好了。   在拍完毕业照以后,学生们也自顾自开始自己私下拍些合影。   说实话,刘雅恩是想跟那些个学生拍几张照的。   虽然说很多老师都不看好他们的未来,说他们将来成不了大器,但有时候刘雅恩倒觉得,既然他们现在也没有跨越伤天害理的雷池一步,那将来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坏事发生。   她正在远处观望着,看到乔帆举起手机正在和百里颦自拍,其实离得很远,可是刘雅恩总担心误入他们的镜头,于是下意识后退,结果撞到什么人。   男生说:“老师,可以和我合张影吗?”   刘雅恩匆匆忙忙转身,随之映入眼帘的,是身材高大挺拔的准高中生。   江荣一脸困倦地说:“老师,可以和我合张影吗?”   刘雅恩愣住了。   她噎住一般语结了半天,才慢慢地点起头来:“好、好的。”   只见江荣掏出手机,随意按了两下,他本来是打算自拍的,但刘雅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张望四周寻找着能合影的人:“欸,那就请——”   江荣会错意,以为她想要他拍的照片。于是为了满足老师的要求,他也抬起头来。   “老孟,老孟。”江荣喊起来,声音与总是没精打采的长相不同,听起来开朗又爽快,“人渣!”   这几声喊的,把刘雅恩的鸡皮疙瘩都喊起来了。   不知道“人渣”这个称谓对孟修是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江荣这么一喊,原本被一大群女孩子包围着的他立即回过头来:“谁叫我?”   “来,”江荣喊他,“帮我拍个照。”   这么大费周章叫学校里不良少年的头目,居然就只为了让他跑个腿拍个照吗?   “来了!”孟修还十分爽朗地答应了。   “算了,你跟那群女的待着去吧。”江荣头一撇,很傲气地撤回了邀约,随即看向正在和百里颦自拍的乔帆,“乔帆,帮我拍个照。”   乔帆倒是离得很近,但脾气也相当不好。   “凭啥啊?!”她叼着棒棒糖,愤愤不平地甩了个眼刀过来。   江荣根本懒得理她反驳不反驳,直截将手机丢了过来。   只见乔帆双手在空中合拢,一把接下来,嘴上骂骂咧咧,身体却径自走过来举起手机说:“说‘茄子’——”   刘雅恩好紧张,没做好准备,心也不安地跳个不停。   她急急忙忙说“茄子”。   等照片拍好,乔帆立即咬着糖小跑过来用手遮住阳光给他们看成果。   刘雅恩看到屏幕里,自己笑得有几分尴尬,也有几分傻。早晨精心挑选的连衣裙老气横秋,梳的发式显得发际线很靠后,整个人皮肤暗黄,驼背,近些年好像胖了些……总而言之,怎么看怎么不像样。   “唉。”她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而在她身后,江荣也久久注视着屏幕里的照片。   漫长的时间过去,刘雅恩忽然听到背后的男生闷声说:“真漂亮。”   “嗯?”刘雅恩侧身。   “老师,”江荣目不转睛地盯着相片,一字一顿地说,“真的很漂亮。”   她仍处于恍惚之中,然而,江荣却已经直起身来。他熟练地和乔帆攀谈,就“看不出来,你拍照技术还蛮不错的嘛”以及“那是当然,话说你怎么手机里都没下点拍照的APP,原相机自带滤镜太一般了吧”说笑,即便他们明明不是一个班的同学。   “啊,孟修,”远远看到孟修走来,江荣说,“一起拍个照吧?”   孟修微笑着走过来,自然而然把手搭到百里颦肩膀上,清爽地回复说:“好啊。”   眼看着孟修、百里颦、乔帆和江荣摆起姿势,刘雅恩呆呆地站在原地。百里颦看过来时微笑:“老师不想一起拍一张吗?”   想。   想要和这些青春洋溢的初中生们合影。   刘雅恩看着他们,极为缓慢地微笑起来。   “老师。”江荣朝她伸出手,“快一起来吧。” 第68章 番外3-4(配角内容,介意勿买)   -   其实也不是那么少见吧。   刘雅恩没谈过恋爱。   高考以前是没勇气早恋,高考以后,从来不曾有过的勇气自然也不会凭空生出来。   她沉浸在学习和考试中,言情还是有看,但也就只是看看而已。等毕业,就是按照分配去新的学校,到了学校就是适应教师生活,一年到头都忙得不行。   她爸妈最后还是给她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   也是做老师的。   名牌大学毕业生。   约的是火锅店。   刘雅恩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   她无意中和同事说漏了嘴,姓彭的已婚同事比她还兴奋,推着她就去化妆品柜台选商品。买了好多东西,轮到选口红的时候,刘雅恩插嘴说了一句“我有一支的”。   结果彭老师问:“你有?什么时候的——”   她刚说,立刻就被教育道:“那也过期了。口红是有保质期的你不知道?”   刘雅恩唯唯诺诺,只能就这样又买了一支新的。   等回到教职工宿舍,她又看到洗手台上那只旧口红。与购物袋里的新口红对比起来,实际上,她理应当是该把它丢掉的。   她似乎始终有些难以习惯舍弃。   比如旧的口红,比如不恋爱的怯懦,又比如智齿。   牙齿还在痛。   她抬手抵住脸颊,忽然没来由想起两三年前,自己曾经代理做过一个班的班主任。   直到今天,那时候班上的孩子们的乱来程度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足以载入学校史册。   长出智齿的缘故,难道不就是因为她比他们成熟吗?   可是她还是很羡慕。   约定好相亲的时间点也到了,刘雅恩拎着垃圾袋下了楼,扔掉以后出了小区门。   那时候城市规划管理还没有那么严格,通往街区的小道两侧有贩卖蔬菜水果的小贩,不过多半也是白天营业。   黄昏时分,也到了收摊的时候。   可是,刘雅恩还是找到了感兴趣的水果摊。   她不否认她有那么一星半点逃避的意思,因此四处在寻找任何能让自己停下脚步来的事物,而这即将收走的水果摊上的几枚山竹就是。   她请老婆婆帮忙称重装起来。   等对方忙活起来,刘雅恩才想起自己并未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几颗貌不惊人的水果要放到哪里去?   现在请老婆婆撤回也未免太过分,刘雅恩只能宽慰自己说,大不了路上边走边吃了就是。   老婆婆乐呵呵的,动作很慢,等给她装好水果,收下不用找零、数目刚好的钱以后,老婆婆把山竹和红色的塑料袋递过来。   刘雅恩伸出手去接。   就在她握住塑料袋的袋口的一瞬间,她听到男生仍旧低沉的嗓音。   “喔,今天生意很好嘛。”男高中生像这样说了。   “是呀,”老婆婆松开塑料袋,笑眯眯地抬头朝他说道,“你来了。我给你留了西瓜……”   刘雅恩仰起头看过去,恰好见到男高中生温吞而柔和的面部线条。   “江、江荣?”   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刘雅恩才依稀想起,他已经不再是她的学生了。   距离这孩子毕业,已经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了。   但他还是使用了那个称呼。   “老师,”江荣说,每一个字都不急不缓、不重不轻地落到她心上,“老师。”   身为孩子、本该在家人都在的餐桌边享用晚餐的时间,他却独自一人在这种地方。刘雅恩就像她仍旧是他老师时一样的口气关心,而江荣,也眉都没皱一下就作答:“我爸住院,我妈去看他了……”   刘雅恩也知道点到为止。   问到这里就足够。   江荣执意要送刘雅恩走一段路,她也没坚持拒绝。   两个人朝前走,他背着书包,踩着拖鞋;她单肩挎着皮包,脚上穿高跟鞋。   刘雅恩想起什么,从塑料袋里掏出山竹,熟练地捏到裂开来递给他。   “啊,这个是怎么……”江荣那张总是精神匮乏的脸头一次出现诧异的表情。   “你不知道捏吗?”刘雅恩说着,又掏出第二个,然后在他的注视下捏给他看。   他吃起山竹,弄脏嘴唇,刘雅恩又从包包里翻出纸巾递过去。   两个人就这么并肩朝前走。   “老师你今天去哪里?”好不容易维持好吃山竹的姿态,江荣总算抽出空闲来问她这件事。   “啊,呃,我去和朋友吃饭。”相亲这种事,当然不可能说给学生听。刘雅恩这么搪塞。   但是,江荣却难得一见的穷追猛打:“是什么朋友?”   “就是普通的朋友啦。”刘雅恩挤出笑来。   她继续笑着,慢慢在向前走的同时低下头去。再抬头,忽然发现江荣紧紧盯着自己。   “怎么了?”她问。   “没,”江荣重新直起身,淡淡地说,“只是觉得你好像不想去见这个朋友。”   有这么明显吗?   刘雅恩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   “是真的吗?”这样细微的动作,却反而落实了江荣的怀疑。他看着她问。   否认的话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不——”   江荣默不作声,骤然间仰起头。他拉长声音说:“这样啊——”   彻底被看穿了。   刘雅恩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脸上带着大人的微笑向前走。是大人的话就不会停下脚步,明知道一定要去做的事情,是大人的话就不会逃避,她向前走。   男高中生的手指扣住她手腕。   惯性使然,刘雅恩猛地向后撇,结果对上江荣的脸。   他靠近,像庞然巨兽,却异常的温顺。   “那就别去了吧,”怪物压低声音说,“老师。”   -   “喂,是徐庆舟先生吗?是的,嗯,真的很抱歉,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以前的学生,突然间有点事……嗯,对的。真的很对不起,明明都是我这边…我父母亲先麻烦您的。有机会的话下次,好的。谢谢您了。好,再见,谢谢。那下次聊。”   挂断和相亲对象联系的电话,刘雅恩从厨房里转过身,然后就从狭窄的门缝里看到男高中生。   江荣坐在她家的沙发上,此时此刻正在摆弄她家的挂钟。   那架石英钟坏掉好久了,刘雅恩一直舍不得扔。   她做了一个老干妈炒荷包蛋,又做了一道鸭肉和一盘油麦菜,就这么端上餐桌,随即回头轻轻说道:“吃饭了。”   江荣起身,坐下时和她打招呼说:“那面钟,要是又不走了,你就跟我说。”   刘雅恩还有些狐疑,直到她抬头看过去,发觉钟被修好了,这才闷闷地做声:“怎么跟你说……”   江荣还没来得及吃下一口饭,愣愣地问:“你没有我电话?”   老师一般都是存学生家长电话,哪有存学生电话的。   再说了,要是每一届毕业生的电话都留着,那她的通讯录迟早超负荷。   她手机就搁在餐桌上,江荣拿过来,不容分说输入一串号码。   在这之后,他才开始吃她做的饭。   刘雅恩不觉得自己有多会做饭,平时她懒得给自己做,有时候就吃方便面敷衍了事。但看到江荣吃饭时,她多少又还是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喜欢下厨。   等江荣把几个盘子的菜一扫而光,刘雅恩便进厨房洗碗。   她洗完碗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看了一周也没瞧见人影。刚以为江荣走了,却在沙发上看到熟睡的男生。   江荣居然在她家的沙发上睡着了。   刘雅恩原本是想把他叫起来的。   但这男孩子的睡脸像一种诅咒。   她不忍惊醒,而这就是诅咒内容。刘雅恩鬼使神差,只蹑手蹑脚给他盖了一床被子。   隔天一大清早时,刘雅恩从卧室起来,却发觉人已经不见了。   江荣像猫一样,来时粗莽而不容拒绝,最后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在她家里。   刘雅恩默默地在他睡过的沙发上坐下。   夏日的清晨,日光已经渐渐明亮起来,她默不作声,刚要叹气,忽然在茶几上看到一张纸。   拿起来时,刘雅恩险些发出惊呼。   那是一张水笔简单画的速写。   画里,女人正在厨房里专心致志地煮菜。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看见的,也来不及问了,只能静静望着那幅画,久而久之,嘴角不动声色地向上扬。   刘雅恩把那幅画抵在胸口,好久以后,她又把它贴到墙上,站远一些仔细端详。   笑容像睡眠的波纹逐渐归于平静。   她从微笑变得没有表情,到最后,刘雅恩惘然起来,能做的事只有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抓住照片的一角,然后把它撕下来。   看着看着,她忽然被脸颊内侧的疼痛侵扰。   智齿还是很痛。   终于到了必须拔的时候了吗?   刘雅恩闭上眼睛。   握住相片的手缓缓攥紧。   -   男高中生修过的钟果然动了起来   时针、分针和秒针都乖乖地运作着。   直到最后,它们也没再出任何故障。   因此她不需要联系他。   -   其实江荣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生。   对于刘雅恩来说,有关江荣的事都已经模糊了。正所谓流水的学生、铁打的老师,她不怎么被学生改变,学生却自然而然会受老师影响。   但是,这一天,这一刻,刘雅恩却还是不得不承认,她被江荣影响了。   随着座椅调节仰身躺下去的时候,被根尖挺触碰到牙齿的时候、牙龈渐渐麻痹的时候,刘雅恩想起了江荣的脸。   她想起了他画着画的答题卡,他跟她合影时悬在她肩膀上方不敢放下去的手,他擦去山竹汁水后卷成一团的纸巾。   刘雅恩忽然理解了智齿的意义。   长出智齿并非是成长、成熟以及获得智慧的讯号。   拔掉智齿才是。   现在她学会了。   刘雅恩没想到,自己与江荣的再会居然等了那么久。   他们是在百里颦的婚礼上再见的。 第69章 番外3-5(配角内容,介意勿买)   今天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还没做完吗?   她认出了乐小可。   “你是……”胡姗压低眼睛,她平常也不算什么问题学生,但为人冷冰冰的,总叫人觉得不好相处,这时更是敌对气场大开,“管好你的嘴。”   乐小可咬紧牙关也抑制不住发抖,只能用力地把头栽下去,抬头,再栽下去,她用力过猛地点头,感觉自己整个胸腔都在震。   等到胡姗离开,乐小可才走回教室。她刚在座位上坐下,漂亮的手指就按到了她的桌上。百里颦笑着问:“小可,要抄作业吗?我借给你。”   话音刚落,门口忽然喧哗起来:“罗斌来了!罗斌来了!”其紧张程度跟战乱年代喊“鬼子进村了”有得一拼。   大家收作业的声音此起彼伏,罗斌执教这么多年,学生们玩的那点小把戏他还不清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你们啊,也想想学习吧,”他说,“没几个星期又要段考了——”   教室里的所有人无一不发出哀嚎。   罗斌背着手又出去了。班主任老师又不是什么魔鬼,老师只是提醒你们而已嘛。   不过,这句叮嘱又能让几个人真正听进去呢?   毕竟他们才高二,长辈们的教诲又轻,少年时独有的快乐比那刻骨铭心得多。大家大多还是该玩的玩。   但有一个人自然又被点燃了斗志。   百里颦知道,到了验证自己努力结果的时候了。   这是她转学后的第一次考试。三中的排名毫无意义,但实验中学的却不一样。在实验中学,每一次考试结束,学校不仅会公布排名,甚至还会划分出大概的一本线和二本线。   努力!   奋斗!   百里颦冲鸭!   一不做二不休,百里颦就真的开始冲了。   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班上她根本话都没说过几句的何萌君盯上,但何萌君却不这么觉得。   毕竟,在何萌君看来,每次下晚自习或是早上去食堂,当她想去堵百里颦的时候,那女的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优等生的校园生活永远是跑着过的。   陈欣怡原本就不想参与这件事,天天都擂退堂鼓:“你自己不冲一本线了?”   何萌君瞪了她一眼。   -   就连去科学馆种菜,百里颦都开始抓住空闲的一分一秒读书了。   李溯拎着杂草起身,走到她身边时居高临下地发出警告:“你能不能回去再看?”   “唔,等下,我背完这一行单词。”百里颦说,“你不懂啦,我们好学生每天累死累活的心情。”   农田工作恰好告一段落,李溯散漫地走到边沿坐下。他百无聊赖地挖苦道:“第一次见有人说自己是好学生。”   “是啊,”百里颦头也不抬,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就是好学生。”   哇,这气派,这胆识,这厚得跟城墙似的脸皮。   她也不是无缘无故这样的。   百里颦以前成绩不好。   中考的时候,她考了整整两个E。   ABCDE的E。   Excuse me的E。   别说实验中学了,就是市内其他还算入流的学校都去不了。   爸爸妈妈难得把她叫回家吃饭,在餐桌上问,还读不读书了?要不要直接去职高,然后准备工作算了。   是时百里颦要好的朋友里,孟修通过长辈打点去了实验中学,另一个女生则决定读职高。百里颦也去的话,两个人又能在新的学校相聚。但是——   还是继续读书吧。百里颦说。   然后她去了三中。高中课程和初中本身就不同,只是没有基础,接受起来更吃力一点。她每天玩命学习,又报了好些辅导班。她不是很聪明,但也没笨到那种地步。   她补习的时候,偶尔会去找一个亲戚家的哥哥,那人经常能拿到实验中学的考试试卷。   百里颦做过了,也查验过了。即使她在实验中学,运气好的话,也能考年级前十。   但她明明中考的时候连市区内的高中都考不上!   这想想多有自豪感啊!   “我是好学生。”想着,百里颦又重申了一遍。   李溯脸上带着令人羡慕的闲散,他撑着侧脸,重重地说了一个“噢”字。看起来像承认了,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说什么都不像是信了。   “你不会懂的!”百里颦觉得自己越说越没底气。明明她也是有数据支撑的好学生。   大家都说,学理科好就业,来学文科的大多是对理化生实在头疼的学生。   除此之外,一般来说,文科还会聚集起那些成绩差到无可救药、因而被家人寄希望于高考时多背背文综提几个分的差生。   在百里颦看来,李溯毫无疑问就是那种人。   整天打不起精神,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随时都有可能退学回家种田。   而且几十年后还极有可能培育出新型杂交水稻的那种。   这回李溯想了想说:“你都知道我不懂了,那是不是该体恤一下?”   “你想干嘛?”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可以帮忙补习。”   “那是为了还你人情,我都帮你种田了。”百里颦才不上当。   “但是来种田,你也不用做研究性学习作业了对吧。”李溯这男人,逻辑居然该死的严密。   从小在叔叔的熏陶下长大,百里颦这人满脑子重情重义。这么看来,她似乎的确还欠了他的。   李溯及时开口,补充着说出的话仿佛图钉,将百里颦更用力地钉到墙上:“你是好学生,别人找你问题,你也会帮忙的吧……”   “我知道了!”在绕圈子上,百里颦根本不是李溯的对手,她说,“你要我帮你补什么?”   李溯想了想,随口道:“数学。”   好小子,一来就来最难的。   但是狠话都放出去了,连“我是好学生”这种话都一连说了两遍,怎么能退缩不前呢?   “不行?”李溯挑眉。   “怎么可能,”百里颦说,“你……之前数学多少分?能及格吗?”   李溯慢条斯理低下头:“差不多吧。”   “我保证这次你能上95分!”百里颦说,“没上我跟罗斌姓!”   95,这目标还挺保守的,就比90高了5分。   李溯似乎觉得好玩,追问道:“那要是上了呢?”   “上了我跟你姓。”百里颦信誓旦旦地回答。   等她走出科学馆,恰好迎面遇到老师,于是百里颦匆忙换上大家闺秀的文静笑容点头致意,又走了好几步,才意识到——她怎么又被李溯绕进去了?   她这不是无论如何都得跟别人姓了嘛!   礼拜一大扫除,下午时间,教室里往往要打扫很久,因此完成清洁任务的学生可以去阅览室自习。   实验中学,是一所设施完全配得上升学率的省级模范中学。   阅览室又多又宽敞。   既然他们是要补习,那多少肯定会发出声音,因此,百里颦想过了,还是找一间冷清的比较好。   万一都爆满怎么办?   事实证明,百里颦多虑了。   当李溯出现在任何一间自习室时,里边的盖书声、起身声、退椅子声都此起彼伏、源源不绝,等李溯走进去的时候,里边基本就已经空了。   李溯,实验中学当之无愧的清场第一人,放眼全校,难道还有谁跟他的效果匹敌吗——   只见孟修远远走来,路过每一间自习室都探身进去,面带微笑扫视一周。走廊上刚被李溯清退的同学们看到他,不约而同都像躲瘟疫般掉头就走。   名副其实,实中双煞。   吓了好几间自习室的人,孟修总算在最后一间找到了百里颦和李溯。   当孟修坐到李溯对面时,百里颦手持一本高中数学必修一,对李溯义正辞严地说:“就让我——的大弟子孟修给你补数学吧。”   孟修这人看着正常,其实相处起来还挺不像话,这时候蹙眉,起身压低声音跟百里颦咬耳朵:“给他补?”   百里颦问:“你有意见吗?”   孟修冷静地回答:“没有。”   然后百里颦直起身,重新清了清嗓子对李溯说:“孟修成绩虽然一般般,但是他数学……还可以,又是理科班的,帮你上95应该没问题。”   孟修用点头表示同意。但说实话李溯瞄了眼感觉他根本没在听。   “那你呢?”李溯问。   “我也一起学。”百里颦翻开手里的数学书说。   她默默想起自己也才上95分的数学。   于是,这天起,李溯、百里颦和孟修三个人在阅览室学习的消息传遍了全高二。   -   李溯和孟修,这两个以一己之力在同学们寂寞枯燥的学习生活中撑起一片茶余饭后谈资的男人。 第70章 番外4   小女孩疯狂地向前奔跑着。   她藏不住双目中泛着兴奋的惊恐情绪,向前迈开那双纤细瘦小的腿时,细软而泛着亚麻色的长发向后披散飞舞。   在她身后传来落叶被踩踏的响声。   男子好如野兽咆哮着追踪而来。   几分钟前,他的拇指抵住刀片缓慢地向前推,随之有碎屑掉落在地板上,如此反复,久而久之,他手上的那柄东西便成为了一支尖锐而锋利的凶器。   在听到门口的声响时,他骤然回头,于是与小女孩对上了目光。   小女孩原本只是站在门口偷偷窥视,此时此刻却被成年男子锁定。   他毫不犹豫,起身就朝她扑去。   小女孩疯狂地拔腿就跑。   虽说她在跑步上的的确确比同龄孩子更为出色,但再怎么说,也还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而追击她的男子简直就是一尊庞然大物,宛如美洲狮般飞速前行。   小女孩支撑着身体踉踉跄跄朝前跑,最终还是丝毫不出所料地被男人追上。   茂密的黑发遮盖住双眼,男子向前,伸出修长的手臂轻轻一捞,小女孩顿时便感觉到自己娇小的身体悬空,仿佛洋娃娃般被轻而易举地抱了起来。   被高高举起时,小女孩发出了银铃般轻快的笑声,阳光下,她映出一环金色的褐色长发梳起一双精致小巧的羊角辫,这时候放声大笑起来,仿佛没有任何烦恼与忧伤,就这么尽情地笑着。   “江荣叔叔!”小女孩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江荣叔叔,别吓唬我啦!”   “啊呜!”江荣还没善罢甘休,脸上没精打采,举止倒显得很有精神,继续举着她,刻意学着电视里的大灰狼嚎叫,“啊呜!怕不怕?哼哼,让你偷看江荣叔叔削铅笔!”   小女孩被他牢牢抱着,即便挣扎起手脚,也完全没有摔倒的危险。她咯咯咯笑着。   这是寂静的私人庭院一角,上午聘用的园丁刚浇水降过温,日光璀璨,不远处的欧式建筑投射出一片清凉的阴影。   就在小女孩和江荣嬉笑打闹的时候,身材纤瘦、穿着条纹衬衫与浅色长裤的男子走近,不论是他脸上的微笑还是他发出问候的声音都充满温柔,令人想到水洗过的天空,以及切割过的水晶。   “原来你在这里啊,”孟修抬手挡住一片突如其来袭向眼睛的光,因此刚出现在其他人视野里时,他是没露出眼睛的,“爸爸妈妈都会担心的。”   他走过来,不疾不徐地朝江荣伸出手。   江荣正缓缓把小女孩抱下来,刚任由她环住自己的脖子,就又要交到孟修手里去。   孟修主动抬手,把小女孩抱到自己怀里。小女孩也熟练地搭住他的肩膀,把脸靠在他颈侧。   “怎么样?”江荣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咬住一根,又把烟盒递向孟修。   孟修抱着孩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示意不适合抽烟。于是江荣只好把嘴里的香烟也收了回去。   “百里睡着了。你妈在让李溯陪她说话呢,虽然我不觉得你妈真的对他说的感兴趣——”孟修说,“上回我来,阿姨也让我跟她上妇科教育课了。”   江荣一脸没精神的样子回答道:“你本行就干这个的嘛。”   孟·全年无休·预约爆满·一号难求的在职妇科医生·修苦笑着回答:“随你怎么说。”   “我妈年轻的时候就是外貌协会,对帅哥难免关心,多体谅点吧哥们儿。”江荣拍拍他的肩膀,弯腰从草地里捡起刚刚落下的铅笔,就这么径自往回走。   房间里,气质温柔静美的女人正在问李溯:“那你将来要去哪里工作呀?水族馆?动物园?还是宠物医院之类的呢——”   江荣:……   就连站在门口的江荣都陷入沉默,倒是被问起的那个人一脸认真,微微蹙眉后居然真的开始思考答复。   江荣轻轻咳嗽两声,进门送母亲回卧室去休息。掉头出来时,他看到李溯已经不再操心刚才的对话,转而静静注视着正坐在鸟巢吊椅沙发内熟睡的女性。   她睡着了。   以前中学时期起,她就以生存能力强著称。在哪里睡着都不意外。结婚以后她把头发留得更长,披落肩头,此时又恰好穿了露肩的连衣裙,因而愈□□亮。   江荣默默把手插进口袋里,目睹李溯看向百里颦的画面,忍不住想,这是结婚后的男人会对妻子有的眼神吗?   不过这种想法很快消散。   没什么好奇怪的。   百里颦就是无时不刻都能给人新鲜感的女人。   江荣抱起手臂说:“刚回国就被我打搅,不好意思。搬了家后我妈一直催我约点人来玩,我又没什么朋友的……”   “没有打扰,很谢谢你的邀请。”李溯得体地回复。   他的面相与同江荣刚结识时没什么不同,只是近些年来,有了工作、家庭和压力,出勤工作的次数也多,宽肩窄腰,更有了男人的气息。   听到他这么说,江荣也放下心来,从沙发靠背跨过去,一把滑到前座,又搂了个抱枕问:“你和百里最近见面机会多吗?”   孟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抱着小女孩,原本还在笑,被江荣一个眼神示意,意识到百里颦在睡觉之后连忙压低声音。   他把小女孩放下来。   小女孩刚落到地上,就快步奔向李溯,直直地撞到他怀里。   李溯也抱住她,自然而然把她揽过来抱到腿上。   他继续回答江荣的话说:“前段时间她公司的那个组合,叫做什么……”   “‘shito’对吧?”孟修撑着侧脸,随意地倾身靠住江荣所在的沙发的靠背,“我们医院的小护士们迷得不行。听说他们解散,一天到晚一有空就叽叽喳喳的——”   江荣看着他,那张常年被没精神霸占的面孔居然也透出几分讥讽来:“你知道的还挺多。”   “嗯。”李溯接着说下去,“那个叫‘shito’的偶像组合解散了。为了公关,她加了好几天班,公司给她放假,我们就一起去了一趟澳大利亚。”   “噢,好玩吗?”   “超好玩的!”回答的不是李溯,而是那个小女孩,她兴高采烈地抬起头,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和她母亲非常相像,“蓝眼睛的叔叔阿姨请我吃了冰激凌!不过蜘蛛有点点吓人——”   “是这样啊。”江荣走近,俯下身去摸她的头顶。   门外响起高跟鞋踩踏地面的声响,乔帆穿皮裙和格子泡泡袖上衣,抱怨着“这院子也太大了吧”进门,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刚说到“今天马路可真够堵的”,就听见她自己捂住自己的嘴噤声。   不愧是百里颦最为忠实可靠的友人,无需提醒,自己就能发觉她在睡。   接着乔帆就发出长长的感慨声:“哎呀,我的小公主!”   “乔帆阿姨!”小女孩又离开李溯向乔帆那边跑去。   乔帆也发挥她的本职工作,爱与关怀就是她的工作理念。不过面对面前这个小女孩,她的关心又更加深刻些。   乔帆一把将小女孩抱起来转了两个圈。   就在这个时候,鸟巢式的藤椅沙发里,修长如玉石的手臂抬起,百里颦睡眼惺忪地扶着吊栏站起身来。   小女孩被乔帆抱着,咯咯笑着喊道:“妈妈!”   “嗯,”百里颦伸了个懒腰,人偶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周遭的人时嘴角浮现出微笑,“欸?你们都从外边进来啦?”   长裙直落到脚尖,她迈开步子,静悄悄地走到乔帆身边,抬手撩了撩小女孩的发辫:“你瞧你爸爸给你梳的头发,像模像样,可比妈妈好多了——”   “什么?!”乔帆大吃一惊,“这是李溯梳的?!”   李溯从座椅上转过身来,扶着靠背脸上渐渐渗出一点笑道:“怎么?不好吗?”   “不,你这技术在爸爸里绝对是一流。”乔帆又颠了颠怀里的小女孩,忍不住说道,“你不知道,我们园里有个小女孩就因为爸爸梳头,直接把头发给剪了……”   百里颦转背走到李溯身边去,坐在他座位的扶手上。   “何止,”她轻飘飘地说,“每次李溯做饭,这小孩饭都多吃两碗。”   “啊,李溯做的饭是比你做的好吃嘛。”不止一次去他们家蹭过饭的孟修有发言权。   孟修想了想,像是看不到百里颦投过来的微笑一般,又多补充了一句:“打扫卫生也比你在行。”   “你们家水电费该不会是他出国之前一次交到够吧?”   “你们家阳台上还种了菜,我觉着不错,但应该不是你种的吧?”   他不是看不到百里颦的微笑。   他是越看到别人脸色难看越高兴。   百里颦握紧了拳头,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加深几分。   她亲切地笑着,笑着,拧过身时把脸栽到李溯肩头,发出委屈的声音:“呜,老公,这个人渣嘲笑我。”   李溯倒是很平静,微微勾起笑容,抬手把她垂落在身后的头发挽到肩膀前边去:“没事的,你已经做了很多了。而且我觉得能照顾你很高兴——”   “我说句难听点的话。”乔帆抓住机会落井下石,冷笑着挖苦道,“孟修,江荣都和刘老师约上会了,你活该直到今天还单身。”   孟修回头,不咸不淡地扫她一眼:“哈,说得跟您没单身一样。”   “不要吵架。”说出这四个字时,百里颦笑意吟吟,没在看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只是专心致志与女儿玩着对视游戏。   然而即便如此,她的话对孟修和乔帆而言,说服力和中学时期分毫不差,足以叫他们齐齐闭嘴。   “那你这次回国,是调职回来了吗?”江荣问道。   “下个月回来,在研究所。”李溯说。   “欸?”乔帆把小女孩抱到沙发上,将头发别到耳后时问,“那这一次临时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嗯,”百里颦坐在沙发边沿,伸手搭住李溯的肩膀,倾斜脖颈靠在他身上说,“有两个高中同学结婚了。” 第71章 番外5   “舅舅!”   随着小女孩甜丝丝的一声呼喊,百里笑缓缓回过神来,笑容渐渐上泛,一切现实中的事物化作重力本身,无声无息地将他从记忆里拖拽出来。   他带着挑不出半分刺的笑容,温和地看过去时不声不响传递出“什么事”的信号。   大学也临近毕业,他仍在学校里为了成为精英而奔波,就在这时候,学生会的同学忽然联系过来,说是有人在教学楼找他。   百里笑在对待陌生人时总会确保脾气温和,因而给不少人留下不错的印象。   他们和他开玩笑,兴致勃勃问这位怎么看都显得神秘的学长:“百里学长,来找你的是学长你爸爸妈妈吗?”   百里笑没做声,心里倒是带着怨念嘲弄了句“怎么可能啊你瞎了眼吗”。   透过落地窗,他远远地看见与自己拥有相同基因的女性和色素比普通人浅的男性站在一起说话。   “是我姐姐和姐夫。”百里笑说。   李溯和百里颦为了朋友的事要外出忙碌两天。   “本来呢,是想把小孩放到奶奶那里的。但是你也知道,她有点热情过度,每次都把那孩子宠坏。你姐夫他爸妈又去三亚打官司了。我听小叔说你快回家了,”百里颦双手合十,“所以,拜托拜托!笑笑,我只能来麻烦你了!”   百里笑一脸“你也就这时候主动找我”的表情。   他原本还想说几句刁难和挖苦的话,然而一回头,百里笑对上李溯的脸。   其实李溯没什么表情。   不怎么郑重,更没什么强硬的意思。   他言简意赅,只说了四个字。   “麻烦你了。”李溯说。   百里笑当即仿佛条件反射般认真回答:“我知道了。”   于是,就造就了这一刻的场面。   小女孩拉着他的衣角叫道:“舅舅,舅舅。”   他挤出微笑来看过去。   “为什么舅舅和妈妈小时候都没什么照片呢?”小女孩问。   听到侄女的这个问题是,百里笑一怔,随即目光落到她正在翻动的东西上。   那是一本相册,但基本都被高中时的他拿来做复习知识点收集册。   其实不只是他和百里颦,他们百里家只要是姓百里的,所有人拍照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最初好像是因为封建迷信,高祖父、曾祖父他们那时候科技不够发达,迷信说拍照会被吸走人的七魂六魄,到后来则完全是因为习惯。   百里康才不喜欢拍照,百里慎也不怎么拍照。   与此同时,他们也就没什么念头要给孩子拍照。尤其是在还担心百里笑身体发生什么状况、对他过度关心的状况下。   但是,百里家却还是有着每年拍一次全家照的习惯。   用作纪念。   百里笑找了把椅子,挪到柜子下边,踩上去再从储物柜深处把这几年的照片翻出来。   小女孩激动地接过去,高高兴兴冲到地毯上坐下,然后翻开来仔细观赏。   照片里的大人渐渐变老,而孩子则不知不觉长大。   前几年的照片里,百里颦和百里笑的祖父还在世,那是一个慈祥和善的老人,与严谨而高傲的祖母截然不同。但就是这样的两人相爱了,并且在众人的反对之下坚持生活在了一起。   百里笑不声不响地看着那些照片里的祖父与祖母。   那时候他年纪还不大。   但他记得,爷爷过世的时候躺在病床上,其他人刚好都出去了,大概是宣布病危通知。百里笑趴在床边,爷爷衰弱的手轻轻抚摸了他的头。   爷爷有气无力地说:“要对你奶奶好一点。”   百里家的孩子没有不早熟的。   百里笑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那个他从爸爸、妈妈、叔叔还有许多大人口中曾经无数次听到传言后所想过的问题。   “爷爷,和奶奶在一起不后悔吗?”小男孩恳切地问,“很幸福吗?”   在将继承与传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大家族里,他把疾病的种子带了进来。有人痛斥过他,有人怨恨过他,还有许多人对他感到失望与不耻。   空气里到处都是消毒水的气味。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隐秘的,独属于老人与死亡的味道。   爷爷笑起来。   他被皱纹包围的两只眼睛一片漆黑,却又清澈见底。   “不后悔,”老人说,“我很幸福。”   百里笑静静地想,原来如此。   他回过头,隔着病房门上的探视窗,他抬起自己那双还未曾被世间污染过的眼睛。他远远能看清奶奶在听到医生的话后捂住脸的样子,父亲垂下去的头,以及妈妈也动摇了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啊。   百里笑回头,重新看向爷爷时,他想,有时候,并不是说所有时候,但偶尔,即便伴随着刻骨铭心的痛苦,但幸福也仍旧是幸福,来临之前能鼓舞前进,一切散去后回忆起来也能抚慰人心。   幸福是一种坚固、强大而不可撼动的东西。   与之相同的事物,百里笑还知道一样。   同样的坚固,同样的强大,同样的不可撼动。   “呀,笑笑。”就在他恍惚起来的这一刻,病房门倏然被打开,百里颦带着纹丝不动的笑脸走进来,转动头部看向病床上的老人,“爷爷,我好想您!”   在百里笑眼里,姐姐象征着近乎冷漠的坚决,与残忍相当的强韧,以及,一腔偌大而悲怆的孤勇。   -   久违觉察到姐姐还有些许人的气息时,说不清百里笑是怎么想的,总之不算太快乐。   那时候姐姐初三。   她和普通青春期里的青少年一样,也有自己的自尊心,也会想要维护在朋友跟前的面子。有一次她冷冰冰地对他直说了——百里颦就是这样的人,别人想拼命隐藏的动机,她却能轻易地说出来。   “我不想被义理上的兄弟觉得,我连有血缘关系的兄弟都相处不来。所以可以请你不要再提以前的事情吗?”   她是这么说的。   显而易见,那时候的百里颦也还不够了解她的弟弟。   他们分别太久了。   百里笑一直记得爸爸妈妈在起居室里向百里颦提出“我们准备把你送到奶奶家去”时,百里颦所做出的回应。   她稍微愣了愣。   然后百里颦微笑起来。   那时候她还在读小学,四肢不像现在这么修长,五官也没有出落到后来的地步。百里颦笑着说:“好的。”   她说“好的”时的微笑与曾经好多次她攀上围墙时冷冷甩下的那句“别跟上来”重叠,从此以后,百里笑时常梦到这样的姐姐。   他周身是父亲和母亲共同以血缘筑起的高墙,在不可逾越的墙壁顶端,他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姐姐在那里。   姐姐高高在上地微笑,她说,别跟上来。   出于报复的心情,他刻意在姐姐的初中同学面前提起了她不想被人知道的往事。   那一天他们不欢而散。虽然说之前也没好好散过,每次都是大人说该离开,于是便匆匆忙忙各自走掉,就好像他们不是姐弟,而是一对不能再陌生的陌生人。   然后他得知姐姐被摩托车撞到,起初心脏高悬,听说没有危险后才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丁点他的缘故。百里笑想,假如有的话,他希望她能因此多记得他一点。   他想变成姐姐不可替代的存在。   后来百里笑认识了李溯。   姐夫是个强大的人。即便李溯自己不这么觉得,但作为旁观者的百里笑却十分清楚。姐夫的强大,不说与姐姐平齐,但也是远超于他的强。   在刚进高中没多久时,百里笑一度坍塌,尽管只是许多次精神上崩溃的其中一次,但只有那一次,他从李溯那里得到了些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的建议。   “说实话,我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了。”高一时的百里笑握着阿华田说,“学习,百里家,什么都没意义了——   “我没办法像姐姐那样强,姐姐也永远不会多看我一眼,我就是——”   “是吗?”李溯倏忽之间打断他说。   百里笑看过去。   “慢慢变强就好了。没有你姐姐那么强,但至少不能放弃变强。”李溯说,“书还是要继续念下去的。开阔视野,学习知识,直到有一天,你觉得自己接受了长辈的要求,又或者,你不接受,然后你也有能力选择自己的路。”   百里笑稍稍压下头。   “还有,”李溯示意他手中的饮料,他说,“阿华田——”   男高中生风平浪静的叙述中,时间逆转到好久之前。那时候少年还在念初中,姐姐刚搬回来也没多久。   在冬日下过雪的清晨里,百里颦接过盛热饮料的纸杯,小心翼翼喝了一口后惊喜地抬头。   “好好喝!”她说着,又喝了一小口,就连笑容也因此变得惬意起来。   在晶莹剔透的雪与树木中间,百里颦有些害羞地笑着说:“要是能让我弟弟尝尝就好了,他一定会喜欢的。”   原来,幸福之所以不可撼动,是为了这样的时候。   在他们彻头彻尾已经回不去的时候,他还是能回忆起她手指掠过他额前的冰凉,她也会怀念他追上去握住她手腕的光景,尽管已经回不去了,但那仍然能使人感觉到幸福。   -   “舅舅!”又一次,小女孩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百里笑微笑着看过去。   他的侄女,比起百里颦更像李溯,不论是浅色的头发与瞳孔,还是对大自然丰厚的兴趣。不过对她的父母双方而言,她都毫无疑问是宝藏。   “舅舅和妈妈感情真的很好吧!”小女孩像这样说了。   百里笑很少从别人口中听过这种说法。要知道,他和百里颦,只要稍微了解几分他们家人的,都会知道隔离生活的事。   “没有啊。”他淡淡地回答。   “妈妈和舅舅是姐姐和弟弟呀!”   “也不是所有姐弟都关系好的。”   “妈妈和舅舅在一起,每张照片都笑得很开心!”小女孩高声宣布。   对于百里家的小孩来说,笑容是工具,是武器也是面具,快乐与否并不重要。   小女孩坚定地说:“可是明明就很开心呀!”   她眨巴眨巴浅褐色的眼睛,像一头倔强的小兽,仿佛非要所有人笃信她所说的才是真相不可。   这种坚决又不可违抗的感觉倒是有几分像姐姐。   被小女孩执意拽着靠过去,百里笑也不由自主认真端详起来。   历年的照片里,在露出一模一样笑容的家人当中,他看到自己与百里颦作为同辈份者站在一起。他们的笑容明朗又灿烂,毫无瑕疵。令他也忍不住反省起来,那时候他是不是真的比往常快乐些。 第72章 番外6   差不多一年前,李溯回国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他没别的特别要好的朋友,因此也没什么消息可打听。   自从李溯结婚,冉志因在叫他出来玩这件事上就有些犹豫了。   如今年轻人,结婚都挺晚的,李溯倒好,年纪轻轻刚到法定年龄就和百里颦确定了终身大事。   冉志因有点懊恼,也有点怨恨,有过在婚宴上教训一下他的念头,但最后还是被以“I\'m watching you”的高压微笑着注视自己的孟修给吓了回去。   但主要是冉志因他爸妈一直催。   老冉和他太太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李溯的光荣事迹,说真的,冉志因觉得比起自己,李溯才是他们二老的亲儿子。当初李溯去了英国,冉志因他爸就放了一通马后炮“之前这孩子退学我就说他肯定有自己的打算”,对此冉志因只想说“得了吧您嘞”。   总而言之他就把自己这位哥们儿叫去茶餐厅见面了。   李溯这人,一见面,就把冉志因吓了个半死。   还是那张帅得令人无法直视的脸,还是那身放别人身上就是没情调放他身上就是风格的素净穿着,还是那个李溯,但他一脸平静地进门,单手抱着一孩子。   冉志因震惊得天崩地裂山雨欲来波涛汹涌兔死狐悲。   他从卡座上一跃而起,说:“生、生了?!”   李溯面无表情,手里拿着印HELLO KITTY的儿童水壶,还没坐下,只环顾一周,随即问:“换个座?冷气风大,我闺女怕冷。”   冉志因生生把一句“我可去你的吧”给咽了下去,立刻亲自代替服务员为溯哥挪座。   等好不容易选了个风小的地方坐下,李溯怀里的小女孩也醒了,揉揉眼睛伸手要搂住爸爸的脖子。   李溯俯下身,以温柔得不能更温柔的语气问:“要喝水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   溯宝!   冉志因的眼泪差点落下来了。   尽管这个社会上也有认可稳定后再生小孩的家庭在,但李溯的专业性质几乎类似于半工半读,百里颦又是百炼成钢的超级生存达人,总觉得他俩如此也不意外。   然后他们去了冉志因家。   等冉志因爸妈在围着小孩的时候,冉志因和李溯终于有了些单独相处的时间。   毕业以后,冉志因也了解了些百里家的事,踌躇良久,又想到自己朋友的身份,最终还是多问了句:“这孩子,基因……”   “不知道。”李溯说。   冉志因一愣。   “那时候我们都有了一些积蓄,也都愿意付出一切给这个孩子。不是没考虑过试管,但是那项技术还是可能伤害女方。其实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李溯慢慢地说下去,“但是——”   “欸?”   “她想接纳这个孩子。”李溯说着,平静地看过去,“不过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自作主张做了母体DNA验血,也清楚这孩子的性别了。”   她也会害怕的。   百里颦也有孕吐,但整体来说是模范的健康妈妈。怀孕期间甚至去往英国,保持运动,饮食也很正常。倒是李溯提心吊胆,成天要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那是李溯头一次见到唐穗休假。   唐穗和杨洛安对彼此充满了竞争意识,将百里颦的怀孕视作一场不可替代的比赛,在体贴入微上都想胜过对方。   有时候晚上,趁着长辈们忙碌,百里颦会和李溯说笑:“我好像从来没被这样关心过。”   她看起来很快乐,与此同时又有点悲伤。   李溯没说话,只是伸手握住她。   他也疲倦,可是又充满了力量。   爱人与被爱都会充满这样矛盾的心情。   他们其实有很多很多的选择,只是他们各自也有自己的顾虑。他不想伤害到她,她也不想拖累他。这样的斟酌与讨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困扰着他们每一个人,但到最后,他们还是做了这样的决定。   他们决定相信彼此。   这一个决定不代表永远,但至少此刻如此。他们还有未来,未来是多么好的词语啊——   冉志因骤然陷入沉默。   他明白他们是在与命运角逐,不过至少,他们都愿意为彼此承担这些。   “说起来,”李溯忽然扭转话题,“你呢?”   “我?!”冉志因一脸狐疑地反问。   然而。   一语成谶。   后来讨论婚礼的时候,冉志因问:“谁来给我开婚车啊?”   原本还在打呵欠的李溯举手,说:“我。”   “你有驾照?!”冉志因大为震惊。   “你有驾照?!”就连百里颦都很惊讶。   “妈的,你老婆都不知道你有驾照!你开车上过路吗你?!”冉志因怒喝。   然而李溯却信誓旦旦回答:“我有啊。”   冉志因充满怀疑地盯了他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在李溯不容置疑的表情下屈服了。   冉志因以为没事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李溯的确开过车,但是是在非洲的草原上。   于是在没有任何遵守交通规则意识的李溯驾驶婚车的婚礼结束后,冉志因做的第一件事是去交警大队扣分交罚款。   -   二十五岁那年,王璐到冉志因公司找他。   听说王璐来了,冉志因毫不犹豫告假下楼,正兴致盎然问“电视台不用上班吗”的时候,王璐把那个甩到了桌上。   那个。   两条线的那个。   冉志因感觉脑袋里传来尖锐的一道声响,随后他一声不吭地起身,一步接一步地走出去。店里其他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频频向王璐投去同情的视线。   王璐本人却不慌不忙,搅拌起冰咖啡,甚至抬手请服务员换牛奶过来,咖啡因对胎儿不好。   就在她一杯牛奶见底时,咖啡厅的玻璃门再次被推开,冉志因仿佛从不回头看爆炸的超级英雄般走了进来。   他走回餐桌面前,单膝跪地,当众求婚:“王璐小姐,请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王璐气定神闲,不紧不慢放下茶杯,一丝不苟的脸上浮现起点滴微笑。   她把手交给他:“我愿意。”   -   “李溯,溯宝,你一定要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了。李溯,怎么办?怎么办……王璐怀孕了,我好高兴,高兴到能回学校跳上升旗台跳第二套中学生广播体操《青春的活力》。可是我又好紧张,好害怕,怎么办,李溯,要怎么办才好?”   在从咖啡厅内夺门而出之后,冉志因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拨打了一通电话。   他语无伦次、结结巴巴说完一大通话,良久,电话那头传来了近似福音的声音。   “去珠宝店买戒指,求婚,立刻,现在。”女中音如切开蜜饯的刀子,一字一顿回答他,“另外我老公还在倒时差,我是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