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上无花也怜侬 作者:也稚   文案:   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有间裁缝店,客似云来。贵太太、交际花,还有隐于里弄公寓的大才女,皆在这儿做旗袍。   学徒小郁日日为女士们量尺寸、试样衣,听来不少隐秘,每每却觉朦胧:一颗心当真装得下那么多的事么?   直到一位客人先生上门来。   侬好、再会;   明知不是说给她听的,她亦在心里默应。   “侬好,吴先生。”   “蒲小姐,再会。”   *年龄差10+   *文名化自《海上花列传》   又名《我的间谍情人》   内容标签:三教九流 边缘恋歌 民国旧影 相爱相杀   主角:蒲郁,吴祖清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又名《我的间谍情人》   立意:爱与和平 ========== 第1章   挂钟的时针走了两圈,豆绿色呢绒长沙发上的蒲郁仍一动不动。仅有暗蓝玫瑰纹的薄丝旗袍的钻石盘扣,在台灯暖黄的光照之下闪着光。   楼下的电话铃声响了,蒲郁睁开眼睛。不一会儿,听了电话的学徒上楼来,说:“吴太太说请医生过来给先生看看,我照吩咐说的‘先生已经睡下了’。”   蒲郁点点头,没讲话。等学徒走下楼,把人叫回来,问:“你来张记多久了?”   “两个月。”   “坐着吧。”   学徒愣了。   蒲郁把烟灰掸进琥珀色的玻璃盏中,指斜对面的单人沙发,“坐啊。”   学徒走来坐下,往蒲郁那儿瞥一眼,见得细细一缕烟雾里的银戒指,不敢再看,忙说:“先生有什么话要问吗?”   到张记做工这些时日,几位师傅让他少与缝纫女工们闲谈,但在制衣间来往中还是听了些许先生的闲话。有说她是青帮老板的情妇的,有说是军统长官情妇的,左右是租界里声名狼藉的交际花——“吃男人的货色”,配不上先生之称。   蒲郁浅笑,“都放假了,好不容易有个人在,陪我说说话罢。”   “我……”   学徒吞吞吐吐,话茬被蒲郁接了去,“我晓得,过年还走不掉,是没地方可去。”   过会儿,蒲郁轻声说,“我也一样。”   “我以为先生在等人。”   蒲郁一愣,“我看着像在等人么?”   学徒看了眼两张沙发间的边桌,“半小时前送来的茶点,先生一口没吃。”   淡青的白玉盏上放着精致小巧的糕点、酥饼,配一壶茶,一盒卷烟。平常拿来招待客人,其实是蒲郁爱吃,厨师还是花了许多功夫从广东请来的。   “倒是心细。”蒲郁让学徒吃,忽又想起什么,问,“你是廖师傅的亲戚吧?”   学徒咽得急,噎住了。蒲郁倒一杯茶给他,失笑道:“吃完了再说也好呀,那么紧张作甚么?”   大口饮茶,气顺过来了,学徒用手背擦嘴,腼腆道:“同宗而已,不好攀亲戚。”   “会讲广东话么?”   “先生会讲广东话?”   蒲郁垂眸,“一点点,讲得不好。我是北方人。”   学徒惊讶道:“还以为先生是本地的……”   “上海话能讲一些,也不好。”   学徒渐渐放开了些,追问:“这样也不好的话,先生觉得什么才是好?”   “你在上海,听到中国话不要以为就是中国人了,说不定是日本特务呢。”像是有意捉弄,蒲郁还说,“你不知道吧?他们混在中国人里,以假乱真。”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是——”蒲郁说,“胡说的呀。”   学徒松了口气,也笑开了。   “日本人,可恨。汉奸,最可恨。”   听见这话,学徒蓦地顿住,嘴还微张着,他看见蒲郁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张记的贵客多是汪伪政府里的长官太太,譬如方才来电的吴太太,似乎同先生还很亲近。   蒲郁一下笑出声来,“那我‘张记’就是巴结汉奸的狗窝,外面的人都这样讲吧?”   学徒怔然道:“不是的……”   蒲郁仰头靠在沙发上,台灯的光在天花板上映出一滩光亮,周围愈来愈灰,到四周角落完全暗了,看不清浮雕。   静默中,她忽然说:“小廖,你有志向吗?”   “志向?”学徒慌张地在脑海里寻找措辞,“学成手艺,回老家开间铺头……算吗?”   “当然啊。”蒲郁过了片刻才答,“学有所成,开间小店,结婚生子,柴米油盐,寿终正寝,是多少人的愿景啊。”   尽管感受到先生不同寻常的状态,学徒觉得不该说下去了,可心底有强烈的情绪驱使他说下去,仿佛他不说,先生的话就停在这一刻了。他心下擂鼓,轻声说:“先生呢?”   “意气相期共生死。”[1]   “大约无法实现了。”蒲郁起身,慢慢走到窗边,挑开窗帘缝隙。除夕夜,路上的车辆少,声音尤为清晰,远远地就听见了。   轿车在楼下停泊,先是司机撑一把伞出来,请后座的人下车。隔壁洋人们的商店还亮着霓虹灯牌,细雨绯红,映在车顶,映在人随风而动的衣摆。   接着楼下门前的铃铛响了,学徒原想问“可是先生等的人来了”,自己也觉废话,说:“我去换一碟茶点来。”   “不碍事。”蒲郁转身,“劳烦你去趟摩西路三十七号,我订了餐,先前给忘了。”   “先生这样客气,哪里是劳烦。”   学徒拿着蒲郁的零钱包跑下楼,在拐角遇上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彼此都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学徒朝他点头,一阵风似的从他身旁过了。   学徒走到底,看见门内站着两位穿制服的,估摸是那位先生的警卫。撑伞出了门,又见停着两辆汽车,其中一辆坐满了。   节前一两个月属旺季,达官贵人的古怪派头他也见过一些了,如此古怪的还是第一回 见,不像张记的客人,倒像执行公务的要员。   楼上,蒲郁听着脚步声近了,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声音很轻,稍不注意就被雨声盖过去了。   当脚步在门厅前停下,蒲郁说:“稀客。”   身后的笑声很浅,从喉咙发出来的,声音更低,“搞得这么黑黢黢。”   二楼这间客厅常常被拿来办沙龙,空间宽敞。双层的窗帘挡住外面的光线,台灯只够照亮沙发这一隅,屋子的边边角角有什么压根儿看不清。   蒲郁回头,一手搭上沙发沿,如少女天真娇俏,“你怕了。”   忽地,悬顶的电灯亮了。来人的模样一下明晰,蒲郁看着他的手从开关上划下来,看着他迈步走过来,走到跟前。   任他居高临下的俯视,她还是那样笑着,好不明媚,“二哥。”   口红是花的,领襟有一颗扣子没系,本该穿着的低跟皮鞋丢得老远,她表情愈做作,愈令他心烦。   “理理好。”   “二哥教我好等。”   “你在等我?”早该出来的一声冷笑,他把挂在手臂上的大衣扔到一边的沙发上,松领结,还是烦,忍不住只手箍住她秀气的脸,“不是生病了么?我看你好得很!”   “我什么时候同你讲我病了的?”蒲郁口齿仍清楚,“哦!吴太太请我去打牌,我看这除夕夜的,不好叨扰你们一家,借口称病嘛。”   “不好叨扰。”   他丢开手,如同给了她一耳光,气力大得令她偏头垂下去。可这点苦头不能令她吃痛,她从沙发上起来,一边系扣子,一边赤脚走去穿鞋。   “我就这点乐趣了。”蒲郁轻轻抹脸,像是不知道口红花在哪儿,四下都抹一抹看看。   吴祖清蹙眉,下意识招手,“你过来。”   蒲郁去到他跟前。   他从内差掏出手帕,许是要帮她擦的,对上视线的一瞬改了主意。反扣她的手,他压着她扑到长沙发上,撕扯般撩起裙摆,摸上去。手掌沿丝袜吊带到深处,再转回来抠索底裤。呼吸就在她脖颈上打转。贴体线的腰身也探明了,他的手还没停下。   发现蒲郁身上没有枪,吴祖清懊恼了,心软了,于是舍不得来之不易的温存了。假若这能称作温存。   她肩抵贴在沙发上,半身弓着,承着他的重量,和拥抱。   蒲郁有了本能反应,心却冷得发抖,“二哥有家室,还在外面养舞女,连这也乏味了,找我来了。讲起来,我哪算得什么货色,还不及二哥一半——”   “小郁。”吴祖清亲她耳朵,“让我抱一会儿。”   他偏过她的脸,落下吻,“就一会儿。”   蒲郁受了片刻,迷蒙中睁开眼,咬牙切齿道:“你有病!”   “我有病,你没病就够了。”   被钳制的手胡乱地摆,指尖碰到他绑在身前皮套,蒲郁神色一凛,身体却是逐渐软下来。就在他稍微放松的刹那,蒲郁另一手从皮套里勾出枪,侧身将枪口怼在他腹部。   察觉到她的意图,他一下清醒了,可她太快,他已来不及反应。   吴祖清撑着沙发起身,试图用假动作夺下枪。蒲郁不给他机会,闪退到沙发端角,跃过靠背跳到地上。   她站直,枪口不偏不倚地指着他的胸口,“除夕夜一个人卧病在床,除夕夜被学生用枪指着,不知二哥觉得哪一个更可怜?”   吴祖清身上还有一把枪,暂时没法拿。他清楚她有多狠多准,毕竟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唯一的学生。   “我在名单上?”吴祖清注视着蒲郁。   “啊,差点忘记,恭喜二哥高升。如愿成了日本人的犬牙。”   “小郁。”   “傅太太。”   “傅太太,你希望我这么称呼?”吴祖清难得笑了一下。   “档案是你填的。”蒲郁冷漠道,“我求你的时候,你怎么讲的,一字一句我都还记得。”   “所以傅太太,要替你先生寻仇?”   “讲错了,我于二哥无情可言,哪来的私仇。我只是……替淮铮,还有已不在这世上的我的战友们,多杀一个背党叛国的……”   他的理想,他的作为,她历历在目。   怎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她抬起另一只手,握住枪,“罪人。”   吴祖清其实没太听清后头的话,只有一句不断地回响,回响我于二哥无情可言。   “是吗?” 第2章   蒲郁是奉系第二军蒲参谋的女儿,生来缺乏某些情感似的,不太笑,不太哭,寡言少语。十四岁时,蒲郁养的马驹患病,父亲哄她将马儿送走,不想当夜她偷拿了警卫员的枪,一枪杀了马儿。   正房太太原就觉得这孩子古怪、不讨喜,这下还有点儿怕了。太太与蒲参谋打商量,为蒲郁择一门婚事,既可以把蒲郁送走,还可以巩固蒲家的势力。   蒲郁的亲事定下了,对象是在北洋政府任要职的官员的次子。不同于在马儿的事上展现出的主见与果决,蒲郁应允了亲事。之后蒲郁的二哥升了校官,从讲武堂调回陆军任职。在战时频发的时期,蒲宅难得有了点儿期盼未来的喜气。   原本北洋政府各自为营,分裂成奉、直、皖等,而奉系内部也暗潮汹涌。第二次直奉战争以奉系全胜告终,张作霖欲乘胜南下向国民革命军开战,郭松龄反对不成,倒戈反奉。蒲属于郭派,响应了郭松龄起兵。他们与奉军打,又遇日本关东军纠缠。   战事持续到寒冬,父兄亡故的噩耗传回天津,蒲郁尚未分清状况,被婚夫家安排秘密送走了。亲事经双方口头接触,少年说:“我已尽责,往后两不相欠,怀英小姐多珍重。”   陈词滥调没在蒲郁心里激起一点儿涟漪。以至后来施如令晓得蒲郁有过未婚夫,激动地问起时,蒲郁淡漠道:“我不喜欢他。”   “你有喜欢的人了么?喜欢谁?”   “喜欢我二哥。”   “兄长怎么算呀!我说的是恋爱的喜欢。”   民国十五年正月,蒲郁搭的货船飘摇到上海黄浦滩。施如令不情不愿地替忙着打牌的姆妈来码头接风,与之初见。   与南方的军阀将官家的千金不同,蒲郁竟穿着土气的棉衣,一身脏兮兮,长皮靴磨得快脱线了。从天津逃到这儿来,舟车劳顿,倒情有可原,可她还破格地剪了短茬的头发!   施如令瞠目结舌,就见她略笑了一下,说:“我叫蒲郁。”   “不是蒲怀英?”   “我是,可我从今以后就叫蒲郁了,‘郁乎苍苍’的郁。叫我小郁好了。”   这样的女孩子,施如令身边数不出第二个,当即被镇住。幸而同姆妈见了些场面,她留有从容,“我叫施如令,听姆妈讲,长你一岁的吧?”   施如令的姆妈与蒲郁的母亲是亲出姊妹,宁波茶商张家的女儿。都说宁波人会做生意,张家的女儿们心下亦有一本经。姐姐向往自由恋爱,同回乡探亲的进步青年私奔;妹妹志向飞上枝头,去天津念书,做了军人的姨太太。   在这个时代,或者说在以往任何时代,女人的姻缘多是坎坷。姐姐与本家断绝来往次年,进步青年远渡重洋;妹妹因生下蒲郁患疾,一辈子被锁在大宅里。   姊妹间谈不上深厚情谊,不过是姐姐生活万分困难时,写信给妹妹,求蒲家救济。信到了蒲郁大哥手里,暗中寄回几次钱。没这段往来,蒲郁今次恐怕投靠无门。   小女孩们虽未将这些事体交底,彼此却不觉生疏。共挤一辆人力车,施如令把沿途的景致指给蒲郁看,哪些是时兴的,哪儿是去不得的。   浮花过眼,蒲郁没心思看,没心思听。   “比天津还热闹吧?”施如令问。   “嗯。”   施如令丝毫不介意蒲郁的冷淡,还觉得是自己说错话,不该提劳什子天津。她握住蒲郁的手,轻声说:“小郁,累着你了。”   冷风呼呼地吹到眼睛里,蒲郁低下头,看见施如令的手,纤细,没什么劲儿,可就是温暖得惊人。   “表姐姐,以后要麻烦你和姨妈了。”   人力车被甩在后头,电车“克林、克赖、克赖”开到静安寺路,沿路的异国风情的建筑,悬挂的张贴的广告画牌,还亮着的玻璃橱窗,纷纷浸入雨雾,浸入霓虹。进口轿车轧过电车轨道,拐入赫德路中段一新式里弄,停在一栋墙上挂着匾额的红砖洋楼前。   这边司机拉开后座车门,那边在楼前张望多时的女佣撑伞迎上前去。车里走出一位女孩,还未看清脸,弄堂口的电灯滋滋两声,灭了。   闲散富人的上海,穷人不够格多看一眼。   红砖洋楼二层的窗玻璃透着微光,施如令趴在窗沿,好奇地说:“你说我们楼上这位新邻居到底什么来路?出行有人跟着,有车接送,不像住租赁屋的……”   “像什么?”蒲郁忙着手中针线,略有点儿敷衍地回道。   “住公馆的千金小姐呀。”施如令转头看坐在床榻尾的蒲郁。苍白的脸,神情寡淡,像教会里无欲无求的修女。   起初没这么夸张,一晃两年过去,蒲郁愈发沉静了。施如令觉得自己倒像妹妹,总吵闹着博小郁的关注。   蒲郁收了最后一针,咬断线,将衣裳放到一边。   “改好啦?”   蒲郁收拾摆在塌上的被施如令搅乱的剪刀、线卷,不答话。   一件水蓝色的倒大袖上衣,原是千篇一律的学生制服,经蒲郁的手,令少女曲线若现,领口、盘扣改了样式,添一点时装味道。   施如令拎起衣裳左看右看“小郁,你真是神仙!”   “勿要折煞我,若是小姨看出不对劲来,你自己担着。”   “姆妈忙着打麻将,这么晚都不回来,哪有功夫管我。”施如令欢喜不已,鞋也来不及趿,从床尾跳下去,取出衣橱里的绀蓝色长裙穿上。   施如令攥紧了衣摆角,转过身来,“好看吗?”   乌发扎的长辫垂在肩上,弯弯细眉,大而明亮的眼睛,即使在黄渍渍的光线里,亦明艳动人。   “好看。”蒲郁从柜子里拿出巴掌大小的镜子递给她,浅笑说,“明日入学,阿令一定是最好看的。”   “是么?小郁这样会说话,怪不得太太们密斯们都喜爱……”话没了音,施如令心道说错话,光顾着自己了。她放下镜子,去拉小郁的手,“你不要生我的气……”   “好好的,我作甚么生气?”朝夕相处这么久,蒲郁还觉得阿令情绪的来去十分稀奇。她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女儿心的,莫若说不愿意懂得。一懂得,禁不住计较,一计较,是受不住苦的。   “我在圣玛利亚女中念书,你却在张记做工。”施如令踌躇道。   “虽说我们是表姊妹,却也没道理一样过是不是?较之念书,我更想学门手艺傍身,你晓得的。”   “是姆妈……姆妈不愿供你上学,明明这里的租金还是拿你的翡翠换的。”   蒲郁垂下眼睫,保持淡然地口吻道:“阿令,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罢。姨妈带着你,又收留一个素未蒙面的侄女,供吃供穿,很辛苦的。”   “小郁,你真好。”   “傻子。”   “也只有小郁看我是傻子。有什么办法,小郁这样有天才。”   “好了,再说下去天要亮了。”   二人住一间房睡一张床,施如令熟睡来,蒲郁还醒着,出神地望着天花板。雨下得更大了,拍打窗棂,吱嘎吱嘎作响。   这是民国十七年的三月,春寒料峭。   蒲郁起早,看见玄关多了双搭扣皮鞋。在先施百货上班的柜台小姐都穿这种皮鞋,也是小姨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鞋。鞋尖上的泥渍没干透,看来姨妈才回来不久。以她爱惜这双鞋的程度,该是喝醉了,没有擦鞋的精力。   当掉翡翠的钱去哪里了?长租这间二楼的两开间屋子去掉大半,然后赌牌、抽烟、喝酒撒光光。   时下的进步青年提倡反儒学,却还没离经叛道至教训长辈的地步。蒲郁将姨妈的皮鞋擦干净,出门了。   从赫德路出来,经愚园路买一张双摊开那么大的馅饼,吃完差不多走拢静安寺路,即横贯公共租界的大马路。   静安寺路赫德路路口有间张记裁缝铺,店门比左右的生生电料行、良友糖果窄许多,像错丢在锦罗绸缎中的边角料,不仔细瞧几乎找不到。   老板姓张,是宁波来的红帮裁缝。红帮裁缝起于鸦片战争后被开辟成通商口岸的宁波,兴于上海,以洋裁见长。除了洋裁西服,张裁缝还做女士时装,俗称旗袍。   起初女性解放运动,倡导男女平等,于是女子同男子一般穿袍,慢慢地宽松的长袍愈收愈紧,倒大袖愈收愈窄。领的高低,裙的长短,花样翻陈出新,流行跟着思潮变化。张裁缝思维敏锐,懂得融贯东西,造就风格。   因此一爿这么不起眼的店铺,开张近十年,客似云来。蒲郁的姨妈也是张记的客人,还与张师傅是同姓的宁波老乡,如若细考,指不定还能厘出点儿亲缘瓜葛。   由这一层关系,蒲郁到上海不久就被姨妈介绍到张记做学徒了。学徒拿钱少,什么杂活儿都要干。本来这行收男不收女,张裁缝怜她遭遇凄苦,就收下了。虽没有像其他学徒那样设坛拜师,但蒲郁也磕了头的,同样尊张裁缝一声师父。   师父这会儿还没来,蒲郁开了门,穿堂进里屋的制衣间。缝纫工却是来了好几位,那边才把窗户打开,这边又挪面料,光照不好的里屋布满尘埃。   蒲郁捂着口鼻朝他们点头问候,女人称姐,男人称哥。年长的长工都疼爱她,赶紧叫她上楼去呆着。   楼上一间账房,一间版房。蒲郁有版房的钥匙,进去先找昨天剪好的新到面料的小样,再拿出顾客名录,一一对照着写信函。   张记的惯例,春秋换季时,总会发信函给老顾客们,贴上他们可能会喜欢的面料小样,配一点符合他们审美的时下流行样式的说明,告诉他们恭候光临。   厚厚一簿名录,怎么晓得这么多人各自的喜好?   每次有顾客上门,蒲郁都会在旁边候着,听他们谈吐,看他们神情,然后将这些记下,谙熟于心。这是师父让她学的第一课,师父并没有讲什么,只命她伺候顾客进出。能不能明白,要看她的领悟力。   如同厨师学徒,总要先从墩子做起。观察客人们就像解剖生禽,了解透彻了,刀才下得准。   俗语云闷声的多是做大事的人,蒲郁平常不吭声,临到师父装模作样问起李太太上回量的尺寸是多少,冯太太前几天打电话来说做什么样的,她出声了,回答从善如流。   于是步入第二课——跑腿。常客们很少上门,一般打电话说要做什么,或者差人把别处买的料子送到店里。衣服做好,蒲郁到客人住处。有时候需要改,或者别的旧衣服要改,蒲郁又负责拿回店里。来来往往,像个小邮差。   也不是只跑腿,要与客人交谈,量尺寸,拿捏松紧。改哪里,为什么改,怎么改最好,脑子里先琢磨,回去看师父是怎么做的。   不用杵在前堂待命,便余下许多空闲时间。要以为真就是空闲时间,可以不学了,结工钱走人。   没事做要找事做。女工们的熨斗需要加炭,先就把炭烧好,向她们讨教怎么整理珍贵衣料,怎么缝纫走线。师傅们裁下来的边角料,捡来练习手缝、缝扣子、编盘扣。   蒲郁这么成长起来,能进到版房学裁剪了。学之前,师父让她把半年一度的信函做好,寄出去。她多想拿剪刀啊,想把手头的事快些,再快些做好。可愈想拿剪刀愈不能急,要忍耐,如忍耐这两年日复一日枯燥的杂事,信函不得出错。是为最后一门考试,及格方正式入学。   一写到黄昏,房里的制版师傅笑,“小郁,好晚了,还不回去嚜。”   “晓得的……”蒲郁随口回,而后才反应过来到放学的时间了。她手拍额头,懊恼道,“啊,阿令要我去接她的!”   “快去呀,错过了,阿令不要怪你的?”   “小于师傅,师父待会回来,劳烦你替我给他讲一声。”蒲郁收好桌面,慌慌张张走了,“再会!”   快跑下楼,穿过制衣间,与前堂的师哥撞个满怀。顾不上道歉,蒲郁飞一般跨到马路上,追电车去了。   屋子里的人发出笑声,有人说:“懂事的小姑娘也还是个小姑娘的呀。” 第3章   圣玛利亚女中在白利南路,一所贵族式的教会女子学校。一年学费相当于蒲郁一年的工钱,还不算其他杂费。   施如令的姆妈煞费苦心让施如令接受好的教育,是希望她将来有一门好的亲事。施如令不这样想,她要考大学,要见大世界,不要被男人困住。   蒲郁没这么远大的志向,甚至没想要回到原来的生活。大宅的生活虽富裕,于她却是晦暗的。逃出既定的命运已然很幸运,她只愿往后能靠手艺立身,好好活下去。   父兄亡故难道不恨么?怀英是恨的,但是该恨谁,恨父兄投的长官,还是大元帅,抑或是日本人?   得不到答案,就将北洋军阀统统恨上了。   十五年夏,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人们上街游-行支持北伐,声势浩大,还有学生受鼓舞弃学投戎。制衣间有人谈论,姨妈的麻将桌有人提及,连施如令也会讲几句报上读到的战事新闻。蒲郁始终沉默。   如果北伐战争胜利了,她该去恨谁呢?她不要恨了。   蒲郁赶到女中门口,夕阳余晖下,施如令与同样穿着制服的女孩并肩走出来。说笑着,周围其他成双成群的女学生也说笑着,纯真、明朗,青春洋溢。   蒲郁浅笑说:“还好赶上了,我以为来晚了呢!”   “我还想着怎么罚你,你倒来了。”施如令握了下蒲郁的双手,睇一眼旁人,“你瞧这是谁?”   蒲郁还未答话,那女孩先出声了,“蒲小姐,我是住在你们楼上的……”   施如令说:“什么蒲小姐,你这样客套小郁要不高兴的。”   女孩笑起来,改口道:“小郁好。”   蒲郁说:“楼上楼下过,我认得的。”   施如令说:“是呀,你说巧不巧,搬到我们楼上一周了,没有机会结识,结果今日在学校礼堂打照面,竟还是同学!”   路边的轿车陆续开走了,剩一辆停着,司机还站军姿似的杵在车旁,怪引人瞩目。吴蓓蒂不好意思,邀请面前两位一道搭车走。   “好的呀!”施如令欢喜地上了车,同吴蓓蒂坐后排。本来还能挤下一人,但蒲郁说不要挤着了,去前排坐了。   座椅是连通的一整张,像迷你皮沙发,坐着很舒适。蒲郁知道这个美国牌子的车,以前坐过老款。这两年哪有机会坐进口汽车,搭电车都要犹豫的。一下子想起往事,二哥带她开车兜风,还教她怎么打方向盘。   蒲郁回过神来,就听见施如令毫无遮拦地问起吴蓓蒂的家庭情况,怎么一个人住,是来专门来上海念书的吗?   吴蓓蒂没有避讳,说是广东来的,家里做贸易,有两个哥哥。大哥执意参军,家业便落到二哥头上。她来上海念书,也是因为二哥的业务拓到这边来了。   “那你二哥呢?”   “在香港出差,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吴蓓蒂说,“到时候呀,让二哥请客吃馆子。”   施如令打趣,“有我们的份吗?”   “当然咯,要狠狠宰他一顿!”   话谈了一路,回到里弄还没说尽。   这里一片西班牙式的红砖洋楼是地产公司修筑的,专用来租赁。租金昂贵,还是挡不住租客对新式里弄的热情。   不过女孩们住的这一栋,一年前因三楼发生一桩丈夫杀妻的命案而遭到冷落。东家一再减租,可最后留下的也只有住一楼的作家。他给杂志小报写一些鸳鸯蝴蝶派的言情,无甚名气,因而也没钱。他为了租金留下,又不想被凶宅坏了气运,找算命师傅求了符,刻成匾额挂在楼外墙上。   如此一来更古怪了,要不是施如令的姆妈急着找新住处,也不会找到这里来。她们原来住近苏州河的旧式里弄,三间两厢的石库门房子装愈来愈多人,不方便,不体面。   签租赁契约时,施如令的姆妈说:“命案是三楼出的,我们租二楼不影响的呀。”   余下三楼空着,直到前些日子吴蓓蒂搬来。一整层楼连同顶上阁楼都租下了,搬家动静颇大。左邻右舍还奇怪一位年轻女子怎么租赁这样的房子。眼下施如令一问,才晓得吴蓓蒂并不知情。   “但我想二哥是知道的,不告诉我该是担心我会害怕。二哥喜欢安静,没什么人住的房子正合他心意。”   在楼道里说到房子的事,吴蓓蒂直接邀请她们来家里。房子还没完全布置好,显得空阔,但能看到的家具物什无一不精致美观,尤其沙发后的四扇嵌珐琅折叠屏风,教施如令挪不开眼。   吴蓓蒂说那是二哥的藏品,“二哥就爱这些,别人说他讲究,我看是老古董!”   “你二哥要是知道你这么讲,还不生气。”   “二哥从来不对我生气。”吴蓓蒂坐在客厅沙发上,双手端着青瓷杯,呷了一口英国红茶。   吴蓓蒂大方,施如令率真,都有几分活泼。她们在初识的新鲜劲儿里,谈得投契。   旁听一阵,蒲郁看时间不早了,同施如令提议向吴蓓蒂告别。   吴蓓蒂留姊妹俩吃完饭,蒲郁客气推辞了。   吴蓓蒂不好再留她们,送她们到楼道口,想起来说施如令明早可以与她一道坐车去学校,以后都可以一齐上下学。施如令看蒲郁,见其点头,欣然应下了。   回到租赁屋,施如令说:“我还以为你要不高兴的。”   施如令过多考虑他人的性格又来了,蒲郁觉得可爱,说:“作甚么不高兴的,你可以搭蓓蒂的车,省得我去接了,不是好事嘛。”   施如令放下心,玩笑说:“原来你嫌每日来接我麻烦,那还同我约定,假惺惺!”   “还不是担心你一个人走夜路。”   “我是……”施如令辩解,“见到那样的场面,怎么都会吓着的。最近很少有那样的事了,不会了。”   说的是去年施如令在街头目睹枪杀而昏过去的事情,幸好有好心的人送她去了医院,才救了过来。   北伐期间,两党合作在联苏等问题上持续累积龃龉。以蒋为首的一派主张清党,去年十月在上海发起武装事件。他们联合工商界权贵与青帮,镇压工人武装,大规模搜捕相关人士。此后蒋建立南京政府,与亲共的武汉汪政府对立。   普通市民对各中经过并不清楚,只知道政府在镇压那些。除了当时轰动的街头事件,至今还有相关人失踪,作家、学者,甚至学生。   如果不去谈论,上海是平静的。如果不去关心,会以为生活不存在这些。   施如令在教会学校的生活是单纯而充实的,没有闲暇关心小小世界之外的事情。而蒲郁埋头版房学裁剪,回家的时间愈来愈晚。   学校放假的星期五,一辆车停在了张记门口。蒲郁正同师父说着话,忽地听见一声喊,“小郁!”   还能是谁,施如令来张记找她,总先大呼小叫。   张裁缝愣了一下,失笑摇头“张宝珍的小囡嚜,真是娇惯很了。”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接着版房的门就被推开了,施如令看到张裁缝,也觉自己冒失了,问候一声,气也不歇地说:“蓓蒂她们临时商量去看电影,我想去,你去不去?”   事出突然,蒲郁不好决定。旁边张裁缝说:“难逢得上一回戏院,小郁也去嚜。”   “可是……”   “这几天你留到多晚,我都听小于师傅讲了。”   施如令说:“小郁,连张师傅都担心你学傻了。”   张裁缝拍拍蒲郁的肩,“该紧的时候不出错,该松的时候要放量,是不是都忘了?”   入夜,卡德路口的夏令配克大戏院前,聚集了成双结对的男女,黑漆壳锃亮的进口轿车塞在人潮中。一时人挡车,车挤人,好不热闹。   一群穿制服的女学生涌过去,蒲郁格格不入在其中。   她着蕨类植物纹翠色治倒大袖长旗袍,秀发短至齐耳,将将在细眉之上的齐刘海,正是女孩们当下竞相效仿西方的“fpper女郎”模样。   离开天津时削发明志将头发割成短茬,经两年长这么长,已是争气了的。生来自然鬈,像烫过,蒲郁本来不喜欢,没料想赶上了时髦。   即使如此,往常看来也不时髦,今日难得穿了出挑的翠色——师父给她练手的余料,有那么点儿影子了。   在戏院大厅买了票,女孩们说笑着,紧赶慢赶进了影厅。厅内灯已熄灭,望过去乌泱泱的都是后脑勺,她们只得在较后排的位置坐下。   一出讲述反伦常爱情的怪诞电影,主演是时下最有名的几位影星,可谓卡司豪华。其中一位女演员,因小姨的关系,蒲郁还同她说过几句话。施如令自然也是见过的,耐不住要讲话。   忽地,后面传来细微而急促的脚步声。蒲郁转头去看,什么还没看清,却见邻座的人站了起来。   银幕闪出一道亮光,蒲郁余光却瞥见邻座的人手上多了一把枪。   蒲郁下意识握住施如令的手,僵硬地挤出一声,“阿令。”   “什么?”   几乎同时,枪声响起。   人们尖叫,抱头四窜。整个影厅沸腾了。蒲郁不看也清楚邻座的男人死了,血溅在了她脸上。短暂一愣,她拉着惶恐而僵硬的施如令往外逃。   人流快要把她们冲散。跨台阶时一个趔趄,蒲郁怕带着施如令摔下去,连忙松开了手。却不知谁捞了她一把,令她重新找到平衡。根本没有回头的余地,她又被摩肩接踵的人挤到了马路上。   “小郁!”   听见施如令的呼唤,蒲郁如重新走动的钟表,循声看过去。她下意识地抹了抹脸颊,却没有血。   是方才,捞她的人在一瞬贴近时,左手掌心蒙过她整张脸,蹭掉了血。那手大而有力,戴着薄而细腻的皮质手套。还余下很浅淡的气味。   犹如迷魂的香料。 第4章   戏院出了骚乱,等洋人巡捕来,在场的人免不了被严厉盘问。不想遭到为难,司机将女孩们找齐带上车,飞速驶离。   女孩们吓坏了,连平日总是持有几分骄矜的吴蓓蒂也哭哭啼啼的。蒲郁安慰她们,反倒被她们认为奇怪,“蒲小姐不觉害怕吗?”   施如令抽泣说:“小郁肯定没看到,要是看到了不被吓破胆才怪……”   吴蓓蒂明明伏在蒲郁肩头,偏还有些不服气,“小郁离得最近,怎么会没看见?”   蒲郁顺着吴蓓蒂的背,柔声说:“想来很可怖,还好我没看到,不然这车上谁安慰你们?”   吴蓓蒂安定些了,把蒲郁让给施如令,对司机发号施令,“你不许把这件事告诉二哥。”   司机瞄后视镜,无奈道:“蓓蒂小姐,这么大的动静指不定明早就见报,我瞒不住的。”   “二哥不许我上戏院,更莫说夜里出门了,你既然带我来了,便要负起责任。”   “……”   “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蒲郁出言解围,“要是有人问起,我们都说不清楚,不在戏院,只是结伴上街了。”   “说没说谎,二哥一眼就瞧出来了,我以后不要想出门了。”   “如若你二哥怪罪下来,全推到我身上,说我是阮明玉小姐的戏迷,非要看这出首映,阿令也要来,你不好推辞。”   吴蓓蒂犹疑道:“这样好吗?”   蒲郁露出一个让她们放心的表情,“你二哥总归不好找我麻烦,顶多不允许你同我往来。这没关系的呀,你与阿令还是同学,在学校见得到。”   车内安静了一会儿,施如令喃喃道:“可这到底怎么一会事,又是与左……”   吴蓓蒂赶忙捂住施如令的嘴巴,“不要说,我们不去想了。”   各自收拾情绪,气氛无尽沉寂下去。   回到家中,施如令看到玄关的鞋,朗声问:“姆妈?”   四下没开灯,蒲郁比了噤声的手势,“姨妈该是睡了。”   施如令悄悄说:“也好,省得姆妈问我们去哪儿了,教她担心。”   许是没空过问的,张宝珍这两日忙着约会,看玄关变来变去的新鞋与卧房梳妆台上添的胭脂口红就晓得了。其中还有丹祺变色口红,一支好几块钱。广告海报在先施百货贴了那么久,她没舍得买过,还说这些东西买它作甚,要等男人送的。   施如令早晚都在学校,也不管家务,自然没注意到。蒲郁与张记贵客们打交道,对这些很熟悉,但不愿让母女俩生嫌隙,无法在姨妈开口之前捅破这档子事。   翌日,如无事发生过,该上学的上学,该出工的出工。   蒲郁一到张记就被张裁缝叫到账房单独说话,正疑惑师父来这么早,是不是她哪儿做错了特地来训话,却听师父关切地说:“昨晚我听说戏院出事了,赶忙让你师哥去看,没找着你。我又打电话给于先生,他说看见你们回家的,我这颗心呀,才放下了。”   蒲郁家装不起昂贵的电话,平常姨妈需要打电话都上电话亭。知道麻烦了楼下的作家先生,又教师父如此担心,她很是难为情,“师父,对不起……”   张裁缝架一副老花镜,满头银丝,说话时面露愁容,“还是怪师父,想着让你与同年纪的小姑娘出去玩会儿,险些酿成大错。”   蒲郁心下不好受,想说些入耳的话,却开不了口。   “我听说死了好几个人,还有政府秘密警察的……罢了罢了,你没事就好。”张裁缝说,“今日你不要出门了,冯太太的衣服我让你师哥送过去。”   “师哥手头有活儿,还是我送过去吧,我没什么的。”   “真的?”   “这小囡倒是心宽……愿意去就去吧,省得冯太太惦记你。”张裁缝笑了一声,“你不上门了,太太们还打电话来问。我说‘她开始上手了’,你知道太太们怎么说?让我赶紧把你教出来,另起灶炉,往后找你,不找我张裁缝了。”   蒲郁抿唇笑,“师父随和,太太们喜欢同师父开玩笑,我要学成还早的。”   “我看你赖定张记了。”   “是呀,等师父高寿,我要给师父做三件套的。”   “哦唷,出息了。”   “是的,是的。……我们很遗憾。……老冯一早就出门了,我等会儿打电话到他办公室,一定让他找人问清楚。”   来到位于法租界的冯公馆,蒲郁被女佣领到客厅。冯太太在讲电话,江浙商会的冯会长坐在单人沙发上看报。   瞧见蒲郁,冯太太慢慢将电话收尾。一挂电话,立即换了神态,高兴地说:“小郁来这么早呀。”   “人家站好半天了。”冯会长抬眼说。   冯太太啧声,“还不是帮你接电话,松文是你的老同学啊,高太太嗓子都哭哑了,你也不吱声儿。”   冯会长叹气,“我能怎么办呀,这一晚上,能找的人都找了,哪个不是讳莫如深的。”   “我看还要怪你们商会,到头来砸到自己脑门上了!”   “讲话怎么那么难听,那是好早的事情了,现在的发展也不在我们预估里的呀。何况,谁晓得松文儿子暗地里是?我还没道他的不是……”   “唉!你说,都是东京回来的,好好的仕途不要,偏去教书。现在儿子出事,四处托关系求公道,真是怪让人难过。”   一旁的蒲郁心惊胆战,生怕晓得了不该晓得的秘密。幸好冯会长打住,招呼小郁去坐。她哪儿敢贸然落座,站近了些,乖乖问好,“冯会长、冯太太,早上好。我来给太太送新衣裳的。”   “我晓得,日夜盼着等你来呢。”冯太太一看小郁便心生欢喜,专绕过冯会长,拉小郁在另一端的长沙发坐下。   冯太太唤女佣上茶点,蒲郁盲道勿要麻烦,递上怀中的包裹。   “你老远的来,肯定还没吃早点,在我这里将就吃些。”冯太太把包裹拆开,手放在旗袍料子上,重重一声叹气,“勿怪我没心思,你也听见了,老冯同学的儿子昨晚出了事。”   “哎你——”   冯会长正要说太太的不是,反倒被太太呛了回去,“我怎么啦?好不容易来个人听我说话,还不能倒苦水了。”   冯会长撇下报纸,起身朗声道:“阿丁,备车。走了。”   看着冯会长走远,冯太太皱皱鼻子,嘀咕,“不晓得摆架子给谁看。”   蒲郁说:“太太不想穿不打紧的,回头穿了有什么地方要改,我再来取就是。”   “你师父手艺好,哪儿让我改过几回。”冯太太有心事,说一句叹一口气。   大约蒲郁有种令人安心的气质,同蒲郁相熟的女客几乎没有不向蒲郁“倒苦水”讲心事的。譬如冯太太想将小囡嫁给南京政府上海金融部副部的儿子;冯四小姐依母亲的意思与其约会,心里却另有意中人。   冯太太的想法不能讲与别的太太,冯四小姐的隐秘更是连母亲也不能说。这些没法讲的家长里短、男婚女嫁,全浇在蒲郁耳朵上。   蒲郁且听且过,不留心。   在冯太太她们眼里成了口风紧,藏得住事,于是愈发愿意将心事诉于蒲郁听。可今次的事与党-政有关,不能乱讲,即使冯会长不出言制止,冯太太也会收住的。   冯太太欲言又止地坐着,蒲郁在旁边细嚼慢咽地吃点心。   并非饿了或贪吃,是为多陪太太一会儿。有很多话可供太太解闷,但她起话题不妥当,还要等太太想到什么先出声。大宅的规矩刻在骨子里,她是有教养的。   要是喜欢一个人,看那个人做什么都是对的。恐怕小郁狼吞虎咽,太太也觉可爱。冯太太心下舒缓了些,“喜欢吃这个点心?”   蒲郁说:“很合口味,不留神多吃了些。”   “没事,只管吃,吃完了我让厨房再做。”   “冯太太家的厨师定是高人,比师父从馆子里买来的还要正。”   夸你家厨师,等于夸你的品味,还给了你炫耀的机会。冯太太浅笑,“我家老冯口味刁钻,我几乎找遍上海的厨师,才找到这么一位。能合他口味啊,我看就是高人了。”   “太太对冯会长很上心。”   “唉,什么上心呀,过日子罢了。你看他,从早忙到晚!”   “太太把家打理得这样好,冯会长才能一门心思做事。要我说,太太花一天功夫不顾家,看看冯会长的反应……”   冯太太笑出声,“你这机灵鬼,别人都要我拴着他,你倒让我自个儿野去。当我是你们啊,还年轻。”   “太太可不就是年轻嘛,若在社交场上露脸,兴许比四小姐还受瞩目。”   “不是夸耀什么,我年轻的时候,提亲的门户从这儿排到外滩。也就是看上老冯,不然哪来你四小姐。”冯太太拢了拢发髻,有些不好意思,“看我老把以前的事拿出来说,还是试一试衣裳,你也好回去交差。”   往蒲郁身上说,其实是给自己找台阶。冯太太忆起往日的开心事,心里舒坦了,有穿新衣的心思了。   冯太太换上旗袍出来。咖紫色格纹织锦缎旗袍,蔷薇花小刺绣滚边,窄袖,下摆亦收进成窄筒。有别市面常见的廓型,新式,但不出格。   蒲郁提议太太披一件毛皮围领,又帮着搭配首饰。   端庄不失,还别有风韵,正适合穿去过两日商会的酒会,太太满意了。   在冯公馆消磨多时,蒲郁再回张记已是中午。长工们吃饭去了,剩小于师傅一人看店。蒲郁让师傅去吃饭,换自己看店。   店门只隙了道缝,马路上的冷风灌不进,屋里暖和了。门帘垂下,看不见外面的光景,正适合睡觉。   蒲郁在门边的太师椅上打起瞌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沉中听见有人走进来,慢慢睁开眼睛。   模糊的影,穿布鞋,着长衫,似乎是位先生。   蒲郁托着额角的手一拐,险些摔到地上来。从来没在客人面前出洋相,她心急,还没看清来人即出声说:“师父还没回来。”   来人不语,在太师椅上落座。前堂这么多椅子,偏坐在让她出洋相的椅子。   总归是客人,蒲郁体谅他也许听不懂上海方言,换北方官话说:“先生,您是找张裁缝吗?他出去吃饭了,过会儿才回。”   先生还是不说话,手上捏着铁皮盒。蒲郁知道那是烟盒,于是拿起桌角的火柴盒,作势要帮他点烟。   没想吸烟的,倒让他不吸烟也不成了。他取出一支烟,她擦亮火柴,倾身近前。   星火染红烟卷,目光触及目光。   吴祖清就这样抬眸瞧着蒲郁,等人被他盯得不自在想往后退了,他才略笑一下,“北方人?”   如果凭一双眼就能迷住人的话,蒲郁想就该是这样的。   看蒲郁愣愣的,吴祖清还想捉弄,可一阵风灌进来,张记的工人、师傅们回来了。 第5章   “师父回来了。”蒲郁对先生说着,几步走到张裁缝身边,仿佛有了依庇。   其他人穿堂进里屋,张裁缝招呼座上的生面孔,“先生可是想做西装?”   “我随意看看。”吴祖清起身,烟留在玻璃烟灰缸里,没掐灭,升起一缕烟雾。   “好,好,随意看。先生看好了什么或有什么想法,告诉小郁。莫看她年纪小,眼光比我还准的。”   张裁缝接着说了些客套话,也上楼去了。蒲郁又像是落了单,虽还还是没什么波动的一张脸,却总有一点儿怯生生的感觉。   昨晚可不这样。   前堂狭窄,除了几张椅子,一张堆满簿册的长桌,还有陈列着一些布匹一些样衣。来回不过三两步,吴祖清说:“小郁。”   “啊?”蒲郁惊诧地抬头。   吴祖清背过身去,翻看起面料小样簿,“哪个‘郁’?”   蒲郁没料到他问这个,“‘郁乎苍苍’的郁。”   吴祖清点了点头,合上册子,“不如你帮我看。”   还是专业上的问题令人安心,蒲郁凑到客人先生身边,摊开另外几本簿册,慢慢翻着,“先生平常穿什么样式的?”   他没回答,她几乎习惯他不说话了,想来也是难得遇上一个比她话还少的客人。她一面耐心地翻着册子,一面注意他的神情,还要找话说:“先生是做什么的呢?”   往常这样问客人不觉有什么,问这位先生竟唐突了似的。蒲郁改口道:“平常穿,还是照相?料子、样式乍看出入不大,其实很有讲究的。”   吴祖清忍着笑,问:“怎么个讲究法?”   蒲郁忽地看向他,“先生不是第一回 做洋服吧?”   “怎么讲?”   蒲郁想说你翻册子的时候不像不懂洋服料子,但漫不经心,要么是看不上,要么是无心看。   话将出口,她反问:“容小郁唐突,先生该不会是来张记考察的?”   吴祖清总算笑出声,“你师父没说错,眼光准的。”   蒲郁一惊,“真是来考察的?”   “查探敌情。”   吴祖清一本正经,蒲郁反而不信了。她犹疑地看着他,“莫不是先生看我笨,从头至尾戏弄我?”   他放在簿册上的手点一下又一下,指尖触及面料,几乎没有声音。   她一下变紧张,不由得屏息静气。   压迫感的一部分来自身高,目测有六英尺二英寸。他眼窝深,眼尾微微下垂,垂眸望着你的时候,像有说不完的话。   蒲郁没法再对视,别开脸,说:“不是吗?”   “做这块料子怎么样?”吴祖清终于开口,同时挑开簿册页缝,准确翻到刚才看过的一块深灰细线的羊绒料子。   蒲郁忙说:“先生好眼光,这是才到的尖儿货。……平常穿什么样式?”   吴祖清稍微比划,“领太窄太宽都不好。”   蒲郁会意,“戗驳领,是聚会穿么?”   “那先量一下尺寸?”   吴祖清颔首表示同意。   蒲郁绕下束在墙壁铜钩上的帘子,正准备拉开,却被他扯住。他的手掌稍稍碰到她的食指关节,温热的。   “不用,就在这里量。”他松了手。   “好。”她说不清为什么要解释,“有时候堂前人多,客人觉得不雅,所以遮一道帘子。”   “我不介意。”   “可是不脱外衣量不准的……”   “就这样量。”   蒲郁点点头,“从领围量起?”   “都好。”   蒲郁站近些许,抬手欲将皮尺从他后颈绕上前,可另一只手够不到。皮尺沿他肩背垂着,她不能靠得更近,决定到他背后去量。   忽然,吴祖清握住她的臂膀,将人轻轻拉了过去。步子是错乱的,差点踩到他的鞋。站定时,她的鼻尖几乎抵在他胸口了。   “小郁还要长高一些。”   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来有笑意。她懊恼地往后挪了一寸,没有再贴着他。可还是近得令人不敢抬头。   手中的皮尺被抽走,他自行套在脖颈上,捏紧,“多少?”   蒲郁抬头瞧去,又撞进他眼眸。她慌张错开,看皮尺的刻度。她轻声说:“没对齐零刻度。”   “是吗?”吴祖清说,“我看不见。”   蒲郁不得不上手了。她对齐刻度,再调整松紧,捏着皮尺的指尖就在他脖颈上划来划去。还有呼吸,可以放缓放轻,还是洒在他颈侧。   “差不多了?”   蒲郁轻应一声,拿下皮尺,走到他身后量肩宽。左手拇指摁着他左肩沿,右手慢慢抚平过去。隔着长衫里的冬衣,感觉变迟钝。   “量胸围,麻烦先生抬起手臂。”   吴祖清照做,问:“不记下来?”   “记在心里。”蒲郁一手从他臂下穿过,绕到胸前去够皮尺。像是从背后抱他,只是还没抱住,皮尺环到身后,一下拉紧。   “太紧了。”吴祖清说。   “隔了冬衣,相当于净尺寸加放量,为了准确必须量紧些。”   吴祖清不太懂裁缝语言,说:“好,无妨。”   他肩背宽阔,小腹平坦,腰窄,顶好的身材。蒲郁一一量完,到臀围,在他身侧半蹲下来。   入眼的是他的手,指关节自然微弓着,指缝间能窥见轻微的伤痕,指甲剪得很干净。像是遭遇过许多,很有力量的手。   “小郁,换我来。”师哥被师傅叫下来看情况,一来看到如此出格的状况,忙上前。   “哦……”蒲郁被师哥拉起来,过程中一直望着吴祖清,似有些无措。   吴祖清没看她,向来者说:“也好。”   蒲郁被师哥赶到楼上,进版房见着师父,说:“那位先生要做一套新料子的。”   “还以为他只是看看。”张裁缝手执剪刀裁一幅矜贵的苏绣料子,不想过多分心似地问,“小于的单子排了多少,做得过来吗?”   占据裁剪台另一边,也在裁料子的小于师傅说:“我做得过来,工人们也赶不过来的。这一单起码到下月去了。”   “这样……让莲生来做。老顾客不愿意换师傅的,新客嚜,试试莲生的手艺。”   “莲生水平够的。”   蒲郁在张裁缝旁边听着,目光却往窗外飘。小于师傅换画粉的嫌隙,逮她个正着,“小郁,看什么呢?”   蒲郁赫然,低头说:“没看什么。”   张裁缝看了她一眼,悠悠地说:“我以为只有你师哥爱往窗口看,你也学上了。”   小于师傅笑,“冯四小姐每回来,莲生整个人灵魂出窍似的。我说他好多次了,他不改,还在人走的时候偷偷挥手的!”   “一时的倒还好,只怕陷进去了。”   “莲生一天天闷在这里头,看来看去都是客人,有什么办法。他头脑清醒的,过段时间,也就过了。”   “不如带他逛一逛长三书寓。”   蒲郁惊声道:“师父!”   张裁缝揉揉耳朵,“不然去舞厅,小郁也能去的。”   “我才不要去的!”   小于师傅大笑,“师父糊涂了,小郁哪听得这些。”   “十六岁了嚜,要见见世面的,不然来一位模样俊朗的先生,心就被吊走了。”   “师父乱讲,我不要听了。”蒲郁捂住耳朵,背过身去。   清时将娼-妓划级,书寓里的倌人称为先生(洋人听吴语口音以为是singsong,所以称singsong girl,其实不同于歌女),说传奇,弹琵琶,得经过业内人士评定考核。长三次之,主要是出局,即陪客人到酒馆喝酒,去戏院看戏。禁娼运动后,书寓没落,渐与长三融合,倌人不止卖艺了。   有喜欢听曲的守旧派,自然有热衷跳舞的新派。这一年上海开业的舞厅众多,对长三书寓有所冲击。花烟间几位先生在张记赊账做的衣裳,数月了还没还完。   师傅们说起别的,蒲郁松了耳朵,正好听见师哥跑上楼的声音。她悄然看向窗外,路上果然没有那位先生的身影了。   师哥进了版房,把量的尺寸记在小于师傅的客人账册上。蒲郁以为他们或多或少会提到客人先生,可一句也没有。   蒲郁收起心思,看师父做事。可无论怎样,犹如石子在湖面荡开涟漪,静不下来了。   是先生行事太古怪了,才令她感到好奇的。她这样宽慰自己。   傍晚,蒲郁最后一个离开版房。关灯之前,她偷偷打开抽屉,取出小于师傅的客人账册。   最新一页的抬头写着吴先生,地址在赫德路……   汽车驶入赫德路里弄,车前灯晃过去照到一抹人影,司机立马刹车。蒲郁也吓着了,跌在地上。施如令与吴蓓蒂急忙下车,搀扶蒲郁起来。   施如令说:“好端端的,你跑什么呀?”   蒲郁无言,看另一边吴蓓蒂。蓓蒂也亲昵地责备她,“就是嘛,差点撞上了,好危险的!”   “我……”蒲郁看向前方,洋楼门厅的灯亮着,“着急回家。饿了。”   吴蓓蒂笑出声,“你回家还要做饭,急也少不了这一会儿的,干脆到我家去?好小郁,今天陪陪我咯。”   施如令插话道:“姆妈回来不知道多晚了,不会管的。”   蒲郁被两位女孩拥簇着上楼,没有再说可是的机会。   楼梯是倚墙的旋转式,狭窄,两人并肩走会嫌挤,但坡度小,一口气走到底都不累。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蒲郁一步一步走上去,感到很吃力似的。   到三楼,吴蓓蒂揿门铃。很快就有女佣来开门,吴蓓蒂还没开口邀请朋友们进屋,却听女佣朗声道:“先生,蓓蒂小姐回来了!” 第6章   吴蓓蒂全然愣住了,还问女佣,“二哥回来了?几时回来的?”   “不想我回来?”温润的声音传来,接着见吴祖清从门廊走出来。还是一身长衫,只是换了一件,很矜贵的靛蓝色的绸缎料子,脚上趿一双西式的蓝丝绒拖鞋。中西在他身上融合得很适宜。   “想啊,怎么不想。”吴蓓蒂摸不准他是否知晓她们去看电影的事,笑得有些勉强。   吴祖清扫一眼吴蓓蒂身边的女孩们,“蓓蒂的同学?还不请她们进来坐?”   吴蓓蒂适才把女孩们拉进玄关,并介绍说:“阿令是我同学,小郁是阿令的表妹,她们就住楼下。”   吴祖清像才注意到蒲郁,眉梢微动,“小郁?”   蒲郁说:“先生好……”   吴蓓蒂在他们间来回看,“二哥见过小郁了?”   “下午路过张记裁缝铺,去订了套西装。”   “啊,这么说也不生疏了。”吴蓓蒂试探道,“二哥,楼下张姨很晚才回来,我邀请她们来食餐便饭,你看好不好?”   “人你都请回来了,我还要赶走不成?二哥在你眼里就这也不讲道理?”   吴蓓蒂摇头如拨浪鼓。   吴祖清吩咐张妈让厨房加几道菜,又问蒲郁她们,“有什么忌口的?”   蒲郁客气道:“先生勿要麻烦。”   施如令同时出声,“小郁不能吃姜。”   吴祖清点头,对女佣说:“分开做好了。”   蒲郁有些无所适从,觉得给人家添麻烦了。   “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就不作陪了。蓓蒂好好招待她们。”吴祖清说完消失在了门廊深处。   吴蓓蒂拥着女孩们到沙发落座,好奇地问:“小郁怎么不能吃姜?”   “她吃了姜要出红疹的。”施如令说,“小郁也真是,她自己都不清楚,还是去年寒冬时候,姆妈熬姜汤给我们喝发现的。本来姆妈是好意,防患流感嘛,倒把小郁送进医院了。”   “之前我是真不知道嘛。”蒲郁辩解。   “是啦,小郁从前有人伺候的……”施如令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吴蓓蒂与她们姊妹交往亲密,大约知道蒲郁因战事才到上海来投奔亲戚的,当下没有再打听。人人都有不能说的隐秘,她也未必都说的实话。   譬如,吴家实际不是做贸易生意的。吴家阿公是前清重臣,推崇实业建设,却囿于朝廷的官僚作风。大伯反叛,同孙先生一道革命,流亡檀香山(夏威夷首府),至今下落不明。父亲为了保全家族,携家带眷到香港隐居。父亲过世后,大哥入党从武,打仗去了。   至于二哥,凭蓓蒂所知,确是靠祖上家产为本经营生意。不过二哥踪迹神秘,常留封口信就消失数月,不太像正经商人。蓓蒂怀疑二哥做什么非法的营生,可找不到证据,也不敢质问。   蓓蒂从小跟着二哥,看着苦日子慢慢好转起来的。无论二哥做什么,她都不该怪罪。   女孩们闲谈校园趣事,还教蒲郁说简单的英文,时间一下过去了。佣人请她们去饭厅,她们还没停下,笑闹着过去。   “今天天气很糟糕吧?”   “哦!是的,糟糕极了。”   蒲郁学洋人粗声粗气地说英文,转头看见饭桌上座的吴祖清,不由得抿唇打住。   “小郁学了英文?”吴祖清折起报纸,放在一旁。   吴蓓蒂走过去,在他右侧的椅子坐下,“二哥,小郁讲得很好吧?她真有些语言天赋,来上海两年,上海话也讲得很好了。”   “是吗?”吴祖清不经意地问,看向蒲郁。   “没有的,有样学样而已。”等施如令挨着吴蓓蒂坐下,蒲郁也准备拉开椅子坐。   吴祖清只手把左侧的椅子拉开,“来坐这里。”   见蒲郁顿在原地,吴祖清玩笑说:“还是你们要讲悄悄话,不让我听见?”   吴蓓蒂催促小郁过去坐,对吴祖清撒娇似地说:“二哥分明想让小郁告我的状。”   “哦,意思是你做了亏心事。”吴祖清拢了拢袖子,拾起筷子,“主动坦白,我不罚你。”   吴蓓蒂摇头,拿起筷子作势夹菜,“食饭咯,禁止闲话。”   餐是粤菜,但为了不能吃姜的小郁实行西式分餐制。每人面前的几只碗碟,有虾有肉,就是蔬菜也丰富,比起蒲郁往常的餐食,可谓珍馐美馔。   蒲郁慢半拍拿起筷子,垂眸时瞥见报纸上头版新闻。她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夹起一块虾仁。   “静安寺路上的戏院发生了事情,你们谁同我讲一讲?”   虾仁掉到桌布上,蒲郁去夹,却被吴祖清先拿起,丢进了她的装骨头残渣的瓷碟中。吴祖清给她夹了一块虾仁放到饭碗上,“掉了的就不要了。”   语气轻柔极了,教人心生惧意。   “都不讲?”吴祖清又说。   吴蓓蒂硬着头皮说:“报上都写了,二哥问我们作甚?”   “报上写的好清楚,反政府的人闹事,死了三个人,两个秘密警察。”吴祖清话锋一转,“遇到这么危险的事,还命令司机师傅不告知我。”   吴蓓蒂一惊,“不是的……”   “是我,我让蓓蒂去看电影的。”蒲郁佯装镇定。   吴祖清顺势瞧着她,“你知不知道蓓蒂不被允许夜里出门?”   “知道。”   “为什么还让她出门看电影?”   “我是阮明玉小姐的戏迷,上了新戏自是要看的。蓓蒂小姐平常对我和阿令照顾有加,我想趁此机会请她看电影,以示谢意。”蒲郁直视吴祖清,坦然地不像说谎,可握着筷子的手关节却泛白了。   “你们商量好的?”   “不论怎样,吴先生,你全怪我好了,这不是蓓蒂小姐的错。我们没有谁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一直以来公共租界特别是静安寺路上都很平静。”   施如令勇敢道:“吴先生,都怪我和小郁非要劝说蓓蒂去的,真的不怪蓓蒂……”   吴祖清各扫一眼,回到吴蓓蒂身上,“做错事可以改,谎话却是恶习,蓓蒂你讲呢?”   话没说话,袖子被蒲郁拽住了。她蹙着眉头,倔强又教人心生怜惜,“吴先生,且原谅这一回,以后我不同蓓蒂胡闹了。”   无形的气压很低了,不知道小郁哪来的动力坚持下去,仅为昨夜在车上那句安慰性质的承诺?   年纪尚浅,倒有情有义。   吴祖清还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轻易掰开蒲郁的手,说:“你觉得你错了?”   “我不觉得夜里看场电影是错,但鼓动蓓蒂小姐同去,确是不妥当。”   “怎么像是我错了,不该给蓓蒂设门禁?”   “先生有先生的考量,不准许蓓蒂小姐夜里出门,能够最大程度保证她的安全……”   “可是?”   “没……”   “但说无妨。”   蒲郁思忖一瞬,打定主意还是把想法说出来,“上次是电影院,下次不知道是哪里。若是我们这弄堂里,更甚这栋楼发生危险的事情,蓓蒂小姐一样不安全。她平日在学校,一放学必须回来待着。她违反禁令也要同我们上街,难道不是被关在这笼子里太闷的缘故?”   吴祖清点点头,“讲来讲去,还是我做得不对了。”   蒲郁无话可辩驳了,其余两位女孩早吓得发憷,大气不敢出。   “我既来了,也不担心无人看管蓓蒂。这样,你们要玩可以,不出静安寺路,八点钟必须回家。”吴祖清说完喝了一口汤,仿佛先前的压抑氛围不存在,只是听小女孩们闲话。   “真的?”吴蓓蒂小心发问。   吴祖清点头,还说:“这汤不错,你们多喝一点。”   吴蓓蒂难以置信地捂住唇,片刻后,惊喜道:“门禁调到八点,这么多年第一次,多谢二哥。”   吴祖清唇角微扬,“不要谢我,是我理亏,没讲过小郁。”   蒲郁暗暗松了一口气,再度拿起筷子。   一席无话,吴祖清看女孩们吃得差不多了,让佣人煮两壶差,一壶送到书房,一壶给客厅。   这是留女孩们同蓓蒂继续玩的意思,可时间不早了,施如令说还要做功课,即告辞了。   楼道里,施如令同蒲郁窃窃私语,“蓓蒂一直讲她二哥可怖可怖,我原还笑她有个哥哥不知惜福,今日一见才晓得是我想错了,果真可怖……”   蒲郁认同,可教养没法让她在人后道不是,只说:“吴先生承担父兄的责任,难免对蓓蒂严苛一些。”   “不过,吴二哥不说话还是好的。”   “吴二哥都叫上了?”   施如令晃着手指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相貌算得了什么。”   “知道,知道,在小郁心里,蒲二哥相貌品格俱佳,无人能超过。”   夜渐深,红砖洋楼的灯逐一熄灭,漆黑的弄堂巷子口出现一辆人力车。   吴祖清坐上去,盖上防风罩子,整个人被遮在里面。   车夫回头瞧他,“先生上哪儿啊?”   “到芳庭楼。”   “上海滩这些楼宇牌坊,没有我不知道的,可‘芳庭楼’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佳人在书寓,闲人寻风尘。”   “先生说的是那芳华无二度,不消经一醉的地方啊。”车夫蹬上脚踏,“走嘞!” 第7章   佳人在书寓,闲人寻风会。   芳华无二度,不消经一醉。   蒲郁说得没错,事情可能发生在电影院,也可能发生在红砖洋楼。就在蒲郁她们上楼之前,三楼的信箱多了封邮件。   没人看到是谁放到那儿的,女佣把邮件送到吴祖清书房。他当着女佣的面拆开来,不过是几份今日的报纸。   仔细看过,才知这些报纸缺张少字,印刷质量颇次。把这些缺漏的地方用长短符号标示出来,却成了摩斯密码。   这组暗号就是这么破译出来的。   深夜,吴祖清把报纸丢进暖炉,眼见着烧成灰烬了,悄然出门了。   人力车夫带着吴祖清到四马路。人们心照不宣,这儿是租界有名的红粉胭脂巷,长三书寓到最次等的花烟间,还有没招牌的赌馆、烟管,多如繁星。这些不打眼的石门库房子,夜里点亮灯盏,招引那些已游离身外的魂。   吴祖清还没及冠的时候,跟着父辈去过这样的地方。广东有这样的地方,哪里都有。可以说士官贵族家有女眷,不便待客;也可以说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男人聚在一起,如花倌人伴在身侧,听曲儿,划拳饮酒,谈家国兴亡。   在那些似梦似醒的繁华景象里,吴祖清看见腐朽家族,浩浩山河,看见他的理想,他的国。   “阿悯,”堂兄躺在榻上吸大烟,沙哑地唤他的乳名,“你记不记得,哥哥以前教你念的诗?”   小小的吴家悯点头,一字一句吟诵李白的《塞下曲》,“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堂兄咳嗽起来,“好,好……阿悯,哥哥身子骨不行了,无法完成你大伯的志愿。你,你要记得,你同阿慈还有希望。终有一天,有那么一天……”   紫烟一缕一缕自梨花木榻升起,缠绕盛着鲜果的珐琅瓷盘。   灯,灭了。   “先生,你说的地方到啰!”   吴祖清抬头,看见刻着会乐里三字的牌坊。他付了车钱,走进弄堂。高级堂子不在外招揽客人,一路走过去只听着零星的曲儿声,却是声声如蜜。   十号楼,墙上挂着书寓牌子,小厮坐在门里的椅子上昏昏入睡。   “多有打扰,红倌人沈先生可在此处?”   小厮掀开眼瞧了吴祖清半秒,一个打挺站起来,讲苏州话,“是沈先生的地方,你是?”   “鄙人姓吴,与沈先生有约。”   “原是吴老爷,小人眼拙,有些日子不见,竟没认出来!”小厮赔笑道,“吴老爷,里边请,里边请。”   书寓的客人无论年纪,一律称老爷。书寓的倌人也不在多,何况落寞后一楼只得几位。四下冷清,围绕着茉莉香片的气味。   吴祖清走上楼,一位老鸨相迎,“吴老爷,来得可晚,先生吃酒去了。”   “无妨,我在这里等。”吴祖清径自坐在阑干边的椅子上,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铁盒,取出一支烟。   老鸨划火柴为他引燃烟,笑说:“吴老爷这牌子的烟,我还没见过呢。”   “见笑了,我自己卷的。”吴祖清递给老鸨一支,“你请。”   老鸨道谢,细嗅烟卷,“吴老爷这烟叶子好。”   “是吗,这楼里香气浓郁,好不好能闻出来?”   老鸨点燃烟,吞云吐雾,“没错的,上好的烟叶子。”   吴祖清平常不大抽烟,这盒烟当然也不是他的。是先前在香港上船的时候,搬行李的脚夫塞给他的。脚夫买不起这么好的烟叶子,何况这种烟叶是特制的,闻起来有清淡的异香,非嗅觉敏锐的人察觉不到。   本来这支烟要给夏令配克大戏院门口的接头的人,没想到出了乱子。上面重新布局需要时间,没有受命也不能现身,在码头客宿等到早上,清洁工人在门外催促该续房费了,他才得到讯号,回赫德路的住处待命。   吴祖清吸着烟,忽然想起那张苍白寡淡的面孔。他特意到张记一趟,无非好奇。据司机说,所有女孩都吓坏了,只有她还那么镇定。   特质烟叶子比平常的燃得快些,老鸨抽完烟,说:“吴老爷,屋里暖和,进屋里等吧。”   吴祖清跟着老鸨绕廊走进深处厢房,他挑开帘子过门槛,门立即被关上了。一位穿棉袄衣裤的人不知道从哪儿闪到身前,二话不说搜他的身。   绑在手臂上的枪连同枪套被解下来,那人说:“请。”   吴祖清走进雕花拱门,看见坐在圆桌一端的男人。其貌不扬,很平凡,似乎去哪儿都不容易被注意到。   吴祖清致礼,“57号报到。”   男人站起来回礼,踱步上前,“原来你就是57号。”   吴祖清适才笑了一下,“没想到‘花蝴蝶’是恩师。”   “57号,这里没有师生。”男人拍他的肩头,“我长话短说。昨晚的事情是针对‘花蝴蝶’而起的,有两名战友牺牲了。”   “你是说内部有奸细?”   “对,不过我们已经掌握了名单,这不是你的任务。”男人沉吟片刻,抬眸说,“你的任务——就是要成为‘花蝴蝶’。”   吴祖清蹙眉,“什么意思?”   “旧的网络不能再用,剩下的人重新调配,我需要回北京。这两年57号的表现很出色,大老板特别指示你接任‘花蝴蝶’,在上海重建新的网络。无需多虑,你该办什么办什么,当是休假罢。”   吴祖清这两年,这好几年都在执行最困难的任务,成绩斐然。但他不认为此番受命是休假,可能因党内纷争牵扯而被冷处理,也可能进入了某种考察期。搞不好作为花蝴蝶死,搞好了仕途在望,总归只得二选一。   “吴老爷慢走。”   老鸨把吴祖清送出书寓时,堂前小厮已没了踪影。或许过了今夜,这幢楼会人去楼空。但会乐里还是会乐里,四马路还是四马路。   吴祖清正准备过对街去坐人力车,却听见背后有人说:“这可是吴先生?”   回头瞧见张裁缝一行人,他颔首道:“师傅们好,赶巧在这里遇上。”   莲生已然醉态,口无遮拦地问:“吴先生也来做局?”   张裁缝立即说:“小徒喝高了,多有得罪,还请先生见谅。”   “哪里的话,我听人讲了四马路,故来听曲儿吃酒。”   “一样的,一样的。”张裁缝连连抱拳,客气地送吴祖清上人力车。看着人力车行远了,他揪起莲生被酒意熏红的耳朵,低声斥责起来。   翌日,莲生到张记出工,他酒醒了,拉耸着脸,还戴着寒冬腊月都不屑戴的耳罩。   “师哥,你怎么了?”蒲郁奇怪道。   “长冻疮了。”莲生苦笑。   “啊?要到四月了,还会生冻疮的?”   “倒春寒,最残酷呐!”   蒲郁若有所思地点头,打开版房的门。她一手捂鼻,一手散开空气中的灰尘,走过去开窗通风。窗户的锁扣锈了,要使很大的劲儿才掰得开。   在这时,莲生忽然说:“其实师父带我去……去四马路了。”   以为师父们说笑来着,没想到会行动。蒲郁不相信似的确认,“你真去了?”   “去了。”莲生情绪低落,“还碰到吴先生,我说了胡话,耳朵被师父揪出冻疮来的。”   蒲郁眉梢一动,“吴先生?”   “你不记得了,吴先生。”   蒲郁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师傅们来了。”   小于师傅是张裁缝早年收的徒弟,几乎从不识字的小乞丐到独当一面的大师傅。他念师父的恩情,怎么也不愿离开张记。于是张裁缝让他负责男装这一小部分,女装和高级礼服还是亲自把关。   莲生早蒲郁一年来张记的,名义上是张裁缝的关门弟子,实际是小于师傅在带,专研究男士洋服。女装也能做,不过张裁缝似乎觉得他欠缺对“翻新”(fa侍on)的理解,不打算教给他绝活。   绝活当然是融贯东西的旗袍,张记的招牌。眼下蒲郁就跟着张裁缝学这个。她没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以为师父只是觉得男女有别,女孩儿给男顾客量衣试衣太出格。   午后小雨,蒲郁被师父赶回去收阳台晾的衣服。她玩笑说师父生怕她进步,多一会儿都不让人待。出门没走多久,浑身湿透,她这下知道老人看天气的厉害了。   电车到站停下,吴祖清撑一柄黑伞下来,快步到蒲郁身后,握住她肩膀往伞下拽。   蒲郁被突如其来的动作赫到,猛地回身,却撞进他怀里。她捂紧装笔记、版纸的布包,一边后退一边呵斥,“我没什么值钱的!”   而后看清眼前的人,堂皇地几乎说不出话。   “成这样了,还不知去借把伞。”吴祖清上前一步,让伞遮过蒲郁。   “吴先生……”蒲郁为方才的失礼感到难为情。   “嗯,还认得我。”   “我还以为……”   “你见过从电车下来抢劫的?”   “没。”   “我坐电车路过,看你一个人可怜兮兮。”   蒲郁抹开额上的湿发,抬头问:“先生去哪里了?”   “福开森路。”   法租界福开森路,好些官老爷阔太太的宅邸在那儿,冯公馆也是。蒲郁想吴先生是去办事或访友的,私人的事不能细问,没再接话。   雨声贯耳,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湿润的腥气,看什么都迷蒙。窝在伞下,在他身边,仿佛小世界。   “先生?”   “我们跑回去罢。” 第8章   吴祖清遗憾今日没穿西服,不然可以把外套给这女孩。初春的雨浸骨,她冷得牙齿打寒噤,还用布包捂着不让人瞧出来。   “没有几步路了,跑起来你的衣衫会弄脏的。”蒲郁小心地不让舌头在说话时打结。   “衣衫而已。”   蒲郁没明白什么叫“而已”,冰凉而湿得发皱的手就被握住了。他带着她在雨中跑起来,风躲过他另一只手上的伞,迎面吹来。   雨水拍打在她的脸上,几乎睁不开眼。好不容易眨眼滤去眼睫上的雨珠,看到的是溅起水花的泥泞地,还有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他跑得很快,没有回头看,好像不但心她跟不上。   深处的记忆被唤醒,背影的长衫变作军装,二哥在喊,“怀英,跑起来,跑起来风筝才会飞。”   蒲郁在父母期盼中出生,生下来却没受到一点儿父母的疼爱。她让母亲落下了病根,被视作不吉利的孩子。就连亲昵地唤我家小小姐、怀英小姐的下人们,背地里也唾骂晦气!   奉天(沈阳)的冬天实际有没有那么难捱,她不晓得。稍稍长大一点儿,举家搬去天津,有了二哥的陪伴,她才真正的见识到了春天,日子也就成了日子。   蒲二哥打小就上天津念书了,逢年过节回家,与庶出的小妹无甚交际。妹妹到天津,他起初没太在意。有一回与同窗友人走在放学路上,看友人给家中兄妹买糖人儿回去,他顺道买了一个。   黄昏余晖映照庭院,回廊下的山水景观雅致极了。蒲二哥去小妹房间,没寻找人,在姨太的院落前看见鬼鬼祟祟的下人。有时候是这样,临时的一个念头,再起一个念头,结局就变了。   蒲二哥不顾阻拦闯进姨太的厢房,手里的糖人掉在地上。他怎么也没想到,做母亲的会疯到亲手掐死她的小孩。他救了小妹一次,又救了第二次,第三次。   第三次,蒲二哥从讲武堂告假回来,把被关在拆房整整两天的小妹抱出来。他盛怒,责问下人究竟怎么回事,险些动皮鞭。怀英小姐的贴身丫头尚有良知,悄悄告诉他是大少爷下的命令。   大哥的说法是小妹没规矩惯了,顶撞姨太。蒲二哥不信,待小妹醒来后询问。她一开始怎样也不肯说,直到二哥严厉地说不告知实情,再也不理她了。她说,她无意中窥见了芙蓉帐里的秘密。   “怀英,跑起来,跑起来风筝才会飞。”   次年四月天,蒲家办白事,怀英没再见过大哥。   穿过弄堂巷子,跨过洋楼门槛,蒲郁的手被松开了。吴祖清说:“上楼去,赶快换身衣服。”   蒲郁伸出去的手悄然缩了回来,她也不知道想干什么,替他拧干打湿的袖子,还是再牵一次手。她微喘着气,同他一道上楼了。   柚木楼梯的蜡早被磨光了,台阶上有许多家具搬上搬下的划痕,还有木头干裂的沟壑。蓄了雨水的鞋子踩在上面,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到二楼,吴祖清没打算讲道别的话,抬步再往上走。可阔袖被蒲郁逮住了,他回头看她,带几分疑惑。   “吴先生。”她缓缓吐出称谓,水汽灌进口腔闷湿热了似的,含糊而沉重。   他耐心等她的下文。   “吴先生,好像……就好像飞起来了一样。”   吴祖清笑出声,却道:“抱歉。”   蒲郁摇头,似乎很慎重地说:“开心的。”   “是吗?”吴祖清在蒲郁的眼睛里看见光亮,也或许是走廊灯光的缘故,眸子如剔透的黑玉石。他接着说,“有机会的话,让你真的飞起来。”   “真的飞起来?”   吴祖清不再说这个,颔首道:“表字祖清,吴祖清,我的名字。当然,你可以叫我二哥。”   楼上楼下两扇门约在同一时间关上,蒲郁背抵门,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地,渐渐地,才听到哗啦啦的雨声。她赶忙冲到阳台把在风中飘摇的衣服收下来。机器出故障一般,做一件事顿一下,衣服丢到座椅上了,她才觉得被湿棉衣裹得难受。   洗漱过后,蒲郁站在阳台的门窗后面,有些出神地擦着头发。一幢幢洋楼在雨雾中铺开,斜对面那家阳台上的盆栽被浇溉得焉焉的,令人一下忘了那是什么草木。   往日听过的隐秘浮现于耳边,嘈嘈杂杂,她隐约感觉到了心下有什么不一样了,但还不够明朗。如蒙了灰的玻璃,她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去擦干净。   但起码她晓得了,一颗心是装得下那么多事情的。   叩门声响起,蒲郁平缓心绪,去开门。   施如令进屋里,一边扫视蒲郁,一边脱鞋,用熟悉又亲昵的口吻说:“就晓得你淋浴了,蓓蒂还同我打赌,讲你不是那样不细致的人。他们都不知道,小郁可冒失了。”   “你没淋雨就好。休息一会儿,我准备烧饭。”   蒲郁说着去了厨房,施如令觉得她看上去有点儿失落,于是体贴地问:“小郁,你淋了雨,没事吧?是不是觉得冷?”   “没有的,我很好。”   连着几天放晴,蒲郁没机会遇上撑伞的先生。星期四的晚上,她帮正忙着的师父接电话,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好,我找莲生师傅。”   蒲郁握着听筒,呼吸变得缓慢了,“师哥在忙,你请讲,我代为转告。”犹豫一瞬,还是补充道,“吴先生,我是小郁。”   “哦,这样啊。我想问衣服做好没有?”   “甚是抱歉,我们这个月的单子排满了,先生的衣服最快得等到四月中旬了。”   “四月中啊……”电话那边的人陷入思考。   蒲郁忙道:“是我疏忽了,之前忘了这回事,师哥可能以为我讲了,也没有提。先生等不了的话,暂且取消订单。”   那边的人一顿,“取消的话,后果你来承担吗?”   “呃……是的,这个先生无须担心。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   “扣你的工钱?”   蒲郁不正面回答,只说:“是我的疏忽。”   笑声从听筒传出来,更低了几分,惹得她耳朵发烫。她听见吴祖清接着说:“我只是在想,四月天穿不住羊绒料子了。”   “无妨,放着就放着。”吴祖清低喃,似是自言自语,“明日穿那套好了。”   蒲郁追问:“请问先生取消单子吗?”   “在?”   “叫二哥。”   蒲郁心下一窒,仿佛听筒漏电,滋滋冲进指尖,贯入全身脉搏。   半晌,她吞吞吐吐地挤出一句,“我二哥过世了。”   那边的人一愣,随即轻声笑起来,又很快打住,说了句“对不起”。电话就这么挂了,蒲郁听着忙音,怔然地在原地站了好久。   第二次电话响在一个时辰过后,蒲郁不想接了,但目及之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张裁缝被铃声吵得不耐烦,喊道:“小郁,接电话!”   蒲郁去接听,知道是冯公馆打来的,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在听了对方的请求后,又提了起来。   酒会在明日,冯四小姐临这时忽然闹脾气,称没有满意的衣裳,拒绝出席。冯太太请小郁过去一趟,无论是改还是新做一件,一定要把四小姐劝住。   蒲郁把情况告知张裁缝。张裁缝皱眉头,“这么急的呀?”看壁上挂钟,“好晚了,你去我不放心的。”   莲生自告奋勇,被张裁缝回绝,还责备道:“做你的事!”   最后张裁缝请制衣间的工长同蒲郁一道去的,说真要改什么,也有个帮手。   月色下的福开森路很幽静,她们穿过冯公馆的小花园,还没跨门,就听见二楼的吵闹声。   在蒲郁印象里,冯四小姐温婉、平易近人,声量从没超过让第三人听见的程度。在听见叫喊,又看见一片狼藉的闺房时,蒲郁着实有些震惊。   冯四小姐哭红的双眼倔强、近乎于仇视地瞪着她的母亲。温顺的依附者一夕间变成反抗者,态度如此决绝,她的母亲无法理解,于是不同往日,强硬地对付着。   “我不管你穿什么,就是穿睡衣,明天也得去!”   “我不要去!”冯四小姐捂住耳朵,“我是不会答应的,我不要包办婚姻!”   这番争论复演多遍了,冯太太终于累了。她像找到救星,握住蒲郁的手苦苦哀求。   “小郁,你晓得我疼你的吧?我们实在没法子了,在这样下去,老冯要拿棍子来抽她的。小姑娘受不得皮肉伤,你帮我哄哄她,好吧?拜托你了。”   房门关拢,蒲郁单独留下,冯四小姐不闹了,伏在床头无声地哭泣。   不难猜想,为什么找蒲郁而不是冯四小姐亲密的朋友。那些也都是世家的小姐,冯太太不会让别家知道一点儿冯家的闹剧、丑闻。   他们不相信有什么东西抵得过牌桌背后的流言蜚语,即使是女孩们纯粹、深厚的情谊。他们只有一张撑破了也要粉饰的面子。家长不信任子女,不信任亲朋好友,不信任住家的工人,失落的中国家庭的共性。   “小郁,他们让我答应求婚。”冯四小姐的情绪不可能更糟糕了,但说出这句话,她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蒲郁挨着她坐下,轻轻抚摸她的背,“四小姐,有什么是小郁可以做的呢?”   冯四小姐找到暂时的依靠,转过来埋在蒲郁肩头,“我不晓得……全完了,全完了小郁。莲生要恨死我的,我该怎么办?”   “师哥不会恨你的,虽然我不懂那样的感情,但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怪你。”   “你都不懂,你又怎么知道?”   “因为我想,如果我是师哥,不论小姐做怎样的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   冯四小姐笑了,眉间却是苦涩的,一双剪水瞳定定望着眼前懵懂的女孩,“小郁,这就是爱情。爱情不讲道理,没有任何条件。”   “恕小郁愚钝,如果是这样的,你与谁结婚又有什么关系?你同师哥一样的有爱情。”   冯四小姐摇头,“当你真心爱一个人,他也真心爱你,你们会想要彼此心里只有彼此。多一个人就成了背叛,无论是真的假的,迟早耗尽……”   “还是不明白,不是说不讲条件吗?”   “傻小郁,枉我以前夸你聪明。”   蒲郁陷入迷思,冯四小姐却渐渐有了主意。   一小时后,蒲郁打开房间门。被遣来偷听谈话的女佣迅速闪到一边,佯装若无其事地说:“四小姐怎么样了?”   “四小姐答应去了,请太太过来吧。”   冯太太尚存疑虑地进了房间,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太太千恩万谢,亲自把蒲郁二人送上车,比以往真诚地叮嘱司机一定注意安全。   蒲郁惦记身上多出来的一封信,略显匆忙地上车了。她不知道信的内容,但直觉不会带来好的结果。 第9章   江浙商会的酒会在有礼查饭店的孔雀厅举办。有远东第一饭店、远东第一交谊厅称号,似乎能来这儿的人,也戴了顶“远东第一”的帽子。   外面是黄浦江、外白渡桥,里面是彩绘玻璃穹顶、水晶灯盏、Art Deco风格的装饰。皮鞋踏在柔软的地毯上,连同“帽子”要引人漂浮起来。   上海是这样繁华,繁华到名流们沉醉在香槟的气泡里,看不见苏州河上漂浮无依的木船棚屋。“东方巴黎”记录在胶片上,而苦难被简化成了枯燥的数字。   月刊杂志的新人记者愤世妒俗的想法赘成一篇稿子了,可面上还是笑着。   “请站到灯光下……再往左一点……对对……”   镁光灯闪烁,定格西装革履的先生们,他又多一张无聊的底片。但值钱,供他一个月生活开销。   吴祖清不喜欢照相,站在后面角落,脸被挡住一半。相片洗出来,或许没人能找出他。记者为了保证刊上杂志的相片里每个人都是最佳状态,会拍好几张。等记者按快门,还要等曝光时间,反复磨人耐心。   吴祖清有耐心,即使面对不喜欢的事情。他像尊雕塑,直到听见记者说可以了,才转身走开。今日,如往常任何一日,他只想做筵席的背景板。   可老天不让人如愿,不对,怪老天给他这样一副面孔,眼神犀利的太太们早注意到他。   “那高个子的是哪家的公子?”   “面生,没见过。”   “才来的吧?谁引荐来的?”   “瞧瞧,冯太太去搭话了。”   “冯太太不是有良婿嚜,怎么还同我们抢啊。”   一阵哄笑,起话题的太太说:“看样子像认识的。”   “歡,那我去了。”   “不行啊,我帮你们打头阵。看上去年纪也不小了,说不准有家室的。”   “手指头光秃秃,哪像有婚约呀!”   吴祖清正同冯太太寒暄,忽有混杂的香水气味袭来,再一看,周围站了两三位太太。   冯太太瞥一眼即明,装作没看见她们,说:“祖清,你能来,做伯母的当然高兴了。只怕这里人多,我有失周到,你勿要怪罪。”   “哪里,承蒙伯父伯母相邀,让我有机会见见世面。”   “看你讲的,”冯太太一高兴说起上海话,“不晓得还以为你从乡下来的,香港好的咧,购物天堂。我还谢谢你带回来的礼物,这个把月百货公司都不用去了呀。”   吴祖清露出一个含蓄的笑,“一点心意。伯母不缺什么,就是难得麻烦,以后有什么需要,一定告诉我。”   旁听太太们心下有数了,公子是香港来的,做贸易生意,与冯家亲如世交。   冯太太享受这种微妙的感觉,这些太太们多少对她不服气,或者说在恭维的同时等待看她的笑话,但她们还是不得不争先来攀交。以往为别的事体,眼下为吴祖清,方方面面细到人脉,都在证明她比她们优越。   冯太太不彰显,看上去还是那位端庄、贤淑的会长夫人。这位会长夫人像才注意到周围的小角色,略带歉意地说:“祖清,这是李副会长的夫人,这是茂安船运孙董事的夫人,和她胞妹盛女士,在民间妇女协会做事。”   太太们如嗷嗷待哺的雏鸟,眼里写满期待。冯太太终于丢下馋人的馅儿,说:“利利商行的吴先生。”   抢到馅儿的是孙太太,道了声“吴先生好”,转过去对冯太太玩笑,“从来没见过,冯太太故意把人故意藏着,不肯介绍给我们。”   “讲什么呐,也不怕各位老爷听了呷醋!”   焦点绕到吴祖清身上,他从容地应付太太们明里暗里的打探。更多人围拢来,他依然保持绅士风度,在嘈杂中捕捉到每个人的话语。   他温文尔雅,带一点儿神秘气质,几乎没有不被他俘获的。可离得最近的盛女士始终没有与他交谈,只偶尔在他说话时露出赞同的表情,以及视线短暂的交汇。   不可否认,吴祖清很关注她,从冯太太作介绍时,他们第一次眼神交汇开始。她看上去就像她没有冠夫姓的称谓那样,独立、骄傲,眼底藏着另类的主见,似乎随时会离开这个令人厌倦的地方。   不一会儿,舞会开始了。在各家千金领起开场舞之后,吴祖清邀请冯太太跳一支舞。冯太太喜欢跳舞,但他实在不是一个好的舞伴,有两次差点踩到她的鞋。   冯太太很快发现,不是曲子太难——实际西洋管弦乐团正演奏的舞会最常见的乐曲,而是他的注意力在别处。她没理由为难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用彼此不失面子的借口让他退场了。   吴祖清不疾不徐地往角落走去,像看准了什么。远远地,盛女士见他来了,快步走到阳台上。   吴祖清蹙眉笑了一下,跟过去。阳台上安静一些了,她半倚阑干,从包里拿出烟盒。   “不喜欢跳舞?”他问。   她预料到了,没有回头看,“不喜欢被人跟着。”   金属打火机锃地擦亮,递到她面前。她斜睨他一眼,低头点燃烟。吸了一口,她说:“有劳。”   江风吹来,她的声音变很轻。他回:“不客气。”   她转身,双肘搭在阑干上,瞧着厅堂里的景象说:“无趣,不是吗?”   “还好。”   “看来吴先生也很无趣。”   “我是俗人。”   盛女士笑了,天生笑眼弯成月牙。停顿片刻,她说:“盛绮霞。”   “很……盈满的名字。”吴祖清伸出右手,在明知对方知晓的情况下介绍了名字。   盛绮霞看了他一会儿,他还是没有收回手,于是握了上去,“幸会。”   社交场上风气开放,青年男女结实是很平常的事,可她没见过他这样单刀直入的,一句称得上调情的话都没有,仅一双眼直直盯住你,要你知会他的心思。   “吴先生,你误会了。”她说。   吴祖清露出他招牌式的不易察觉的笑,踱步到旁边,以手臂抵在阑干上。他不再说话,仿佛只为来观赏江景。   盛绮霞却不自在了,似乎不该说那句话,他有什么可误会的,她不是随便被撩拨的女人?说出来反而会被他误会她是有期待的,可她心底当真没有一点儿期待吗?   就在盛绮霞多情的思虑时,隔壁阳台上出现冯四小姐的身影,接着金融部副部长的公子走来。他们说了会儿话,公子离开了,像是冯四小姐温言细语打发走的。   盛绮霞找到缓和的可能,起话题说:“那边有你一个同好。”   吴祖清侧目,看见冯四小姐一瞬不瞬地望着江景,入了迷似的。仔细看,会发现她不停变换双手交握的方式。这是焦虑的表现之一,他推测她在等人。   盛绮霞没有瞧出来,吴祖清也不打算告诉她。如果换个人,或许能来一场小小的推理游戏,她显然没有兴趣,应该还会觉得幼稚。   换个人,换谁?吴祖清忽然想到与他在雨中狂奔的女孩。他觉得这个联想不正确,她年纪太小,于他仅仅是可以关照一下的邻居小孩,而眼下是风月场。   尽管有男人对小女孩生情,甚至娶做姨太太,但他认为那是旧社会遗留的病态审美,同缠足一样。成熟女人对他才有吸引力,尤其是不那么苍白、瘦弱,气质独特的女人,比如盛女士。   没等到吴祖清回话,盛绮霞感到挫败。难道那句话真惹得他不快了么?   可接着就听见他说:“雨歇晚霞明,风调夜景清。”[2]   不知何时,红日渐沉,绮丽的云霞印染天空,波光粼粼黄浦江辉映出纷繁的色彩。船只从外白渡桥下飘摇而过,江畔游人漫步,四下的建筑逐渐亮起灯火。   时间无知觉流逝,盛绮霞回道:“写的是秋季。”   吴祖清不再半伏在阑干上,起身说:“春也好秋也好,这是你的时间。”   日复一日见过的晚霞,看来有变化了。这首写思念友人的唐诗,意味亦不同了。   同一片天,不同的云霞。粉红光晕照在版房的窗玻璃上,蒲郁背光在裁剪台上工作。她觉得屋子里有些昏暗,去打开灯。不经意看到墙上的挂钟,发觉临近版房师傅们下工的时间了。   不过版房里只有蒲郁一人,两位师傅吃过中饭就上市场采买去了,师哥也上茅房好一会儿了。   想到今早把冯四小姐的信交给师哥看过后,师哥一整天满腹心事的样子,蒲郁感到不安。   师哥一向拎得清,不会做让师父为难的麻烦事。蒲郁一再告诫自己,可还是没忍住打开抽屉,找出师哥藏在他笔记本里的信。   冯四小姐的楷书娟秀,起头写着:阿生爱鉴。   蒲郁一眼扫过去,吓懵了。书信给长辈写尊鉴,朋友写如晤等等,夫妇情人间才会写爱鉴。冯四小姐与师哥地下恋情,这没什么令人惊讶的,吓到她的是书信后部分的内容。   冯四小姐要师哥买两张北上的火车票,同他私奔!   蒲郁把信揣到衣服里,拿起电话听筒打给与师傅们去的布行,电话还没接通便放回了听筒。作为这段地下恋情唯一的知情者,她是有责任的。若将事情闹大,到时所有人都会处于难堪的境况。   蒲郁觉得只身去他们信上约定的礼查饭店。穿过制衣间时,女工们怎么回事,她撒谎称阿令有急事找。她在心里给阿令道了好几遍对不住,上了一辆人力车。   往后一切的事情都是从这儿开始的,如果蒲郁知道。   如果知道也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第10章   眼见着外滩近在咫尺,人力车被堵在了拥挤的马路上。蒲郁做了平生第一次没有教养的举动——把车钱丢给车夫,她不要补差了,直朝浦江饭店奔去。   “衣褛不整,恕不接待。”大饭店门口立了一块铜牌。   蒲郁脱下袖套,再三检查自己的着装,走进饭店。她今日穿的师父亲自做的毛呢外套,和姨妈淘汰下来的起毛球的丝绒洋裙,裙摆斜着两层荷叶边,套菱格纹筒袜,蹬一双旧中筒靴。不算多么好,但规整有余。   进门看见写着商会名字的指引牌,在二楼孔雀厅,蒲郁避过侍应生直接走上楼梯。   首先得确认冯四小姐是否在场,若冯四小姐还在,说明师哥还在买火车票。那么她就在饭店门口等师哥来,劝说他回头。   琢磨清楚了,她保持冷静地靠近孔雀厅。入口有人守着,要求看邀请函。   蒲郁说:“我是张记裁缝铺的小郁,找冯四小姐,您可以帮我传达一下吗?麻烦了。”   孔雀厅平日作为舞厅不对外开放,江浙商会能拿来办华人私筵可见其背后势力。事关会长千金冯四小姐,侍应生毫不怠慢,检查过蒲郁的身份证便进去找人了。   音乐依然流淌在穹顶下,人们没有跳舞了,三三两两聚在各处饮酒、交谈。吴祖清回归人们的视线,与冯家人说笑着。   吴祖清低头听旁人说话,注意到张望着走来的侍应生。侍应生半道遇到端着托盘的同僚,询问道:“……找冯四小姐。对,你问一下。”   吴祖清从他们的口型里捕捉到几个字,当侍应生端着托盘把香槟送来时,他悄声截断对方将出口的话,“我知道这回事,我来处理。”   侍应生迟疑片刻,点头说:“好的。”   吴祖清揽着侍应生往回走,看上去就像让侍应生给他指去洗手间的路。经过一张圆桌,侍应生托盘里的一杯香槟被盛绮霞取走,她以眼神询问吴祖清,可没有得到回应。   吴祖清撇下侍应生,独自来到门外。   蒲郁靠着墙壁,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盯着翘起的鞋子。孤零零的,与厅里的人处于两个世界。   “小郁。”吴祖清走过去。   “先生?”蒲郁有些惊讶,但迅消化了现状,求助道,“请问冯四小姐在吗?”   “你要找她?”   蒲郁点头,“我可以等到酒会结束,她在吗?”   再明显不过了,蒲郁只想确认冯四小姐是否还在场。吴祖清说:“冯四小姐在等人,等的不是你吗?”   蒲郁愣怔,犹疑道:“先生知道什么吗?”   “她让我帮忙。”吴祖清煞有其事地说,“所以具体是什么事情,我可以知道吗?”   “你答应了帮忙?”   “她看上去非常为难。”   蒲郁深蹙眉头,似乎有些生气,但又无法说什么。   吴祖清说:“怎么了,是不好的事情?”   蒲郁扯了下吴祖清的袖子,示意他们一齐往回廊深处走几步。吴祖清说:“会更引人注意的,就在这里说。”   蒲郁不让步,于是吴祖清想了一个办法,“这样,我们去楼下。”   到楼下咖啡座,吴祖清给蒲郁点了一杯咖啡。蒲郁想要推辞,但这个位置视野很好,可以同时看到饭店门口与二楼下来的楼梯。   “先生,我欠你的。”蒲郁认真道。   吴祖清一下笑起来,“这没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了吗?”   “我晓得我没有资格管旁人的事情……”蒲郁异常严肃地说,“先生可以答应我保密吗?”   “当然。”   蒲郁深吸一口气,起身到吴祖清耳畔低语,然后回到座位上。   “你想要阻止他们?”吴祖清平静地问。   蒲郁奇怪于他的反应,难道这件事还不够令人惊骇?但没时间考量细节,她说:“我不知道……应该是的。先生,你认为我是错的吗?”   第一次看到她赤-裸地展露情绪,却好像早就了解过了一样,她充满复杂性——单纯与早慧,沉静与多虑。不知道是怎样形成的,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吴祖清没有回答对错,抛出一个对小孩来说略残酷的问题,“你有想过,他们会恨你吗?”   静默一分钟,蒲郁踌躇道:“我不想任何人难过,可是……”   “可是有更重要的存在?”   “我想它好……不是实际要多么好,只是这样好,至少维持现状。”蒲郁表达内心想法还很困难。   “我明白了。”   蒲郁抬眸,“先生明白什么呢?”   吴祖清不语,蒲郁又说:“先生应承在先,君子言而有信。我也明白的,没有怨言。”   “人小鬼大。”吴祖清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几分钟的时间,窗门外的天色完全暗了。   二楼传来骚动,侍应生与安保们被经理召集,而后散开来找人。蒲郁察觉了,思虑在心里过了一遍,问眼前人,“先生,你不会是故意支开我的吧?”   吴祖清忽然意识到,如果饭店还有别的出口,他这么做正好帮冯四小姐打掩护了。实际他没有应承任何事,他对冯四小姐的事也不关心,他只是觉得小郁的出现是无聊酒会中的趣事。   “等我片刻。”   吴祖清没作解释,直接去前台询问,在得到二楼还有其他出口的证实后,他觉得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他以毫无道理的理由轻飘飘破坏了小郁引以为重要的事情。   他记得小郁提到了火车票,于是立即让接待员查询今晚刚售罄或还能买到票的列车班次。幸而列车班次不多,最近的只有一趟七点一刻发车的京沪列车,上海到南京。   吴祖清逮到一个正在找人的侍应生,原想让他给冯太太传口信,称身体不适先离开了,但又觉多此一举,便松开了手。   侍应生一头雾水,看着先生拉着一位女孩离开了,手牵在一起,实在破格。   他们上了吴家的私车,司机正打瞌睡,听到先生说去北站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了神。   蒲郁着急地重复,“去北站,麻烦快些!”   司机发动车,飞速上路了。这一瞬间,吴祖清察觉到不对劲,但他没有去看司机,仿若平常地对蒲郁说:“这下我失信了。”   蒲郁无法忍受似的,气鼓鼓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戏弄我,你根本没有应承冯四小姐要帮忙!”   吴祖清哑然。险些忘了小郁顶聪明的,他在前台徘徊时,她该什么都明白了。   蒲郁攥紧拳头,恨不得给他一拳似的,“一点也不好玩,先生幼稚极了!”   先前想什么来着,没料到小郁是第一个说他幼稚的。他干咳一声,转头看向窗外。   另一边,礼查饭店的孔雀厅,冯太太与准女婿神色慌张,正与商会理事们同在台上听助理宣布商会年度事项的冯会长终于察觉到异常。   “……另外,冯会长还有喜事与各位分享。”助理作出请的手势,等冯会长站到麦克风前。   冯太太一个劲给冯会长递眼色,可冯会长被众人注视着,不得不走到台前。   “各位……”   冯会长握住麦克风支架,引起一阵刺耳的金属噪声。   忽有一声大喊,几乎将噪音盖过去,“老冯!”   人们齐刷刷回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位蓬头垢面、神情凄楚的男人,年纪与冯会长相当。站得近的人率先认出他,“高教授?”   而后冯太太惊疑不定地说:“松文,你怎么来这儿了?!”   高教授扬起手中的文件,悲怆而掷地有声地说:“吾儿五年来尽心尽力帮商会、帮冯家做事,落得的却是什么下场……商会利用他,残害他……”   冯会长慌张地说:“这……一定有误会!”   高教授不依不饶,将文件里的纸张拿出来,抛洒在半空,“高家只得这么个独子,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母亲……他母亲受不了这份悲痛,今早随他去了!我高松文别无所求,只求世人一个公道,他不是什么赤-色分子,是被有心人推出来挡枪的!”   满堂哗然,好事者捡起资料,发现上面记录着商会的黑账、与青帮的秘密交易,而处理签字的正是高教授的独子。   冯太太顾不上女儿失踪的事情了,一边高声说:“松文你胡话什么!”一边招来安保将高教授架出去。谁还记得昔日同窗情与几十年的友谊,高教授成了闹事者,成了让他们面子落光的敌人。   在安保围上来之际,高教授颤颤巍巍地掏出□□,指向右,指向左,最后朝向台上的冯会长。   枪声响起,月台上的人四处乱窜,还有疯狂挤上即将启程的蒸汽火车的,希望以此躲避灾祸。   蒲郁手攥着车票,被突如起来的动乱骇到了。吴祖清反应迅速,一把将她揽到怀里,往可以充当掩体的楼梯背后躲去。   乱糟糟的人群里,蒲郁捕捉到熟悉的身影,大喊道:“师哥!”   可那人没有回头,推搡着戴帽子的女孩上了火车最后一节车厢的门。浓烟弥漫,火车吭哧吭哧地开走了。余下铺满石子的列车轨道与抱头鼠窜甚至跳下轨道的人们。   “师……”蒲郁的呼喊被吴祖清的手挡住。   枪声朝这边来,噔地打在楼梯侧,弹了开来。   蒲郁打了个激灵,不由自主往吴祖清怀里缩。   “嘘。”吴祖清一手捂着她整张脸,一手探进西服内差。   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死亡逼近的气息。   吴祖清前倾稍许,脸颊掠过蒲郁的挺拔的鼻梁。唇也碰到了,她下意识往后缩,被他一把箍住后颈,动弹不得。   砰、砰——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 第11章   风雪交加的深夜,寂静极了。枯树将宅院厢房包围,红灯笼下的投影如鬼魅。   蒲郁环顾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她紧紧抱着发抖的自己,往厢房靠近。她能感觉到害怕,但求生本能让她一步步走过去。   吱嘎——门推开了。先嗅到馥郁的芳香,如自母胎来便熟悉的气味。她听见男女交织在一起的笑声,而后有了视觉。不知不觉中,她来到床榻前。好奇地掀开丝绸床帐,她看见交-媾的胴-体。他们双双停下,笑着看过来。   “娘亲?大哥?……”   蓦地,两张面孔化作修罗,露出锐利獠牙扑过来。   “二哥!”   吴祖清闻声不由一顿,手上的烟也来不及搁下,忙掀开帘子进来。   蒲郁睁开眼,隐约瞧见一点儿亮光。那亮光愈来愈近,刺得她复又闭上眼。她感到头晕,像幼时睡在摇篮里,轻微地飘摇着。   “小郁。”有人来到她身边,温暖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   “二哥。”她迫不及待地掀开眼帘,结果令人失望。   沉默了一会儿,吴祖清说:“是我。”   “我……我还活着吗?”   吴祖清蹙眉浅笑,“你设法让我笑吗?”   蒲郁清醒大半,撑着手肘欲坐起来。吴祖清帮忙扶起她,“我们在船上。”   “船上?”透过帘子下空余的一截,只能看见船头与黑黝黝的水。   “苏州河上。”   “噢。”   “我不知道哪里安全,只能讨来这么一只船。”吴祖清眉头拧紧,没放松过。   烟在他指尖燃着,似乎抗议被遗忘,一截烟灰掉下来。很快泯灭在污迹斑斑的船底,油灯微弱的光照不到。   “先生。”蒲郁出声。   吴祖清吸了一口烟,偏头往旁边呼出烟雾,“你讲。”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不可以。”   蒲郁扯吴祖清的袖子,好像这个动作对她来说已成习惯,“我的错吗?”   “没有,怎么会。”吴祖清抚摸她的头发,“你帮二哥做了一件大事。”   “真的吗?”   “嗯,歇息一阵,过一阵我们就回家。”   蒲郁当然睡不着了,裹着吴祖清的外套蜷缩成团。外套上血迹,但她没看到他身上哪里有伤,不确定他到底怎么样了。   吴祖清去船舷上,那儿还坐着一位戴斗笠的船夫。透过布帘能看到吴祖清为他点烟的剪影,但蒲郁听不懂他们说的方言,听语调似乎是广东话。   在书寓与组织接线后,吴祖清怎么想都觉得任务匪夷所思,尤其是恩师最后一句话。他们搞情报的没有假期,因而有一个圈内笑话,牺牲是长久的假期。   吴祖清决定联系南京总局,但他察觉到,家中的电话被二十四小时监听,出入一举一动有人在暗处盯梢。   最后靠打给张记的那通电话将消息传了出去。他与小郁对话,同时打开了通讯机器,每一个字包括呼吸的停顿,皆是暗语。除了最后的“对不起”。   代号“花蝴蝶”的曾是特训班的教员,吴祖清就是被他选中的——他以为。昔日恩师、朋友转瞬变成敌人,他们见过太多了。   “花蝴蝶”判投武汉政府,所以给吴祖清错误的讯号,不肯给名单。按一切正常的情况,吴祖清被调到上海的任务是处理名单——57号在的别称是第一机器,杀人机器。   不管是总局还是隐身的各个小组,都有监听、破译、联络、行动几方面构成完整的网络。吴祖清很少正式被指派到小组中做行动组的一员,他像一颗螺丝,哪里需要被安排到哪里。一来他身份特殊,名门后裔,经商,与名流来往密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杀人机器”,十拿九稳。   “花蝴蝶”凭这一点误以为吴祖清是基层人员,基层向来就是服从命令的,不能过问。他们给吴祖清错误的任务,为了不让当局察觉,准备过一段时间再对他动手。司机本来是当局为观察吴祖清安排的眼线,但被他们提前换成了自己的“监视器”。   他们准备趁酒会的闹剧,护送一批同志安全撤离上海。哪想到这么巧,吴祖清要去火车北站。司机怕暴露了,在吴祖清他们买票入闸后,先开枪了。   前一天接到消息的当局派了一批人埋伏在火车站,发现目标后即刻开枪。混乱中,有人塞给吴祖清一支烟。他带着昏迷的小郁转移到暂时安全的小巷里,拆开烟卷看到里面的字。   字迹很熟悉,是吴祖清这么多年以来唯一深信不疑的上线。他们在苏州河上碰面了。   “等等,酒会闹剧?他们本来要在酒会上有所动作?”吴祖清问。   “礼查饭店现在一团糟,夏令配克死的那小子的父亲要讨公道。那小子是卧底没错,他帮商会处理有关帮会的黑账,又把从商会得到的情报给苏共。‘花蝴蝶’观察他很久了,如果计划顺利,本来是要把他也送走的。   “青帮的是什么人,他们发现账目问题,肯定要找出内鬼的。‘花蝴蝶’这边听到动静,大约觉得保不下那小子了,不如将计就计。他们放出那小子与苏共在夏令配克接头的消息,引青帮去杀了他。   “简直混账!压根没有刺杀任务,这么做是离间我们与帮会的合作关系。帮派分子记仇得很,他们一走了之,可之后被驻上海的免不了苦头吃。”   吴祖清微哂,“他们为了什么?”   “暂时还没得到消息,据我们推测,武汉方面给了‘花蝴蝶’很好的条件。”   枝头雀声唤醒清晨,蒲郁起晚了。施如令与她一同出门,诧异道:“你在张记通宵了么?我等你等得都睡着了,你回来也没发觉。”   吴家的车没有如往常一样等在楼下,吴蓓蒂站在楼梯口,一见施如令便说:“二哥留了个口信,说是车子出问题还是怎么的,反正我们今天得搭电车去学校了。”   “好呀,蓓蒂小姐难得体会一下我们凡人的生活嘛。”施如令轻快地迎上去,挽住吴蓓蒂的手臂。   “什么啊,见缝插针地骂我!”   “我可没有。”   蒲郁带着笑意说:“那我送你们到车站吧。”   女孩们并肩走在马路上,靴子踢起长裙后摆,辫子轻晃,春光无限好。   电车开走之后,报童的吆喝声渐近,“看咯!礼查饭店大事件,惊骇沪上!”   蒲郁买了一份报纸,边走边翻看。   头版说沪江大学史学系高松文教授为独子讨还公道,闯入江浙商会的酒会,用枪打掉水晶吊灯的一枚玻璃坠子,搞得人心惶惶,最后被巡捕押走了。   次版写冯会长第四女公子叔蘅女士出逃酒会,至今下落不明。附一张冯会长险些从饭店楼梯上摔下来的照片。   全是关于礼查饭店与冯家的闹剧,火车站的事丝毫没见报。蒲郁路过卖报的书屋,翻了好几份报纸也没找到,仿佛只是她的臆想。   可她分明记得他看她的眼神,与他的温度。如此真实,超越现实。   到张记时,蒲郁感觉到制衣间的气氛不同往常,工人们闷头做事,都不看她的眼睛。   蒲郁小心翼翼地上楼,在拐角远远看到账房里的师父,像看电影时银幕忽然出现一张惊悚的面孔,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   张裁缝招手让她近前,“昨天去哪里了?”   “找阿令。”蒲郁紧张得咬到舌头。   “那我要问问阿令,有什么事能让你讲都不讲一声就走。”   “……师父,我撒谎了。”蒲郁扑通跪地。   张裁缝从椅子上起身,手持三英尺长的木尺,一下打在桌角上,“反了你!莲生不省事就罢了,你也拎不清了,帮着做这样的糊涂事!”   “不是的,师父,我只是不想惊动师父。”   又一尺打下来,这次弹到她手臂上,稍稍吃痛。张裁缝没想到会打到她,愣了一下,可还生着气,不好说关切的话。   蒲郁看师父不说话了,以为师父等自己解释,便快言快语道:“若师哥他们没走成,我不是把冯四小姐的秘密捅出来了吗?师父从前教导,我们要保守客人的秘密……”   张裁缝吹胡子瞪眼,“倒是我的错了!”   “是小郁的错,请师父责罚!”蒲郁伏跪下去,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做了好了挨打的准备。   张裁缝长叹一声,“多的是要责罚你的。起来,我陪你上冯公馆。”   冯公馆的电话清早打到张记,管家客气地请女师傅小郁去一趟。张裁缝问询何事,管家提到了莲生师傅。无需多听,张裁缝晓得大事不好了。   他们张记的多少知道莲生对冯四小姐的心思,都以为是单相思。前一晚冯公馆有急事找,他还觉得派小郁去是一个好决定,避免了莲生与冯四小姐的独处。不曾想他们早已暗通款曲,小郁还是他们的联络人。   张裁缝气不打一处来,想给蒲郁几棍子,还是没狠下心来。   师徒二人沉默着来到冯公馆,张裁缝被留在偏厅,蒲郁被女佣领了进去。他们明白,冯太太还是给张记面子的,不想抹了师傅的面子,先让“当事人”进去。   公馆路边停着车辆,厅堂却很安静,蒲郁还奇怪来着,来到宅邸二楼的客厅,果然看到一群人。吴祖清也在其中,低头听旁人说着什么。   昨日冯会长没被枪声吓到,却被女儿留在闺房的告父母书惊到。愁了一夜,似乎白发都增多了。家庭医生正在给卧床的冯会长检查,这些人等着之后进去问候。   蒲郁不清楚,也没心思猜测了。她甚至不敢再往他那边看一眼,低眉敛目地随女佣上了三楼。   不消片刻,蒲郁从楼梯走下来。她手里抱着一堆撕成破烂的衣服,头垂得更低,生怕被人察觉似的。吴祖清越过人群,看见她被头发挡住一半的左侧脸。一道显眼的掌掴印,看上去痛极了。   这时医护人员们出来了,人们涌上去问情况。吴祖清身在其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盯着楼梯那边,直到小小的背影消失不见。   “啊呀!”张裁缝看到蒲郁的模样,立马迎上去。不止脸上,衣架打在她身上,令衣料划丝了。   “师父,对不起。小郁错了。”蒲郁眉头紧蹙,无脸面对师父似的盯着地板。   “哎你……”   蒲郁抱紧怀中的昂贵破烂,“不管我怎么求都没用,冯太太打定主意恨上张记了。”   “师父去!”张裁缝提起长袍一角,急匆匆跑上楼。   客人们有的去问候冯会长了,有的还等在客厅里。冯太太站在回廊的门厅那儿,睨着这些来来往往的影儿,似乎还是昨日的会长太太,比谁人都优越。   张裁缝的出现令冯太太有些慌张,说着,“不是让你们走了么?你这是作甚!”   张裁缝一个劲儿地致歉,可这更戳中冯太太的痛处。吵吵闹闹的,里面的人们也听见了。冯太太唯恐面子挂不住,推搡了张裁缝一把。   张裁缝一个趔趄,摔到在楼梯上。蒲郁赶忙上前搀扶,张裁缝一见那脸上的印子,也动气了,指着高处的冯太太说:“你不做张记,我张记还不要做你冯家的生意!”   冯太太哼笑一声,命佣人们将这师徒二人赶出公馆去。   铁门在巨   响下关拢,看着里面郁郁葱葱的景致,张裁缝渐渐红了眼眶。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蒲郁恨死自己了,怎么就没能早一步拦下他们。她恨极师哥了,不顾张记与师父。恨极那些在火车站开枪的人,绕乱了秩序。   时隔两年,蒲郁又恨上了。   张记贴公告休假两日,蒲郁可惜被冯太太剪烂的料子,准备捡回去,看缝缝补补能做些什么。   大约老天爷也爱落井下石,下起淅淅沥沥的太阳雨。蒲郁把破布包裹当宝贝似的护在怀里,往不远处的红砖洋楼跑去。   带泥泞的鞋子跨进门槛,她的头发已淋湿了,水珠顺着眉骨尾滑下来,淌过掌掴印。   蒲郁走上楼梯,在家门口的拐角顿住了。   吴祖清扔掉烟蒂,缄默地从台阶上站起来。   蒲郁注视着他,有些疑惑,似乎也有些恐惧。   他从她手中拿走湿润的包裹,放到台阶上,接着把一盒瓷瓶塞到她手心。   “消肿的。”他出声,有些喑哑。   时间像是静止了,蒲郁脚步往后挪动了一下。   “吸烟的人会换不同的烟吗?”   “什么?”是吴祖清全无预料的问题,怔住了。   蒲郁蓄足勇气,直直望着他,“你这次吸的烟,不是那个味道。”   吴祖清迅速作出反应,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我从来没闻到过那种味道,第一次是在夏令配克大戏院门口。”   “夏令配克?”   蒲郁一瞬不瞬地盯住吴祖清,手慢慢伸出去,慢慢碰到他的指节。她握住他的手,抬起来,蒙住自己下半张脸。   手心一面粗糙的茧压在她细腻的皮肤上,压紧。她的唇一张一翕,像猫挠一般无害地摩挲。   “是这样子的。”她带着他的手用力从脸颊往后擦过去。   他趁空隙收回手,她还是一点儿不放过,继续问,“是吗?”   彩窗玻璃的色彩映在他们身上,仿若置身别处。   恍惚中感觉她不是可以被关照的邻居小孩。   她是目标,是必须永远沉默下去的阿拉伯数字。   刹那间,蒲郁的脖颈被掐住了。她瞪大了眼睛,以眼神质问他,同时使劲掰他的手指与虎口。   “我不该救你的,是吗?”   他眯起眼睛,看她惊恐的脸,发青发紫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很明显。   在将要窒息时,蒲郁得以大口喘息呼吸新鲜空气。她双手交叠捂在脖颈前,一时还无法回过神来。不是没有感受过,母亲曾掐着她的脖子咒她去死,但无论第几次,她仍旧恐惧。   “你能保守秘密吗?”吴祖清半弓着身子低头看她。   他的阴影将她笼罩,她沙哑道:“能。”   僵持好几分钟,吴祖清转身往楼上走。蒲郁看着他们即将分开的影子,轻声说:“二哥,小郁相信你,你也相信小郁好不好?”   是的,他们力量悬殊,他有充分的理由,可以随时结束她的人生。可是他在她身上发觉了自己的不安、软弱,她像太阳一样,令藏匿在黑暗中的他无处遁形。   他输给她了,尽管无人知晓。 第12章   第一次见吴祖清,为他点燃烟,她闻到了与那只皮手套上相似的气味。   当时惊骇,她怀疑是否记忆错了,或纯粹是巧合。得知他是楼上邻居,她起念头想再确认一次,匆匆跑回弄堂,差点撞上吴家的车。   蓓蒂邀请她去家里吃晚餐,她没有像以前那般坚定的拒绝。她期望他在,他果然在,可那个气味消失了。   这些日子以来,蒲郁留心身边每一位吸烟的人,想找出那是什么烟。甚至大胆问了姨妈,姨妈背对着她坐在床沿,一边脱掉玻璃丝袜,一边说:“什么味道?没有的,我没见过那种烟。”   蒲郁晓得了,那是很少见的烟叶子。   本来准备放弃在意这回事了,直到在火车站。开枪之前,他用手蒙住了她的脸。冥冥中似乎预感到摘掉手套后,他掌心的触感与温度会是这样的,她确信了。   蒲郁不假思索地问:“吸烟的人会换不同的烟吗?”   答案是当然的,会。   其实想问他与夏令配克枪杀案有什么关系,火车站又是什么事情。一大堆疑虑,问不出口。   不过无需问了,不管他与之有无关系,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已经见识到他是会杀人的了。   他会杀了她。   蒲郁恐惧,也困惑。她捅破这件事,不是为揭开他的面纱,而是想知道真正的他。   每一次的见面如走马灯倒放,那些闪烁的、愉悦的、亲昵得近乎出格的瞬间,也许与他来说全是无心之举,可在她的小小世界,却像蛮人嘹亮的号角,彻响,余音环绕。   “二哥,小郁相信你,你也相信小郁好不好?”   蒲郁被自己这话吓到了,原来她这样疯狂,即使他动了杀意,她也要不顾一切留住这残存的渺茫的什么?   余音吗?   吴祖清闻言停下脚步,回头道:“小郁,世上还有不钟意照镜子的客人。时时做一面镜子,容易碎。”   师父教授他们揣摩客人的喜好,但师父没说同时得止于喜好,不可以做一面镜子。蒲郁现在领会了,锋芒毕露就是愚蠢,令人生厌。   蒲郁问:“你是那样的客人吗?”   “很难讲,若是专属的镜子,另当别论。”   “我……”蒲郁望着他,似乎要望进他眼底,“想做那面镜子。”   吴祖清似是笑了一下,什么也没再说,上了三楼。   “先生,你不在的时候车行来过电话,说王师傅告假,另配一位。”何妈在吴祖清身后脱下的外套。   “好,让新的师傅先过来,下午我还要出门一趟。”吴祖清拿起玄关柜子上的几份报纸,一边翻看着往沙发走去。   何妈也看过报纸,闲话道:“冯会长还好吧?”   “他们请了医生看,身体无甚大碍,不过昨天的事恐怕得消化一阵了。”   何妈说上一句便去厨房煮茶了,家里还有位小名阿伟的杂役,都是跟了吴祖清有些年头的家仆,与市面上聘请的帮工不同,讲老规矩,有人情味。   报刊杂志由阿伟负责买,从新闻到社论各式各样差不多买齐了。看报是吴祖清的习惯,今天的几份报纸都讲到同一件事情。   在礼查饭店举行的浙江教授搅了局。所幸高教授不太会使枪,也无意伤人,慌乱中打掉一盏水晶吊灯的几颗玻璃坠子,被租界的巡捕押走了。   戏院枪杀案引发了酒会闹剧,后者与火车站的骚乱发生在同一时间。目睹了这一切,很难不猜想三件事之间有密切联系。在吴祖清这个局中的局外人看来,根源是“花蝴蝶”。   所谓局中,是指情报总局。分驻在各地的情报小组由监听、破译、联络、行动等方面人员构成。吴祖清很少参与构成,一般作为编外人员行动,哪里需要被调派到哪里。   他有无需捏造的完美背景:名门后裔,经营利利商行,与南方的名流来往密切。最重要的,他是57号,局里别称“第一机器”——杀人机器。   按往常的情况,57号被调派到上海,是直接处理名单的,也就是那些确认了的奸细,及背后一帮敌人。可“花蝴蝶”说他的任务是建立新的网络,还说当是休假罢。   总局有一个sidejoke,说他们的休假不是迁升了就是牺牲了。“花蝴蝶”说休假,不吉利还是其次。57刚调到上海,立马成了局外人,实在匪夷所思。   吴祖清怀疑“花蝴蝶”投敌了,给的是错误任务。他对上海的形势一片空白,短时间内没法探查清楚。他决定联系总局,但发现家中的电话被二十四小时监听,出入一举一动有人在暗处盯梢。   他想到利用一通电话将消息传出去。给谁打这通电话?对方得与他关系简单的,不太熟悉,又不能完全是不认识的号码。   他记起前些天在张记做了一套西服,陌生的裁缝铺是最合适不过的。   他拨通电话,同时打开了私藏的通讯机器。与小郁对话,实际是说给总局的同僚,每一个字包括呼吸的停顿,皆是需要翻译的暗语。除了最后的“对不起”,是真心的歉意。   监听他的人有没有察觉电波异常,总局是否收到了他的消息,这些没法知道,他好似一座孤岛,只能等待消息传来。   吴祖清没等到任何消息。是凑了巧,同小郁去火车站。司机误以为他知道什么了,在他们买票入闸后贸然开枪,露出敌方卧底身份枪响之后,只剩沉寂。吴祖清抱着昏迷的小郁躲到苏州河上,与总局派来“船夫”接上线。这人他很熟悉,在广东的执行任务时,总部派给他的司机。此后一直是他的联络员,也可以说他秘密的唯一上线。   船夫说:“‘花蝴蝶’叛投无疑,暂时无法确定是投了武汉方面还是苏共。上海的变况令总局高度重视,准备增派人手调查。……你先不要行动,明日我拿到确切消息,会找到你的。”   迷雾重重。   吴祖清一想到其中还牵扯到小郁那女孩,不免头疼。   矛盾的双面体,说她伶俐,可行事又这样莽撞。除却她天生的敏锐感官,他倒很好奇她张口闭口提的师父,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教人裁衣服,需要教成这样?简直是在培养间谍,还是那种一上阵就会被毙倒的最次的间谍。   换成其他的5号、7号,她第一次来家里吃过晚餐后,就会消失于世间。可遇上的是57号,从未失手的57号认为她有存在的必要,第一次失手了。   下午两点三刻,新的司机来了。姓刘,二十多岁,身材敦实,有股二流子气。做司机之前在码头当堂口混混,与一些帮派分子交往过密。   这不稀奇,在上海滩做车夫、司机甚至华人警察的,很少没有点儿帮会背景。青帮是法租界幕后的主人,没有经过青帮打点,那些勾栏院、烟馆、赌场开不起来。英美公共租界的法律条款相对严格许多,但也有他们的势力渗入,包揽交通,帮一些饭店、舞厅处理麻烦事。   至少对高层来说,青帮与当局是同一阵线的,向着当局的华商们亦然。否则,江浙商会也不会被曝出与青帮有关的黑账了。   看过刘司机带来的车行做的简历,吴祖清让他开车去摩西路一间咖啡厅。   行驶途中,吴祖清坐在后排与刘司机闲谈,并不着痕迹地观察他。最后得出结论,他是普通司机,过去打架总是挨打的那个,空有一副体格。   摩西路咖啡厅对街的外文书屋,盛绮霞戴一顶薄呢帽躲在窗边有好一会儿了。看见吴祖清走进咖啡厅,她开始数腕表上的分针。过了十分钟,她拿着挡在脸前的那本书去了收银台。   叮铃。   门口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坐在靠窗一桌的吴祖清抬头看去,笑笑,起身招呼。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吧?”盛绮霞不疾不徐地走过去,在他对面落座。   “没,是我早到了。”他也坐下,招来服务生点单。   盛绮霞把手包与书搁在座位一边,吴祖清瞧见书封面,问:“是……俄文?”   盛绮霞把书拿到桌上来以掩饰内心的慌乱,“吴先生懂俄文?”   “不懂。我是俗人嘛。”吴祖清再提上次的话,像形成了他们二人间的默契笑话。   “我只是随便读些闲书。”   “什么书?”   盛绮霞学过俄文,可很粗浅,读一部这么厚的是很困难的。不过这部颇负盛名,她多少知道点儿内容,“《罪与罚》。”   “我听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吗?”   盛绮霞笑着点头,“吴先生也不完全是俗人。”   “在你面前,我不太那么想做一个俗人。”   气氛渐浓,他们谈了许多,没有风月,却处处是风月。   咖啡续了第二杯,时间渐晚。盛绮霞说:“其实我来,是同吴先生告别的。我要回南京了,那边在筹办一个关爱妇女协会,有一个空缺职位正适合我。”   “哦,这样。”   盛绮霞垂眸,拿勺子缓缓搅拌咖啡,“嗯……我在上海住了一段时间了。”言下之意遗憾没早些见到吴先生。   “这么说有些唐突,绮霞小姐可否将你在南京的联络方式告知吴某,如果遇上一些俄文的问题,可以向你讨教。”   盛绮霞抬眸,似乎很惊喜,“啊。”随即又敛下眼睫,“没问题的。”   吴祖清从内差摸出一支钢笔递给她。   在一沓印有咖啡厅名字的便笺上写下联络地址,她依依不舍地合上钢笔盖,又唯恐失态,起身说:“抱歉,去趟洗手间。”   看她离开,他把便笺撕下来叠好,收起钢笔,身体自然而然地靠到沙发椅背上。   坐在他背后的客人翻看着报纸,低声说:“事情有些眉目了。” 第13章   坐在背后的人是“船夫”,此前在苏州河的船篷里说:“你先不要行动,明日我拿到确切消息,会找到你的。”   船夫找人的功夫与吴祖清的枪法一样准,不担心联络不上,只是疑心还有潜伏的敌人注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于是吴祖清约盛绮霞出来喝咖啡,作为掩饰。盛绮霞完全不知情,还以为吴祖清真的有心思。   女士们总会去补妆的,等盛绮霞去洗手间补妆,船夫与吴祖清有了对话的机会。   “车行原先配给吴家的司机,确实是当局的人没错。不过‘花蝴蝶’动摇了他,让他相信你是假的57号。昨日当局得到消息,有一批苏共地下党撤离上海,而你恰好去了。”   吴祖清呷一口咖啡,挡住口型,“司机以为我其实是苏共,所以对我开枪?”   “没错,但你知道苏共撤离的消息是谁给当局的吗?”   船夫接着说,“花蝴蝶以假乱真,临时才把这个消息传给当局。想必知道你对他起了疑心,会上报给当局。他才不得已把真消息给了当局,好让当局在两个消息之间做选择。大老板这才觉得事态严重,派我们来支援,可是迟了。”   吴祖清问:“所以实际是花蝴蝶判投了苏共?”   船夫说:“花蝴蝶他们判投了武汉汪政府。汪政府亲共,是同一阵线的,都对当局虎视眈眈。花蝴蝶帮汪政府保护在上海的苏共地下党,等时机成熟,共同撤离了。交通局的连夜搜查,京沪列车几个经停站,没找到一点儿踪迹。”   吴祖清注意到重点,“时机成熟?”   “目前还没确切的证据,不过我们一致推断,酒会闹剧发生在昨日,他们故意选择昨日撤离,像是算准了酒会闹剧会抢夺当局的视线。其中肯定藏着些什么,事关商会,由你调查最妥当。”   “没问题。”   不一会儿,盛绮霞从洗手间出来,嫣红唇膏衬得眉目清丽。   酒会上,吴祖清是有心思与她调情的,但经过昨夜的事,他没任何闲心了。何况,她真是有些无趣的,三言两语就被拨动了心弦,不止答应赴约,还早早来等着。   那本《罪与罚》,书壳背后印着对街书屋的红章。   吴祖清埋单,送盛绮霞回住处。她在上海时住胞姐姐夫家,也就是茂安船运孙董事的孙公馆,在公共租界北部,离这儿很有些距离。   差不多是圣玛利亚女中放学的时间,吴祖清让司机先绕到白利南路去,而后对盛绮霞作解释,“小妹在女中念书,先接她放学,耽误你一会儿,没关系吧?”   盛绮霞多少有些不情愿,但面上还是应承道:“当然了。”   车在女中门口停泊。   吴蓓蒂认得这辆车,看车牌也对上了,带着些疑虑地走过来。车窗是摇下来的,她一眼看到吴祖清,嗔道:“二哥,我以为还要搭电车回去的!”   施如令探头上来,“吴二哥好!”   双双看到吴祖清旁边的女人,愣住了。   吴祖清说:“快上车。”   吴蓓蒂拉施如令的衣袖,“阿令,我看还是坐电车好了,不要做这高瓦的电灯胆!”   吴祖清稍微沉下脸,“胡闹什么,上车。”   吴蓓蒂吐吐舌头,上了后座。施如令也自觉地到前座去了。   盛绮霞主动起话题,问吴先生有两位妹妹?吴祖清回,阿令是楼上邻居的小孩。   盛绮霞有些丧气,亏此前还以为他相送回家,是想多一会儿独处的空间。结果他要接妹妹放学,还捎带邻居的小孩,她想听想说的话自是没有的了。   一路沉默,直到盛绮霞下车,车驶离孙公馆一段距离后。吴蓓蒂长睫毛扑闪,问:“二哥,是谁?新交的女朋友么?”   吴祖清点了下她的额头,“不是。”   “那就是还在约会!”   “可以这么讲。”   “二哥,不要怪我多话,之前那位姐姐呢?”   “之前?”吴祖清蹙眉。   “去年啊,我们从香港回佛山,你偏要在外面买公寓,不就是为了她吗?”   吴祖清反应过来了,蓓蒂说的那位是同事,他按上面的要求,为其提供了身份与住处。甚至不是假扮恋人,只有过几面之缘。   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见吴蓓蒂难以置信道:“二哥,该不会不承认吧?”   “那是朋友。”   “我才不要信,没想到,二哥竟是这样人!”   吴祖清没辙,生硬地转移话题,“上次不是闹着要下馆子,我听说虹口有间不错的法餐厅,要不要去?”   诱惑当前,吴蓓蒂放下保守观念,一口答应,“好啊。”   吴祖清给司机指路,吴蓓蒂忽又想起什么,着急说:“不然还是下次好了,小郁都不在的,之前我可是当着小郁的面应承了下馆子的事。”   “折返赫德路再过去太远了,下次,下次二哥再请小郁去,好不好?”   “你讲话算话,不要又不承认了。”   吴祖清微晒,“一言为定。”   夜渐深,蒲郁等施如令回家等得有些焦急。终于听到楼下的动静,她跑到门口,向楼道口张望。   吴祖清一行三人走上来,说说笑笑。   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了,可他从楼道走过也没有看她一眼。   “小郁?”施如令疑惑道。   “哦。”蒲郁往后退,给施如令让开进门的空间。   施如令说起今晚吴二哥请吃大餐,那餐厅如何,餐食又如何。蒲郁听得心不在焉。   施如令瞧出来,宽慰说:“吴二哥答应了蓓蒂,下次要带你去的。”   “我常常帮蓓蒂看功课,你也帮她缝过扣子的,算起来也没有白吃人家的,姆妈不会怪罪的。”   “我知道了。”   “你不开心?”施如令去拉蒲郁的手臂,这才发现不对劲,“你怎么了?一股药膏味儿,你受伤了?”   “没有,我做错事了,惹师父伤心了。”   “我说回来的时候怎么看到张记早早关门了……你做了什么事情?”   蒲郁摇头,不肯说。   施如令知道,除非等她想说了,否则是撬不出话来的。于是起主意,说点儿令她会开心的话。   “我今天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吴二哥,先前有过女朋友,这才来上海又交到一位。蓓蒂平日里那么向着他的,也忍不住说他呢!”   蒲郁闷了片刻,说:“我困了。”往房间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说,“做小辈的,怎么能指责哥哥,何况哥哥还是当家的。阿令,你不要同蓓蒂一齐瞎闹。”   “我怎么瞎闹了呀……”施如令委屈,等蒲郁消失在房间里,想起来说,“我可是长你一岁的表姐,你不一样指责我!”   清早,蒲郁出门,准备买水果去探望师父家里探望。张裁缝真是被气着了才临时告假,张记以往除了大年初一到初三,几乎全年无休的。   走到弄堂口,身后传来鸣笛声,蒲郁往墙边让路。可那车也停下不走了,她转身去看,发现是吴家的车。   车窗摇下来,吴祖清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上车。”   极其冷淡的口吻。   蒲郁才不要理会,径直走出弄堂。她走几步,车跟多远。约莫走到愚园路路口了,那车还跟着。   受不了行人奇怪的目光,蒲郁回头走到车子跟前,客气道:“不要再跟着我了。”   “上来。”他说。   “你没看到旁人的眼神,指不定以为是三流话本上的桥段。”   吴祖清笑了一下,“什么桥段,公子哥儿追女郎?”   蒲郁拧眉道:“先生!”   “先什么先生,是不是要二哥亲自给你开车门才肯上车?”   蒲郁瞪了他一眼,踌躇片刻,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她还弓着身子没有坐下,他直接抬手越过去关车门,害得她一下扑入他怀中。   险些叫出声来,她僵硬地往后缩,“……先生,抱歉我失礼了。”   吴祖清一派坦然,揽着她坐稳,偏还注视着她,“不听话,让你叫什么?”   “二……哥。”蒲郁垂眸,小声说。   “嗯。”吴祖清收回手,满意点头。   “二哥要说什么?”   “去哪儿?送你。”   蒲郁怔愣,“送我?”   吴祖清觉得她的反应可爱,笑问:“二哥不能送你?”   蒲郁仍认真地确认,“跟了半条街,只是想送我?”   “顺道在路上同你谈一谈。”吴祖清这才正经了。   蒲郁在心里把各种可能都估摸了个遍,想到最坏的结果也只是昨日那番话遭到拒绝,鼓起劲儿问:“谈什么?”   “你先讲要去哪边,免得小刘等一阵把车开远了。”   “施高塔路,去探望师父。但我得先上集市买些水果。”   吴祖清随口说:“小女孩还懂这些规矩。”   蒲郁又蹙起眉头了,辩驳说:“人情常理,女孩怎么不能懂了?况且,我不小了,夏至就满十七岁了。”   “你夏至出生的?”   “我是哪天出生的,与二哥有何干系?”   吴祖清笑起来,抑制不住似的还用指关节抵住上唇。   蒲郁嘀咕道:“有什么好笑的。”   “你,”吴祖清缓了缓说,“为什么今日浑身带刺,我哪里得罪你了?”   “不敢,小郁唯恐得罪了二哥。”   吴祖清又笑,过了会儿,恍然大悟般说:“你听阿令说了昨日的事?的确是路——”   蒲郁急忙打断,“没有,二哥同谁往来是二哥的事。”   忽地安静了。   吴祖清问的不是这个,蒲郁说错了话。   吴祖清咳了一声,正色道:“阿令怎么讲我的?”   “不是的……”蒲郁只得诚实地说,“先前师哥去四马路碰见了你,然后阿令又说……总之,是我个人的看法。”   她跟纸青蛙似的,戳一下跳一下。他饶有兴致地再“戳”了一下,“什么看法?”   她“跳”一下,“二哥是浮浪公子。”   “嗯,我想想。”   吴祖清说着转身,离蒲郁愈来愈近,几乎面贴面。她一动也不敢动,屏息静气。   他拨开她脸颊的头发绕到耳后,轻笑一声,“这样的吗,浮浪公子?” 第14章   很恍惚,感官尽失,独独心在跳动。   “好了,不逗你玩儿。”吴祖清坐回去,“小刘师傅停一下。”   “我……”蒲郁没说出话来。   吴祖清没注意到她慌张无措的神色,说:“我们下车。”   施高塔路附近的集市人声鼎沸,络绎不绝。   司机将车停泊在巷口,一众水果摊就在近处。可吴祖清说:“来都来了,陪我吃顿早饭。”   “哦。”蒲郁没法拒绝,亦不愿拒绝。   吴祖清虚护着蒲郁避开来往的人,轻声说:“还惦记昨日的话?”   蒲郁一下紧张起来,“我以为二哥忘记了。”   “我来就是想讲,最好你忘了。”   原来这是“谈一谈”的真正意义。蒲郁顿住脚步,望着吴祖清说:“恢复如常,可能吗?”   吴祖清实在疑惑,“小郁,你到底想要什么?”   “二哥。”   静默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下文,吴祖清拧眉,“什么?”   “你是不是……秘密警察?”   寻常市民见到没穿制服的人持枪,要么认为是帮会烂仔,要么以为是秘密警察。   实际上没有秘密警察这个职务,他们认为的秘密警察,即是替政府抓捕赤-色分子的杀手。他们没法知道抓捕的不止赤-色分子,许多事件的发生是由多方原因造成的,不论什么统统归咎到秘密警察身上。   按照这么广阔的定义,吴祖清当然算是。   他反问:“这就是你想知道的?”   蒲郁不依不饶,“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吴祖清倾身,在她耳边说,“你听好了。我杀过人,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杀人。如若需要,也包括你、你亲近的人。很可怕,对吗?”   在他直身之际,她攥住了他的西装衣领,微微发颤,“不,若是有那样一天,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会,杀掉你。”   即使他这番话不够唬人,可昨日远超出吓唬人的程度,险些掐死她。怎么还敢对他说这样的话,甚至“杀掉你”这样的字眼?   吴祖清掰开她攥紧的手指,说:“我太放纵你了。”   “不晓得的是你,我是什么人。”   “我现在清楚了。”吴祖清颇有些郁气,掐了下她的脸蛋。   “你不要随意讲那样的话,我是认真的,”她补充,“像你昨日一样。”   吴祖清微怔,被人看穿了似的。   他是认真的,但最终后悔了,不知道为什么,那瞬间心底有点儿不舍。   57号从未失手过,第一次败给了她。   “……老板,两碗葱油面。”吴祖清跨步走近面摊,“不放姜。”   蒲郁顿了一下,慢吞吞跟着吴祖清坐在矮桌矮凳上。   吴祖清仿若无事,问:“你还想吃什么,粢米糕?”   正在摊位后舀汤汤水水的老板说:“粢米糕好的咧,这里的招牌,赶早才吃得上!”   吴祖清回说:“要两块。”   老板包好两块粢米糕送过来,招呼道:“小姑娘,吃好啊。”   蒲郁垂着头,抿着唇,忽然不会说话了一般。   吴祖清替她回应老板,“我家小姑娘认生,出门就跟哑巴似的。”   回过头来,见蒲郁瞪他,他边把粢米糕分给她边说:“分明你欺负了我,怎么摆出一副我欺负了你的样子。”   “我哪有欺负二哥……”   “这下又知道喊二哥了。我看你就像那楼下小白猫,饿的时候围着你喵喵儿的,其他时候张牙舞爪,恨不得挠伤人。”   “我——”蒲郁一口气提上来,却无从辩驳。   吴祖清含笑,从筷筒里抽出两双筷子,拿去摊位后的滚锅里烫。   不多时,两碗葱油面上桌。蒲郁后知后觉地说:“这才吃上。”   “是啊,饿了快吃。”   又被将一军,蒲郁彻底无话。好在老祖宗有“食不言”的规矩,不讲话也无妨。   嘈杂的集市,炊烟袅袅,他们坐在一隅安静地吃着面。吴祖清时常回想起这时候,像极了平凡日子里,最好的日子。   吃过早餐,吴祖清与蒲郁往回走,在巷口小摊买了些樱桃与晚熟的柑橘。钱是吴祖清付的,他说:“一点心意,代我向张师傅问好。”   蒲郁坚持要把钱给他,他又说:“你是不是担心我食言?不会的,等我这两日忙完就带你去吃馆子。”   “……哦,二哥这两日很忙吗?”   “有些事要处理。”   “棘手吗?”   “是没喂饱?小白猫喂饱了,就该一溜烟不见的。”   蒲郁提起水果袋子,告别的话也没说,往施高塔路的石库门弄堂去了。   吴祖清轻轻摇头,回到车上。   一早要去的地方是商会办公室,吴祖清到的时候,几位理事、秘书围坐着,已开始讨论如何处理高教授一案。人来齐,唯独冯会长不在。   明事理的冯会长的秘书招呼说:“吴先生,抱歉,没有等你。”   “是我来迟了。”吴祖清欠身,同在场的人问好后,拉了张椅子坐在边上。   在这儿只得这个待遇,椅子、茶水、点烟的柴火由他自己张罗。小小的利利商行入不了他们的眼,饶是经会长的引荐,交了高昂会费进来的也不被高看。关系户,商会里顶多,轮不上小本生意。   只有各家的太太对他客气些,可太太们青睐的,先生们尤嗤之以鼻。男人的嫉妒心是很可怖的。   “我看哪,高松文存心捣垮商会,这么大的帽子扣上来,我们如何担得起啊!”   “就是,为了瞒黑账,把高会计打成赤-色分子,商会成了什么,我们成了什么?”   “那小子不是赤-色分子,怎么会被秘密警察盯上的?我听说当时戏院去了好一帮人,除了秘密警察,谁杀人这么大阵仗!”   “哎呀哎呀……别吵了,高会计是不是赤-色分子不重要,他不是也得是了,不然这件事怎么了解?眼下要紧的,是让他老子高松文登一份公告,澄清误会。”   “酒会上高松文都开枪了的呀,你让他承认是误会,承认儿子是赤-色分子,哦!莫非我们给一笔钱,他就承认了?”   “依我看,这事还得让冯会长出面。”   “是嘛,篓子是冯会长捅出来的,会长要有担当不是?”   吴祖清听他们争论,把玩手中细长的白玉脂过滤烟杆。半嵌在其中的烟卷燃着星火,缥缈烟雾。   许是发现还有这么个未发表言论的人,茂安船运的孙董事说:“吴先生,不知你有何意?”   吴祖清说:“涉及商会旧事,在下没参与过,不好有意见。”   “你既然进了商会,就是我们一份子,有想法只管说嚜。”   “是啊,吴先生,窝藏赤-色分子,事关商会存亡,是出力的时候。”   一场闹剧,变成商会为隐瞒黑账把做账的会计打成赤-色分子,再变成窝藏赤-色分子,事关商会存亡,这些人不也扣得一手高帽子。   指尖抚过白玉脂烟杆,挑起来往下挞,一截烟灰轻轻落入玻璃烟盏中。吴祖清平缓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直观上看事情是高教授引起的,那么还要从他入手。”   有人急忙道:“不能的呀,都讲了行不通的!你看……”   耐心等他一堆啰嗦完,吴祖清说:“让高教授登报澄清自是行不通的,事情成了这个局面,要做只得做绝。”   人们面面相觑,孙董事其实会意了,还是装模作样地说:“恕我等愚钝了,吴先生不妨直说。”   老狐狸,假谦虚,实则不想说出来被指摘。   吴祖清心下笑笑,面上不显,“高教授被洋巡捕带走,肯定要录口供的。各位先生都是有门路的,能拿到巡捕房的口供吧?”   “你是说……篡改口供?”   “这……”   议论纷纷。   冯会长的秘书第一个表示支持,“恐怕只有这个主意行得通了。”   孙董事沉吟片刻,点头道:“没法子的事,看来只能这么做了。”   而后附和的人愈来愈多,有人问:“谁来办这个事?”   嘀咕声再起,提到李副会长有门路。   李副会长不得不开口道:“这样吧,我同警务处那边打声招呼,你们哪个跑一趟?”   冯会长的秘书说:“这事由吴先生提出来,就由吴先生同我去,吴先生意下如何?”   吴祖清拱手道:“为商会出力是应当的。”   商会催得急,晌午一过,吴祖清二人就将事情办妥了。可怜高教授还在拘留中,浑然不觉。   “高松文教授毕竟是会长昔日旧友,会长应该不想伤害友人的,之后保释高教授等琐事,还要再劳烦吴先生了。”秘书说。   吴祖清面露难色,最终应承下来,还说:“冯会长卧病,我许是不得空去探望了,还请哥儿帮我解释一二。”   “自然的,自然的。”秘书心道,这果然还是个阿谀奉承的主,办这么点事就想在会长那边邀功。也罢,替他美言几句,得了冯会长的心,之后要吃苦头的。   高教授与冯会长是旧友,早年同在日本东京留过学。高教授的独子学的商科,托了当时还不是会长的冯会长的关系进入商会做会计。这五年兢兢业业工作,直到前些日子丧命于夏令配克大戏院,忽然被打成赤-色分子。   高教授四处求人,昔日从东京回来的一帮友人没一个肯出手相助,仅有几位搞学术的朋友劝慰他们夫妇二人。可做母亲的无法忍受失独之痛,趁高教授离家之际上吊而殒。   高教授对妻子说出门买些吃的,实际是接到一通陌生电话,说手上有关于商会的秘密资料。来到约定的咖啡厅,高教授没有见到那个人,只有留在座位上的几份资料。   他立即回家去,想告诉妻子这一消息。看到眼前的景象,他的希望转化成了更深的绝望。他拿起藏在家中的枪——那可是是东京一帮友人结义的信物啊!   在扣下扳机前的一瞬,他决定前往礼查饭店。横竖是死,他要为儿子讨还公道。   事与愿违,高教授没讨回公道,也没死成,被拘留在巡捕房。   为免保释过程生出麻烦,秘书还介绍了一位讼师。办完利利商行的日常要务,吴祖清去事务所见讼师。   这位讼师常帮商会各位处理官司,知道大大小小不少腌臜事。谈完高教授的案子,同吴祖清说个没完。讼师嘴皮子快,却是有职业操守的,讲的都是上了公堂、登了报的事情。   讼师讲得有趣,吴祖清听得过瘾。倒不是对这些陈年旧事真有兴趣,而是由此多少了解到商会里面各人的处事方式。联系他们在早上会谈的表现,对各中亲疏、阵营,渐渐明晰。   月儿悬在枝头了,吴祖清孑然回到赫德路的里弄。   红砖洋楼二层的窗台亮着灯,他抬头便望见那女孩抱膝做在阑干上。明明五英尺多,站起来快到他肩膀那么高了,时常看她仍觉得小小的,细细的,猫儿一样。   女孩不经意低头,也见着了他。   吴祖清伸   出食指与中指,朝旁边晃了一下。   蒲郁指了指楼下。   吴祖清摇头,指自己,再指楼上。   蒲郁也指自己,又指向东侧。   吴祖清扬起唇角,低头,抬步走进门厅。 第15章   蒲郁跳下阳台,一阵风似的跑去开门。   隐约懂得了阿令着迷的那些鸳鸯蝴蝶派中描绘的“小鹿乱撞”是什么感觉。   旋转楼梯上的灯盏随心跳声节节亮起。皮鞋底踩在木板上,细微的吱轧声,愈来愈近。期盼着,期盼着,终于看见了他,撞入他深邃的眸眼。   “二哥。”她欣然而小心翼翼地出声,尾音都是哑的。   没由来的,其实深究一定有由来的,吴祖清稍有一点儿触动。   他说:“坐露台上那么危险。”   “我不怕。”她语气笃定,还是那张小巧的脸,颊微有点儿红晕,看着没那么苍白了。   “也是,连我都不怕,还怕什么?”   “谁说不怕二哥的。”蒲郁眼风扬上来,睨着他,竟有往日所没见过的少女的生动。   吴祖清挪开视线,伸出一直别在背后那只手,“给你的。”   手上拿着一个长方体彩漆铁盒,盒面环绕着赤条条的天使,还拿着弓箭。盒盖正中印着凹凸的哥特体英文,蒲郁依稀认出几个字母,看不懂。   她抬眸看他,眼里有疑惑。   “今日去了诉讼事务所——”   他刚开口就被打断,她蹙眉,“诉讼?二哥遇上麻烦事了?”   吴祖清笑笑,“没有,商会的事。我在那边遇上一桩喜事,然后有人给了我这盒什锦糖果,说是美国带回来的。我尝过了,还不错,只是太甜腻,不合我胃口。”   “所以给我吗?”蒲郁问。   吴祖清缓慢地点头,弓着背放低一点儿,说:“上午惹你不高兴了,寻到机会借花献佛,向你赔罪。”   铁盒一半塞到她手里,一半他还握着。感觉到他快松手了,她忙找话说:“这小人儿是什么?”   吴祖清甚至没有去看盒子,只是将视线象征性地往下移了,“丘比特,罗马神话中的爱神。”   他松开手,盒子完全在她手里了。   她迟钝却轻轻地,“噢。”   他重复道:“嗯,丘比特。”   “多谢二哥。”   “勿要客气。”吴祖清说,“……我上楼了。”   在吴祖清转身之际,蒲郁说:“二哥,再会。”   看着他走上台上,她接着说,“再会。”   “再会。”他没回头,声音在楼梯间有微弱的回音。   蒲郁把糖盒藏着掖着带回房间。幸好施如令在写功课,没闲心关心别的,只随口问:“姆妈回来了?”   蒲郁说:“我也以为,结果是楼上吴先生。”   “小郁的耳朵也有不灵的一天呀。”   “又不是猫耳朵。”蒲郁自己提起“猫”,自己倒怔住了,耳根发烫。   早上与二哥分别,也是他非要说猫儿什么的,教人落荒而逃了。不成想被他当做生气的表现,要来赔礼告罪的。   像骗来的宝贝一样,她把糖盒藏在平时放裁缝料子、工具的藤编织箩筐里,珍重、谨慎。   可她还是有良心的,摸了一颗糖出来,在屋子里虚晃一阵,把糖放到施如令课本旁边,“哦,对了,方才吴先生给了我一颗糖。说是美国的,给你吃。”   施如令缓缓抬头,头脑里还没能放下功课,似有些胡言乱语,“糖啊,你吃吧,我不要。”埋头继续写,回过神来了,“吴二哥怎的这样,一颗糖?拿回去给蓓蒂吃也好嚜,让我们怎么分。”   蒲郁问:“那你要不要吃?总之我放这里了,我不爱吃糖的。”   施如令“嗯”两声,没再搭话。   楼上吴先生脱外套、松领结,坐在沙发上。忙活一整日,一盏茶歇的时间都没有,他也会觉得疲劳。   尤其是做调查   劳什子商会,他没兴趣扮演侦探,在这堆人人鬼鬼里找零碎线索。可这桩案子与“花蝴蝶”一案牵扯颇深,想要找出名单,仍留守的上海的苏共;退一万步,即使只为了自保,他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高松文教授的真实口供里说,有人故意提供商会秘密账目,导致高教授持枪闯入酒会。不管高教授的枪有没有打中冯会长,商会的丑闻一样见报,理事、成员们都有意推冯会长下台,提前换届。   而同一时间,“花蝴蝶”一帮人撤离上海,仿佛算好酒会一定出事,帮他们转移视线。   最大疑点在提供账目的人身上,现在要找他,恐怕是大海捞针,只能先锁定他属于哪一派。看上去,他帮了大忙,似乎就是亲共的,或者就是苏共,总之是赤-色分子。   但吴祖清不这样认为,如果都是同一阵线上的,为什么高教授的儿子——人们口中的赤-色分子,在戏院被杀害了?花蝴蝶是要保护他的。   显然有别的势力掺和进来了,商会,抑或是青帮?青帮目前完全不了解。   据吴祖清的观察了解,商会现有三方较为明显的派系,商会冯会长、李副会长、茂安船运孙董事。势力几乎持平,呈稳固三角。不过似乎孙董事最为笼络人心。在高教授一案后,原先跟随冯会长的一些人,有投向孙董事的倾向。   那么,为了搞垮冯会长,帮助赤-色分子的,是孙董事吗?   吴祖清点上一支线香,揿铃唤何妈煮一壶茶来。   初入阵,当是有些烦闷的。   57号虽是直属当局的特别行动人员,但与基层情报员一样,不过问缘由,只负责执行命令,何况他是动家伙的,派系、争斗哪关他什么事。   “花蝴蝶”以前做过他的教员,以为他是被自己给选中的,不知道打一开始他就是大老板的入幕之宾。“花蝴蝶”看准了他的基层身份,才给出错误任务。   事情的由头还得咎于“花蝴蝶”,扰人的蝴蝶,该给猫儿扑了去。   一时生出年少时的意气,他哑然一笑,自嘲。   翌日,惊骇沪上的新闻传遍大街小巷。   高松文教授的供词被“无良小报无良记者”曝光,各大报刊纷纷转载刊登。原来高教授独子被商会仲伤是假,苏共地下党身份才是真。   在这风口浪尖上,高教授被吴祖清请来的讼师保释出局了。出来时的下午春光明媚,高教授对两位年轻人说了些客气话,决口不提讨公道的事。   当晚,高教授自缢于家中。三日后被邻居发现,巡捕房接到报警来查探,发现屋子被收拾过了,很干净,书房的桌案上放着一封遗书,遗书底下是刊登假供词的报纸。   遗书蒙尘于世,“真相”已定,真相再无人感兴趣。   当时商会正为冯会长康复祝酒,在静安寺路的饭店。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吴祖清从冯会长的秘书那儿得知了高教授去世的消息。   他表现如常,满口恭维话,举杯一饮而尽。没一会儿像是醉了,他跌跌撞撞离席,挥开搀扶他的人们。背后起了哄笑声,他什么也听不见似的,闯入洗手间。   待到耳目消散了,他离开了饭店。没让司机瞧见,他走无甚光亮的小路,寻清净。   记得保释高教授那日,高教授半信半疑地与两位年轻人谈了一路。   讼师说:“留得青山在。”   高教授说:“后生,我比你们知道。”   吴祖清其实想说若令郎当真是□□卧底,你要讨什么公道?   最终没有问,他看出,高教授经过这些时日是有些猜疑的了。不说破,是还留个生的念想。   生生死死,见得多了。枪口下惊惧而无限渴望的眼神,或是笃定理想不灭的眼神。要他相信高教授的眼神是向死的?没可能。   说来并非少年郎了,却还这般意气。他怨自己是提出篡改供词的那个“恶人”。   但有可选谁又想做恶人?   不知不觉走回赫德路,红砖洋楼,二楼亮着灯。   吴祖清坐在楼底吸烟。   远远走来一道身影,他身体本能地有所戒备,精神却是松弛的。   “二哥。”那人在他面前停下。   不用看也知是谁,他说:“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裁缝铺做事。师哥打好版还没做的那套西服,我让小于师傅交给我做了。”   他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只道了声“哦”。   “二哥有心事。”蒲郁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吴祖清确信自己表面看上去与平常一样,不过身上多了烟酒还有脂粉混杂的气味。他平淡地说:“没有。”   蒲郁索性在他身边坐下,“是二哥那位朋友回家了,思念么?”又小声说,“我听蓓蒂讲的,讲你这两日没影儿,偶尔见着你,你也不笑。”   “二哥本来就不大爱笑。”   “胡说,二哥在我面前常常笑的。”   吴祖清方才侧过脸去看她,“小郁不爱笑,但笑起来是最好看的。”   “真的吗?”蒲郁抿唇笑了。   “嗯。”吴祖清又说,“为什么不爱笑,常常觉得烦闷?”   “没有,我自小就是怪孩子,怪惯了。”   “哦,是有些怪的。”   静默一会儿,蒲郁说:“二哥太忙了,累着了。”   “我不累。十年来,只有打理父亲丧事的时候觉得有些累,然后再没有过。”   初回听吴祖清提起自己的事,蒲郁觉得他心扉开了一条窄窄的缝,她心痒,又更小心翼翼,“那现在是为什么呢?”   “大抵是你裁衣服用的剪刀,你一直知道它其实会裁掉余料,当你真这么使了,真的上手裁去余料了,才明白那种可惜。”   蒲郁没料到他会这样打比方,扬起唇角说:“二哥,你要做成一件好衣裳的,当然要裁去余料了。”   “余料也属于那张面料,不想被裁下来的。”   “讲裁衣,二哥当然没我在行了。那张面料,本就是从一匹完整的面料上裁下来的。”   “是这样的吗?”   “糊涂了,你使剪刀的最终目的是要做衣裳的,舍不得料子怎么行?”   “是我糊涂了。”   蒲郁缓缓伸手,触碰他的额头,像是要为他抚平眉间的褶皱。   “二哥,做衣裳需要镜子的。”   吴祖清觉得抚摸他的不是一只手,而是月夜的风。   于是他被牵引着,轻声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我晓得。”   “做二哥的镜子。” 第16章   “顺道在路上同你谈一谈。” 吴祖清这才正经了。   “施高塔路,去探望师父。但我得先上集市买些水果。”[18]   她跟纸青蛙似的,戳一下跳一下。他饶有兴致地再“戳”一下,“什么看法?”   吴祖清哂笑,“你们啊,少看点杂书。”   *   司机将车停泊在巷口,一众水果摊就在近处。可吴祖清说:“来都来了,陪我食餐早点。”   吴祖清虚护着蒲郁避开来往的人,道:“还惦记昨日的话?”   “我来就是想讲,最好你忘了,然后我们恢复如常。”   “你到底……你是秘密警察吗?”   吴祖清反问:“这就是你想知道的?”   在他直身之际,她攥住了他的西装衣领,微微发颤,“不,若是有那样一天,我会先杀掉你。”   即使他这番话不够唬人,可昨日远超出吓唬人的程度,她怎么还敢对他说这样的话?   “你不要随意讲那样的话,我是认真的,”蒲郁补充,“像你昨日一样。”   吴祖清当她胡闹,不再想谈论这个。他走近旁边的面摊,道:“老板,两碗葱油面。”又补充,“不放姜。”   蒲郁怔了一下,慢吞吞跟着吴祖清坐在矮桌矮凳上。   蒲郁提起水果袋子,告别的话也没说,匆忙往施高塔路的石库门弄堂去了。   旧式里弄一幢楼住好多人,楼梯过道上放杂物、晾衣服,还起灶台。蒲郁刚来上海就随姨妈住在这样的地方,一时有些怀念。   二楼东厢第一户,蒲郁敲门。片刻,师娘前来应门,笑着将蒲郁迎进屋,悄声道:“你师父没病装病,就等着你们来看他哪。你且哄哄他,不与他一般计较。”   在师娘授意下,蒲郁端着一碗洗干净的樱桃走进里间。   张裁缝背对门侧躺在榻上,似乎料到蒲郁会来,衣衫穿得整整齐齐。   “师父。”蒲郁探头轻声道。   没理会。   蒲郁近前两步,又唤一声,“师父,身体可好些了?小郁来看你了。”   一声轻哼,听着怏怏的。   蒲郁忍笑,故作正经道:“师父,这时令的樱桃可甜了,师娘说你吃不了的话,就拿去分给邻居们。……师父,师父你要不理小郁的话,真就走了嚄。”   一板一眼撒娇,也只有小郁才使得出来了。   张裁缝翻身,蒲郁立即放了碗,又是扶他坐起来又是往他背后垫枕头的。   “哼,眼力见倒是没丢。”张裁缝道。   蒲郁毕恭毕敬,“师父教得好。”   “你说这聪明伶俐的姑娘,怎的忽然犯糊涂了呢?”   “小郁当真知错了。”   张裁缝蹙眉,瞧见那碗沾着水珠的润泽饱满的红樱桃,道:“甜不甜啊?”   “甜的。”蒲郁笑着把碗递到他面前。   张裁缝也让蒲郁吃,于是蒲郁坐在榻前的地上,边吃边谈话。   “……这世道啊,没法子。你说那莲生,好好的手艺不学了,同那千金小姐私奔,今后如何生活?亏他还跟我说什么志向!小郁,你要听师父的,勿要被眼前一时的事物迷惑了。”   “小郁晓得了。”   这边,吴祖清出门是为商会的事。巡捕查案过后,轮到商会内部讨论事情该如何处理了。之前告病的几位也来了,除了冯会长。   推开门,吴祖清欠身,同在场的人问好后,拉了张椅子坐在边上。   “哎呀哎呀……别吵了,高会计是不是赤-色分子不重要,他不是也得是了,不然这件事怎么了结?眼下要紧的,是让他老子高松文登一份公告,澄清误会。”   这些人,各个扣得一手高帽子。   耐心等他一堆啰嗦完,吴祖清道:“让高教授登报澄清自是行不通的,事情成了这个局面,要做只得做绝。”   商会催得急,傍晚,吴祖清二人就将事情办妥了。可叹高教授还在拘留中,浑然不觉。   “高松文教授毕竟是会长昔日旧友,会长应该不想伤害友人的,接下来保释高教授等琐事,还要再劳烦吴先生了。”秘书说。   “自然的,自然的。”   为免保释过程生出麻烦,秘书还介绍了一位律师。   这位律师常帮商会各位处理官司,知道大大小小不少腌臜事。谈完高教授的案子,同吴祖清说个没完。律师嘴皮子快,却是有职业操守的,讲的都是上了公堂、登了报的事情。   律师讲得有趣,吴祖清听得过瘾。倒不是对这些陈年旧事真有兴趣,而是由此多少了解到商会里面各人的处事方式。联系早上的商讨,对各中亲疏、派系,明白几分。   离开事务所,吴祖清手里多了盒什锦糖果。彩漆铁盒上绘了丘比特,脸颊两团粉,看着尤其可爱。   也罢,该去寻那儿早上被他惹恼了的猫儿了。 第17章   吴祖清朝她勾了勾手,她不解其意。二人又比划两下手势,终于会意。   隐约懂得了阿令着迷的那些鸳鸯蝴蝶派小说中描绘的“小鹿乱撞”是什么感觉。   楼上,吴先生在书房点上一支线香,揿铃唤何妈煮一壶茶来。   手中一张纸是高教授真正的口供,即使是口供,也如他为人一般一丝不苟。很难想象是会在酒会上嚎啕的人。那真是最深处的绝望才作出的举动。   「我与冯会长是旧友,早年同在日本东京留过学。我的独子学的商科,托了当时还不是会长的冯会长的关系进入商会做会计。这五年兢兢业业工作,直到前些日子丧命于夏令配克大戏院,忽然被打成赤-色分子。   我四处求人,昔日从东京回来的一帮友人没一个肯出手相助,仅有几位搞学术的朋友劝慰我们夫妇二人。也许做母亲的无法忍受失独之痛,趁我离家之际上吊而殒。   我对妻子说出门买些吃的,实际是接到一通陌生电话,说手上有关于商会的秘密资料。来到约定的咖啡厅,我没有见到那个人,只有留在座位上的几份资料。   我立即回家去,想告诉妻子这一消息。可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刚燃起的希望熄灭了。我拿起藏在家中的枪——那可是东京一帮友人结义的信物啊!   在扣下扳机前的一瞬,我决定殊死一搏。横竖是死,要为儿子讨还公道!」   事与愿违,高教授没有讨回公道,也没有死成,最终背上了窝藏赤-党分子的罪名,声誉毁于一夕。   吴祖清说:“千万珍重。”   高教授神情坚韧,相信既没有死成,不论过多久终会洗清冤屈。   吴祖清其实想说若令郎当真是共-党卧底,你要讨什么公道?   最终没有问,吴祖清看出高教授经过这些时日是有些猜疑的了。不说破,是给他还留个生的念想。   哪知,当晚高教授自缢于家中。三日后被邻居发现,巡捕房接到报警来查探,发现屋子被收拾过了,很干净,书房的桌案上放着一封遗书,遗书底下是刊登假供词的报纸。   吴祖清状似未多在意,饮酒却尝出几分苦涩。   生生死死,见得多了,这时忽而生出少年郎般的意气。   他怨自己是提出篡改供词的那个恶人,但谁又不是恶人?   今次不再只是执行命令的机器了,涉及派系纷争。初入阵,当是这般难捱的。   “真的吗?”蒲郁抿唇笑了,   吴祖清愣了一下,“余料也属于那张面料,不想被裁下来。”   “你糊涂了,你使剪刀的最终目的是要做衣裳的,舍不得料子怎么行?”   吴祖清觉得抚摸他的不是一只手,而是月夜的风,是忽而滴落此处的山林间的清泉。   于是他被牵引着,很轻地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来做二哥的镜子罢。”   当时戏院那么多跌倒受伤的人,偏生搭救了蒲郁一把。吴祖清也说不清为什么,许是那翠色旗袍太惹眼。   学手艺的过程培养来的,蒲郁惯于留心细节、揣摩人心,似一面透亮的镜子。凭过人的感官记忆,蒲郁从特制香烟的气味上发现他的秘密。不同于往日在客人身上发现的,这秘密令她枯燥的生活惊起波澜。   宛如井底的人寻到绳索,她要探究到底。   吴祖清放任她玩儿,不自觉也跟着沉了下去。甚至只是看她一会儿,他整个人就会放松下来。   今次,他竟向她倾吐了心事,尽管是晦涩的比喻里。   或许他必须收下这面镜子。   “二哥,”蒲郁一顿,“二哥,镜子任何时候都在。”   我任何时候都在,当你需要我的时候。   “好。”   吴祖清隐约感觉到蒲郁所言的“镜子”,并非告解与聆听的关系这么纯粹。   她在她独自的侦探游戏里大获全胜,可还渴望别的。是什么,他暂时不愿深究。   “明晚空出来,请你吃大餐。”吴祖清起身道。   蒲郁跟着站起来,“其实我不在意的,蓓蒂她们有的,我不一定要有。”   “哦,得意了。”   “没有,二哥很忙的,我不想麻烦。”   吴祖清眉头微蹙,“以后不要让我讲两遍。”   “喔……”蒲郁藏住笑。   不过少顷,他们之间的气氛产生变化,没有距离,平等了。   吴祖清走进楼里,看蒲郁没跟上来,唤道:“小郁?”   蒲郁指着天空,回眸道:“二哥,今晚的星星好亮!”   门壁遮挡了他的视线,但他看见了,最明亮的星。 第18章   经营进出口贸易赚钱,但更让洋人赚得盆满钵满。吴祖清不愿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全运往大洋彼岸,借这次在上海开分行之际,准备转移重心到实业上。   实业兴邦,利利商行看准纱业。造纱有好几家在做,若想让纱厂具有竞争力,他们需购买新式的车床与技术。   位于法租界的大饭店里,吴祖清正为这事谈生意,在场的还有利利商行的经理、外聘作法律顾问的讼师,以及翻译文苓小姐。   散席后,吴祖清把文苓单独留下。佯装闲聊一会儿,说起正事。   “刘司机没有问题。”文苓道。   上次吴祖清执意送文苓回家,是为试探新来的司机。文苓是吴祖清身边的新面孔,若司机是敌方耳目,一定会有所怀疑。然而事后文苓没有遇到任何打探、调查。   吴祖清道:“他们使过这招了,这次有问题的话,不会这么快露馅的,你还是多加留心。”   文苓思忖道:“沈忠全原计划撤离,是知道酒会要发生什么。沈忠全的行动与那黑账案关切甚密,看上去像是双方达成了交易。黑账关系江浙商会与青帮,他们是向着政府的,我不认为他们敢暗中帮助赤-党。”   “没错,黑账是幌子。”吴祖清道,“看似为了曝光商会与帮派的勾结,实则是奔着冯会长去的。商会里某一派得到青帮支持,共同炮制黑账案,好让会长提前换届。”   文苓立马反应过来,“也就是说,他们主导了这次黑账案,而其中有人利用黑账案顺势帮助沈忠全。   “黄雀在后:有卧底。”   夜幕降临,吴祖清在法餐厅预定的位置上等候女孩的到来。   时间流逝,侍应生来询问了几次。最后见刘司机匆匆走来,告诉他没接到蒲小姐,张记的人说有人先找了她,她们一齐离开了。   吴祖清诧异,却是没说什么。吸完一支烟,他乘车返回住处。   经过二楼的门扉时,吴祖清踌躇一瞬还是敲门了。却也没人应。   这时,听见动静的吴蓓蒂从三楼拐角探头道:“二哥?我等你好半天了!”   “出什么事了?”   吴蓓蒂急切道:“阿令她!今日有同学说闲话,笑她姆妈傍上青帮老板,她叫上小郁去找姆妈了……这要是出了什么乱……”   施如令的姆妈张宝珍,过去在宁波家乡被唤作张大小姐。到上海十余年,张大小姐变作先施百货的售货小姐,凭八面玲珑的性子,也挣得领班管事一职。   许是蒲郁的出现带来转机,未婚夫赠予蒲郁的一双翡翠价值斐然,张宝珍哄蒲郁要来一只当掉。   有钱了,牌赌得愈来愈大,牌搭子不再是同事与那些穷酸男人,而是洋行工作的、电影明星、阔太太们,逐步攀升,出入的也成了高级舞厅、大饭店、私人公馆。   这些年张宝珍断断续续有过两端段情缘,没有具名就散了。那会儿施如令还小,不懂其中的意味。这次姆妈被说成情妇,对象还是青帮的人——在她观念里是无恶不作的下三流。她受不了这般流言蜚语,当即欲找姆妈问个究竟。   施如令与蒲郁去了百货公司,管事的领班说张宝珍辞工有些时日了。她们又到张宝珍以前常去的几间麻雀馆,没见着影儿。   最后来张宝珍可能会光顾的舞厅,舞小姐们嬉笑着告诉她们,张小姐忙着呢,怎么有空找我们玩。   施如令丧气,蒲郁趁势哄她回去。她自然不肯回去,蒲郁只得陪她在马路牙子上乱逛。   车水马龙,霓虹霏霏。   吴祖清找到她们的时候,她们正驻足西洋玩偶商店的橱窗前,讨论着玩偶身上凡尔赛式的宫廷洋裙。   当一位金发女童抱着玩偶,在其父母的拥簇下离开商店时,她们的笑容渐渐黯淡,随后看向彼此,似乎得到安慰,又释然地笑了。   蒲郁转身看见不远处的男人,“二哥”这声称呼在心底过,还是道:“……先生?”   施如令却是没嫌隙地道了声“吴二哥”。   “你们在做什么?”吴祖清站在车门边。   “散步。”蒲郁有心替施如令掩饰实情。   “散步?”吴祖清话里有话。   “抱歉,我……”蒲郁知道没有赴约是她的错,拿散步当借口太没道理,可也无法说什么。   施如令没瞧出他们打什么哑谜,还以为蒲郁在为撒谎而道歉,便说:“吴二哥,怪我闹脾气,偏要小郁陪我出来。”   “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家罢。”   三人同坐车后排,稍有点儿挤。蒲郁与吴祖清手臂挨手臂,坐如针毡,手缩到阔袖底下紧紧攥着。   “食饭了吗?”吴祖清问。   蒲郁感觉到吴祖清的视线,耳朵发烫,不敢偏头对视,“刚才吃了。……先生呢?”   “不介意的话吃个饼垫肚子吧,还是热乎的。”施如令把包严实的葱油饼递给吴祖清。   蒲郁给施如令使眼色让她把葱油饼收回去。却见面前一只手伸过,将葱油饼拿去了。   蒲郁微愣,这才转头看吴祖清。他慢条斯理打开包装,吃下一口,“味道不错,谢谢阿令。”   说罢吴祖清瞥了蒲郁一眼,似在戏谑:为了等你,二哥饭都没吃,沦落到吃饼。   蒲郁不自在地低头,耳朵彻底红了。好在短鬈发遮蔽,没人发现。   下车时,蒲郁悄悄扯吴祖清的衣袖,“二哥,对不起,我失约了。”   “错过便没有了。”吴祖清平淡道。   蒲郁将失落掩藏,“嗯。”   “便不再争取一下?”   蒲郁抬头,看见吴祖清眼里的笑意,懊恼道:“二哥怎的这样幼稚,惯会戏弄我!”   这时,从另一边车门下来的施如令好奇道:“你们在说什么?”   吴祖清道:“小郁的趣事。”   “我不知道的嚜?”施如令疑惑道,“小郁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蒲郁只得说:“你知道的。”   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分明不是这样,施如令问:“到底是什么?”   蒲郁不答,施如令更要追问到底了。二人吵闹着往楼上跑,笑声如银铃清澈。   翌日,施如令同蒲郁一齐起早。意外的是,张宝珍好整以暇地坐在客厅,没有浓妆,没有酒气。   “起来了,我买了早点,快过来吃。”张宝珍朝女孩们招手道。   女孩们对视一眼,迟疑地去坐下。   方几上摆满了碗碟,张宝珍一边揭开瓷蛊盖子一边说:“荣记的鲜虾粥,你吃过一次不是惦记着嚜;还有这灌汤包,小郁爱吃的。”   日常三餐不及这一顿丰富,奢侈过头了。   蒲郁替施如令问:“姨妈是有话要说?”   张宝珍笑说:“嗯,你们睡得早,我难得说上话。”   施如令不悦道:“明明是你回来得太晚!”   “这段时间是有些忙。”张宝珍说,“往后还要忙一阵儿,我不能回来住了。”   施如令刚拿起勺子,听见这话将勺子一丢,“不回来住,那住哪儿?”   “你不管,每个月的生活费我会交给小郁,你们俩好好的。”   “我问你,住哪儿?”施如令一字一顿道。   张宝珍依然端着笑,“我有住处。”   “你是不是……”施如令咬牙,“是不是真的,你傍上了青帮的什么老板?”   张宝珍早料到事情会传出去似的,毫不诧异,“你听说啦,那便好说。南爷在法租界给我安置了一套公寓,我要搬到那儿去。本来想着把你们接过去,但你们读书、上工都在这边。不过,放假你们还是可以过去住的,我都和南爷商量好了。”   施如令惊得说不出话,好半晌,道:“姆妈,你怎可以当情妇,还是给帮派烂人!”   “休得胡说,南爷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人物,你姆妈与他有缘,是福气。”   “什么数一数二,谁不知青帮头子叫杜月笙,管他南爷还是北爷,不过是青帮的喽啰!”   张宝珍倒不生气,以成年人面对小孩的游刃有余,道:“那我问你,你们学校除了校长,其余的先生都是喽啰?”   “先生们富有学识、教书育人,是值得敬重的,那作奸犯科的帮派烂人何以类比?你,姆妈你,”施如令急红了眼眶,“真令人失望……”   “南爷还说让我带囡囡们一齐见个面,往后好照顾你们,眼下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施如令无话可说,愣愣地站起来,拎起斜跨布包便走。   许久,张宝珍轻叹:“果真是个来讨债的小鬼。”   蒲郁象征性吃了两口粥,恭敬道:“姨妈,我吃好了。”   “收了罢。”   闲话是真,施如令在学校里的日子愈发难捱了。   原本因为出身,女中里一帮不知趣的富贵千金便瞧不起她。但她模样标致,成绩名列前茅,在学校里依然耀眼,那帮人也做不了什么。   这下有了由头,那帮人笼络其他同学们开始排挤她。   吴蓓蒂帮施如令说话,还被那帮人嘲笑近墨者黑,同住破地方当然同仇敌忾了。   餐桌上,吴蓓蒂把这些事转述给二哥听,抱怨道:“那李小曼是商会李副会长的独女,骄横极了,烘焙课上故意使坏,害阿令拿不及格。依我看,她父亲这么有权势,该把她送去中西女中才对,那才是真正的贵族学校,校友还有孙先生夫人她们姊妹呢。”   听到这儿,吴祖清才瞧了蓓蒂一眼。   她知道二哥对孙先生等革命先驱非常敬重,书房还挂着一幅孙先生的画像;这话显然有些轻佻了。她鼓了鼓腮,道:“我讲错话了。”   吴祖清说:“你讲予我听,无非是想我帮忙。”   吴蓓蒂抿笑,“什么都瞒不住二哥。”   “可你们小孩的事,要我怎么出面帮忙?”   “你不也加入了商会,同李副会长当有些交集的,找合适的时机告诉他好好管教女儿不就行了?”   吴祖清颇觉好笑,“你也知道我加入了商会?你二哥连理事不算,区区会员,怎么去指导副会长做事?”   吴蓓蒂失望道:“嘁,二哥顶不管用了。”   仿佛预言,几日后商会人事发生了变动。   此前的商会一年一度的酒会成了闹剧,冯会长迫于压力不得不辞职。   换届选举一阵风似的结束了,李副会长任会长,茂安船运的孙董事任副会长,而吴祖清因出力为闹剧收场,破格入选理事会,成为常驻理事之一。   为扫去闹剧阴霾,李会长牵头,联合金融部,准备以募捐军需物资的名义举办一场慈善赛马会。   吴祖清终于想起他定做的那套西服,这日傍晚结束公事便来到张记。   堂前无人,吴祖清掀开制衣间的门帘,正要询问,看见蒲郁抱着一堆裁好的料子下楼梯,拿给女工。蒲郁交代着细节需如何处理,模样专注,一点光落在她挺拔的鼻梁上,睫毛的浅浅的影投在眼下,竟有些迷人的气质。 第19章   感受到视线,蒲郁回头看了一眼。是意想不到的人。她对他欣然一笑,继续同女工说话。等终于说定了,她才走过来。   “二哥,你来了。”   “二哥近来不得闲,我没好催你来试衣服。”   “难道不是你们张记生意紧俏,排不开单子做我的衣服?”   蒲郁似瞪非瞪他,小声道:“你的单子原是莲生师哥负责的,他走后,小于师傅交给我来做了。我早就做好了的。”   吴祖清偏喜欢打趣她,“莫不是赶工做出来的?”   “当然不是,”蒲郁总有些较真,“我们张记向来不会敷衍客人。”   “既是你的诚意之作,拿来看看罢。”   片刻,蒲郁把一套银鱼白的柞绸西服捧来了。   吴祖清在隔间帘子里换好后,走出来照立身镜。蒲郁在他身后侧,也看向镜子里。   那次把新面料拿回去给二哥挑选,最终还是由她敲定的。二哥几乎不穿亮色,更莫说白色,但她觉得白色定是很称他清朗的气质的。   果不其然,这是她见过的穿一身白色最好看的先生。   “看够了吗?”吴祖清抬手理袖口,眼睛却盯着镜子里的蒲郁。   “看不够。”话出,蒲郁也怔了。不晓得哪来的胆子讲这种话。   吴祖清转过身来,“小郁师傅,你多看看?”   蒲郁慌张地后退半步,转身踅到柜台前,“二哥挑一条领带搭配看看?”   “小郁师傅帮我挑便好。”   蒲郁背对吴祖清,但也知道他此刻有何样的表情,恼道:“二哥。”   音调顿挫、尾音拖长,撒娇似的。   吴祖清拢了拢衬衫第一课纽扣,回身看镜子,“衬衫领子好像有些紧了。”   蒲郁将拿起一卷藏红底墨绿暗纹的宽领带,听见这话一下把领带扯出来,惊诧道:“衬衫可是二哥原来的,休要怪我。”   “讲笑嘛。”吴祖清略有点儿无赖。   蒲郁睨他一眼,拿着那领带上前。藏红色,衬得她眼波流转,灵动非常。   吴祖清蹙眉。   蒲郁以为他不满意这条领带,迟疑道:“二哥可有什么意见?”   “无妨,先试试。”吴祖清端作淡然道。   他接过领带,拿起时指尖划过她的手指。她松手,悄然别到背后。   吴祖清两三下系上领带,看了小会儿说:“蛮好。”   “我也觉得这颜色正好的。”   “我是讲,”吴祖清从镜子里看斜侧的蒲郁,“西服蛮好,小郁师傅手艺蛮好。”   蒲郁缓缓展露笑颜,“嗯,我晓得的。”   吴祖清呵笑,“不谦逊。”   “过度的谦逊即是虚伪。”蒲郁下巴微扬,“从二哥身上习得的。”   “这条领带也包上。”吴祖清边松领结边说。   少顷,蒲郁把包裹递给吴祖清,收了钱,俯身填写货单。   “几时下工?”他问。   蒲郁看时间,“估摸还有一阵,怎么了?”   吴祖清拿起桌上一支炭笔,撕下一页印有张记字样的便笺,飞快两笔写完。他点了点便笺,“下工后来这里。”   蒲郁一顿,“作甚么?”说着去瞧那便笺。   曲劲而锋利的瘦金体写着一串地址。   “来便知道了,二哥又不诳你。”   待到下工已是夜里九点钟,蒲郁搭人力车来到约定的地方。一间马路边的餐馆,牌匾写着字号“珍馐”,透过玻璃窗看见里面只几盏灯亮着,昏昏暗暗,像是即将打烊。   “请问……”蒲郁推开门,“吴先生还在吗?”   小厮从吧台后探出头来,说话有广东口音,“是蒲小姐吗?”   蒲郁迟疑地点头,小厮示意里面请,“吴先生等候多时了。”   厅堂面积小,装潢半中半洋,也没有客人,看起来是很失败的餐馆。不过当小厮推开后门,领她走进郁郁葱葱的院子,感觉一下不同了。   石板小路曲径通幽,草木间影影绰绰看见前方一座小楼,许是里面的灯光竟将窗户纸染成玫瑰红的颜色。   进楼,几张桌子都空着,戏台上也没有人。却有曲儿声传来,风雅也靡靡。   小厮打手势往左,前去推开厢房门,“吴先生,蒲小姐到了。”   蒲郁后一步跟来,见吴祖清回过头来。他浅笑,吩咐小厮道:“上菜罢。”   身后的门关拢了,蒲郁还站在原地。吴祖清朝她招手,“过来坐啊。”   蒲郁边走近边瞧着屏风前的两个人,男子执二胡,女子弹琵琶也在唱曲儿。   “粤菜馆子里听苏州弹评,倒很有趣味?”吴祖清虚揽蒲郁后腰,牵她胳膊在旁边的椅子坐下。   蒲郁一时耳朵嗡嗡的,端坐着,手攥紧裙摆,“我没听过弹评。”   “这会儿你听过了。”   蒲郁去看吴祖清,又迅速收回视线,“二哥听得懂么?”   “吴语小片,上海话、苏州话我有一点了解,听得个大概。”   “他们唱的什么?”蒲郁注意到边桌上的干湿果盘没动过,而烟灰缸里不少烟蒂,还有两种牌子。在她之前,还有人来过。   “《长生殿》。”   “喔,讲唐明皇与杨贵妃的。”蒲郁试探道,“二哥喜欢听这样的戏本?”   吴祖清在扶手上点了两下,“有什么问就是了,你我之间不用拘礼。”   蒲郁抿唇,“二哥方才在……与女士约会嚜?”   吴祖清笑,“谁讲同女士见面就是约会,那同你也是约会?”   蒲郁不语。   大约觉得蒲郁固执起来难缠,吴祖清倾身耳语道:“那人你见过,二哥的‘朋友’。”   蒲郁自认没见过他的朋友,思索片刻后才明白,指的当是苏州河上的船夫。当时情况危险,而今是为何出现?   蒲郁蹙眉,“难道二哥有危……?”   吴祖清截断她的话,“据说这馆子是沪上做粤菜最地道的,我其实不钟意西餐,就让蓓蒂她们赶时髦罢,小郁觉得呢?”   他不愿告知实情,蒲郁有些情绪,“好不好都是二哥说了算,不是讲这一餐没有我的了嚜,怎么又让我来?”   “那西服做得这样好,我该感谢不是。”   餐食陆续传来,吴祖清给小费打发了弹评艺人,包厢安静下来。   吴祖清动筷,蒲郁却还端坐着。他轻杵筷子,道:“胆子愈发大了,还同我耍脾气。”   “小郁以为二哥对‘镜子’,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你知道的越少越好。”吴祖清动筷,“对你来说,探究我的事很刺激,可这些事情不是寻刺激就可以做的。”   蒲郁直棱棱地看着他,“找刺激,原来二哥是这样看我的。对,当时有所察觉,我的确觉得刺激。二哥有许多办法让我保守秘密——我不是为了保命才那样说的,二哥还不明白吗?”   吴祖清笑了,“你不会觉得是好玩的罢?”   “小郁的身世,二哥应该查得一清二楚了。能过上安生的生活,小郁原本别无所求,可遇见二哥,以往的事全记起来了。”   蒲郁缓缓道,“蒲怀英,二哥晓得吧?我以前叫这个名字。若怀英是男儿,原该继承父兄的志愿。可怀英是女儿,没有任何选择,唯有结亲算得上光耀门楣的事。怀英没有选择的余地,可我想有,我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半晌,吴祖清说:“你靠手艺傍身,不也行得通。”   “上次是冯太太,冯太太念旧情,不做张记的生意也没有另使绊子。可下次换了别的事、别的人,张记关门大吉说不定。以前对门的西服店得罪了经营房地产的李家,老板在上海待不下去,被迫回乡。这乱世,手艺人也不过蝼蚁。”   “……你想要出人头地,二哥可以应承你,待你学好手艺给你投资。”   “我不为出人头地,何况,即使我有幸得二哥庇护,也不能靠二哥一世。”   吴祖清揉额角,“小郁,你不会以为拿起枪杆就能够掌握命运吧?”   “为何不能?”蒲郁神情笃定,“小郁虽学识浅薄,可也知道一些事。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军阀拥兵自握,蛮夷虎视眈眈,战乱致以民不聊生。唯有向着那革命,我辈才有出路。”   吴祖清冷笑,“演讲不错,我是不是该为你鼓掌?照你这么说,去参军不就好了。”   蒲郁不觉冒犯,反而道:“女子若能参军的话,我自当去的。周岁抓阄,我抓中的是父亲腰间的枪套;自小讲得多的也是随我二哥征战沙场,以身报国。只是那会儿未能看清,北洋政府一盘散沙,治国之策根本与孙先生倡导之民主相去甚远。”   “空谈!”吴祖清呵斥。   蒲郁微微抖了一下,仍执着道:“二哥为什么选择这条路?如若二哥是为出人头地甘做政党犬牙,那前前后后这些当我没说过。我的命,任二哥拿去。”   吴祖清摸出烟盒与打火机,点燃一支烟,“不然呢?”   “其实,别无他法对吗?我发觉了二哥的秘密,除了成为同谋,只有死。二哥宅心仁厚,没让我死,才拿‘镜子’这模糊的说辞来哄我。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啊。”   这一瞬,吴祖清看见蒲郁长久以来藏住的狡黠。   曾削发明志,当断则断取‘郁乎苍苍’为名,将家族不幸深埋在心,她哪里是听之任之甘于命运造化的小女孩?   蒲郁扬起唇角,指着吴祖清的衣服,“不如小郁帮二哥定主意,若是中了,我会死;若是空了,让我为之效力。”   吴祖清何时受此掣肘,这些日子以来的踌躇化为乌有,顷刻间起了杀意。   她早就该消失的。   吴祖清摸出枪,转动轮-盘拨下一半子弹,“遂你愿。”   蒲郁拿起枪——金属久违的触感,令她战栗。她拨动保险栓,把枪口抵在额角,扣下扳机。 第20章   霎时,茶盖飞闪去,将她手里的枪砸出老远。瓷盖碎裂,声响之后,她才感觉到手腕扭伤的疼痛。   动静太大,引得小厮在门外问:“吴先生,可有吩咐?”   不一会儿,门开了,吴祖清说:“来人收拾了。”   小厮传人来收拾,发现餐食几乎没动过,热络道:“不合吴先生口味吗?”   吴祖清冷笑,睇身后的人。蒲郁眼红红,一幅受委屈的模样。   小厮明了,小姑娘闹脾气——准是发现方才吴先生这儿还来过一位女士,呷醋呢。   小厮没再唠叨,张罗其他人帮吴先生备车,一路相送到车上。   一路无话。   二哥最初说镜子,是警告她不要揣测他的心思。可她偏要闯一闯,如今彻底逾过他的底线。   估计二哥好不容易有放松片刻的机会,却让她搅和成壮志宣言。他该后悔提什么镜子了,恨不得了结了她,奈何饭店闹出人命说不过去,才又放她一马。   静下来后,她意识到方才的话多么浅薄,从头至尾的行为多么可笑。   幸好,幸好还没说出最本真的念头,她不能让他再看低了。   下车后,吴祖清走在前,蒲郁走在后,完全笼罩在他高大的影子之下。   到二楼门扉前,蒲郁驻足,摸钥匙。   吴祖清在上行的台阶上,冷声道:“上来。”   冷不丁将她吓着,回头看去,支吾道:“啊?上、上哪——”   吴祖清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蒲郁想起来他们的规矩,任何话不要让他说两遍。于是她收起钥匙,亦步亦趋跟上去。   过三楼,继续往阁楼走去。   蒲郁心里多了分恐惧:难道二哥这就要了结了她?   诚然,在扬言同二哥赌俄罗斯轮-盘时,她就该做好觉悟。   阁楼的门框低矮,吴祖清勾身跨了进去。蒲郁慢两步走进去,他蓦地关拢门,还上了锁。   在吴家搬来之前,阁楼是公共区域,斜顶外有一片露台,偶尔蒲郁同施如令在露台上玩耍。   现在阁楼属于吴家的租赁地,一盏地瓦数的电灯悬顶,室内的墙壁地板未经粉刷,放着木箱杂物。唯一的一扇窗玻璃蒙了灰尘,隐约瞧见外面露台晾的被单衣衫,微风吹拂,如鬼影缥缈。   吴祖清把枪放在重叠两层的木箱上,许是觉得屋檐低矮,拣了张椅子来坐。   蒲郁忙道:“有灰……”   吴祖清挑眉,像在说:现在需在意这个?   蒲郁眼观手,手指绞在一起。   “谁教你用枪的?”   审问的架势。   蒲郁说:“我二哥。”   “拿左轮手-枪赌俄罗斯轮-盘,也是他教的?”   “是。”   “他还教了什么?”   “……活下去。”蒲郁隐忍着,可说到与蒲二哥的过去,声音还是有些哽咽,“二哥教我活下去。”   “奉天蒲家的大小姐,需要靠枪杆子活下去?笑话!”吴祖清面无波澜。   “二哥不信我,我也没法拿出证据。”   查她的身世容易,可余下的是锁在大宅里的隐秘。家破人亡,她没法找以前的佣人来作证。   “你是谁的人?”   蒲郁惊惶抬头,“什么?”   何止不信她,饭店的一番举止还令他生疑了。混乱的思绪,在触及他目光时戛然而止。大脑短暂空白。   “你是谁?”吴祖清换了问法。   “蒲郁……以前叫蒲怀英。”   “谁取的名字?”   “怀字辈,英字据说是大妈赐的,我不太清楚。”   “可有小字?”   “‘我儿’可算小字?我与父母缘浅,八岁到天津,才有人唤我怀英。”   “谁?”   “我二哥。”   “你是谁的人?”旋即话锋一转,不给人思考的余地。   “二哥……?”蒲郁怔怔地,心事泄露无疑。   吴祖清没多想,一瞬不瞬地观察蒲郁的神色。如果她有半分矫饰,那么他该承认她是最厉害的卧底,连他也蒙过去了。   事实证明,这仅是一位妄想泛滥的女孩,轻易教人看穿。   且最后试她一试。   “过来。”吴祖清道。   蒲郁一顿,挪上前,却不敢太近。嗫嚅着,终于没了说生死的勇气,牙关发颤。   “拿起来。”吴祖清偏了偏下巴,示意她拿枪,“不是讲有这么一天,你会先杀了我?给你这个机会。”   蒲郁攥紧手,摇头道:“二哥拿身边的人威胁我,我才那么说的。”   吴祖清哂笑,“这都不敢,还想帮我做事?”   仿佛静止了。   半分钟后,蒲郁缓缓伸手,拿起枪。可整个手都在抖,没胆把枪口对准他。   吴祖清一下握住枪口,上移对准自己,目光盯住她,“开枪。”   蒲郁努力克服身体里本能的拒绝,闭上眼睛,开枪眼前是温顺的马儿,猩红的血。   哐嘡一声,手中的枪砸在地上,她惊惧地往后退。   吴祖清好端端坐在椅子上,波澜不惊。   蒲郁缓过神来,竟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之情,“空枪,是空枪!”   “你赌赢了。”   “怎还如此镇定!”情绪到顶点,落下,蒲郁气结。   吴祖清起身,将枪捡起来放回衣服里,“运气,也是能力的一部分。”   蒲郁咽唾沫,“那么,二哥答应了?”   “连这些那些的主义你都一窍不通,做什么事?”吴祖清弯了弯唇角,“不过我会慎重考虑你的提议,今日且到这里。”   蒲郁难以置信,“你耍赖!”   吴祖清只给她留下背影,“你该回家了。”   蒲郁欲争辩,却无法再出声。是啊,她怎么会想不通,主动权从来握在他手上。她以为争取来的平等,其实是他好心施舍的,哪里还能向他索求什么。   她如风中飞絮,他要她往哪边飘,就往哪边飘。   她的命运,何时何地无所不同,无从改变。   两天后,张宝珍正式搬去了南爷为她置办的公寓。离开前,她把一份帖子交给蒲郁,要两个女孩去观看赛马会。   “难得的机会,你们去见见世面,也同南爷打个招呼,以后好照应你们。”   施如令口无遮拦地要她姆妈滚出去,再别回来。   张宝珍斯条慢理地说:“赛马会你必须去,拿出该有的仪态,不然啊,我让你寄宿,看你有自由没有。”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施如令大拍床榻。渐渐焉了似的,伏跪在被褥里,啜泣起来。   没一会儿,吴蓓蒂来敲门,说听闻你们也要去赛马会云云,却见施如令泪眼朦胧。   “姨妈搬出去了。”蒲郁低声解释。   “噢……”   吴蓓蒂的母亲是身份地位的清倌人,生来没见过面;父亲也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去世了。她是奶妈带大的,能理事后便随二哥漂泊。没吃过什么苦头,不懂亦不向往父母的爱护。   不过吴蓓蒂通达,晓得如何应对这种场面。她温言宽慰,蒲郁也配合着,不消片刻,教施如令破涕为笑。   “既然不得不去,想想明日穿什么,我们阿令一定要做最靓的女子。”吴蓓蒂拿出带来的一沓杂志。   “你就是为这事来的?”施如令睨着她,佯装问罪。   “是呀,这里不是有位大师嘛——”吴蓓蒂拍拍手,“小郁师傅。”   蒲郁笑道:“不管为何,穿衣打扮总归是令人愉悦的事。就让本师傅为两位小姐参考一番。”   研究起打扮来便是没完没了的,衣橱里的衣裙洒落一榻,下午的阳光照进来,似镀上星星点点的金箔。   施如令换上造型,吴蓓蒂与蒲郁围在左右交换意见。   忽然听她说:“我绝不要同姆妈一样,一辈子依傍男人而活。”   静默一瞬,吴蓓蒂抬手道:“我赞同。”   “蓓蒂可有志向?”   “……我不知,这世道有什么是我们女子可做的。”   “还早嚜,”蒲郁插话道,“到毕业,你们有时间琢磨。”   月历翻过一页,到慈善赛马会举办这日。   江湾赛马场,赛手玉勒锦缰,驰骤于平原浅草之场。栅栏外观者众,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高台的阴凉处为参会的女眷们特设专席,太太名媛闲谈着。其中有三位衣装时髦的女孩,似与这社交场无关,只轮流传着一只望远镜观看赛事。   “果然,我押的那十号赤色马跑得最快!”吴蓓蒂兴奋道。   “你分明是看那赛手俊逸才下注的。”施如令调笑。   “有何不可?二哥让我随便玩,输了当二哥出钱做慈善,可眼下不会输的。”   “我真该听你的,也下一注押十号。”   蒲郁出声说:“不,十号不会赢的。”   吴蓓蒂诧异,“怎会?它可是跑在前的!”   “你看后面那匹黑马,等跨过这小半圈便会赶上来。”   吴蓓蒂半信半疑,抢过望远镜看,“哪儿能看出来?”   施如令也挤着看,少顷,见黑马追上赤马来,大呼小叫道:“小郁猜对了!”   蒲郁解惑道:“十号赛手方才在弯道变换持缰的姿态,颇有故意为之的感觉,像是准备让黑马超越。”   “哦?小郁懂马术?”一道声音从后方传来。   蒲郁背上一僵。旁边两位已看过去,蓓蒂欢喜道:“二哥,你同那帮老爷噜苏什么呢,好半天也不来。”   “噜苏完不就过来看你们了,像你们这些野孩子,也不知道叫个人。”   施如令嬉皮笑脸地补上,“吴二哥好。”   蒲郁也不得不回头。   他今日穿那身银鱼白柞绸西服,戴浅米色窄沿帽,潇洒飘逸。   四目相对,她喉咙一动,“吴先生好。”   近在咫尺,弗如相隔万里,好生分。 第21章   这声称呼听来刺耳。   吴祖清牵唇角,应了一声好。   这时,文苓走上来,边瞧着女孩们边说:“阿令小姐,张小姐请你们过去。”   施如令往台下一瞥,张宝珍正在男人堆里谈笑风生,十足的交际花。她尚知礼节,同文苓打过招呼,挽着蒲郁下去了。   “我坐这里可以吧?”文苓对吴家兄妹笑说。   蒲郁回头,远远看见文苓坐在她的位置上,而吴祖清也在这女眷专席落座,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似的。   “那文小姐就是上次我见过的。”施如令说。   蒲郁回神,“什么?”   “吴二哥的约会对象呀。”   蒲郁还想问,可施如令敛了笑,有些许抗拒地看着眼前。   几步开外,张宝珍招手道:“囡囡,过来啊。”   旁边的男人顺势看过来,说:“矮个子的是令?倒是像你”   众人在场,施如令不好拂了姆妈的面子,近前问候。   与街上见过的帮派痞子不同,南爷穿长褂,手握一折扇,颇为儒雅。不过当他抬起握扇子的手时,手背一道长疤却是骇人的。   施如令一席质问的话烂在肚子里,想逃开来。蒲郁有心帮忙,奈何没说话的份。   可巧,李会长主动提起女儿与施如令是同学的事情。张宝珍略有点惊讶,总不好表现做母亲的不关心女儿的生活,没表态。   南爷漫不经心道:“是吗?”   李会长说,女儿常讲阿令在学校多么出色,转而称赞张小姐教子有方,令人羡煞。   施如令再迟钝也听出点儿门道,这李会长有意与南爷套近乎。本来要说出李小曼针对她的实情,被蒲郁拦下了。   大约能够接纳情人有这么大的女儿,还表示会照应些许,已彰显了男人不得了的大度。南爷不太想听这女儿长女儿短的事,不一会儿便将女孩们打发走了。   回看台途中,见吴祖清三人气氛愉悦,蒲郁找了个借口,把赌注票根给施如令,离开了赛马场。   五月上旬,济南惨案见报,日本武馆酒井指使特务在中日军队对峙中放枪,引起战斗。战地委员会主任蔡公时被割耳鼻,剜舌、眼睛,署内等十七人被扫射致死。   群情激愤,爱国志士拿起笔杆、走上街头反对日军暴行。   吴祖清称为筹建纱厂事宜去香港一段时间,消失了,实际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吴蓓蒂见怪不怪,反而因不受管束,得以同施如令加入义演队伍,高举手幅,慷慨激昂。像这样年轻的女学生在义演队伍里很少见,她们受到记者的关注,照片刊在了小报上。   蒲郁对此颇有微词,“这个记者拿女中学生作噱头,蛮不好。”   “如果这样能让更多人关注,没什么不对,”施如令一贯激进,“倒是有的人,不发声不出力,哪来的意见?”   吴蓓蒂劝说:“小郁同我们的心是一样的,不是工作的话,定然也参与义演。我们做好我们的,不要指责小郁呀……”   这些时日,各界的焦点都在此案上,张记门堂冷清。   还是午后,蒲郁守店坐在前堂的椅子里打盹,听得客人进门的声音。   并非期盼,甚至是想回避的身影。蒲郁慢半拍,起身道:“文小姐。”   文苓同每位新客一样,环顾四周,最后对上蒲郁的眸眼,“吴先生介绍来的,讲张记的旗袍是沪上顶时髦的。”   “文小姐想做旗袍么?这里有些样式、料子,”蒲郁引文苓到桌前,翻开簿册,“看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文苓翻看着,忽然说:“你怎么不问我吴先生的事?”   蒲郁心下一紧,故作镇定道:“小郁不明白文小姐何出此言,前些时候听蓓蒂讲吴先生出差去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后半句当真不该说。   “我看人的眼光还是准的,”文苓笑吟吟道,“你同吴先生生了嫌隙对吗?”   蒲郁确与吴祖清有些龃龉,可在赛马场时她没有过分的表现,不知文小姐从哪里看出来的。   蒲郁打算否认到底,道:“许是文小姐误会了,吴先生是贵客,也是蓓蒂的兄长,我对他只有尊敬——”   文苓打断说:“方才就讲了嘛,是他让我来的,看你有没有胡闹。”   “我……我怎会胡闹。”蒲郁惊讶,之余还有些愉悦,却不知面上该作何反应。   “保持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好。”文苓说完,认真翻看起簿册。   须臾,蒲郁拉上帘子,在里面为文苓量尺寸。文苓轻声说:“你涉及到火车站的事情,我本应把你的存在报告给上面的,他压下来了。可你的存在是危险因素,我们不得已进行B方案,对你展开调查。我们的行动让他察觉了,你不知道他有多恼,抽空见我,只为了逼我停手。”   蒲郁在文苓背后,还好在背后,对方看不见她仓皇的神情。   若没有二哥,她早消失了,连被人整日整夜地跟踪也没察觉,还妄图帮他做事。   “为什么要你们停手?”蒲郁很小声。   文苓转过身来,“他说:小郁看上去早慧,其实还很天真,她这个年纪理应天真,我也希望她往后有自己的人生,不要如你我一样深陷囹圄。”   半晌,蒲郁近乎呢喃道:“这么说,二哥后悔了吗?”   文苓道:“不,不过现在同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我们每一个人,义无反顾选择这条路,无悔。”   “可我……”   “其实我这个时候来,也是有私心的。对组织来说,你最好是我们的人,何况你是可造之材。”   “文小姐,打算违背二哥的意思?”   “按系统级别,我是他上司。非常情况,由不得他,也由不得你。”   之前赛马会筹集的善款汇给济南后援会,各界还临时增补许多。本来没有问题,哪知李会长觉得反正财务处做工程,不如做大工程,把往年财报整理出来。实际也是会长换届的惯例事项,稍稍提前了而已。   这一整理不得了,与青帮业务交集部分,好多账目对不上,像是有人私自挪用了钱款。财务理事勒令会计们不声张,隐瞒不报。可其中一位新任会计竟是李会长安插的亲信,事情旋即捅破。   商会闹得不可开交,李会长趁势将矛头对准孙董事,而孙董事明里暗里把篓子丢到前任会长老冯头上。斗争愈演愈烈,青帮几位老板出席,笼络众人,称务必清查,不能坏了双方合作关系。   几次会议,代表吴祖清出席的是利利商行的经理。他以为翻译文小姐同吴先生关系不一般,邀功、倒苦水,嘴碎地讲了一堆。   文苓由此知晓了各中人的态度,深觉这是黑账案的遗留事件,顺藤摸瓜也许可以找出敌方卧底。   若使出情-色计,实在冒进,恐被洞悉。文苓要蒲郁做的,是利用其姨妈的情妇身份,自然而然地与青帮老板们熟悉。   两日后,蒲郁带着崭新的旗袍去法租界的公寓拜访姨妈。   张宝珍怪稀奇,打着哈欠说:“小郁怎么来啦,这个月生活费不是给了嚜。”   “莲生师哥走了后,男装的担子在我身上了,可终究要做回旗袍的,师父的绝活嘛。我怕手生,时不时给阿令做,阿令念着你,我糊涂了,才道给姨妈也做一件。”   “我看你是糊涂,那些剩余料子,你们小姑娘做了穿着玩也好,拿给我穿像什么样呀。”   “给姨妈做当然要用做好的料子了,虽然比不上师父,我的手艺比往日也精进了些,还请姨妈看看。”蒲郁把包裹放在案几上,退回一步。   厨房里的女佣瞄见,觉得蒲郁对张宝珍低三下四的态度令人匪夷所思。   张宝珍却是习惯了的,如今住宽敞的新公寓,有专门的佣人、司机,更值得傲气似的。她打开包裹,捻着面料一角把旗袍提起来。   适合初夏穿的荣昌夏布,染成了浆果紫纹样,简繁相宜。张宝珍热衷打扮,自然知道这“轻如蝉翼,细如罗绢”的夏布是上品。   张宝珍斜倚在沙发里,白睡袍微敞,紫旗袍横搭过膝盖,风情无二。   “讲吧,你想求我何事?”   蒲郁垂眸,“小郁得姨妈厚爱,师从张裁缝,如今当是位师傅了,于情于理需要开拓新客。姨妈交际广,若姨妈以为妥当,可否帮我引荐?”   “这张裁缝!”张宝珍啐声道,“这些年我帮你们张记拉的生意还少?不少人以为我有外快拿的咧。”   “姨妈,这是我的主意……”   “听说吴先生上回穿那套西服是你的手艺?你确实有这个水平了,到这个阶段了。”张宝珍说着又笑起来,“阿令有你一半机敏也好,看我同南爷好,知道各位老板的太太姨娘是花得开钱的主儿,就讨好我来了。”   “姨妈这两年为小郁辛苦,讨好是应该的,唯恐还不够。”   “瞧瞧!多会讲话。”张宝珍点燃一支烟,招蒲郁近前。   “近点。过来嘛。”   等蒲郁靠拢沙发,张宝珍捏住她的下巴左右看看,指尖的烟熏得她眯眼,可她还不敢说什么。   张宝珍松了手,吸烟,吐雾道:“眉眼慢慢长开了,倒是我们张家的女儿,小美人一个。”停顿片刻,在烟雾里睨着她,“你就不想飞上枝头?”   “时也,命也,运也,非吾之所能也。”   “你会明白的,等你再大一点,见过诱惑。我们女人,不断受诱惑所扰,很难彻底走到底。”   “……男人呢?”   张宝珍嗤笑,“爱情会摧折女人,却不会毁掉一个男人,那还有什么可以诱惑得了的,没有了。”   蒲郁隐约感到,姨妈的浪漫梦想在那个男人一去不回时化成了泡沫。如果没有生育阿令,可能姨妈也有见大世界的志向。   万事没有如果。   张宝珍开始带蒲郁出席社交场,尤其是姨太太们的私家牌桌。蒲郁白日为这些交际明星做旗袍,夜里陪她们打牌。   等回过神来,青帮老板也小郁长小郁短的了。   六月,日本关东军再一次震惊世界,后世所称的皇姑屯事件十八天后,张作霖逝世的讣告发布,张学良主政东北。   蒲郁听闻,耳鸣嗡地一声。父兄的死与大元帅有着莫大干系,而今大元帅身亡……世事变幻莫测,当真变幻莫测。   夜里,蒲郁照常上牌桌。她赢了点小钱,姨太太们夸她牌技精进了,玩笑说宝珍是不是给她开小灶。   张宝珍道:“是,我小囡嚜,不能总让你们欺负。”   将蒲郁带在身边,愈发觉得这是个值得栽培的可人儿,张宝珍态度渐有改变。   打牌,吃宵夜;一位太太拿出在情人那儿收到的唱片,她们又跳起舞来,少不了饮酒。   凌晨散席,张宝珍派司机送蒲郁回赫德路。   下车后,蒲郁笑开了同司机挥手,“慢回!”   走进漆黑里弄,神情淡了,浑身疲惫。   再寻到光亮,是进入洋楼,走上楼梯。矮跟皮鞋踩出声响,又闷一声。   蓦地停下。   “二哥……”蒲郁意外极了,一度怀疑是错觉。她还不太会喝酒,也许醉了。   吴祖清看着她,其实不知道该看嫣红的唇,还是迷蒙了的双眸。她很陌生,令他不快。但也不是完全讨厌,他不知道她打扮过会是这番模样。   他往下走,绕过拐角。   “二哥?”蒲郁确信不是幻觉,嗅到烟草味。   “不适合你。”   “什么?”蒲郁仰头,二哥的表情在逆光光晕里看不清。   “我说。”吴祖清抬手,轻轻锢住她的下颌,拇指压上她的唇角,指腹划过去,有些狠劲地擦掉唇膏颜色。   “这还不适合你。”   蒲郁愣了一下,继而笑了,吃吃地,“二哥,那什么适合我呢?”   也不知有意无意,她笑得上牙轻轻啮他的指尖。他也还不放开手,于是她大胆地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侧,“二哥怎么不讲了,二哥讲的,我都听。”   忽地,吴祖清以贴着她脸颊的那只手,几乎是推着她往扶手上撞。   半身悬在外,蒲郁嗔道:“二哥,我错了……”   吴祖清将她捞起来,鼻尖与鼻尖若即若离,比方才的距离还近,“清醒了吗?” 第22章   方才一系列动作没被赫到,这下却愣怔。   “清醒,清醒了……”蒲郁嗓音仍浸了酒似的,比娇嗔更甚,口齿不利索反而教人耳朵发痒。   吴祖清托着她的后脑勺,没动。   二楼门扉就在斜上方,转过角三楼也能看到,随时会有人闯来看到这一切。像有无形的毛毡扫在身上,刺刺的、酥酥的。   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仿佛被这气息牵引,闭上眼睛。   等了一会儿,却是他缓缓退后,同她分开来。   也是,期待什么,西洋电影里罗曼蒂克的吻么?   怎么可能。   “早些休息。”吴祖清道。   “二哥也是。”   “夏至了,夜里蚊虫多,点蚊香。”   蒲郁一怔,她会照顾人,也能照顾自己,这些事许久没听人提醒了。二哥说来总是熨帖的,她道:“好。”   吴祖清点头,若有所思道:“……晚安。”   “晚安。”   在他转身之际,她拽住了他的衣摆。   “怎么了?”他看回来。   经一阵折腾,她的眸眼复清澈明亮了。   “二哥还生我的气吗?”   “明日再生气。”吴祖清说,“还有吗?”   蒲郁摇头,“上楼罢,二哥。”   吴祖清是准备往上走的,可临时顿住,握上蒲郁的肩膀,俯身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   最后说明,“西方人的规矩,讲goodnight也有goodnightkiss。”   蒲郁全然蒙了,为了不暴露内心受到极大震动,傻兮兮地问:“kiss是……亲吻么?”   “嗯。kiss,吻。”   他上楼了,她全凭听到的,没有去看。   她在想,二哥吻我了。   回房后,蒲郁翻出丘比特糖盒,可惜空了。终归没那么吝啬地只分享阿令一颗,她说是客人送的,让阿令随取随拿。   换作阿令大约不会隐瞒,她隐瞒的不是二哥给她的糖盒,而是她的心事。   如同此刻,她希望这个额吻对二哥来说是寻常的,又希望不是。唯有夏夜晚风懂得她的矛盾。   翌日,吴家的车停在张记门口。   施如令与蓓蒂说笑着直上二楼,在版房门外听见张裁缝训话的声音。   蒲郁为一位官家太太设计制作的洋装因肩肘太紧被退回来修改,松好收,而紧不易放。张裁缝逮住这个小问题,把蒲郁近来的作风悉数数落一通。   话很难听,还高声道:“想名扬十里洋场啊,赶紧辞工,跟着张宝珍学好啦!”   蒲郁垂头不语。   “我说过多少次,学手艺心思得沉下来,那些不是你该想的……”   施如令探头,张裁缝瞥见,话戛然而止。   “张师傅,”施如令赔笑,“我们来找小郁。”   吴蓓蒂也现身,“张师傅好。”   张裁缝推一下眼睛,难得威严道:“不行,蓓蒂小姐来了也不行,今天小郁必须给我待在这里。”   施如令就要咋咋呼呼,吴蓓蒂按住她,柔和道:“张师傅,我二哥出差回来,请阿令一家聚会,还请你行个方便……”   张裁缝心下怄火,却不得不放人。挥手赶女孩们出去,末了对走在最后的蒲郁道:“为师最后给你说,莫学那不成器的莲生,吴家那位先生不是你攀得起的!”   故意让所有人听见似的,女孩们穿过制衣间时,工人们都不好去看。   将跨出门,吴蓓蒂小声道:“小郁,张师傅定然说的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再说,我的哥哥们才不讲究女子的门第出身,那样迂腐的包办婚姻造成的悲剧还少嚜,如今……”   蒲郁轻轻摇头,“我晓得。”   施如令却是捕捉到缓和气氛的机会,追问:“让蓓蒂说完呀,吴家哥哥们讲究什么样的女子?”   吴蓓蒂抬手一指,“喏。”   车窗里,文苓与吴祖清各坐后排两端。   吴蓓蒂接着掩唇道,“不过今日似乎有些争执,小心碰二哥逆鳞。”   女孩们坐上车,文苓干脆换到前座去。施如令与蓓蒂面面相觑,恐怕他们的争执比想象的严重。   蒲郁觉得自己许是知情的。   目的地在上次去过的珍馐,一间融合了西式装潢,可以听苏州弹评的粤菜馆。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张宝珍姗姗来迟。家眷聚会的场合,南爷没有出面,但看得出南爷对她很上心,除司机外还多派了一个马仔跟着。   张宝珍自然将文苓当作吴祖清公开的女朋友了,交际圈里也这样认为的。近来盛行公开恋爱而不结婚的风气,正好掩盖吴祖清这个年纪还没婚娶的怪诞现象。   文苓很好说话,不过张宝珍晓得文苓出身高贵、颇有学识——她不喜欢同这样的女人往来,态度有些冷淡。   饭席间的气氛靠施如令与蓓蒂撑着,本来往日里蒲郁会胜任这一角色,当下也不太说话。她们体谅小郁被师父训了,心情低落,没有挑话题去打扰。   “谢谢吴先生对囡囡们的照顾。”   “哪里的话,我要感谢你们对蓓蒂照顾有加才是。”   众人吃好,碗碟撤下去,弹评艺人上场。其实皆有些乏了,来回扯客套话,想着何时散去。   “其实,我们准备搬家了。”吴祖清一句话引得人人都看过来。   “哦?搬去哪,吴先生看好了吗?”张宝珍在意的是房子。   “当时来得匆忙,暂时找了住处。这几个月托文苓找房子,已经交付了,就在马斯南路上。”[19]   “好地段呀!那边绿化也好,挨着法国公园。”   连施如令也熟知,法租界的马斯南路矗立着不同风格的花园别墅。尽管知道与吴家有差距,可同为一栋楼的租户总有些模糊,到此刻终于看清了。   施如令感叹,也为朋友搬走而懊恼,“蓓蒂,怎么不同我讲的呀。”   “我不想搬家的。”吴蓓蒂道,“二哥之前同我说起,我以为还要等上一阵,没想到……我们几时搬家?”   文苓看了吴祖清一眼,“应当就在这几日。”   吴蓓蒂失落地“啊”了一声。   文苓道:“也不远的,日后请阿令小姐她们常来玩就是了。”   张宝珍看文苓俨然以女主人姿态,佯装玩笑道:“文小姐前前后后帮忙张罗,定然很辛苦,吴先生给酬劳了嚜?”   吴祖清笑,“我让她也搬过来,她不愿意。”   “啊呀,”张宝珍略有点儿夸张道,“怎么同小姑娘这么讲,人家不好意思的呀,哪能答应你。”   “是吗?”吴祖清垂眸,还含着浅笑,“那得请宝珍小姐教教我,应当怎么讲?”   文苓愣了一下。   张宝珍掩面笑道:“我怎么教啊,我又不那么正经。”顺着眼尾斜睨过去,很妩媚,“想与正经小姑娘同住,恐怕只能请人家做女主人了。”   “你看,你也没办法的。”   不一会儿散席,张宝珍有兴致同文苓交往了,提议去逛街。文苓婉拒,于是张宝珍带两个女孩离开了。   蒲郁本来说回张记,张宝珍走时还怜惜道:“苦孩子。”   可没回成,吴祖清与文苓两尊大佛异口同声地让她待着。   文苓转身看吴祖清,道:“没想到你为达目的竟想搭上张宝珍!”   “有什么办法,该你做的事你做不到,”吴祖清摸出香烟,嚓地划亮火柴,“只得我代劳。”   “是这个身份不合适,不是我做不到。现在还没找到敌人,你这样无异同青帮叫板么,今后还怎么展开工作?”   “完事切莫急。我这法子,总比你利用小姑娘来得名正言顺。”   “小郁自己都拎清了,你还想回避,一时之仁可成不了大事!”   蒲郁听着,回味过来方才二哥同姨妈说的话是在调情。忽然被点到,她一下挺直背,怔怔的。   两位却不看她,冷面对峙。吴祖清道:“那你告诉我,你要怎么用她成事,把她送给某位青帮老板么?”   太露骨,赌得文苓说不出话,片刻后从手袋里拿出烟盒。蒲郁忙不迭抄起吴祖清放在边桌上的火柴,为她点燃烟。   文苓长呼一口气,“去年宁汉合流,就盼着这么一天的。当下战事休停,政府正式定都南京,连北京都更名为北平特别市,就算是表面上的,党内也统一了。之后重中之重当然是——”   “不用你念新闻稿,我只是在讲这件事。她没有立场的,你可以利用她,反过来敌人也可以利用,怎知不是养虎为患?”   蒲郁来回看二人,顶着压力出声:“我……”   文苓一眼扫过去,截住她的话,“总之,大老板让我负责此番行动,你有意见,找总局说理。”   吴祖清笑笑不响。文苓以为堵住他了,却见他起身离席。   吴祖清向蒲郁招了招手,蒲郁忙跟上去。堂前小厮将二位送上了车。   听吴祖清给司机地址,蒲郁道:“二哥,我要回张记的……”   吴祖清单手撑额角,“这回出差给你挑了份礼物,早晚要给你的,就现在罢。”   沉默许久,蒲郁问:“之前说的‘送’,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夜幕降临,车在弄堂口停泊后,吴祖清将司机打发了,仍留在车上。蒲郁觉得,那份礼物应该很特别,而他还在犹豫是否要给她。   时间悄然流逝,吴祖清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微弱的灯光透过挡风玻璃,映在他侧脸轮廓上。不管看几次,都是这么漂亮。   “二哥……”她慢慢靠近,似是低喃。   吴祖清发出一个单音节。   有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他?也许有的,好几次。可没有一次这样受蛊惑。   她的手撑在皮座椅上,感觉快使不上力,肩膀就那么倾过去,倾过去。   “二哥,不会养虎为患的。”她说,唇珠触碰到他的脸颊。   吴祖清睁开眼睛。   “我……我喜欢二哥。”   柔软的唇完全贴上他的脸颊。   可他还有心思说话,“什么?”   蒲郁一手攀上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将他的脸捧过来。很熟悉似的,只有她知道这是在拙劣地模仿电影,紧张得微微发颤。   是不是不该再说什么了,那还能做什么呢?   睫毛半垂,她注意到他的唇。   就让他彻底看低好了。   蒲郁吻了上去。 第23章   蜻蜓点水,还不晓得二哥的唇到底是何样感觉,她仓促抽离。   吴祖清看着她,很多时候他都是这么看着她的,许是没什么光线的缘故,他眼里似乎多了一些情绪。   蒲郁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完了,完了……她心慌意乱地转身,去打开车门。   刚勾到门锁,她的肩膀被握住。还未反应过来,她倒在了座椅上,接着看到他的眼睛。   吴祖清一手搭在靠背上,一手撑在她腰侧,“你讲什么?”   蒲郁几乎发不出声,只有唇在嗫嚅。大约为了听清她说什么,他又俯低了些,领带弯弯绕绕垂搭在她胸前。仿佛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领带的质感,绢绸的,能丝滑地钻进她身体里。   “养虎为患,不会的……”   “不是这句。”吴祖清说,压迫感令人无法顺畅呼吸,“再说一次。”   话语在她心中百转千回,只得含蓄地复述,“小郁心悦二哥。”   吴祖清笑了笑,“你懂什么?”   反驳的话连同心思被堵住,他彻底倾身,在她唇上落下吻。   辗转吮-吸,以为是温柔的吻,忽而加重,撕咬她呆滞而不知反应的下唇。她混混沌沌地想,怪不得二哥笑她不懂,原来吻该是这般的。   也在这时,贝齿无意识翕开,他寻到破绽探进,卷起惊涛骇浪。骤然平静,复荡开来,跌宕起伏宛如篇章,扣她心弦。   她脖颈上的汗滴进旗袍领,他因屈膝而绷紧的西装裤子,不谋而合地在皮椅座上摩擦出细微的响动。她感觉在黑暗里,事实上闭着眼也在黑暗里,这些感知合拍于唇齿间,奇妙不已。   分开时带着不知谁的银丝,他轻柔地吻她的泛红的唇角,以示收尾那样。他说:“你看,你不懂的。”   蒲郁喘着气,半起身往后退,后脑勺一下撞到窗玻璃,吃痛蹙眉。   吴祖清伸手过去,却顿住,最终只划过她耳边的发丝。   贯会揣摩人心,奈何看不透他;遭到戏弄的委屈感涌上心头,她声音紧涩,“二哥,认为我的心意很浅薄么?”   小女孩直白而莽撞的心意摊在面前,吴祖清不再如风月场上游刃有余。   “没有。”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   蒲郁道:“不必诓骗我。”   吴祖清松了松领带结,“我不觉得,不过我们认识仅仅数月,你完全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我在做的事。你好像发现新玩偶的小孩,觉得新奇、神秘,这种感觉很快就会消逝的。”   他说得头头是道,令人很难找到反驳的缝隙。好在,尽管他认为她的情感是幼稚的,但他没有因此看低,她还留有些勇气。   “我晓得了。”蒲郁道,“时间对吗?我会用时间来证明,二哥错了。”   吴祖清微哂。怎么忘了,得寸进尺才是她本色。   他从内差摸出一把钥匙,“礼物。”   蒲郁不解其意。吴祖清解释道:“三楼的租约还有一个月,我搬走之后你可以自由出入。留下的那些书,你得在这段时间内读完,然后写心得给我。”   “这就是礼物?”蒲郁直觉真正的礼物他应该没带在身上。   没过几日,圣玛利亚女中开始放暑假,吴家搬去了马斯南路的新居。   趁施如令不在家,蒲郁拿钥匙进了三楼。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一些没带走的家具用布遮起来了,夜里独处于此,让人有些害怕。   蒲郁尽量不去想三楼以前出过命案,镇定地走进书房。书架被搬空了,仅书桌上放着厚厚一沓书籍,还有纸笔墨水——二哥细致入微,避免她不写心得找借口。   蒲郁翻看那些书,慢慢明白为什么不将书给她,而是让她来秘密的空间看。有西方学者的学术著作,诸如孟德斯鸠、让-卢梭、约翰-洛克、黑格尔、卡尔-马克思;还有中国政治家、革命先锋的论政,甚至明令禁止的赤色文章。   可是这些对她来说未免艰深,是要她知难而退吗?不,二哥已经懒得与她较劲了。   他要她认识社会之所以运转的基础。   另一边,马斯南路的吴宅。   文苓带来一盆矜贵的兰花,恭贺乔迁之喜。在客厅坐了会儿,吴祖清领她到花园散步。争执归争执,工作还得执行。   四下安静,他以闲谈的语气道:“看商会目前的状况,可能李会长与孙董事达成了什么协议,准备把挪用款项的罪名推给老冯一系。老冯他们,忙碌的忙碌,度假的度假,尽力回避。这样下去,此案恐会不了了之。”   文苓道:“我查到很有趣的事。”   “讲。”   “不是常有地方军匪勾结倒卖枪-支,或者民团搜罗枪-支的现象嘛。去年十月到今年年初,上海周围一带大大小小也有近十起,我追踪这些枪-支的去向,其中一起发生于去年十二月,枪-支按理该收缴了,档案里却没记录。”   吴祖清点头,“同账目出错漏的时间对得上,看来我们推测的方向是对的,那笔钱被用来购买武器了。”   “问题在于,帮派买卖武器是常事,我们没法拿这个理由让他们相信有内鬼。他们若不互相猜忌怀疑,我们很难找出卧底。”   吴祖清转身,负手道:“讲来讲去,你还是想讲打入青帮内部是上上策。”   “不然呢?”文苓挑眉道,“你其实认可她的,只是不想让她出卖姿色。总局的女同事屈指可数,都是这么开始的。我也是。”   “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进来的?”   “打字员,被大老板看中。”   “不信。”   文苓呵笑道:“随你信不信。”   吴祖清看向远处,园子里草木茂盛,可缺少姹紫嫣红。   “小郁有天赋,我不想她只是机器。”   文苓上身晃到他面前,探究地看了他一眼,“吴先生,你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是在掩饰什么吗?我听闻的57号,不是你这样子。”   夏意渐浓,吴祖清见蓓蒂整日吵着无聊,便把施如令请过来。女孩们坐在草坪上,看书、谈天,吴祖清从二楼窗户看见,难免想起小郁。   “小郁最近很奇怪。”施如令道。   “怎么讲?”吴蓓蒂回道,大部分注意力还是在书上。   “就是很奇怪嘛……从前她不那么亲近我姆妈的,如今时常上我姆妈那儿。有一回我还看见她抹了唇膏呢!丹祺唇膏,姆妈给她的,还有鞋子首饰,花里胡哨,真不知道她们怎么回事。”   “欸?”吴蓓蒂偏头,“该不会是……令堂有意为小郁找夫婿吧?!”   施如令错愕,“是吗?说来也是——姆妈觉得小郁是个多余的麻烦,小郁到适婚的年龄了,不是没有可能的。”   “什么适婚的年龄,小郁同我们一般大,你想现在就结婚么?”   “我没有这个意思。十六岁嫁人的还是很多嚜,我儿时的玩伴育有一女一子了呢。”   远在静安寺路的蒲郁正在缝制一件旗袍。张裁缝训话过后,她沉心静气,仿佛一门心思重回裁衣上。其实她仍在姨妈的社交场里,还添了的任务。   她的睡眠时间很少,却不怎么打瞌睡了。有时候她会觉得类物种进化,悄然、迅猛。   吴祖清也这样想。   夜里在舞厅看到她的时候,与数月前对他说“‘郁乎苍苍’的郁”那个人全然不同了。   蒲郁跟着张宝珍,被人群簇拥。她着一身中袖的水蓝旗袍,摆幅较原来穿的窄,令曲线若显。不仅擦了红唇,还有双颊扫到眼尾的粉红胭脂,珍珠耳环衬得肌肤无暇。一颦一笑,那么生动、闪亮。   蒲郁第一次正式来舞厅,张宝珍给她介绍这些个风月场贵人,其中有南爷的结拜弟兄,还有青帮太子爷。   这就是张宝珍培养蒲郁的目的。太子爷爱好年轻可人的女孩子,投其所好,能帮到南爷,就是帮到她自己。   “不邀请我跳一支舞?”角落卡座沙发里,文苓问。   吴祖清不语,依旧注目舞池,那轻浮的男人向女孩伸出了手。   文苓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蒲郁搭上了太子爷的手,他们翩翩去到舞池深处。文苓道:“那你想邀请谁跳舞?”   吴祖清收回视线,语气平静,“我不想跳舞。”   “吴先生,难道你不会跳舞?”   “我只会一件事。”   文苓一怔,旋即夸张地笑起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吴祖清弯了弯唇角,“文小姐不会以为我想拿什么,非得通过你?”   文苓神情冷下来,“这不是最好办法。”   “我只求结果。”吴祖清习惯性地点了点桌子,拿起红酒杯,“立马就能见结果的事,何须用你那没效率的法子。”   “让他们起内讧不是非得见血的。”文苓压低声,颇有些咬牙切齿,“为了她,你疯了。”   “文小姐,我必须要提醒你,不要小看所谓的‘第一机器’。机器,是没有情绪的,只有理性公式。”   灯球旋转,斑斓光点缓缓掠过每一张脸孔。   爵士舞曲流淌,蒲郁与男人跳着摇摆舞,笑容灿烂。   忽地,滚烫的液体溅到她脸上,眼前的男人倒下去。而后才听见枪声、撞地声、尖叫。   蒲郁蒙住脸,不断地往后退。不清楚碰到谁,谁在拽她的手臂。隐约看见姨妈吓晕过去,被一群马仔扶住。   刹那间,宕机重启般,蒲郁缓和过来,返回方才的位置,跪在男人身边替他捂住涌血的伤口。   “人呢?来个人啊,送他上医院!” 第24章   青帮的人当即下令封锁舞厅,将太子爷送往医院。那发子弹取出来拿去警察厅对比校验了,但太子爷抢救无效死亡。   舞厅在太子爷名下,青帮众多产业里不打眼的一处;由于无人敢在舞厅放肆,是沪上名舞厅里生意最红火的。哪想到太子爷惯例巡场的平和一日,发生了这种事。   太子爷是太子爷,其父陆老板并不是青帮龙头。   却也不容小觑,在上海,陆俭安的名声与黄金荣、杜月笙不相上下。不过那两位逐渐涉及政界,许多江湖腌臜事得由陆俭安出面。   陆俭安坐镇帮派一角,其长子愈发乖戾跋扈,过了及冠之年还不学无术,吸大烟、养倌人、强抢民女,把帮派流氓手段发挥得淋漓尽致,于是有了褒贬不明的“太子爷”之称。   陆俭安是光绪十四年生人,不算虚岁,今年正四十。且不论那子是不成器的子,他壮年丧子,令人扼腕。   蒲郁见到他时,他坐在舞台幕后一把黄梨木圈椅上。马仔像左右护法,瞪着她,而他眼神温柔,没半分悲戚之色。   陆俭安问什么,蒲郁答什么。他看这女孩颇为畏葸,便屏退了马仔众,打怀柔政策。   陆俭安招手让蒲郁近前,“不要害怕,再好好说一遍,你都看见了什么?”   蒲郁并不害怕,不过是此前有装柔弱蒙骗巡捕的经验,这才如此做戏。她佯装镇定些许,有条理地复述了一遍。   事发时,蒲郁跟着太子爷跳即兴的摇摆舞,但她接触这种舞蹈不久,不很放得开。太子爷发现后,几乎一直牵着她的手,在爵士律动里让她转圈。传闻里的浪荡子,对女孩子确有一套的。她逐渐起了兴致,玩得欢乐。   就在蒲郁转出去,再将转回太子爷怀里之际,枪声响起。一发子弹穿进太子爷的脑门,喷出血浆。   “你没看见可疑的人?”陆俭安审视道。   “没有。”蒲郁如实道,“仔细想的话,应该是从我右斜后方……”   这忽然较为准确的描述令陆俭安起了疑心,“你确定?”   蒲郁又有些茫然似的,“当时我左手是抬起来了的,如果犯人从左边打过来,会先打中我。”   陆俭安沉思片刻,道:“你可以出去了。”又唤马仔进来,“请南爷他们过来。”   蒲郁走出幕后,与南爷及其义弟擦肩而过,还向他们颔首致礼。他们却是来不及瞧她,匆忙扣衣踵前。   不消片刻,幕后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声响之大舞厅里的人全听见了。   青帮与洪门一样宗史渊源,靠码头漕运起家,开堂辟馆。入会要需拜帖上香,历经考核,法度严苛。乍看这位是爷那位也是爷,其实有高低。尽管南爷年纪同陆老板不相上下,却得尊称陆老板一声师爷。   事发时南爷不在场,可与他相干的人都在,尤其是他那义弟,同陆老板手下的人还有过节。南爷难辞其咎,接到消息马不停蹄地来了,来便挨骂。   候在舞池边上的张宝珍颇为难堪,也就愈发藏到角落里。几位相伴的女人惴惴不安,无暇顾及她。   巡捕房的差人对在场的一一盘查,除开青帮的人以外,在一人身上搜出武器。不过这位男士可说是模范市民,在政府比黑市售价昂贵的情况下,竟有合法持枪的证件。   警察厅那边对子弹的校验结果传来,与这位男士的枪不匹配,匹配的是勃朗宁出产的几种型号的手-枪。其中一种因迷你便携,青帮去年曾购买过一批。   疑点一下转移到青帮分子身上,有内部争斗之嫌。   陆俭安觉着,内部的事不好为外人看笑话;即使不是内部人所为,犯人也已逃离现场。于是在探长向他汇报后,将外人统统放走。   凌晨五点过,天色鸦青。   舞厅门口,南爷吩咐司机送宝珍小姐与小郁回公寓。   张宝珍细想来,蒲郁出生时害她母亲落疾,后来家族亡溺,今儿与太子爷刚有眉目太子爷就丧命了,还真是个扫把星。   张宝珍心里不舒服,让蒲郁自行搭人力车回赫德路。蒲郁没异议,“那我明日再同阿令一齐来问候姨妈,姨妈早些休息。”   舞厅在霞飞路,法租界的繁华地段。蒲郁很容易寻到一辆人力车,车夫脚程不算慢,往北跨越租界交界线,到达赫德路的弄堂也已天光大亮。[20]   蒲郁回家,含糊地回答了施如令的询问,约定晚上去张宝珍那儿。施如令倒没有前些日子那般一惊一乍,应下了。   待蒲郁洗漱完毕,回房间梳头,施如令闷闷道:“小郁,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呀?”   “什么事?”蒲郁眉梢一抬。   “近来你常常晚归,好像同我没那么亲近了……蓓蒂那儿你也不去。”   蒲郁笑道:“说什么呢,这世上我除了你还能同谁亲近?不是早和你说了嘛,我做师傅了,需要拉拢客人的,姨妈好心替我张罗。何况姨妈出去住,也没几个贴心的人,我能帮衬什么帮衬一点总是好的。”   “话是这么说,”施如令努努嘴,“可我觉得你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一门心思钻研——虽然过去也一门心思在裁缝铺上,现今有过之无不及,好像除了裁衣没什么能让你在意似的。”施如令站在蒲郁背后,从巴掌大的梳妆镜里看她。   “可不是好事嚜?我能早些独当一面,就能早些挣钱。”蒲郁放下梳子,转身挽施如令的手臂,半倚其怀中,“好姐姐,你呢是要念大学的,为了姨妈不反对这件事,你我都要争气才行。”   蒲郁很少服软,更不要说撒娇了。施如令十分受用,可还不能打消这么多的疑虑,道:“还都是为我啰?”   蒲郁起身,玩笑道:“我是个自私自利鬼,当然是为了自己。”   施如令睨她一眼,别过脸去,“暑假没有你相伴,我很无聊的,你可晓得?”   “一切是暂时的。”蒲郁一顿,想起什么道,“你不说与之前义演认识的新朋友很投契,假期正好可以联络啊。”   “只有那些天见过几面……发起义演那几位是名门之后,家族里皆是什么政治家、大学者,同我们不一样。”   “你又来了,蓓蒂不是小姐嚜,就算家道中落改行商了,吴家的名望还在那里的。何况你与蓓蒂富有才学,难得寻到谈得来的朋友,当是主动些。一群进步青年,想来也不是在乎身家背景的庸俗之辈,尽管去结交。”   “说得在理,”施如令眉开眼笑,“多亏小郁鼓励,我这就去写信。”   差不多到张记开门的时候,再耽搁不得,蒲郁道别施如令去上工。   下午,张师傅打电话到文苓住的公寓,告知新定的旗袍做好了,看几时方便送过去。电话是佣人接的,回说等问过小姐再答复。   两个时辰后,文小姐从商行亲自打来电话,让人把旗袍送到吴宅。   张裁缝故意把差事交给蒲郁去办,很委婉地表示,你看吴先生有正式的女朋友了,他们门当户对,还是同乡出身,你有什么念头趁早打消。   蒲郁没有半分情绪,领命离开。   版房门虚掩上,张裁缝对小于师傅道:“小郁心性还是好,敲打一二就转过弯了……”   小于师傅边动剪刀边道:“师父,安心吧,小郁这孩子有韧性。”   这边,蒲郁搭几趟电车,来到位于马斯南路的吴宅。   换大宅请多几位家丁,蒲郁不认得,应门的家丁也以为她只是裁缝铺的师傅,让她进园子,在别墅门口候着。   吴蓓蒂在客厅侍弄新买的盆景,听家丁说小郁师傅,忙让人请进来。   蒲郁进门,浅笑招呼,“蓓蒂。”   吴蓓蒂嗔道:“看你,忘了我这么个朋友,也不来看我。”   “我该当罪,你想怎么罚我都行?”   “怎么罚你都行?”吴蓓蒂负手作思考状,“那你今晚留下来陪我!”   “讲笑啦,阿令怕是要呷醋的。”吴蓓蒂展颜,随即指向蒲郁手上的包裹,“阿福说你来给文姐姐送衣服,可文姐姐不在这里呀。”   蒲郁疑惑道:“文苓小姐说送到这里的,也许她会过来拿?”   “这样,我打电话问问看。”   吴蓓蒂拨号过去,那边说让劳烦小郁等一会儿。   本来天色将晚,吴蓓蒂索性留蒲郁用晚餐。   “文小姐要过来,不用等吗?”蒲郁问。   “他们来也很晚了,我们不能饿着肚子等嘛。”   他们指文苓与吴祖清,蒲郁佯装不经意问:“文小姐与你二哥时常在一起?”   吴蓓蒂想了想说:“倒也没有时常,二哥不是恋爱起来没完没了的人,不过他们工作交集多——你可能不知,二哥在筹办纱厂,就快开幕了,最近忙碌非常。”   “噢……昨天,”蒲郁道,“你二哥回来得晚么?”   “昨天?”吴蓓蒂略微感到问题奇怪,却是没疑心地答道,“二哥整日早出晚归,我哪知道呀。”   用过饭,二人来到书房,蓓蒂写功课,蒲郁就在旁边蓓蒂为她挑选的书。一本剧作,叫《玩偶之家》,蓓蒂说阿令最近很迷它。   蒲郁看得专注,听见蓓蒂钢笔写字的沙沙声中多了别的声音还一怔。是脚步声,抬头一看,门被推开,吴祖清出现在眼前。   “二哥。”吴蓓蒂笑嘻嘻道,盖过了蒲郁的呢喃。她接着道,“文姐姐呢?”   “她临时有事,不来了。”   吴蓓蒂看看蒲郁的神色,失望道:“可小郁在这里等了很久。”   “哦,抱歉。”吴祖清帽子拿在身前,望着蒲郁,“是我让小郁等着的。”   “欸?”吴蓓蒂仍未察觉什么,“二哥找小郁有事?”   “嗯,之前做的那套西服有地方要改改,小郁你现在没什么事的话,过来看看?”   蒲郁只是迟疑地看向吴蓓蒂,后者挥挥手,让她放心去。   卧室在二楼,蒲郁亦步亦趋跟在吴祖清身后走上楼梯,穿过昏暗的走廊。   咔挞,吴祖清扭开房门。   蒲郁不敢迈步,小声道:“二哥,不合适的。”   “进来。”吴祖清侧身,饶是命令的语气她也没动,他笑,“让你看书,就看了些旧礼教出来,我的房间也不敢进了?”   “不是的。”蒲郁急于自证,走了进去。   吴祖清抬手越过她头顶,推门关拢,垂下手很自然地落在她脸上。别过她的脸左右一看,拇指在卧蚕下轻轻按了按。   “没休息好,眼睛都泛青。不过比浓妆艳抹的顺眼。”吴祖清说着退一步,整体打量着,“这样不是就很好看了。”   “二哥觉得我,”蒲郁抿唇,“好看?”   吴祖清浅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21] 第25章   “咬文嚼字。”蒲郁垂眸掩藏情绪,忽而之间想到什么,惊诧道,“这么说二哥昨日在舞厅?”   “没错。”吴祖清转身,脱下外套搭在床尾。白衬衫背后汗溻了,湿漉漉地贴着里层的背心。   “开枪的人……”   “是我。”吴祖清单手解下领带,继续解衬衣纽扣。   蒲郁不自在,背过身去。   衣橱门打开,衣服从衣架上取下来,衣架一角磕到橱壁,然后是穿衣服的窸窸窣窣之声。终于,耳朵清净了。   吴祖清披上丝薄的睡袍,这才看见蒲郁局促的身影。他发出一个单音节,接着道:“抱歉,事情太多忙不开,只好借口让你过来。这一急,昏头了,应当换好衣服再叫你过来的。你可以转过来了。”   好像是第一次听见他解释这么多,蒲郁笑出声,转身看他,“没关系的,小郁理解。”   吴祖清在脸前晃了晃手,“昨日贴了大胡子,化妆成洋人。”   蒲郁惊叹,“怪不得没认出来,二哥的个子伪装成洋人一点也不突兀。”   “但愿没吓着你。”   蒲郁摇头,“……那太子爷是坏人吗?”   吴祖清默然片刻,道:“这就是你的学习结果?”   蒲郁谨慎地换了一个对她来说尚且模糊,具有危险意味的词,“是二哥的政敌吗?”   吴祖清却道:“是坏人。”   “歡?”   “文苓让你接近青帮老板收集情报,”吴祖清道,“这事你之后不用做了。”   蒲郁不甚开心,“这段时间来我的所作所为,二哥并未阻拦,难道不是默认了?为何再提反对之辞?”   “你应当发挥你的优势。”   “什么优势?”   “小郁师傅是裁缝,专注于裁衣才是。”   蒲郁欲反驳,吴祖清抬手示意,继续道,“学手艺的耐心都用到哪里去了?你还要再耐心一点,要沉得住气。我的意思是你在张记做工,已是很好的桥梁,无需营造别的身份。”   蒲郁觉得确是操之过急了,放缓心绪,小声道:“可我正是利用给那些姨太太裁衣的身份接近的,二哥说的具体是什么,能够点明?”   “你真这么想?按现在的方法走下去,你不会是师傅。”   蒲郁无言。她有预感,这么下去会像姨妈一样,成为青帮谁谁的情人。但事情没真的到那一步,她都可以蒙骗自己。   吴祖清道:“那对你来讲太复杂了,还没法处理好。你是就做好裁缝本职,成为真正独当一面的大师傅,等你对客人们不可或缺,信赖你、敬重你像敬重做学问的大家一样,才到真正能派上用场的时候。   “需要时间的,但眼光得放长远,我们做的也不是一个任务结束就全结束的事情。这个过程里,你要揣摩客人们的心思——当然,这是你一贯在做的、擅长的。将沪上大小事掌握在你手里,明白吗?”   蒲郁道:“也就是,做二哥的万事通吗?”   吴祖清点头,“你愿意吗?”   过往客人们的秘密在她那儿是静止的,而今她知晓的全部消息都要为二哥所用,这很可能会对那些人造成恶劣后果。于本职来说有违职业道德,于另一种秘密职业是当然的,她此刻就要做出抉择。   蒲郁着实思虑了一番,而后笃定道:“我愿意。”   “很好,不过这不代表你入门了,等你真正认识清楚的时候,你讲的‘愿意’才有意义。”   吴祖清道,“现在,先来检查你的进度,得如何了?”   蒲郁如实道:“很困难,我丢掉书本已经很久了,以前在新式学堂学到的知识不足以让我完全读懂。洋作家们的书本,翻译晦涩,不容易理解深层的含义。何况,书本较多……我实在无法欺骗自己囫囵地看,目前只读到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   吴祖清赞许道:“必要时候应当如此诚实,你做得很好。那些书对我来讲也非易事,初接触时,还曾被教授批评‘榆木也’。”   蒲郁笑,“二哥?榆木?”   吴祖清也笑,“二哥坦诚,较之小郁的天资,我望尘莫及。”   “恕小郁无理,二哥既学富五车,何不做学问、入仕途?”   吴祖清眼里笼罩了几分神秘,“我学识浅薄,在写文章做学术上实无造诣。但笔墨也好,刀枪也好,许许多多人共同投身实践,方能开辟一条道路。”   “那么,二哥让我看书是为何?”   “即使吾辈是尘埃中的一粒,也是刀锋般的一粒,不可为草莽。”   “小郁明白了。”   奔波整日到底是乏了,吴祖清在床沿坐下,让蒲郁搬来凳子坐,“谈谈你的读后感?”   他手搭在床尾栏杆上,撑着额角,睡袍松松散散,半露胸膛。同梦里狎昵的姿态无二,难免让人想起经历过的幽幽暗暗中的吻。   蒲郁打消了奇怪的念头,正色道:“卢梭认为土地私有是不平等的开端……”   时间在对谈中悄声流逝,讲西方,也引儒家经典,偶有笑声。   浓郁的氛围在敲门声响起时戛然而止,门外吴蓓蒂道:“二哥,阿令来电话找小郁。”   门里,蒲郁这才想起同施如令约定去看望姨妈的事。   吴祖清了解后,道:“今日就到这里,下次我们再上课。”   蒲郁抿笑,“是,老师。”   吴祖清送蒲郁下楼。吴蓓蒂随之,悄声问:“这么久了,在房间里做什么呢?”   有心人听了,心中遐想万千。蒲郁吞吞吐吐道:“还能做什么……给二哥改西服。”   二哥房间里可没有针线。   吴蓓蒂这回瞧出他们之间的奇怪来,也不道破,只道:“原来改衣服也这样花时间,辛苦小郁了,二哥应当犒劳的。”   吴祖清回头瞧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正有此意,待小郁师傅得空,来家里吃饭好不好?”   蒲郁羞得耳朵绯红,还得故作正经,“多谢先生,你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谢他做什么?”吴蓓蒂俏然道,“你该谢我!”   “好好好,谢谢蓓蒂。”   施如令从张记打来的电话,时间太晚,这时去看望姨妈不妥,便计划明日再去。蒲郁坐吴家的车到路口,捎上施如令一同回了家。   施如令道:“去蓓蒂那儿也不叫我,真是的,害我一个人在家做功课。”   蒲郁连连赔罪,“下次过去一定先告诉你。”   “说笑嘛,谁真的怪罪你了。”   静了会儿,蒲郁道:“阿令,你们学校都是英文上课对嚜?”   “我们还学法文的,怎么了?”   “你之前不是时常教我说两句英文么,能否从头教教我?”   施如令笑嘻嘻地打量她,“怎么想起来学英文了?”   “你与蓓蒂说的那些很多是我不懂得的,久而久之,我会落下的。”   “哪有啊,我们的共同语言还不够多嚜,不会撇下你的。不过,我自当无法拒绝好学之人的请求,尤其你难得开口拜托我什么。说好了,真的从头开始,你不许喊苦,半途而废。”   “嗯!”   施如令挽上蒲郁的手臂,亲昵道:“这样你就会腾出时间同我多待会儿了,真好。”   蒲郁没有说谎,可还有别的理由——要想深入学习西洋的理论,语言必不可少。   翌日上午,蒲郁向师父请假,同施如令来到张宝珍的公寓。   女佣请她们在客厅等待,言辞闪烁,“张小姐没休息好,两位小小姐来得也许不是时候。”   女孩们面面相觑,这是请她们走的意思对吧?   蒲郁关切道:“姨妈身体不适吗?”   女佣道:“这……”   二人瞧出端倪,施如令起身便往卧房闯去。   张宝珍蜷缩在床上,听到动静立即扯着单盖住上身,脸也藏在其中。天热,她穿长袖睡裙,哪还需要被单。   施如令拽住被单一角,猛地掀开。张宝珍攥住半边,可腿部还是暴露于女孩们的视野之中了。纤细的小腿遍布伤痕,像是皮带打的。   施如令倒抽一口凉气,使劲把余下的被单拽开。   薄薄的被单松松落落团起褶皱,张宝珍往边沿缩,双手蒙住脸,“你们作甚!没规矩了!”声音沙哑,毫无长辈严态。   施如令扑过去,扭开张宝珍蒙脸的手,不可置信道:“南爷打你了?姆妈,你怎么能让他打你!”   张宝珍虚弱地推开她,退到床下,“姆妈做错事,南爷只是教——”   “教训?”施如令道,“凭什么?他算老几?”   张宝珍回头,恨恨道:“世上多少男人打女人,又何如?不过这一回,你大惊小怪的作甚。”   蒲郁心下梗得慌,也不顾地出声,“姨妈,这世上本没有男人该打女人的规矩,何况你能做错什么?”   张宝珍一下寻准矛头,“还不就是你,太子爷在你跟前中枪的,人死了,你怎么能跟没事人一般?”   “若是这件事,怎么也算不到姨妈头上,枉南爷是青帮老板,受了气便撒到你身上。”   “你还敢口出狂言?”   施如令懵然,“这是怎么一回事?”   蒲郁一句话道出前因后果,张宝珍已无力争辩,伏跪在床沿啜泣着。   施如令面有冷色,“所以姆妈想将小郁塞给那太子爷做妾室,不料太子爷享不了这等福分,当场毙命。”   “阿令……”张宝珍咬牙切齿。   蒲郁也觉得这话太难听,相劝道:“阿令,休怪姨妈,都怨我迷了魂,妄图飞上枝头——”   “你闭嘴!”施如令呵斥,接着愤懑而悲伤道,“姆妈,我们搬到赫德路的洋楼,是卖了小郁未婚夫赠予的一枚翡翠。小郁这些年待你我如何,你扪心自问,她亏欠我们的么?你看看她是要给那下九流做妾的人么?你痴心妄想也罢,为何拉小郁去……”   张宝珍怔怔地看着她,忽而笑了,“我痴心妄想?我痴心妄想的是生下你,还盼着他回来,让你姓施!你果真是施家的种,无情无义,如出一辙。如果没有你,我堂堂张大小姐,何故沦落至此?”   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了,施如令在迷蒙里看她年轻的姆妈,“千错万错,是我的错……可你是我姆妈,我不能就这么忍了。”   她说着转身,“我要去找那个下流胚算账!”   蒲郁拦住了她,“阿令,我们都冷静一点,莫说会后悔的气话。你去了能怎么样,打回去吗?”   张宝珍却是流着泪冷笑,“你去啊!你去了,以后我们都不要活了!”   青帮在上海势力深厚,施如令莫说去打回来了,就是把这事宣扬出去,往后都没活路。   那些军阀、权贵,打小妾,打□□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没一起求得公道的。他们依然过好日子,反而女人们下场凄惨。   施如令定定道:“真可怜。”   “我不觉得可怜。”张宝珍道。   “我说我可怜。”施如令抹去眼泪,泪簌簌如雨落,“学那么多知识有何用,连姆妈都保护不了。可怜我生于此,可怜我是女子——仍是无用之物,连人都不算。”   蒲郁无神地望着这一切。   原来她还是恨的,恨这没有道义可言的乱世。 第26章   “近来沪上不太平啦。”   “这日子太平过吗?”   “嚄,同你说正经的,陆老板儿子在舞厅暴毙,青帮几个堂口分帮之间闹起来了。”   “怪不得,这些天街头巷尾常见那些个流氓滋事。”   “少出门嚜,小心他们舞刀弄枪殃及你我。”   帮派斗争中,吴祖清的造纱厂开业了。   鞭炮声隆隆,一行人拖着彩带,让记者照相。经理寻见文苓,推推搡搡将她带到中间,“你现在不止合作翻译,还是吴先生的秘书,理应站这儿。”   经理转头邀功,操一口生疏的广东话,“吴先生,你讲对不对?”   吴祖清笑笑不响,虚揽文苓的臂膀。   正对面,记者调整固定架上最新式的徕卡旁轴相机,按下快门。镁光灯闪烁,冒出些许青烟。   是酒会出现过的那位记者,就职于商业报刊《申报》,听旁人说姓路。天阴雾浓,仍闷热。他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沿鬓角坠。   吴祖清差人按广东的规矩给记者们发利是(红包),利是封到小路手里,多嘱咐了一句,“辛苦哥儿,稍后得空的话来雨花楼消消暑、听听曲可好?”   路记者稀里糊涂地应下了。   纱厂开业,吴祖清宴请在沪上结交的各路人士,以江浙商会的人为主。商会众人合计,包下雨花楼,请髦儿戏台班。是谓数月来风波不断,借以喜事欢聚娱乐。[23]   实际就是一帮富贵老爷名正言顺顶风找乐子,还各自做局请了相好的倌人。[24]   吴祖清默许了,老爷们当他角儿小,不敢得罪。按风俗,这样的场合不宜妻妾、闺秀小姐出席,文苓不便同往,还戏谑:“不然我出大洋请位红倌人出局,免得你吴先生面上无光。”   “听闻做倌人起码花百千洋钱,文小姐还是不要破费了。”   到雨花楼,李会长的人送来贺贴,称老爷为公事困于吴淞,来不了,请吴先生见谅。吴祖清道无妨,转头请副会长孙董事点戏。堂戏起唱,《跳加官》开场,再是《打金枝》等两出吉利戏。   商会的人想得周到,晓得吴先生没相好,还请了一位清倌妹妹予他作陪。吴祖清请其吃瓜子果脯,妹妹倒还请他吃烟。闲谈两句,吴祖清果觉无味,也就装作入迷听戏了。   还来了些裙带青年,这位少爷那位公子哥儿,兴洋派作风,不爱逛堂子爱去舞厅,陪伴身侧的是舞女。   场面不东不西,说喜气却更邪靡。赶来的路记者仿佛误入怪诞之地,昏头转向,不知镜头对准哪边。   戏听罢,开筵上桌。路记者寻到先前给利是的人,悄声问:“请问让我来是做什么的?”   那人将他拉到角落,“见着了吧?你回去好生写篇报道。”   “写什么?”   “见着什么写什么呀!”   路记者又稀里糊涂地回去了,琢磨再三,还是起稿批判。管他阴谋阳谋,眼见为实,有机会揭露这些富贵闲人的丑事,不写白不写!   是日,文章刊于《申报》,出现的人物作化名。可不知何故,他主批的对象明明那帮老爷,登上报纸竟成了全力炮轰吴先生。什么借兴实业之机,到沪上大兴腐败风气,甚至意指其出身名门,是个只会撒钱的纨绔。   吴蓓蒂在报上读到这么一段,颇为惊骇。二哥在男女关系上确倾向西洋做派,但绝非狎妓、吸大烟等末流之辈。   此事影响非同小可,吴蓓蒂不敢到二哥面前询问。女孩们见面时论起,蒲郁道:“既是化名,怎么确定说的是你二哥?”   吴蓓蒂将报纸找出来给她们看,“什么化名!‘前朝重臣’、‘洋务运动’,就差把我太爷爷的爵位搬出来了!何况还提及纱厂,除了二哥能指谁?”   施如令这才回神似的,“哗,原来蓓蒂你太爷爷这等厉害。”   “太爷爷是太爷爷,我们是我们,旧事莫要提了。”   蒲郁道:“你不要往心里去,且信你二哥。这等捏造之事,只会令那记者成为笑谈。”   施如令幽幽道:“看吧,不管什么事,上等人那是摘得干干净净,我们庶民只能成为笑谈。”   吴蓓蒂一愣,惊讶道:“阿令?……”   蒲郁充满歉意道:“阿令心里不舒坦,我代她赔罪。”   “阿令怎么了?”   施如令不语,蒲郁也没法告知,左右只得暗示阿令腹痛。吴蓓蒂心领意会,还让何妈去包些舒缓的药给她。   施如令毕竟是施如令,消沉一阵儿,重新振作起来。不可不说有朋友们的功劳,蓓蒂、小郁之外,还有上回义演结识几位朋友。   其中两位男孩子来自圣约翰大学,一位女孩子就读于中西女中。三人青梅竹马,此前同往英国游学,迷上了莎士比亚古典戏剧。回国后,他们成立了业余剧社,研习古今文学、戏剧,也研究相机。   他们收到施如令的信件,一回二往熟络了。他们欣赏她于戏剧的见地与热情,倾情相邀入社。同入社的还有蓓蒂。一整个暑假,他们沉浸在戏剧社——时而是你家时而是我家,剧本涂涂改改,还有淘气的俏皮对话。   蒲郁去观摩过排演,在客人面前玲珑的她,在他们面前却说不上什么话。她没多余的精力学这些了,也就不再去讨寂寞。   “你研习的,在高等学府里叫社会学、哲学。我们小郁也知道许多的。”吴祖清如此道。   蒲郁来吴宅的频率不算勤;吴祖清到张记就更少了,有时一月也不去一趟。他们写信,文苓负责传递。   文苓还戏称,桥梁来桥梁去的,原是设计我做你们的桥梁。   蒲郁心中有愧,问二哥她几时能起作用,问出来又道自己急躁了,不问了。   吴祖清没表态,望着窗景似是而非道:“入秋了。”   报纸的檄文坏了吴祖清的名声,坏在庶民眼中——实际多添一道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真的上心,也无法上心。却好在孙董事心里,那檄文其实是李会长针对他设计的,吴祖清替他承了下来。   本来江浙商会重理与青帮勾连的账目,发现有人贪污大笔款项,这等事只能是位高者为之。李会长与孙董事闹得人仰马翻,青帮也出面了,大有盖过不提之意。二人联手将罪名推及前任会长头上,暗地里仍在角力。   谁不知老冯奉行中庸之道——在大部分人眼里即是优柔寡断,譬如高教授一案,设计高教授背负罪名,还将高教授保出狱。老冯做不出贪污之事,就算做了定是受青帮老板指使。   总归是青帮的烂账。青帮分派系,商会里分派系,各有笼络。明眼人看得出,李会长背靠南爷。当下因太子爷暴毙一案,陆俭安为肃清内部,重提此案,南爷成了众矢之的。   不同以往派系间的小打小闹,南爷同陆俭安彻底结下梁子。丢面子,还是连命也丢了,要看南爷最终怎么选。   “老冯下台后,我们商会人心皆散啰。”孙董事以茶盖拂茶,呷了一口。   “还有孙董啊,我们后辈皆仰仗你。”吴祖清拱手道。   “嗬,你把李会长置于何处?”孙董事晙他一眼,转而笑起来,“老李这步棋还是走险了,不该低估你。”   李孙之争跃于台面,商会众人各投阵营。李会长放弃了吴祖清,给孙董事拣着了。而后才发觉吴祖清办事利落,不声不响。当然孙董事口头上不会承认的,“商量怎么解决高松文的事情时,我便觉着你有能力。现在有你在身边做事,我也松泛许多。”   “承蒙孙董青睐。”   “你同我不要客气了。待会吃过饭,老婆子要打麻将的,你也上桌打几圈?”   “应当的,只要尊夫人不嫌弃我牌技不好。”   孙董事大笑,“她巴不得嚜!”   是夜,吴祖清果然在孙太太的牌桌上撒掉大把洋钱,其余的牌搭子都笑,“吴先生真该练练了,做生意哪能不打麻将的!”   孙太太道:“你们这些赢了钱的,还打趣起来了!”   牌搭子又道:“哦唷,孙太太荷包塞鼓了还贪多呢!”   这时佣人到厅门边来禀:“夫人,有个小裁缝来了。”   “哦,小郁师傅是吧?我这就来。”孙太太将筹码往牌桌抽屉里一丢,起身让旁观的客人入座,向众人解释道,“原来常做的老裁缝回乡了,这嘛吴先生介绍了静安寺路赫德路那间张记,往常过路没进去过,没想到张师傅手艺好的咧!”   孙太太往楼下去了,二楼这一隅麻将牌哗啦啦声再起。其中一位戏言:“吴先生对租界比我们还熟门熟路。”   “哪里。”吴祖清摸到一张三筒,打出去,“我也是凑巧在赫德路住过一阵,衣食住行嘛,现在解决了两样,余下两样还看各位卖不卖我情面了。”   “那你是找对人了,这上海滩好吃的好玩的,没有我不晓得的。”   众人边说笑边打牌,走了一圈,吴祖清清一色海底捞,大胡。   孙太太也送走了裁缝,回到牌桌旁。他们道吴先生方才赢了,孙太太道:“不是让人家练牌技,牌技上来你们又不高兴了。”   “只怕孙太太才是吴先生克星!”   “哪儿的话……”   许久后,吴祖清从孙公馆出来。他上了车,拍椅背叫醒司机。   司机抹了把脸,打起精神发动车。正要调头,吴祖清道:“往赫德路开。”   司机一愣,“先生不回家?”   “哪儿那么多废话。”   “是。”司机讪讪,踩油门将车驶出去。   公共租界绿化面积比不了法租界,黯淡的电灯光秃秃杵在主干道两侧。吴祖清在这空无一人的路上寻人,回过来神来,笑了。他不知这是什么心情,其实他知道,但不愿道清。   他该制止这念头,可愈克制愈疯长,在心底盘根错节。   车开到原来住的弄堂口,吴祖清让司机停车。   洋楼楼梯间有盏灯发出滋滋声,忽暗忽明。蒲郁没太在意,可灯一下暗了,令她不禁瑟缩。近来累坏了,无时无刻精神紧绷着。   渐渐地,听见楼下响起脚步声。   蒲郁觉着这频率、轻重熟悉,却按捺着不敢去想。   二哥怎么会来?   若不是二哥会是谁;楼上没住人,强盗敢走正路?   蒲郁加快脚步往楼上走,那脚步声也跟着加快。眼看就要追上来,她摸到门把手“小郁。”   蒲郁手中的钥匙串碰撞出脆响,而后静了。   二楼转角处的灯还是好的,亮着。蒲郁缓缓转身,看定台阶下的人,“二哥?”   “你走路回来的?这么晚了,怎么走夜路。”   “刚才我在孙太太那儿,怎么也不来打招呼。”吴祖清道。   “噢,我不晓得二哥在。”   “也对,就是在,不好打照面。”吴祖清自顾自笑了一下。   蒲郁心口悬紧了,“二哥来,是有重要的事吩咐吗?”   “没有。”吴祖清说完顿住了。   寒露、霜降,几近冬至,算起来许久没见了。他们看着彼此。   短得像这半分钟,长得犹如半世纪。   吴祖清再度开口,“我就是来看看你。”   “二哥,”蒲郁道,“二哥挂念我了吗?”   吴祖清笑笑,招手道:“过来。”   蒲郁缓缓走下台阶,吴祖清摸了摸她的头发,顺着抚到背上。像是拥抱,又不是。似乎在他外套上能闻到深秋的霜露。   “蓓蒂她们要放月假了,你几时过来玩?”   蒲郁咕哝道:“还不是要看二哥得不得闲。”   “得闲。”吴祖清依旧半虚不实地揽着她,不让她看他卸下面具的神情。   蒲郁却能感觉到似的,抬起双手——不合规矩,但没关系——切实地拥住他。   “二哥不挂念我,无妨。我挂念二哥。”   “挂念你,谁讲不挂念你。” 第27章   二哥心里是惦记我的。   蒲郁忆起那晚,怔怔出神。   炉锅咕噜噜,汤扑出来。蒲郁忙不迭拿毛巾包住锅耳,把锅放到地上。哪知脚底打滑,连锅带人摔了一跤。   施如令听见,喊道:“小郁,你在做什么呢!”   “得意忘形了。”蒲郁小声道。   施如令没听见,来厨房看,见一片狼藉,忙给蒲郁帮把手。她微责备道:“汤全洒了,拿什么去看姆妈?”   蒲郁像没摔疼,含笑道:“只好去愚园路的馆子买盅煲汤了。”   出门买了汤,还是由蒲郁提着。较之一次出错,多次出错的施如令更让人不放心。   她们来到张宝珍的公寓。午后,屋子里静悄悄的。张宝珍气色不错,身上缀繁复的首饰,还是初同南爷相好那会儿的样子,恨不得上海滩人人知晓她过上好日子了。   张宝珍喝了汤,夸囡囡们乖巧。蒲郁留母女俩说体己话,退到房间外。四下打量,瞧见客厅角落的麻将桌盖了布罩,麻将盒也收起来了。   蒲郁转到洗衣房,同正在做事的女佣问起张宝珍近况。女佣禁不住套话,说家里冷清,张宝珍常约不到人打牌,她出门去也早早地回。   “南爷呢?”   “南爷,”女佣咂舌,摇头道,“张小姐每天精心打扮,盼着南爷来。南爷前段时间没怎么来,最近倒是隔三差五的来,不过夜便走。别看张小姐在你们面前多快活,平日郁郁寡欢,没个说话的人。”   听上去像深宫里的女人,不遗余力打扮自己,等着皇帝临幸。不对,不止旧王朝深宫,她母亲也如此。母亲生她落下病根,父亲厌恶至深,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也就有了大哥常入母亲厢房的事,母亲到死都念着大哥的名讳,到底是恨还是惦记在心,不得而知。以前她这个母亲的孩子感到耻辱,事到如今才明白,无论如何,那不是母亲的错。遗憾长大太慢,明白太迟。   张宝珍的公寓离马斯南路有一段距离,女孩们从公寓出来后搭人力到吴宅。施如令只当学校放月假,惯常来找蓓蒂玩,殊不知小郁受吴祖清之邀。   这个时间吴祖清也难得在家休息,他穿一身长褂,在花园里侍弄草木。女孩们在书房玩闹吃茶点,可有人总忍不住瞧窗外。   吴蓓蒂不禁戏谑:“园子里的兰花开得好吧?”   蒲郁心下羞赫,收回视线,“嗯。”   “二哥闲下来便打理花花草草,多雅致似的,可眼下沪上谁不知他是利欲熏心的商人?那纱厂开起来了,或许还没赚到钱呢,又考察车床零件制造厂。”   施如令好奇道:“开厂不花钱吗?”   “花钱呀!”吴蓓蒂道,“我从来不知二哥有这么多钱,让他带我坐游轮去欧洲游历,他都还犹犹豫豫的。”   施如令道:“兴许太忙碌,时间安排不过来,又不放心你独自去。”   “你们倒替他说话。”吴蓓蒂手放在椅背上,下巴枕之上,“他们同我商量,我只好回绝了……”   “戏剧社的他们?”施如令道,“说起这个,小郁你可知道,两个男孩子回来念大学,其实是为了等‘小青梅’女中念完一道留学!”   蒲郁称叹,“他们感情这样好?”   施如令掩笑,“是好呀。你问蓓蒂,好到‘大三角’!”   吴蓓蒂没接腔,忽而道:“文姐姐来了!”   窗外花园里,文苓面色凝重地走到吴祖清身旁。吴祖清瞥她一眼,见状严肃道:“什么事?”   “此前监听商会、青帮各位老板办事点与住宅,范围太大,很难捕获什么消息。你提议锁定南爷,终于有所发现了。每日都有报纸送到他的会馆,偶尔也夹有各店的账目。他一到会馆便看这些,今早送来一封电报,我们的人目刻下来了,内容有疑。”   吴祖清四下扫了一眼,靠近文苓道:“你讲。”   文苓如调情一般对他耳语道:“他们使用的暗号很复杂,目前得到一个词——花蝴蝶,你以为是何意?”   吴祖清思忖片刻,道:“‘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花花蝴蝶飞,是代号。”[25]   文苓点点头,“这‘花蝴蝶’可能就是南爷。”   “现在不能肯定,你让负责情报的同事尽快破译余下部分。就算沈忠全那帮人没来得及向‘花蝴蝶’告明我的存在,沈忠全他们在火车站被捕,连续发生这么多事,‘花蝴蝶’也知道敌人在周围了,不会不防备。眼下传电报,定是为重大事。”   二人走进宅子,女孩们已经下楼,聚在客厅。她们谈论方才看到的——吴祖清与文苓你侬我侬。蒲郁感觉吴蓓蒂有故意成分,激她表现出情绪。   蒲郁自不会表露分毫,也没机会表露。文苓唤她过去,借口裁衣之事,共吴祖清一齐到偏厅说话。   吴祖清直接道:“交代你办的事,进展得如何?”   蒲郁察觉事态变化,也不敢吞吞吐吐,明言道:“没有进展。我将换季信函送到李家,管事的说他们有熟悉的裁缝,直接退回来了。许是见我作可怜模样,管事的多言了两句,说他们晓得张记先前得罪了冯家,现在又给孙家做衣裳,李太太不会用张记的,让我莫再去了。”   文苓道:“可李家并未与冯家交好。”   蒲郁道:“两家关系究竟如何我不知晓,过去冯老板还任会长时,李太太、孙太太都是冯太太的麻将搭子。太太们看上去关系蛮好,尽管……”   “尽管?”吴祖清示意她说下去。   “冯太太背地里对李太太有些不满,因为李太太打心眼瞧不起孙太太,偶尔言语行事让场面冷掉。李会长只有一位正妻,而那孙董事取了两房姨太太,还在外面做倌人。说是孙太太大度,孙董事请倌人出局代打牌,太太与倌人打照面也很和气。”   蒲郁语毕,又解释,“这等琐事我过去也没上心,不晓得会是重要线索。”   吴祖清示意无碍,道:“李会长与太太都是上海本地人,结发夫妻共同经营小商户,这几年涉入地产业,改头换面成了巨贾。”   文苓早早掌握了各人的情报,道:“嗯,上海是个掘金库,与其他发横财的人一样,李家初涉地产业的本金来源不清楚,不过进入商会后,就搭上了青帮的关系,愈做愈大。”   文苓与吴祖清对视一眼,低声道,“这李家也是个谜,南爷同李会长的关系恐怕比我们想得要深。南爷若是那‘花蝴蝶’,也许会利用李家来遮掩。”   少顷,佣人来禀厨房菜备好了。一行人在饭厅就坐,吴蓓蒂还未放过蒲郁,对文苓笑道:“文姐姐,你做什么衣服要让二哥作参考?难不成是couple式衣装?”   文苓只笑不应。   蒲郁分明知道蓓蒂说的淘气话,可couple一词还是令人沮丧。显然,世人眼中二哥与文小姐是一对良人。比起她来,二哥与文小姐才是真的并肩作战的同盟。   “话那么多?”吴祖清不悦,讲过广东话,“看来还没饿,你不要食了,给我下桌。”   吴蓓蒂撇嘴,“这么凶作甚……我错了嘛,对不住,我不说话了。”   文苓打圆场,“好了,食饭啦。”   可吴祖清还盯着吴蓓蒂,气氛一时凝固。   蒲郁没法,在桌下点了点吴祖清的拖鞋,面有祈求之色。吴祖清方松口,“动筷。”   “你请。”李会长举杯。   南爷与他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南爷人前的儒雅气全然丢却,深蹙眉道:“妈的!陆俭安怎么就盯老子!帮会里的兄弟,华、洋巡捕房合力调查这么久也没出所以然。那枪是我底下的人丢得,可能说明什么?审也审了,刑也用了,都说看见一个红毛洋人,接着抢不见了的。”   “南爷勿气,”李会长恭敬道,“陆俭安——”   不等他话说完,南爷又忿忿道:“陆俭安,好个陆俭安!师爷,他妈的!还不看我顺风顺水,且与那大刀会交好,势头要比过他了,把这档子事安我头上!”   “南爷,太子爷的死与我们无关,但挪用款项一事说不清啊。”李会长愁容满面,“正要开坛会审,我们骑虎难下哪……”   南爷睇他一眼,“怂什么,钱的事,大不了补上就是。我投在商会的钱少吗?赚来的怎么也有我一份,我拿来运鸦片,大家都做鸦片营生,他们还能说道我不成?”   “是,钱款上南爷若有什么需要,我自当效力。”   “你这个不吭声的,账目问题还不是你搞出来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会长忙站起来,俯身拱手,“南爷,这不能怨我啊。孙仁孚任副会长,笼络了财务理事,他们要查账,我只能先行一步,哪知……”   “哪知你率先曝光,将我卷进来。”眼看李会长请罪,南爷晃手示意他坐下,叹气道,“我看事情还是先前没做干净,以为杀了那什么高教授便没事了,可后来又冒出这么多事。”   李会长仍低着头,令人看不清表情。   几日后,青帮开坛会审,南爷拿来账目,说出自私挪钱从东南亚运鸦片,与大刀会共享渠道,开烟馆等事,但对太子爷一案拒不承认。   丢枪的马仔虽目击红毛洋人,但无法证实那洋人就是凶手。公共租界与法租界的洋人警长卖青帮情面,请各国驻上海领事馆出面,找寻红毛洋人让马仔指认,可都不是他见过那人。租界里洋人为尊,无法找洋人的麻烦,最终归到青帮内部。   按江湖规矩,以命偿命。丢枪的马仔甘愿替南爷戴罪,在陆俭安亲手刀刮下痛苦而终。南爷怜惜为他卖命的弟兄,自斫小拇指。自立门户会社,誓与陆俭安势不两立。   因李会长与南爷的关系,明面上看来是攀附关系,只较商会里其他人亲近些许,算不得同谋。何况账目明细公示给众人,确与李会长无甚关系。   李会长作为第一个揭露此事的人,不仅没受到弹劾,反而得到商会底下泛泛之众的拥戴。   会长之位坐稳了。   李孙之争暂告一段落,人们看孙董事云淡风轻,笑他心下定然气急败坏。   可孙董事孙仁孚当真不在意,与吴祖清私下饮茶,道:“鼠目寸光之辈才在意那区区一个头衔。”   吴祖清附和称是。   下午去商行,吴祖清将公示的账目的抄写本交给账房会计,请他对比南爷置办的投入。吴祖清已经对比过,其中还有些糊涂账,想来就是购置武器的钱款。稳妥起见,他还是请专业会计再核校一遍。   文苓原想问经理吴先生在何处,瞧见吴祖清就在办公室里,掩门,悄声道:“迟了。”   吴祖清抬眉,“电报破译了?”   文苓点头,“电报确是赤-党发来的,要‘花蝴蝶’促成其高层领导与苏联驻上海的情报组织的会面。——十一月三十号,已经迟了。”   “青帮开坛会审那日?”吴祖清拧眉,“又是这招暗度陈仓,‘花蝴蝶’——”   文苓示意他且慢,继续道:“电报还称,要求‘花蝴蝶’待命上海。看来‘花蝴蝶’此前请示过调回其江西的中央苏区。”(革命根据地)   静默好一会儿,吴祖清忽然道:“我认为南爷不是‘花蝴蝶’。”   “为何?”   “他不过一介江湖草莽。小郁告诉我他打张宝珍,你讲一个进步青年,装样子也不止于此吧?”   文苓不满道:“什么进步青年,他们可是苏联的傀儡!”   “他们还讲我们反-革命,你是反-革命?”   文苓无言:“那……”   “李会长。你重点监视李会长一系,我继续与孙仁孚周旋。”   岁暮天寒,租界里大部分地方气氛冷清,唯有洋人所在之处有耶诞节的氛围。   吴蓓蒂与施如令在学校里过节日,回到家吃中国人的汤圆。临近新历新年,女孩们皆是欢喜的。   元旦前夕,受了西洋教育的学生们在吴宅办聚会,吴蓓蒂作为女演员与朋友们一齐给大家表演了《第十二夜》中的一幕戏。写剧本的是施如令,吴祖清奖励她们一封利是,也包给来客,大小小孩都有份。   “怎么,嫌少了?”吴祖清瞧着蒲郁的神色。   “没有。”蒲郁攥着利是封,觉得正红色艳丽,艳丽到煞眼。   “讨个吉利,到我们的春节,二哥给你包封大的。”   蒲郁只是轻轻摇头,唇边带笑,却不让人觉得在笑。   吴祖清缓缓道:“今日二哥做你的镜子。”   蒲郁抬眸,“二十九号,张学良通电全国称遵守三民主义,服从南京政府。报上刊了照片,东北各省降下北洋政府的五色旗,换上了青-白-旗。他们说……他们说‘东北易帜’,标示着形式上统一了。”   “二哥,我不明白。”   “怎么不明白?”   “我父兄正是为反对大元帅与革命军开战而牺牲的,后来革命军北伐,两军终是开战了。可怎么就……”   “北伐胜利了,战事平息,张学良不顾日本人阻扰,拥护国民政府。”吴祖清大约没注意到他的语气较往常有多温柔,“不好吗?”   “好。”蒲郁有些许哽咽,“大部没有战事,百姓不受灾祸,当然好。”   吴祖清微微叹气,“你是不是想讲可是?可是你父兄没能看到这一天。”   “我不晓得,他们反对,不一定是想降于南京政府。可是,若这一天早些到来,他们也许不会丧命。”   “来。”吴祖清带蒲郁到无人的角落,半张开手臂,“想哭便哭好了,二哥在这里。”   蒲郁顿了顿,蒙进他的怀抱,脚跟迟一步落地。   吴祖清轻轻抚摸她的头,无言语。   很安静,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啜泣。须臾,胸腔才感受到轻微振动。   却见她抬头,眉开眼笑,“二哥也会被我骗住!说过了,我打小就是怪孩子,不会哭的。”   吴祖清一怔,笑着刮她鼻梁,“不乖,连二哥也骗。” 第28章   一月,吴祖清为公事前往香港,文苓同往。这次蒲郁知道了,他们不是去香港,而是南京。   励志社在南京开幕,蒋任校长。   励志社是为南京政府军队及军警机关的高级士官提供后勤、日常生活及娱乐服务而设立的场馆机构。   蒲郁从孙太太那儿听说的。孙太太娘家在南京,有亲属在政府任职。   盼到二哥回来,蒲郁寻到机会见面,问:“是不是好气派?”   吴祖清略蹙了下眉,大约觉得问题奇怪。   蒲郁悄声道:“励志社呀。”   吴祖清道:“这个啊,我又没去。级别够不上。”   蒲郁颇有些失望,“还以为二哥是厉害人物。”   吴祖清失笑,“我们没法在公开场合露面。”   蒲郁眼波流转,“那这么说二哥很厉害啰?”   吴祖清撩起她一缕发,只道:“头发长长了。”   “二哥可钟意?”蒲郁在他面前愈发自在,竟生出天真娇俏女儿态。   吴祖清噙着笑,“钟意。”   “那我剪掉!”蒲郁撇开他,往沙发后坐了坐,“阿令讲女子偏不要做男人眼中的女人。”   “胡讲什么?”   “是真的!”蒲郁将其理论来,“妇女解放运动,二哥不知吗?男人素来将悍妇、妒妇、□□,你们不钟意的模样便统统扣上罪名。”   “我看你广东话讲得愈来愈好了。”   蒲郁睨他一眼,“二哥休要打岔。”   “好好好,”吴祖清无奈道,“你讲得对。”   “你看……”蒲郁尾音拖低,似在撒娇,“阿令果真讲对了,论理时男人道女人思维混乱,讲不过便开始搪塞。”   吴祖清抬起双手,“没,绝对没。你长发短发都好,只要你觉得好。”   蒲郁笑出声。   吴祖清喜欢看她笑,青春活力,充满生机。   回沪未作休息,吴祖清再度投入繁杂公事。冬去春来,他在社交场崭露头角,成了新晋红人。文苓作为他公开的女朋友也开始出席太太女士们的聚会,牌打得烂没关系,多得是愿意教的人。   文苓抱怨,“祖清,你牌技好,也不教我一手。”   吴祖清不咸不淡道:“就是要烂,烂得自然,不像我,想方设法给人送钱。”   文苓气笑,“便没见过比你还会骂人的!”   “承让。”   较之公事公办的同事关系,二人多了些彼此赏识的情谊,像朋友了。   情报小组快要在李孙二人身上盯出窟窿,事情有了进展。李会长是沪上名人,应酬广泛,社会关系复杂。不过李太太是位不爱交际的人,常来往的只得商会诸位太太。   太太们的娱乐方式不多,打麻将、听曲儿、上寺庙拜佛,还有逛百货公司。那些个舞厅她们是不去的,宅邸便是她们的舞厅,打几圈牌,吃了宵夜,在留声机的乐声里哼唱小调。   再谨慎的人,时间长也会露出痕迹——出在黑胶唱片上。在李太太新订购的唱片包裹里,情报小组发现自制的类似收讯的小机器。包裹原封不动地送入李宅,情报小组继续追踪包裹来源。   五月下旬,孙先生忌日,政府公祭,全国降半旗,臂缠黑纱,禁娱七日。规定是这么规定的,商会那些一日不摸牌就不舒服的老爷太太们到第五日就捱不住了,深夜偷摸组牌局。   他们本该是市民表率——市民该娱乐的也娱乐,作出这番举动,令文苓厌烦不已。孙太太盛情相邀,文苓不得不前往,进门还遇管家请她摘下黑纱。   事后文苓抱怨,“烦死了,我不要打牌了,浪费生命。”   “正好今日都在,我教你打牌罢。”   吴祖清将女孩们叫到桌上,挽了挽袖口,“文苓先旁观。”   文苓双手抱臂,呵笑,“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吴祖清也不理会,对蒲郁抬抬下巴,“你来丢骰子。”   梅雨季过后,蝉鸣起伏,学校放长假,吴蓓蒂幽幽道:“这回戏剧社的朋友们真要坐邮轮去海外游历了……”   “罢了,我让你去。”吴祖清道。   吴蓓蒂还未来得及欢呼,又听他接着道,“让阿伟与你同去。”   “啊……”吴蓓蒂皱眉,“为什么呀,就我一个人带佣人,讲出去多笑人。”   “二择一。”   吴蓓蒂咕哝,“好嘛,那可不可以让阿令陪我?”   “你们两个女孩子,我不放心。”   “有男孩子的!有什么不放心,让阿伟陪我去真的不行,你想啊,我是参加去游学,又不是做千金小姐,他们会怎么看我?”   见吴祖清迟迟不松口,吴蓓蒂灵光一现,道:“二哥,我同阿令出去你,剩下小郁孤零零,你要好好照顾她呀。”   吴祖清喉结动了动,“再议罢。”   临近游学团出发时间,戏剧社那几位学生作说客写信给吴祖清。吴祖清想来觉得蓓蒂迟早要离开自己身边的,该培养她独立生活的能力。终是替她打点好,送她去游学了。   登船那日,吴祖清与蒲郁在码头为他们践行。施如令握着蒲郁地手,郑重道:“你好好的,这段时间姆妈拜托你了。”   蒲郁心中不舍,面上却笑,“什么呀,来回不过八九个月,像是一去不归似的。大半个学年呢,你该担心落下的功课该如何补回来。”   吴祖清道:“莫讲不吉利的话。”   蒲郁便正经道:“好了,姨妈那边有我。”   施如令抹去眼角泪花,道:“他们就是为申请名校去的,学习不会落下的。”   “记得写信。”   船笛鸣响,邮轮出海。蒲郁望着喧闹的码头,有些怔然。   “小郁也向往海的那边?”吴祖清问。   蒲郁摇头,过了会儿看着吴祖清道:“谢谢二哥送阿令去游学。”   “小事。”   “阿令志向远大,我一直想她该去见大世界。这是我的愿望,因此,”蒲郁抿唇,“感谢二哥。”   吴祖清弯唇角,“我知道了,不谢。”   其实无需施如令嘱托,蒲郁也常去拜访张宝珍。   因南爷与陆俭安结仇之事,两方斗争激烈,一会儿这间赌馆发生打闹,一会儿那间烟馆遭打劫。租界巡捕睁一只眼闭只眼,由着帮派分子作恶。南爷的情人——情人之一的张宝珍的日子却不好过,南爷拨给她的用度日渐变少,不够开销。   蒲郁小心建议,何不重回百货公司上班。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张宝珍偏骂蒲郁的不是。蒲郁只得多拿出部分工钱孝敬她,让她维持“自在”的生活。“自在”到底是什么,蒲郁说不好,大约是文小姐表面看上去那样。   文苓常做新衣,是吴祖清的好几倍。二人的订单轮番送到张记版房,有时师傅们做,譬如大衣类对廓形要求高的;有时蒲郁做。做好了总归由蒲郁送去,张裁缝隐约晓得有猫腻,也不再说什么。   蒲郁让人想挑错也挑不出,将来定是租界里的大师傅。张记的长工与贵客们皆这样说。   借由送衣服、改衣服,蒲郁得以与二哥见面。没有旁的人,悸动、暧昧气息于空气中流动,季节更迭变化似乎微弱了,无察觉。他们在客厅读大洋彼岸的信,在书房看书论学,也在空阔的园子里打网球。   蒲郁捡起落在地上的网球丢进球篓里,从吴祖清手中接过毛巾擦汗。   吴祖清道:“社会学理论你有个大概了,算一门课结业。”   蒲郁愣怔,说话还有些喘气,“我以为要深入研究。”   “再读下去,二哥该送你去大学了。那是学士们要研究的。从今日起,你大量读报刊杂志,时评、商业、娱乐,甚至新,不管什么只要你能找到的,去看去读。”   以前读报刊杂志是施如令喜欢,而蒲郁最不关心的。   蒲郁明白过来,如同学裁衣的过程,她在二哥这里刚开始第二门课——还未正式入门;如同不能拿剪刀,还不能拿起武器。   入冬前,租界发生了一件大事。大洋彼岸的华尔街股价连续下跌,不少洋人回乡,处理缩水的资产。当时世人还未遇见,这场股灾将波及世界,蔓延数年,造成毁灭性的损失。   蒲郁在报上读到,问到张记来改衣服的文苓小姐,“二哥同洋人做贸易的,对他有影响吗?”   文苓道:“利利商行在转型,这方面你不用担心。”   吴祖清本人也不担心,或者说无暇关心。关于黑胶唱片的包裹,情报小组追踪查明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李会长并非“花蝴蝶”。他当然也与赤-党关系颇深,为赤-党提供大量经济支持,但不是执行情报行动的卧底。   “花蝴蝶”飞啊飞,早已飞出这座华城,向山野的中央苏区而去。   可以肯定是,“花蝴蝶”在上海潜伏已久,此次转移得到了苏联情报组织的保护。相较而之,吴祖清所在的总局(对外称调查通讯小组)作为情报组织刚起步,还未完全形成系统,人手与布阵上不如对方严密。   他们设想的尽快侦破成为不可能,案子以失败告终。大老板露面,以文苓为代表的整个情报小组受到严重批评。   小组增派人员,重新划分为两组,一组仍由文苓负责,截断李会长的渠道,令其无法提供经济支持。另一组由吴祖清负责,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牢牢监控上海的情况。   其实文苓计划的是按兵不动,利用李会长察破更多情报;计划得到了吴祖清的支持。但大老板不同意,称这么做不确定因素太多,反而助长敌人的力量。   离开前,大老板问起蒲郁,称:“听说有个小姑娘给你们提供情报?带来我见见。”   大老板的秉性,总局的人多少知道一点。文苓立即意会,欲出言阻拦。吴祖清却请文苓出去,他单独与大老板谈话。   事后大老板再不提要见蒲郁的事。文苓道问吴祖清怎么“谈判”下来的,是否以什么代价交换。   吴祖清不语。   这些事没人向蒲郁透露,她只晓得任务失败了。李太太那边牵不上线,孙太太这边倒与她亲近,打探来的消息帮助吴祖清同孙董事联系更紧密。孙董事有意入资吴祖清筹备中的器械制造厂,也为其牵线搭桥,铺陈人脉。   吴祖清在商会中的声望逐步上升,另一边,南爷那儿却是日渐难捱。   陆俭安联合青帮其他老板打压南爷的生意,逼得南爷离开上海,向大刀会求助。   春节,张宝珍与蒲郁二人冷冷清清的过了,说起施如令他们应该要回来了。张宝珍在女儿启程时未相送,当下亦冷哼,“就想往外面跑,最好不要回来了!”   张宝珍并非冷落女儿,而是想到当初执意离家同青年奔往上海“看大世界”的自己。她心下黯然,觉得这辈子恐怕无力重来一次了。   蒲郁看着张宝珍在昏黄的油灯下微隆的肚皮,一时也感到怅然。   收到施如令登船的信已是三月中旬,想来施如令他们已在穿上,不多时便会登岸。这最后一封信,蒲郁没有回。即使施如令不在船上,能够收到信件,蒲郁亦不晓得如何回。   张宝珍意外小产。 第29章   佣人发现的时候,张宝珍已陷入昏迷。佣人找到蒲郁,二人合力将张宝珍送往医院。张宝珍失血过多,在生死线上徘徊,最后救了回来,幸而没造成感染。   文苓从张记的师傅那儿得知此事,埋怨蒲郁有事也不说。吴祖清不便出面,文苓捎带他份儿,买了许多珍贵补品来探望。   张宝珍不想声张,除开这几个人,只给南爷写了信。哪知南爷收到信件,一点儿回音也没有。张宝珍茶饭不思,日渐消沉。   也就一两个月,张宝珍瘦脱相了。蒲郁急得日日守在公寓,煲汤、煎药。劝慰下,张宝珍多少吃一点,可吃了便吐,身体始终没好转。   蒲郁没办法,上门求吴祖清打点,将张宝珍强制送进医院疗养。左右不过打点滴,吃维生素,效果甚微。   张宝珍却还道:“放心,死不了。”   蒲郁心痛不已。   草长莺飞的时节,游学团的学生们回到上海。蒲郁去接船,施如令欢喜地诉说见闻,还道:“男人编造神话,制定宗教、律法,掌控世界规则,压迫女性,将女性囿于附庸。而今新女性追求解放,解放乳-房运动、废娼救娼运动,我们女学生也应当发声,表达我们的看法,支持妇女解放。回程在船上闲来无事,撰写了一篇杂文,想试着投稿受《新女性》……”   吴蓓蒂道:“阿令文采斐然,毫不夸张地讲,那是一篇令人深省的好文章,快让小郁看看!”   “阿令,”蒲郁想着如何措辞,“姨妈在医院,放了我们便去探望罢。”   施如令手中的皮箱哐嘡落地,急切道:“姆妈怎么了?”   “姨妈生病了,不很严重……”   “我现在就上医院!”   码头人来人往,施如令行李箱也不顾了,到路边招人力车。蒲郁替她向同学们礼貌道别,提起行李箱追上去。   二人来到医院,医院大堂喧闹,似乎发生了什么要紧事。一位护士瞧见蒲郁,两步作一步,道:“方才南爷来过,过了会儿我们再去换药瓶,张宝珍就不见了!”   蒲郁蹙眉道:“南爷将她接走了吗?”   护士道:“南爷先走了,他们说了些什么,很不愉快……这费用预存了许多,你们看是现在结算退回还是……”   蒲郁来不及搭理,转身要去找人。施如令不安道:“姆妈到底生什么病了?你告诉我呀!”   蒲郁道:“姨妈小产了。”   施如令愣住,被蒲郁拉上人力车方缓过来,哆嗦道:“你是说坏的南爷的孩子——小产了?”   蒲郁“嗯”了一声。   施如令气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那时你已在船上了。”   “之前呢,怀孕的事你总知道?有多久了?”   “算起来五个月了,姨妈想等你回来再说。”   “小郁,你答应了我好好照顾姆妈的!”施如令忍不住捶蒲郁的肩膀。   蒲郁垂头,“我无颜面对你。……姨妈想顺利生下那孩子,以此让南爷纳她为妾室。你晓得这事——”   施如令打断她,“我晓得会怎样?难不成还让姆妈不生了?我总给你写信,你呢?!”   蒲郁无话可说,一路受着施如令的责备。到最后施如令也不出声了。   张宝珍住院后,公寓的佣人暂且告假休息。蒲郁拿钥匙开了门,将公寓翻了个遍也没看见张宝珍。见卧房的床上放着张宝珍住院穿那套衣服,蒲郁打开衣柜看了看,发现最华丽那套旗袍不见了。   “小郁!小郁——”施如令分明也在卧房,却大喊出声。   蒲郁回过头去,见施如令泪流满面,手中拿着在梳妆台上找到的一封书信。字迹潦草,依稀还有张大小姐过去的笔风:“吾儿如令亲启:今事已至此,前路茫茫,吾甚惭愧。汝眼界高远,当力图宏志,往后与小郁彼此扶持,勿生嫌隙。千万珍重金兰之谊。   张宝珍”   蒲郁读来,犹刀剜心。这不是遗书是什么?   施如令喃喃道:“小郁,姆妈是何意?”静默片刻,施如令猛地攥住蒲郁的衣襟,嚷道,“小郁,你答应过我的!你要照顾好她的!”   “阿令,这样,我去姨妈常去的地方,你去找吴二哥想办法找人……”蒲郁佯装镇定,实际说话都发颤。   施如令后退一步,咬牙道出一个“好”字。   蒲郁先一步离开公寓,到张宝珍往日结交的牌友的住处,挨家挨户的敲门。无果,最后来到吴宅,蓓蒂询问张宝珍病情如何,蒲郁才知施如令压根儿没来这里找人。   “烦请派人找你二哥,就说我姨妈不见了!”蒲郁丢下一句话匆忙去了南爷的会馆。她预感施如令一定找上门算账去了。   天色昏沉,会馆外围聚了不少人。马仔们吆喝、吓唬,试图驱散围观者。蒲郁挤进人堆里,瞧见施如令手持一柄菜刀,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   “不见南爷我今日不会走的!”一看就是替母寻仇的烈女。   蒲郁上前拉她,“阿令,你在这儿闹什么?我们先去找姨妈啊……”   “你不要劝我,否则我连你也一齐清算!”施如令怒目相视。   蒲郁作投降状,“好,我不劝,你且在这里等我。我找到姨妈便来。”   “还需找么?”施如令红肿的双眼再度落下一行清泪,“怕不知道命绝于何处了!死都不愿死那公寓,当正对狗屁南爷用情至深,我施如令今日不求回公道,枉为人子!”   蒲郁不禁加重语气,“人都还没找到,休要胡说!”   施如令哼声,却满目哀怨,“你找,你去找啊!”   蒲郁当即转身,接着奔波去了。   那边,小厮阿伟在饭店寻到自家先生的时候,吴祖清的酒杯刚续满,一副醉态。阿伟在吴祖清耳边耳语几句。吴祖清示意知道了,很不耐烦地挥手赶阿伟出去。   孙仁孚问:“怎么了这是?”   吴祖清笑笑,“文苓催我回去,女人家就这样,不用管她,我们继续啊,继续。”   满席哄笑。孙仁孚道:“祖清,我看你喝多了,要不今天先到这儿,我们有的是时间喝,各位讲是不是?”   旁人附和,“是啊,吴先生不胜酒量,喝醉了回去要受婆子揪耳朵的。”   “她敢!”吴祖清这样说,却是起身,颠三倒四地向众人作辑。   “回去吧,啊。”孙仁孚拍拍他的背,支使秘书相送。   吴祖清摆手,“不送不送,你们慢慢吃,祖清去去就来。拼他个三回合!”说着踉跄一步,引得众人又笑,他回头笑笑,出了包厢。   阿伟扶着吴祖清走出饭店。转而上车,吴祖清双眸一下清明,道:“阿伟,你拿这张名片去警察厅,找厅长搜查河岸,活见人死见尸。”接着向司机报了会馆的地址。   会馆门前的围观者散了,施如令还站在那儿。大门紧闭,守门的马仔相劝多时,这会儿不说了,就同她耗,看谁熬得过夜。   车在会馆前的巷口停下,吴祖清吩咐司机把施如令绑来,司机竟领命去了。原来,连文苓也不知晓,这位刘司机是吴祖清的人。   司机是练家子,从背后蒙住施如令的口鼻,将其托举而起扛在肩头。施如令扑棱无用,两分钟后被丢进了车后座。   施如令看清是吴二哥,话也来不及说便想开门下车。吴祖清反手箍住她的手臂,令她不得动弹。   “吴二哥,你这是作甚!你让我下车!”   吴祖清让司机开车,车开出去了方才松开她,“我差人找张宝珍了,你有何事,待见到人再讲。”   施如令偏还叫嚣,“我家的事同吴二哥你有何干系?你何必插手!”   吴祖清冷面道:“闹得人尽皆知,对你家有何好处?”   施如令心中复杂情绪交杂,一时说不出话了。   人皆在吴宅相聚,等候消息。凌晨三点,警察厅传来消息,在苏州河捞到一具女尸,请他们去辨认。   不知怎的,春夜里刮起妖风,河岸的寒意令人直打哆嗦。   灯火里,施如令看清那具女尸的面容,扑通跪地。蒲郁亦浑身抖了一下,吴祖清抵住她的背,低声唤道:“小郁。”   蒲郁点点头,一步步走上前,也跪了下来。   巡捕问吴祖清,“这是要……怎么办?送去停尸房还是……”   “我要杀了他。”施如令声音不高不低的一句话,顿令场面鸦雀无声。   可说完这句话,施如令却没有任何过激举动。她只是站起来,对吴祖清深鞠一躬,道:“阿令不太懂规矩,先前顶撞了吴二哥。丧礼事宜,我也未打点过,还要劳烦吴二哥帮衬。”   “好。”吴祖清蹙眉,担忧地看着她。   请来入殓师为逝人入敛,抬进棺椁;法师在灵堂作法三日,第七日下葬。于世风来说,张宝珍的丧礼办得隆重。不过,吊唁者甚少,张宝珍走得冷清。   下葬前,南爷带亲信马仔来吊唁。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们敬过香,施如令猛地亮出怀中的刀刺向南爷。   马仔反应灵敏,一记隔挡拦下施如令,顺势打掉刀。   施如令不甘心地哭喊,“我要你偿命!你赔我姆妈!”   “节哀。”南爷毫无同情之意,从袖子里抽出信封丢到地上,“这些钱,当我最后的补偿。给张宝珍买块好墓。”   信封鼓胀,想来是好大一笔钱,可施如令看南爷的眼神反而愈恨。   马仔们护着南爷离开灵堂,施如令追到路边,口齿动得激烈,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他们走远了,一点儿影也见不着了,施如令捂着胸口,声嘶力竭地哭起来。   那是蒲郁见施如令最后一次哭。   连着几日,施如令不休憩,也不说话,整个人傻了似的。下葬过后的当晚,她终于熬不住,在吴蓓蒂的房间睡着了。   蒲郁向吴蓓蒂悄声道:“你一定看住她,不要让她离开你视线范围。”   吴蓓蒂道:“明白。小郁,你也休息好不好?张师傅那边让二哥替你讲讲,多请几日假?”   “我会的,只是师父那边临时有急单,我忙过了,早上来看阿令。”   “好,我让司机送你?”   “不要麻烦了,司机在二哥那边,来回还要折腾的。”   葬礼事毕,文苓带商行的事务来告,吴祖清立马去处理事务了。蒲郁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或者说向文苓求来的机会。   夜色茫茫,蒲郁裹身的旗袍里藏着一把枪。她知道该去哪儿,早先打听清了。南爷每逢月末会回老宅,以他不在乎张宝珍的态度,这会儿也该在老宅享团聚之乐。   老宅在里弄深处,院墙低矮,蒲郁轻而易举翻了过去。之前同二哥打网球,锻炼了她的体能,未曾想会发挥在此处。   蒲郁借着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厢房。吱嘎——门推开些许,蒲郁连忙收手,听见屋里没有动静,才又大胆地贴着缝隙闯入。   屋子里有鸦片烟的味道。蒲郁借梁柱藏身,小心地往里面望,发现卧榻上有两个人。   手心冒冷汗,她不确定能准确命中目标。她猫着腰,再走近了些,这下能清晰地看见躺在里面的男人了。   蒲郁吞咽唾沫,直起身同时举起枪,瞄准——扣下扳机。   骇人的巨响,惊醒榻上的人,也惊得蒲郁连补数枪。马儿的脸浮现于眼前,女人惊恐的脸亦在眼前。   被看见了!蒲郁心道不好,夺命往宅院外奔。   那女人惊叫着捂住南爷流血的地方,见南爷奄奄一息地动手指,方才回神,哭喊“来人哪!”   蒲郁刚爬上院墙,家丁们就追了上来,在底下拽她的脚。蒲郁蹬掉鞋子,一溜烟跳出墙外,哪知这老宅人多势众,还有似马仔非马仔的,全全追上来。   蒲郁不顾地往巷子里蹿,遇到十字岔口,原本惯性往右,忽而被什么人逮住朝左拉去。   巷子里动静颇大,不少门户的家犬吠叫连连。   那人带蒲郁躲在一户人家的后门处,蒲郁就窝在他怀里,身贴身。   听着动静减弱,蒲郁惊魂未定地抬头   只见吴祖清沉着脸,微微眯眼,似道尽责备。   蒲郁将要开口,吴祖清忙在她唇上比噤声手势,她以唇语道:“二哥。”   唇摩挲指,二人皆是一怔。   吴祖清低头,在她耳边沉声道:“还笑。”   “二哥。”蒲郁还微喘着气,尾音绕在他耳边,令人发慌。   吴祖清颇有些咬牙切齿,“你给我闭嘴。”   蒲郁点头,乖乖捂住嘴。   待周围彻底没动静了,吴祖清牵着蒲郁飞奔出去。   依稀听见蒲二哥的声音,蒲郁觉得她像风筝,迎风飞了起来。 第30章   蒲郁定下心神时,已置身文苓的公寓。几张西方藤编椅,正对也不知是装饰还是真有其作用的壁炉,悬顶一站玻璃灯,泛蓝的灯光笼住这间客厅。通往小露台的门窗敞开着,蕾丝窗帘被风吹得飘摇。窗帘外有一个宁静的世界。   吴祖清沉着脸在一边吸烟。   文苓讪笑两声,“人没事已是万幸。”   “需得你讲?”吴祖清抬眉,“许多人看见她的面孔了,事后难逃干系。”   “这……我想到一个法子。巡捕厅那边也听当局的,同当局讲一讲,将南爷划成敌匪,免去官司……”   文苓话未说完,吴祖清道:“你倒考虑得周全。”   文苓又道:“断然不会曝露小郁的身份,明面上还是说这是为报仇雪恨。”   吴祖清沉默片刻,问:“为什么?”   蒲郁意识到是在问她,抬头看去,“阿令要做的,就是我要做的。她没杀过生,我杀过马——杀人是一样的。”   骨子里的残酷,仿佛天生。   无人回应,蒲郁只好再出声,“二哥是怎么晓得的?”   文苓道:“我没有……罢了,祖清一进办公室便有所察觉,我不得不告知实情。”   “还好我去了,”吴祖清道,“否则我看你要死在那里!”   “二哥,我错了。”蒲郁低眉敛目,却是没一点儿悔意。   吴祖清顿了顿,“你这两日留待这里,不许离开。”   “后头的事如何解决?”文苓问。   “你没想好便贸然行事?”吴祖清拿上帽子,又走到门边穿外套,“那依律法办罢。”   蒲郁追上前,“难道我杀错了吗?那南爷作奸犯科,官差不作为,我不过替——”   “替什么?替□□道?”吴祖清偏头看她,复杂的神情是她所看不明的,“这两年,你都白学了。”   人离开了,蒲郁还望着门,“文小姐,难道我这么做错了吗?”   “来,做豆腐汤给你吃。”文苓拍拍蒲郁的肩,“我们第一次执行任务之后,都会吃豆腐汤。”   “为什么?”   “傻女,世事没那么多为什么的。”   蒲郁低头,“我会入狱吗?”   “信你二哥的鬼话,唬你的。”   沪上交际花张宝珍之侄女寻仇杀人一案闹得满城风雨,吴宅那边没将施如令瞒住,施如令懵然来问,蒲郁等人只管否认。   这个结果,陆俭安乐见。经由警察厅与政府当局干部斡旋,以南爷行房事之际毙命为因由结案。一面是连帮派人士也寻诉衙门,一面是目击证人的供词并不作数,新与旧混沌,可谓荒唐乱世。   孙太太瞧着蒲郁也不是能动刀枪的人,只道那些个匪帮内斗还要牵扯无辜,遂动了恻隐之心。孙太太说手艺也是门活计,多认识些人总是对的,蒲郁因而也偶有机会作替补上牌桌。   桌上正对的是文苓,她吃了一口点心,擦擦手接着摸牌。很熟悉了,蒲郁却佯装与她只是客人与裁缝,不疏不近的样子。   旁的牌搭子女士起话题闲谈,“怎么没见着吴先生?”   文苓笑笑,“哦,他回去办货了。”   “回去,回哪儿去?”   桌上一位在商会工作的先生道:“侬不晓得?吴先生香港来的呀。”   “噢!”女士犹豫地摸摸手上的牌,眼眸咕噜一转,神秘兮兮道,“我听说,汪-精卫就藏在香港。”   “嘘——莫议国事!该你出牌了!”   女士噤声,打出一张三万,忽而暧昧地笑了一下,“我听说的嘛。”   文苓弯了弯唇角以示友好附和,打趣似的说:“你也爱看小报八卦?”   “她有路子。”这位先生仿佛对每个人的交际无所不知。   “啊?”文苓惊讶道。   女士不肯细说,打诨蒙混过去。   牌局到凌晨三点散,吴家的车来接。文苓称顺路,送蒲郁回住处,转而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她得联络情报小组的同事,核实牌桌上那位女士的路子究竟是什么路子,这等机要情报不是普通人能听说的。   如今蒲郁也知道一些事,过去汪成立武汉政府与蒋对立,之后宁汉合流,可政见之差异导致派系斗争始终存在。政治家们下野、调任,局势变动,眼花缭乱。汪在香港,二哥也去香港,说不好为何,应当是要紧的任务。   蚊香片的气味在蒲扇摇出的风里弥漫。蒲郁想起二哥那句“白学了”,略感觉到他们是不大相同的。她心底还是野蛮原生的信念,不能称之为信仰,即愈发认定,唯有拿起枪杆才是活下去的道路。   入夏,吴祖清让蓓蒂邀朋友同来香港度假——顶好的托辞,延长待在那儿的时间。   蓓蒂作为东道主,从码头到目的地,妙趣横生谈了一路。同行的有戏剧社的几位友人,他们正式留洋前最后的假期,自然要玩得尽兴。   施如令呢,施如令不愿意来的,被蓓蒂威逼利诱拖着来了。“张裁缝难得肯放小郁出来,我不好不作陪。”她道。姆妈过世后,她敛藏锋芒,说俏皮话也没有原来生动了。   是施如令的成长,可这成了压在蒲郁心头难言的石头。   蒲郁的忧悒在见到吴祖清的瞬间凝作酸涩,“二哥。”   初回大大方方在人前唤他二哥。   男人身形一顿,转过身来。他穿银鱼白柞绸西服,袖子挽了两转,手握一卷书,戴一顶米白的编织夏帽,一侧的脸迎着阳光。   他笑笑,“小郁,等你好一阵了。”   他说“你”,可她又缩了回去讲“我们”。“我们来了。”   吴祖清点点头,收了笑,转而招呼众人去了。   鸦片战争后,香港成了英国殖民地,“洋大人”才有资格往避暑的山上建造宅院,吴家的宅邸在尖沙咀海湾。来客在附近的饭店下榻,晚上就在饭店的餐厅开筵。   餐桌设在窗玻璃边,蒲郁望出去,疑心有什么人造灯光,像制造戏剧布景那般,否则怎会在月光雾蒙蒙的夜晚有这样的景象,如墨蓝的天鹅绒,细碎银粉挥洒,落入迢迢褶皱之间。   “看什么?”   蒲郁回神,刚还在同别人谈话的吴祖清正瞧着她。她未答话。   客人们吃得差不多了,商量着沿海滨散步,纷纷起身往外走。蒲郁跟在末尾,没一会儿,吴祖清也放慢速度,二人似是凑巧碰在了一起。   “后生仔总有好多精力。”嬉闹的年轻人们的背影在前方,吴祖清道。   “都休息过了,才想着多玩一会儿。”蒲郁浅笑,“二哥,你也很年轻。”   吴祖清垂眸笑,复在月光下看她。   蒲郁慌乱地错开视线,没话找话,“你们方才说的什么?”   “什么?”反问延缓一秒,他的呼吸在无人察觉中恢复平缓,“SandroBotticelli(波提切利),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一位画家。”   “哦,我不晓得……我还是有这么多不晓得的事。”   “没有人知道所有的事,小郁,就算是我。”   “若是为了让我好受一点……”   “我不做无效的事。”吴祖清道,“希望我的学生也养成这个习惯。”   蒲郁停下脚步,“数月来,我在思索,二哥为什么觉得我错了。”   吴祖清道:“不是讲你错了,是可以有更妥当的方式。”   “为什么姨妈非自尽不可?没有人问这个,阿令也没问,因为我们都晓得,女人做情妇是可耻的,怀有身孕、小产,却得不到任何名分,更是声名狼藉。世人会唾弃她,流言蜚语伴随她终生,尽管姨妈早已遭人非议,可笑的是,一个女人独自抚育孩子,竟然遭人非议,换作那个逃之夭夭的男人,恐怕还会被歌功颂德。   “这样的孩子会遭受什么,阿令的际遇不是你可以想象的。为了阿令的将来,为了不拖累那微乎其微的机会,姨妈不得不这么做。   “在我看来,姨妈是被害死的,被这吃人的世道。我不过杀了一个人,算哪门子的报仇雪恨?二哥,你教我的,这些统统旧时代之观念,并非理所当然、完全正义。我亦不要正义之名,只求一个结果。”   蒲郁点了点心口,“这便是我相信的。”   沉默许久,吴祖清从内差掏出银盒,取出一支烟。正要点燃,听蒲郁道:“烟是什么味道,和雪茄一样涩嘛?”   “你几时抽过雪茄?”吴祖清点燃烟,吸了一口,“又是那二哥?”   “偷偷尝过一口。”   吴祖清没接话,而道:“明早四点在饭店门口等我。”   蒲郁一愣,“作甚?”   “看日出。”   远处的人们发现落下了这二人,回望过来,脸上不乏探究。蒲郁有所察觉,不由得拉开与吴祖清的距离,大步朝前迈进。余吴祖清吊尾,兀自呵笑,“便这样生我气。”   好在人们并未过分探寻蒲郁与吴祖清的关系,蒲郁放下心来。他们要在香港待许久,不差这一夜,约定好次日上午的行程,各自回了饭店房间。   蒲郁与施如令住一间,梳洗后分别躺在单人床上,一个捧书看,一个翻当地报纸。两盏台灯在墙面上投下的两道影子,泾渭分明。人前还能接茬儿,人后皆无话,连头一回住饭店的新奇感受都没交流。   报上写日本大量吸收中国铜币,本年一月至六月底止,矿业公司溶解铜币混入煤渣,输入日本共达百万余元。   蒲郁不看了,道:“我睡了,你要开着灯便开着灯,没关系的。”   施如令道:“我留一盏。”   施如令翻过身去,静了会儿,忽然道:“吴二哥的女朋友怎么没有来?”   蒲郁启唇,发不出声。文小姐自然为监视上海的动向,没有机会度假。   未等到回应,施如令嘁了一声,也闭上眼睡了。   四点,天还黑得发蓝。   蒲郁扎了两条短辫,穿半袖水绿斜纹旗袍上衣与藏青长裤。也还是小郁会用的色彩,可有什么不同了——衣料。衣装讲究剪裁,到底料子才是基本,粗廉的料子撑不起剪裁,勿好谈时髦。   吴祖清接她上了车,遂发觉这段时间以来未顾及一件重要的事,“不讲究穿了?”   “我没有的……”蒲郁局促地笑笑,“从来都是从师父那儿拿来的料子,有什么做什么嚜。”   “有困难要同二哥讲。”   姨妈在世时便没积蓄,姨妈过世后,施如令的学杂费等全靠蒲郁负担,何况施如令就要念大学了,蒲郁还想着存一笔钱下来,开销极度紧张。虽说面料都是张记余下的,不费几个钱,可也得留着给阿令以后做衣裳,去了大学总归要社交的;本来蒲郁给自己做这样那样的衣裳也不是为赶时髦,没什么可念的。   “二哥,给我留一点余地罢。”   吴祖清再无话。   坐了车,还要坐船。雾霭萦绕,小船上一盏油灯,光点掠过海面,去往了无人烟的岛岸。   仅他们两个人,下船后沿小路往山上走。说是宅院里长大的孩子,也骑马进入过北方的山林,蒲郁对黑黢黢的阴森环境并不感到惧怕。   “牵着我。”吴祖清说时已握住了蒲郁的手。   蒲郁笑了一声,“二哥,我能跟上的。”   “也给我留一点余地罢。”   她的手从中滑了出去,温度转瞬即逝,心绪也变了又变。她几乎挪不开步履,就这么怔然着。自野草丛生的地下、繁茂的高大树木而来的虫鸣,环绕着向她袭来,耳朵嗡嗡的。   吴祖清回头,对上她愣神而不知该看向何处的双眸。好似经过漫长的时间,他伸手递到她面前,“给我讲讲马的事好吗?”   蒲郁搭上他的手,跨一大步踩上石块。他们牵着手,几乎是指尖勾着指尖,往林中深处前行。   “我有一匹小马,约莫十二岁的时候二哥送我的。其实是我向二哥讨来的,他问我要怎么还债,我开空头支票说等他结婚的时候送上一份不会让他失望的贺礼。二哥笑话我,让我喂养小马、打扫马厩便够了。”蒲郁只看着眼前路,“我这么做了,可是后来……小马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活不长了。他们要把小马送走作处理,我心一横,偷了枪……杀了小马。我不会哭,你晓得的,好多人因而怕我了,觉得我也像母亲生前那般生了心病。”   “你没有。”   “我不晓得。没过多久,父亲为我准备了一门亲事,听闻能让我二哥迁升。我以为我能出嫁的,真的。”   “嗯。”停顿片刻,吴祖清道,“如今讲自由恋爱,包办婚姻不可取。”   天色渐亮,呈苍蓝色,眼前视野也开阔了。崖边单耸立一颗枝繁叶茂的落叶乔木大树,半截枝干歪曲,似最初从石缝里顽强钻出的。   “二哥,我的话还作数的。以前,我说……”   “我知。”   指尖沿着指尖缓缓抽离。   留余地,多一个字也不要讲。   蒲郁走到崖边,眺望薄雾中暧昧的海天线。见着比袖口还小的一点红跃然而出,她心口似乎也跳了一下。   “是日出。”   话音落下,蒲郁手上多了把勃朗宁手-枪。   吴祖清道:“或者看完日出再开始。”   “……没关系。”   “很好。”吴祖清盯着蒲郁看了会儿,颇为严肃道,“从今日起,清除你的教条、论证、废话。不要问为什么,你只需要遵守、执行。每次都是最后一次拿枪,拿稳你手里的枪,就算目标是一只野兔,你也务必看着它的眼睛开枪。”   光辉穿透雾气,照耀在蒲郁汗溻的背脊上。   苍翠绿意将响声隐匿。 第31章   没什么可玩的。后生们逛遍九龙、港岛,连澳门也去了,最后如此感叹。可蒲郁看他们还是很有兴致的样子,隔三差五地登山,出海钓鱼,也在吴宅后院打网球。   天气好极了,他们想游泳,又不愿去沙滩,便撺掇蓓蒂一齐把后院半废弃的泳池打扫干净,蓄满清水。惯爱摆弄机器的学生端着笨重的相机与脚架拍下嬉闹瞬间——他称之为艺术实验,任凭池子里的人们怎么呼喊,也坚决不入水。   蒲郁坐在阳伞底下的躺椅上,笑问:“你怕水嚒?”   相机的蔡司镜头转过来对着她,学生道:“你怕不怕光?”   这洋玩意刚传入东方时还教大多数人害怕,就算现在,仍有人因等待曝光时间呈现出奇怪神态而拒绝拍摄。   “我想我们差不多的。”   蒲郁下意识反手挡住脸,指尾上露出一双含笑的眸眼。学生从取景框里看,一时看痴了。他抬起头,没有重重的镜头看得更真切,转而懊恼起怎么好些时日过去才发现这群女孩子里还有这么一位妙人儿。   蒲郁这会儿还不明白异性的目光里的意味,不解地问:“怎么了,机器坏了?”   后边有水泼上来,喊他的名字。他匆忙道:“我该下水的。”匆忙将相机放到地上,抹抹鬓角,转身扑入水中。   水溢出池子,相机背带随着水波飘到池里,眼看着相机要沾水了,蒲郁上前一步将其捞了起来。直起身子时撞见水中的施如令的目光,平静的,复杂的。   蒲郁有说话的冲动,可施如令一下沉入了水中。蒲郁捋出相机背带上的水,方才意识到施如令不是在看自己。   蒲郁半转过身,见吴祖清从灌木丛背后走了过来。她很紧张,第一反应是往后挪步,尽管实际上没有这么做。她担心阿令察觉出什么了,眉间微蹙。   在吴祖清看来,蒲郁防备的姿态原因似乎在他。距一步之遥,他停了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蒲郁不语,反问:“二哥今日这么早回来?”   “我先问的。”   “没有的事。”   “明日你们要走了。”   “歡?”蒲郁微讶,“二哥不回去吗?”   “还有公事。”   “哦……”   吴祖清指了指蒲郁手上的机器,“谁给你的?”   蒲郁道:“不是给我的。”   还好近处无人,否则这番对话怎么也耐人寻味。不过当事人皆无察觉,或者说当作无察觉。   像是缓解水面过于晃眼的波光带来的躁动感,蒲郁问:“二哥有事要说?”   “有东西要给你。”吴祖清道。   蒲郁一顿,“现在?”   “晚上。”   夜里,或许离开代表假期的结束、前辈将出洋留学,女孩们尤其多愁善感地谈论起前途。同前辈们一样,吴蓓蒂与施如令的志愿在艺术方向。唯有蒲郁没参与话题,他们也不会强让她参与,大约都默认了她的未来已是既定——裁缝的一生就是她的一生。   “前辈他们要去宾大,蓓蒂还在犹豫学校。吴二哥让她好好考虑,到时找人给她写推荐信。”施如令回到房间,难得主动开口道,“我是没有选择的。”   蒲郁道:“阿令,你晓得我会全力支持你。张记的客人——孙太太你晓得吧?我可以托她的门路,只要你过了审核,有机会拿政府的补助金留学。”   “你怎么不说拜托吴二哥?”   “……倒也可以麻烦他。”   施如令淡然地笑了一下,“我再迟钝也瞧出来了,早上天光未亮你便出去了,出去做什么呢?还要偷偷摸摸地回来,假装睡着。”   蒲郁不语,施如令便接着道:“以前不懂事,晓得差距,但不明白那差距有多远,如今看见了,我们与蓓蒂是不同的。你甘愿也好,一时迷了心窍也罢,那不是你该走的路。”   蒲郁佯装懵然,“什么路?”   “吴二哥有女朋友的。”施如令不愿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此刻不得不说了,“即便没有,你也不可能得到名分。小郁,你比我清楚,不是吗?”   蒲郁当然清楚,听到最亲近的人把这话讲出来,心下不太好受。她看着裙摆在地上投下的阴影,轻声道:“我要说是甘愿的呢,你们不是宣扬自由恋爱吗?”   施如令重复道:“你清楚的。”   “你怎么肯定二哥是那样的人?”   “他对我们好,对你好是一回事,涉及到家族利益就是另一回事了。何况他是商人。”施如令观察着蒲郁的神色,“你不会想成为我姆妈那样的人。”   蒲郁忽地抬头,“你以为我同二哥是交易?”   再讲下去要起争执了,蒲郁径直离开房间,关门时道:“我出去走走,你收拾好行李先休息罢。”   时间还不算晚,命以洋名字的大道上霓虹纷涌,喧嚣。路上的人大多讲英文或广东话,蒲郁能听得个大概,仍然觉得陌生,这里的路走了许多遍,亦是陌生的。当一个人心里有家的时候,到其他地方不会生出归属感。原来她心里是有家的。   明明饭店离约定的钟表行不远,蒲郁却花了好些时间才到。在施如令一席话后,蒲郁暂时不太想赴这个约。   每每在她以为得到了二哥的回应后,他表现得又那么似是而非。她承认,内心深处因此愈发怀疑自己的可耻、不当。   钟表行门上挂着“打烊”的牌子,只留一盏灯照映玻璃柜台。那些金色的、嵌有宝石的钟表发出暗沉的流光,壁柜分割下的玻璃镜面拓出一模一样的另一个空间,空间里还有更深的空间。蒲郁推开门,仿佛蓦地掉入一个巨大且繁复的匣子。   里屋的门帘背后闪出一道人影,请她进去,接着便消失了。   吴祖清坐在账房先生的位子上,双手交握,面前放置被银色绢布盖起来的物什,似乎等待客人来揭开一般。   蒲郁是不钟意仪式的客人,直接问:“二哥要给什么?还要我找到这里来,神神秘秘。”   吴祖清察觉到她在“神神秘秘”留下的重音,心迹泄漏无疑:她讨厌起他做事的曲折、复杂。   于是不同以往,他清楚地解释,“家里眼多口杂,这里最放心。”   “我要回家了。”她有些突兀地接腔。   “我知。”吴祖清朝蒲郁招手,“过来。”   “是命令吗?”   吴祖清顿了顿,“过来。”   蒲郁快步走到桌前。   “给你的。”吴祖清说着揭开银色绢布,一把小口径的勃朗宁手-枪出现。   蒲郁记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他也说要给她什么的,最后给了一把钥匙。当然还有别的——吻——他说是教训。她问:“是‘礼物’吗?”   吴祖清点头,“那时就该给你的。”   “可你当时很反对,为什么要给我?”   “你该谢谢我救了你一命,应该讲不止一命。”   蒲郁彻底弄清了,自始自终,没有什么事是她争取来的。这是一个圈套,早在戏院那时已注定入局。二哥不过利用戏剧的表现,把她彻底变成了自己人。   “也就是说,其实二哥是没有犹豫的。”蒲郁缓缓去触碰那把枪。   吴祖清看着她,“我确实犹豫过,毕竟这不是什么好差事。”   “不,没关系了,我人已经在这里。”蒲郁拿起枪,似细细看,“其实你不需要那么验证我的,为了瞒过文小姐吗?你们不完全是一边的?”   “你不该问。”   “我可以问什么?”蒲郁与吴祖清对视,“回去之后,我还要练枪吗?”   “暂且放一放。”   蒲郁稍稍前倾,双手撑在桌沿,看上去很有气势的姿态,实际心下发颤,“嗯,二哥,对你来说,我只是学生对吗?”   那份煎熬她的所谓的余地,不要了。   蒲郁没法等待他的回答,自顾自道:“我想要的才能称之为礼物,二哥应该给我想要的。”   说罢,蒲郁倾身,落下笨拙的一吻。   她心存顾虑,欲迅速抽离。可后脑勺被他扣住了,脸贴脸,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听见他说:“我不是教过你,忘了?”   管他怎么想的。她受到蛊惑似的,喃喃道:“一遍怎么学得会,好老师不吝赐教的。”   吴祖清吮住蒲郁的唇,不放开这个吻,同时撑着椅子的扶手半起身。他们含糊却也汹涌地,彼此推扯到桌尾。闷响一声,吴祖清背撞上墙,蒲郁攥着他的衣领,仰头于他唇齿辗转。   吴祖清必须认可蒲郁是得意门生,她成长速度惊人,数秒间已反过来用他的调子磨人。其实,他也是不娴熟的。他们都在用本能像争斗一样去吻,没间隙再去钻营那些沉重的、缜密的思绪。   蒲郁旗袍下的曲线贴着扣子几近绷开的衬衫,她的手在他耳畔打转,唇也落下来到喉结。吴祖清克制着克制着,如浮动的尘埃指引,托住饱满的臀一下抬上来跨在腰间。   就要过界了,蒲郁能感觉到。有什么摩挲着,气息摩挲着,还有衣料之间极细微的声音。她理应是熟悉的,在制衣间穿针引线的日夜,犹如奉佛那般宁静;眼下全变了,耳朵蒙了水声音也能穿透,且无限扩大,以至于震动她的发汗的后颈。   本来便没有目的,因而渐渐刹住。蒲郁额头抵墙,尽可能感受渺茫的凉意。“二哥,二哥。”她什么也看不见。   “这个回答应当很足够了。”他说。 第32章   蒲郁一行人回沪不久,吴祖清同蓓蒂也回来了。当日报上刊登:汪在天津各界欢迎宴会上言说,反对蒋以党代政,以党代民意机关,独揽一切的做法,呼吁加强“中日两国的亲切关系”。   原来,在七月十五日,汪便搭“加贺号”赴日本长崎,离开了香港;七月二十三日,再改名易姓搭“长城丸”抵塘沽(天津辖区)。   至于先前那个在牌桌上透露汪藏身香港的女士,蒲郁再没在孙太太的牌桌上见到。据说是惹了事,到乡下躲债去了。事实上,文苓说那人死了。其背后的人与香港方面联系密切;发现风声走漏,先一步出手切断了线索。   政坛风云变幻,商界名流表面噤若寒蝉,私下却议论不断,以谋求稳妥的出路。洪流中,人们都不想站错阵营。   这边蒲郁呼吸裁缝铺的尘气,那边吴祖清筹建新的工厂。机械制造厂开业剪彩当日,蒲郁在马路对面远远地看,吴祖清穿着她做的驼绒大衣,在人群中尽显卓绝风姿。   身边站着的人不是她,没关系。   蒲郁能做大衣了,这个冬季因此多挣了好些工钱。蒲郁把钱匣子拿给施如令看,施如令并不做声。   蒲郁道:“不是告诉你了嚜,学校的事我打听好了,妥当的。”   “小郁,你为我操心太多了。”施如令说了这话,压抑多时的情绪倾然而出,泫然欲泣,“我、我们……”   “我明白。”蒲郁握住施如令的手,亦如当初施如令第一次握住蒲郁的手。那时一切都是崭新的,没有消解不了的隔阂。   “再不是从前了。”   “阿令……”   过了好一会儿,施如令道:“我准备到北平去,考那儿的大学。”   “哦,北平。”蒲郁缓缓点头。   似乎就是从这儿开始,日子变得喑哑不明。蒲郁把一对里剩下的那块翡翠当掉,谎称攒下来的工钱,给施如令作往后的费用。   怎么送施如令上火车的,怎么望着吴蓓蒂搭乘的跨洋的轮船消失的,不记得了,记得的只是连绵不断的雨。   民国二十年八月,江淮大水,南方动乱。   蒲郁收到从天津寄来的信,信封湿润,信笺上的笔墨也洇开了。施如令说她考上了北大历史系,蒲郁打心底高兴。   九月,或许道贺的回信还未送到,驻东北地区的日本关东军制造暴力事件,借此侵占奉天。   奉天事变(九一八事变),至江桥抗战失败,东北三省全线失守,上海救国联合会在《申报》发表称:黑省马军,孤军抗日,效忠疆场,张学良未能拨援。   市民联合会致电国民政府,指责张学良坐视日寇侵略东北,辱国丧地,放弃职守。全国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亦电请政府,严惩张学良,克日出兵。   “这个冬,不好过了。”张裁缝看着版房的窗棂,叹息般道。   蒲郁唤了声“师父”,却是不晓得说什么。   旁边的小于师傅道:“趁天还没黑,你给吴先生把衣服送去。”   蒲郁神经一紧,“哪个吴先生?”   小于师傅笑,“马斯南路那位。”   来到吴宅,蒲郁将新衣交给佣人何妈,还未来得及说话,何妈便高声道:“先生,小郁师傅来了!”   蒲郁忙道:“不好打扰吴先生的。”   一阵脚步声响起,小厮阿福上前道:“小郁师傅,你可算来了,先生盼着你来的。”   阿福接着道,带点儿戏谑,“我可提醒了,你上回做的西裤开线了,先生不大高兴。”   张记的师傅、吴宅的佣人都是这么个态度,蒲郁担心这么下去总会引来麻烦。可转念又想,同二哥到底有什么关系?还停留在那个吻。那是只属于他们的秘密。   他们不常见面,见了面,在人前不近不远。旁人怎么咂摸也无从证实,顶多道他们交情匪浅。   蒲郁从何妈手里拿回衣服,走向二楼偏厅。吴祖清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一瓶洋酒、两樽玻璃杯,烟灰缸里的烟蒂是文苓常买的牌子。文苓来过,谈了事情。   蒲郁也不问好,径直道:“二哥不高兴我?”   吴祖清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怎么不高兴你了,阿福没讲我盼着你来?”   蒲郁走过去,将套着防尘罩的衣服搭在沙发背上,半倚一旁,“真的?”   “嗯。”吴祖清瞧着她,忽而抬手捏了捏她脸颊。   蒲郁抿唇,“不太好,对吗?”   吴祖清停顿片刻,道:“看见街上的日本侨民了吗?还有鬼一样出现、消失的僧侣、浪人,愈来愈多,你不知哪些是有问题的。他们防线严密,不容易找到破绽。”   “二哥的意思是,上海会爆发战事……?”   “战事何时停过。”吴祖清道,“日本侵略东北,在国际上引起了反对,境况紧张。他们要想转移国际视线,势必制造事端。目标可能在南方,数个通商口岸,其中上海是经济中心,又紧邻首府,最受瞩目。”   蒲郁惊诧道:“真要爆发战事……南方局部战事分散了兵力,江淮水灾让政府财政几近赤字,恐怕不好应付。可上海那么多租界,日本难道敢同洋人打?”   “日本人狡诈,就怕假意真做。”   好一阵,二人都没说话。   自鸣钟响了,蒲郁道:“二哥,我走了。”   “好。”吴祖清道,却在蒲郁转身时勾住她从沙发上抽离的手。   蒲郁回身,“二哥?”   “走罢,慢走。”   过了一个月,蒲郁看报纸说蒋被迫下野。不晓得二哥他们是何情况,正想寻机会见上一面,便见文苓带一位太太上门了,对方穿洋裙,说上海话。   文苓没有过多介绍,只称呼“杨太太”。杨太太要做一身旗袍,偏好素雅的小花纹。选料子、量尺寸的过程中,杨太太几乎一直保持浅淡的笑意,很客气。待离去时,杨太太躬身点头,蒲郁才察觉出异样来。   事后文苓道:“日本人。”   蒲郁惊诧,“完全没看出来。”   “我一开始也惊奇,日本人的上海话讲那么地道,本地麻将也打得极好。”文苓道,“孙仁孚的表弟媳,谁能想到孙家同日本人还有关系。”   “孙副会长?”   “前天我上孙太太那儿打牌,赶上杨先生夫妇上门拜访。两口子在日本结的婚,这会儿杨先生回来谋事做。”文苓若有所思道,“也是凑巧了。”   “那二哥……?”   文苓瞥了蒲郁一眼,笑笑,“顶多再被小报骂两句。”   蒲郁点点头,“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不可外露,有什么自会找你的。”文苓道,“晚上祖清请我吃饭,你也来好了。”   其实吴祖清没有请文苓吃饭,不过是女人懂得女人的心思,成人之美。于是文苓临时定了马斯南路附近的一间饭店包厢,派人捎口信给吴祖清。   蒲郁估摸着时间来,文苓同吴祖清已在吃了。吴祖清不知道蒲郁会来,有点儿意外之喜,却不显露。   两相问过好,吴祖清招呼蒲郁坐下,唤侍应生拿来菜单。明明是对蒲郁说话,却看着文苓若有所思道:“想吃什么点就是,文小姐埋单。”   蒲郁一愣,随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难得请小郁下馆子,我乐意埋单。”文苓道。   实际蒲郁难得同二哥出现出入公开场合,劳烦文小姐肯给机会。   蒲郁一语双关,“谢谢。”   点单后,侍应生离开,文苓接着说起之前的话题,“你知道么,调查科改组扩充了,科股划分细密,简直要成立特工总部的架势。”   “哦?”吴祖清将切好的香煎牛肋排放到蒲郁的盘中,接着道,“你消息这么灵通。”   “哪儿灵通啊,这是早前的事了,他们还持有‘PASS’证,可以在任何地方调动军警,可谓为所欲为。”   平日里,除却交给蒲郁事务,他们的密谈是不会捎上蒲郁的。即是说,他们这会儿谈论的不很重要。因而蒲郁以为可以插话,“什么是调查科?”   气氛忽然有些奇怪,凝固了似的。可只是一瞬间,令蒲郁无察觉。   吴祖清温和道:“CC系在中央执行委员会组织部增设的情报部门,主要针对党务,对外称‘调查科’。”   知道她又要问了,他接着道,“你可以理解为派系,领头人是陈家两兄弟。”   蒲郁在报上见过他们的名字,“我以为派系主指……蒋、汪。”   文苓笑,“门道多了去了,不过粗浅来看这么说也没错。”   “你们也是情报组织的?难道与调查科分属不同派系?”蒲郁犹豫而谨慎道,语毕还是懊恼了。   “我们隶属调查通讯小组,一个秘密的非正式部门。”文苓还要说,被吴祖清一个眼神制止了。   之后没再谈论这些,实时战况也不提,如普通市民一般,餐桌上只有名流绯闻、家长里短。   末了,文苓先一步离开,吴祖清开车送蒲郁回住处。   蒲郁较方才放开了些,试探道:“文小姐是CC系的吗?”   吴祖清不知该说她敏锐还是执着,“想问什么直接问。”   蒲郁沉默片刻,道:“那么我想问,二哥究竟是哪边的?”   “你觉得呢?”   蒲郁看着吴祖清,不错过任何细微表情,路旁的霓虹灯透过防风玻璃掠过他的鼻梁,一瞬恍神,她道,“还是说……不为蒋政府做事。”   吴祖清一下笑出声,“你在想什么?”   蒲郁锲而不舍道:“倾向右还是左,是保守派还是激进派?”   吴祖清睇了蒲郁一眼,淡然道:“革命派。”   当时蒲郁还不觉得,追问这些有多么幼稚、空洞。现实,远超名词定义。 第33章   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号,蒲郁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   蒲郁陪同师父、师母到公共租界东部的华德路办事,附近的三友实业毛巾厂突然升起浓烟,接着一群日本浪人冲入警亭,砍断电话线,刺杀阻扰的华人巡捕。   街头人仰马翻,师父躲避不及,遭误刺一到,正中大腿动脉。蒲郁尚有理智地抚慰师母的情绪,撕下衣料简单抱闸,忙送师父赶往医院。可师父年迈,伤口太深,还没到医院就咽气了。   仍然,蒲郁没掉一滴眼泪。她只是牙齿发颤,冷极了似的。   同一时间,商会理事坐席上的吴祖清被告知文小姐来电找。他出去接电话,没一会儿,自然地回到会议室。   散会后,吴祖清同一群商人说走出办公楼。文苓戴了条狐狸毛围肩,皮手套上夹着烟,站在停泊的车旁,冲他们笑着挥手。旁人道吴先生好福气,放任这对恋人离去。   冬日艳阳照在车窗玻璃上,晃人眼。   “还有个不好的消息。”文苓严肃道。   吴祖清眼神一变,沉声道:“你讲。”   “张裁缝也在那附近,遇害了。”   吴祖清略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却是没落下。对蒲郁来说,张裁缝如同亲人一样。这是她身边最后的亲人了。   文苓道:“这很可能是一个前奏,我们必须尽快破获日方的军事动向。”   “我明白。”   明白有人此刻需要他,可眼前有最紧急的事。   二十三号,日本第十五驱逐舰队四艘、巡洋舰“大井号”抵沪,第一等级别陆军战队四百余人同时到达。   上海形势危急,夜里上海各界的领袖共聚一堂,商讨治安、对付暴动的办法。吴祖清坐在孙仁孚旁边,听上座各位声名赫赫的大人物发言,面上没有丝毫拨动,却是将手里的白玉脂烟杆转了又转。   不耐烦、不耐烦。   “听听他们怎么说吧。那个……”杜月笙开口,其秘书耳语提醒,于是接着道,“吴先生有何意见?”   “鄙人愚见,眼下只能请各警备处通宵巡查,加强戒严。”吴祖清起身,“在座各位——包括我,同日本人多少有利益牵扯,一时半会是讨论不出什么的,这会不开也罢。”   孙仁孚悄声勒令吴祖清坐下,却见吴祖清微微欠身,戴帽离去。   情报小组的工作有些许进展,负责电讯听译的同事们截取到日军情报,传军部以准备应对。   二十八日,日军挑起事端,随即向吴淞炮台轰击。战事一触即发。   吴祖清觉得不能再等了。   他组装了两把手-枪,穿上枪套背带,套上西服外套。完全不理会文苓的愤怒,驾车超速开往公共租界。   弄堂寂静,车轮碾压路面石子的声音尤其地响。在红砖洋楼前刹住车,声响停了。   为了留个家的念想,蒲郁没有全退租,改租一间。对门、三楼都住上人了,这幢楼眼下有好几户人家。家家户户虽熄了灯,黑暗中却有一双双眼睛、耳朵探动静。   吴祖清不在乎了。   他轻轻叩门,一会儿,门开了。蒲郁头上顶着毛巾,发稍湿嗒嗒的,表情错愕。   “不让我进去吗?”   “哦。”蒲郁退开一步,让吴祖清跨进屋里,“二哥怎么来了?”   吴祖清解开衬衫领口的纽扣,下意识摸了摸脖颈下的凹骨,“来看你。”   不大容易得到他一句解释,蒲郁不晓得说什么好,四下张望,慌神道:“二哥要喝茶吗?”   “都好。”吴祖清往凳子那边走,却是没坐下。他叫住要去煮茶的蒲郁,“你……好吗?”   蒲郁用毛巾揉了揉湿发,试图盖住眼睛,“二哥,我师父遇害了。”   “你……”   “不会有上次那样的事了。”蒲郁忙道,“涉及局势,不能妄为,我晓得的。”   吴祖清微微蹙眉,“节哀。”   “二哥……”蒲郁欲言又止,“我还是煮一壶茶好了。”   “也好,坐下来说。”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黯淡。   蒲郁去暖炉上烧水,看着水要烧开了,从柜子上拿起大红袍茶叶罐。茶叶罐彩漆斑驳,一看就用了很久。   情绪同炉子里的水一起滚,蒲郁忍着,忍着,还是抬手拍了拍胸口。   “小郁。”吴祖清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蒲郁活动了下脸颊,牵起唇角看过去,“快好了。”   “我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吗?”   很妥帖的征询,但蒲郁明白,这其实是不容辩驳的命令。   她拿抹布裹住水壶把手,往放了茶叶的茶壶里倒水,再把茶壶端到木桌上。然后才得空回话似的,道:“什么地方?”   吴祖清落座,捱不住取出一支烟来划火柴引燃,“特训班。那里有比我好的老师。”   蒲郁点点头,“好,我去。”   吴祖清盯着蒲郁一时无话。掸了掸烟灰,他斟茶到两只茶碗里。   “谢二哥。”蒲郁抿了口茶,烫到舌头也似无感觉,没出声。   吴祖清再度开口,“你离开上海,需要合适的理由。比方讲,让你卷入一起案件。”   “一切听二哥的。”蒲郁又端起茶碗,正要喝,便被吴祖清一把夺去。茶水渐了两人的手,茶碗哐嘡跌落。   他箍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近。全然无预料地,他含住她的唇,“不烫么?”   贝齿防线松开,他挑然而入,一边缠缠绕绕一边道:“小郁,只管向我撒气好了。”   “我没有……”蒲郁含糊地说,可心似乎愈攥愈紧了,连腔内细腻的触碰都觉苦涩。   在轻微喘息下渐渐分开,吴祖清抚过她的脸探入发丝。   “二哥,我从很早就认定了。我们张家的女儿,认定的事是不会变的。”蒲郁静了片刻,忽地抵在吴祖清肩头。她压抑着,压抑着的感情从胸腔里发出来。   “什么死我都见过了,二哥,我好恨啊。”蒲郁死死攥住吴祖清臂膀的衣料,眼泪就那么落下来,一点一滴,接着如泉涌。   吴祖清拥着她,想要将什么力量传递给她,可也感到如此微茫。   “你看,你不是怪孩子。”他试图说点儿什么。   蒲郁抖了两下,不知是哭是笑,终归出声了。宛如孱弱的动物,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她蜷缩在他怀里,就好像钻进了坚硬而温暖的山洞,一点儿风也没有。   过了很久,不晓得多久。蒲郁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直起身来。瞧见吴祖清的外套污糟糟的,她难为情道:“我会清理干净的。”   吴祖清浅刮她鼻梁,“不用了。”   蒲郁想从他身上下来,可他双手圈着她,偏不让。她只得没话找话,“二哥,我要去多久?”   吴祖清刚起的笑意又敛了下去,“看你的程度。”   往后谁都说不准,能把握只得当下。   蒲郁没由来地说:“还记得吗?初回为你量衣,你说我得长高一点儿。可我不会长高了。”   危险的暗喻。   再定音一锤,“二哥,留下来吧,陪陪小郁。”   吴祖清指节微微动了动,“好。”   自然而然地,蒲郁仰脸,由他的下巴吻上去。宣泄过了,还不够,她的吻渐渐浓烈。如抚慰她,他耐心地予以回应。   蒲郁冥冥中觉醒了什么似的,整个人变轻盈了。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曾经的梦境。她搂得更紧,想要真切地进入那梦境。   吴祖清在清醒与混沌中间一线逡巡,石斑纹贝母扣逐一扭开,外套松落垮下去。他止住她的手,喑哑道:“够了。”   ……   先发话的人没理由退缩,蒲郁再度凑近,呼吸跟随脉搏。耳廓有雾,指尖如露,吴祖清有些沉下去了,“猫儿一样。”说着,往里探了探,引得蒲郁一声唔叹。   微暗的油火在墙上映出不规整的形状,半拢的衣衫镀在画儿里了,袒露处泛光泽的蜜色。她自己接着拨一角褪下去,其实不明白该怎样,只由着他的视线牵引去做。起伏呈现,令人想起洋菓子店的奶酪,点缀了小小的晶莹的果物。   寻香的踪迹,吴祖清低伏。蒲郁闭上眼,感觉不到重力似的,置身不可名状的地方。忽地,吴祖清借桌角的力单手托她起身,又放她坐在桌沿半干的茶水上。蒲郁一下紧张起来,浅指甲扣住他的背。   听得皮搭扣的声音,蒲郁呢喃,“二哥?”吴祖清以言语诱惑她,要她放松。不是一刹那,而是一寸寸推进。她咬紧牙关才勉强承受住。   油灯动,木头吱嘎吱嘎,吴祖清唤,“小郁,小郁。”   蒲郁不语,可啮合的齿受不住那低语。“出声。”他发狠了一下,似捉弄。蒲郁发声了,推撞也就愈汹涌,声音开始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了。   暖炉的碳火早熄灭了,可屋子愈来愈暖和,哪哪儿都发汗,还有奇异的气味。他们对彼此很生疏,好像一场令人期待刺激到底的游戏,还未到底就结束了。   羞怯来得后知后觉,蒲郁咬唇道:“我是不是,是不是……”   吴祖清点着烟,停顿了一下,将烟塞到她嘴里。蒲郁呛了一大口,忙掷了烟,步履一迈便疼得嘶声,不由得怨道:“二哥!”   “我也,嗯……”吴祖清含糊过去,“算了。”   些许尴尬,但当两人梳洗后睡下,气氛还是恬静的。   翌日早晨,半梦半醒间,蒲郁将枕边人当做阿令,对方靠过来,她不太耐烦地推开。   霎时睁开眼,蒲郁彻底清醒了。吴祖清撇了下唇角,示意压在她脖颈下的手臂。蒲郁忙退开,让吴祖清收回手。这么枕了一夜,他的手臂都僵了。   蒲郁半含歉意半含笑,凑上去啄了一下。吴祖清反过来也在她额头、脸颊落下浅吻。嬉闹没完没了,气氛渐浓。无扭捏,自然而然去向了云雨深处。初回未尽的,统统补足。   良久,吴祖清穿戴整齐,拢了拢袖口,道:“这几日,你准备一下——”   “就今日,不行吗?”蒲郁半撑床榻,望着他道。   吴祖清顿了一下,“你想清楚了?”   “师母那边我打点过了,裁缝铺还要开的,过两日小于师傅、长工们都会找我的,不如就现在,一切还很混乱……”   吴祖清最后只道了个“嗯”。   入夜,蒲郁头戴白花,沿静安寺路宣洒冥币,逢人便讲张记裁缝死于日本刀下。战事离租界甚远,可也是战时,中日关系极度紧张,她活脱脱一个拎不清的疯子。   很快巡捕来将她押走,她喊冤,却直接被关入看所守。   事后问询的裁缝铺师傅、工人们托关系找人保她,可往日收贿赂收惯了的巡捕没一个肯应承这事,说这节骨眼上小姑娘惹大事了。   约莫过了两周,蒲郁在遥远的轰响中惊醒。看守的巡捕说日本海军、空军发动总攻,印刷馆、图书馆被炸毁了,上海全面沉寂。   这日天还没亮,警察厅的官差来提人了,说是转移看守。   路途很遥远,还要坐火车。一整节车厢无人,窗户遮蔽。蒲郁劝慰自己镇静。   下火车已至傍晚,蒲郁被麻袋头套罩上来,塞进一辆车里。她终是忍不住了,问:“二哥呢?”   怎么会得到回应。   周围有街市喁喁之声,行驶一段路后,渐渐安静下来。   到目的地,蒲郁听到旁人交谈,什么“57号的人”。接着铁门划地而开,带她来的人将一把枪塞到她阔袖里,“好了,你可以进去了。”   摸纹理,这是二哥送她的那把枪。   蒲郁解下头套,花了一会儿适应光线,看清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所机关办公楼,寂静得很,只有门口的玻璃窗格里坐着守门老伯。他指向楼上,“去训导办。”   蒲郁走上二楼,挨门挨室找过去,遇着一位打扫清洁的阿婆。   “阿婆,请问训导办往哪里走?”蒲郁问。   阿婆提着掃走转过身来,上下扫她一眼,“你往后头走,穿过走廊就到了。” 第34章   门外有座三十尺长的短桥连接两幢建筑,蒲郁走入另一幢建筑。穿军装制服的青年们来来往往,像另一个世界。   好不容易看见个女孩,那女孩也看见了她,走上来讲北方官话,“新来的?”   蒲郁略感亲切,点头道:“请问训导办怎么走?”   女孩笑了一下,“这儿没有训导办,亏得你遇见我,否则问其他人定要被哄骗一通,当初我来的时候就被耍得团团转呢!”   不知怎的,女孩的俏皮让蒲郁想起阿令。对方看她没说话,眼眸一转,道:“在这儿,千万不可以怕生,他们准会欺负你的。来,跟我走。”   “多谢。”蒲郁跟在北方女孩身侧。   “不客气。”女孩个性开朗,说她叫陈芸——假名,在这儿需不着透露真名,出去后各分东西,保密是第一要义。当然,他们的档案,或许连自己都不清楚的事,皆有记录。   走到挂着“档案室”铭牌的门前,陈芸道:“就是这儿了。你安顿好后可以来找我,我在女舍十五床。当然,如果我在宿舍的话。”   蒲郁再次道谢,接着推开档案室虚掩的门。   一位面貌粗犷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后,也照例打量了她一番,“坐吧。”   蒲郁在他对面落座,双手放在膝盖上,很是局促。   “叫什么?”   蒲郁记得陈芸的话,又想着这位当是教官一类的人物,还是如实回答了。   男人从背后一小格一小格的柜子上按首字序目找出蒲郁的档案,一边翻开一边说:“我负责你们生活食宿的,叫我老余就可以了……”   在密密麻麻的字里看到什么,老余停下话语,看向蒲郁,“你是57号推荐来的?”   蒲郁一怔,“我不晓得。”   老余再次翻看档案,“命案啊,十九年你杀了青帮南堂堂主。”   “……是的。”   “这里什么人都有,犯了命案的还是少数。”老余合上档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卡,“女舍零五床。你运气好,今天有一批学生毕业,伍教员特准放假。好好休息休息,整顿整顿,特训班可比不上你过去的日子。”   “好的。”蒲郁拿着纸卡起身,顿了顿,问,“57号是什么意思?”   老余笑笑,“应当是你认识的人,你仔细想想?”   蒲郁向老余告辞,来到女舍。   实际是男女混合的宿舍楼,女舍占其中两间。一间十六张床铺开,蒲郁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住屋。不过,不等她表示新奇,一个端着脸盆,看上去正要去洗漱的女孩抬腿撑住门框,拦下去路。   女孩看上去比蒲郁小一点儿,也矮一截,可神情傲慢,“名字?”   蒲郁抬眉,“要结识陌生人,应当先自报家门。”   屋里还有好几个女孩,听到这话纷纷凑了上来,有的表现敌视,有的一副看戏模样。   算了,蒲郁心道,初来乍到不要惹麻烦的好。将要开口,见陈芸飞奔而来。   女孩同陈芸似乎是死对头,见着彼此都没好脸色。   “女侠,又来行侠仗义了?”   陈芸哼笑,话都懒得回,只管对蒲郁道:“这位睡七床,就叫阿七,没人探出她的名字,因而成了我们女舍的头目。”   在枯燥的特训生活里,这些准情报分子的乐趣之一是通过各种手段打探出同学的名字。蒲郁觉得顶有趣、可爱,便笑了下。   阿七冷声道:“笑什么,陈芸来了也没法帮你,这儿的规矩,你要说对这是在什么地方才有资格进来,不然就睡走廊。”   蒲郁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什么意思?”   陈芸道:“起初只是副校长出的一道考题,慢慢地成了前辈们立下的规矩,男女同等,必须解开这道题才能进宿舍。”   蒲郁看了陈芸一眼,察言观色识人多年,陈芸此刻那点儿得意之色瞒不过她。原来陈芸也有小算盘,等着看她笑话哪。   蒲郁道:“没有任何提示?”   陈芸道:“抱歉,这个我不能帮你了。”   没有提示,总该有线索的。蒲郁看了看手上的纸卡,一张非常普通的学生证件,质感并不特殊。   看来要从其他地方探索了。   蒲郁决定四处逛一逛,也可以熟悉下环境。   学校在办公楼建筑背后,拢共三幢砖墙楼,形成和谐整体。树林环绕,很隐蔽。   许是放假的关系,同学们各处分散,显得很放松;也有好斗的同学在操练场上比试拳脚。看上去学校行军事化训练,但没有任何一处悬挂横幅标语。   天色渐晚,蒲郁跟着人潮走进食堂。她穿着弄得脏兮兮的旗袍,有些引人瞩目。有两个男孩还朝她吹口哨,充满讥诮。   她没能进入宿舍,无法领到制服等生活用具,自然,也不会有人让她坐下吃饭。至少不会挨饿的期望落空了。   吃饭在学校里是件很严肃的事情,哨声一响即动筷,时间到了必须把碗里的米粒扒拉干净。任何小错都会让老余察觉,从而被揪出来受罚。   蒲郁兀自站在角落,对着青白旗下的一副巨幅中国地图。   “找出答案了吗?”老余背手来到她身旁。   蒲郁往地图上一点,“在这儿,对不对?”   老余笑笑不语。   吃饭时间结束,几位男孩围上来搭讪,蒲郁一概不理。   “脏丫头,怎么进来的呀?”   捕捉到蒲郁脸上细微的变化,他们默契地将她围住,不让人走的架势。   “怎么进来的,说说嘛。”   蒲郁道:“学以致用,你们不会自己找答案吗?”   男孩们哄然而笑,“这口音,南方人嘛!”   “这丫头铁定进不了宿舍,赌不赌?”   “赌几天?”   以前不晓得年龄相仿的男孩们是这样吵闹、无聊的。   蒲郁漠然道:“57号推荐我来的。”   “57号”果然具有威慑力,男孩们一时不吭声了。可又有人说:“你还知道57号,看来还知道一点儿。”   “好了,说说,怎么来的?”   这时,一道清冷男声响起,“她杀了人进来的。”   男孩们转头看去,那人又道:“你们可以滚回宿舍了?”   男孩们虽嬉笑着,可也听话散去了。   那人令人服众到如此程度,怎么得是个干架的猛将,出现在蒲郁眼前的却是个颇有些纤细、安静气质的人。   远远看了她一眼,那人转身走了。   回到女舍,蒲郁见阿七背抵门框,单腿跨门,手上捧着一本书。“十”字的半边,一个很难保持的姿势。   阿七似乎保持很久了,认真看书,瞧也不瞧蒲郁。   “这里是南京。”蒲郁道。   阿七看向蒲郁,大约在思忖她用了什么法子。   蒲郁索性道:“根据我来的时间推算的。”   “算你蒙对。”阿七放下腿,往里走到七床,鞋也不脱便躺上去。   蒲郁住相邻的五床,冬被、制服、洗漱用具整齐地放在床上。   “澡堂在一楼,男女混浴,你自己想办法。”阿七说。   刚还针对你的人忽然予你一点点的好,感觉很微妙。也许阿七只是有原则,而不是针对谁。蒲郁道了谢。   洗澡也是严肃的事,与吃饭的严肃不同,澡堂热水供应有时限,需要你想尽办法避开男孩,或者避免他们中途进场;要么,便不避讳地与他们一道洗。   蒲郁洗完澡躺下已是半夜,身体负荷到一定极限,周身酸痛,困倦极了却难以入睡。   盼着要睡着了,麻烦再度降临。   阿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着枕头蒙住蒲郁的脸,蒲郁反应慢了,未能躲开。阿七受过训练,令蒲郁的口鼻完全无法呼吸。   学校里可以杀人的吗?……难道就要死了……   不可以。   蒲郁猛然间清醒。扑腾双腿只会消耗所剩不多的体力,用手反击更是无效,她必须在对方无察觉的间隙摸到枪。   于是蒲郁做了个试图侧身的扑腾动作,就在对方集中力量将枕头压得更实的时候,她凭假动作摸到自己枕头下的枪。   上膛只在一瞬间,她双手握枪指着对方。   阿七松了手,一应感觉到蒲郁便腾坐而起。可阿七未曾要放弃,借枕头还阻隔蒲郁视线之际,扑上床来欲夺下枪。   在香港短暂的日子,蒲郁同吴祖清在山里做过许多类似的训练。她只赢过一次。既然能赢第一机器一次,定然能赢过眼下这位学生。   偏身躲闪,抬手隔挡,肘击,枪口抵准对方眉心。   阿七不甘而愤怒道:“你哪来的枪?”   学生们只有在上课时能摸到枪。   蒲郁不清楚规矩,此刻也不想理会这个问题,只道:“道歉,不然我开枪了。”   阿七冷笑,“你敢吗?”   一声枪响。   子弹穿透棉被、草编席子、木板,陷入地板里。   阿七着实惊到,咬咬牙,道:“对不起。”   蒲郁仍拿枪口顶着她,“加上耽搁我睡觉了。”   阿七怨恨道:“对不起,耽搁你睡觉了。”   都是些一听动静就能反应的人,宿舍全员目睹这一切,说不出话来。其余宿舍的男男女女赶来问询,被睡在门边十六床的陈芸好言劝走了。   片刻后,老余及其他几位值班的教员来了。   漫漫长夜,蒲郁和阿七对在楼下大门两侧充当门神。 第35章   清早,放假的教员们返工,负责主持的教员在例行晨会上通报批评蒲郁。不仅没收枪,发了一夜的站,下午的操练还比同学多跑了五圈。初入校,整个人就要废掉了,是蒲郁没想到的。   初入学,蒲郁获得全体两余百号师生关注,也是吴祖清没想到的。   “不放心,你就去看看嘛。反正你好久没露面了,是不是?”文苓笑眯眯道。   吴祖清不表露态度,“中日停战会议什么时候开完、协定好,我便什么时候放心。”   “假正经。”   这是洪公祠特训班,对外称参谋本部警员训练班,同所属的总局一样还是未具名的机构,一切极度秘密。除了一般学生,也有从军校里选来的学生,基本是有学识的,能往干部级培养的。   早上五点听哨声起床,叠被、穿衣、洗漱、吃饭如同行军;然后上课,电讯监听、密码破译、情报作战。下午进行体能、格斗、枪械等训练。有望分到别动组(特别行动任务)的种子选手,每周还有额外的社交课程。   教员们都是情报部门的中、高级干部,教授许多详实的实战经验。基础的教纲据说是伍雪寒别动教员编写的。教员们深受同学们尊敬。   而同学们崇拜的偶像,却是那个与情报工作几乎没什么关系的杀手,传闻中的57号。   古来文人墨客爱写刀剑,今时进步青年竟也钟情善枪的人。绝对武力,也许才满足幻想里快意恩仇的江湖。   因而女舍的阿七才得到同学们的拥戴,诚然,事件之后威望受到小小减损。   “敢和阿七动手的,你还是特训班第一人。”有几位女孩主动站到蒲郁的阵营,呼声最足的非陈芸莫属。蒲郁没心思搞什么阵营,交际,一心只想早日学成毕业。   蒲郁陈述事实,“她想杀了我。”   陈芸问:“她为什么要杀你?”   “谁晓得。”蒲郁道,“为什么你同阿七不对付?”   陈芸学她的腔调,“谁晓得。”   感受到远处的视线,蒲郁看过去。又是上次那人。他倒特别,像是男孩们的头目,又不像是通过武力服人的。   蒲郁随口道:“因为他?”   陈芸不答,笑嘻嘻地。   “他叫什么?”   “你对他有兴趣?”   “男同学很听他的。”   陈芸摸了摸下巴,抬手唤道:“喂,你过来!女同学想认识你!”   那人淡淡瞥她们一眼,不理睬。   陈芸“嘁”了一声,却又向蒲郁解释,“他就是这样的,没有恶意。”   “你很了解他。”   陈芸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不要打探我。”   蒲郁表示不说了。陈芸凑上来道:“我发现你说话很有一套,难道来之前有过训练?”   若在张记裁缝铺受到的训练也能称为“训练”的话。蒲郁道:“也许。”   “诶……早知道不告诉你‘第一要义’了,你也开始了。”   蒲郁笑了下,“很有趣嘛。”   一旦适应这样的日子,就会懂得打探同学们的名字(不止于名字)是必要的乐趣。三个月过去,蒲郁的集名簿写上了五十七个名字,其中有十七个标注了家乡,七个具体到背景。   如此果真成为学校第一人——目前集名最快最多的。之前的第一是男孩们的头目,三个月集名五十五个,目前在校一年据说近两百个(囊括毕业生)。集名是愈往后愈难的游戏。   消息从教员那儿传开,一些同学想偷看她的簿册,害得她日夜费心提防。   这日夜里,蒲郁从澡堂出来,撞见一个人。   “我们交换集名簿,或许能凑齐全校名录。”他说。   借手电光,蒲郁看清他的模样,“这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傅淮铮。”他说。   蒲郁微愣,“假名?”   “我在表示我的诚意。”   “……抱歉,我不需要的。”   傅淮铮顿了顿,“你不是上海人,对吗?”   蒲郁蹙眉,“我不想晓得你的名字,你也不用问我的情况。”   傅淮铮还自顾自地道,“天津人?”   蒲郁这会儿有些好奇了,“推据?”   “我听见你‘模仿’陈芸讲冀鲁官话,口音一模一样。除非你语言天赋过人,不然是做不到的,她讲官话也带天津小片口音,你很可能与她同乡。”   蒲郁道:“也与你同乡。”   傅淮铮清朗地笑了,“对,你是怎么发现的?”   “口音断人出处是不明智的。”蒲郁道,“以为无人察觉时流出的感情才是真的。”   傅淮铮怔住了。   “顺便一说,我不是天津人。”蒲郁擦肩而过,“你不也能讲地道的江淮官话么?”   走进宿舍楼,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飞快上楼,蒲郁忙追上去,“你不要误会。”   陈芸似才看到她一般,笑道:“什么啊?”   “他只是想要我的集名簿。”   “他?”   蒲郁不得不点破,低声道:“你的青梅竹马。”   陈芸夸张地往后缩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一个个到底是“小学究”,这方面落后于在太太们的客厅“摸爬滚打”的蒲郁。   “眼神不会骗人。”   陈芸握住蒲郁双肩,对她端详片刻,“你不会真是57号选中的吧?惊人的洞察力!至今没有同学发现的!”   楼梯转角处传来一声嗤笑。   陈芸与蒲郁警惕地看上去,阿七重新点燃烛盏,走了出来,“就想上个茅房,结果遇上两个夜游神。”   “你听见了。”陈芸充满戒备。   “听不听见有差别?”阿七道,“还以为你是第一个知道淮铮名字的,看来不能算了。”   陈芸呵笑,“你以为谁都这么在乎第一,第一你拿去好了,我不稀罕!”   阿七从旁边走过,故意撞了下陈芸。陈芸气得牙痒,朝她的背影做鬼脸。   蒲郁没忍住笑了出来,还遭陈芸狠瞪一眼。   “恐怕只有在学校里才有这种事,”蒲郁笑说,“不对付也是纯真的不对付。”   “听见没有,不许笑了……”   原本中止的斗争就这样重新被挑起。有一日的格斗课上,阿七恰好抽到与陈芸做对手,陈芸拿出真本事,结果被阿七摔打得鼻青脸肿。陈芸不服气,下次课上主动挑衅要阿七做对手,次次对打,次次都被打输。   蒲郁给陈芸擦药膏,叹道:“何必呢。”   “你懂什么?”药膏抹到伤得最重的地方,陈芸嘶声喊疼。   “我是说,女人们何必为了一个男人争来斗去。男人最愿看到女人‘斗法’,女人内耗,便没有多余精力同男人较高低。”蒲郁说出这话,一下想到将这思想带给她的阿令。她总是惦念阿令,有时候比惦念二哥还多。   “我不是为了淮铮。”陈芸眉头拧更深,“阿七是顶好的对手,同她较量我能进步。”   蒲郁笑笑,垂头轻叹了口气。   陈芸道:“怎么,你不信?”   “你教我想起表姐了。”   “想家了?正常的事儿,不要看我们各个着迷密码、讨论时局,进行盛大的游园活动似的,其实没有哪个不想家。可没有国土山河,家不成家,为了革命我们要坚持!”   蒲郁笑了一下,“讲起大道理头头是道的。”   “你家表姐多大了?成家了么?”   “她同我一般大,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转眼岁末,将举办新学员入党仪式暨新春晚会。   为了让学生消息不断层,每周都有杂志报刊送过来,涵盖广泛。同学们每每流连于商业、娱乐板块里的绘画照片,期盼着能参加一场正式的舞会。因此一年一度的晚会一经决定,便得到了积极响应。   陈芸作为学生代表,组织同学们筹备节目,布置会堂。蒲郁亦拿出看家本领,制作戏服、舞会衣装。到这时,蒲郁的称呼才从“五床”、“女舍五床”变成了“裁缝”。   让蒲郁意外的是,问询哪些同学会缝补的时候,阿七站了出来。   阿七的说辞是“不想和陈芸一起排节目”,但蒲郁看她手工娴熟,各种花针走线都有模有样。   “这块布这儿,被虫蛀了一个洞,”阿七抬起手里一块旧料子问蒲郁,“你看怎么弄比较好?”   “绣个什么图案缝上去吧。落英淡粉,可以绣几瓣桃花,也有喜乐之意,你以为如何?”   “桃花好。”   蒲郁便要接过来裁片绣花。   阿七道:“我来吧,你忙你的。”   蒲郁微讶,“你会绣工?”   “我老家做绣品的。”阿七不打算再说了。   待桃花瓣绣好,蒲郁拿来一瞧,便看出是传统蜀绣的走针。阿七晓得蒲郁看出了,不自在地说:“你莫讲出去。”   过会儿,落英淡粉料子做成的旗袍传到其他几位参与缝纫的同学手里,纷纷道桃花绣得极妙,又镶在了盘扣一带,正如纷然洒落的桃花,实乃点睛之笔。   蒲郁不好单独领这个工,说同阿七合作的。   这件旗袍是给陈芸做的,陈芸拿到后喜欢得紧,自去同阿七道谢。阿七不屑,轻哼了声。   “得意什么嘛……”陈芸转而同蒲郁抱怨。   蒲郁只顾工作,“他们的字写好没有,我还要把纸花别上去的。”   “写好了,写好了。”陈芸将一沓写了教员们名字的彩纸条递给蒲郁,翻开名册薄,“来对一对啊。戴笠班主任,余乐醒副班主任,伍雪寒别动教员……”   晚会之际,领导们莅临学校,学生们齐齐起立行军礼。   蒲郁觉得她恐怕是站久了发昏,否则怎么将戴着“伍雪寒别动教员”胸花的男人看作二哥? 第36章   “喂,快坐下。”邻座的陈芸扯了扯她的袖子。   蒲郁连忙坐下,可还是被领导们逮了个正着。   和学生们最熟络的老余作主持人,玩笑道:“教员们穿上军装,我们的女同学都看呆了。”   会堂里爆发哄笑,蒲郁简直想躲到凳子底下去。   老余言归正传,请班主任发表感言。班主任是黄埔军校出身,蒋的亲信部下。他建立这个特训班(学校),也效仿蒋在军校的做法,亲自任首席教员,常以激励话语训导学生。学生们听得认真,会堂安静下来,欢快气氛里有几分严肃。   伍雪寒别动教员似乎是寡言内敛的性子,简短地说了两句话就将话筒让给了后面的教员。   “诶,大胡子在看你吧?”陈芸讲悄悄话。   蒲郁微蹙眉,示意陈芸不要讲话。   不过陈芸没讲错,大胡子——贴络腮胡扮成伍雪寒的吴祖清,发言时在看蒲郁。蒲郁是通过眼神才确认那是二哥的。   记起以前二哥在舞厅枪杀青帮太子爷,便说是通过化妆办成了洋人。蒲郁这下完全相信了,那胡子的纹理、质感看上去就和真的一样。   领导们致辞后,晚会正式开始。本来蒲郁最初提出了打玻璃瓶的表演比试,可训练内容不准许被娱乐化。她没有别的才艺,便落到侍应生行列。   台上演着正儿八经的曲艺节目,台下蒲郁为同学和教员们端茶送水。“总指挥”陈芸在间隙里过来吃块点心,笑骂男同学们跟猪猡似的,不停吃,害得蒲郁没个歇息。   男同学还笑,说这么冷的天嘛,让“五床”多动动也暖和呀。   这代称和话语组成不怀好意的潜台词,同学们笑了。   蒲郁早见怪不怪,搁下一碟点心,接着去给教员们上点心。   “405,来来!”老余唤“学号”,蒲郁应声走过去。老余旁边坐的吴祖清,她有些刻意地避开视线交汇。   老余道:“雪寒兄,这位女同学你可要见见,文课综合第三名,枪法也顶好。”   吴祖清似不认识蒲郁那般,扫了她一眼,淡然道:“同377一样好?”   “377”是阿七。教员们准确分辨每一个学号,不似学生们为了好记取各种外号。吴祖清是教员之一,理应对学生的状况很熟悉。   可蒲郁听来觉得不顺耳,正反“不相识”,学生傲气地回道:“比377还要好。”   老余笑,“她就是体能还差点,不然能和377争个武课综合第一。”   吴祖清道:“那得再练练。”   老余打圆场,“才来一年嘛,依我看是别动组的好苗子。”   吴祖清不谈这茬,看向台上道:“377这曲儿唱得不错。”   阿七唱时兴小调,盼情郎之类的,神情生动,几乎令人以为在哪间舞厅。蒲郁瞄见吴祖清颇为享受的表情,悄然回到学生坐席旁。   平日里觉得阿七太过男子气的男同学们看入了迷,轮到下一个节目时还意犹未尽地叹气。   原来阿七不是靠武力得来的拥戴,毕竟体质构造之差,论体力赢过男孩们不太容易。可蒲郁在意的不是这个,像吃到面包焦虎的那面,之前的好都不作数了。   节目之后,同学们把椅子挪开。由傅淮铮、陈芸等会西洋乐器的同学奏乐,开启爵士舞会。本来男女人数差异大,男同学也不愿和男孩们搭档,爵士乐化解这一难题。一个人跳摇摆舞,或者怎样自由乱舞都可以。   可班主任邀一位女教员开了先河,有勇气的男孩也纷纷邀请女孩们结伴。眼看着阿七向吴祖清伸出手,吴祖清揽着阿七步入舞池,蒲郁退到奏乐部角落里去。   陈芸道:“怎么不跳舞了?”   蒲郁道:“我不会。”   “谁说的?方才看你跳得很好嘛!”陈芸想到什么,推正在弹钢琴的傅淮铮的肩头,“让淮铮和你搭档。”   蒲郁浅笑,“你们不去跳舞么?”   “我和淮铮都去跳舞了谁来弹琴?”陈芸嗔怪,“你就去嘛,淮铮,你答不答应?”   傅淮铮看上去对谁都冷冷淡淡,暗地里对陈芸百般呵护,否则以他的性子绝不会来弹琴。陈芸这么说,他自然是答应的。   琴凳易主,傅淮铮同蒲郁划步进入舞池。蒲郁肯接受提议,其实也有小心思。可预想落空,不远处的吴祖清没有任何反应,似乎能引起他注意的只有舞伴。   傅淮铮却是察觉了蒲郁的视线,“你之前没见过伍教员。”   蒲郁敛起情绪,“你们和伍教员很熟悉吗?”   “熟悉说不上,见过很多次。除了平时上课,每学年的大考,伍教员都会来亲自挑人。今年或许有要务,这才来。”   蒲郁想起入学时,老余无心提及的“今天有学生毕业,伍教员特准放假”。难不成二哥是为了让她先休息一晚而准假的?   心里另一个声音反驳,不要再自作多情了。   蒲郁问:“阿七是不是会进入别动组?”   傅淮铮道:“你没发觉么,有谁会找阿七麻烦?伍教员亲自送来学校的。”又戏谑,“除了你。”   蒲郁心下吃味,“还有一个陈芸。”   “陈芸胡闹惯了。”傅淮铮语气柔和几分。   蒲郁道:“阿七是伍教员的亲戚?”   “你想打听,拿什么来换?”   大约学校的第二要义就是“利益至上”,蒲郁腹诽。   “小郁,郁乎苍苍的郁。”   傅淮铮露出得逞似的表情,“值得你用名字来换?说实在的,我不知道阿七什么来路,只根据饮食习惯推测她是四川或湖南人。”   蒲郁无言。   傅淮铮道:“看样子你知道?”   蒲郁道:“我不会再同你做交易了。”   他们的舞也就散了。傅淮铮回到陈芸身边,陈芸奇怪道:“她呢?”   “不跳了。”傅淮铮俯身耳语,“我可知道她的名字了,你怎么回报我?”   陈芸手底一个音弹错,作势瞪他,却显娇俏,“你敢。”   傅淮铮轻声道:“待会儿来找我。”   晚会结束后,陈芸把余下的点心分给同学们,蒲郁也拿了几块。刚回宿舍,她身上就发痒起红疹。误食一块经过生姜熬煮的点心,这可了得。   蒲郁不好惊动同学,兀自去茅房,打算将胃里的东西呕出来。折腾一番,红疹还不消退,她想得洗澡试试。可这会儿的澡堂被男孩占领了,她只得忍耐着。   一位有医学知识的发现蒲郁满脸红疹,非要带她去找老余。   推开老余单间宿舍的门,却见吴祖清与阿七在。蒲郁一下子捂住脸,背过身去。   吴祖清道:“何事?”   同学快言快语说蒲郁起红疹,应当是食物过敏的症状。同学拉她转身,“给伍教员看看!”   “不要!”蒲郁道。   吴祖清却来到她跟前,不费吹灰之力地掰开她的手,“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你不晓得?”   一整夜,总算得说上话了,可他竟是这样的态度。   蒲郁冷眼相看,“不劳伍教员费心,还没吃死人说明有的救。”   吴祖清捏起蒲郁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又卷起她的衣袖看了看,道:“你和我到医院去。”   “还没有能治疗的药物,去了也是耽误时间,捱过去就好了。”蒲郁往后退一步,对同学说“谢谢你”,径直离开了。   没一会儿,阿七找到蒲郁说:“澡堂清空了。”   蒲郁愣愣的。阿七踢她的床沿,“伍教员说能缓解一点是一点,快去。”   蒲郁忙端着盆子去澡堂。吴祖清下过命令,连澡堂周围也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洗澡不能消解红疹,但身上总归舒服一些。蒲郁心中有愧,从澡堂出来,到老余的宿舍找吴祖清。   当下只有吴祖清一个人在,他关上门,说:“怎么这样不小心。”   蒲郁看地板,“就是不小心的。”   吴祖清叹气,指边上的椅子,“坐下。”   蒲郁默不作声地坐下了,把盆子放在地上。吴祖清盆子里拿出毛巾,接着撩起她披在背后的长发。   “……伍教员。”蒲郁转头看他。   吴祖清睨她一眼,“不认识我了?”   蒲郁抿唇,“二哥先不认识我的。”   吴祖清为她擦头发,“没有。”   “委屈?”   “不敢。”蒲郁看着衣摆在眼前晃,忍不住小动作轻轻扯了下。   吴祖清飞快攥住她就要抽离的手,“小郁。”   “嗯。”蒲郁看着他,总算笑了。   他有满腹话,难以言说,最终也化作一声含糊的“嗯”。   蒲郁靠进他怀里,叹息般道,“二哥。”   “我在。”吴祖清手里毛巾成了一团。   “二哥,一直没机会说。好久不见。”蒲郁抬眸,清澈、无邪。转而笑了,无不天真。   吴祖清把毛巾搭在她头上,也似盖住自己的念头。   “好了。”约莫半分钟,吴祖清松开蒲郁的拥抱,“你该回宿舍了。”   “再一会儿,就一会儿?”蒲郁不舍道。   吴祖清往后退了半步,“回去。”   蒲郁神色冷下来,起身端上盆子。走到门边,她忽然停下来说:“我不是特别的,对不对?”   “被二哥选中的不止我。”   吴祖清掰过蒲郁的脸,她没露出分毫喜怒。他道:“可不是委屈了。”   “我应该早想到的,这是二哥的工作,理所当然的。”她试图挣脱他的钳制,“可是,二哥对每一个学生都这么好么?”   “什么这么好?”   气息毫无预兆地降落,他就快碰到她的唇瓣,“这样?”   盆子掉在地上,蒲郁回过神来,双手去推他胸膛,“对,这样。是这样吗?”   “傻女,你成天想什么。”   “不是吗?”   “明明知,二哥只得你这么一个学生。”   鼻尖从脸颊扫到鬓角,十指扣抵门背。祈求再多一分多一秒,如入尘的僧。 第37章   叩门声响起。   迷途之人惊醒,捡起盆子,整理衣衫。蒲郁站定,吴祖清打开门。是老余。   “我来向伍教员道谢。”蒲郁蹩脚道,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老余却未在意似的,点头道:“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教员们关心。”   “你回去吧。”老余接着对吴祖清道,“车备好了。”   吴祖清道:“那我走了。”   “欸,好嘞。”老余目送他们走出房间,关拢门。   走廊短暂一段路,蒲郁不想浪费。找话说:“为什么叫雪寒?”   吴祖清道:“‘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地上的影子愈来愈远。   真正到除夕夜,却没有一点儿喜气。宿舍楼寂静一片,蒲郁睡不着,攀在窗沿想心事。   旁边七床的人忽然也起来了,兀自拿出银手镯,点上一支蜡烛。阿七跪在地下,依次点燃三支香烟,像举着三炷香那样,朝蜡烛磕了几个头。   蒲郁看着,阿七也没说什么,就跪着待烟燃尽。   良久,阿七起身收拾物什,“抽烟么?”   蒲郁愣了下,“你问我啊?”   阿七摸出烟盒,一支叼在嘴里,一支递过来。蒲郁不明就里地接下,“我没有火柴。”   阿七划亮火柴点燃烟。蒲郁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烟就塞在了嘴里。阿七偏头,以烟渡火,引燃蒲郁的烟。   蒲郁心突突跳,欲出声却呛得直咳嗽。忙挥开烟雾,去将窗户打开。   “你不会抽烟。”阿七发出清脆笑声。   蒲郁可以确定,这是第一次看见阿七只含纯粹笑意的神情。   “起初我也不会,相好的教我的。”阿七道。   “相好的?”   “毕业了,走了。”阿七坐到蒲郁的床上,“我教你。”   蒲郁往后缩,“我又不做你相好。”   阿七闷声笑笑,“你这人好玩。”   “我刚来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杀我?”   “看你够不够格睡我旁边。”   还真是阿七能说出的话,蒲郁笑了,“你刚才在做什么?”   随口一问,没想到能得到回答。“祭拜我娘。”   见蒲郁欲说还休,阿七接着道:“反正我马上毕业走了,找个机会说说话,总不能真的瞒一辈子。”   “我娘也不在了。”蒲郁道,“病死的。”   “我娘被我老汉打死的,后来我拿剪刀捅死了他,报了仇。”阿七说得风轻云淡。   蒲郁佯装镇定,“你杀了人,进来的么?”   “镇上的人将我绑去浸猪笼,结果我命硬,没死成。”阿七深吸一口烟,呵笑,“我老家做蜀绣,也算当地大户,宗族的人发告示悬赏我的命。我一路逃,半道遇上人贩子,被卖到湖北襄阳一家勾栏院。在那里见到一位客人,然后就来了。”   这些话对阿七来说太多太详细了,蒲郁半信半疑,“客人是伍教员?”   阿七灭了烟,“我把那客人先生给刺伤了,伍教员是来收拾我的”   “你信了?”阿七道。   蒲郁相信这段故事里总有什么是真的。   阿七说起别的,“你真是57号选来的?57号什么样子?”   见过“伍雪寒”,蒲郁下意识认为57号是文小姐。“很厉害的一个人。”   “我当然晓得,是问什么样子……”阿七回到七床,卷过被子,“算了,睡吧,一会儿哨声就要响了。”   那一夜的密谈像是蒲郁做的梦。   春和景明,一批学生毕业了,其中有阿七、陈芸、傅淮铮。陈芸一惯在热情之下表现出城府,可临到分别的时候,还是对蒲郁表露了真的感情,“打第一眼我就喜欢你的。”   蒲郁浅淡地笑,“我晓得的。”   “你会舍不得我吗?”   “不是你说的,毕业后各自飞。”   “你真寡情。”陈芸眼红红,却没一点儿恼意,“有时候别动组为了潜入敌方,男女同事会配成搭档,你知道吗?”   “希望你和他搭档。”   “借你吉言。”   他们离开了,蒲郁成为新一任女舍头目,给新来的讲规矩,立“下马威”。之后依然是日复一日训练:烈日下进行格斗,通宵完成电讯破译作业,饭吃到一半响起哨声,半夜惊起警报。   蒲郁独来独往,纪律严苛,男女同学都忌惮。回过神来,蒲郁才觉得阿七之是阿七,不完全由自身使然。   偶一夏夜,窗外下滂沱大雨,蒲郁从噩梦中惊醒,索性去澡堂梳洗。不成想撞见一对男女在角落媾-和。这种事是学校大忌,那二人吓坏了。   雷声隆隆,水汽弥漫,那二人紧紧搂抱在一起。教人心底生出不愿承认的寂寞。   蒲郁没告发他们,也没私自惩罚。她淡漠道:“耐不住寂寞的人迟早被蝇头小利诱惑。”   最终那二人没成,但各自都投了日本。属后话了。   民国二十三年三月,溥仪在日本人导演下登基典礼,改国号“大满洲帝国”,改称“皇帝”,改元“康德”,是称“康德皇帝”。   就在这天,蒲郁毕业了。除了教员们没有可话别的人,亦没有见到最盼望的人。   经发展,中央执行委员会的调查科的扩编初具规模。调查通讯小组亦作变动,其中的核心成员成立了力行社,对外称中华民族复兴社。到如今,该组织有了正式的名字,政府军事委员会下设的调查统计局。   蒲郁等人随档案一齐调往不同地区的情报站,不同的科室。蒲郁作为种子选手,按理说进不了南京别动组,也该去其他别动组,可愣是分到了电讯科。   彼时各式训练班还不具备影响力,新人的调配还是看军校背景。你毕业于哪所军校,哪一期,有无能依傍的师兄、老师。   蒲郁工作一段时间,才琢磨出点儿学问。黄埔军校毕业不一定属于黄埔系,比如邻座同事,不久前调来总局,出身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单位里举目无亲,也不受重用。   电讯科与一般政府机构混藏,楼下也有普通政府人员出入。电讯工作说简单也简单,只要听到不同的电波信号,搜集到报上的可疑讯息等,就立即汇报给上级部门。之后由其他科室侦察核实、展开行动。   特训班成了往事,单位里是另一番境况。这会儿,蒲郁正受到情报科同事责难,电讯科的前辈赶来了。论资排辈对电讯科来说根本不存在,情报科同事和前辈叫板,非要论出个对错。   前辈道:“上头来要人,出了差错你担待得起?”   情报科同事不以为然,“哪个上头?”   “别动组。”穿便装的青年走来,亮出文件的红头标,“够不够资格?”   蒲郁对这人有印象,时常出入单位楼,却没发现就是别动组的成员。他让蒲郁立即同他走一趟。   蒲郁和同事交接工作后,跟着青年走出大楼。青年指向路边的车辆,“喏,上车吧。”   怀疑对象被带走调查的事,蒲郁没见过也听说过。她一下慌神,“这是去哪里?”   “上车就是了。”   蒲郁上了车,发现后座上几个纸箱装着她的物什。她忙问:“你们搜过我屋子?我犯了什么事?”   无人理会,蒲郁心绪渐沉。   少顷,车开进明故宫机场,停在僻隅的一架飞机前。便衣们让蒲郁下车,而后抱起纸箱往飞机那儿走去。他们回头见蒲郁没跟上,道:“愣着干嘛?”   蒲郁轻轻“哦”了声,亦步亦趋。   如何不愣神,不远处从舷梯走下来的男人可是二哥啊。   红的一点没入飞机之后,澄金的粉彩的晚霞笼罩机场。他穿中山装,手负在身后。和梦里的很相像。   “小郁。”他说。   她迟缓地笑了。   有许多要解释的,但吴祖清只说:“我来接你了。”   也只这一句便够了。   蒲郁搭上他伸出的手。忽地,瞧见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她道:“二哥原来没有戴首饰的习惯。”说完顿住了。   长在租界里,还不懂无名指戴戒指的意味么?尤其戒环上镶嵌几颗细钻石,对吴祖清来说当是很华丽的。   蒲郁缩回手,吴祖清没说什么。待上了飞机,落座,他轻轻拉起她的手,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和文苓结婚了。”   “是……”蒲郁嗫嚅道,“什么样的婚姻?”   “什么样的男女朋友,什么样的婚姻。”   说得很明白了,可蒲郁一下起了反抗情绪,想得到最切实的答案。她看着他,问:“那二哥与我呢?”   吴祖清喉结动了下,“你以为是什么样的?”   “我想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吗?”   她过去再懂事也还是女孩,说类似呷醋的话,或赌气或傲气,笃定可以任意妄为。而今她很平静,任何答案都能接受般的平静。   吴祖清意识到不同以往了。   “嗯。你想什么样,就什么样。”   飞机启动的轰鸣声中,蒲郁覆住了吴祖清戴戒指的手,“我是不会变的。”   良久,她听见旁人轻声道:“飞起来了。   “二哥应承的事不会不作数。” 第38章   三个月前,总局破获日本驻南京副领事藏本英昭自导自演的失踪案,令日本出兵阴谋暴露于国际间。   日方迅速作出反应,从总局来往的讯息里查到蛛丝马迹,盯上了“伍雪寒”这个名字。   以防万一,大老板命“伍雪寒”暂停活动。在57号众多化名里,“伍雪寒”弃之无妨,“吴祖清”才是眼下紧要的身份。   “人们说‘成家立业’,还是奉行传统观念。你没个家室始终不利于办事。”大老板道。   吴祖清不显情绪,“我有‘女朋友’。”   “女朋友是女朋友,也没见你还有别的女朋友。”大老板拿档案袋拍他手背,“老爷太太要讲闲话的呀,手指光秃秃,古怪!”   吴祖清摸了摸无名指,“我有合适的人选。”   “电讯科那姑娘?”大老板睇他一眼,“上海是什么地方,小文这个身份正好合适,况且你们交往也很久了,结婚顺理成章嘛。”   吴祖清笑笑,“总得有条件。”   “局里也就你几爷子同我谈条件了。”大老板摆摆手,“条件你提。”   “调她到上海站。”   大老板笑了,“别动组的人不好调动嚜,当初你让她到电讯科吃笔头灰,我就晓得这一出。上海站也需要新面孔,你讨嘛讨去。”   当下,飞往上海的途中,吴祖清向蒲郁口述她这两年的“经历”,要她熟记。   问答第一遍,吴祖清很不满意,道:“这是真的。”   蒲郁不解道:“我觉得它就是真的。”   “不,不能你觉得。它就是真的,明白吗?”   蒲郁深呼吸,道:“重来。”   吴祖清瞬间换了表情,如许久不见的熟人,“小郁,这两年你都去哪里了?”   “吴先生……”蒲郁掩饰尴尬,犹犹豫豫道,“我以为你听说了什么。这两年我在——”   吴祖清抬手表示暂停,“仔细想,你真正的反应该是什么。”   蒲郁重新道:“我以为听说了什么。”   对相熟而不那么亲密的人,对话过程会一直观察对方的反应,停顿在这里最恰当。   吴祖清似是而非道:“哦……听闻张裁缝不幸去世了。没想到张记也关门了。”   蒲郁黯然,“其实我当时卷入了一起案件——”   吴祖清再度叫停,“你确定你知道张记关门的消息?怎么知道的?”   “还没头绪。”   “我看你铅笔灰还没吃够,不如滚回去。”   蒲郁感到沮丧,“张记还是关门了。”   吴祖清顿了顿,放缓语气,“扮演自己总是比扮演别人困难。”   “那么二哥到底是谁?”   “吴祖清。”   他没有表露笃定,也没有任何犹疑。他自然而然,甚至令她觉得问出这个问题很冒犯似的。   蒲郁渐渐领悟到什么,道:“再来一次。”   初秋夜,月明如水。租界仍是记忆里的景象,不过添了许多新建筑,沿途的百乐门大饭店舞厅门楣霓虹闪烁,人们摩肩接踵,欢笑不止,汽笛声不止。   “比天津还热闹吧?”   “小郁,累着你了。”   一晃六年过去,蒲郁坐在人力车上,复如初来乍到般打量这座城,感到身旁那么空落落。再无人讲把这里当作她的ho摸wn。   蒲郁晓得,这是她的战场。   下飞机前,二哥说准备妥当自会相见。第一步要做的,即是找到旧相识,“宣告”她回来了,从而重操旧业。   人力车在虹口繁华巷落脚,蒲郁付了车钱,来到一间日本名字服装店。老板、客人皆是日本人,此外顾了几位中国人长工,小于师傅便是其中之一。从他原先住处的邻里那儿打听到的。   张裁缝死于日本刀下,于师傅替日本人做事,看见蒲郁不敢认。蒲郁不打扰他工作,留了张便笺,在附近的食店等他。   约莫一个时辰,于师傅来赴约。看行头,他是大裁缝了,蒲郁改口称呼:“于师傅。”   于师傅颇有些难堪,却作惊喜状,“真不敢相信是你!”   “是我,我回来了。”   于师傅理了理思绪,道:“当时那么乱,我们想保你出来也没法子。后来打听你的下落,去年我还在打听哪!始终没个音讯……你怎么出来的?”   “转移看守所的路上,我逃了。”   “逃了!”于师傅一惊,“也不来找我们?这些日子你怎么过的?”   “说来话长。”   “你慢慢说。”于师傅说完才觉得桌子空,忙唤伙计上壶清酒,再来些小吃。   蒲郁喝了口荞麦茶,缓缓道:“我恐官差追捕,也怕日本的炮火打来,去了南京。”   “那你这两年都在南京?”   “我跟了个做买卖的,近来才晓得他有家室。”蒲郁垂头。   于师傅怔了怔,长叹一声。   蒲郁勉强笑笑,而后问,“于师傅你呢?”   于师傅搓了搓手,“我没什么好说的……师父去世后,布庄的来要钱。处处都要钱,张记开不下去了。……这里工钱不算多嚜,但包食宿。”   “我明白的。”蒲郁道,“看到张记变作别的铺子,打听到你在这里来了,我便晓得,是我没尽到责任。”   “小郁,你千万不要这么说!说起来我还是师兄呢,却害你白白吃了这么多苦头……”   “我回来了嚜,往后都好了。”   “是啊,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于师傅又一声嗟叹。   蒲郁问:“师母他们你还有联系吗?”   “师母带孩子们回乡下老家了。”于师傅苦笑,“我哪里敢去问候。”   “于师傅,且安心罢,挣清白的钱,师母不会怪罪的。这年生找个活计也非易事。”   挣日本的钱便没有清白一说,可她只得这么劝慰。   于师傅露出些许笑,“你要找活计吗?”   蒲郁踌躇道:“其实……我的事哪能麻烦你。”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有困难尽管同我说。不过我……同很多人没来往了,帮你找活计兴许也只有日本铺子。”   “暂时能上吃饭就够了。”   于师傅看蒲郁一身褴褛衣衫,想她今晚或许连住处都没有,便从兜里掏出几钱,“你收着,找个地方住下。”   “劳烦于师傅了。”   过了些时日,于师傅充满歉意地告知,虹口那边只得一间日本布行收人。小郁的手艺有所荒废,可过往是师傅的水准,不能再荒废下去。于师傅婉言丢却帮忙的包袱,把报纸上招工的栏目给蒲郁看。   虽体谅普通人生存之苦,但为做大师傅找上日本店铺之辈,蒲郁并不指望他会真心实意帮忙。这段时间,她自己也在收集租界里的招工启事,待对方言语落定,便到静安寺路新开的红帮洋服店求职了。   不似张记,洋服店规模大,每月会出成衣。蒲郁做副手,画稿、出版、缝纫样样经手,还包揽杂活。再度租赁于赫德路里弄洋楼的单间屋离西服店很远,未见天光就要出门,几乎半夜才回。   蒲郁享受与剪刀打交道的清苦日子,但她不再完全属于这样的日子。工作之余,她思忖怎么把“小郁师傅在洋服店做事”的消息扩散出去。   可巧,于师傅虽没同旧人往来了,但客人里有位张记以前的顾客——日本人杨太太,孙太太先生的弟媳妇。   二位太太登门,杨太太牵着牙牙学语的孙家幺小姐,其怀中抱着日本人偶。几年前的淞沪战事丝毫未影响两家关系,孙府上下反而还亲近日本文化了。   孙太太道:“看这小囡,出落成美人了。”   蒲郁客气回应,孙太太又道:“前不久还同吴太太说起你,上海滩简直没一个令人称心的裁缝铺,东做一家西做一家嚜。”   想蒲郁不了解,孙太太接着道,“哦,你不晓得。文小姐呀,半年前同吴先生结婚了。”   蒲郁道:“真是喜事!”   孙太太眉开眼笑,“你看你一走这么久,回来也不知会我们老顾客。”   “身不由己,不敢叨扰太太。”   谁没个不想说的隐晦,孙太太没提及过往,客气地买了两样衣服,请蒲郁一定赏光到府中小叙。   当然边搓边叙话,孙太太还是那个爱好。   悬顶明灯映着绿绒布,牌搭起来了,孙太太道:“你回来了嚜,我们以后也能有个常去的店。”   杨太太细声细气道:“小郁师傅,你做的那件旗袍与藏品无二致,我专门放在节日穿的和服柜子里呢。”   蒲郁略过心下不适感,感激道:“杨太太过誉了。”   “是了!小惠在你那儿做过旗袍呢。”孙太太想起似的,打电话请吴太太一会儿来打麻将,还玩笑说有个惊喜你保准猜不着。   少顷,文苓到了。看见蒲郁,又惊又喜,“啊呀,小郁师傅!”   蒲郁的视线没在她手上的钻戒停留,露出笑容。有些事如此,明知道怎么回事,还是会在意,会遗憾。   蒲郁陪太太们打了个通宵,替洋服店拿下几位大客户,一切也就准备妥当。   秋意转浓近偃,吴家的车卷起法租界的梧桐落叶,一路开到洋服店来。蒲郁朝玻璃橱窗外张望,见司机迎下车一位西装笔挺的先生。   吴祖清手上卷着衣服布袋,进门道:“我来改改衣服。”   蒲郁心领神会。   是暗语。 第39章   总局升格为军委调查统计局,分属各地的情报组织亦立为站。分站与总局格局类似,设电讯科、情报科、行动科等,大部分人员在政府部门挂职,对外统称通讯员,负责搜罗情报,参与逮捕行动。别动组直隶总局,只设在几个重要地区,其人员以特别身份潜伏,执行重要案件,靠唯一联络员传递消息。   上海方面,文苓对站长负责,吴祖清对别动组负责,如今级别相当了。他们各司其职,有时参与不同任务。蒲郁的情况比较特殊,同时知道二位的存在,只得同时对二位负责,因此没有联络员。   蒲郁不在上海那些时日,李会长资产紧缩,许多人道因他没了靠山,实际是吴祖清借孙仁孚的力同他恶意竞争的结果。孙仁孚的表弟杨先生在政府财政部任职,也是吴祖清辛苦走动谋得的。(实情报站一纸文书即敲定。)   吴祖清与孙仁孚狼狈为奸,同搭上线的日本商人也日渐亲密。孙仁孚一派与日本商人另外成立了上海友好通商会,简称“上友商会”。孙仁孚出任会长,名誉会员还有杨先生在内的几位官员。   识得人便有门路,放长线钓大鱼。   一周前,吴祖清在同日本商人的私人饭局上听来一桩小事。公共租界中部一间日本糖果店,除了贩卖糖果竟也收售烟、酒及一些高档商品。   “这还不算什么,听说只要想,连女人也能买卖呢!”日本商人端着盛清酒的小口杯,大笑道。   吴祖清奇道:“有这等事?”目光略过众人,勾起一抹笑,“不如小村先生同我去探探真伪。”   在场的人笑起来,小村摆手道:“这么诡异的地方,要去还是吴先生自己去吧!”   一间小店什么都能交易,如此神秘。   事后知会文苓,吴祖清道:“我们破获这么多案子,杀的日本人不在少数,说不好这是敌人故意释放的消息。”   吴祖清的名单里多是需要放养的大鱼,上海站破获的案子看上去几乎与他没有瓜葛。可吴祖清如今是亲日的形象,单是与日本人交往密切就足够引来嗅犬。   “他们不是没有调查过你,是什么引起了再次怀疑,值得这样试探?”文苓思索道。   “日本特务多疑而谨慎,不会贸然行事。”吴祖清沉吟片刻,“我在别处的行踪他们是查不到的……应该与上友商会有关,问题不在我,而是日本人身上。小村或者谁不经意间接触了特务,被盯上了。”   文苓了然,“中日友好,与中国人走太近也不是好事。”   “这只是我的猜测。”吴祖清道,“日商行暂且不能查,摸清小村他们身边有无特务再说。”   文苓道:“我立即去办。”   “你手上有其他案子,先交给情报科去办。”   “然后呢?”文苓顿了顿,“你想让小郁跟这个案子。”   吴祖清不置可否,“这件事适合新人上手。”   文苓蹙眉道:“你不能把一个‘可造之材’当一般人员使。”   “你说的‘可造之材’,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二人心知肚明。文苓不答,只说:“到这一步了,她不会愿意受你限制。”   “她愿不愿意,我有没有权这么做,是两码事。”   “祖清,你不可能护她一世。”   吴祖清笑了下,“当然,谁人说得准一世。”   情报科的暗探跟踪小村及其私交甚笃的两位日本商人,他们去了哪里,与哪些人见了面。   材料交到吴祖清手中,其中一些是早记录在档的,甚至熟悉的。想到那位上海话极其地道的杨太太,谁知道日本特务会不会伪装成中国人,于是要求再查相关的中国人。   这样查起来如同大海捞针,钟点工、车夫、商贩、邮局柜员……尤其组织目前重心仍在对付赤党,没法拿一个推测立项,劳师动众。   可更不能放任不管,同时愈拖延愈难在找到人,吴祖清将材料转交给蒲郁详查。不全为护犊,事情需要合适的人来办。   内差里的两份名单随西服到蒲郁手中。她眉眼弯弯,“先生要怎么改呢?初回来,不如先量下尺寸吧?”   吴祖清明显顿了一下,“好。”   蒲郁领二哥进隔间,专门量尺寸、更换衣服的狭小房间,后巷里盈盈灯光从薄纱窗帘透进房间。   她回头看,从堂前而来的逆光里找他。   “啪塔”声响,电灯照亮一室。他的手从铜黄拨扭上落下来,“客人出入的地方应当常量。”   他不钟意黑暗地方,即使在她身边。   蒲郁上颚发涩,道:“晓得了。”换上一个公式性的笑,取下搭在脖颈上的软尺,“先生,我们开始罢。”   吴祖清脱掉外套、衬衫,只留一间贴身的背心。不是没碰过,但那会儿隔着衣衫,这才得机会仔细端详。肉骨匀称,线条紧实,顶好的身形。   软尺在他脖颈上,肩上,手臂上,转而同她的人一齐回到他眼前。   干净没有余白的指尖掠过他的腹部,在腰侧有道微微凸感的地方顿住。蒲郁看了他一眼,“旧的、新的?”   吴祖清想要呼吸,可鼻息间都是她身上和着灰尘的制衣间的气味。   “我太太总称赞你的手艺,旧衣也能改新。”   明明问的不是这个。蒲郁怔了怔,就听见脚步声从门前经过。她太不警觉了,暗自懊恼,“对不起……”   “不要让我听到第二次。”吴祖清转了转腕表带,从豆沙色单人沙发上拿起衣衫穿上。   “个么旧衣改好了打电话给我太太,先走了。”   蒲郁相送到门口,“吴先生慢走。”   夜里回租赁屋,蒲郁摊开那两张名单在烛灯下默读。过了三遍,将纸笺引燃丢入土碗。   蒲郁的脑力原本不错,经过特训后,整个熟悉的租界区域更似藏在她头脑里的空间,无论怎样倒转,都能准确找到目标点。阅后即焚,那些密密匝匝的文字化成了具象的人物,分置于不同坐标。   连续多日,蒲郁提前三刻钟出门,晚三刻钟回。洋楼现下人多耳杂,对门太太背地里讲她早出晚归勾男人去了。十三点,这个年纪还没嫁人。   蒲郁反倒故作十三点,碰上对门太太笑眯眯道好。   情报科给的名单非常详细,大部分同那几位日本商人不相识,什么同以酒馆一时间段光顾的常客也记录在案。   这是文苓调-教的成果,为了赤党的案子,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   蒲郁按优先顺序调查、排除,还余下些细枝末节式人物。她几乎以为特务真的不存在,直到为送衣服来到华懋饭店。   五点一刻,蟹青色的天,要落雨不落雨的样子,饭店的哥特式建筑耸立,一面沿大马路,一面临黄浦江。   蒲郁收了伞放进酒店门口的伞桶,拍去衣服防尘罩上的水珠,走进大堂。饭店室内装潢呈Artdeco风格,美轮美奂,连电梯都漆上一种泛珠光的朱砂红色。   蒲郁给电梯小姐报了楼层,眼看们门将要合拢,一位男士冲了上来。   “抱歉。”他嗓音温润,身上沾了雨水,急忙忙中露出充满歉意的表情。若电梯里的人表现出不耐烦,反倒才是无理的那位了。   视线相对,蒲郁朝他微微颔首。他短促地笑了下,继而又急忙忙从公文包里拿出带镁光灯的相机,拨开暗门装胶片带。   对角的人搭话道:“你是记者吗?”   “对、对,鄙姓周。”他说着拿出名片分发给电梯里的人,到电梯小姐那儿只笑了下,“若有新鲜见闻,欢迎打这个号码。”   新人记者的感觉呼之欲出,可巧的是,蒲郁记得这么个人,报社、名字都对得上,前不久为小村先生的友人登过一则广告。   蒲郁像其他人一样向周远达再次颔首,将名片放入兜里。   电梯上行速度缓慢,蒲郁最后一位下。敲开客房的门,将衣服递给灰蓝眸眼的苏俄男人。他给了一笔小费,迅速关上门。   当一个人心中有疑时,看什么都有些蹊跷。   蒲郁挥开脑海里的遐想,思索起周远达的事情。   再度乘上电梯,蒲郁把周远达的名片拿给电梯小姐看,“劳烦你帮我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电梯小姐打量了她一眼,手上戴着袖套,似乎是不识字的缝纫女工。电梯小姐好心念了一遍,问:“你有事要登报吗?”   “不不,我就是头一回见到记者,蛮稀奇。”蒲郁把名片塞给电梯小姐,“你拿着,我用不上。”   “我有周记者的名片。”电梯小姐道,“饭店里来往的记者可多!”   证实了蒲郁的猜测,周远达方才略过电梯小姐是因为给过名片了,即是说他来过华懋饭店不止一次。   “记者待遇好呀,扎堆住华懋饭店。”   电梯小姐很少接待这样没见识的客人,忍住笑,道:“他们可住不起!像周远达那样的多半来喝咖啡谈事情,咖啡你晓得吧?”   “我晓得嚜,听说苦得跟中药似的。”   电梯小姐一下笑出声,“我们的咖啡厅生意好的嘞!”   重心往地底落,到一楼了。   “这个东西真是吓死人!”蒲郁说着向电梯小姐点头告别。   在街角等了一刻钟,看见周远达的身影,蒲郁悄然跟上去。没有根据,只是一种直觉驱使她这么做。   雨雾中华灯逐一亮起,行人匆匆。周远达乘人力车到静安寺南的长滨路上的新式公寓。公寓不算高档,没有值守的管理员,只右墙上装置了统一的信箱。   翻信箱还是直接跟上去,蒲郁犹豫一瞬选择了后者。毕竟这是傍晚,大多时候信件报纸清早就送来了,何况周远达可能不住这里。   蒲郁到转角的时候,周远达刚刚进入四楼六室。她转而上楼,暗暗等待。也是在这时,她才发现疏忽的地方——布鞋底湿润的脚印和伞端的滴水。若四处留下痕迹是很可疑的。   环顾四周,幸好看见四楼一户门外置有鞋架。她把布鞋放上去,再把伞立在旁边。   没一会儿,周远达出来了。他果真注意到楼道里除他之外的雨水痕迹,沿水迹往楼上望了一眼。许是有紧要的事,只是望了一眼便走了。   待听不见动静,蒲郁下楼,迅速以粗针开了门锁,持枪缓缓推开门。可视范围内无人,她闪进门里。   这是配备浴室的单间房,门对着窗户,窗下一张单人铁床,床尾立着桃木衣柜,床头边摆了张书桌,桌下堆着一摞摞书。陈设简单、整洁,可以看出屋主是个生活有条理的人。   彻底确认房间里无人,蒲郁来到书桌前。桌上唯一的相框里是一张报社记者合影,周远达在其中。旁边的台历翻到当月,有的格子标注了符号或简短的词句,皆与报社事务有关。   台灯的这边摆着一个干净的烟灰缸,一个德产收音机,蒲郁试着旋转按钮,出来的只有滋滋声。   她关掉收音机,拿起桌沿上的《啼笑因缘》——作家张恨水的旧作。他自奉天事变后便开始连载抗战相关的,善于揭露、讽刺社会现实。   欲翻书中笔记,余光瞥见方才压在书下的报纸。   蒲郁怔住了。   而后惊觉脚步声靠近,她猛地缩到床底去。 第40章   脚步声及近再由远,是过路的人。   蒲郁无声地长呼一口气。也是在这个伏低的角度,她看见地上的几丝毛发。以房间地板的干净程度,屋主是不可能遗落它们的,尽管它们真的很难发现。   特训时学过如何判断是否有人你的屋子,预先在入室地毯上洒层薄灰、门锁上卡细微的物什,与这毛发是类似的手法。她肯定,周远达是可疑的。   只是,这毛发从哪儿掉落的?   蒲郁从床底钻出来,根据进门时门的开合与毛发所在的位置进行推演,最后确定毛发原先放在在门底缝隙三分之一处。   至于房间里的抽屉、行李箱,她不能搜下去了。若周远达真是特务,这些地方很可能设置了使人留下痕迹的机关。   蒲郁还原一切,悄然撤离。   雨未停,天却是完全黑了。蒲郁返回洋服店,如预想中遭到经理诘问,送个衣服去那么久。   经理是个会打算盘的,小郁给洋服店拉拢了好些大客户,他骂狠了是同钱过不去,不下脸会让她飘飘然(今次便是一个征兆)。于是恩威并施、语重心长。   蒲郁煞有其事地点头,末了道:“那么我先回去了,请你告知马斯南路的吴太太,先生的衣服改好了。”   经理愣了愣,“那你回去,明天早点来。”   待蒲郁转身,经理嘀咕,“她到底听明白没有呀……”   下过一场大雨,天气冷下来,仿佛入冬了似的。蒲郁赶早上工,吴祖清也赶早——去办事,顺道取衣服。刘司机下车来取的,蒲郁只透过车窗玻璃望见后座里的侧影。   蒲郁塞回衣服口袋的报告写得很详细,唯独忽略了一点,阿令与周远达或有关联。   她想自己还是有私心的,除了宣誓过的旗帜,除了二哥,还有要保护的人。   当时搜查周远达的公寓,蒲郁有一瞬愣神,因为看见了一篇文章。   一篇论述上海租界内女工较男工薪资低许多的文章,刊于周远达供职的小报,笔者叫施如令。   也许整座华城叫这个名字的人不止一人,可同时能写出这般文章的只此一人。   阿令什么时候回上海的?   联络早在淞沪抗战前就断了,祝贺阿令考上大学的信迟迟没回应,蒲郁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看来,是再也不会来找自己。   清闲的午后,蒲郁拨通报馆公开的电话,装作仰慕笔者的进步学生,轻而易举拿到了施如令的收信地址。   “施高塔路十一号。”   蒲郁怔然不语,电话那边“喂”了几声,断线。   施高塔路十一号是内山书店,由日本侨民内山夫妇创办,因治外法权得以出售政府查禁的“进步书籍”,鲁迅及许多左-翼作家常常光顾。自然,是情报站重点监控的地方之一。   蒲郁还是去了,离书店还有一段距离就让车夫落了脚。该怎么去见阿令?她想了好几种办法,最终决定堂堂正正地出现。   “你好,请问施如令在这儿吗?”   书店前堂不大,两壁全是书,几乎要碰到天花板,澄黄的灯盏将屋子照得暖烘烘的。也不知眼前的是店员还是客人,蒲郁被他打量片刻,听他朝里屋唤道:“许先生!”   出来的是位女士,三十余岁,看上去是很柔和的。她向对年轻的学生那样问:“来找施女士吗?”   蒲郁客气道:“我是阿令的表妹,想来看看她。”   “哦,这样啊。我帮你问问她现在在哪儿,你稍等一下。”   这一等就是大半辰光,蒲郁百无聊赖翻看摆在书店显眼处的日文书籍。经书一样,她只认得平假名(特训班时陈芸央着她强迫学的)。于是丢了书,留话说在斜对面咖啡店等。   等来的不止施如令一个,还有《申报》的路记者。他一说名字蒲郁便想起来了,最初写文章贬斥二哥的那位。   嚯,魑魅魍魉粉墨登场。蒲郁心想。   “来两杯咖啡。”蒲郁唤服务员,又问对坐的两位,“你们还吃点什么?”   “不用了。”施如令淡淡地。   她眉眼没太变,长发梳在背后。着一条豆绿小斜格纹长旗袍,外搭略深些的苔藓绿毛线开衫,整个春日复苏似的。   知识给了她新的力量。   蒲郁呷了口咖啡,起稿一篇艰深的学术论文般出声道:“我以为你不在上海。”   “我也以为你不在上海——”施如令迅速接腔,又顿了顿,“你怎么晓得联系我?”   这话是问怎么想起来联系她了,还是问怎么知道哪儿可以联系她的?   蒲郁答后者,“凑巧看到你登报的文章,问了报馆。”   “哦。”   蒲郁瞥了路记者一眼,看回施如令,“男朋友?”   施如令有点儿迟疑,但还是果断道:“朋友。”   路记者搓了搓手,挤出一个端着的微笑。就差把“我在追求她”写脸上了。   蒲郁回以礼貌的笑,依然把他当空气,问:“学业不紧张吗?怎么想到的回来的?”   “……有几位朋友要来上海,我在这里等他们。”施如令道。   “学校的朋友?”   施如令说不出为什么无法招架蒲郁的提问,索性一口气道:“我去年去了趟哈尔滨,结识了一些作家朋友,他们的文章引起了日本特务的注意,不得不南逃。”   路记者补充,“萧军、萧红,你知道吗?”   蒲郁轻轻摇头。   “她不关心这些。”施如令小声道。   蒲郁道:“我是个裁缝。”   路记者点头,“阿令讲起过,她最时髦的衣裳都是你做的。”   “那是以前了。”施如令小声道,这次暗含让他不要再接茬的意味。   蒲郁说回方才的话题,“报馆有位姓周的记者对吗?顶活络一个人。”   “周记者?”施如令想了想,“不晓得。”   “你不是发文章吗?”   施如令不知怎么听出讽刺意味来,不悦道:“稿子交给编辑,又不同记者打交道。”   路记者忙出声打圆场,“你说的周记者是副刊社会部的吗?虽然我不熟悉,但你若是有事找他,兴许我可以帮你联系。”   “没有的,我碰巧收到了他的名片,还以为阿令认识,想着是个可以谈的话题。毕竟,好像我说什么都不对。”蒲郁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确无话可说了。   气氛冷却极了,路记者提议道:“不如晚上一起吃个饭吧?”语出即被施如令瞪一眼,彻底噤声了。   施如令意识到这举动太显眼,轻咳一声,道:“你呢?”   蒲郁道:“蛮好的。”   “吴二哥你还有往来吗?蓓蒂来信说瞒着吴二哥念了医学。”   “蓓蒂我也很久没联络了。”一个“也”字模糊地解了两个问题,蒲郁道,“真想象不出来她穿白大褂的样子。”   施如令适才笑了笑,“我们都不一样了。”停顿片刻,又喃喃道,“你也不一样了。”   “是吗?”蒲郁很放松地说,“阿令,我还是我的。”   施如令微蹙起眉头。   这就说明一切了,旧时感情同时间一齐化成了一把灰。不管蒲郁有多不解、不甘,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沟壑都真的存在,且无法填弥。   可她还是想问一问,为什么?   几步之遥,施如令回头笑了一下。像是说,你晓得我不怨你的,也不能够怨你。   蒲郁锲而不舍道:“当真有那么多……吗?”   那么多什么呢?她们只是长大了,有各自不同的路要走。   施如令没回话,和路记者并肩走远。   你看,她身边的也不再是我了。   换季发信函,蒲郁延续师父的规矩。拜访孙府的时候,蒲郁被孙太太留下来打麻将。太太们的牌赌得不小,蒲郁至多轮个替补。   天天打牌,日日裁衣,消磨时光,讨口饭吃,无差别。   蒲郁坐在孙太太边上犯困,忽听见一声,“哦唷,小郁师傅。”   蒲郁立马精神抖擞,起身道:“吴先生吴太太好。”   “看你紧张的。”文苓笑,“你也晓得把衣服改坏了呀?”   蒲郁心下一咯噔。   孙太太问什么改坏了,文苓略略讲了衣服的事。孙太太给小郁留余地,转移话题玩笑道:“什么日子哦,两口子一道来?”   “会长找我。”吴祖清道。   “那我们不耽搁了,吴太太过来坐。”   吴祖清向众人礼节性示意,后离开麻将室,始终未看蒲郁一眼。   深夜,麻将室的灯还亮着。蒲郁瞥见吴祖清从门口过,下了楼。过会儿便掐着时间向孙太太请辞。   “放她走嚜,明早还要做事的。”文苓帮腔,“我陪你再打几圈。”   孙太太指着文苓笑,“你赌钱上瘾了!”   “哪个没瘾的呀!”   吴家的车在巷口停着,蒲郁感觉她几乎是被拽上车的。   “疼。”蒲郁挣脱开手腕。   吴祖清冷声问:“为什么不汇报?”   蒲郁作了心理建设,还是吓得唇角抽了抽。她装样子,“什么?”   吴祖清一瞬不瞬盯住她。   蒲郁缓了缓道:“阿令和案子没关系。”   “她和那帮文人走得很近。”   蒲郁顶着这气场压力,勉强道:“所以和案子没关系。”   吴祖清微微眯起眼睛,“跟我耍小聪明?我告诉你,就算换成蓓蒂,你该报的还是得报。”   蒲郁突然觉得二哥好陌生。   “你庆幸吧,施如令目前没涉及什么。”   蒲郁忍住心绪,道:“这么说,二哥查到什么了?”   “伪装成中国人也好,真的中国人也好,逮了再说——”   日本人失踪,各式日本侨民协会要跳出来向政府发难,日方还可能借机生事。可周远达没有日本身份,事情就好办了。   吴祖清接着道,“他背后定有网络,为了顺藤摸瓜,还需做些准备。”   “怎么做?”   “找位有影响力的记者同行刊一桩小道消息。”   漫长的静默,忽而发出笑声,蒲郁眉眼弯弯,“二哥直白一点啦,找路记者干这差事,如若他不愿意,或着走漏风声,我们手上还有阿令这个人质相要挟。摆在眼前的人际关系,不用岂不可惜。”   “很好。”吴祖清勾起唇角,没温度。 第41章   相较总局错综复杂的情报系统,日本特务网络小而密集,以三到五人为单位一组。犹如一颗颗钉子,不引人瞩目,但锋利。钉子撒多了,对方再严防也可能踩伤、踩痛。   周远达便是其中之一,利用报社记者的身份获取上海各阶层重要人物的消息,甚至重要情报,以便组织更好地部署。   跑新闻的缘故,周远达活动范围广,行程不固定。情报科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周远达晚上回公寓,时常收听一个商业电台,乍听无非是奇闻轶事。可放送结束后,总能听见他划火柴点烟的声音,疑似焚物。   十月二十七号,周远达再次前往华懋饭店。在咖啡厅坐了五分钟,没有任何人前来,他匆匆离开。   周远达应该是收到讯号,或按日期来这儿会面,可对方失约了。对方情况有变,或察觉到被监视了,不论如何都给了周远达警告信号。以免连周远达也错失,吴祖清下令立即行动。   不同往常,周远达没有选择步行回到公寓,而是搭乘了一辆人力车,还要求车夫快些。当车夫拐入必经的僻静街道时,过马路的人,骑单车迎面而来的人忽然围拢拿枪对着他。   周远达以最快速度摸出枪,却是来不及了。车夫卸了他的枪,其余人封住他的口,押着他上了一辆汽车。   另一拨人进入周远达的公寓,迅疾而有序地搜查。   “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没权利这样做!”   再度出声,周远达已置身密不透风的审讯室。整个人被束缚在椅子上,不得动弹,只能说些表示困惑而愤怒的废话。   刑讯科人员无动于衷,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电话铃声响起,王主任接听电话后指示下属开门。   “王主任,怎么样了?”吴祖清将视线落在了周远达身上。   “这不等您来嘛。”王主任让出座椅,比了个请的手势。   吴祖清却没往座椅上去,反而厉声呵斥。审讯室松弛的气氛瞬间收紧。   王主任的不快转瞬即逝,忙道:“吴组长勿要动怒,这不你们别动组的案子,我们哪儿能擅自做主。”   话里有话,指摘别动组没确凿证据就敢抓人,刑讯科不担这个责任。   吴祖清不同他打官腔,就近坐在桌角次座上。王主任打手势让写记录的下属一起坐下,挥另一位下属到周远达旁边候着。   短时间内,周远达的神情变化丰富,尤其在看清吴祖清面孔的时候,从疑惑到讶异,再到震惊。   “你是谁?”吴祖清出声道。   “周远达,你是……吴先生?”周远达犹疑一瞬,而后激动道,“你是利利商行的吴祖清先生对吗?杨树浦机械厂开业,我报道过的!这是什么地方?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我来?”   周远达反应机敏,从认出吴祖清到判断其身份,不消片刻便想到最佳说辞。毕竟开业当日去的记者众多,刊登此新闻的报纸众多。   可是很遗憾,那会儿吴祖清为了同李会长斗法,借发利是封的机会查问过每家报社、每位记者。   何况,吴祖清对细节有极其可怖的掌控欲,细蚊小事也不会让自己忘记。   “是吗?”吴祖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我们有缘分,我钟意华懋饭店的咖啡,你亦是。”   周远达闻言一愣,恳切道:“吴先生,你们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十二号、二十七号,你都去了华懋饭店,去干什么了?”   “喝咖啡啊!难道喝咖啡也有罪吗?!”   “同你喝咖啡的是谁?”   “我一个人!”周远达忿忿道,“吴先生,你该给我一个说法,我到底怎么了,你们又是谁?”   吴祖清从怀里摸出一把袖珍□□拍在桌上,“你的东西。”   “我拿来防身的!”周远达道,“国府允许枪支交易,我这把枪是备过案的,不信你可以去查!”   吴祖清笑笑,示意下属把放在周远达视觉盲区的手提箱拿过来。打开箱子,里面的衣服不见,赫然放着一把德式枪支、两个弹匣,还有一枚小型炸-弹。   “档案上可没有它们的记录。”吴祖清道,“你告诉我,一个记者私藏这么多武器是为什么?”   吴祖清打断他的说辞,“你想说,即便你一个人生活,领对大多人不可及的薪水,但还是不够生活,只得做点黑市买卖。”   周远达咬咬牙,“我有什么罪也该法庭来判!”   “你不是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吴祖清朝下属示意,“告诉他这是什么地方。”   一记皮鞭猛地落在周远达身上,接着是数不清的笞挞。他忍着痛,叫喊道:“我要求公证审判,我要请律师!你们没权动私刑!”   只听得鞭挞声中,吴祖清的声音冷漠极了,仿佛没有情感的机器,“你是谁?”   “说了我叫周远达!”   周远达的衣衫破烂不堪,露出道道皮开肉绽的伤痕。他话还未说完,一盆冷水自头顶泼下来。他咳嗽几声,极力忍受伤口火辣辣疼痛与阵阵寒意的交织。   “那么我再问一次,你是谁?”   周远达不再回答,于是被戴上了夹指器,每一次拉扯都令他发出疼痛的叫喊。施刑的人在吴祖清授意下,呈上一缸冷水,给周远达罩上头套,将他按入水中,又拎出来拳打脚踢,周而往复。   在黑暗中遭受折磨,终于让周远达忍不住了,啐骂出一句日语。   吴祖清嗤笑,打开文件念周远达的简历,而后道:“你什么时候学的日语,还有关西口音?”   周远达打冷颤,故作强硬道:“不如杀了我!”   “你以为还能活着走出去吗?”吴祖清放缓语气,“不过,如果你说点儿我想听的,我可以考虑。”   “休想从我这里套出什么——”周远达一下子被按入水缸,血融于水中。   旁边的王主任见惯了刑讯场面,此时也有些悻悻然。以商量的口吻道:“吴组长,我看……不要把人弄死了。”   吴祖清点了点下巴,“那么你来审?”   王主任作推却状,“您继续,我不打岔。”   吴祖清起身走到周远达跟前,摘下他的头套。不等他适应光线,便箍住他的脸颊问:“名字。”   周远达喷出一口血沫,以带关西口音的日语大骂。   吴祖清抹了把脸,看了眼擦在皮手套上的污迹,猛地往周远达脸上挥去另一边,货真价实的路记者夹着公文包从报馆步行回租赁屋,途径唱片店看见歌星周旋新唱片的海报广告,买了一张。   之前《大晚报》举办“广播歌星竞赛”,白虹夺得头筹,周旋虽列第二却获得了“金嗓子”的美誉。其实他更钟意白虹,但暂时借住他那儿的“友人”偏爱周旋,买周旋的唱片是为讨“友人”   欢心。   路记者出生于潮汕,一个思想保守传统的富农家庭,在省会念过新式学堂,后考入苏州东吴大学文学院。较之他锋利的文笔,本人不善言辞。因此尽管由于记者的身份交际广泛,却始终桃花黯淡。   路记者与施如令是在读书沙龙上就夏目漱石的“打嘴仗”认识的,单方面一见钟情。   蒲郁看资料的时候,第一时间想的竟是这样的人与阿令不会有结果。不过他们眼下有没有结果不重要,蒲郁拿到结果才重要。   待路记者夹着唱片包裹走出唱片行,蒲郁从街角迎面而来,真如偶遇般道:“啊呀,路记者。”   路记者有些惊讶,点头招呼,一时却不知该怎么称呼,“小郁……师傅?”   “叫我小郁就好了。”蒲郁笑笑,“你是阿令的朋友嘛。”   “我正要回……”路记者与施如令算不上同居关系,自然是非公开的,于是立即改口道,“正要去找她。”   “你怎知她一定在?”   路记者开始有点儿不明所以,但他是见过世面的,意识到对方话里有话,揣摩道:“出了什么事?”   “只是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非我不可?”   “非你不可。”蒲郁飞快扫视周围,“这里不方便,借一步说话罢。”   路记者顿了顿,“你是什么人?”   “不问,对你们都好。”   事毕,路记者独自回住所,拿钥匙开了门。意料之外的,屋子里开着灯,还飘来炒肉的香气。   “明,你回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路记者只道蒲郁唬他,原来虚惊一场。他包也不落手,赶忙去灶台那边,“你也不先看看是谁,若不是我怎么办?”   施如令奇怪道:“不是你还能是谁?”瞧见他臂弯夹着的包裹,又问,“我说你回来这么晚呢,买什么了?”   “哦!”路记者亮出唱片,笑道,“还能是什么?保准你满意!”   “周璇的新唱片!”施如令在围裙上擦擦手便要去拿,“你怎么晓得我想买……”   路记者抿笑,望向她背后,“锅里糊啦。”   施如令慌张转身,见锅里香气四溢,嗔怪道:“净吓唬我!”   “我还算好的了,要是遇上别人……”路记者忽而打住。   施如令道:“什么啊?”   路记者无事人般摇头,“准备起锅了,我来拿碗筷。”   入夜,吴祖清换了身衣服,出现在静安寺路上的洋服店门口。他让司机先回去洗车,连带方才穿过的衣服、手套、鞋子也处理干净。   自从认识蒲郁,见识到嗅觉超凡的存在,他便开始注重起气味来。沾染一身腥气是很可疑的。   “吴先生。”蒲郁客气道,“吴太太刚来过呢。”   “真是,成天就晓得打扮。”吴祖清半含无奈半含笑,“她又买了什么?”   “说是天冷了,要准备过冬的衣服。”   “还早吧。”   “也不早了。”蒲郁垂眸,“都准备好了,也替先生下了订单。”   “晓得了,看来我这趟来是多余的。”吴祖清颔首欲离去。   “吴先生慢走。”蒲郁送他到门口,离得近便觉出浅淡的气味,于是轻声道,“或许先生奔波辛苦,回去洗洗风尘罢。” 第42章   翌日,报纸边角刊登了一则传闻,称公共租界中部某间日本糖果店非法走私,还有买卖人口之嫌疑。   消息没引起多大反响,倒是有爱国学生会向租界警局倡议查清此事。另一边的日本侨民协会闻讯,以这是蓄谋打击日资产业为由提出抗议。   区区糖果店,把华洋巡捕们搞得不安宁。各方商议,最终派了一队英国印度籍巡捕去检查。实际走个过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所在区域的警亭还出了公告澄清传闻。   吴祖清拿到的报告却表示,糖果店仓库里囤积着营业执照范围之外的物品,老板森山确实有利用治外法权走私之嫌。但森山具体的背景,暗中与什么人来往,暂时得不到消息。   “糖果店确实有问题,那么日本特务肯释放这个消息,应该不止是我之前推测的原因。”吴祖清道。   “有没有可能……是隔山打牛。”文苓从首饰盒里拿起婚戒戴在无名指上,从梳妆镜里看了看吴祖清,“他们在日本商人身边广撒网,引出我们的情报人员,去对付那糖果店。”   吴祖清笑了下,“你是说糖果店窝藏日本左-翼分子?他们还能活跃?”   “销声匿迹并不代表不存在了,多少日本左-翼逃亡在外,你怎么能肯定这儿就没有?”   “莫不是办手头的案子办糊涂了。”   “至少你不能否认我的猜测是绝对错误的。”   吴祖清思忖片刻,道:“我会派人盯住森山,劳烦你知会王主任,尽快拿到结果。”   “不客气。”   糖果店小风波似乎过去了,路记者记者的心却总也安定不下来。冥冥中感觉到这件事儿带来的后果会很糟糕,主编骂他私自登报都不算什么了。   下班后,路记者回到住处。屋里静悄悄的,灯也没开,他往门外退了半步,又壮起胆子道:“阿令?你在没在?”   路记者放缓呼吸,凭本能想离开这里。却见两道人影闪来,刹那间擒住他。钥匙、公文包劈里啪啦撒一地,他发不出声,亦挣脱不开。   门轻轻掩上。   楼上房间,三五人守着门窗。一人盘坐在地,头戴耳罩,电线连接到手提箱中的窃听机器上。见他开始动笔书写,蒲郁拾起另一个耳罩贴耳。   声音透过机器放大,找上门来的三个日本钉子将路记者拽到角落,拿着枪要挟他供出实情。   蒲郁押对了,他们没有立即带走路记者。说明他们暂时没有安全的去处,即周远达失踪后,单凭他们自己无法联络到上峰。他们需要套出消息,才能考虑下一步动作。   不过,令蒲郁意外的是,他们似乎没想过总局的参与,只反复问路记者与那几位日本商人的关系,以及糖果店的事情。到最后,他们不耐烦地说起日语,路记者会识字但很少开□□流,听不太清楚。   听译人员却是句句入耳,在小笔记本上记录道:意识事出蹊跷,不该冒险来找路记者,起内讧。……准备杀人灭口,伪造失足跌落。   见“杀”字,蒲郁忙放下耳罩,打手势示意小组人员即刻行动。   三人从窗户下,三人走楼梯,听译人员原地待命。楼下的门窗全上了锁,蒲郁数三下,霎时只听得巨响,哗啦啦玻璃碎片落下,统统闯入。   那三个钉子反应也很迅速,眼看伪造证据不成,欲直接将路记者枪杀。开枪之际,蒲郁抄起壁柜上的花瓶掷过去。   扳机却已扣下,花瓶只令枪口偏移往下,子弹击中了路记者的大腿。   紧接着那人转身,枪口直指蒲郁。蒲郁率先躲闪,握住他的枪柄往前一带,勾脚踝,踹膝盖窝,将他持枪的手别到背后。   体格力量悬殊使得蒲郁无法令他跪地,眼看他就要趁弯腰之机,反把她从背后往前摔到地上,幸而同事搭了把手,她稳稳落地。   混乱中,一个钉子打中悬顶的电灯。爆炸声过后,屋子一下暗了,钉子们早为这一刻提前闭眼,他们立即适应光线,交换眼神计划出逃。   只一秒,蒲郁几乎半瞎的状态,凭气息辨认出钉子的所在。她猛地伸长手,逮住衣领往后拖,拿枪指着他的脖颈动脉。   “你们的人在我手上。”也不管对方能否听懂,蒲郁冷声道。   屋子里安静下来,同事们持枪将另两个钉子围住。   “下他们的枪。”蒲郁道。   同事夺走一个钉子手上的枪,而另一个——就在同事靠近时,他忽然连开数枪。其余同事几乎应激反应般地将他穿成马蜂窝,他倒在血泊中,而负伤的同事勉强支撑自己倚着墙不倒下。   很难说蒲郁不受震动,可没时间在乎情绪,必须先将余下两个钉子押送站区。   这么大的动静,楼上楼下的住户探头看发生什么事了。待命的警局支队得到指令后赶来,封锁现场,安排伤患去病院,吆喝邻居散开等等,人仰马翻。   尽管经过训练,实际的行动仍不在蒲郁想象中,可怖得多。原本作为别动组人员,与其他科室配合行动,在现场理应作指挥,完事后也理应消失于无踪。   短短片刻,蒲郁想了很多,最终决定陪同路记者去医院。   “路记者,坚持住!”她再不是那个不会处理伤口的女孩了,先就给路记者做了包扎。见路记者想闭上眼睛,忙大声道。   路记者挤出惨淡的笑来,“你可没说,帮个小忙要付出这等代价。”   无论如何,蒲郁只得道:“对不住。”   “阿令,还好吗?”   “这点你放心,阿令很安全。”蒲郁顿了顿又道,“我不会让她有事的。”   “看来,单相思的不止我。”路记者叹息道。   蒲郁怔然,“什么?”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这些话,我就讲了……”路记者道,“之前阿令只说姆妈去世,有个表妹不知所踪。上回见了你,她情绪不佳,我问呢她也不说。后来喝了点儿酒,她终于告诉我了,却也只是说,你心思重,愈来愈看不懂你了。”   “还有吗?”   “你以后不要见她了,这伤就当我赔你的。”   子弹没打中要害处,路记者的命保住了,但会不会跛脚还要看手术后复健情况。蒲郁得知了情况,在施如令来医院前离开了。至于说辞,路记者会说遭遇了劫匪,有警察、医生证实,施如令不得不信。   路记者动手术的时候,租赁屋恢复如常。情报科同事的手术却不太顺利,因枪伤多处且致命,生命体征微弱。   吴祖清在审讯室接到消息,转拨给财务室会计,“劳烦注意下情报科,提前为家属准备一笔抚恤金罢。”   讲劳烦,讲抚恤,却毫无人情味可言。   事后,吴祖清从机关办的隐秘小道回到路面,像是从商行出来似的。人在后排落座,刘司机道:“先生,方才太太打电话到商行找您,说她去杨太太家打牌了。”   从后视镜里看见司机欲言又止的模样,吴祖清问,“还有?”   “太太说……小郁师傅送了新做的大衣,等您回去试穿。”   “衣服等我还是人等我?”   司机垂眸,“连衣带人。”   “胡闹!”将要出口。司机察言观色,忙不迭道:“那么先生去那儿?”   好一会儿,拧紧的眉渐渐松开,吴祖清道:“回家。”   吴宅几经春秋,庭院愈发幽深宜人。月末的夜,银杏树还眷恋秋意,微风吹拂,叶子簌簌飘落。   蒲郁待文苓离去后便觉贸然前来很不妥,这会儿坐在二楼客厅,无心赏景,随落叶数着去留。   听见楼下的动静,她像猫儿一样浑身都刺起来了。手放在大衣包裹上,尽力作出坦然模样。   二哥的脚步几乎无声息,忽而一声“小郁”从背后响起,她打了个激灵。   “怕我?”吴祖清绕到她眼前,在一端的单人沙发落座。   “没有。”蒲郁默了默,上身朝前倾以示亲近,“二哥。”   吴祖清在楼下褪去大衣、手套交给了何妈,此刻堂而皇之穿着中山装。蒲郁感到困惑,更畏惧,“二哥?”   “怎么,常人穿不得这身制服了。”吴祖清笑,“要完我们一起完不就得了。”   “二哥……我。”蒲郁话说得急,咬到舌头,却忍痛继续道,“我是来送衣服的。”   “前些日子订的大衣,这就做好了。不愧是小郁师傅,手艺超群。”   话中的讽刺,只怕愣头青也听得出。   蒲郁抱着衣服包裹站起来,垂首道:“我是来请罪的。”   “嗯,倒还有自知之明。”吴祖清从茶几下拿出铁盒与金属打火机,点燃一支烟,“你先告诉我,这么晚了上这儿来,有没有问题?”   “有。”蒲郁抬起眼睫去瞧他,“可说得通的,我是洋服店的裁缝,来送衣服的。”   “我们不再是住楼上楼下的邻居,洋服店到马斯南路有多远?现在几点钟了?哪家店这么晚还送衣服,何况我太太还不在家。”   蒲郁藏在包裹下的指节抠紧了,狠了心道:“大不了讲我有心依傍二哥,暗通款曲。”   静了会儿,吴祖清轻笑一声,“你过来。”   “作甚?”蒲郁怀有怯意,却不由自主往他跟前挪。   还有一点距离远,吴祖清忽然将她一把拽了过去,包裹掉到地上。她没法保持平衡,也就落到他怀中。她低声惊呼:“二哥!”   看似松落落地环住她,实际箍很紧,使她侧身也动不得。吴祖清发出闷笑,声带的震动似拨动她耳廓,“说是来请罪的,怎么一点诚意也没有。”   蒲郁抿唇不语。吴祖清仍戏谑道:“那么你讲讲,暗通款曲怎么个款曲法?”   耳根被磨得发软,蒲郁慢慢咕哝道:“这不就是了嚜。” 第43章   心神定下来,才闻到二哥身上的血腥气。   蒲郁怔怔然,“你才从那个地方回来对不对?”没见过真正的刑讯室,可作为特训班毕业生也晓得它的存在。   吴祖清突然松开她,“去坐着罢。”   “我不介意。”她反倒抱住他的手臂,“只是……我们的人负伤了,很严重。路记者的情况也不太好。”   “让你负责截住施如令,你偏要参与那边的行动,现在是作甚么?”吴祖清睨了蒲郁一眼,“来跟我倒苦水?”   大约觉得实在不该花前月下,蒲郁起身站在旁边,“小郁不敢。对任务‘挑三拣四’是错,让同志负伤是错,该听候二哥处置。”   吴祖清微晒,“我们家猫儿很乖,但有时候太犟了,没理还不饶人。”   蒲郁耳朵发烫,蹙眉道:“听不懂。”   将人看了半晌,吴祖清道:“你以为文苓为什么这时候出门?”   蒲郁脑子里嗡地一声,不敢抬头。   这时,何妈踩着布鞋上来了,在门廊边轻声道:“先生。”   “进来。”吴祖清道。   何妈把茶点端进来,道:“蒲小姐的房间收拾好了。”   “还是小郁师傅顺耳。”吴祖清道,“你去歇息,我这里没什么事了。”   待何妈走远,蒲郁惊诧道:“难不成我要住这儿?”   “就今晚。”   晓得不该扭捏,可“蒲小姐”这个称呼的转变,不得不让人多想。蒲郁道:“在这儿过夜,佣人们怎么看我?”   吴祖清学着她方才腔调说:“大不了讲你有心依傍二哥。”   “虽然、尽管……我才不要做小。”她说到尾,全没了底气。   吴祖清笑出声,“又不是旧军阀,即便我想上头也不允许。”   国府明令规定军、政人员不得纳妾,镶级衔的干部更应作出表率。可旧制未革除彻底,纳妾之风仍在民间盛行。以吴祖清的身份,也不是不能为之。   回过头来,发觉自己的话里像是有话,她佯装镇定道:“讲笑嘛,小郁不存任何妄想。”   吴祖清忽然感到喉咙有些涩,端起茶杯来。其实想问,是不敢还是不愿?但无论哪个都一样。话说白了,就剩索然。两个人的关系,不能到那一步去。   “衣服给我试试。”珍贵好茶也无法浸润真正涩楚的地方,他起身道。   蒲郁打开包裹用的油纸,提起大衣从背后给吴祖清穿上,又转到前面去整理衣襟。   “比我给二哥做的第一件大衣好多了呢。”   欲抽离的手蓦地被攥住,她抬眸,看见他深邃的眼睛。   “二哥?”   总有比言语更好的言语,他的呼吸从眉心沿着鼻梁,作画般描摹每一寸,最后来到唇。她闭上眼,只凭感觉回应。   “怎么还记得第一件大衣?”吴祖清在呼吸间隙里含糊地问。   “我是裁缝呀……”余下的称谓吞没在缠绕的口舌中。   矮跟的皮鞋跟着大码的皮鞋退抵门廊框,鞋尖轻踩鞋尖,如南国湿润的风包覆。七分袖落到手腕处,指缝拢住西服料子。她还有心思笑,“二哥穿的这件可不也是我做的,那么旧了,怎么还存着?还拿来穿?”   “存心的?”又发出短促的单音节,只管问,不看她,要实际去感觉。   只开到膝弯的叉缝,不知什么时候颗颗盘扣解开延到跨。也就够到吊带袜的搭扣,措不开,于是勾那松紧带,却只听得回弹声。她吃痛,瞪眼道:“你才存心的!”   “几时开始兴这种洋玩意儿?”吴祖清贴耳道,改策略转而往上。衣不成衣四散,青蓝里衬映粉橘布片。只可以布片形容,微微拢住峰峦,他抬眉,“全是洋玩儿意。”   蒲郁掩笑,眸眼亮晶晶,“二哥该多看看时装杂志,这都不是近来才流行的了。”   吴祖清堵住她接下去的啰嗦,绕鬓角仿若滑翔伞翻山越岭。她不由得仰长脖颈,迷迷蒙蒙瞧见天花板,水晶灯颗颗坠子折射出条条光线,短的长的斑斓的,旋转着,同天花板四周的浮雕图纹旋转着漂浮起来。   蒲郁反握住吴祖清的手。话未出口,听的人会错意,打横抱起她往房间走去。是何妈收拾妥帖的客房,点过线香,有浅淡的檀香味道。檀香本是浓郁的,因而令她感到遥远而来的厚重感。   吴祖清单腿立边沿拉床头壁灯,而后剥外衣。暖光照他一侧的背影,拖出颀长的影子。蒲郁陷于叠了不知多少层的柔软被褥,竟有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想她一直以来落脚处为家,察言观色,内敛锋芒。活得太沉郁。也许总怀有期盼,希望有人如曾经的蒲二哥那样拯救她。而今二哥一步步告诉了她,他可以,但那个人终归是她自己。   吴祖清转过身来便看见蒲郁清澈的眼神,“想什么?”   蒲郁抬了下手,“这件,怎么总穿着。”   “不好看。”吴祖清俯身,又安慰似的拢了拢蒲郁散开的头发,“很长了。”   蒲郁偏不转移话题,有一搭没一搭拨他背心下摆,“二哥这样叫没诚意。”   “在哪儿学的?”他点她额头。   “利益至上——训练班参悟的。”   “鬼机灵。这不叫交易。”吴祖清话这么说,还是遂了蒲郁的愿,赤诚相见。   他的右侧腹有道骇人的长疤,脐左两寸有弹疤,其余地方还有浅浅的疤。蒲郁起身,转到他身后,只见背上也有三五道痕迹。   “欣赏完了吗?”他问。   蒲郁情绪复杂,说不出话。   “那么换我了?”吴祖清说着便要倾身而下。蒲郁覆住他右侧腹的长疤,以虔诚的姿势缓慢地靠过去,封住。   这感觉微妙难言好坏,吴祖清不由得蹙眉,“小郁。”   “我以后……”她的气息好似令伤疤重复愈合了似的,刺痒感蔓延下去,愈发鼓胀,“也会这样吗?”   “我不能肯定。”吴祖清的声音有些沙哑了,“但我想,不是现在。”   “什么?”蒲郁忽然抬眸。垂首却上看,以天真姿态,对男人——至少是他几乎有绝对的致命力。   “我说,你还不了解男人。”   蒲郁还未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跌了下去,跌下去。并不软和而是坚硬的山洞里,你看不见,但能听见、闻到、感觉到。她柔韧无限度似的,任意翻转,碰硬有回响。   洞壁似乎有虱子,细细密密爬过来,钻到她深处。它们啃噬,扯咬,扎头往心里去。它们听见她说我爱你。   “二哥呢?”   自背后而来顶撞发了狠,她扶住铜杆,“二哥没有吗?”   紊乱的气息与含糊的吻同时来她耳边。没听清,但她以为是想要的答案。   天蒙蒙亮的早晨,蒲郁听见敲门声,何妈恭敬道:“小郁师傅,先生让我来叫你。要是你还想睡一会儿,我半个时辰后再来。”   “不用,我起来了——”蒲郁出声才发现嗓子哑得不行。也许人会有很多假面,可总要在什么地方做自己。他要求她表露,她亦不再避讳。   何妈道:“小郁师傅,那我进来了。”   蒲郁忙拎起被褥裹在身前。何妈走进来,视线很妥当地放低,没有直视她。   何妈把盛了温水的铜盆置于架上,又分别叠放毛巾和换洗的衣裳。“小郁师傅想在房里用早餐的话,我可以送过来。”   蒲郁难以适应这样的状况,道:“不麻烦了,我得走了。”   “车备好了,先生吩咐小刘司机送您过去。”   “先生人呢?”   “已经出门了。”   蒲郁不好问下去,客气地打发了何妈,起床梳洗。浑身拆骨散架了似的,不知二哥发了什么疯,反常态的粗暴不说,还不止一回。最后她欲哭不哭地央求,他才肯放过。   或许和之前在他身上闻到的血腥气有关。在那样的地方待久了,人总有点儿神经质。   也根本,她就是有这样的倾向、嗜好。痛到不能痛,淋漓尽致,畅快无比。   这段时间,刑讯科人员日夜轮班施刑审问,辅以医生维持生命,但周远达始终不交代。他还宣称,“你们不会懂武士的荣光,为天皇鞠躬尽瘁是我一生的使命!”   吴祖清这两年也审过一些日本特务,还没遇到这么棘手的。他思索一番,倒真的重温了日本史。   与世界诸国相似,日本君主最早起源于神话传说。经镰仓幕府、战国乱世,到明治时代广称为天皇。始终具有万世一系的说法,神性从未改变。(也可以说,让天皇作为神的象征,是历代实权者的统治手段。)[27]   区别在于,中国皇帝的神性早前便削弱了,人们称天子。儒家亦讲“齐家治国平天下”,士大夫文化影响至深,入仕途是人生上上签。武将的典故广为流传,说的也是“精忠报国”,为朝廷、为社稷。改朝换代、农民起义更是有的。到清末国民革命,人们逐渐有了“民族”概念。文明的车轮让普罗大众愈来愈难以将锚点对准天子本身。   不同的文化背景,一个人很难去真正理解另一个人。吴祖清不容易理解武士精神,可若是将“天皇”换作“组织”,似乎就说得通了。   是日,蒲郁还在熟睡。文苓通宵的牌局散场,在食店得到新消息,不想打扰也得打扰吴祖清的辰光了。   吴祖清穿着睡袍去回廊尽头的房间,吸烟提神,“昨晚逮到的两个钉子有情况了?”   “算是——有三个,现场死了一个,那个人是中国人。”文苓说完自己也吸了口气。   吴祖清皱眉,“具体?”   “挨个儿的那个,笑话刑讯科的人来着,说什么自己人也杀。”文苓嫌恶道,“他们太张狂了。”   “到底是不是?”   “应该是真的,法医说死的人应该未及弱冠。我推测——他是被选中培养的。民国三年,日本强占青岛的时候,收了大批劳工、童工。”   吴祖清抬手示意暂停,“你想说,他并非主动投日。”   “我的意思是,既然有一个中国人,便不止一个。他们每一步都是阴谋,不仅把日本人培养成中国人,还给中国人‘下降头’。”   吴祖清想了想说:“你应该知道如果能与中国人混淆的钉子不在少数,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你尽快查清,呈报给南京。”   吴祖清点头,过了会儿,问:“你最近还好?”   文苓笑笑,“多谢祖清同志关心,彼此彼此。” 第44章   有信仰也好,以死为荣也好,是人总有弱点。   吴祖清巡视过后,打算从至今还未怎么说话的钉子切入。他捧着本关于日本战国时代的日文书,状似温和道:“战国大名你比较偏向哪一位?”   无人回应,吴祖清唱独角戏,“无名无姓没个称呼,不好说话,叫你阿丙啰?阿丙,或者你问我,我比较偏向哪一位?”   阿丙嗫嚅,却没说出完整的句子。吴祖清对下属道:“给他喝口水。”   水几乎从脸上倾倒而去,阿丙贪婪地长大嘴巴,喝到呛声。他偏头在肩膀上揩去水迹,喑哑地说了句日语,“没用的。”   看对方喝水的样子就知道不完全是求死的人,有突破的必要。古语云小不忍则乱大谋。吴祖清静默片刻,索性也说日语,还带敬语,“没用的,为什么?”   阿丙脸色微变,“你会说我们的话?”   “你们能说中国话,我们为什么不能说日本话?”   “所以你真的能看懂手上的书?”   吴祖清把书反过来给阿丙看了看内页,“大概字面意思还是懂的。”   阿丙敌视而疑虑地盯住他,“你很谦虚嘛。”   “很遗憾,我并不是谦虚的人。”   阿丙瘪了瘪唇,颇有些突兀地说:“你敬佩织田信长对吗?”   吴祖清打了个响指,“正答。”   “丰臣秀吉,我敬佩的战国名将。”   丰臣秀吉出身贫苦,据说曾是谋求武士职位的浪人,后为织田信长器重,成为其麾下名将。织田信长过世后,丰臣秀吉在内部斗争中取胜,与各氏大名对抗,最终一统天下。   无论哪个角度的喜好都是一种信号,吴祖清在阿丙伤痕累累的脸上寻找确证。   阿丙又道,“这件事上,我不会说谎。”   吴祖清笑了下,似自嘲,“你看穿我了。”   “我们是帝国千挑万选的菁英,实力远在你们的情报组织之上。”阿丙无不自豪地说。   “我承认,确实。”吴祖清合上书,暗中将对方的注意力转过来。   阿丙果然接着战国大名的话题说:“可惜,织田信长没斗过阴险的明智光秀。”   明智光秀是织田信长麾下重臣,后来发动了本能寺之变,致织田信长死亡。再后来,在斗争中败北,从此销声匿迹。有说当时他就死了,也有说他隐姓埋名出家了,史学上仍存争议。   吴祖清道:“日本素来有‘下克上’的传统,是吗?”   “你这么说……也没错。”   吴祖清话锋一转,问:“你们的组织里有中国人,他是什么样的人?”   经过谈话铺垫,阿丙的情绪闸阀松了些许,无意识激动道:“他和你们不一样!他是帝国的子民,天皇的子民!”   吴祖清注意到一个细节,阿丙更惯于说“帝国”,联系前言,大约他出身贫苦,经过军校或训练营等灌输了军-国主义思想。   “是吗?”吴祖清若有所思道,起身把书递给他,“给你当消遣。”   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许久以前,吴家两兄弟同尚且年幼的蓓蒂玩耍——翻阅史书。蓓蒂天真地问:“大哥喜欢哪个大名?”   大哥道:“当然是德川家康,开启了一个和平时代。”   德川家康曾臣服于丰臣秀吉,于丰臣秀吉过世后,在关原合战中取胜称霸。后受封征夷大将军,开创江户幕府时代。   蓓蒂转头问:“那么二哥呢?”   吴祖清道:“明智光秀。”   蓓蒂诧异道:“明智光秀可是叛变的小人。”   大哥道:“阿如,史书是胜者书写的。明智光秀声名赫赫,可始终充满谜团,他为什么发动本能寺之变,史学家至今还有争论。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厉害人物。”   吴祖清笑,“知我者莫若大哥也。”   找到这么个切入点,吴祖清便隔三差五去和阿丙闲聊,说不到十分钟又走。最终,在吴祖清没有去的时候,阿丙将所知统统交代。   他们是一个四人小组,以周远达为核心,其余人辅助他行动。释放糖果店可疑的消息,是周远达上峰的命令。不久前,上面发现糖果店与日本左-翼牵连甚深,经探查也怀疑糖果店另有资助人,于是让周远达小组广撒网,找出于此有关系的日本商人。   不是什么太公钓鱼、隔山打牛,他们甚至查过吴祖清等人的身份,确认无疑后才展开了行动。哪想到吴祖清藏得深,还如此敏锐,凭一个信号抓到人。   末了还说,周远达其实是那个中国人曾经的名字,不知道假周远达的真实姓名。他呢,确实与阿丙有点儿联系,叫小野三郎,很普通的农户家三儿子的名字。   刑讯科人员来汇报,问:“小野一心求死,怎么处置?”   吴祖清反问:“他们之前干的事,之后的计划,培养了多少中国人,你都知道了?”   刑讯科人员道:“可小野就是个无甚价值的铁钉,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   吴祖清漠然道,“接着审,肚子里装了多少让他吐多少。”   是夜,文苓开酒邀吴祖清同饮,祝他“首战告捷”,“说说你用了什么法子?”   “应酬上喝多了,恕我不陪你喝。”吴祖清道,“也不算什么法子,只是人心最难测,也最软弱。一个缺乏认同感的人,在密闭狭小、阴暗可怖的空间里得到认同感,会对那人迅速建立亲近感。当然,推测而已。”   “但应验了。”文苓举杯示意,饮尽杯中酒,“祖清同志之城府,令我望尘莫及。”   吴祖清偏以贬作褒,颔首道:“谬赞了。”   文苓笑出声来,又为自己续满一杯,“你当真不喝?”   “你要是想买醉,去找真正‘首战告捷’的人。”   “小郁?”文苓眼眸一转,“情报科的同志过世了,我告诉她吗?”   “你以为呢?”   文苓看着酒面的弧光,叹息道:“该怎么评价,你对她是真的很好,也是真的够狠。”   “她是我无二的学生,但不是我一人的学生。”吴祖清转了转婚戒,“评价留待后世人说罢。不过,兴许你我不会载于史册。”   “借你吉言。”文苓再次举杯。   以特别身份潜伏的日子并非总那么惊心,蒲郁闲时看见橱窗前卖水果的摊贩经过,便买了一袋时令的青枣。   对路记者受伤的事,她总有些愧疚。想着提青枣去探望他,趁阿令不在的时候。   摊贩挑着扁担过马路,电车驶来,接着,吴家的车从转角开过来,在她面前停下。   车窗摇下,文苓瞧着蒲郁手上的网兜,好奇道:“买这么多啊。”   蒲郁含蓄地笑了下,“送人的。”   文苓问:“晚上有事没呀?陪我吃顿饭怎么样?”   蒲郁微愣,“现在?”   “需要我和你们经理说一声吗?”   说是吃饭,来的地方更像西式酒馆,进门沿玻璃窗和木板墙设十来张四人座方桌,走到底有吧台。空间窄长狭小,灯光不甚明亮,客人却蛮多,谈笑声中充满市井烟火。   在角落一隅落座,不多时,餐食陆续传上桌。几道冷盘开胃,接着上炖菜与低温慢煮的安格斯牛尾。经过长时间炖煮,牛肉细绵软糯,搭配酱汁风味极佳。   文苓佐酒而食,“也只有在上海,才能吃到那么多地方的美食了。”   蒲郁小心翼翼地使刀叉,“小郁也只有太太身边才能吃到的。”   “哪里的话,你做了件衣裳,我应当奖赏你的。”   蒲郁道:“没有的,出了点小状况。”   “嗯,对了。”文苓平静道,“缺的扣子,彻底丢了。”   “……不是说。”蒲郁兀自顿住了,求证道,“是吗?”   “之所以告诉你,就是因为这种事稀疏平常。”   文苓拍了拍蒲郁的手,轻声道,“我们能做的,就是收好自己这颗扣子。”   蒲郁弯了弯唇角,有些勉强。想来座椅上那袋青枣没法送出去了,她没立场也没资格探望利用对象。   文苓取出一支烟衔在嘴里,擦亮火柴的时候瞥见对坐的人,问:“试过吗?”   蒲郁问:“我可以拿一支吗?”   “当然。”文苓比出请的手势。   蒲郁便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有样学样地点燃。烟草是涩的,一口吞狠了咽喉有轻微灼烧感,但总算没有笨拙地呛出声。   文苓吐出浅浅烟雾,“烟草公司的广告,讲吸烟有这样那样好处,都是唬人的。这东西的好处就是交际作用,问人借火,散人一支烟,来来往往。或者,像我们这样把等待当消遣。”   “太太在等待什么?”蒲郁微愣,转念想文苓当然不会闲来无事请吃饭。   听见背后传来侍应生招呼客人的声音,文苓道:“来了,对吗?”   蒲郁抬头去看,一时有些惊讶。生怕对方瞧见她,立即又收回了视线。她声线不太稳,“太太晓得,才带我来的吗?”   “晓得什么?”文苓笑得坦然,好似真的不知情。   穿针引线,面子是一样,里子又是一样。入了门的人理应谙熟于心,不能怨复杂。   蒲郁吸了口烟,掸烟灰,浅笑道:“那么,我要怎么做?” 第45章   来者是蒲郁的旧识,师哥莲生。当初他与冯四小姐私奔后,蒲郁没再听说过两位的消息。如今看着有些陌生,他穿西服,却是各方面都很粗糙的次品。张记出来的学徒,不说穿多好,起码是讲究细节的,看样子他已然忘本。   不对,他应该是故意这么穿的,好融入这爿店的氛围。   莲生径直走向吧台,在两位客人中间的空凳坐下。   角落座上,文苓低声道:“他右边那个,看见了吗?”不经意轻点了几下烟,译出来是“CC”。   不完全等同CC系,这里指CC系主导的情报部门。他们针对反党的言论、组织,有权调查党内人员,包括蒲郁所在的总局。   同时存在两所情报部门,尽管一所负责党务,一所负责军方,但案件也可能重合。时有迫于案件性质的变化,一边收集的情报不得不转移到另一边的情况。(功劳自然送予另一边了。)也有在没有明确指示的情况下,出于某些原因,一边破获了情报并不知会另一边的情况。长此以往,互不对付。   尤其CC权力触角深广,不仅几乎垄断邮政,还能够掌握总局的人的情报。(你的情报掌握在别人手里,等于随时有暴露的风险,恐怕没有哪个情报分子不忌惮、嫌恶。)总局的人是很抵触CC的。   以前蒲郁不清楚各中门道,只是觉出二哥与文苓之间有沟壑,傻兮兮问二哥,“文小姐是CC系的吗?”如今明白疑点在哪,这种话再问不出口。   蒲郁问:“太太怎么晓得?”   文苓不答,只说:“实际身份存疑。”   即是说是党国的叛徒,或潜入情报部门的敌人。蒲郁诧异,更惊于与其接头的莲生师哥。   “那么师哥的身份……”   文苓道:“比起我先生,我更关心这件事。”   答案显而易见了,文苓主要负责赤-党的案子。   昔日同门师徒,一朝沦为对头。   蒲郁定了定神,道:“要我接触他?”   见那人起身走了,文苓垂头从钱包里掏出几张洋钱,“先走一步,等你消息。”   酒馆人声嘈杂,来来往往无人在意。   蒲郁唤来侍应生埋单,吧台那边的莲生方察觉,欲避开打照面的机会,默默藏于客人之间。可蒲郁不经意转头,瞧见熟悉的背影般,犹疑道:“师哥?!”   声音不小,引得周围人打量。莲生不想引起他人注意,计划先声夺人。他佯装循声看去,还未说话,便听她惊喜万分道:“师哥!真的是你!”   计划告破,莲生只得上前道:“小郁,没想到这么碰面了。”   “是呀!”   莲生无奈,“你小声点儿。”   “可是这里很吵啊,我怕师哥听不见。”蒲郁抿笑,还是昔日的小师妹似的,“而且,见到你高兴嘛……都这么多年未见了,自从你和——”   莲生插话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才同客人吃了饭。”   “哦!都成大师傅了。”莲生看着蒲郁未曾改变的神情,改了主意道,“这儿确实太吵了,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孟冬的傍晚,灯光从沿街的商店橱窗里溢出来,看起来暖和极了,令蒲郁愈发感觉到斜刮来的风很冷。她裹紧外套,走在旁边的莲生问:“冷吧?真是奇怪了,以前从未觉得上海的十一月这么冷。”   “师哥,你太久没回来了。”蒲郁道。   “我回来没几天,说起来还没去看师父,师父还好吗?”   “你没去静安寺路赫德路吗?”蒲郁停顿了几秒,“张记已经不在了。师父——淞沪抗战的时候,师父遇害过世了。”   莲生震惊地停下脚步,喃喃道:“怎么会……”   “师哥,这些年你还好吗?”   莲生谈及过往,又说现在帮人跑货,倒没问蒲郁的情况。他们约定来日去探望师母,在路口分了手。   六年前,莲生与冯四小姐在混乱中赶上前往南京的火车。甫一到达南京站,便遇上警察支队等穿制服的官差在找什么人。   冯四小姐以为父亲动用了这么大的力量寻她,怕得不得了。私奔的事就被同车的男女看出来了,对方半是恳求半是要挟,与他们交换了衣物与行李。   莲生虽不是个能担事的,可还记得师父的教诲——讲信誉。就算为了钱,他也要把答应的事办成。于是携冯四小姐几经辗转到了江西上饶。   来接风的人察觉情况不对,本打算放弃,可冯四小姐愣是追着人家要钱,说路上开销太多你必须归还这笔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地下党怕了他们,了解详情后,向组织申请兑现了钱款。   他们在江西上饶住了下来,靠莲生做裁缝活计维持生活。不到一年,冯四小姐便受不了这样的清苦的日子,同莲生时有争吵。闹起来街坊邻居都看笑话,冯四小姐负气离家,却遭遇山匪。   各中经过不必详说,莲生加入了闽浙赣苏区的组织,成了一支游记队伍的成员。因表现突出受领导赏识,调往重点城市展开地下工作。   在中日关系愈发的紧张的这几年里,南京政府并未放松对赤-党的打击。不久前,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势,总部不得已转移,悄然向湘西进发。(后称此史诗壮举为“长征”。)   与此同时,上海方面的地下党接连失联,不仅使部分物资支援、文化宣传等工作中断,也涉及部队转移动向的泄露。组织委以莲生重任,派遣他来重建联络站。而首要任务就是突破敌方一个活跃的代号“船夫”,方才与他接头的同志提供的便是这方面的消息。   而另一边,莲生并不知道,文苓早已顺着他的同事,那个假CC,摸到他们的动向。欲借蒲郁之手,将这帮地下党一网打尽。   蒲郁思虑良多,内心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矛盾,率先跳出来的仍是——怎么取得莲生的信任。   休月假那两天,蒲郁推辞了孙太太的牌局,同莲生去青浦县探望师母。乡野风景清幽,院子里的鸡咯咯咯飞来窜去,蒲郁要躲,小孩反而还抱起一只大公鸡来吓唬她。老人在前堂看着,蛮高兴。   吃过午饭,蒲郁、莲生二人去到山坡上师父的墓,敬香叩拜后还不舍得离开。莲生结束了难捱的沉默,道:“师父可能不太愿意我来看他。”   蒲郁睨他一眼,“按理说师哥才是正儿八经的徒弟,我可没进门。”   “那是旧思想,什么传男不传女。”   蒲郁笑,“师哥也会讲这样的话了。”   莲生一怔,有意转移话题,“你便没想过自立门户?”   “开铺头要钱的呀。”蒲郁道,“我还没那个本事。”   莲生叹息般地摇摇头,忽然道:“怎么师母谈起小于师傅那么个表情?他现在做什么?”   “在日本人的铺头做事。”   “他……”莲生也不知说什么好,顿住了。   “也不怪于师傅嚜,可我心里总过不去这道坎。”   话说开了,莲生也愿意提及离开这些年的事,不包括组织的部分。蒲郁知道到“推心置腹”那一步需要时间,表现如常,只在下坡路上问师哥要了支烟。   文苓说这是交际工具。学以致用,向来是她的优点。   莲生给了烟,却有些讶异。蒲郁笑道:“师哥,我也有不少烦心事的。”   “给师哥说说。”   “下回嚜,今天不宜讲这些。”   莲生想了想,问:“是阿令的事?都还没听你谈起。过去总是阿令长阿令短的。”   “没有的事。她在北平念书,接受了进步思想,常常发表文章。我很为她高兴的……”   莲生谨慎道:“可是?”   蒲郁抿了抿唇,“报上有些关于时局的报道,坊间也有传闻。我就是担心她这么下去会有危险。”   “好好的学生能有什么危险?”   “国府的做派你不晓得?不对付日本人,反而揪着同胞不放!”蒲郁语气强烈道。   莲生奇怪道:“这些话谁告诉你的?不是剿匪嚜,怎么是同胞呢。”   “阿令说的呀,什么阶级我也不懂,可——”   莲生打断道:“我们老百姓过日子就行了,莫议时局。”   过了会儿,蒲郁叹气道:“我就这么个亲人了,若是有个万一……无论如何,我要保护她。”   真真假假,至少这句话发自肺腑。   莲生轻轻拍了拍蒲郁的肩膀,不再言语。   他们在乡下歇了一晚,回到城里。各自有事务,没来往的契机。蒲郁想着谈话可能点而过了,也不主动联络。倒是莲生来洋服店看了小郁一回,也只得一回。   过了些时日,正当蒲郁疑心莲生是否察觉了什么的时候,莲生再度露面。状似闲谈,实则打听吴家的事,准确来说是吴太太文苓。   蒲郁心里发慌,怎么无知无觉中莲生就怀疑上文苓了?蒲郁面上不显,末了问:“师哥找吴家有什么事吗?”   “方才听你同经理提到吴太太,想着是不是我知道的那个吴家。是我多话了。”莲生搪塞过去,没说几句便告辞。   天色渐晚,莲生来到公共租界越界筑路处的一间药房,掌柜请他进里屋。   莲生凝重道:“找到‘船夫’了!”   掌柜一惊,忙请他坐下,“仔细说说。”   潜入CC情报部门的同志于险恶境况下终于拿到机密档案——几份联络员的资料。之后进行暗访、筛查,找到了“船夫”的联络员,紧跟着也找出了“船夫”。   莲生喝了口水,接着道:“以往我们忽略了这点——‘船夫’其实是个女人!”   “她什么身份?”   “‘上友商会’你可晓得?会长身边的红人,吴祖清的太太。”   “生意人太太?”掌柜的琢磨道,“怎么会是这么个身份,那先生没有问题?”   “还不能肯定,不过‘船夫’行事的时候连家里的司机都回避,平日里也只是像别的太太那般打打牌,逛逛商店。”   “这个事情我会尽快汇报上去,除此外你还有什么想法?”   莲生急切道:“眼下是我军转移的关键时期,‘船夫’不是头号也是二号人物,必须尽快解决。如若再拖,潜伏的同志性命成忧。”   “你不要急,解决肯定要解决,但得从长计议。”   “我有一计!”莲生顿了顿,“我们可以争取一个人——我原来做裁缝时的师妹,她工作的洋服店正好与‘船夫’有些瓜葛。”   掌柜暗自忖度,道:“太顺利了……那‘船夫’是什么人,把我们一个联络站都毁掉了!”   莲生一愣,“你认为另有蹊跷?”   “如若是设计好的局,我们这时候行动,岂不就让他们瓮中捉鳖。”   莲生想了想,摇头道:“你不了解我这个师妹,很本分,待人也一片诚心。”   “你有多了解她?”掌柜道,“这么些年你没接触过,人可能是会变的。”   莲生也犹豫了,“那……我且试她一试。”   近来蒲郁总感觉有人盯着自己,不晓得是哪方面的人,不敢贸然应对。这夜下工,她同店里的师傅一道走,路上临时说饿了,绕路去愚园路买馅饼。   店里的电话是有记录的,没个托辞不好用。馅饼店隔壁的杂货店有电话,她原想趁机打电话到吴宅,可余光瞥见跟踪她的人,只得作罢。   她揣着馅饼回到赫德路,刚拐入昏暗的里弄巷子,身后两个人便蹿了上来。她早有准备,正欲摸小刀,忽见前方出现光亮。   “小郁?”来人似是路过,提着油灯朝巷里探了探。   是长期住在一楼的作家先生!   蒲郁如获大赦,忙回道:“韩先生,是我。”   韩先生走了过来,光亮愈来愈近,蒲郁身后的人立刻消失得无影踪。   “这么晚才回来啊?”   蒲郁笑笑,“是啊,换季店里忙。韩先生这么晚是要出门吗?”   “哦,我饿了。”韩先生推了下银丝边镜框。   蒲郁看了看手中完好的馅饼,“正巧我买了宵夜,韩先生不介意的话拿去吃吧。”   “这怎么好……”   “往日韩先生多有照顾我,一个馅饼而已嚜。”   “个么我不客气啦。”韩先生接过馅饼。   蒲郁颔首道:“我先上去了。”   “好。”带待蒲郁迈步,韩先生又道,“小姑娘少走夜路呀。”   蒲郁挥手笑道:“我不是小姑娘啦!”   韩先生剥开油纸,咬了口馅饼,嘀咕道:“我看着长大的,不是小姑娘是什么。”   至此风平浪静,蒲郁思来想去,冒险给吴宅打电话,说店里新到几匹英国进口绢丝,请太太过来看看,或者送小样上门去。   接电话的是何妈,认为小郁师傅这是思念先生了,不好直言故而还借太太的名义。何妈回说请示了再答复。之后没有告诉太太,只私下同先生讲了。   吴祖清似有些诧异,“不同太太讲,同我讲作甚?”   何妈垂首道:“先生这么想的话,那我稍后便同太太讲。”   当真是吴家的老佣人,明面恭顺实际教做人,即便露水情也要给人留体面。以为他还是那个二少爷,长不大似的。   “行了。”吴祖清道,“我会看着办的,以后小郁的事你不要过问,也不要讲到太太面前去。”   “好的,先生。”何妈拿出信件,“方才邮差送来了蓓蒂小姐的信,还是收起来吗?”   吴祖清摆手道:“无非是欺瞒我的鬼话,不看也罢。”   何妈掩门告退,却听吴祖清发话,“叫刘司机备车。”   好不容易落个半日清闲,却又要处理文苓的烂账。吴祖清甫一来到洋服店,便对蒲郁道:“小郁师傅,我太太上你这儿比上牌桌的瘾还大。”   看上去他在讲笑,可蒲郁晓得这是在苛责她不该这么打电话。   蒲郁陪着笑笑,请吴祖清去里间看新货。   四下无人,吴祖清查清室内没有窃听装置后,低声道:“不要掺和文苓的案子。”   蒲郁怔了怔,“组织的安排,是我可以拒绝的吗?”   吴祖清翻过面料小样簿的一页,偏头瞧她,“你是别动组的,从这个层面来说,她只是你我之间的联络员,无权指挥你做事。”   “可……”   “那么你告诉我,她让你做什么,你又为什么打这个电话求助?”   “我没有求助。”蒲郁咕哝,即遭吴祖清晙一眼,便正色道,“二哥不知道,说明这件事你不能插手,自然也无权过问。”   吴祖清嗤笑,“不错,同我讲起规矩来了。你们各个都教我做事是吗?”   “小郁不敢。”   吴祖清啪地合上簿册,“我看你敢得很!”   蒲郁面无惧色,道:“二哥先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参与?”   沉默片刻,吴祖清道:“你以为只是一个赤-党的案子那么简单?过去同我们作对的CC她都想一窝端了。背后有多危险不用我说了?牵扯进去,迟早调查到你头上,到时候我也保不了你。”   过去蒲郁觉出二哥与文苓间有沟壑,不止问文苓是否CC,还胡乱追问过二哥的身份。经过特训,又见到“伍雪寒”教员,才晓得当时有多么“无知者无畏”。   如今“有知”,细节处显古怪。譬如当着刘司机,文苓从不说什么有效信息。刘司机是二哥的人,蒲郁是明白的。要么二哥没有告诉文苓,要么文苓知晓但有意回避。再譬如,文苓掌握许多关于CC的情报。   当下听二哥这么说,蒲郁有些困惑。难道文苓不是CC吗?还是说文苓在CC里有许多对头,此番不仅要清理假CC,还要以公谋私?   问是不敢问的,蒲郁试探道:“同为党-国效力,何至于此。”   吴祖清道:“这么些年过去,身在其中还不懂门道?”   蒲郁找不到突破口,只得说回正题:“可事已至此,我若收手,不成叛党了吗?”   吴祖清放缓呼吸,看着交叠双手上的婚戒,忽然道:“我来做。”   自对蒲郁的试探行动失败,莲生便终止了这个计划,另寻办法。他们在洋服店斜对角的楼上设了一处观察点,远远监视出入洋服店,同蒲郁打交道的都有哪些人。   吴祖清光顾洋服店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待吴祖清走出洋服店,莲生一路尾随。目睹吴祖清见商会的朋友,同去寻花问柳,一副大资本家做派,对异常毫无察觉。莲生姑且判断他没有疑点。   之后,莲生佯装在蒲郁的下班路上偶遇,作烦闷的样子。   蒲郁关切道:“师哥,你有心事?”   莲生颇有些犯难,“其实……我遇上点麻烦,我们有批货扣在码头好一阵了。之前我问起吴家,也是为这事。”   蒲郁吃惊道:“你怎么不早说?是吴家扣的吗?”   “那不是,他们商行没这个权限。我听说吴家同船运公司的孙家交好,你嚜,从前同吴家小姐有过往来,我想着你或许和吴家有些交情……”   “船运公司的孙家?我晓得的,孙太太同吴太太是牌友呢!”蒲郁顿了顿,“师哥,若是需要我帮忙说道说道,只管开口就是了。师哥的事嚜,便是小郁的事。”   莲生咂摸道:“依你看,怎么才合适?”   “我寻个机会向吴太太探探口风,能成的话我再告诉你,如何?”   “这怎么好?”莲生忧虑道,“我要表示诚意的呀,还是直接将我引荐给吴太太吧,免得让你在中间为难。”   这个提议才让蒲郁措手不及,没想到莲生迫切地要取文苓的性命。如此一来,就会直接把莲生送到文苓面前,可二哥想绕开文苓处理这件事。   看蒲郁不说话,莲生又道:“会不会太冒进了?”   “登门拜访确实不妥,这样好不好?我将吴太太约出来同你见一面。”   “事后吴太太要是怪罪你……”   蒲郁摇头道:“师哥,没关系。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月底,事情定下了。晴朗无风的下午,狭小而暖和的西式酒馆里,蒲郁同莲生坐在最深处的座位上。   一个L型转角,只有他们对坐是靠着窗的,马路对面任何角度都可以轻而易举瞄准坐上的人。即使没有命中,背后的洗手间、侧面的吧台、门外吸烟的人可以立刻围拢来。   他们在等吴太太。   蒲郁心里清楚,赴约的人会是吴先生。   路上的一切声音透过玻璃传进来,每每听见车胎轧过石子的细微响动,蒲郁的心便颤一下。她放在膝上的手发冷汗,嘴唇嗫嚅忍不住要说话。闭上眼眼前是被血水灌满的版房,忽而又是光束尘埃中师哥专注裁衣的身影。   “小郁,已经三点过一分了。”莲生看向壁上的摆钟。   蒲郁抬手——端起玻璃杯,“再等等吧,太太们总是不太准时的。”   玻璃杯送到嘴边,又放下了,她指着不远处的流动摊贩,道:“师哥,我想吃糖吃栗子,可以帮我买一袋吗?”   “多大了怎么还喜欢吃零食。”莲生犹豫一瞬,还是站了起来,“你想吃嚜,我去买。”   看着莲生推门而出,蒲郁整个人仍紧绷着。这段时间压抑的罪恶感,双重的罪恶感从脚底蔓延上来,快让人无法呼吸。   吸气,呼气   “砰!”   “砰砰!砰!”   酒馆里待命的人猛地冲向马路。行人尖叫、逃窜,在远处漠然地观望。   蒲郁如弹簧般起身,而后定住了。直到纷乱的枪声小下去,才僵硬地迈步走出酒馆。   马路中央,莲生面朝地一动不动。子弹是从他背后来的,但已看不清他身上的弹孔,血模糊了他的衣衫。   倒地的还有他的同志们,少数的幸运儿逃进了小巷。可也不会真的逃脱,总局行动科的人像猎杀一样对他们穷追猛舍。   蒲郁埋着头不去看,看一眼便想回头。她需要尽快走出这片区域。甚至忘了拿外套,她只穿着单薄的窄口半袖旗袍,高领贴脖,风从其他地方灌进来,后知后觉地感到冷。   蓦地撞进一个怀抱,蒲郁惊魂未定地抬头。   说不出话,被迫趔趄一步,她裹入了薄呢大衣里。   “前面封路了。”他眼里有她读不懂的情绪,“我来迟了,对吗?” 第46章   吴祖清揽着蒲郁走了一段路才坐上车。这段路确是紧急封锁了,他是因为车进不去而迟到的。   车上气氛僵冷,刘司机开到岔路口,吴祖清方出声说:“左转。”   刘司机看了眼后视镜,斟酌道,“先生是要去……”   “我去哪里你还知道吗?”吴祖清的语气平静得可怖,“去接太太。”   刘司机垂眸,“先生,我不知道太太在哪儿。”   “你知道。”   听见这话,蒲郁宕机重启似的,脑子开始转了。却还有些不灵光,将想的话问了出来,“刘司机为什么晓得?他到底是谁的人?”   下一瞬,蒲郁被迫跟头发一齐后仰,吴祖清盯着她道:“你再讲一遍?”   司机生怕吴祖清起疑,猛打方向盘左转。   吴祖清却没放过蒲郁,冷声道:“知不知你在讲什么?”   蒲郁彻底清醒,反应过来这是做给司机看的。她慌张道:“对不起,二哥,我糊涂了。”   她该想到的,文苓回避刘司机不是因为不信任,相反因为关系匪浅。不过,她无从了解其中经过。   吴祖清丢手靠回椅背,催促道:“开快些。”   若干年前,吴祖清亲手处理了王司机,之后向车行聘了这位刘司机。文苓也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吴祖清表露出对刘司机的怀疑,引导文苓认为刘司机与他没有关联。   以文苓的作风,必然会收服刘司机来监视他。而这就是吴祖清的目的,通过刘司机反过来探消息。   哪知,有些事情的发展超出吴祖清可控范围。文苓收了刘司机的身,也收了刘司机的心。之前蒲郁去吴宅,文苓有意避开了。看似巧断鸳鸯,实际是让吴祖清耽于风月,而无暇关心文苓几时回,刘司机又去了哪里。   吴祖清早有察觉,却依然对刘司机表现出信任。这样,就算不能从刘司机那儿获悉文苓的真实动向,也还能够瞒过刘司机,瞒过文苓,私下行动。   吴祖清插手这起案子的事,刘司机并不知情。他要走这条路,也是在车上临时说的,刘司机没机会给谁传信。   即是说,文苓事先派人监视小郁,发现莲生出现,立刻展开了行动。文苓这么做的用意就很微妙了,是担心小郁变节,还是疑心别的?   车上三人各怀心思,到了孙府宅门前。   “去请太太出来。”吴祖清吩咐道。   刘司机犹豫道:“先生不同孙太太打声招呼……”   吴祖清斯条慢理道:“个么你来做这个先生好了。”   “先生,我……”   吴祖清笑了下,“去罢。”   刘司机忙去了。   远处飘来模糊的钢琴乐声,更显车里沉寂。吴祖清摸出枪,蒲郁一惊。他道:“小郁,你去前面坐。”   她不敢有异议,换去了前座。余光见二哥手动上膛,又把枪揣了回去。   不一会儿,刘司机跟在文苓身后走来了。刘司机拉开后座车门,文苓瞧见座上的人,“啊呀”一声,嗔怪道:“你在这里怎么不进去坐坐?说什么看文件,拿进去看就好了嘛。”   吴祖清只是点了点下巴,示意文苓坐下。待文苓勾身入座,刘司机阖上车门,也绕回了驾驶座。   “去码头。”吴祖清吩咐司机,紧接着对文苓道,“你马上动身去香港。”   文苓微微后倾,惊诧道:“为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要过了?”   “闹出这么大动静你还能过好日子?”   “怎么闹了?”文苓笑道,“哦,无非是处理了赤匪,没跟你打招呼,便气得要将我送走?”   吴祖清一顿,“你没动那帮cc?”   文苓也不再装腔,敛了笑,道:“难不成你担心我?”又自顾自道,“我可不要你惦记,免得惹急你的猫儿。”   刺耳至极。   蒲郁敛睫,当没听见。   吴祖清却是反问:“那么吴太太想让谁惦记?”   文苓怔了怔,冷然道:“党部若要调查我,我接受调查,也经得起调查。你呢?”   吴祖清淡然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清楚。”   “不妨讲讲。”   文苓哂笑一声,“私自插手我的案子,你是存私心,还是有用心?”   蒲郁大致明白了,下令行动的不是二哥,而是文苓。她怀着十二分罪恶感,陈情道:“是我央求二哥经办此案的……莲生毕竟是我同门师哥,我想劝降他,就算坐监也留一命。”   “你同情赤-党?”文苓凑到前座椅背,话不知说给谁听,“二哥,你可得注意了,小心你这猫儿日后投敌,反咬你一口。”   “这话说出来性质就定了,今天不被查明天也会被查。”吴祖清道,“好在车上只有你我。”   文苓盯着吴祖清看了会儿,道:“这么说你是担心我捅出篓子才插手的。我明天就去南京汇报,这一点也会一并呈上去,可以吧?祖清同志。”   吴祖清提条件,“蒲郁没有参与这个案子。”   “嗯,没有的。”文苓颇有深意地颔首。   事情没有向预计的方向发展,文苓没来得及动身去南京,当夜便被上海站的CC带走了。   总局是总局,CC是CC,两个部门。统部是统部,分站是分站,上下级别。   即使文苓当真是CC派到总局的,这等绝密情报上海站完全可以称不知道。况且,吴祖清作为57号对此都不甚清楚,CC上海站大概率是不知道的。   在上头有靠山,下头不知情的话便等于没有。人际关系是打点出来的,文苓这些年不说打点,不得罪就不错了。对方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势必为难她,大不了搞死了压到最后再走程序上报。   失去文苓对吴祖清来说百害而无一利,吴祖清不得不奔赴南京,在各机关部门中为此斡旋。   夫妇双双无踪迹会令人生疑,吴祖清不能在南京待太久,委以字画托大老板的秘书在南京活动一二。   返回上海后,吴祖清带了些洋货和香港特产拜访孙府,说文苓娘家老母病重,他们急着赶回去了没来得及打声招呼。文苓暂时留在那边,他还要回来处理商行的事。   孙仁孚夫妇言关切之语,教吴祖清宽心。待吴祖清离开,孙太太道:“不晓得吴太太还有个妈在——”   孙仁孚诧异道:“怎么说话的呀!”   “吴太太以往都没说过娘家的事嚜。我看哪,说不好小两口吵架了,吴太太负气出走,吴先生呢追过去,没哄得回。”   “乱七八糟!”孙仁孚道,“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嚜,陈年旧事不要拿来编排。”   “我编排什么,你不要发散了。”孙太太对丈夫纳姨太太、做倌人的事,怎么可能没一点儿介怀,只是晓得闹起来是什么下场,不得不忍。当下起身回房,避免争吵。   算来有些日子了,文苓的事仍无音讯。吴祖清拨电话给秘书问进展,秘书说有转机,让他再等等。   也只能等,他还有糖果店的案子要查。   并非什么鹬蚌相争坐收渔利的事情,一组钉子销声匿迹这么久,其上峰肯定有所察觉了。要在这样艰险的境况中钓得大鱼,他必须步步谨慎,不容差池。   他习惯作最坏的打算。但好在,身边有得力门生。   若说蒲郁曾经是个寡情的怪孩子,那么沪赴投奔姨妈后,也渐渐培养出了属于人的心。经历亲友离别,她也还是有心的。可亲眼看见师哥倒下,她心上那微弱渺茫的火星终是熄灭了。   她实现了最初的信念——唯有拿起枪杆才是活下去的唯一道路,却发现这道路比活下去还难。她身负肩章,信仰取代了信念。她彻底合格了。   好似旋转按钮就能调频,人前是八面玲珑的小郁师傅,执行任务是杀伐果决的机器。   在蒲郁破获大案时,文苓终于现身。二人在孙太太的牌桌上见的面,过节的缘故,牌赌得比平日还大。   蒲郁不大赢钱,输也输得不着痕迹。像孙太太这样的明眼人一看就晓得,小郁师傅是拿出了积蓄来讨他们欢心的。   文苓牌技本就稀烂,想帮蒲郁赢点钱回去,结果算来算去倒让孙太太和了好几番。   孙太太笑道:“今天这是什么运气!”   蒲郁也不讲太恭维的话,和在座的一道说笑了几句。蒲郁是看出文苓有意输钱给她的,可猜不透文苓的意图,只得顺水推舟把这份情送出去。   牌局暂歇,众人去饭厅吃宵夜。文苓和蒲郁走最末,经过窗台,文苓停下来吸烟,蒲郁也停下了脚步。   “你不想我回来?”文苓问。   “你当时是不是准备放了他?”   蒲郁还是摇头,顿了顿道:“太太有恩于我,我不会忘的。”   当时蒲郁不是准备,而是已经放了莲生师哥。若非文苓截胡,接受调查的就该是她,还有二哥。她背负着罪恶感,对文苓的态度也很矛盾,不知道如何相处。   总归,内心深处是认可、敬仰文苓的,这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文苓这次接受调查,不仅没受到处分,还因这两年的突出战绩,从少校升为中校。(情报人员公开身份的级别普遍较低,各站站长至多少将衔。但情报部门实际权力大,因而有“见官大一级”的说法。)   这个结果是吴祖清用藏品真迹换来的。俗人不看藏品,看价值,送出去的字画、瓷器、金尊佛像等约有十余万美金。   “钱能解决的事,都不是大事。”吴祖清轻描淡写回避了文苓的追问。   文苓承了他的情,没道理再针锋相对。尽管他私下插手案件的事还存在疑点,但她心里的秤已然倾斜,愿意相信他只是为了小郁才那么做。   乌飞兔走,当初席卷资本主义国家的大萧条致使各国展开了货币战争,美国实施的白银政策对以银本位的中国造成严重打击,南京政府不得不进行币制改革,推行法币。   像吴祖清这样的资本家,在财政部、银行游说下,需要拿出部分金银、外汇储蓄兑换法币储蓄,为市民作出表率。   孙仁孚的表弟杨先生是个懂金融的好手,一面作为官员游说资本家们,一面私下对孙、吴二人说:“让货币与金属脱钩,看起来是强国做法,是进步的。但……恕我说难听了,通货发行权在官家银行手头,把民间的储蓄拿过去,兑出法币。眼下时局动荡,法币真要是贬值了,就不是金银贬值那么回事了。”   民间有极难听的俗语,蒋家天下陈家党,宋家姐妹孔家财。杨先生说“官家”,指的就是这四家“皇亲国戚”。   他们都明白,可不把钱交出去就等于反对币制改革。他们是政府想要笼络的群体没错,可他们也是在政府下存活的。   最终还是按谈好的数目,兑了法币,见了报。   蒲郁也要把这一年攒下来的钱兑法币,在吴宅过夜时提及,吴祖清道:“你有几个钱存银行,不如交给二哥管,返你比银行高的利息。”   蒲郁笑,“真当我傻嚜?你的钱又没有亲自管,我的钱为什么要给你管?”   吴祖清语噎,“我看你就是傻。”   蒲郁思忖片刻,问:“多少利息?”   吴祖清倾身耳语,蒲郁听罢眉眼弯弯道:“那好,你打个证明给我。”   吴祖清微晒,“一点儿不饶人。”   “那什么,明算账。”   “那什么,哪什么?”   蒲郁蒙头钻进被褥,那有枪茧的手也跟了上来,箍住她的脚踝拎起来。她反应不及,真如猫儿一样半身倒吊。她又气又笑,上气不接下气道:“你放开!放开……我回去了!”   吴祖清最不吃威胁这套,偏身去瞧她,“你就不会服软?”   刹那间,蒲郁找到他的破绽,逮住他的衣领往下拉,同时用力蹬脚挣脱开束缚。借另一只手支撑的力转身,继而反扑过去。   嘭一声吴祖清头磕在床头圆柱上,蒲郁压在之上。她自己倒怔住了,忙问:“撞到哪儿了?有没有事?”   见他纹丝不动,她慌了神,伏身去探呼吸。   也是在一瞬间,吴祖清抬她抵胯,双手圈住她的背。只听得面料侧缝裂开的声音,他缓缓睁眼,笑得坦然,“我看你故意的。”   蒲郁咬牙切齿故作凶煞,却也忍不住笑意,“幼稚!还耍赖!”   吴祖清困惑道:“啊?你讲谁?”   臀遇一掐,蒲郁惊呼:“二哥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吴祖清喉结动了动。   这么些时日以来,他们对彼此的反应很熟悉了。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变化,蒲郁垂眸道:“唯独今天不行。”不去看他的表情,接着道,“去年今日,我没有忘。”   静默片刻,吴祖清松开怀抱,单腿先落地,而后起身,“那么你早点歇息。”   蒲郁愣愣地看着他走到门边,终于发出声,“二哥……”   “还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你说为了做好衣裳,不能舍不得裁下余料。这么多生命,这么多日子,你都要记住吗?以后岂不得日日青灯奉佛?”   “二哥觉得我是……伪善吗?”   “不忘记就要承受,你得问问自己承不承受得住。”吴祖清顿了顿,“二哥尊重小郁的意愿,但我不认同怀英同志的想法。”   门轻轻合拢,留她独拥一室檀香气味。   佛曰:受身无间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道中之大劫。无间道是八热地狱最底下,也最苦的一个。她想,她死后会堕入无间道。   也或者,她已身处无间道。   时无间、空无间、苦痛无间,永不得释。 第47章   “她都是像一摊蜡消融下来。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争斗,她的心像永远贮藏着悲哀似的,她的心永远像一块衰弱的白棉。”   民国二十五年第一声钟声敲响的时候,蒲郁读到《生死场》中这一句,合上了书。短短的中篇,她这辈子也没有读完。   作家萧红的名字,是听阿令他们说的。光阴似箭,阿令回北平念书也过去许久了。蒲郁不愿去打扰,可不能不去关心。   去年五六月,日本在华北相继以荒唐借口制造事端,迫使南京政府签署丧权辱国的协定,拱手让出包括北平、天津在内的河北等两省大部分主权。   尽管情报部门跃于同日本特务斗争,但主要是防范姿态,为遏制日本挑起战争。这些年南京政府财政入不敷出,全国自然灾害不断,华中、华西局部内战未停。诸多顾虑,总之不愿与日本正面开战。   “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一篇“告同胞书”在青年师生中传开,激起千层浪。   十二月,北平学联召开代表会,北平、天津十五所学校反对“防共自治”,要求政府讨伐汉奸殷汝耕,动员全国人民抵抗日本侵略。可这时竟传来消息,南京国民政府为满足日本“华北特殊化”要求,将设立一个“冀察政务委员会”的机关。   九日,北方各所学校的学生们高举旗帜与标语行至新华门,军警闻讯出动,全副武装。学生代表要求面见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负责人何应钦,并提出六项要求。   等候多时,何的秘书出面回应,学生们对他的敷衍极为愤慨,继续振臂高呼,向王府街大街进发。军警镇压下,学生队伍冲散,并有十余人被捕。   可这并不能磨灭学生们的愤怒,十一日北平众多师生联合罢课。部分学校遭到封锁,重点监控。   十六日,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凌晨,东北大学、中国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万余名学组织游-行,市民们热情支持学生的爱国行动,沿路送上食物与水。可行动再次遇阻,与军警交涉未果,不少学生们受到棍棒毒打、逮捕。   之后,北大、清华等校长联名请求释放被捕学生。全国总工会工人亦呼吁援助学生救国运动,纷纷罢工。南方的民众亦声援联合抗日。   “反对防共自治运动!”   “立即向日本宣战!”   “保卫华北!”   眼看形势愈发紧迫,蒲郁只得向吴祖清打听北平的情况。   吴祖清回以训斥,暗地里却涉险与北平方面联系,获悉施如令没有被捕,只是受了些小伤。   这一点他也隐去了,道:“施如令没有参与运动。不过她去年放弃了去美国的机会,留校做了助教,跟着教授搞学术研究。”   蒲郁忘了去考究逻辑——这件事涉及学联与地下党,二哥怎么有权过问,若无权又是通过谁问到的。   蒲郁万分感激,放下了心。   然而,这个元旦仍是不好过的。上海进步青年们呼吁抵制日商、日货,以孙仁孚为首的“上友商会”受到抨击,吴祖清只得代表会长出面,发言刊报表示商会与市民同心。   情况反而恶化,吴家的车在跨江的桥口遇上飞来粪水。文苓在车上,忍了又忍才只让司机将车想办法开走。事后警方得知,表示会严惩闹事者,文苓却道不必。节骨眼上再惹民众不满,谈话会可能没法开了。   为稳定民心,蒋召集各学校师生代表三百余人在南京开谈话会。北平各大学学生会拒绝推代表参加,会上由胡适等代表发言,要求惩办汉奸、公开外交、反对任意修改教科书等。   对南京政府而言,似乎这只是一个形式,会后出台的相关政策与师生们的期望相去甚远。   上海租界像个没有归属感的孩童,天气将回暖一点儿,又混混沌沌睡了过去。   霓虹惑人,舞厅传来歌女的靡靡之音,酒肆窗前依稀能听见百转千回的弹评唱腔:“衾儿冷,枕儿凉,见一轮明月上宫墙。劝世人切莫把君王伴,伴驾如同伴虎狼,君王原是个薄情郎。”   “我第一次听弹评,便是听的这《长生殿》。同二哥一起。”蒲郁看向身旁的人,轻声仿着唱腔道,“君王原是个薄情郎……”   吴祖清笑了下,“不要唱了。”   “我收到密电了。”   “嗯。”吴祖清不显情绪,“你是去探亲的。”   “就当是这样。”蒲郁也在心下不断说服自己,“二哥,你会惦记我吗?”   眼下时局难测,一别许是永别。   吴祖清只道:“你会回来的。”   蒲郁收到的密电是总局发来的紧急调令,去天津。   天津作为华北重要的通商口岸,向来是日本渗透的目标。日本人图谋华北的控制权,以作为“满洲国”与国府间的“缓冲地带”,最终逼迫南京政府放权建立冀察政务委员会。   天津站情报人员为此暗中斡旋,多名情报人员牺牲。其中一位是鲜有的大将,能说日本京都方言,通晓当地文化。此番任务中,她扮成自小被日本人收养的义女,接近了日方核心人物。将要破获重大情报,却发生了不测。   不知她哪里讲错一句话,令那位大人物起了疑心。大人物释放假消息试探她的身份,查获的确有疑,便设计了游船之行,将谋杀设计成溺水而亡的意外事故。   总局要在短期内找到一个人假扮日本女子是不太可能的,只能另辟计划。   冀察政务委员会对南京政府来说是地方政权,实际是日本人眼里的自治政权。   委员会下设部门,管政、财、法等各方面。除了委员,还设参议、顾问等百余人,大多是宋哲元系、张学良系和原北洋军阀下野的人物。   曾经被通缉的隐居的,人民痛恨的吸血虫,投机倒把的亲日分子,如雨后春笋般冒头出来寻发展的机会。他们兴官僚主义,奢侈腐败,仿佛令华北政局衰退回北洋政府时代。   蒲郁曾经的身份引起了总局的注意。前尘旧事了却,原奉系军阀将官家千金的头衔如失去危险性的蒙尘宝玉,有理由重现于世。   经安排,蒲郁去香港,搭英国人的船前往天津。对洋服店经理及太太们的托辞是去北平探望阿令。也许谈不上利用,可她还是愧于再次借用阿令的名头。   三月中旬,夕阳为熙熙攘攘的码头镀上一层粉金的尘,港口停泊的小船偶尔在风吹下晃动,不知名的鸟扑棱翅膀飞起来,向着无人的天际飞远。   蒲郁在下船的人群里有些显眼。她戴一顶窄而扁的蓝色呢帽,烫鬈的短发衬小巧的脸,着水蓝色垂坠式洋裙,搭皮草领肩,露出脖颈肌肤与一条项链。   细碎钻石链条,细碎钻石镶吊坠,一颗比鸽子蛋还大些的蓝宝石。蒲郁实际的身家加起来恐怕还比不上这条项链的零头。总局不会给这样的装配,是二哥给的。   从香港登船的时候,一位老先生塞给了蒲郁一个丝绒盒子。盒子底下有张笺文:“小郁爱鉴珍贵之物借予你,务必如期归还。”   没有落款,亦不是二哥的笔迹。看似公事公办的口吻,抬头却是“爱鉴”。蒲郁上次看到这两个字是在冯四小姐给师哥的信件里。恋人之鱼雁往来才会写“爱鉴”。   笺文烧掉了,项链戴在身上,似平安符。   不少打探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大约想知道是什么来头。比蓝宝石项链还要浮夸,她踏上石子路,刚伸了个懒腰,便颐气指使地向脚夫道:“磨蹭什么呀!就这几个箱子,还不快些搬过来!”   两位脚夫挑着几担沉甸甸皮箱,咬牙小跑过来。也不见怨懑,反而赔罪道:“大小姐,这可不是几个箱子,实在和讲好的不一样……”   蒲郁轻哼一声,“大不了加钱嚒,事情办妥了自会给你们的。”   便接着往马路上走,旁的人还在打量,却见一辆福特汽车开过来,在扬起的尘气中刹住了。   穿军装的青年下车来,向蒲郁颔首,恭敬道:“蒲小姐,我是傅处长的副官小冯,傅处长派我来接您。”   和事先得知的接头方式不一样,怎么半路杀出来个副官?   蒲郁顿了顿,仍拿出贵千金的派头上下瞧对方,“他人呢?怎么不亲自来接我?”   “傅处长有公务在身,让我先送您去国民饭店。”   蒲郁不晓得说什么了,只得生硬地试探暗语,“你晓得我的规矩吗?次等的那是都不行的。”   冯副官道:“傅处长吩咐过,蒲小姐有什么要求我们都会照办,一切要最好的。”   没有对上暗语。   可眼下情形容容不得蒲郁回绝,只得跟这位副官走。   天津开埠最早,多国侵占租界,就以最繁华的商业街来说,横贯日、法、英租界。   汽车前往饭店的途中,好似掠过不同国度。尤其在锦州道以北,日本气息浓郁,西洋建筑上也挂着能看懂但读不出的日本汉字。   跨锦州道进入法租界,街上也有三三两两穿和服的人。即便在上海,日本人大量聚集的虹口,蒲郁也未见过这般状况,顿生难言之感。   官家的车在路旁停泊,冯副官请蒲郁下车,招呼门童来搬箱子。蒲郁表面还是作傲然的模样,扫过周围的人,揣测状况。   将蒲郁送至套房,冯副官借房间里的电话作报告。蒲郁嘀嘀咕咕地称不满意,绕到冯副官身后,道:“你们傅处长是吗?把电话给我,我要和他说话!”   却见冯副官挂断电话,回道:“傅处长请蒲小姐稍作休息,一会儿再由我送您去晚宴。”   “晚宴?什么晚宴啦,人也见不着,就对我支使来支使去的。”蒲郁不满道。   冯副官浅浅一笑,“小田切先生的私人晚宴,听闻蒲小姐来,特意邀您参加。”   蒲郁咕哝两句,蹙眉道:“好啦好啦,我去就是!”   待冯副官离开房间,蒲郁拿起电话听筒拨打客房服务,一边提出苛刻的要求,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把玩旁边的台灯。   只见台灯下连着铁线窃听装置。   不论是打电话还是房间里活动的声音,皆分毫不落地传入窃听者的耳朵里。   种种迹象表明,潜伏的同事面临险境,而蒲郁作为对方的“未婚妻”,还未露面便被怀疑了。日本人不想让蒲郁与任何人接触,要直接见她,或者他们。   由于保密工作,总局只给了蒲郁一个身份,并没有透露具体任务与其他情报。“傅处长”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是怎么定亲、相识,却至今也没有成婚的,得是接上线才能知晓的。   要蒲郁扮演一个骄矜的大小姐已不容易,这下还面临不可能完成的挑战。   与“傅处长”不要说在细节问题上说辞一致,见面的第一眼就可能会暴露。   但——赴死,也是一个战士的使命。   蒲郁握住了蓝宝石挂坠。 第48章   入夜,歌女仿若含细砂粒的嗓音唱醉了一座城。金缕衣,霓虹妆,谁不讲这儿是天上人间。   蒲郁也讲,尽管下一瞬便看见衣衫褴褛的孩童被恶人拖进昏暗小巷。视线掠过去,脸上无波澜,恰似“何不食肉糜”的角色。   蒲家断然没出过这样一位大小姐,蒲郁违背了师门,现在还要毁了家族清誉。路愈走愈远了,再不能回头。   汽车在日本式的茶屋旁停泊,蒲郁下了车,跟着冯副官掀开门帘走进去。   堂前小院素雅,几簇修剪成的球状的灌木点缀,斜方栽种一颗蜿蜒盘曲的古松。绕石板路往里走,穿过一堵矮墙,景致一下子变得开阔。   仿佛来到与世隔绝的山野,细看却是精心打理出的庭院,小桥流水,花草环绕,一座日式楼阁亭亭而立。   冯副官率先走向楼阁,在廊下脱了鞋,转身道:“蒲小姐请。”   蒲郁脱鞋而上,刚到回廊转角,便见一位着素色和服的妇人迎上来,躬身问候。冯副官讲日语,接着向蒲郁介绍,“这是茶屋的老板娘。”   老板娘对蒲郁露出浅笑,比手势道:“这边请。”   蒲郁跟上去,回头看冯副官还站在原处,似乎他的任务到此为止了。   环绕建筑的回廊与室内的一道道障子门令空间变得错综复杂,老板娘引蒲郁从狭窄的楼梯上二楼,走到最深处。   往来不见人影,只听得三味线的弹奏与古怪的日语唱腔。   蒲郁不晓得这是茶屋,更不晓得茶屋是什么地方。当老板娘跪坐在地,拉开房间的障子门时,蒲郁先是看见了侍酒说笑的女人们。   脸抹得雪白,唇又是绯红的,梳着各式的饱满的发髻,着颜色纹样不同的和服,就像画儿里的人。   蒲郁没时间困惑,在场的人纷纷看了过来。其中坐在边上的男人起身,招手道:“怀英,快过来。”   蒲郁闻声看去,短暂一顿,不悦道:“当真是做了处长,架子可真大,说好接风却教我好等,还让人把我领来这种场子!”   傅淮铮无奈地笑笑,俯身向上座的男人用日语解释。不过男人右侧的翻译官早一字不落地将蒲郁的话说给他听了。   男人瞧着蒲郁道:“蒲小姐来了?是我让人这么做的,若要埋怨的话埋怨我好啦。”   傅淮铮忙道:“小田切先生,怀英在美国荒唐惯了,忘了规矩。我向您道歉。”转而呵斥蒲郁,“快向小田切先生道歉!”   原来这就是在背后控制冀察政务委员会的大人物——小田切信。看上去不到五十岁,比实际年轻,眉目周正,蓄着山羊胡,着不打眼的深蓝绵绸和服,如堂前小院那般素雅。可大拇指上戴的白玉扳指却是前清宫的宝贝。   蒲郁不太情愿地走到傅淮铮身边,略略垂首道:“小田切先生,对不起。”   傅淮铮很是不满,拽着蒲郁跪下来,欲行大礼。小田切信大笑道:“不必如此,不是什么大事!浦小姐道性情很可爱呢!”   “哪里,让小田切先生见笑了。”傅淮铮附和地笑起来,作势敬酒。   小田切信同傅淮铮对饮。这时,傅淮铮身旁的女孩子挪开空位,示意蒲郁近前去。   蒲郁还未适应跪姿,抬膝便教垂坠的洋裙绊住,顿时一个趔趄。幸而傅淮铮扶了一把,她才不至于扑到矮桌上。   在场有人发出闷笑。   若说方才的无理是刻意作派,这会儿则是大小姐不该生出的洋相。   蒲郁面露难堪,心下愈发紧张了。   这时,小田切信身旁的女人温柔道:“真如小田切先生所言,蒲小姐分外可爱呢,还尤其坦率。”接着又道,“小田切先生,蒲小姐许是想敬您一杯。”   言下之意将蒲郁不合时宜的表现说成急于敬酒致歉,甚至还对傅淮铮身边的女孩子有几分吃味。轻描淡写替蒲郁解围。   小田切信顺势道:“是吗?”   旁边的女孩子斟酒举,看了看蒲郁,又看向小田切先生,“那么,请让梅绘代蒲小姐敬这一杯。”   蒲郁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名唤梅绘的女孩子。与在座女人一样,梅绘的和服后领都松落地搭在背上,袒露出与脸一样涂白了的后颈。   举手投足尽显优雅,一颦一笑媚而不俗,还有过人的交际本领。想来她们与旧时的清倌人类似,以侍奉客人酒席为职。   小田切信呷了口酒,道:“也许是我冒昧了,可实在好奇能让淮铮等待多年的是何方女子。”   傅淮铮翻译给蒲郁听,蒲郁回话道:“是怀英方才无礼了,一下看见这样的场合,还以为淮铮故意给我……好看。”   承了女人们给的台阶,主动缓和了古怪气氛。   小田切信大笑,“蒲小姐没见过艺妓对吧?”   傅淮铮向蒲郁低语,又补充道:“小田切先生旁边的春子是艺妓,这位梅绘还是舞妓。”   艺妓,或译作艺伎,日语读写作“芸者”,字面意思是善于艺能的人。姑且可以理解为戏子,虽然创造歌舞伎的是女子,但因风俗业模仿等缘故遭到禁止,从业者只能是男性。此后逐渐从歌舞伎分离开来,形成独特行业。(妓-女时称游女,扮相、行规等完全不同于此。)   要想成为艺妓,需下苦功夫“唱念坐打”。先是一边练习一边做杂活,初合格则成为预备艺妓的舞妓。舞妓有年龄限制,一般来说在二十岁以下,和服腰带较长以显天真可爱之感,后领露出的边为红色,唇妆按等级愈高级抹红愈多。   听傅淮铮这么说,蒲郁作好奇状仔细端详艺妓春子与舞妓梅绘的不同之处,尽管扮相不同,但和服上纹样几乎可裱作画卷,也衬和当下季节。   以裁缝的眼光来看,自是费时费力,考究之非常。   “承小田切先生相邀,怀英有幸见到这般无双的美人。”蒲郁道。   春子略羞怯似的掩面道:“无双什么的,实在谬赞了。”   “诶,春子,蒲小姐说的可没错。”小田切信道,“不如就让我们见识一下!”   春子垂首称“是”,起身时依然低着头,可眼眸微微上抬,那一瞬的勾人意气莫说教小田切信心神荡漾,连对面的蒲郁也看得恍了下神。   蒲郁没由来想起母亲、姨妈、文苓以及那些个太太、姨太太,厉害的女人们,可没有这样的,矜持而不做作,媚态而不落俗,分寸恰到好处以至于让人感觉不到在拿捏。   浑然天成。   蒲郁没听懂他们说什么,忽见女人们离席,低声问:“怎么了?”   傅淮铮在桌下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无碍,放宽心。   不一会儿,坐席上方的障子门打开,榻榻米席,无一物,只中间置有四折的描金屏风,应当是小小的舞台。   一位抱三味弦的老妇跪坐于壁侧,接着梅绘与另一位舞妓。乐声与唱腔起,舞妓们跳起舞来。   因沉重和服的限制,她们只能在一定活动里,屈膝而舞。也正如此,束缚下的舞蹈让她们似人偶而又分外生动。挪步摆动,娇俏可人;一颦一笑,顾盼生辉。   看不明白具体意味,可美总是共通的。还未尽兴,一曲颂吟四季之美的《衹园小呗》便结束了。   小田切信道:“蒲小姐的心情都写在脸上呢。不急,还有一曲。”   只见春子独自来到屏风前,跪地拜礼。三味弦乐再弹响,老妇唱念曲调。春子半屈身起势,利落开扇。   蒲郁看入迷了,持扇而舞的春子小姐实在美丽不可方物。就好像与华服,与锦屏,甚至看不见的月下园景融为了一体。不那么明亮的光线下,她自揽万千灵辉。   待老妇退下,春子回到座席上,蒲郁才慢慢回过神来。   “听说蒲小姐要来,春子前辈特意准备了这首曲子。”梅绘笑眯眯道,“中国是不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   蒲郁愣了下,看向春子。傅淮铮率先出声道:“多谢,春子小姐有心了。”   春子道:“要谢小田切先生才是,春子难得献上这一曲。”   “你们哪,就不要说这些客气话了。”小田切信道,“蒲小姐舟车劳顿,可要吃些东西?”实际也没让蒲郁回答,命人传来料理,边用餐边闲谈。   女人们尤其以春子为首的当红艺妓们,从名流热衷的运动、艺术品鉴,到不那么敏感的时事新闻皆有涉猎。不大殷勤恭维,话说下来却让人心下熨贴。   蒲郁觉得过去所学较之,实在小巫见大巫。她必须得更进一步,日语、交际,还有匮乏的女人姿态。   宴席气氛渐浓,话题说至私密上来。春子状似不经意问:“蒲小姐与傅处长什么时候订婚的呢?”   傅淮铮欲代蒲郁答话,可小田切信找傅淮铮谈论起别的来。梅绘就在旁边盯着他们,私下交换提示的小动作也行不通。   蒲郁只得作答:“我十四岁的时候,算起来是一九二五年。”   春子微讶道:“啊,那很有些日子了。”   “是啊,当时爆发了战事,我离乡背景……也就耽搁了。”   春子遗憾道:“可惜了。不知与我们那边有无不同,订亲是怎么样的?”   “就我而言,是傅家长辈亲自向我父亲说媒的。两家交换了庚帖,可我直到临走时才得以见淮铮。”蒲郁摸了下蓝宝石挂坠,“淮铮送了我一对翡翠来着,可逃难途中弄丢了。这项链是他后来送给我的,说让我留个念想。什么念想?一年也就几封书信,谁晓得他怎么样!”   小田切信闻言,插话道:“淮铮什么时候给蒲小姐写了信?”   蒲郁心道不好。   傅淮铮笑笑,颇有些难为情,“之前借助小田切先生府中,这回天津后又与先生共事,先生待淮铮如至亲……我不敢让先生失望。”   小田切信蓦地拍桌,众人惊骇,立即噤声。静了会儿,小田切信却笑道:“若非我多次追问,不知还要瞒我几许。其实没什么不好说的,淮铮倒也是难得的痴情男儿,可蒲小姐似乎不这样以为?”   都是训练班的种子选手,多少有点儿聪明人的默契。听傅淮铮言下释出的信息,蒲郁明白了各中原委。   前两年傅淮铮在日本活动,与小田切等家族交际颇深。天津局势变化,傅淮铮借小田切信之力,在日本政局里活动。而今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傅淮铮谋得警备处处长一职。   小田切信想将家中小妹许配给傅淮铮,以完全控制傅淮铮及傅家。如此一来,傅淮铮全无脱身之余地,只得借口称有未婚妻。   可让对方“盘问”下去,终是死局。还有一线机会走偏锋,将险棋变妙棋。   蒲郁回话道:“在说什么呀,淮铮什么事瞒着小田切先生?怎么我才像是蒙在鼓里那个?”   眼风斜飞,语带娇嗔,“小田切先生,您可要好好同怀英说道说道!”   小田切信的视线从酒杯上掠过来,缓缓地,缓缓地扬起了唇角。 第49章   见惯风月场,却难得见蒲郁这般明媚而尚且稚拙的女人。何况,总局正是知晓小田切信喜爱什么样的女人,才让蒲郁扮演什么样的女人。   不过,片刻的迷惑并不能让小田切信停止试探。他道:“我们男人的谈话相当无聊哪,不如来玩一个游戏好了,蒲小姐一定没玩过。”   蒲郁迟疑道:“什么游戏?”   “金毘罗船船。”小田切信命傅淮铮与梅绘示范一局。   是谓传统的酒席游戏,客人与舞妓分坐案几两端,案几上放一个圆锦盒似的小物。两人击打节奏,轮流出手。锦盒在案时,需将手掌摊开放上来;不在案时,则握拳放上来。可以拿走锦盒,但下一回合得放回。无论哪方拿走,至多连续拿走三次。   只听得拍手之声戛然而止,傅淮铮输了。他无奈道:“那么我自罚一杯。”   梅绘矜持笑笑,转而对蒲郁道:“蒲小姐要玩吗?”   小田切信发的话,蒲郁怎能说不。跪坐到案几前,微抬下巴道:“我可不会让你。”   话这么说,只是将蒲大小姐演得更鲜活。即使有十二分赢的把握,也不能表现。金毘罗船船乍看是稚童游戏,其实考验反应能力。何况舞妓经过训练,非常人难以赢过她们。   蒲郁输得不露痕迹,不甘心地道:“愿赌服输,大不了饮酒,但我还要再来!”   小田切信朗声笑道:“哪有让蒲小姐饮酒的道理,我看这样好了,输了就回答赢家一个问题。”   春子拍手附和,玩笑道:“梅绘,问题可要刁钻些。”   梅绘抚了抚鬓侧,看着蒲郁道:“梅绘……梅绘想问,蒲小姐第一次见到傅处长的印象是什么?”   在场者道:“可真是小女儿家关心的问题。”   “梅绘还是小孩子呢。”   “啊拉,其实我也有些好奇。”   听过翻译,蒲郁抿了抿唇,咕哝道:“这有什么好问的。”话锋一转,道,“不就是三月天嚒,像现在这样,他只穿单衣,可神气似的。说实话,俊是俊的,不过有些冷淡,没能忘我心里去。”   梅绘望了小田切信一眼,适才柔声道:“可蒲小姐当真记得很清楚呢。”   想来在蒲郁来之前,他们问过傅淮铮这些细节。幸而傅淮铮知道“未婚妻”是蒲郁,说的训练班初见的印象。蒲郁巧妙避开了具体地点,勉强对上了。   不能再让梅绘问下去,可又不能赢下游戏。   只能使出笨办法了。   蒲郁将梅绘的话当作讥讽,不悦道:“我不要同你讲这些事,还是饮酒好了!”   傅淮铮作为处长,蒲郁作为他名义上的未婚妻,表面上不能一点不给面子。小田切信没有出言,春子见状宽慰了几句,便改为以酒代问。   蒲郁又输了两次,每次饮半杯,晕乎乎却也斗志高涨。从梅绘手里接下酒杯,手抖了一抖。   酒洒在洋裙上,梅绘忙道不好。还是春子迅速命梅绘带蒲小姐去盥洗室处理,中止了混乱场面。   走出房间,立即有还未成为舞妓负责在各席间打杂的女孩迎上来。都没有应对这种差错的经验,急着去楼下找老板娘。   老板娘不疾不徐,让梅绘带蒲小姐去空房间,则转身往阁楼外走去。   空房间只得四叠半个蔺草席(榻榻米)大,但空无一物,也只一盏油灯映照,显得空落而幽闭。   梅绘用生涩的中文表达歉意,似乎怎么也辞不达意。蒲郁凑上前,拍了拍梅绘的膝盖,道:“是我出的洋相,与你无关。”   梅绘怔了怔。   细看妆容之下的眸眼,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女孩。蒲郁想到曾经,她和她的两个女孩。不由得放缓语气道:“也许我是得理不饶人,可我这回不在理嘛,哪有脸皮怪你。瞧你的样子,我又不吃人,怕什么?”   梅绘眨了眨眼睛,一下展颜而笑,“蒲小姐可是妙人儿,难怪让傅处长眷恋。”   “是吗?”蒲郁嘀咕道,“你要跟我说淮铮,我可不客气了。”   梅绘忙垂首道:“蒲小姐误会了,我等卑微之人,不敢妄想傅处长青睐。侍奉酒席,只是我们的本职。”   “你说的什么话呀,方才跳舞的样子哪儿去了?你善于舞蹈,技艺傍身,令我钦羡,才不是什么卑微之人!”蒲郁嗔怪道,“难不成竟让我怀英钦羡一个无能之辈?”   梅绘连连摇头,惶恐又雀跃。   这时,障子门轻拉开一点缝隙,老板娘递给梅绘一叠和服,交代了些什么。   门合拢,梅绘起身道:“蒲小姐,这是雪小姐的新衣,未曾穿过,请让我为您换上吧。”   “雪小姐?”   “老板娘的女儿。”梅绘解释道,“培养艺妓的料理茶屋在老板娘手中世代传承,不过老板娘终生不能婚嫁,是收养的义女呢。”   蒲郁背对梅绘解衣衫,追问道:“艺妓呢?可以婚嫁吗?”   “隐退了的话才可以。譬如说,我年龄到了,却没有考入艺妓,就要放弃这条道路回乡嫁人。”   “诶,这么严格啊。”   “蒲小姐之前说‘技艺傍身’,没有哪门技艺是轻松学成的。”   任由梅绘给她穿衣,仿佛回到了儿时。再为大妈所不喜,至少也是蒲家的小姐,吃穿用度自有人打点。   腰间丸带收紧,勒令蒲郁收起思绪。转身让梅绘整理前襟、腰带,话不停,“梅绘也有目标吗?”   梅绘笑着点头,“当然!春子前辈那样的艺妓,就是我毕生的目标。”   都一样啊,洪流中不得不屈于命运,不得不寻找活下去的信念的女人们。   终于穿好繁复的和服,梅绘将巴掌大的手持镜递给蒲郁,连声夸赞。   淡雅的浅蓝色竖条纹和服,滕紫色吹花纹丸带,若换上适宜的发髻,无疑是楚楚动人的日本女郎。   蒲郁掩藏心中怪异感,道了谢,“我们该回去了?”   打开障子门,竟见老板娘跪坐在门外。老板娘低伏致歉,梅绘张皇地翻译。蒲郁说了些客气话,教对方宽心。   蒲郁这“寻常女子”不在时,男人们敞开来讲不入流的话,气氛攀升至高-潮。回到宴席上,和服扮相令人眼前一亮,有人收拢不住,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   “蒲小姐曼妙身段,不知扮艺妓是否更艳丽!”   听来刺耳,不待傅淮铮出声,小田切信便道:“也差不多了,今晚就到这里吧。”   蒲郁懵然,陷入不知所以的不安中。   宴席散场,看着小田切信乘车离去,冯副官请傅淮铮和蒲郁上车。还有耳目在,他们不能不继续演戏。   至国民饭店,傅淮铮总算把蒲郁哄服帖了,对冯副官称“小坐片刻”,携蒲郁上楼。   套房门甫一锁上,就响起粗暴地撕扯和服的声音。   蒲郁回手打过去,惊诧道:“你疯了!”   “我是疯了!知不知道方才你给我多大难堪?几年不见,规矩丢了,连脸皮也丢了,还学会勾男人来了!”傅淮铮双手不停,给蒲郁眼神暗示。   是了,隔墙有耳,他们如果不闹出什么响动来,是没法交流情报的。   和服七零八落,蒲郁佯装挣扎,同傅淮铮双双滚到里间的铜床旁。   傅淮铮将蒲郁圈在怀中,慢慢摇动床尾发出吱嘎声。他的气息绕着耳廓,“出声啊你,不是那么能说,怎么不会叫了?”   蒲郁噎了下,没好气。晓得要怎么做,可面对傅淮铮如何表现得出来。   傅淮铮只得叫嚣来提示,“你哭什么哭,心里想的谁?你说啊!”   蒲郁闭上眼,浮现出二哥的样子。   “我想谁,能想谁?”蒲郁咬了咬唇,放开了似的说,“这么多年,我期盼哪怕有一瞬间站在你身边,可你只是一味诉诸要求,连一句入耳的话也肯不讲。你的卧房住着什么人,让我来这里,很多事,怀英不是不想问,是你说要留余地。你当真,当真对我有一点心么?”   傅淮铮没想到蒲郁一点就入了戏,这些话像是真的说给谁听的。   漫长的声响中,傅淮铮轻声耳语讲情报,末了说:“第一关算是过了。”   “一回洋相尚且说可爱,二回则令人生厌。”蒲郁懊恼道,“早知当初该向陈芸打听你们的事,也不至于使这样的法子。他叫停宴席,当是厌烦我了。”   傅淮铮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不懂男人。”   这是二哥说过的话,蒲郁感到压抑,转身攥住了傅淮铮的衣摆。   他垂眸,“叫停,是因为不高兴了,不高兴有人置喙你。他看上你了。”   蒲郁僵住。   傅淮铮拂开她的手,“还有,她牺牲了。”   房间重归寂静。   蒲郁看也未看清傅淮铮什么时候离去的,颓唐地靠在床尾。   原来那位扮成日本京都女子的大将,是陈芸。   “在这儿不需要透露真名,出去后各奔东西,保密是第一要义。”   出来后各奔东西,战死沙场。   沙场辽阔,夜不尽是相同的夜。   吴祖清裹挟风尘回到宅邸。推开门,恍然见熟悉的身影在梳妆镜前摘首饰,再一看却是文苓。   “你也有把心思写在脸上的时候啊。”文苓无不讥诮,打开手袋将一纸文件斜飞过去。   吴祖清没有接,任其落在鞋边,“这是什么?”   “打开看不就晓得了。”看吴祖清不为所动,文苓上前来拾起文件,嗤笑道,“我念给你听?”   吴祖清这才拿过文件,展开来看。   加密数字,译过来是代号“无花”的情报人员接近了目标,目前一切顺利。   “不高兴了?”文苓道,“男人啊,自己说过的话,要记得:‘谁人说得准一世’。”   吴祖清只是掏出打火机烧了文件,借火引燃烟便丢开了。呵出薄烟,道:“还有什么要说的?”   “刘司机说你又去赫德路了。”经之前的事,文苓不再避讳,“睹物思人成这样了?”   局中局,打一开始便设计好了。他去见谁,都有完全的托辞。 第50章   在天津,小田切的名字不太为人所知。但实际是日本人掌控局势,连一些关心时局的普通人也有耳闻。   小田切家族与伪满洲国政权牵连甚笃,日本人有意侵占华北,便让小田切信以在野的身份控制局势。表面上小田切信没任一官半职,实际却是日本在华北方面的情报头目。   他不需要像情报分子那样奔波操劳,一切的消息都会源源不断呈上来。   “……之后两人不欢而散,我送傅处长回了府邸。”冯副官说着标准的东京腔。   小田切信一时没说话,呷了口茶,才慢悠悠道:“你下去吧。”   “是。”冯副官告退。   廊外的庭院在夜色下看不清明,繁茂枝叶揉杂成鬼魅似的影。   小田切信负手而立,忽地笑了一下,“毕竟是年轻人啊,哪讲什么礼数。”   经历前一夜的“折腾”,蒲郁在房间里“郁郁寡欢”整日,吃饭也只让人送到门口,不肯见人。   傅淮铮说小田切信看上她了,不是对晚辈的亲近感,是对女人的起意。宴席上,她是打算迷惑他,博取信任来着,压根儿没想到会有这么个结果。   也许,蒲郁是说也许,如此一来比“傅太太”的身份更有利。只是在这儿,难免想到蒲家故去的人。他们泉下有知,会不会怪罪她。   第三日下午,小雨停了,蒲郁吩咐侍从备车。   这些人说是傅淮铮安排的,实际是冯副官,是日本人的耳目。见蒲郁要出门,他们说得先问询傅处长。   蒲郁横眉道:“我蒲怀英在异乡的时候要干个什么都没人敢置喙,回天津来了,嗬!还要听谁的命令行事了?”   侍从战战兢兢道:“蒲小姐,我们也是奉命办事……还请不要为难。”   “为难?”蒲郁旋即来到电话前,拿起听筒,“我马上打电话给淮铮!”   “怎么,你们不是要问询嚒,我这就打电话啊。”   侍从不敢再出声,蒲郁又道:“还是说我要打给小田切先生才行——”   这时,闻讯赶来的冯副官大步迈进套房,颔首道:“蒲小姐是要出门吗?”   蒲郁惊诧道:“谁让你进来的?你们都这么办事的,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冯副官退了一步,道:“蒲小姐要去哪儿?我送您。”   蒲郁深吸口气,愣是说不出话的模样,最后忿忿地拿起手袋走出门去。冯副官及侍从快步跟上。   不一会儿,蒲郁来到之前的茶屋。冯副官在前面领路,还建议道:“其实老板娘说了,和服不用归还的。”   蒲郁一步跨上前,“用得着你教我做事?”   “属下岂敢。”   蒲郁哼声,“冯副官可不是是我的属下。”顿了顿又道,“你们不想让我来这儿对吗?小田切先生可以邀请我,我为什么不能来,又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勾栏院。”   “蒲小姐切莫这样说。”   过小桥至楼阁,不等冯副官去请老板娘,蒲郁径直走了进去。   “梅绘,梅绘……”蒲郁朗声唤。里间的几个女孩探头来看,颇为讶异。大约没见过行事这般荒唐的千金小姐。   老板娘踏着小碎步来到前堂,腰上还系着围裙。先向蒲郁积冯副官鞠了一躬,缓了缓气息,问:“蒲小姐光临敝舍,请问所为何事呢?”   蒲郁递上和服包裹。老板娘客气推却道:“还请蒲小姐务必收下,之前的事,是我照顾不周到了。”   冯副官低声复述,蒲郁听了道:“哪有这样的,都说了是我自己出差错,你们还三番四次道歉。这衣裳我不能收。”不由分说地将包裹塞到老板娘怀中,“今天来也不全为这事,我想找梅绘玩儿。”   冯副官没料到这一出,惊讶地看着蒲郁,不愿翻译这句话。   可“梅绘”的发音是日语,老板娘略略听明白了,回话道:“梅绘正在练习,蒲小姐不介意的话,请稍坐片刻。”   蒲郁乜了冯副官一眼,“她说什么?”   冯副官故意错译,道:“梅绘正在练习,没法待客,请蒲小姐改期再来。”   不通语言,却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蒲郁心下冷笑,立即摆出不悦的表情,“有这么赶客的?请舞妓出局要多少花销,我给钱就是了!”说着打开手袋,拿出一沓法币。   老板娘一惊,忙问冯副官,蒲小姐是否误会了。冯副官着实拿蒲大小姐没法子,半真半假道:“蒲小姐想请梅绘作陪。”   老板娘请蒲小姐把钱收起来,忙亲自去叫梅绘过来。   “没你的事了,你走吧。”蒲郁对冯副官道。   冯副官不语。   蒲郁好笑道:“我花钱让美人作陪,可没你的份。”   冯副官适才无奈道:“蒲小姐,我没资格对你说教。但不论你以前怎么行事,这里有这里的规矩,不便如此。”   “什么不便啦?”蒲郁道,“难不成茶屋的人见不得钱?我可没半点儿屈辱人家的意思,‘芸者’卖艺为职,我花钱理所当然。”   “蒲小姐是真心想请梅绘——”   蒲郁不耐烦地打断他,“不然让我成日看你们的臭脸吗?”   冯副官握拳于唇边闷声笑了会儿,点头道:“那么我在外面等,请蒲小姐放开了玩。”   蒲郁嘀咕道:“用得着你说。”   其实蒲郁隐约晓得,茶屋有茶屋的规矩。就像过去的长三书寓,先由熟人介绍登门,一来二往做满价钱了,才能开出局票请倌人们赴宴。   谁让蒲大小姐就是这样的个性。   廿余年从未这般恣意,如今尝到滋味,也渐渐入了这角儿的戏。   少顷,老板娘再度出现,说梅绘在准备了,请蒲小姐先去房间,还问蒲小姐是否要在这儿吃晚餐。   蒲郁看了天色,道:“上些茶点便好。有劳了。”   这回的房间就在一楼,中间两扇障子门拉开,廊台延展出去,一赏庭院早春之景。   等梅绘的时候,蒲郁无意识地哼唱之前听过的《衹园小呗》的调子。察觉到动静,她收了声。   虽说时间仓促,但梅绘从头至尾一点儿不显凌乱,仍是酒席上那个楚楚动人的女孩子。   蒲郁心道,这便是“芸者”的涵养。   梅绘有几分羞怯,“蒲小姐笑什么?”   蒲郁展颜道:“高兴啊。见好景,见美人,不高兴吗?”   “蒲小姐说笑啦。”梅绘掩面笑,而后欠身问好,在一侧跪坐下来。   蒲郁来这儿,不能说全无目的。之前的酒席,梅绘确帮小田切在试探他们,但更多是看春子的眼色行事。想来梅绘等初出茅庐的舞妓,与时局无甚瓜葛。   蒲郁没有利用梅绘的必要,但指不定以后梅绘能派上用场。他们的术语管这叫“下闲棋”,事先笼络人心,布下棋路,总是没错的。   梅绘怎么也是风月场里的人物,自然会反过来慰藉客人。蒲郁心底留了道门,仍感到难以言喻的放松。   难怪男人们要寻花问柳。换了女人也一样,临走时还有几分不舍。   “那么,蒲小姐请常来看梅绘吧。”梅绘笑吟吟道。   蒲小姐果真常去茶屋,有时还请梅绘出局。逛商铺、吃小食,并非男人们冗沉的酒席,梅绘也很乐意作陪。   当流言蜚语散播开,事情传入小田切及各路人士的耳朵里,傅淮铮作出才知晓的样子,称必须好好管束未婚妻,强行将蒲郁绑回宅邸。这还不够,除却重要工作,傅淮铮让蒲郁一刻不离身。   蒲郁不仅脱离了全方位的监控,还名正言顺进入了社交场,同那些个太太、千金们往来。时人纷纷在背地里编排,说蒲大小姐把自个儿当美国人,什么不会打麻将,要打扑克牌。钱没地儿花似的,吃穿极尽奢侈,到哪里都给大把小费。   “……好不容易学会几句日语了,他们还笑话我说得不地道。”蒲郁向小田切小姐抱怨道。   蒲郁结交的朋友不多,对小田切小姐独一份亲密。不论小田切小姐真实想法如何,碍于其年长许多的堂兄小田切信的颜面,也得接受这位好友。   “怀英小姐和艺妓们学来的是京都话,他们不懂才那样说呢。”小田切小姐道,“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那我跟你学好不好?定然不能再教他们笑话我!”   小田切小姐低头笑笑,道:“待我完成这幅画,再作商量好吗?”   蒲郁愣了下,理了理和服褶皱,调整回方才的姿势。没安静片刻,又道:“怎么过去不觉得坐着是这样难受的。”   小田切小姐温柔地“嘘”了一声,一手端着调色盒,一手执画笔,在支立着的画布上涂抹颜料。   那边厢,小田切信与傅淮铮在书房里谈完事体,沿石径小路往庭院走。小田切信慢慢停下了脚步,傅淮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白山茶与常青灌木拥拢草地一隅,蒲郁半倚半卧,赤裸的脚将将从和服下摆露出来。夕阳余晖在涂了丹蔻的拇指指甲上落下光点,如一尾人鱼在海面跃出的粼粼波光。   小田切信敛睫,注意到撒在近处的木屐。俯身去捡,却让傅淮铮抢了先。   “怀英真是……教小田切先生看笑话了。”傅淮铮拎起木屐便朝蒲郁她们走去。   小田切信悄然将手背在身后,踱步而往。   小田切小姐的画儿还在初稿,但可以看出是日本传统的重彩画,融合了一些西洋画技法。傅淮铮夸赞几许,谈论起画艺来。   蒲郁抬手挡光线,仍不免眯眼,“……诶,我可以活动一会儿吗?”   小田切信走到她跟前,伸出手,“是否打扰你们的兴致了?”   蒲郁搭他手起身,一时没稳住重心,一时担心扑上去太逾矩。脚后跟支撑着后仰,眼看快要跌地。   小田切信环住她的腰,将人一把捞了起来。   傅淮铮这才注意到,抬起手又落下,迈近两步,责备道:“你看看,哪有一点闺秀的样子。”   蒲郁不满又委屈,嗫嚅道:“什么闺秀,我没爹没娘,在大洋那边野惯了。”说罢匆匆向小田切信道谢,小步跑到小田切小姐身边去。   “你……”傅淮铮不忍多加责备,长叹了一声。   小田切信想了想,道:“淮铮,你来,我们谈谈。”   是夜,回到傅宅,傅淮铮道:“小田切很关心我们的婚事。看他的意思,想收你为义女,以小田切家小姐的身份风光出嫁。”   蒲郁诧异道:“当真?”   “你以为呢?”傅淮铮乜了她一眼。   小田切信真正的目的,当然是借机将蒲郁豢养于府中。较之他们的原计划,蒲郁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静默片刻,蒲郁淡然道:“我该怎么表现?”   “这种事,小田切不会出面,应该会让家里的女人来游说。你该怎么表现就表现,切忌过火。”   “我晓得了。”   号外报道两广事变之际,角落刊登一则公告,原奉系第二军蒲参谋之怀英女公子入日本籍,更名小田切美代。   公告暧昧不明,若不知晓详情,会以为蒲大小姐嫁入了小田切家。   时下吴祖清身在广东,从官场饭局听到这么个小小逸闻。   管物资调拨的小主任还说:“华北都成什么样子了,这帮旧军阀还出来添乱!”   旁人讥诮,转而给吴祖清递雪茄,“才从美国进口的,吴先生尝尝?”   剪去前端,用金属打火机引燃,不待火烤均匀便吸烟。吴祖清道:“我俗人,不讲究。”   旁人道:“不讲究,都不讲究!”   烟丝徐徐飘,绕悬顶雕琢花灯。二胡拉弦入耳,那么哀切。   入伏,天津日租界多了位喜吃冰的和服美人。不止喜吃冰,还爱打网球、游泳、翻阅西洋时装杂志。   蒲郁是静的,可大小姐不是。囿于小田切府,必须活成那么个人才教人不生疑。   府外的人,除了教授日语的先生,偶得会面的只有梅绘等女子。蒲郁问淮铮为什么不来,小田切小姐说美代与傅处长婚期将近,不见为宜。可到底什么时候成婚,没人肯给准信。   时间长了,蒲郁也发脾气,事后又向小田切信赔罪。不由得假想,若以前那青帮太子爷没死,她早成了金丝雀。   所幸,如今这金丝雀当得还算有价值。取得的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出府,而小田切信浑然不觉。   一门心思想驯服一个人的时候,就有盲点。   拿到时装杂志新刊,蒲郁收到傅淮铮的讯号。重要任务,他们需要小田切信日前收到的军事指令,以及一份特务名单。   蒲郁清楚,是时候了。   滂沱大雨之夜,蒲郁躲在廊下看书。小田切信悄无声息地靠近,吓了她一大跳。她忙将书藏在背后,埋怨道:“先生怎么这样!”   小田切信说着表示歉意地话,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走了她的书。她慌张道:“不要看!”   书上满是日文字,小田切信戏谑道:“美代能看懂吗?”   把书翻开来给她看,偏偏是插图那一页。风俗画,或称之春色图,画的下等武士与游女于屏风前狎昵。   蒲郁咬唇说不出话,面色难堪。   “谁给美代这本书的?”小田切信顿了顿,状似困惑,“为什么一个人偷看呢?”   “……我没有。”蒲郁颤声道。   小田切信恍然大悟般,“啊,美代思念什么人吗?”   蒲郁艰难道:“请先生把书还给我。”   “说起来还未问过,美代做过这样的事吗?”   他怎会不知,故意问,故意步步逼近。   蒲郁退到墙上,盯着看不见影子的地板。   “美代这个样子,和平常不一样哪。”小田切信的手缓缓落在蒲郁鬓角。   狂风呼啸,雨打屋檐,如刀锋急坠。   “簌——”伞面收拢,伞端指向地面,在楼道里划出蜿蜒水迹。   吴祖清把伞挂在二楼拐角扶手上,继续往上走。   推开阁楼的门,油灯微光下,赫然见住在一楼的作家韩先生。   吴祖清反手掩门,上前道:“我时间不多,还请长话短说。”   韩先生点头道:“祖清同志,组织上有新指示了。国际-共产致电,要求我们与蒋就共同抗日进行和谈。上海方面必须即刻停止对抗,你能否争取一定的支持?”   吴祖清思索片刻,道:“那之后,我完全不能插手党的案子。如果要换取他们的支持,恐怕只能暴露我的身份。”   “你在他们中的位置很重要,这么做得不偿失。”   “组织的意思是?”   “‘船夫’是个棘手的人物,不能争取,便不再具有价值。”韩先生道,“你且试一试,若要行动我们再碰面。”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28]   是谓——花蝴蝶。 第51章   电闪雷鸣,小田切信在药物作用下昏睡过去。蒲郁拿他随身携带的钥匙,潜入书房中的密室。雨夜过后,小田切府一派安宁。但机密文件加密发报出去了,一旦傅淮铮他们展开行动,小田切便信会察觉。   蒲郁没把握全身而退,可为了让傅淮铮的风险降到最低,仍得寻出路。也就是说,设计一个替死鬼。   没有比冯副官更合适的人选了。   冯副官是小田切信安插在傅淮铮身边的耳目,除之有利于局面。何况,正因为小田切信对冯副官的信任,使之成为小田切信之外与蒲郁打照面最频繁的男人。   像小田切信这样的男人,习惯了掌控一切,独占欲会引起强烈的妒忌心。对蒲郁来说是一把可以利用的利刃。   傅淮铮获悉蒲郁这一计划,略感沉重。那个不懂男人的小郁,竟能玩转男人的心了。   当然,这是必须的、理所当然的转变。   二人里应外合,制造冯副官对蒲郁图谋不轨的蛛丝马迹。   九月,夏意还未完全褪却。红军取得驻西安的东北军(前身为奉军)的支持,正式签订共同抗日协定。日方极其不满,四面八方向南京方面施压。   之后蒋飞抵西安,下达军事指令。张学良表示反对,建言北上抗日。两相争执,战事悬而未决。   天津方面,小田切信暗中操作,加剧冀察委员会中的派系内耗。总局高层亦各怀心思,不过在对抗日本特务这件事上态度相当一致。   行动以雷霆之势展开,捕获大量重要日本特务。   是日,蒲郁似对事态一无所知的阁中金丝雀,在餐桌上谈论天气。待佣人通报冯副官来见,蒲郁作欣喜状,道:“冯副官给我带什么来了吗?”   小田切信掩藏不悦,问:“美代很想见到冯副官?”   “他是淮铮的副官嘛……”   下半句话还没说完,蒲郁便被小田切信拽着起身。在座的小田切家眷惊诧极了,却不敢出声。   “先生?先生,我说错什么了?——疼!你放开我!”   小田切信将人拖到房中才松手,“说说,冯副官都给了你什么。”   “先生是知道的呀。糖果、小玩意、杂志书刊……”蒲郁委屈道。   “这么说,那本书也是他给的了?”   “他……”蒲郁道,“我想都是淮铮的意思。可是先生,如今美代,美代的心意你是知道的。”   “以后冯副官不会带东西给你了。”小田切信撂下这句话,命人传冯副官去书房谈事。   蒲郁再见不到冯副官了。   同时,傅淮铮在派系斗争中出局,革去了警备处处长一职。小田切信派人去“请”傅淮铮,可还是晚了一步,寻遍天津也找不到踪迹。   压力、疑心、怨恨,统统出在蒲郁身上。和服底下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先生,你知道美代在想什么吗?”   面对如此乖顺的蒲郁,小田切信尚有一分疼惜。蒲郁便是吃准了,试图把疼惜变成不舍,变成活命的机会。   蒲郁跪着凑近,攥住男人和服腰带,怯生生抬眸,“要是我没回天津就好了。”   不是的,想的当然是,万幸淮铮安全了。   整整一个月,蒲郁在小田切信精神错乱般的凌虐与安抚中度过。本就不丰腴的身体,渐渐削瘦。   同总局的联络线完全切断,蒲郁很可能被放弃了。为了大局,总局不得不作出抉择,而他们理应接受。   只是,心底还有个声音。   “美代,不冷吗?”小田切信如鬼影般自背后出现。   这回蒲郁当真吓了一跳,忙把手从蓝宝石挂坠上放到心口。却是没逃过小田切信的眼睛,他的语调冷了下来,“他不会来了。”   “我……”蒲郁困惑道,“先生不是说淮铮出差公干吗?”   “你知道的吧?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蒲郁别过脸去,不语。   小田切信勾住她项链的链条,绞了几圈又放开了,“我请梅绘过来好吗?”   “先生何必问美代,不都是先生说了算吗?”   小田切信似乎心情不错,任蒲郁的讥讽也没有动怒。只是轻轻叹息,转身离去了。   午后,梅绘竟真的来了。在房间里待了会儿,梅绘提议去庭院散步。可佣人仍跟在后面,梅绘暗自苦恼。   蒲郁瞧出来了,试探道:“你有心事?”   梅绘佯装讲少女心事,带几分羞怯,耳语道:“他让你想办法同先生一道去北平。”   蒲郁也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掩面笑道:“真的?”   “嗯。”梅绘悄悄在手上画了两下。   蒲郁愣怔。   这个他不是指淮铮,而是……   二哥?   过了些时日,小田切信收到日本驻北平领事的电报。蒲郁原打算从小田切小姐那儿套话,可小田切小姐早得到警告,不能透露任何消息。   蒲郁只得犯禁,去书房翻看电报。事后遭到小田切信毒打、逼问。   蒲郁恶狠狠道:“你走了,我有的是机会逃出去!”   绕圈的短皮鞭再度落下,她侧身躲开,皮鞭却擦挂到脸。   小田切信也顿住了,顿下来查看伤势。一道红痕从下颌延伸至鬓角,不深,仍很显眼。   小田切信唤人拿来药膏处理伤口,又打电话请医生。仿佛心心念念的宝贝碎了似的。   蒲郁心下冷笑。过去很少意识到,她也随了张家女儿,有一副好皮囊。   医生再三宽慰小田切信,只要好生养伤,是不会留疤的。   人们鱼贯而出,房间安静下来。小田切信抚摸蒲郁另一侧完好的脸,柔和道:“你很久没出门了,这次跟我去北平吧。”   蒲郁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日方给小田切信安排了专机。但小田切信想到傅淮铮是杭州航校出身,宁愿多花些时间乘军用吉普车去北平。   沿途风景愈陌生,蒲郁心下愈迫切。以至于产生了生理反应,数次叫停车呕吐。   小田切信倒没有不耐烦,还说蒲郁身子弱,到了北平去看看医生。   这一瞬间,蒲郁起了杀意。   郊野黑灯瞎火,吉普车驶入北平才渐渐寻着烟火气。忌惮爱国学生,日方没有大肆宣扬这次宴会,小田切信和蒲郁下车时,只几位便衣官差来迎接。   蒲郁作哑巴美人,露出公式化浅笑听他们寒暄。转头瞥见不远处的兜售麦芽糖的小贩,对方有意避开视线,低下头去。   “嘴巴泛苦,我想吃甜的。”蒲郁小声道。   小田切信不理会,蒲郁又说了一遍。各位都听见了,有意讨好小田切信的官差便打发秘书去买支麦芽糖。   蒲郁的打算落空,只得说不耽搁了。   宴会设在深巷里的四合院,据说是一位亲日商人的家产。受邀的各路人自然也与日方利益至深。   小田切信向来不携女眷出席重要活动,此回竟带了“小田切美代”。他们多少听过假义女真情人的绯闻,难免肯定绯闻是真,对蒲郁也百般殷勤起来。   小田切信与领事有要事相谈,无法将蒲郁时时看顾在侧。何况宴会警备安全,也就放任蒲郁自去交际了。   “小田切美代小姐?”   古怪的称呼,蒲郁看了来人一眼,道:“您是?”   “这个糕点很好吃的。”对方的日语不太地道,把盛了块蛋糕的碟子塞给她。   蒲郁想着该不会是爱国人士混进来投毒的,拿小叉子戳开蛋糕夹心。没看见,但感觉到里面藏着纸条。   蒲郁吃了口蛋糕,蹙眉放下碟子,往厢房外走去。   纸条上写着密语。   归期已至。   身后有动静,蒲郁把纸条撕碎揉进盆栽底下,若无其事地转身。   “美代小姐,是哪里不舒服吗?”小田切信的下属问。   蒲郁抹了抹唇角,“嗯。”   “先生吩咐我送您先去饭店休息。”   “不用,我等先生一起。”   若去了饭店,蒲郁不可能脱离小田切信的掌控。既然信能传进来,蒲郁也能出去,机会只在宴会进行时。   方才转悠时,蒲郁下意识观察了四合院的警力布局,偏门封闭了不让人靠近,只得三人轮守。   甩开总在附近监视的侍从,同时吸引偏门警卫的注意力。从偏门爬上房顶,沿胡同里连成线的屋脊,便能安全逃离。   蒲郁回到闹哄哄的厢房,趁身旁的男士不注意,顺走了他的金属打火机。很热似的,支起窗户吹风,取下了皮草披肩搭在窗棂上。   火势蔓延,等人发出惊叫声,蒲郁悄然靠近了偏门。   “快去救火呀!”   两人急忙去了,留下一人守门。蒲郁佯装斥责,快步上前,“还杵在这里作甚!”   警卫正回话说“有命令的……”忽然眼前一闪,蒲郁取下发簪抵在他脖颈动脉处。   小田切信为避免状况,不准蒲郁戴任何可以伤人的器具。因而发簪尾实则是圆钝的,要伤人不知得费多大劲儿。   待警卫察觉到这一点,蒲郁已夺下了他的枪。   要杀人很容易,但在日本人的宴会上,这么做会生出祸端。蒲郁不说话,拿枪口危险警卫却步,迅速攀上院墙,再一跃跳到房顶上。   赤脚在瓦砾上打滑,蒲郁保持平衡去碰屋脊线,不小心丢了枪。   那警卫正大声宣扬,瞧见枪顺着瓦砾落下,赶忙去捡。砰砰枪击响起,蒲郁只管往天际的白玉盘跑去。   和服窄幅碍事,她蛮横地拆下腰带,任前襟大敞。风吹起衣摆,如披身长袍飘扬起来,乌发散落,如薄云掠过皎月。   光亮蔓延开,方方整整的京城在她脚下。 第52章   警卫追了上来。方才递纸条的青年跃上平行的屋脊线,只警告意味地开枪。   “看到前边儿那堵白墙没?跟那儿跳下去再往东拐!”青年追上蒲郁,快言快语道。   “你呢?”   “您甭管!过来,快!”   蒲郁来不及思索,猛地跨至平行的屋脊线。青年在后面护着她,换弹匣再接连开枪。   到白墙前,蒲郁顺着瓦砾滑下去,轻巧落地。脚底是磨破皮了的,如今她似乎感受不到这些小伤小痕的痛。   照青年的话,拼命跑出去,在胡同口东拐。   险些和人力车夫撞个满怀。   “姑娘,去哪儿啊?”车夫道,“我走长生殿,顺路送您一程。”   寻常车夫见到蒲郁这鬼样子当避之不及,这位还说胡话,看来也是同事。蒲郁二话不说搭上车,终于能喘口气了。   人力车细轮飞速轱辘,要擦出火花来似的。少顷,急促刹车,蒲郁朝前仰,只听得车夫道:“姑娘,就是这儿了。”   蒲郁不太明白此刻的心情,信口玩笑,“长生殿到了?”   “法源寺。”   前街寂静,过朱门才知这是座香火缭绕的古刹。大多树枝光秃秃,几颗高耸的松树尚存绿意。   经过礼佛的殿宇,蒲郁拉拢前襟,别开视线。   殿前小僧上前,淡然道:“施主留步。”   蒲郁停下脚步,微垂眸,“小师傅,烦请让我借此处避风雨。”   “且同我来。”   小僧引蒲郁来到香客免进的内院,什么也没再说便离去了。   蛛网般的树影下,石灯映朱墙。戴帽着布衣长褂的男人站在那儿,就像寺里的景物一般,没有声息。   无论看过多次,仍迷人的眸眼,如深潭。她望不到底。   蒲郁挪了一步。伤口碾过冰冷的石板,冻得人不想再往前。   “小郁,过来。”他还像从前一样。   蒲郁缓缓摇头。想说话,可喉咙噎住了,发不出声。也或许,一颤动,就忍不住呜咽。她是破碎的,残片四分五裂埋藏在深处。空皮囊也是狼狈鬼相,不敢见佛,更不敢见二哥。   吴祖清走了过来,取下围巾想给她戴上。很熟悉,他的动作与气味,仿佛他们只分别了一会儿而已。   等围巾缠绕在脖颈上了,她才回过神来,僵硬地扒拉围巾,好似这东西扼住了呼吸。   “戴着罢,不冷么?”吴祖清说着看见了蒲郁藏在和服底下的脚。他怔了下,便蹲下去捂住那双满是泥泞与伤痕的脚。   看二哥的反应,该是完全不晓得的。   蒲郁往后退了一步,转身朝来时的路走。   忽地,她整个人被打横抱起。   “放开我!”她完全应激反应般嚷嚷,而后惶惶然收声。   吴祖清抱着蒲郁,几步走到厢房前,腾出只手掀开厚重的防风帘。也就是在跨门的一瞬,发觉她变得这样轻。   放她到炕上。他点燃油灯,又捣弄起暖炉来。   即使身份致命伤的时候,他也没这么害怕过。   她该有多恨他。   狭小的寺院厢房渐渐暖和。   吴祖清终于道:“睡被褥里去,我去拿点吃的来。”后头这句隐没在防风帘垂坠的声音里,“很快的。”   蒲郁其实很想走,甚至想回到之前一心逃脱的地方。理智不允许。   吴祖清说话算话,不小片刻便回来了。锦盒里的斋饭,布兜里的药膏、绷带,还有一提水,他一个人全拿着。   世家子,身上从来只装洋钱、烟杆和枪。没见过他这样子。   “不要忙活了。”蒲郁开口说话,声音沙哑。   吴祖清把案几放到炕沿上,接着摆开一摊物什。因生疏而显得手忙脚乱,“先处理伤口。还是饿了,先吃点东西?”   无应答。过了好一会儿,蒲郁平静道:“二哥。”   吴祖清身形一顿,发出单音节,“嗯。”   “二哥有权管华北的事?”一旦问出口,问题便接连不断,“为什么要管呢?我的任务完成了,来接我吗?像那年到南京接我一样,想着我会高兴吗?”   吴祖清对上蒲郁的眸眼,“小郁——”   蒲郁却拦声道:“还是说要紧的罢。淮铮怎么样了?”   “淮铮设法营救你。”吴祖清道,“小田切的案子由我接手了。”   傅淮铮违抗总局命令,私自设法营救小郁,按不同波频传密电,传遍北平、南京、上海。吴祖清这才得知小郁落单,困于天津。   吴祖清摆平了傅淮铮本该受到的军事处分,冒险往返于天津与北平,计划了这场营救行动。   炉上的水烧开了,发出刺耳的声音。   吴祖清把滚水倒进盛了凉水的铜盆,看向小郁,“还是先处理伤。梳洗暖和了,窝在炕上吃点东西。”   蒲郁习惯性地跪坐起来,怔住了。   “好不好?”吴祖清似是哀求道。   蒲郁动膝挪到炕边儿,垂下小腿。吴祖清坐在杌凳上,轻轻去碰她的脚踝。见她没有躲闪,便抬起来擦拭。   绢丝滑过脚心,能感觉到二哥诚心诚意,恳求饶恕般。   他应该猜到些什么了。   蒲郁笑了一下,“二哥。”   吴祖清抬头,看见蒲郁动手宽衣。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外层里层的和服半褪,她身上只缠着裹胸布,瘦得能看见肋骨。肌如羊脂玉,却掺布青紫赤红的狰狞丝纹,不落忍去端详。   “和二哥一样了。”她仍含笑意,掩藏凄凉底色,“我的功勋。”   吴祖清敛眸,继续擦拭,再抹上药膏。换一盆水,换毛巾,沿小腿擦拭上去。她纹丝不动,任凭人摆弄。   他快窒息了。动作变迟缓,还要坚持。   温热的毛巾覆上肚皮,蒲郁扣住他的手,道:“二哥,算了罢。我执行什么任务,命殒于何方,不是二哥一人说了算的。何况,我得到的待遇,恐怕是局里独一份的。”   蒲郁推回他攥住毛巾的手,“我宣了誓的,是党国的人。二哥以后不必再特殊照顾我。”   “句句二哥。”吴祖清克制道,“可你不想认我这个二哥了。”   “不是蛮好的?这样无论我做什么,心底都不会难过了。”蒲郁摘下蓝宝石项链,“贵重之物,还给你了。”   “给你的东西,就是给你了。”   “对,给我的东西,就是给我的。”蒲郁松开指节,蓝宝石项链咚地落入铜牌,溅起水花。   好似那水花溅到眼睛里来了,眼前雾蒙蒙的。她转过脸去,望着朱窗格。   吴祖清起身,端铜盆去屋外倒掉水。回屋收拾好拉拉杂杂一摊物什,问:“饭不吃的话,我拿走了。换的衣服在柜子里。你早点歇息,盖好被子。”   他再度往外走,半道踅回来,极轻极缓地说:“我就在门口,有什么喊我就是了。”   蒲郁没太听。   这个态度,这个做派,是小郁还是别的谁。她分不清了。   蒲郁合着半松落的里衣入睡。梦境纷乱,一会儿在蒲家旧宅放风筝,一会儿在洋服店版房同师父说话,转而又在深山小庙里敲木鱼念经。   蒲郁出了一身冷汗,朦胧中摸到褥在角落的和服,彻底醒了。   她端着铜盆出了房间,什么也没去瞧。待火柴引燃和服,兀自笑了一声。像作怪的小孩,也不知笑什么。   吴祖清沿着院墙来回踱步,回身见厢房外亮起火光,疾步走了过去。   单薄身影蹲在火盆边,橘红的光照映她脸庞,焕发出生气。可她挂着诡异的笑,令这光彩犹如回光返照。   蒲郁打了个激灵。仓皇起身,抬眸瞧他,“你怎么还在?”   吴祖清语噎,眉头微蹙,“什么叫我还在,我说了守在门口的。”   “……哦。”   “你这是作甚?”   眸中倒映焰焰的火,“脏衣服,不要了。”   吴祖清原想从背后去拢住她。可还是止住了,脱下棉衣给她披上,“别着凉了。”   蒲郁浅浅应了一声,又道:“去歇息吧。”   “我觉少。”   蒲郁笑了,“就会唬人。觉浅和觉少是两码事。”   “年纪上来了,人就没觉睡。”   “那是的。”   沉默了半分钟,吴祖清蓦地将蒲郁揽入怀。   她闷闷的声音击打他的胸腔,“你松开。这是寺庙。”   吴祖清道:“我这种人,佛是不收的。规矩坏了便坏了,且让诸佛看着、听着,判我这一世的恶。”   “二哥……?”   “下雪了。”   蒲郁抬起头来。   乌黑天幕,白雪细粒粒飘扬洒下。   初雪覆盖北平。   电话铃声接连不断在这幢宅邸,那间机关办公室响起。   警卫与记者拥堵在饭店大厅。   三楼套房的卧房里,小田切信双脚腾空,悬梁于吊扇铁钩上。他未着衣履,浑身布满鞭痕,无一寸完好的地方。   就连脚底,也有火烧灼的痕迹。   勘查现场的警察惊愕道:“这可了得,蓄意谋杀军方的人啊……”   副局长急得焦头烂额,“哪里是谋杀,这分明是虐-杀!无论如何千万不能让记者拍到,你们听见没有!”   “是!”   蒲郁想不起怎么睡着的了。醒来看见窗外好景,没由来想起《红楼梦》里的句子。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53章   钟鼓楼钟声响彻,蒲郁才发觉这觉竟睡到了下午。   她换上柜子里的短袄与棉裤,也没张镜子照一下。不过想来是很乡野的。   心里的结还未全解开,但要做个什么的时候,还是想先找二哥。屋里没人答话,她小心地掀开门帘。一眼望尽的房间里没人影。   蒲郁往有诵经声的地方走,路上寻着个僧人,客气问:“师傅,请问您知道住这儿的先生上哪儿去了吗?”   “那位施主留了话,晚些回。”僧人微微作揖。   “……师傅。”蒲郁叫住僧人,颇有些难为情,“寺里这会儿还有斋饭吗?”   “这边请。”   寺里餐食寡淡,蒲郁却怎么也吃不够似的。吃撑了,坐在门槛下,看微薄的雪从松枝上坍下来。方才生出踏实感,是真的在可以呼吸的地方了。   腊月昼短,阳光渐渐隐入云后。机关办二楼会议室大门紧闭,守卫一动不动,像是眼睛也不会眨似的。相较之,傅淮铮如上了发条的偶人,在走廊上来回踱步,抬腕看表。   小田切不再具有价值,该杀之。   傅淮铮近来常这么说,还给领导分析建言。平津两地还在斟酌,万万没想到,小田切这就丧命了。   此事不止关系总局或情报部门,也关系华北局势。何况事发北平,天津、南京方面,以及日方都通电来问。   总局的说法,这是绝密任务,你们平津不要过问,收尾就是了。   北平军警系统及情报部门几位老大哥听了是怒意横生,当即将与小田切案牵连甚深的傅淮铮扣了下来。   吴祖清以57号身份露面,说要带走傅淮铮。可老大哥们反而相要挟,将他也扣下了。   衙门官差,尤其黄埔系向来是论资排辈的。总局大老板(戴笠)第六期肄业,江湖小角色,却凭借情报本事成为校长之亲信,深得重用,还受命组建了复兴社。几位老大哥是前三期生,如今反被压一头,深感不快。   吴祖清,或者说57号是大老板麾下头号杀手,没少因所谓的机密任务无端干涉各站的行动。新仇旧怨,老大哥们当然借题清算。何况,其中还有CC系,等着看戏。   在座有位是从南京调任过来的,过去在文苓的事上受过吴祖清不少好处,难免帮腔说几句。   官场各个老狐狸,谁还听不懂,猜不透。其中一位老大哥猛拍桌道:“什么绝密任务不通报的,什么绝密任务要这么虐-杀,我看是疯了!”   另一位老大哥劝其息怒,吹搪瓷杯里的热茶,道:“你们的任务,我也不便了解。不过那小田切美代,应该是你们所谓的桃-色间谍对吧?”对方道,“你把这人和傅淮铮交出来,这事就了结了。”   吴祖清笑笑,“我不太明白。”   有人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会划派系,起纷争。   除主管党务与文教的CC系,以复兴社为代表的主军的黄埔系,还有政学系。政学系是老资格,久经宦海,在重大问题上建言常得采纳,显得较为得势。   可谓统治的三大支柱,皆受蒋掌控。三派之间各有长短,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从未停止过。   黄埔系与政学系主场不同,利益冲突较少。何况黄埔系认为政学系充其量是出谋划策的师爷,主不了事,有冲突也不动真格。主较量的还是CC系,抢情报、争功劳,夺嫡系之位。   从CC系来看,政学系是眼中钉,恨不能除之。另一边受黄埔系挑战,彼此矛盾尖锐。   对方又道:“你我都是自己人,才坐这儿商讨解决办法。要是事情闹开了,校长也不好办,是不是?”   言下之意,我们内部有什么龃龉,对外都还是一致的。CC系的也在这儿,等你给个交代去复命。若事情拖延久了,日方迫使政学系一帮老头,向蒋施压。错在情报部门,错在黄埔系,政学系借此打压黄埔系,总统心里是最不好受的。   这个结果,CC系乐见其成。反正最后落不得好的还是你们大老板,和你57号。   “能否容我打通电话?”这些年来,吴祖清仍对各系斗争感到索然,却很是得心应手了。   “向秘书,把电话拿过来。”   不一会儿,吴祖清拨通总局专线。不出意外,大老板一顿炮轰,说既然这几爷子不通融,你搞出来的事情,你想办法。解决不了,不要回去了。   待吴祖清收线,老大哥问:“怎么说?”   吴祖清面不改色说假话,“局里还要商议,劳烦各位再等一等。”   吴祖清承认,杀小田切信是疯了才会干出来的事。可即使疯了,也不能不苦心钻营。无论如何,旗帜在,受命在。   日前,蒋以避开贺寿之名,往返西安等地,对东北军等进行秘密部署,欲集中力量对陕北红军造成致命一击。   当下是十二月十一号,时针指到九。按组织的绝密计划,一过零点,张学良率领的东北军会发动兵变,扣下蒋在内的几位军政要员。   只要拖到那个时间点,大老板得到兵变消息,必会派“第一机器”57号赴西安营救。这也是组织给吴祖清的任务,力争蒋的安全,以防异心人篡权。   总统安危面前,小田切案便不那么重要了,北平这几位老大哥岂敢不放人。   始终不见吴祖清的身影,蒲郁辗转反侧,日夜无法入眠。   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但理智晓得出去是添乱。较之囿于小田切府,此刻才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管不了是浑身戾气,双手沾血之人,去殿前烧香拜佛了。   什么不认二哥,日思夜想的都是二哥。只是一时不晓得如何面对,如何陈情。   法源寺香客络绎不绝,蒲郁身处后院,只听得朱墙那边的喁喁之声。忽而有脚步声渐近,不同于僧人的。   蒲郁忙往厢房里走。   “怀英。”   蒲郁一顿,怔怔然转身。一时思绪万千,她展颜道:“淮铮!”   傅淮铮快步走来,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二人进厢房,围炉而坐。   “发生大事了!”傅淮铮快言快语道,“张学良、杨虎城发动兵变,校长被扣西安,生死未卜。十二号南京和西安的通讯全部切段,总局昨日才得到接到密电。”   蒲郁惊骇不已,“兵变是为何?难不成东北军与赤-匪勾结,妄图议和?”   傅淮铮点头,“据说之前签署了秘密协议,结束内战,联合抗日。”   “这节骨眼上?”   “何应钦主张调动中央军讨伐张、杨,怎么能打?南京方面和局里几乎分成了主战、主和派,争论不休。”傅淮铮缓了缓道,“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   蒲郁有所预感,微微垂头,眼睛却还盯住他不放。   “戴主任一筹莫展,秘密派遣组长赴西安调查情况。”   蒲郁顿感摇摇欲坠,一把扶住了炕沿。   经此一事,傅淮铮确证蒲郁与别动组组长关系斐然。傅淮铮道:“我们目前很安全,只是事情有结果之前,得留在北平。”   “什么事情的结果?”   组长特地嘱咐,关于小田切的事能不说就不要说。可蒲郁这样敏锐,必然问到底。傅淮铮只得说:“小田切案了结了,我们的调动还要看西安事态的发展。”   蒲郁嘴唇嗫嚅了一下,终是没再接话。是是非非,她要当面问,当面讲。   西安事变动一发而牵全身,大老板收到吴祖清密报,分析张、杨发动兵变无非是逼校长抗日,雪洗亡国之耻。和谈的底牌始终握于校长手中,目前无性命之忧。   是日,大老板经与宋子文商议,正式向夫人提议同赴西安营救校长。大老板召集局中骨干,发表讲话,决心与校长共存亡。并让各部门严加戒备,搜罗各派军事动向的同时,防止有心人造谣生事。   之后的详情,傅淮铮无从得知。唯一的传声筒失效,蒲郁寝食难安。甚至诵经念佛起来了。   从拜垫上起身,蒲郁平静道:“我想出去,可不可以?”   傅淮铮见蒲郁郁郁寡欢,心下也不好受,当即应好。   那些个集市、胡同,只要傅淮铮说去,蒲郁没有不去的。好似小田切美代,还在笑,还在说话,实则魂不附体。   “怀英,我是对不起你的。”傅淮铮终于说出口。   蒲郁蹙眉而笑,“你怎么对不起我了?”   静默片刻,敛了笑又道,“怪我给你脸色看了。我不是有意的。”   “我晓得。”傅淮铮有意说江淮官话,退却天津对蒲郁的影响,“你当我自说自话罢,我就想说给谁听见。”   死了的人听不见,只能向活着的人忏悔。   可谁又该忏悔?   “淮铮。”人潮中,蒲郁握住了傅淮铮的手,“我没有怪罪你,没有怪罪任何人。我想,她也一样。”   傅淮铮轻声道:“你是一个很好的搭档。”   “有人会吃味的。”   “不会的。”   “要和我交换秘密么?”   傅淮铮生于北平,因父伯顺了南京政府的风,门楣光耀,迁往天津。大约在蒲郁离开天津的时候,傅淮铮见到了陈芸。   与蒲郁的猜测全然相反,陈芸出身寒门,为了替吸鸦片、嗜赌的父亲还债,四处找活计。经人推荐,最后到傅家做了女佣。   少年少女日渐生情,可没多恋情便告破。陈芸被赶出了傅宅,而傅淮铮被送去了杭州笕桥中央航校。   不曾想,陈芸是有胆识的女孩,打听到傅淮铮的消息,揣着几块银元便毅然追去杭州。   不少女中学生向往飞行员,时常相约去偷看训练。傅淮铮从未把视线落到女孩们身上,直到陈芸出现。他拿家里寄的生活费供她念书,休假时也像其他女中学生与飞行员恋人一般见面。   一次训练中,傅淮铮驾驶的战机失控坠毁。火势中,他险留一命,却是不能再飞了。   时值情报探子为扩招而奔走,傅淮铮被相中进入南京武侯祠特训班。他深知情报部门的危险,称移情别恋,与陈芸斩断了联系。   陈芸不相信,托人打听才晓得傅淮铮在训练中受伤,离开了学校。到底去了哪里,她执意查到底。训练班的教员察觉这一情况,经过多番试探,认为陈芸颇有潜质,便破格招收了。   毕业后,他们双双进入别动组,傅淮铮回到天津,而陈芸同前辈去了日本。两年后,陈芸化身日本京都出身的女郎,接近小田切。直到陈芸牺牲,傅淮铮也未能与之相见。   傅淮铮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没有任何细节,没有什么情绪。他还道:“也许,再过几年,她的样子我也忘了。”   “你想忘记吗?”蒲郁问。   “不晓得。”   “淮铮,我也不晓得。原以为我是一个冷血的、没有感情的人。”   “既是人,怎会没有感情。”   “不会哭的人,你听说过吗?我出生的时候,产婆还以为我是死婴。”   “你当真不会哭?”   蒲郁笑了一下,“后来会了,有人教会了我,什么是感情。”   “是他么?”   “很多人,我的兄长,我的阿令。”   “他呢?”   “他教会了我杀人。”   傅淮铮闻言一顿,却听蒲郁接着道,“曾经他也是要杀了我的,回想起那一刻,便没什么不能忍受的了。”   蒲郁转身看着傅淮铮,石灯微弱光线下,神色难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时至今日才明白,这句话不是讲感情的。说的是我们这样的人,天注定。”   二十六号下午,蒋一行人飞抵南京明故宫机场,政要官员们拥簇而上。同时,张学良受到情报分子们的控制,同大老板等乘车前往公馆。   傅淮铮带着消息从机关办回来,不得不说明小田切案。吴祖清此行虽有功,但最终结果还要等特别军事法庭裁定。   蒲郁对此一字不提,道:“淮铮,同我去北大好吗?看看故人。”   当时,施如令正在图书馆忙活。看见一对打扮入时的先生太太,颇为讶异。   蒲郁出声便说:“阿令,过去你不是好奇我的未婚夫吗?这位就是。淮铮,打招呼啊。”   傅淮铮颔首道:“施小姐,初次见面。我姓傅,字淮铮。”   傅淮铮在场,施如令承情相去附近的茶馆一叙。蒲郁将与淮铮的事情颠三倒四说了些,施如令始终客客气气。   待傅淮铮借口出去吸烟,施如令才道:“小郁,有很多话我没说过——”   “阿令一贯傲气,我晓得的。”   施如令搓了搓手指,终是难忍忧虑,“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我也到了该嫁人的时候。”   “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吴二哥不管你了吗?”   “你不是说,我和他没可能的吗?你说的对,是我不该存有的妄想。”   “你就是来说这些的吗?”   蒲郁缓了缓道:“都来北平了,当然要看看你。”   “不是的,不是的……”施如令一下握住蒲郁的手,“你不要,不要……”   “不要什么呢?”   “小郁,留在我这里,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若是以往,施如令断然不会这么说。可半个时辰说下来,施如令感觉到了蒲郁的异常。就好像,临终相见一样。   蒲郁平静道:“你听过一首诗吗?你一定听过。‘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这是我最遗憾的事。”   “小郁,过去我也有错。日子还长,我们可以——”   “你很怕我,不是吗?你让我敞开心扉,那么我承认人的确是我杀的。”   施如令缓缓地抬起指节,忽而却再度覆住蒲郁的手,“都是为了我,你也不想的,对不对?”   “不是的,阿令。那年在上海见到你,其实我心里还怨你。是我没想明白,而今明白了。你待我那样好,可我什么都瞒着你,是我把你推远的。”蒲郁说罢收回了手。   道不同,天涯各零落。   良久,施如令试探道:“他们说华北要打仗了,是吗?”   蒲郁不答,岔开话题道:“什刹海的冰场我还没去过,等冰面深了,我们去滑冰怎么样?”   “真的?”施如令见还有一线转机,忙道,“你说话要算话。”   蒲郁没有食言,捱过元旦便买了三双冰鞋,同去什刹海滑冰。   天色涳濛,周遭都是欢声笑语。   蒲郁摔了跤,也不起身,就仰躺着。   她恨这天,恨这地。恨看不见的佛。   若佛不将二哥还回来,她便化身厉鬼,教整个人间陪葬。 第54章   事变落幕,军事法庭对张进行判处。因“勇于悔改,自行诣京请罪”,对张予以特赦,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张从此被软禁了起来。   事变相关人员迭次被追责,西北剿总、军委会,甚至复兴社骨干都受到了处分。   至于吴祖清,在南京面见校长,与之长谈。最后大老板得到指示,不能把人交给日方,怎么处分让总局内部定夺。   交换代价是替换冀察会中的部门官员,让日方更得势。但冀察委本就在日本特务控制下,对日方来说很不值当。日方忌惮联合抗日的决策,只得将此案搁浅。   寒风凛冽,蒲郁盘腿坐在炕上,手中把玩一把小而锋利剪刀。   只待傅淮铮回来,一切落定。   踩雪的声响愈来愈近,还不见防风帘翻飞,蒲郁便丢了剪刀,飞奔过去。   清脆、明亮的呼唤,久违的。   吴祖清跨入房间,蒲郁扑了个满怀。他不明变化如何而来,下意识环住她,道:“还好吗?”   她仰头,亦抬手抚摸他的脸,“二哥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你担心我吗?”   蒲郁心下五味杂陈,“我不能担心二哥吗?”   吴祖清略有察觉,她还是认他这个二哥的。也就宽慰似的轻抚她的背,“我很好。”   蒲郁点点头,退了开来,“嗯。”   怀中空落,吴祖清平复片刻,道:“借你的炉煮壶茶,可以吧。”   想多待一会儿也要找借口,如此放低姿态。   她还要怎样,统统不管了罢,过去了罢。   “水是热的。”蒲郁提起水壶,往茶碗里倒,溢出的热气几乎蒙了眼,“二哥,你坐。”   吴祖清在炕沿坐下,蒲郁把水壶放到地上,坐在案几另一端。沉默半晌,又去挨着吴祖清坐下。   “小郁?”吴祖清险些没端稳茶碗,几滴茶水洒到西裤上。   蒲郁自然地从西服内拆里掏出手帕,替他擦拭。不过几滴,迅速融于呢料,擦也擦不出什么名堂。   双手攥着手帕半撑在他腿上,她抬眸,“二哥,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身上揣太多事情,吴祖清这才明白过来。小郁不知内情,当然这样以为。   蒲郁笑了下,“我真傻。”   “你惦记我。”吴祖清在喝茶的间隙,含糊道。含糊得不像是问句。   “嗯。”蒲郁倾身,试图靠近。吴祖清不动,亦不表态。   蒲郁从吴祖清手里拿走茶碗放到案几上,垂首蹭了蹭西服前襟。吴祖清僵住了,只听得细声细气的声音,问:“小郁还是二哥的猫儿么?”   顿了会儿,他的手落在她头上,“是。”   “二哥……还愿意亲昵吗?”她说着,牵引他的手覆于脸颊。怯生生的,害怕他说一个不字。   “怎么……”怎么会这样。不能说,他说出口的是,“怎会不愿意。”   蒲郁把小腿收到炕上,屈膝于吴祖清身侧。闭上眼睛,她笑,可声线在颤抖,“那么二哥,吻我。”   一秒钟如一世,没有动静,她仓皇失措地睁开眼睛,欲撤开。   吴祖清将人一把捞过来,额头抵额头,“女孩子邀吻,这般殊荣,总要给我反应时间。”   气息掠过鼻尖,和他的语气一样温柔极了,“小郁,二哥要吻你了。”   她微微发抖,“嗯”的音节吞没在他的唇上。   很轻,如细雪。却是有温度的,好似听见雪的消融,花瓣散开。   油灯烧了几多,炉中碳火燃了几时,无人去数。贝齿翕张,舌尖缓缓拂过上颚,再绕底缠-绵。脸颊开始发烫,手心也渗薄汗,十指扣。忽而急骤,她令他仰倒,手肘不经意挥开案几,茶碗落地碎。   吴祖清将人按在怀里,暗暗深呼吸,“好了。”   “不好。”蒲郁很蛮横,大力挣脱束缚。对上视线了,又道,“不好。”   吴祖清把垂落下的长发别至她耳后,顺势拍她的背,安抚道:“二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这里不合适。”   “是二哥讲的。”蒲郁隐忍情绪,单出手自衬衫纽扣划下,指甲勾金属几无无声,跃到拉链上,“且让诸佛看着、听着,判我一世的恶。”   “那是我。”吴祖清想她不敢,却猛地绷紧下颌线,伸手去拦。   她恨恨道:“我发了誓的,二哥不想知道吗?”   “你讲。”他掰开她的手指,可不忍发力教她吃痛。指节绞在一起。   “我发誓……”声音慢慢来到他耳廓,“生要见二哥一世无恙,死要同二哥——下地狱。”   很静,却像什么炸开了,他太阳穴突突地。   “二哥,我们下地狱罢。”分不清撕咬还是什么,同气息蜿蜒而下,一寸不落下。她不担心忙乱,手的动作也不停。终于汇合了,温润包覆。   一切让他难自持,更难不发狂。   吴祖清反手盖住眼睛,可眼前还是有虚幻的影。白茶花盛开的庭院,猩红的血,杀也杀不尽。   是啊,下地狱罢。   刹那间,吴祖清翻身在上,扯去与蒲郁不合衬的棉衣。乌发垂于侧,掩不住嶙峋的伤痕。   无预警,只一下抵入。蒲郁咬食指弯,勉强承受。是汹涌的,是充斥恨意的。是疯狂的,是具有爱意的。   是二哥的。   “小郁。”他去舐她眼角的泪,动作变轻缓,“喊我。”   起初的嗫嚅听不清,让她攀住肩,他哄道:“小郁,我在这里。”   投影化身庞然怪物,在朱窗的菱格上抖动。仿佛带起了尘埃,漫天纷飞。落下来,堵塞皮肤的每一个毛孔。   “二哥。”她呢喃。   纠缠一夜,离开寺庙时蒲郁不敢与僧人对视。吴祖清偏还捐了一笔香钱,上了两炷香。   “大逆不道,也只是对佛了。”   很久以后,蒲郁常想起二哥这句话。   对不起佛。   只要对得起世人与这浩浩山河。   总局派发了一张结婚证明,上面写着傅淮铮与蒲郁的化名,日期早于小田切的忌日。如此一来,傅淮铮有理由返回天津复职。蒲郁也能够以“傅太太”这张门票,进入过去徘徊而不得入的上海社交场。   他们深知,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对分别习以为常,蒲郁没和傅淮铮讲道别的话,也只写了一封信寄往北大职工宿舍。信很简短,说回上海了,以后不见为宜。   既得生路,还要赴险,万不能让人发现阿令是她的软肋。信里没说缘由,她也不晓得阿令捏在手里的信打湿了。   蒲郁再度同吴祖清回了上海。他没有戴戒指。   “二哥?”蒲郁疑惑道。   “吴太太过世了,去年十月。”   蒲郁花了很长时间平复心绪,“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不适宜讲。”   蒲郁盯着吴祖清,竟生出一分猜疑,“是怎么回事?”   “‘船夫’一直是他们的目标。”   “他们,哪个他们?”   吴祖清瞥了蒲郁一眼,“你以为呢?”   蒲郁不再问,不再猜忌,不再计较。   火车到站,人潮涌动,蒲郁和吴祖清背向而行。   整整三日,蒲郁只是待在赫德路的租赁屋里。下楼取电话订的餐食,作家韩先生玩笑说,小郁真是做大师傅了,去北方探亲这么长时间,还请钟点工上门打扫。   蒲郁笑着敷衍过去。怪不得屋里没落灰,没生霉,想来是二哥的主意。二哥不曾表诉心意,也许这些细枝末节就代表了心意。   落小雨的这日,蒲郁携一瓶红酒、一盒烟来到文苓的墓前。   文小姐,或者说他们,不会得到任何军人的丧仪,甚至墓碑上不会刻下真正的名字。留存于人们记忆中的都是虚幻的影,很快就消散了。   过去没有意识到,文小姐不知不觉中成了蒲郁的偶像、标杆,一个新女性的形象化身。   蒲郁以烟代香,再敬上半瓶红酒。没说话,陪着吸烟、喝酒。最后弯下腰去,像拥抱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样拥抱墓碑。   转身时,看见远处撑伞的男人。   可叹因缘际会。 第55章   元宵节,静安寺路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向着大马路的静安寺路尾巴儿处挤满了人,细看不是庙会,是一爿两层楼的门店。门两侧的橱窗玻璃是拱弧型的,透过玻璃望见其中的Artdeco装潢。大理石花砖地,丝绒长沙发,闪闪发光的珠宝柜,斜角整墙的帽饰。   杂志上刊登过,巴黎的时装屋就是这样子的。   不过门楣没有一个英文符号,只有“张记”二字。   “哎呀,我说去个探亲也这么久。”孙太太指了下对方的无名指,“原来有喜事。”   二楼会客厅空间敞亮,豆绿色沙发却只坐了两人。窗外喧嚣传来,更显坐在这儿的殊荣。   蒲郁端起绘鸟雀的骨瓷杯呷了口茶,在落地灯的照耀下,无名指与中指上的两只戒指发出微光。   她放回茶杯,左手搭上右手,不经意覆住戒指似的,“孙太太,还记得以前你说,我回来也不通知一声。这回啊,我是发了信涵,其实生怕你忘了我!”   “瞧你这小囡,明里暗里笑话我不是。”孙太太笑笑,又不好意思地掩了掩唇,“哦,该是太太了。”   “我先生姓傅,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孙太太还是像从前一样,叫我小郁好啦。”   “不是什么要紧人物,能戴着么大一颗的钻戒?”孙太太低哼两声,“可是扬眉吐气了!”   孙仁孚慢条斯理道:“原先听说那小姑娘是天津逃难来的,什么什么军阀。本就不是寻常人家,那张宝珍可还是宁波张家的哩。”   孙太太默了会儿,讥诮道:“哦唷,小姑娘的名字都记不得,人家姨妈倒还记得。也不晓得惦记多久了。”   “诶,你这婆子怎么说话哪!”   “凶什么哦。你慢慢想,我歇息了。”   “等等,你上回说那个事……”孙仁孚来回踱步,“仔细想来也有道理。”   孙太太佯装疑惑,“什么?”   “不说把你幺房小表妹接过来嘛。”   孙太太好笑道:“怎么提这事?”   孙仁孚蹙眉,不语。   孙太太又道:“我同你说的时候,你还训我不要这么多心眼儿。是我心眼儿多嚒,吴家同我们的生意牵扯有多深,万一真打仗了……”   孙仁孚不得不点头道:“是、是,你有远见。该是我们的,还要握在手里。”   “是呀,何况过去这么久了,谁能说闲话。”   “不过你觉得以祖清的眼光,能看上吗?”   “要是没个七八分把握,我会同你说?”孙太太乜了孙仁孚一眼,“我那小表妹自小家教就好,留洋回来没闲着,在妇女联合会做事。新时代女性,正是吴先生欣赏的。”   “个么找个合适的机会,安排他们见面。”   张记重开,蒲郁重金请来洋服店那位大师傅坐镇。没多久,于师傅从虹口过来拜访,似乎想谋得职位。蒲郁没有出面,大师傅代为婉拒了。   哪想于师傅记恨,将多年前蒲郁说的那些话抖了出去。在南京学手艺是假,跟男人厮混才是真。   蒲郁正琢磨着怎么解决这个麻烦,青帮老板陆俭安的秘书登门了。陆俭安近来的情妇是位怎么捧都捧不红的影星,见张记的广告满天飞,也来赶时髦。   临门店员告知需要预约,放话陆老板的名字也不行。受此难堪,立马向陆老板倒苦水。   陆俭安犯不着为小事劳神,让秘书处理。青帮也讲程序,查出对方底细才能决定处理方法。查来发现与故人南爷有瓜葛。名不见经传的裁缝学徒,何以在寸土寸金的地段开店,背后不简单。   “……真不好意思,店里的小姑娘不懂事。我平日里不过问这些,只看预约名录。”蒲郁挑手坐在单人沙发上,颇有些慵懒,“不过嘛,你们这会儿预约,也要排到四月之后了。”   就是得陆老板的正房太太也不会这么跟他说话,秘书心下不快,道:“小郁师傅,你开个条件。”   蒲郁勾了勾手,“你过来。”   秘书慢吞吞凑近,忽而一只纤细的手攀上肩头。女人惑人的气息几乎贴着他面颊,“为了衣裳嘛,犯不着砸了我的店,对不对?我帮你交差,你也帮我一个小忙。”   即是说,你我之间的交易,就不要惊动陆老板了。   耳语一番,秘书应承下来,蒲郁松了手,靠回椅背,“赶明儿就去拜见你们小陆嫂。”   小郁师傅上门,拿着面料小样、设计稿,从量尺寸到裁剪亲自做。这般待遇,目前独一份。   影星以为是陆老板的名头起了作用,背地里不免讥讽。秘书也没有说明,反正在陆老板看来这件差事办得斯文妥当。   无人在意的角落,帮派分子把于师傅打得鼻青脸肿,赶出了租界。   阳光偷偷穿过窗帘未合拢的缝隙,将堆满烟蒂的珐琅彩碟划成两半。   室内烧着暖气片,感受不到三月的倒寒。只穿着丝绸吊带裙的女人伏在长桌上,手边落了把锋利的剪刀。   “先生。”版房门外的女工唤了好几声也没得到回应,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蒲郁猛地惊醒,先握起剪刀,才抬头。   女工顿住脚步,手上捏着一张名片,“先生,利利商行的吴先生来访,怎么回绝都不走——”   蒲郁呼出一口气,起身道:“请他去会客厅。”   “好的。”   蒲郁转身走向盥洗池,池边的手推车上放着各式瓶瓶罐罐,口红清一色丹祺牌。   第一次抹的口红是丹祺牌,便不想再换别的。细枝末节上,她相当固执。   梳洗过后,蒲郁推开窄门,走了进去。通往会客厅的过道,如今改成了杂物间,或者说衣帽间。随手取下一件外套裹上,推开底部的门。   来访的客人坐在长沙发上,微有愣怔。蒲郁笑道:“怎么,不走正门吓着二哥了?”   看着蒲郁走近,习惯似的从边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只烟,吴祖清方才出声:“才起来?”   “诶?”蒲郁拢了拢简单挽起的发髻,“看起来没睡醒吗?”   吴祖清却是道:“这些天没回去?”   蒲郁呵笑一声,绕过专座单人沙发,挨着他坐下,“二哥盯我这样紧。”边说边伸手到他兜里摸打火机。   吴祖清按住这不安分的手,“才起来就抽烟。”   “你管我。”蒲郁收回手,倾身去拿边桌上的火柴盒。   “不想我管,想谁来管?”吴祖清索性将人扣在怀中。   蒲郁没好气地抬眸,衔着的烟也被夺走了。吴祖清把烟放进嘴里,掏出金属打火机点燃。   “哦!不让我吸烟,却让我吸你的废气!”蒲郁动手去抢。   吴祖清抬高夹烟的手,另一手还稳住怀中人不动,“谁出钱置办的这爿时装屋?小没良心的,都不发张邀请函来。”   “什么啊。”蒲郁故作天真,“不是说给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了?当掉蓝宝石项链换来的钱,怎么又成二哥出的钱了?”   吴祖清失笑,“你以为那东西这么值钱?”   蒲郁一愣,“不值钱吗?这次我细细打听,托了专人出手的。”   吴祖清不过唬人,听此言却反而疑虑,“以前当过东西?”   “一双翡翠,分开典当的。该是受骗了,这次当东西才知道那般品相的价值连城,分开典当也不至于那么点儿钱。”蒲郁叹息道,“要是能找回来就好了。”   “家里留给你的?”   趁吴祖清不注意,蒲郁抢走烟,吸得太急,却是呛住了。吴祖清忙帮拍抚背,也把烟丢进珐琅彩碟熄灭。   这才作罢似的,她乖乖依在他怀里。   “谁像你?这么不饶人。”   蒲郁没接话,气氛有些沉寂。   吴祖清心下叹息,改口道:“坐一会儿我就走,就是来看看你。”   蒲郁抱紧了些,“听说两个部门要合并了。”   吴祖清微微眯眼,“是吗?”   衬衣纽扣在唇边,蒲郁玩儿似的咬着,“难道二哥没听说?”   “你从哪里听说的?”   蒲郁不答,只道:“这些年CC同我们斗得这么狠,合并了也不见得好。”   “有话直说。”   “我以为二哥是来说这件事的。”蒲郁起身,“不是吗?”   “想你了。”   他说得很轻,却似惊雷入耳。同时勾住了她将抽离的手。   蒲郁笑笑,“我也是。但我想,应该预先恭喜二哥,任三处处长。”   手缓缓分开。   吴祖清不显情绪道:“三处管邮电,夹在CC和原总局之间,不是什么好差事。”   “也许。”蒲郁站在沙发前,留给对方捉摸不透的侧影,以为二哥回不来了,实际二哥步步为营。过错,转眼变成无双功绩。   而自己对神佛的妄语,看来是多么可笑。   “小郁。”吴祖清站起来,想好好解释。   可门厅响起动静,女工道:“先生,周小姐来了。”   蒲郁转头道:“二哥,预约的客人来了。”   送客的意思。   静默片刻,吴祖清颔首道:“小郁,我先走了。”   蒲郁呢喃道:“二哥,放心。小郁无怨亦无悔,只是不想像过去那样愚蠢了。”   “你从来……”   蒲郁轻轻摇头,截住吴祖清的话。接着整理他的西服,抽紧领带,“二哥,无论如何,我只奢求一件事。常来看我,好不好?”   吴祖清抬起蒲郁的手,于唇边辗转。   “都依你。” 第56章   上海的春天是很美的。   如果不去看犄角旮旯的生活,是以为很美的。   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改组成立,原党务调查部门为一处,蒲郁所在的总局为二处,另设三处主管邮电检查。两方争夺,总局落下风,吴祖清最终任副处长。   不同于消亡了的“伍雪寒”身份,这是正式任命。履历、功勋摆出来,蒲郁这才得知57号是谁。   至于社交场里的老爷太太们,无缘得知详情,只知吴先生入了仕途,似乎在不得了的部门里当官。   “……我这么跟你说,就是专管特务的机关。以前说的秘密警察,你总晓得?”孙仁孚道。   孙太太闻言惊骇,“秘密警察不是那些个帮派分子?”   “今时不同往日了,这是真资格的政府机关,警察、驻军见了他们都要让道。”   “那……万霞的事还……”   “当然要谈,更要谈!”孙仁孚盖上茶盏,语重心长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有个背景这么硬的妹夫,以后什么事都好做。”   插着应季小花枝的信函发出去没多久,孙太太携小表妹光临张记。廿一岁,娇娇小小,五官也不那么出挑,但自有古典式的恬静美。   谈吐不俗,行事合规却不拘谨。殷实了几辈子的门第才养的出这般女儿。   万霞却自谦道:“乡下来的,让小郁师傅看笑话了。”   “哪里的话。”蒲郁不吝溢美几许。   待女工领万霞去隔间量衣,孙太太忙不迭道:“几年前看呢,是小姑娘。这留洋回来,还是小姑娘。不开窍。”   “女为悦己者容是过去的说法了,而今穿衣打扮看心情,且由着万小姐去罢。”   “你的手艺我是放心的,可要合眼缘……”孙太太不免叹气。   蒲郁明白了,孙太太为万霞物色了对象,可担心这事儿成不了。蒲郁不主张这样的旧派做法,但做生意还得顺着客人心意说话。   蒲郁斟酌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孙太太且放心告诉我,也好‘对症下药’。”   话说得露骨,还以为孙太太会不高兴。却听孙太太如释重负道:“这人你打过照面的,说来还是张记的老客人。吴先生,有印象吧?”   蒲郁微怔,“可是商会的吴先生?”   “可不能这么说。”孙太太笑道,“人家吴先生官拜国府,这么说是我们孙家高攀了。”   搭载沙发沿上的手抠紧了,蒲郁扬起一抹笑,“怎么是高攀,上海滩谁不晓得吴先生是孙会长一手提携起来的。只是……万小姐年纪轻,那吴先生……”   孙太太示意蒲郁莫再说下去,“拜托你了。”   “孙太太勿好这样客气。”   少顷,送走孙太太与万霞。女工问:“先生,万小姐的单子是拿给师傅还是您——”   蒲郁蹙眉道:“我还没画设计稿。”   店里的伙计向来受宽待,不曾见蒲郁动气。女工一下愣住了,战战兢兢道:“先生亲自做的意思吗?我这就把布匹搬上来!”   蒲郁放缓语气,“先前挑的料子入不了他的眼,我想想再说,你下去罢。”   女工疑惑这个他是谁,却是不敢问,点头称“是”,下楼去了。   没一会儿,蒲郁也来到制衣间。见女工们立即噤声,蒲郁笑说:“做工不易对吗?你们要便闲谈罢,不要耽误工期。”   女工们左顾右盼,再度出声。蒲郁往后院走,留下一句俏皮话,“也不许谈论我。”   女工们不禁笑起来。   “先生可真好。”   “没见过比先生还好的老板,没什么条条框框,工钱也给得多。”   “先生什么来头?”   “嘘——才说了不要谈论的。”   “个么这总可以问,为什么叫先生?”   “老板娘、蒲小姐,先生不要听的。可也不好跟着客人叫小郁师傅的呀。古来有才有德的人,该称一声先生。”   蒲郁默认“先生”之称,只是觉得听来像有权势的男人。   为什么世人比喻女人为花,花会凋败,而男人似乎永远正当年。   “为什么?”蒲郁转动着威士忌酒杯里的冰块,醉眼惺忪地问。   回答自沙发座背后而来,“我不晓得。”   “你会接受吗?”蒲郁又问。   “你醉了。”   “二哥最会搪塞我了。”   舞厅最明亮处,歌女吟唱着,握立式麦克风如握权杖,俯瞰芸芸众生。吴祖清收回视线,换到背后的沙发座上,“一个人喝醉多没意思。”   蒲郁惊愕而迟疑,“让人看见了!”   “不是话我搪塞你。”吴祖清偏还倾身,“我不搪塞了,好不好?”   蒲郁以为修筑得坚硬的内心,瞬间瘫软、融化,不成形。   “二哥不要脸皮,我还要。”戒指环磕在玻璃杯上,凉意刺骨。她往角落退,不看他,“把情报给我。”   桌下暗影笼罩,手掌沿旗袍侧缝撩上去,勾住吊带袜松紧带。   蒲郁不敢动,指尖却忍不住摸下唇。就在那手要抽离时,她覆上去握住了。一点一点传入指缝,就像抚过全身肌肤。摩挲他的手心,好似握住要紧的律动。   “小郁。”吴祖清饮酒掩饰变化了的嗓音,却正好碰到她在杯沿留下的唇印。其实呼吸间只有威士忌的泥煤味,是幻觉生出口红的味道。   他流连似的抿去唇印。   玻璃杯底轻撞桌面,蒲郁瞬间站起来。感受到侧后方的视线,她迅速把吊带袜里的纸条别进手包,快步离去。   “咦,吴先生一个人?”侧后方的人现身,戴一只眼罩。   外号独眼龙,据说名字里真有一个龙字。表面是混迹于不夜场的赌客,实际是搜罗情报的掮客。情报兜售给总局、CC,还有日本人。   时局动荡,这样的人不在少数。独眼龙是其中最精明狡猾的,能从日本人手中脱身便可见一斑。   约小郁在这里见面,是为入龙潭一试。若不能降,该当屠之。   “你是?”   独眼龙吊儿郎当道:“吴先生贵人多忘事,去年上友商会的木村先生醉酒闹事,我们见过的。不是怪罪吴先生,毕竟我这样的小人物,哪能入你的眼。”   吴祖清佯装思索道:“……龙先生?”   “不敢当不敢当。”独眼龙道,“方才可是有个女人在这儿?”   “许是我惊扰了人家,走了。”吴祖清笑了下,“龙先生认识?”   独眼龙道:“就是我不认识么,不然早拦下了。这场子里的女人可没有这般不识抬举的货色,吴先生要是挂记,我立马让兄弟们寻去。”   “想来是误入舞厅的良家女子。”   “那么大的招牌挂在门口,良家女子么也该是寂寞了才来的。”独眼龙见吴祖清神色有变,拢了拢袖子道,“吴先生斯文人,我明白。不如这样,这儿来了些新人,给吴先生引荐引荐?”   吴祖清矜持道:“不会太劳烦你罢。”   “那不会的。”独眼龙附身道,“机关的老板,我也招待过几回。”   这是露底儿了,表示知道吴祖清是情报部门的长官。   “是吗?”吴祖清攀住独眼龙的肩膀,“比起女人,我有更感兴趣的东西。”   独眼龙神秘地笑了下,“吴先生是个爽快人,不过我先说清楚了,除了女人,我这儿其他东西可不菲。你感兴趣的,少说也要这个数。”   “好说。”   草长莺飞时节,上友商会年度的酒会在华懋饭店举行。不过,为了不激怒民众,对外宣称促进上海各界菁英人士交流。理事会担心左的记者写不利报道,临时也改成了娱乐氛围浓厚的舞会。   蒲郁收到了写着“傅太太”的邀请函。   过去无论太太们对蒲郁有多怜惜,皆带着自上而下的凝视。如今争相笼络蒲郁,恨不能掩藏心底仍存的几分不屑。   可不是因为堪与巴黎比肩的时装屋,而是未露面的傅先生的官衔。没有比资本家更冷漠、更势利的了。   阶级,比租界的边界线还清楚。   蒲郁全当招徕生意来的,时装杂志般的彩绘封广告小册放在每一张冷餐桌旁。   自然受非议,当自家办的舞会啦。   蒲郁似浑然不觉,笑眯眯发名片,势必让每个人都收到。   这些人能怎么样呢,贬她作飞上枝头的野麻雀,也无法否认她的手艺。赶明儿还得客客气气打电话预约,小郁师傅几时得闲,两个月后啊,那不要紧的呀可以等。   她是十里洋场的新风向,时髦女郎们的i。   “蒲小姐,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蒲郁笑容明媚,“吴先生,我不会跳舞。不如请万小姐跳舞罢。”   旁边的万霞“诶”了一声,来回看二人,“可……”   吴祖清再度伸出手,微俯身道:“那么万小姐,愿意同祖清跳一支舞吗?”   “这是开场舞呀。”万霞像懵然不知身在何处的兔子。   蒲郁轻声鼓励,“可不要浪费这身晚礼服。”   吴祖清瞥了蒲郁一眼,不等万霞答应便将人牵进了舞池。   孙太太在远处看着,蒲郁怎么好应承吴祖清的邀请。   这夜,蒲郁一支舞也没有跳。她喝了不少香槟,吸了不少烟,也有他塞过来的细雪茄。   他们在露台吹风,眼前是黄埔江的风景,背后是无数探究的视线。   “怎么样,合眼缘吗?”   “衣裳蛮好看。”   蒲郁垂眸笑,“当然了。”   “更衬你。”吴祖清瞥见蒲郁银鱼尾礼服上裸露的背,白皙无暇。细细看,有粉霜的光泽。他拢了拢手指,不再看。   “方才万小姐问我,报道说张记全请女工,且给高于平均的薪水,但为什么还是请的男师傅?”蒲郁转头看吴祖清,“万小姐可爱,不是吗?”   吴祖清似乎更关心前一句话,“为什么?”   “吴先生也不晓得吗?很多行当都把女人排除在外,从培养的那一刻女人就输了。不是女人不能做行业顶尖,而是世俗不允许。”蒲郁自嘲道,“感谢命运,小郁是个例外。”   她都说感谢命运了,他还能说什么。   “你到底怎么想?”   “我怎么想,对你来说重要吗?不是违心话——万小姐哪里、哪里都与吴先生很合衬。”   “收声!”吴祖清蹙眉,“我不想听你讲胡话。”   蒲郁轻飘飘道:“那么讲正事,那个从南京潜逃来的钉子,藏在陆老板法租界的烟馆里,动手不是难事。”   “等。”   蒲郁了然道:“烟馆藏龙。”   吴祖清当真觉得蒲郁愈发捉摸不透了,“哪里知道的?”   “吴先生有门路,我不能有门路?独眼龙常去那间烟馆,很多情报是在那儿交易的。”   吴祖清一字一句道:“回答我。”   “同陆老板的秘书有些交情。”   “帮派分子能帮你的忙,也能帮别人的忙。不要走太近。”   “不能走太近。”蒲郁佯装求知的小孩,“上床可不可以?”   “你再讲一遍?”向来不喜形于色的人,怒意就写在脸上。   蒲郁吃吃笑了起来,“也有我捉弄二哥的时候。”   可下一瞬便笑不出来了,吴祖清拽起她,堂而皇之横穿宴会厅。   嘭一声,踢开盥洗室的门。又是嘭一声,蒲郁背撞门。   吴祖清一手上锁,一手钳住她的下巴。   “二哥……?”蒲郁说不清此刻是担忧更多还是喜悦更多。   “试探够了罢。”吴祖清咬牙切齿伏低于脖颈,沿路而下,“我告诉你——劳什子万小姐与我哪里都不合衬,我钟意傅太太。”   蒲郁不敢松开唇齿,一松开便会溢出声。他的手太清楚哪里是高压地,也太清楚如何激起电光而不真的引燃。   孙太太遣来的侍应生急急叩门:“吴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我需要——你滚。”   门外安静了。   “换你回答我。”肩袖松落环臂,他绕着杯尖打转,“傅太太,要不要做我的情人?”   “你不敢。”   行动回应,蒲郁闷哼一声,难堪道:“你疯了!”   “早该疯了。” 第57章   闷沉的气息间,蒲郁找回神智。   “得罪孙太太,生意没得做了。”   封住聒噪,他的话也几乎淹没,“你需要什么生意。”   意识到他真有那样的打算,她有慌了神,“二哥,是小郁错了。小郁不该讲胡话。我还要前途的,我们的理想……”   吴祖清勉强缓了下来,道:“现在来跟我谈理想?”   “那么多双眼睛可都盯着二哥,出不得错。”   “同万小姐跳舞不是错,同你独处便是错了?”惯是隐忍的人,计较起来最蛮横。   蒲郁闭了闭眼睛,“就让我,有得选一回罢。”   她不单是小郁师傅,他不单是吴先生。世人眼里的荒唐情人,对他们来说也是纯粹而遥不可及的关系。   吴祖清抵在门上的手慢慢拢成拳,“你讲得对。是我逾矩了。”   “二哥。”她的低唤那么无奈、无力。   “再让我抱一会儿罢。”   整个世界变得寂静,她感觉到颈窝微润的凉意。   支离破碎的不是她一个人。   她的一切都压在他心头,远比理想还要沉。   再次看见彼此的眸眼,他神色恢复如常,又是那个坚不可摧的,甚至有些寡情的二哥了。   事后,蒲郁向孙太太致歉,有意撮合却惹恼了吴先生。   孙太太是不相信的,但表面还是客气道:“小郁师傅,千万莫自责。你为了万霞尽心尽力,我要感谢你的。”   再没听孙太太说起万霞与吴先生的事,蒲郁以为孙家打消了这个念头。偶然却在别的太太的牌桌上听闻,二人游船、听戏,郎才女貌,或成佳话。   蒲郁笑着附和,旗袍底下的新伤隐隐作痛。   同一时间,独眼龙得到消息,藏匿烟馆的日本特务死于非命。   七月七号,爆发卢沟桥事变。天津各军请缨自卫抗战,将日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日军迅速增兵,轰炸机无差别扫射乃至华界,屠杀平民。战力装备悬殊,张自忠将军率只手拿土枪乃至大刀的民兵死守不降。   天津危亡,情报部门骨干得到秘密指令,为扼杀日军三个月攻破、侵占中国的意图,不日将调遣中央军赴上海,开辟另一战场以延缓。   经济顾问指出,上海是全国经济命脉,要想在战时有充分的人力物资支持,必须保住国民经济,保住实业。   吴祖笼络工商界领袖,着手经办迁厂事宜。上海工厂数以千计,工人及其家人不可估量,迁至内□□川不仅耗财耗力,还要在不声张中耗心游说。   同时,吴祖清还负责部分反日特务活动,返于上海、南京。   可蒲郁晓得,二哥没有三头六臂。他不怎么睡眠,整日吸烟、喝咖啡,出现在人前却又清清爽爽,精神抖擞。   情报部门从各分站调大批人员赴上海,蒲郁作为负责人之一,暗中联络帮派线人,协助他们以合法身份潜入租界。   情报部门也急需武装力量,入前线刺探军情。大老板以别动组为基础,招入警校生、甚至帮派分子,扩建成百余人的组织。蒲郁是别动组骨干,又有扎实的潜伏身份,亦负责统筹人事,传递密保等工作。   八月十三号,淞沪会战爆发(亦称第二次淞沪抗战)。在日军援兵之前,中央军两个师奉命向日海军虹口基地进攻,中央空军亦飞赴协同作战。   前线浴血奋战,暗线出生入死。次日空战大捷。   无数难民哀嚎着涌向桥的另一边,有的死于空袭,有的死于踩踏,有的死于铁门前。行李在江河上漂泊,漫天纷飞的残骸染屑末成了红色。   好似听不见炮声的租界里,蒲郁衣食照常,交际照常。无人晓得她每困顿睡去,又在噩梦中惊醒。   战事愈演愈烈,日方在上海布下的耳目机构浮出水面。一间冠以“东亚”的俱乐部。蒲郁得到指示,策反该俱乐部中良心尚存的亲日分子,最大限度掌控日方的密谋。   蒲郁还没有做过主张,第一时间想找二哥商量。可二哥哪里得闲,何况,不能再给二哥增加负担了。   万事靠自己。   蒲郁心生一计,引诱俱乐部里的比较有影响力的两位留日归来学子,让他们打着宣传日本的旗号,呼吁俱乐部成刊一份报纸,再向社会广招记者。   目的是让扮成记者的同事潜入,监视俱乐部。自然也会引来日方特务,一鸟二石。   蒲郁把方案交上去,得到大老板赞许。她立马去办,临到最后选人之际却犯难。   记者的履历得过日本人那一关,总局里各科菁英不在少数,可发表过文章的多面人材寥寥,选来选去只一位临时拎来的青年。情报分子向来多疑,蒲郁不能完全信任他。   时间不等人,蒲郁计划作另外的打算,却在众多履历里看见了熟悉的名字——路明。   喜忧参半,蒲郁亲自找到路记者面谈。他不像原来那样锋芒毕露,可还是向着无产阶级的理想主义者。他前来应招,便是为取材报道日方诡计蒲郁先引红色经典,后承诺给款项与官职,行招揽之道。路记者是个值得敬佩的人,始终不为多动。谈了许久,最后路记者方同意合作。   他道:“民族存亡之际,吾辈必将奋不顾身。”   网络布下,屡破情报。   可日军攻势猛烈,中央军由利转危,一再后撤。   震耳欲聋的轰响中,租界的假面簌簌抖落。   地在动,灯在晃。窗玻璃碎裂。   张记装满了女工与她们侥幸逃进租界的家人。余下的,还有在门前跪下哀求的陌生人,蒲郁不忍拒绝,带他们躲进沦为避难所的夏令配克大戏院。   “医生!还有没有医生!这个小孩需要立即做手术!”与女工们把带来的食物分发给难民时,蒲郁晃眼见角落的女童缠在腹部的衣片染血,而环抱着女童母亲早阖上了眼睛。   将女儿安全地带到这里来,已耗尽最后气力。   “先生,这里没有医生。”一位女工从饥饿抢食的人群里挤出来。   “护士……”蒲郁没说下去,一眼望去,护士也好,临时充当护工的也好,无暇分身。   人,哪里都是人;哭喊,哪里都是哭喊。   蒲郁数不清她杀了多少钉子和投日的官差,只恨会杀人的手,不能救人。   正是有处理伤口的经验,蒲郁更不敢擅自解开衣片去看女童的伤势。蒲郁落下一句,“等我回来。”抱起女童往外走。   女工们急得高呼,“先生!”   蒲郁冷静道:“你们留在这里,食物不够了等我回来再说。”   最近的医院也要走一阵,幸而赶往医院的途中遇见孙家的车,蒲郁请司机行个方便。司机却道听也要去医院,奉太太之命,接万小姐回家。   蒲郁一听即明,不是接,是逮。万霞曾在南京的妇女联合会做事,当下不可能不出力。   街道空荡荡,烟雾弥漫。战机的轰鸣就盘旋在头顶。   司机是要了命才以最大马力开往医院。   较避难所的情况,医院尤其让人难捱。过道、房间,目及之处全是横陈的奄奄一息的人,可能下一瞬就会变成尸体。而还在走动的人,都在找医护人员。   蒲郁看见前方闪过的白影,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医生!这小孩等不了了,请你救救她!”   医生一顿,转过身来。   “蓓蒂!”蒲郁惊呼。   吴蓓蒂哽咽,说不出话来。使命在身,她抬手查看女童的状况,静默片刻,道:“救不了了……”   蒲郁不相信似的探怀中女童的脉搏,浑然怔住了。她咬紧牙关,艰涩道:“还是个孩子啊,有没有六岁……”   “小郁。”吴蓓蒂同样不知作何反应。但没时间闲话,不远处的护士唤吴医生做手术。   “快去罢。”   蒲郁将女童安置在凉席上,遇护士寻人帮忙,索性投身于救助工作了。   运送伤患时,蒲郁撞见孙家司机与万霞争执不下,放话道:“你回禀孙太太,晚上我保证把万小姐安全送到府上,否则我的命任拿去。”   司机与万霞皆是一惊。司机还要说什么,蒲郁转头道:“万小姐,那边的患者在喊,你去看看。”   司机也知此刻万般道理都是无理,只得离开。   入夜,医院依旧忙碌。吴蓓蒂勉强得个空闲,给蒲郁送来盒饭。蒲郁道:“我不饿,给万小姐罢。”   “还有的,我去拿。”   三人找了个稍微安静的地方坐下。吴蓓蒂与万霞这才在蒲郁介绍下认识了,蒲郁暂且没提二哥的事。   吴蓓蒂出声却道:“二哥还好吗?”   蒲郁斟酌道:“你回来的事,吴先生可晓得?”   蒲郁在人前向来称二哥为“吴先生”,吴蓓蒂没作他想,道:“我瞒着他的,你可不要说出去。你晓得,我起初念的不是医学,听到第一次淞沪抗战的消息,我考了医学,没告诉他。天津爆发战事,我和同学们赶上最后一班飞机回来了。”   任蓓蒂再讲下去,旁人就要听出蒲郁与吴祖清的关系不简单了。蒲郁故意碰掉万霞的筷子,趁其俯身之际,对蓓蒂轻轻摇了摇头。   吴蓓蒂了然,转移话题道:“不过我见到大哥了。我本来跟着同学们在前线救助,不想那个团是大哥在指挥,给轰到这儿来了。”不禁忿忿道,“岂有这般道理!”   万霞出言宽慰:“吴小姐是女中豪杰,前线与后方同样重要,在这里也能发挥作用的。”   “可谈不上豪杰,小郁比我勇敢多了,不惜涉险送不相识的小孩来救治。”   蒲郁黯然道:“我没做什么。”   吴蓓蒂拍了拍蒲郁的背,“这样的事,你我难免,不要过于自责。”   万霞看出其二位情意深重,或许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找借口走开了。   没一会儿,万霞急急忙媒回,“吴先生来医院了!”   吴蓓蒂猛地起身,“我得藏起来,你们替我打掩护!”   吴祖清当然知道小妹的行踪,可无暇给彼此找不痛快。方才联络员来报,蒲组长在医院,他放心不下,这才来的。   蒲郁与万霞来到走廊上,当即同吴祖清打了个照面。   人完完好好,他松了口气,淡然道:“蒲小姐怎么在这儿,你的人不要管了,还显不够乱么?”   话未说明,其实是指责她身负要务,不该在此。   万霞看在眼里,觉得他们关系匪浅。至少不是孙太太说的“不要放在心上”的关系。   蒲郁不想拂了万霞的颜面,客气道:“吴先生,张记等事宜我自安排妥当了,多谢关心。”   吴祖清有意做给万霞看,说“你们该回去了”,却只抬手扯蒲郁的志愿者袖章。   万霞道:“吴先生若无要事,可否送我们一程?”   分明吃味了,还考虑着蓓蒂的处境。教养可见一斑。   蒲郁心下叹服,道:“我答应了要送万小姐回府的,那么有劳吴先生了?一会儿不那么忙了,我再走。”   话说到这个份上,吴祖清不应承便是没风度了。他颔首道:“蒲小姐万事小心。”   “辛苦了,保重。”   是这些日子里想说,但无缘说的话。   望着渐远的背影,蒲郁莫名惆怅。   “你怎么让他们单独走了……”吴蓓蒂冷不丁探出来。   “蓓蒂,真是有好多事要同你说。很高兴你回来了。” 第58章   万霞甫一回到孙府,便被禁足。孙太太说,小姑娘唯在这件事情上拧不转,那么多人哪,缺她一个做事的嘛。闹脾气,不让出去,便回南京去。   蒲郁忙劝,路途危险,不能让万小姐回南京。   实际是听二哥分析了战况。日方见上海久攻不下,在侧翼作祟,导致战线拉长。我军不利,他日若撤离上海,南京则是下一个战场。   二哥的战略远见,蒲郁在第一次淞沪抗战之前便领略过。但此番,非二哥一人之言。   蓓蒂忧心战事,托蒲郁出面陈情,吴家三兄妹得以小聚。战时的相聚是很珍贵的,何况这三位都系关重任,如今一聚不知何时再见。蒲郁本来不去的,但蓓蒂胡话,拿“不然便喊你二嫂”要挟。   蒲郁去了,蓓蒂也二嫂长二嫂短的,还说不是二嫂,怎同二哥来见大哥。蒲郁语塞,人前不好发难。   吴祖清斥道:“没规矩。”   吴斯年却是笑吟吟的。   吴家这位大哥年长吴祖清几岁,二人同出长房,模样肖似。大哥穿戎装,端坐时不怒自威,较二哥多些豪爽匪气。   吴斯年不知蒲郁的身份,全当弟妹看待,谈论时局也不避讳。   “讲这些干什么呀。”吴蓓蒂嗔道,“这会儿可是‘过年了’。”   吴斯年道:“阿如还是细蚊仔。”   “小郁,我们三兄妹是‘嘉’字辈。”吴蓓蒂依序指过去,“嘉慈、嘉悯、嘉如。”   蒲郁瞧了吴祖清一眼,抿笑道:“原来二哥本名吴嘉悯。”   吴祖清也笑,“家父要大哥和我一个慈悲一个怜悯。只得她这么个宝贝女儿,寓意如愿。”   兄长们面前,吴蓓蒂显小女儿态。蒲郁心生羡慕,也不免有些许落寞。   许是看出蒲郁的情绪,吴斯年问:“不知蒲小姐椿萱可好?”   问及父母,蒲郁一时有些拘谨。   吴祖清代答道:“大哥,蒲小姐祖籍奉天,后迁居天津,避难来的上海。”   各中详情吴斯年大概有数了,也不再问。转而道:“阿悯与你结缘,莫不是抽签来的?”   吴祖清道:“也许。”   吴蓓蒂忆起这么桩趣事,道:“大哥投戎,二哥继承家业,是抽签决定的。”   蓓蒂以为的继承家业,应当是别的。抽签决定往后的道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蒲郁这才明白,他们不是在说笑,而是询问她的身份。   话家常,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吴斯年请辞,派军用吉普送他们离开。   “二哥。”蒲郁轻轻唤了一声。   “怎么?”   “好像二哥是真的了。”   吴祖清看过来,不解何意。   “就是感觉……又亲近一点儿了。”蒲郁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吴祖清另一只手覆上来,“我大哥好不好?”   “嗯,蓓蒂讲得对。”   “什么对?”   同我见了大哥,便是一家人了。   有的话,不用说。   上海不见萧条,人们心里是萧条了。政府欲以《九国公约》的条例,让英美诸国出面制约日军。可诸国借口称中国率先挑起上海战事,作壁上观。   此前,日方为打探中方真实意图,向许多亲日官差抛出橄榄枝,其中还有原北洋政府的泰斗之一。   情报掮客游走在各方之间,破坏别动组行动,惹得蒲郁很是不痛快。别动组组长,组织鲜见的女校官,连这一情报也抖了出去,蒲郁立即找到吴祖清,称必须除掉名声最响的独眼龙,杀一儆百。   言之笃定,其实多少有点儿打商量的意思。毕竟开战前,吴祖清就把独眼龙发展为了线人。   目前为我所用,日后说不准。   吴祖清考虑再三,顾念与蒲郁的情分,最后同意了。   吴祖清借口商谈要事,邀独眼龙在秘密寓所见面。晚六时三刻,独眼龙先行离开寓所,人员还未抄上去,蒲郁一枪狙击命中他的头部。   尸首横在马路上,不日见报,谓为汉奸。情报掮客们藏匿的藏匿,潜逃的潜逃。   大老板对蒲郁的果敢行动嘉以赞许,还拿到近来成立的青浦特训班作宣讲。   “你知道余主任说什么,”吴祖清在床笫间对蒲郁道,“当初别动组看不上的小姑娘,转眼拿下别动组,戴主任欣赏得很哪。”   蒲郁去拍那狠掐在腰上的手,扭动道:“那二哥有没有和余主任说,小姑娘还拿下了我们伍教员。”   “得意了?”吴祖清压低蒲郁的背,发力顶撞。   蒲郁喘着气,绵绵道:“二哥,功归你,赏归我。左右你还是得了好处的。”   余下狂浪卷挟檀香气。   有时很难分清是贪图还是宣泄,至少不是苦中作乐。真正苦的人,无乐可作,吃饭不能成日常。而她的日常,惊醒、见血、情-事。呼吸每一寸沾染了哀切的空气。   没有任何事物能剥离人的欲望,尤压抑时分无限膨胀。   “你手头没花销了?”吴祖清戴上腕表,状似随口一问。   蒲郁侧卧着吸细雪茄,“孙太太闷嘛,叫我们去打麻将比以往还勤。家底要输光了。”   张记成了避难所,师傅、女工的薪水照发,还给难民们提供食物。不多的家底确要掏光了。   吴祖清懒得拆穿,开了张支票放进她的手袋。   “你做什么呀!”蒲郁支起身,“这像什么样子,睡过了,给我钱?”   “不是这个意思。”   蒲郁正色道:“二哥,先前迁厂,还有封锁海域沉了孙家的货轮,你都有帮补。又交我给救助会、福利社捐那么大笔款项——”   “这个事情上,不要同我争了。二哥的家产,一辈子也挥霍不完。”   怎么可能,又不是开银行的官家。   但蒲郁没再拒绝,给彼此留一线体面。   战况最终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   最高指示下令军队陆续撤离,情报部门的武装组织同样。沿西线往南京进发,誓死守住首都南京。   日军轰炸机集中力量大范围轰炸,理想的防线撤退变成了溃退。   蒲郁感觉自己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楼墙就在眼前倾倒,粉尘像浓雾一样荡开。有人被巨石块淹没,有人腰身截断,手臂震到远处。   如果有神佛存在的话,为什么世间会是这个样子。   碎块飞扫而过,蒲郁感觉臂膀打湿了,握不稳抢。可握枪来没什么用。他们这些被民众忌惮的、唾弃的政府机器,面对更高维度的摧毁,也是这般渺小。   蒲郁根本找不到掩体。咳嗽着,艰难地前行。什么路,在哪里,辨认不出。   很快,连视线也模糊了。   蒲郁摸着墙,在里巷转角跌坐下来。粗颗粒的灰尘扼住人的喉咙,几近窒息。凭着最后的求生本能,她用小刀划开衣料,裹缠在手臂上。能感觉到锋利的东西扎进肌理,她连嘶声都发不了。   想站起来,可一双筒靴里的小腿是麻木的。她用力蹬了几下,勉强活动过来,依着墙起身。   霎时,倒了下去。   “长官,我们有留守租界的严令!”   吴祖清不顾劝阻,几步跨上汽车驾驶座,打转方向盘掉头驶了出去。   小郁带的一整个分组的联系都断了,他不可能还坐在办事处等。   车只开了一小段路便停下,残垣断壁堵了边界的路。   吴祖清推门下车,一个炸弹落下来,他连滚两圈,听见身后爆炸燃火的声响。   杀人不见红眼,此刻当真急疯了。如孤魂野鬼般在废墟里游荡,翻找每一具面目模糊的残骸。   不是她,不是她,也不是她。   “小郁。”他更像喃喃自语。   他浑身狼狈,素来修剪齐整干净的指甲灌满泥灰,茧缘破皮渗血。   不是她,不是她,怎么能不是她?!   “小郁……”他嗓音沙哑,犹带哭腔。   “二、二哥。”微弱的声音从缝隙里传来。   吴祖清神魂回体似的,奔过去,抛开巨石块——瞥见斜后方的后巷,有什么连跪带爬着出来。   吴祖清两步作三步,上前将蒲郁打横抱在怀中。   “二哥。”她眯起的眼睛支撑不住,合上了,“我晓得,你不会丢下我的。”   “我不会的。”他笨拙地重复了好几遍。   吞咽唾沫好似噎沙粒,他换了别的话,“你不要睡,好不好?二哥有很多话要和你讲。”   “你……讲,我最想听的……”   “小郁,你知,我钟意你。”   能闻到消毒水的气味,能听见细微响动。   蒲郁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熟悉的身影。   只是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他便握住了她没有扎针的那只手。温柔轻缓,好似他永远舍不得放开。   “二哥,再讲一遍好不好?”   “小郁,今生今世,二哥只钟意你。”   轰隆隆   雷声震天,风雨呼啸。摇摇欲坠中,他吻她的手背。   “告全体上海同胞书声明: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远东第一华城——上海沦陷。 第59章   民国二十七年春。   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先迁至长沙,长沙遭受日军轰炸,后迁徙昆明。因交通困难,师生们徒步而往。历经两个多月,横跨三省。   “去年我回去,你们刚穿新棉袍。今年我来看你们,你们变胖又变高。   “你们可记得,池里荷花变莲花。花少不愁没颜色,我把树叶都染红……”[29]   野鸽子飞越山间,他们的歌声伴行。   最自由、最浪漫,却最艰苦,大批天才在此涌现,是称西南联合大学。   施如令在文章里写——我们的西南联大。   “阿令如晤:   你说他们觊觎辽阔的牧场,抢去了便要将牛羊烙上他们的印,不听话的便宰杀。可我也憎恶那些温顺的牛羊,就只是牛羊,没有思想,没有记性。为什么我不会像你一样写文章?病根本就看不完、除不尽。   路明那样的人不多了,我深感遗憾。对你来说这段日子不易,多希望在你身边陪伴。但能往来书信,也许还不坏罢。   小郁亦挂念你,愿你一切都好。   你亲爱的蓓蒂”   蓓蒂与阿令的个性是相像的,少有的不同或许在对小郁的理解上。蓓蒂更敏锐地洞察小郁的秘密,也不要求小郁袒露那些秘密。   这么说不大公平,毕竟蓓蒂习惯了一个神秘的二哥。而阿令过去是纸花,骄傲表象,在姆妈去世之后变得愈发敏感。   好在,际遇让少女时代的龃龉不再那么难解,女孩子们变成熟了。可以接受对方不理解自己的全部,也不求对方完全理解自己。   对蓓蒂来说,交朋友不是背法条,孰是孰非,不去审判。她不关心为什么是这样,只关心小郁的情绪。   “我还好啊。”蒲郁掸了掸烟,“对了,二哥在马斯南路另购了一幢花园洋楼,给你的?”   “真的?”吴蓓蒂疑惑道,“不知道呀……”   “没事。你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放心,二哥面前我不会多话的。”   “哦还有,淮铮下月就到上海了。”蒲郁笑了下,“你会喜欢他的。”   吴蓓蒂俏皮道:“我可要考察一番,什么样的人哄骗了我们小郁结婚。”   继上海沦陷,南京惨遭屠城。相继失去华北、华东重要城市,国府迁都重庆。   情报部门也分了家,并予以公开。一处独立出去成立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中统。二处为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军统。   三处撤销,吴祖清挂参议空衔。地位一落千丈,暗中还是军统复兴社骨干。之前的身份与代号全部注销,新的代号连蒲郁也无从得知。   蒲郁因抗战中的表现获升中校,暂时退居单线联络的暗线。搭档的正是淮铮。以原先的身份无是法在上海活动的,傅淮铮“辞官”,赴上海与太太团聚。实际任华东沦陷区情报总长。   日方侵占了上海华界,还有原本属于公共租界的虹口。伪政府设在浦东,但日本特务遍布各地,活动猖獗,大肆猎杀军统、中统人员。   伪政府得势,亲日分子甚至原为政府效力的人士公开投日,情报掮客再度浮出,大发横财。   口中说着主义,心里装着的全是生意。   可蒲郁没了权限,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行动。其实她对任命是有微词的。不止是小郁师傅这么个身份比别动组组长重要,内部也考虑到“一家人”不能同管两个分支,以免权力太大。   国府机构繁杂、变动多,派系纷争不止,上下盛行官僚作风,皆是隐患。   “还是先把重心放在张记上罢。”傅淮铮道。   大抵是交换过秘密的关系,较之女朋友,蒲郁向他倾吐更多。他们可以谈工作、生活、感情。有时候蒲郁觉得,有这么位先生也蛮好的。   淮铮的父亲原是央行天津分行的,天津沦陷后调去重庆分行任行长。淮铮从父亲的金库主任那儿借了笔款项,多的蒲郁不晓得他拿去做什么了,一小部分是用在了张记的。安置女工及其家属在租界的生活,将门店重新装潢一番,搜罗昂贵的面料、珠饰等。   蒲郁办了一个时装沙龙,邀请了大客户们,还有几位杂志编辑与记者。一群人初回照面,吴祖清坐在万霞与傅淮铮中间,前排的太太们注意力几乎都在他们身上。   直到沙龙开始,穿当季高定时装、礼服的模特们从旋转楼梯依次走下来,说笑声才小了下去。   效仿巴黎时装屋的习惯,蒲郁在秀场落幕时出现,牵着压台的模特吴蓓蒂返场,向来宾微微欠身。   美人堆里,蒲郁显得极其淡雅。可在有的人眼里,最是耀眼。   “感谢我的先生。”她只简短一句。   掌声之中,傅淮铮起身致意。   “好一对璧人,真是羡煞旁人。”孙太太笑道。   别的太太戏谑道:“吴先生与令妹,不也是郎才女貌。”   漫天金粉,蒲郁看见吴祖清对太太们浅笑。垂眸,是波光粼粼的长毯。是她荒凉的海。   半晌后,蒲郁送走记者们,又将女工拿过来的新订单过目,让其送去大师傅的工作间。蒲郁走进会客厅,与蒲郁私交甚好的先生女士们还留在这儿,三三两两聚着谈话。   蒲郁受了些恭维,躲清闲似的来窗边吸烟。   “蒲小姐。”   却是无处可躲,蒲郁转头看去,颔首道:“万小姐。”   万霞和其他人一样,说这场沙龙,说蒲郁的设计。末了还有话似的,站在原地。   “万小姐订了‘繁华’裙装,是有什么细节觉得不合意的?”   “不是的……”万霞有些难为情,“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我之间但说无妨。”   万霞手拢手指,启唇道:“我希望蒲小姐能为我设计婚纱。”   蒲郁愣住了,烟灰落地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吴先生与我的婚期定下了,我想先征求你的意见……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原来二哥在马斯南路另购的洋楼,是为结婚准备的。也就是说,二哥瞒着她,一直瞒着她。   不曾看低万霞,当下更是觉得不能小看了万霞。知道她与二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婚事还未公布便拿来堵她的心。   “怎么会。”蒲郁展颜而笑,“恭喜万小姐,要结婚了。”   “嗯。”万霞抿了抿唇,好不甜蜜,“我同表姐去寺里求了签,上上签。大师为我们择了吉日,在夏至那日。”   每年夏至,是蒲郁从未庆祝过的生辰。   “那很好的。只是……我从未做过婚纱。”   “蒲小姐的才华有目共睹,若我有此殊荣能穿上你做的婚纱,表姐也会很高兴的。”   他们的婚礼想低调也不可能低调,让万霞穿张记的婚纱,对孙家与张记是互利共赢的事。   蒲郁道:“且容我考虑考虑?改日再谈罢。”   “静候佳音。”而后万霞回到沙发旁,孙、杨二位太太笑了起来。   掠过一张张脸庞,蒲郁与吴祖清遥遥相望。   她面无波澜,只是下一瞬转身去找到淮铮,留下一句“这里的事拜托你了”径直离开了。   吴祖清收回视线,接下旁人的话茬,继续说笑。   入夜,傅淮铮回到他们能一望外滩风景的复式公寓。(蒲郁没有退租赫德路的房子,但几乎不去了。)   “怀英?”傅淮铮找遍了里外的房间,沿窄梯上楼顶小花园。果见蒲郁坐在葱郁的葡萄藤架下,只是玻璃圆桌上的酒瓶比平日多。   “淮铮。”蒲郁醉眼惺忪地笑,待傅淮铮走近一下跌入他怀中。   傅淮铮抚着她散落的长发,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我有点儿难过。”蒲郁抬眸道。   何止有点儿,她眼尾红了,盈着泪。   傅淮铮把蒲郁抱起来,“怀英,这儿风大,我们下楼去。”   “……他要结婚了。”她闷声道。   傅淮铮怔然,“什么时候说的?——沙龙上万小姐故意同你说的?”   她不答,即是默认了。   “我……”他不知说什么。   “你不必说什么。”蒲郁退开怀抱,“让我一个人待着罢。”   静默片刻,傅淮铮把外套给蒲郁披上,下楼去了。   渐渐的,琴声入耳。蒲郁拎着最后还剩半瓶的红酒,走出花园。在公寓的窄梯上,她又坐了下来。   看不见的墙壁后,傅淮铮重复弹奏一支钢琴曲,很久也没停。   终于,蒲郁走了过去。傅淮铮抬手,询问道:“有想听的曲子吗?”   “我不懂西洋乐。”蒲郁在傅淮铮让出的半边琴凳落座,试着拨了几个音,“方才的是什么?”   “贝多芬的《月光曲》”   “喔。”   “是有些难度的。”傅淮铮有意活络气氛。   “那么淮铮很厉害。”蒲郁笑了下,却又道,“我听见了忧悒。”   傅淮铮语气开朗道:“你知道她最初说什么?她说‘原来少爷是很温柔的人呢’。你看,你是有些音乐天分的。”   “也许是弹奏的人心境不同。”蒲郁道,“也许是听的人。”   “淮铮,你很想她罢。”在说他,低下头去的却是自己。她蒙住了脸。   傅淮铮慌乱地安慰,“或许是有隐情的。我去查。”   蒲郁的声音从指缝里溜出来,“淮铮,弹曲子罢。不要让我太难堪。”   琴音再度响起。到后来已断断续续,她伏在他肩头,一手攥紧了胸口衣料。   既给了一个人感情,为什么又要毁灭它。   “怀英。”尾音落下,傅淮铮道,“往后我不会让你再难堪的。”   阳光从一排窗户照进来,充盈整间版房。珍珠白的绸段与细纱残料堆在地上,人台空落落。蒲郁拿起大红请柬,许是阳光耀眼,竟看不清上面的小字。   “先生,傅先生的车在楼下等。”女工上前道。   “嗯。”蒲郁缓缓站起来,戴上绿丝绸手套。她的手暂时没法看了,剪刀与针留下太多创伤。   坐上汽车副驾驶,傅淮铮没有直接驶出去,而是拿出一个锦盒。   “生辰快乐,怀英。”   “不是说了我不过生辰的。”蒲郁半是疑惑半是诧异地打开锦盒。只见里面装着一只翡翠。   “什么宝钻也配不上,只有翡翠才衬你。”傅淮铮说着,给蒲郁戴上翡翠。   蒲郁愣着不动,转头见另一只翡翠戴在傅淮铮身上。   一双翡翠色泽莹润,绝世罕见。   “你怎么找到的?”   “擅自作主做成了项链,你不介意罢?”   蒲郁动容不已,“我……”   傅淮铮截住话,“傅太太,不客气。”   一辆辆汽车停泊,白色教堂矗立在碧蓝天空下。   钟声敲响,蒲郁看见琉璃彩窗后飞过去的鸽子的影,看见她的心上人在神父见证下为新娘戴上戒指。   “吴先生、吴太太,百年好合。”   百年之后再无你我。 第60章   孤岛似的上海空前繁荣了起来,工厂成倍增长,新式的有声电影轮番上映。都说这儿是个销金窟,舞女的吴侬软语惹人心醉。也说这儿是个掘金地,只要和日本人搭上关系有的是发财机会。   上友商会经营多年,这回可算是打响了名头。不过孙仁孚这个老狐狸可不会太声张,战时孙家为国府出了力,来往的朋友里也有许多主张抗日的。同日本人做生意,不多与日伪政府牵扯,两边不得罪。   常代表商会出席活动的吴祖清却是成了公敌。敢于抗争的激进派报社发表文章列了一份名单,细数为日本人挣钱的汉奸,他在首位。   进步青年们的呼喊冲破婚礼后的中式宴席,标语纷纷落在窗户上,木枝、石块砸了进来。傅淮铮率先对天花板开枪,而后带了枪的人纷纷出来维持局面。   青年们哄散之际,离窗户近的木村先生受了伤,眼镜歪曲,额角破了皮。   同桌一位姓武藤的教师拍桌而起,怒骂“八卡八卡西”。他带着木村先生穿过人群,从后门离开。   不消片刻,租界的洋巡捕赶来饭店。闹事者已然不见,巡捕们只得将了解到情况记录在案,留话说会处理。   吴祖清向宾客们致歉,有意安排各位离开。孙仁孚夫妇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一个假意同吴祖清商量,一个去张罗另外的宴席。   孙仁孚夫妇一唱一和,使得百桌大宴在楼上几间小厅继续。吴祖清与万霞依桌敬酒,快到傅淮铮这桌的时候,安插在张记作会计的情报人员悄声来报:日本警队出动,在街上大肆抓捕闹事者。   傅淮铮道:“账目出了问题?怎这么不是时候……怀英,我过去一趟。”而后向同桌宾客请辞。   蒲郁为傅淮铮披上外套,耳语道:“武藤。”   方才场面混乱,但蒲郁看得一清二楚。日本警队反应这么快,一定是从哪儿得到了消息。而离开的人里,武藤最可疑。   傅淮铮点了点头,瞥见那对新人,道:“你同我一起走?”   “总要留个人,不然说不过去。”   “那我一会儿来接你。”   蒲郁与傅淮铮西方式贴面,转身就撞上了吴祖清的视线。   吴祖清看了眼傅淮铮离去的身影,“傅先生有急事?”   “嗯。”蒲郁笑道,“账目出了点小问题,我先生处理了再过来。吴先生见谅。”   “没关系嘛。”万霞出声道。她不会喝酒,杯中掺了水敬酒过来,脸上还是染了红晕。   蒲郁半步退回座椅旁,举杯道:“来,各位,我们敬这对新人。”   婚宴办得隆重,散席已至深夜。亲眷与至交送新人回马斯南路的新居,孙万两家的人吵着承旧习拜天地、闹洞房。   蒲郁在万霞热忱相邀下过来的,无他法。至少可以不凑热闹,兀自留在前院吸烟。   文小姐与二哥没办过婚礼,结婚证也是从香港寄过来的。蒲郁没法说服自己这场婚礼是虚假的。   月上枝头,终于见傅淮铮的车驶近。蒲郁只和蓓蒂说了声“走了”,蓓蒂也说搭他们的车回旧宅。三人悄然离去,将喧闹远远甩在身后。   “都上教堂里,结果还是承旧习。好无聊。”吴蓓蒂打了个哈欠。其实想将二哥痛骂一顿,但当着傅先生,不好宣讲小郁与二哥的关系。   蒲郁转头回以宽慰似的笑,“回去早点歇息。”   两所宅邸离得近,没一会儿吴蓓蒂就下车了。傅淮铮这才道:“你还好吗?”   蒲郁轻轻摇头,转而问:“那人好像是日语教师,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派人监视了,顺藤摸瓜应当会挖出什么情报。”傅淮铮道,“木村先生什么来头?”   “只是生意人,多年前和日本左-翼有点儿瓜葛。听闻他私下很反对战事,倒是罕见。”   “那他很危险。”   “他对二哥还有利用价值,二哥应该会保护他的。”   傅淮铮笑道:“我在家排行老四,你怎么不喊我四哥?”   “说什么哪,你比我小一点的好嚜。”蒲郁睨了他一眼。   街市的光透过防风玻璃映在她脸上,好似有某人的影子。好一会儿后,他道:“怀英,你今天很美。”   车驶出法租界,蒲郁道:“去赫德路。”   “你不回家?”   “我想一个人待着。”   “可这段时间你都一个人待着。”傅淮铮停顿片刻,有些难以理解地问,“你期待他来找你?”   “没有。”心事让人点破,蒲郁面色微变,“你查了吗?”   蒲郁蹙眉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吴先生的档案上写着‘丧偶’。”   蒲郁还抱有一分希望,执着道:“会不会是你够不到真实档案。”   “你忘了,我和重庆档案室主任私交甚笃。”   即使说,本部发过来的绝密资料。若万霞是内部的人,档案会写“已婚”。   其实蒲郁背着淮铮,托青帮线人和原别动组的部下分别打探过万霞的身份。结果一致,万霞就是万霞。   当下真是无话可说了。   傅淮铮道:“我们回家罢。”   喜字窗花目睹宾客们散去,吴宅回归寂静。   万霞安静坐在床沿,双手放在膝盖上。收拢于手心的指尖出卖了紧张心绪。   “万霞,早点歇息。”吴祖清再度出现,却只是换了身西服。甚至梳理过头发,要去赴会似的。   “祖清,我不明白的你的意思。”亲昵的称呼还有些羞于启齿,她不敢直视他。   “我还有事。”   万霞惊诧抬头,“诶,你要出门吗?”   吴祖清不置可否。   “可是……”万霞难掩复杂情绪,“这是我们新婚啊。有什么不能明早再处理?”   “不如直白来讲,我和你结婚只是因为孙会长。你是清楚的,我对你没有感情。”   万霞腾地起身,“难道往日的相处,全是假的吗?”   吴祖清冷淡道:“不是你要求的吗?你撺掇孙太太给我施压,能推掉的我都推掉了,不能推掉的——我没有主动表示过什么罢。”   “你怎么……一个女人还能逼迫男人结婚不成?”万霞难忍道,“你太没道理了!”   “新女性的说辞,我在别处听太多了,你不要想用这套话术拿捏我。”   “话术?拿捏?”万霞蹙眉而笑,“你在哪里听说的,蒲小姐那儿对不对?”   吴祖清脸色完全冷下来,“你的喜好全是她的喜好,如今连表情也要学?你学不来的。”   万霞咬了咬唇,“你那么喜欢她,怎么不娶她?”索性一气说了,“哦!她有丈夫的,她是傅太太。”   “没错。”   本以为能激起吴祖清的情绪,可他只淡然一句“没错”。万霞不甘道:“蒲小姐到底有什么好,同那么多男人厮混,你过是其中之一。”   吴祖清抬腕看表,微微蹙眉。万霞此刻清楚了,这一点的波澜也只是因为急着出门。她希求道:“难道你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那么我问你,明知我对你没有感情,为什么还和我结婚?”吴祖清道,“因为你对我一见钟情、一往情深、非我不嫁?”   万霞一时说不出话。   “怪你自己的选择罢。”吴祖清说着打开门,“或许你好奇她在我面前是怎么讲你的,她讲你门第高贵、知书达理。她从不会在背后非议谁,就是要学,也学优点。”   烛灯照一室凄凉。   起初确是不纯粹的,万霞来到上海后,最常去的是书局。她是预备党员,经人引荐见到了韩先生。韩先生作为领导,提拔她为正式党员,指示她去接触吴先生这位军统骨干。也就听从孙家的安排,与吴先生约会。   可是渐渐地,她对这位有风度、有学识的绅士产生了爱慕之情。明知不能,她还是陷进去了。于公于私,她都想与吴先生成为眷侣。终于等到新婚之日,他却对她这么残忍。   另一边,吴祖清对万霞的身份有所疑虑,但尚无线索。至于结婚的理由,的确出于各种利益考量,他没有说谎。   吴祖清驱车前往公共租界的四马路,在暗巷停泊,招了辆人力车来到赫德路。   三更半夜,红砖洋楼家家户户的窗皆无光亮。他心存幻想,走上楼道。   叩响二楼一户的门,等了许久也没应答。他倚在墙上,点燃一支烟。   忽地,脚步声传来。吴祖清匆匆下楼,与韩先生打了个正着。韩先生急切低语道:“新婚之夜,你来这儿作甚!”   吴祖清一顿,“你怎知我新婚。”   “报上不都登了?”韩先生横眉,“莫暴露了身份,快回去!”   “请组织放心。”吴先生颔首,从旁而过。   望着幽静的里弄小巷,韩先生摇头叹息。他的决策是正确的,祖清同志太过钟情那个军统分子了。   吴祖清把蒲郁送进军统,组织是默许的。毕竟将毫无斗争经验的女孩发展成党员再打入军统,风险太高。而单线控制军统的中坚力量,利大于弊。   组织必须作两手准备,第一种意料之外地顺利。但第二种,战时之所见蒲郁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动物——或许本来就是冷血动物,组织深觉这人危险。唯恐吴祖清受蛊惑,走远了,难以掌控。只得在吴祖清身边安插一个不会令其警惕的眼线。   万霞是最合适的人选,吴祖清与孙家有利益牵扯,为了在商界的活动更自如,更得日本人信任,他会接受这门婚事的。   一切按照正计划发展,对万霞隐去吴祖清的真实身份,是防止万霞反被利用。若万霞能让吴祖清移情,结局皆大欢喜。 第61章   听闻吴祖清新婚之夜竟在四马路长三堂子里厮混,孙太太不顾习俗规矩,早晨便让司机接万霞回娘家省亲。   “是否有这么回事?”   比起新婚丈夫去狎妓,去情-妇那儿更让万霞难堪。万霞说不出口,闷闷道:“他是去谈生意的。”   孙太太扬眉道:“什么破生意要在这重要的日子谈?没道理可言!表姐表姐夫自会帮你讨回来!”   “大表姐,就不要计较了罢……男人嘛……”   孙太太点了点万霞的额角,“你这个小囡不开窍的呀,嫁作人妇还是不开窍。男人就是要像顺狗毛那样,你顺服帖了,他才记得着家的。”   孙太太重重叹气,“这种事去说道,让你怪没颜面。放心好了,我不去说。但是你记着,你万霞是他吴祖清明媒正娶的,不管他在外面怎么胡来,你都是大婆,要有傲气。这个傲气呢,不是去同他闹,愈闹他愈不理睬你。”   万霞不解道:“那要怎么做?”   “你先把家事打理周到了,然后撒手不管,自个儿玩乐去。他不习惯了呀,为了哄你顾家,自然事事顺着你心意。”   万霞愣愣点头,“多谢大表姐提点。”   “自己小妹嘛,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同我说。”   话传到蒲郁这儿,蒲郁心下觉得好笑。把男人当狗养,这婚姻还有什么意思可言。但面上却附和着。   孙太太和别的太太有些微不同,比如早前的客人冯太太,就会把不好讲出去的苦水倒给蒲郁听。孙太太向来很少和蒲郁讲家事。   此番说起,是因考虑到蒲郁与吴祖清多少有些说不清的关系。想让蒲郁去吹吹耳旁风。娘家人不便说,妻子的话不听,别的女人说什么总有些分量。男人就是贱格。   孙太太说得委婉,蒲郁也只暗示会去劝一劝的。   这日蝉鸣肆意,吴祖清借口做夏装,来到张记。   “吴先生是老顾客,捎个口信就好了,何必亲自来。”蒲郁开口便呛人。   吴祖清轻哂,“我钟意。”   蒲郁扔给他一本面料小样簿,“个么新货都在这儿,你选罢。”   “过去的衣服不大合身了,重新量量尺寸罢。”   “你……!”蒲郁语噎。   吴祖清一步步走到她跟前,“张记就是这样待客的?”   蒲郁后挪半步,刷拉抽出皮尺,颇有些恨恨道:“请吴先生站着不动。”   吴祖清笑了起来,“我就爱看你这样子,多生动。”   蒲郁抬眸瞪他,“可我偏讨厌你这样子。”说着把皮尺套在他脖颈上,收紧了,她还咬牙切齿的。   吴祖清抬手去勾皮尺,“呼吸不过来了。”   “勒死你算了。”   霎时,蒲郁向前倾,撞进吴祖清的怀抱。他分明揽着她的腰肢,却道:“蒲小姐投怀送抱,在下好荣幸。”   “无耻。”她动手掐他臂膀。   “痛。”无赖语气,一点儿没有吃痛的样子。   蒲郁心下生出一股怨气,猛地推开吴祖清。她别过脸去,道:“你走,我不接待了。”   “小郁。”吴祖清拉蒲郁的手,方露出万般无奈。   蒲郁大力甩开,又走开几步,“请你离开,往后不要再来了。”   “我知你生我的气……”   蒲郁顿时转身,正视吴祖清,“我不生气。该生气的是你太太,洞房花烛夜竟去长三堂子。”   吴祖清微愣,随即蹙眉道:“谁告诉你的?傅淮铮在背后查我?”   蒲郁冷笑,“扯淮铮作甚。不想让人晓得就不要行鸡鸣狗盗之事。”   “孙太太是么?”吴祖清道,“管这么宽,也不怕折寿。”   蒲郁讶异道:“你怎这样讲话!万小姐受此折辱,娘家人没当面怪罪你已是给足情面。本不想当说客,今天我还当定了。你既娶了人家,便好好对待。”   眼风一扫,又道,“家有如花美眷,还惦记长三堂子……二哥竟是这般好色之徒。”   说他初-夜无法尽兴,去倌人那儿寻欢爱。极尽讽刺之限度。   “数落完了嘛?”吴祖清一把攥住蒲郁的手腕,将人逼得无法再后退,“我就是好色之徒,怎么了。”   蒲郁的话堵在了唇齿间,瞪大眼睛,拼命推搡。就听吴祖清幽幽道:“好你的美色,尝过一回便入了骨髓。”   一声惊响。掌掴打在他脸上。   “真是下作!”她颤声怒骂。   这一记大抵将吴祖清打蒙了,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冷然道:“算我赔给你的。但你听清楚了,那晚什么事也没有,我去找你了。”   蒲郁浑然僵住,不平稳的字句从齿缝翕出,“什么意思。”   “我哪还有别的女人。”   “二哥是想说,这么多年为我蒲郁守身如玉吗?我何德何——”   吴祖清利落地截断讥讽,“不能么。”   蒲郁难以置信,垂眸,左顾右盼,终于看向这个有些陌生的人。她不禁质问:“那你娶万小姐是为什么?就算是利益好了,这么利用一个痴心于你的女孩子,你良心过得去吗?”   她就是顾虑到厉害关系,才一直忍着没发作的。   可他说:“我没得选。”   蒲郁笑了,“凭什么没得选,以二哥的本事斡旋于孙家和万小姐之间不是很轻易吗?可你偏偏同意了婚事。”   疲于辩解,吴祖清略动怒,“对,我好大的本事,像土皇帝一样,上海滩的名媛千金任我挑拣是吗?可我心里的那个人,怎样都不能成为吴太太。所以是谁都一样,明天还是今天成婚,都一样。”   吴祖清抚额,藏起盈满情绪的眸眼,“难不成你要我把心剖开来看吗?”   “二哥……我……”蒲郁缓缓靠近。   “嘘。”   他们轻柔地拥吻。   短暂片刻,耳闻细微动静,他们分了开来。   来者在大敞的双开门边敲了三下,以示礼貌。   “请进。”蒲郁掩饰般的捋了捋耳旁的发丝。   “怀英。”傅淮铮笑着踏入会客厅,颔首道,“吴先生下午好。”   “下午”加重音,大有戏谑该忙碌的吴先生竟在这儿消磨时光。   “你好。”吴祖清淡然道。   “我和太太有些话要说,吴先生不介意的话,占用你几分钟时间在此等待。”   “无妨。”   傅淮铮很自然地牵着蒲郁往回廊走去。吴祖清觉出明显的敌意,微微眯了眯眼睛。   回廊尽头,傅淮铮道:“武藤利用在学堂教授日语的机会,发展学生做暗探。我们初步掌握了名单,现在需要一个契机除掉武藤。虹口有日军驻扎,不便动手。得把他引到这边来。”   蒲郁思索道:“他常在哪些地方活动?”   “活动范围很小,与之走动的人也不多。最近的话,木村和他有些亲近,偶尔约在一起喝花酒。”   “在酒馆动手怎么样?”   “嗯……我们的人应该很难安插进去。”   蒲郁倾身耳语两句。傅淮铮一边点头一边道:“是计良策,你可有把握?”   “我得去勘探一番才能答复。”   谈话结束,见傅淮铮没有离开的意思,蒲郁问:“还有何事?”   “他……”傅淮铮瞥向会客厅的门,“来做衣服?”   “我们敞开地聊了会儿。那天,他其实有去找我的。”   “所以你原谅他了?”   “其实我不那么相信他说的。”蒲郁低头看手上的婚戒,“没关系,只要他心里有我一份就够了。我就是这么的……容易知足。”   “是容易知足还是容易受哄骗?”   “淮铮。”蒲郁眉间微拢。   傅淮铮盯着蒲郁看了会儿,照例行贴面礼,“家里见。”   蒲郁回到会客厅,吴祖清正坐在沙发上翻看时装杂志。他头也不抬道:“说了什么?”   “秘密。”蒲郁从沙发背后环住他。   他拍了拍她的手,摩挲指节不舍放开似的,“你们也有秘密了。”   “二哥呷醋了?”   “没有。”吴祖清忽然又着急时间,看表说,“我得走了。”   “衣服不做啦?”   “做。”吴祖清起身,将杂志归回原位,“按原来的尺码做,面料、样式你看着办。”   蒲郁抿笑,“就说二哥身材没走样嘛,还能风华正茂个二十年。”   在她看不见时,他扬起了唇角。   是夜,吴祖清在书房处理商会的文件。敲门声响起,他以为是何妈送茶水来了。请人进来,见茶水是送来了,人却是万霞。   “放着罢。”他并不多看一眼,视线落于文件,“多谢。”   “祖清。”她是寻机会来说话的。争吵过后他们有好一阵没说话了。   “以后你不用做这些杂事。”   “这是我该做的。”   吴祖清抬头,客气询问:“要买个什么还是做个什么?床头柜有叠支票,你随意开,找商行的经理签字盖章就是了。”   “我、不是……”万霞语塞,委屈兮兮地说,“我就只能找你要钱吗?”   “不然呢?”   “兴许我们可以闲谈一会儿。”   “抱歉,我没时间。”   一瞬间,万霞压不住情绪了,“你就是这么打发女人的吗?对她也是吗?”   吴祖清讶异道:“不是讲得很清楚,你又胡话些什么?”   万霞再有教养,毕竟是不经事的少女心态,当下便将孙太太的提点抛之脑后,道:“无论如何我是你的太太,这些事我有权计较!你去张记了对罢,就那么想她,一日不见就受不了吗?”   听前一句吴祖清还保留着好心情,后一句就触到他红线了。他不悦道:“对,我受不了。你要是也受不了,便不要打探我的行踪。”   “你怎么这样啊。”   “你要怎样?”吴祖清塔地拍落文件,起身道,“我待你称得上相敬如宾了罢,你要撒娇可以,拿她来闹不行。”   “你不怕,”万霞使出自以为的杀手锏,“不怕我提出离婚吗?”   吴祖清笑笑,“我敢,可你敢吗?”   万霞不敢,退一万步讲这是组织下达的任务,不能不完成。她强撑道:“你仗着我的心意,如此逼迫我……”   停顿片刻,吴祖清叹息道:“你要是想留在这儿,坐旁边看书。不要出声。”   三日后,吴祖清意外接到蒲郁来电。   “二哥,今晚能去你那儿嘛?”她还公开在电话里调情。   “什么事,讲。”   “想你了呀。不是讲食髓知味,看来都是假话。”   吴祖清心下有疑,还是道:“……我去找你?”   “不要,赫德路那么多住户,给人瞧见了不好的。”   “我有处隐秘的寓所。”   电话那端的蒲郁险些笑出声来。男人有时真是为了情-事,什么都肯曝露。她绕着电话线,娇嗔道:“我不,你得证明诚意给我看看。”   “那你讲怎么安排?”   “你组一个牌局啰,九点钟打完牌到半夜,我不也只好在客房睡了。”   吴祖清想了想,道:“我等你。”   收线后,蒲郁携带衣服包裹走出张记。转眼间,她来到了武藤近来光顾的酒馆后巷。酒馆的女郎们仿艺妓妆容,在上海还比较少见,因而生意兴隆。   屋檐竹帘后的详情不得窥探,但想来武藤与木村身边坐着女郎,正把酒言欢。   八点一刻,蒲郁化身和服美人在后巷守候。五分钟后,扮作酒客的行动科人员快速从旁闪过,蒲郁手中多了个钱袋。   紧接着,武藤醉意朦胧地走了出来。   “先生……这位先生……”细声细气的京都话。   武藤转身望过来,只见模糊的倩影,颇不耐烦道:“找本大爷干什么,一边去。”   蒲郁战战兢兢地递出钱包,“请问是先生您掉的吗?”   “啊?”武藤翻遍衣兜,果然没摸到钱袋。他脸色微变,上前道,“是我的,给我罢。”   蒲郁一再往后退,紧攥着钱袋,“先生,小女有个请求……”   这种路数,武藤有所耳闻。那些父兄战死的良家妇女,或出逃的军-妓,难以糊口便做起了暗-娼。   武藤对这种女人没兴趣,正要夺下钱袋,凑近了,借着零星灯光看清女人的样貌。心下徘徊片刻,他改了主意。   “那么去里面。”   蒲郁笑着点头,引武藤进入昏暗的深巷。怎么说也是特务,武藤对这样的环境很是警惕。一下子把蒲郁按在墙上,隔着衣料搜身。   连小刀也没发现,武藤放下心来,欲撩开蒲郁的和服下摆。霎时,蒲郁技巧性地转身,同时抽出藏在发髻里的刀片,迅疾往武藤脖颈动脉划过。   武藤反应敏捷,偏头闪过。蒲郁暗道不好,单论力量,她是斗不过这人的。却也不慌乱,见招拆招寻找机会将刀片再划过去。   武藤反手将蒲郁钳制住,蒲郁不要这只手臂了似的往外掰,死命挣脱。可武藤生生折她跪地。她听见一声脆响,接着脚踝撕裂般疼痛。   藏在暗处的情动科人员眼见蒲郁失去最后的机会,只得执行方案B——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响起枪声。   几声枪响,武藤倒地不起。行动科人员与蒲郁即可往不同方向奔跑。蒲郁于预定撤离的巷口乘上一辆人力车。防风罩拢下来,她脱掉层层叠叠的和服,显出贴身的洋裙。拿起座椅上的手袋,掏出手持镜子和口红,抹改妆容。   人力车在马斯南路的吴宅落脚,改头换面的蒲郁施施然下车,付车钱时低声道:“记得烧掉。”   车夫谨慎道:“您慢走。”   在宅邸门口张望的小厮阿伟喜迎道:“蒲小姐,你可算是来了!”   蒲郁由阿伟一路领进偏厅,麻将桌周围的太太们亦笑道:“哦哟,贵客来了。傅太太,就等你啦。”   在万霞身后看牌的吴祖清像是这才注意到来客,转头来看蒲郁,眉目藏情,“难得见蒲小姐盛装,寒舍当真蓬荜生辉了。”   称呼的暧昧不宜宣讲,在场者互交换眼色。万霞心中不是滋味,却作大度女主人模样,打出一张牌,客气道:“蒲小姐,下一圈我换你来。”   换蒲郁上桌,吴祖清照例在后头看牌。他察觉到她落座时,姿态微微的别扭。   她摸了张牌,择牌要打出去。他俯身耳语,“出这张。”   对家太太道:“哎呀,不好这样子,有吴先生做帮手,今晚怕都是蒲小姐和牌了。”   吴祖清负手起身,笑笑不响。   其实心中落下惊雷。他闻到她迷人香气里奇异的味道。   悬顶风扇吹着,三伏天再热,坐了好一会儿也该散了汗才是。那么不是汗味,是血腥气。他的嗅觉远没有她敏锐,但他会推断。   那通古怪的电话,是有力证据。   麻将声响无休止,吴祖清去厨房张落宵夜。不一会儿,佣人送来凉糖水和点心。太太们边吃边打牌,注意力终于挪不开。吴祖清在门口朝蒲郁点了点下巴,暗示她换下来,同他去旁边单独说话。   蒲郁借口上洗手间。沿着走廊过去,忽一下被拽进客房。   一时难忍疼痛嘶出声来。   吴祖清压墙贴着她,“受伤了?”   “脚踝扭伤了。”   吴祖清忙蹲下来查看。裙摆遮掩下,蒲郁的脚踝青肿得不成样子。他扶着她在春凳坐下,翻箱倒柜方找出治跌打损伤的药膏。   脱下她的矮跟鞋,他细细涂抹着,“怎么伤的?”   “没什么。”   吴祖清抬眸,看见蒲郁眼里的笑意,责备话语悉数咽入腹中。他微哂,“小没良心的,敢拿我作挡箭牌。”   “二哥。”蒲郁软软地唤,“这叫制造不在场证明。” 第62章   春凳紧挨床尾,二人似亲昵非亲昵之际,虚掩的门外传来佣人的声音:“蒲小姐,吴太太在找你。”   哪儿是找她,是找他们。还算体面,万霞没亲自过来。   蒲郁应了一声,弯腰穿鞋。吴祖清帮忙系上搭扣,揽着她站起来。   “能走吗?”   蒲郁略失笑,“当然了。”   吴祖清抚了抚蒲郁的后颈,无言语。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客房。万霞就在站走廊不远处,等于逮了个正着。在蒲郁面前,她怎么也会作出风轻云淡的样子。   “蒲小姐可是困乏了?”万霞道。   吴祖清道:“同我谈了点事情,你们去打牌罢,我歇一会儿。”   偏厅的灯一直亮到凌晨两点,终于熄灭。   书房的门教万霞堵住了,“回卧室,否则今晚你我就困在这儿。”   吴祖清很平和,“烦请你让开。”   “你答应我回卧室。”   “我不可能承诺我办不到的事。”   “至少你要给我留点脸面——”   敲门声打断他们的僵持,蒲郁在门外道:“吴先生?我来向你告辞。”   门是一下子敞开的,万霞整个人几乎被门推着迈步。吴祖清一手还握着门把,万霞顺势挽上他的手臂转过身来。   蒲郁当看不见这些小动作,对他们道:“我打过电话了,我先生很快就会来接我。”   本就是为不在场证明而来的,无论多想和二哥待在一块儿,她都不至于给这个女孩子难堪。   吴祖清闻言,毫不掩饰地冷淡道:“是吗?个么蒲小姐慢走。”   万霞在二人间看了看,道:“这么晚了,怎么好的呀。”   蒲郁公式化笑笑,“多谢吴太太关心,新婚燕尔不便打扰。再会。”   不多时,汽车引擎的声音在院子外响起。突突突气喘症发作似的,很快又隐匿了。   望着遮挡了半边夜空的繁盛枝叶,吴祖清有点儿不知道去想什么。   “人都走了——”   “你有完没完!”   万霞吓得一个激灵,怔怔地不敢说话。几次三番闹腾未见他真正发火过,差点忘记了他是军统骨干,杀人如麻,手段残忍。   而后想到,这么一个男人,竟如此钟情于一个女人。   “今晚是我太过了,对不起。”万霞怯生生道,“我不闹了,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不可以回答我?”   万霞酝酿几秒,问:“蒲小姐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样牵挂?”   他意外地平静,“你以为呢?”   “我承认,她是很出色。有才华、有风情、会交际……可是,这样的女人寻遍上海滩也不止她一个。”   久到万霞以为他不会作答了,却听见他说:“许是在尚且纯粹的时候相遇了罢。”   万霞不明白“纯粹”为何意,“所以是对的时机遇到了,对吗?”   “一个问题。”   万霞失落地噤声了。   她当然不会明白。她活得太优渥、太安然了,以至于看不见小郁身上的韧劲。小郁是绝境里挣扎出来的芽,开枝生花。是他想拥有而不能的奇迹。   翌日,亲日报刊纷纷将武藤教师之死刊于主要版面。道貌盎然地声称,杀死一个教师,便是杀死一种文化。教师是民族未来希望的园丁,如此有碍东亚共荣的残酷行径令人发指。   仿佛日军在南京实施暴行不存在似的。   崇尚虚伪的文化,死了也罢。   中方的报刊揭露了武藤是日本特务,荼毒普通学生的事实。双方各执一辞,在社会引起不小的舆论风波。旋即,该报刊执笔记者受到残害。   日方禁止一切揭露、影射他们暴行的东西,尤其是传播程度较高的歌曲、电影。他们开始包装那些有艺术天分的日本女郎,给她们改名换姓让人误以为是中国人。她们演唱中文歌,出演宣传日军、粉饰侵略的电影。   糖衣炮弹迷惑苦于生活的民众,迷惑不了赤子之心。   爱国青年们不畏死亡,写文章、组剧团,奔走呼吁,试图唤起民众觉醒。   蒲郁深深为之动容。若她是个寻常学生,恐怕做不到这样的地步。尽管没有明令指示,但她竭尽所能给予他们保护。   傅淮铮得到线报,多次劝其不要涉险。   “斗、斗、斗,其实我有些疲乏了。”蒲郁道,“淮铮,我只想死的那刻,能觉得自己这辈子对得起良心。”   “不要讲这么不吉利的话。”   “淮铮,你看原来那些军统、CC叛投日本,出卖同胞。我们死了那么多战友,谁说得准下一个不是自己。”   “我想,他也不愿意听你到你说这些。”   “淮铮,同我做个约定罢。要是哪天我死了,我不要墓碑。可以的话,请你把我的骨灰带回天津蒲家老宅的后山。”   “我答应你。要是我先死了,也请你把我的骨灰带回天津。”   二人相视而笑,蒲郁道:“可是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   “只要我们活着,就能看见那一天。”   他们不曾谈生死,这是头一回。   相较蒲郁他们陀螺似的连轴转,吴祖清近来颇为闲适。倒不是没事做,而是两方交给他的差事大都无关痛痒。   两党达成了联合抗日阵线,但各中人揣摩校长心思,令斗争没有中止(暂时退居次要)。起初军统,尤其是以反赤为纪要的中统消极怠工,得到指示方针后复活络起来。   里外不得安宁,吴祖清不应该这么闲适。也许同时受到两方的怀疑了,他感到困顿。   在秘密寓所私会时,蒲郁觉出吴祖清些微的焦躁,漫不经心道:“可是吴太太催得紧?”   吴祖清对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摘下腕表、戒指搁在桌上,他道:“过来。”   她反而往后倒,双手肘撑在床榻上,褪至膝盖的玻璃丝袜拢出层层褶皱。脚尖在地板上划啊划,染了青石蓝的脚趾甲在丝袜下显得朦胧。   “不要。”她微微收着下巴,却又抬眸瞧他。   “没人催我。过来。”   她抬腿撩拨他的西裤,一种妖冶感自她的眉眼生出,宛如挟起一阵清风,连窗旁的薄纱帘都被卷动了。   吴祖清起先还不动声色,任由那青石蓝在西裤上来回作画。一刹间,他落手揽住了她纤细的脚踝,以拇指揉捏着脚心。   “痒。”蒲郁咯咯笑着,想挣脱他的戏弄,费了些气力也没能达成。   “还要我说几遍。”他也带着笑,但她看出了其中暗含的警告。   “二哥。”尾音拖长,有一分祈求。   吴祖清终于放手,蒲郁缓缓收回腿,安分了。可还未来得及收回思绪,便教他起身一把逮住手臂拽了过去。   蒲郁扑似的跌跪在呢绒毯上,膝盖将将触着他的皮鞋。他复坐下来,手轻轻覆在她头顶,指尖穿进鬓发发帘,将头发拨至耳后别着。   已由不得她拒绝了。   事后,蒲郁借吴祖清的手起身,旋即落在他怀中。侧坐着拿起边桌上的银烟盒,抽出一支烟来引燃。   各自吸着烟,她暂时没去想整理半敞的旗袍前襟。他的手便探了过来。   “二哥。”她笑这人饕不足。   可他只是在下缘掠过,绕上来握住了脖颈前的翡翠挂坠。   “在哪里买的?”   “二哥对翡翠有兴趣?”   吴祖清松开手,淡然道:“是一对罢?”   大抵,对他们来说戒指是无所谓的东西。其他成双的东西则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嗯。”蒲郁起身,扣上前襟的盘扣。   吴祖清忽然没兴趣追究了。也许是不敢深究,比起他来,她的先生能给她的多太多了。而他们呢,似情人非情人,唯躲在这僻隅偷欢。   “没有打探的意思……”蒲郁出声道,“就是觉得二哥今日心情不大好?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了吗?”   “我的处境,你多少知道一些。”他处处不顺心。   “二哥要是有时间的话,在这里多陪小郁一会儿罢。”多会说话,令人熨贴。   他们在寓所里待了一个下午,只谈诗词歌赋、风花雪月。让人生出一种错觉,还是多年前,他开始引导她典籍。那时,他还不知道她这么惹人惦念。   “小郁,如果有摩登机器能够让人回到过去,你想返回什么时候?”   “嗯……”蒲郁思索着,“大约会回到二哥还在的时候罢,再放一次风筝也好。”   当然,她说的是蒲二哥。吴祖清牵了下唇角,说不出什么感觉。   蒲郁反问:“你呢?”   “一九二八年。”   他们相遇的那一年。   蒲郁笑道:“原来二哥想再见十六岁的小郁。”   不是的,若时光倒转,他一定不会在戏院门口搭那把手。   那是他罪恶的起始。   “在那之前,我会去香港找到一位吴先生,”蒲郁又道,“告诉他我长大后要嫁给他。”   当是玩笑了。   当下,露台朝向外滩的复式公寓。背向的厨房炊烟袅袅,蒲郁把餐食接连端到饭厅桌上,朝外喊:“淮铮,吃饭啦!”   那边朗声应了,而后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傅淮铮边资料便坐下来。蒲郁拿筷子敲了敲他的碗,“傅先生,吃腻我做的菜了是嘛?再看你不要吃了。”   傅淮铮立马放下文件,拾起筷子,“不敢,怀英的厨艺恐怕是太太中最好的。”   “少恭维我。”蒲郁道,“资料拿来拿去的,就不担心不安全。”   “当着你有什么不安全,一会儿就烧掉了。”   蒲郁边动筷边说:“我这儿有则消息。孙仁孚的表弟你晓得,杨先生同日本一些团体来往比较多。近来‘满洲里演艺协会’要到上海来,杨先生受托替他们找日语一流的人作助理、翻译之类的。”   “你想我去试试?”   蒲郁玩笑道:“不是你说不能让太太养你,得找份‘正经差事’?”   傅淮铮点点头,“可我有点儿改注意了,让太太养着也蛮好的。”   “也不是不可以啊。只是你要学厨艺、洗衣服、做家务……”像是知道淮铮要说什么,蒲郁接着道,“请钟点工不要想了,保密工作第一。”   “难为了我这个少爷了不是。”   蒲郁一下凑近,狡黠道:“少爷,其实我这个消息让你很心动罢。”   满洲里演艺协会由日本特务控制,会中有的歌星、演员也是特务。傅淮铮当然是知道的。   可此时,他竟然没间隙去思考这件事。蒲郁的明眸近在咫尺,还有润泽的唇。   傅淮铮不着痕迹地侧过脸去,动筷道:“是有些心动。” 第63章   其实傅淮铮就是肯学,也未必学得来蒲郁的厨艺,随时令变化餐桌上也似有风景。   赏红枫的季节到了,傅淮铮听演艺协会的日本人说起。经杨先生介绍,傅淮铮凭流利的东京话和对日本文化的通晓,拿下了翻译席位。   差不离的时间,距离张记不太远的静安寺在举行庙会。婚后几乎与组织失去联系的万霞,得以见到了韩先生。万霞可以声称是来求签的,司机在外等候也看不清情况。另外,这处据点为吴祖清所不知晓。   可谓费尽心思才选在了此时此地会面。   “万霞同志,这段时间有什么发现吗?”   万霞有些紧张,“从观察来看,他基本在书房办事。他在书房的时候我倒是可以进去……可他不在的时候,家里的佣人很机敏,我随时被盯着。”   “也就是说,你还没取得信任?”   韩先生缓缓道:“万霞同志,感谢你为了组织牺牲部分个人情感。只有你才能胜任这个位置,继续潜伏下去会有重要贡献。但是——”   “我会争取到信任的。”尽管万霞尽力掩饰,可还是让韩先生瞧出了什么来。   韩先生笑了笑,“你不要着急。这次找你来,主要是有几个要点向你交代。我重申一遍,他们内部肯定也是有好的分子的,但这个‘好’或许不是对组织来说的。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接触的这个人,是善于伪装,甚至攻心的。”   “请组织放心,我不会动摇立场。”万霞也是对自己说。   “很好。”韩先生起身道,“之后的由其他同志和你说。”   韩先生出去后,一位女同志步入暗室。   不像孙太太对婚姻关系的荒凉认知,让对爱情还很向往的万霞感到困惑与抗拒。这位女同志从心理学入手,细细讲恋爱与婚姻生活。   万霞与吴祖清即使是爱恋关系,起初也很难论平等。他们的悬殊在于年龄,年龄带来的经验,还有在社会所处的位置。   何况他们不是恋爱关系。万霞的质问、要挟,只能对吴祖清起到反作用。   好在,这样真实的反应对潜伏工作反而有利。只是不能将人愈推愈远,往后要过渡到和缓的状态,再谈论感情。   近来,吴祖清稍感顺心了些。那个闹腾的女孩不见了,万霞慢慢恢复到婚前的样子。二人也就能坐下来吃餐饭,或者闲话一会儿。   “你想和蒲小姐学麻将?”听闻万霞的话,吴祖清抬眉道,“蒲小姐牌打得很好吗?”   他怎么会不知小郁的牌技。这两年,她不必再假意输给太太们,赢的时候比输的多。   万霞斟酌道:“应当还不错罢?我想请她到家里来,不赌钱。当然前提是她愿意的话。”   “你们两个怎么打?”   “可以请蓓蒂小姐她们呀,或者你有空的时候。”万霞试探般地唤了声,“二哥。”   原来万霞不是要找小郁的麻烦,而是想对他示好——大度地请小郁到家里来,给他们制造机会。   这很古怪,即便娘家人授意了什么,以万霞的妒忌心不会做到这个地步。前后种种蛛丝马迹,几乎要揭开万霞的面纱了。但需要最后的确证。   “随你的意。”吴祖清这样回答。他忘了驳回那声“二哥”,之后也不好驳回了。   不知万霞怎样向蒲郁进行游说的,蒲郁答应了,隔三差五来吴宅打一个钟头的牌。   蒲郁有时八点钟,有时七点钟到。并不常见到二哥。他有很多应酬。   有回吴祖清得闲在家,上牌桌来。桌上还有一位是不用值夜班的蓓蒂。她和万霞完全不亲昵,一句“二嫂”也喊得别别扭扭。她比蒲郁大一岁的,可这个年纪了有些地方还像小孩子一样。   其实不要紧,蒲郁听见万霞称呼“二哥”,心下才觉得刺。   白晃晃的灯照在麻将桌上,米黄底面的麻将牌翻来覆去受摆弄。前任吴太太在旧宅的光景闯进蒲郁脑海中,然后生出万霞与吴祖清亲昵的幻象,就像手牌一样打得稀烂。   “你没在状态。”吴蓓蒂道,“我也没在状态,应该是忙累着了。”   一桌四人谈不上忙碌的就只有万霞。   蒲郁笑道:“你当然忙了,我们闲人就指望每晚过把牌瘾。”   吴蓓蒂知道蒲郁的用意,也自知理亏,不再发难了。   “蒲小姐不会故意输的罢?”吴祖清出声缓和气氛。   “许是了,”蒲郁玩笑道,“又不赌钱,没滋味。”   万霞该想到,他们有别的方式私会,什么麻将教学完全是出于情面应承下来的。顿感自讨苦吃,面上佯作平静道:“那还是赌个什么好了?”   “好啊。”吴蓓蒂扫视一周,指了下蒲郁脖颈上的丝巾,“不如就这些小物罢,我随身也带着一个香盒。”   蒲郁笑道:“你想要嚜,我给你便是了。”   “赢来的才有趣呀。”   接着了打两圈,蒲郁把丝巾输给了蓓蒂,又设计使蓓蒂的香盒落到万霞手中。万霞拿到小姑子的珍爱之物,以为这是一种友好表示,藏不住笑意。   蒲郁忽然觉得自己忒没劲。这种关系忒没劲。就像不相信二哥与文小姐只是同事一样,也不相信二哥与万霞什么都没发生。可万霞与文小姐不同,如无暇白瓷。何况万霞对二哥是有心的,让人不忍给予伤害。   最后一圈,蒲郁大胡,随口要来吴祖清的羊脂玉烟杆。   她说:“多谢吴先生割爱,我当妥帖收藏。”   汽车停在宅邸前院,傅淮铮亲自来接。蒲郁在众目之下挽着傅淮铮离开了。   “不舒服吗?”他余光瞥见她侧靠在座椅上疲倦的模样。   她启唇只说正事,“近来地下党很活跃?替日本做事的掮客四处找人,竟问到我在青帮的线人那儿了。”   “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傅淮铮正色道,“日方借演艺协会展开活动,诱捕抗日人士,其中有地下党重要分子。双方较量上了,地下党的乙小组已支离破碎。”   “太不谨慎了。”蒲郁犹豫道,“我们不该帮助他们吗?”   “狗咬匪,中统乐见其成,处处限制我们不让我们插手。”   “这帮CC,什么时候了还守着业绩。日本人今天斗地下党,明天还不就是我们,他们CC能逃过?”   “我也这么想,就是为我们也得扳倒这个演艺协会。”傅淮铮道,“方案我呈上去了,看重庆方面怎么决断。”   “你过去在冀察委员会活动,如果演艺协会查出来了,你的处境将很危险。”   “我是杨先生介绍的,他们还没理由怀疑我。何况天高水远,他们暂时不会查到我的档案。”   “言谈举止千万小心。”   傅淮铮笑了下,“嗯。”   由南到北,在公寓楼下停车时,蒲郁陷入了睡梦。或许比起那位二哥,她对他多些信任,总是这么无防备。   傅淮铮熄了火,本来不想将人叫醒,可看她歪着头睡得不舒服。心下徘徊片刻,轻轻抱着她下了车。   感受到身体半腾空,蒲郁迷蒙地睁开眼睛,“……二哥?”   傅淮铮一顿,“你看清楚了,是我。”   “哦。”她清醒不少,欲从他身上下来,“我睡糊涂了。”   “你累了,我抱你回家。”   他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男女授受不清的,可是除了做戏之外,好像没这么亲密过。她确实累了,否则怎么会觉得他身上清淡的洁净气味让人安心。   “你不吸烟对不对?”   “怎么了。”   “很好闻。”   傅淮铮低头看着蒲郁淡妆相宜的脸庞,“都让你少吸烟了,也可以很好闻。”   蒲郁倒是想听,可繁杂的事务令人喘不过气,尼古丁与酒精是不多的消遣。   不过,那之后蒲郁没再去教万霞打牌,也不与吴祖清私会。从来,她不主动提的话,二哥是不会安排的。   也许二哥是尊重她的意思。可另一个角度来说,像是她眼巴巴凑上去的。她不愿再这样了,她需要想清楚,这段关系到底是什么。   可巧,还没过几日,各怀心绪的二人在赫德路上碰见了。   “蒲小姐。”他先出声,似乎占据了主动权。   “吴先生,早上好。再会。”她颔首,抱着一个大的牛皮纸袋就要从旁边走过去。   吴祖清低唤一声,“小郁。”   蒲郁侧身看他,“吴先生有何事?”   “你拿的什么?”   “前面巷口面包房刚出炉的,”蒲郁说着拿出一个蜂蜜面包递过去,“我先生爱吃,所以老远过来买。”   言下之意,她很久没在这边住了,只是路过。   “谢谢,我不吃这么腻的东西。”   “我听闻广东人嗜甜。”   “我应该讲过,不钟意甜食。”吴祖清静静看着蒲郁,“何况这么多年,早变本帮胃了。”   蒲郁浅笑道:“住久了,胃口理当改变。”   吴祖清禁不住问:“我哪里又惹到你了?”   “那么天还雾蒙蒙的,你为什么来这儿?”蒲郁四下扫了一眼,冷然道,“清早便耐不住了来找我做嚜?”   吴祖清断然没想到蒲郁能说出这话,怔了下,“……万霞找你麻烦了?”   蒲郁轻飘飘“欸”了声,“原来你清楚怎么回事嘛。不过万霞可没找我麻烦。”   “小郁,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讲?”   “那你呢,有什么事你是告诉我了的嚜。”蒲郁兀自笑了一声,“我们都有家室,就不要掰扯了罢。”   静默片刻,吴祖清道:“我以为,讲得很清楚了。”   是的,讲得很清楚了,转眼就和别的女人结婚,如今又和那女人说不清道不明。讲得很清楚了,只是在床笫间才能瞧见他含情的眸。   蒲郁不是小姑娘了,食髓知味也惦念那份契合的欲望。可至少,在放任欲望的同时也可以学着攥紧心扉。   “二哥要是想我了,今晚来张记找我。”蒲郁说完径直往静安寺路的方向走了。   吴祖清没有应答,亦没赴约。他利用军统的防线,在日本人眼皮下,让乙组余下几位同志安全撤出上海。   是夜,吴祖清找到了确证。组织要求万霞对吴祖清此番行动进行密切监视与汇报。   来收的夜香(粪便)的工人里,有一位是韩先生与万霞之间的“信鸽”,卷成小拇指细的信条藏在后院的排污口处。对上万霞放在床头柜的书籍,便可破译密文。   吴祖清对组织的做法无怨言,换他也会采用这样的手段来控制下级。亦不担心组织调查,毕竟这么些年来他从无二心。   说实话,他反而松了口气。如同出轨的男人找到了太太也有猫腻的证据。   只是,让同志撤离上海的行动,可能引起军统的怀疑。情报科向来敏锐,尤其是情报科总长傅淮铮,行事严密有章法,连低级情报也要亲自过目。   出于这个层面,吴祖清终于主动了一回,却是在张记。任何动静困于封闭的衣帽间,他问傅淮铮有没有功夫这么伺候你。   蒲郁听了咬牙,不愿辩驳与淮铮清清白白。顶撞自身后而来,她手抵椅背沿,脑袋埋进悬挂的衣服里。珠片轻划她的脸,仿佛深处有一个黑洞要把人吸进去。   答话时溢出些许低吟。近来淮铮忙着演艺协会的事务无暇他顾,我不才来同二哥厮混嚜。   巨浪汹涌而至,彼此皆有些分不清了,是利用还是呷醋,是纾解还是爱意。   事后理衣衫,吴祖清难得温情道:“就要冬至了,上家里来吃汤圆罢,二哥给你包。”   蒲郁嗤笑,“二哥,我们北方人吃饺子的。”   似乎有什么渐渐地消散。   年底,日方与汪这位理想的和谈对手达成协议,汪以副主席身份代表党国在越南河内发表叛投“艳-电”,举国哗然。   经高层决议,军统大老板亲自率员潜入河内刺杀汪一行人。次年三月,汪的秘书等身亡,汪却在日本人帮助下逃出。欲以国府名义,在上海等地成立伪政权。   而这时的上海,叛投日本情报机关的中统、军统骨干,建立的汉奸特务组织发展得如火如荼。因办事处设在极司菲尔路76号,人们称这帮汉奸特务为76号。[30]   76号大开杀戒,牺牲人员里,地下党驻上海的韩先生赫然在列。   得知情报,蒲郁惊骇不已。一位赤-党分子长期潜伏在身边,而他们浑然不觉。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傅淮铮眉头紧拧,“情报科、行动科,还有原别动组部分人员的名单被供出去了。”   只有军统骨干才能掌握如此庞杂的情报。   蒲郁攥紧了羊脂玉烟杆,“谁叛变了?” 第64章   “上头组织了稽查组对内部骨干展开调查,其中有——他。”   “还没确定不是吗?”她佯作镇定。   “很快就能确定了。”   蒲郁决定在稽查组之前,把情况了解清楚。但二哥行踪变得神秘,甚至打电话也没人接听。怀疑渐渐生根,她不得已生出一个下作的办法。   “……堂而皇之称作‘国民政府’,连青白-旗徽也不改!”   蒲郁哂笑道:“不然怎么误导民众?汪伪政府也是依附于日本人的傀儡罢了。”   吴蓓蒂长叹一口气,“重庆不断遭到空袭轰炸,昆明的情况也不见得好。和阿令的书信完全断了。小郁你说,世道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蒲郁垂眸,笑了下,“怎么说起这些事来了。”   “小郁。”吴蓓蒂跟着起身,轻声道,“你的状况……不要吃那些中药偏方了,也少吃‘她的友’这些西药。”   可讲来也丧气,又道,“对方戴‘如意袋’也不一定能节育,目前还没有万全之策。”   “桑格夫人过去讲‘一个妇女不能称自己为自由人,除非她拥有和掌握自己的身体;一个妇女部能称自己为自由人,除非她能有意识地选择是否要成为母亲。’”蒲郁坦然道,“我只是还存一分幻想,否则就做手术了,近来知识女性不是在宣传‘输卵管结扎’嚜。”   吴蓓蒂一时无言。蒲郁接着道:“我来检查的事,不要告诉二哥好罢。”   “说什么哪,我有职业道德的。何况我主外科手术,要不是你我也不会顾其他科室的事务。”   医院的往来者里却是有耳目。   将将回到张记,蒲郁便从女工那儿得知,吴先生来过电话。蒲郁没有打回去。她要的不是通话,而是见人。   大约他有要紧事,大约他有顾虑,张记打烊也没见到人。   走出张记一段距离了,忽然有人高喊着“傅太太”追了上来。这隅称呼她“傅太太”的不多,这人还带着古怪口音。蒲郁下意识想到淮铮那边,警惕地转过身去。   来人果然是演艺协会的剧作家,说傅先生喝高了,他们叫了辆车送傅先生过来,可店打烊了。还好碰上了太太。   蒲郁朝不远处的汽车张望,霓虹倒影在车窗玻璃上,看不清里面的人。她放不下心,在知道或许有诈的情况下仍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傅淮铮像是真的喝醉了,半瘫在座椅上。   蒲郁想着他不论是真醉了还是另有隐情,如果要回家,这剧作家说不定执意要相送。便向剧作家道谢,“辛苦了,我先生让你们见笑了。”   剧作家看了眼昏暗的张记门店,道:“傅太太,我送你们回家罢。”   “醉酒的人太闹腾了,左邻右舍看着呢。就让他先在这儿歇一会儿。”   说罢蒲郁勾身探进车里,对傅淮铮半拖半拽。本就因别扭的姿势不好发力,他还那么沉,她毫无办法,轻拍她的脸,“喂,下车了。”   傅淮铮微微掀开眼帘,只看见那嘴唇一翕一合。他喉结滚了滚,发出略喑哑的声音,“我喝多了,抱歉。”   见他真是喝多了,她可算安下心,“我扶你起来。”   傅淮铮尚存意识,配合起身,“到家了?”   “在张记门口呢。”   好不容易将跌跌撞撞的傅淮铮扶到门口,蒲郁再度向剧作家道谢。汽车驶远,又一辆车在路旁停泊。   他们没瞧见。   傅淮铮压着门,一手撑着旁边的壁柜,艰难留住最后一分清醒。   “还能走吗?”蒲郁关切道,“或者就在楼下坐会儿?我去厨房给你做碗醒酒汤。”   蒲郁试图让傅淮铮挪动些许位置,好去关门。可她的手刚抬起来,就被他勾住了。   “怀英。”傅淮铮说话时呵出清酒味道。   这得喝了多少清酒才能喝醉啊。蒲郁还没说话,却听傅淮铮辩解,“来了位大人物,每个人都被灌了不少酒,我还唱歌助兴了。”   如担心太太生气的男人。   “委屈我们少爷了。”蒲郁将手背贴在傅淮铮滚烫的面颊上。   停顿数秒,他含糊道:“也还好。”   蒲郁轻笑一声,“好了,我去给你做醒酒汤,你去椅子上坐。”   傅淮铮佯作无赖,“走不动了。”   “那就在这里待着。”蒲郁不想再啰嗦,这回定要把门关拢来,使了些力气去推人。   傅淮铮踉跄一步,手肘磕到壁柜角尖。蒲郁“呀”了一声,忙倾身去看,“有没有事?”   终于,傅淮铮不再压着门,却是一下逼近教蒲郁压着另一端的墙。   他一手抵在她耳旁,一手反捞门把。   门缓缓合拢之际,她不经意瞥见了路旁的车。   刹那间,那车疾驰而去。   蒲郁想说什么,可说不出来了。一双翡翠碰出细微声响。他的鼻尖贴着鬓角扫过来,触及她的鼻尖。   “可以么……”   “淮铮?”蒲郁不自在地侧过脸去,“你喝醉了。我是怀英啊。”   “我看得很清楚,远比你清楚。”他低喃,好似满腔柔情都落在了她脸上。沿着额头,落在眼睛上,还未停下来。   底下在较劲,他一一掰开她攥于手心的指节,贯入指缝。   温柔不是本色,他从来是清冷傲气的。   “可你看不到我,对不对?”这份傲气在她面前不值一提。   车当着电车光照轧过轨道,吴祖清忽然觉得这像是落荒而逃。他打方向盘调头,车宛如离弦之箭,猛地扎在了张记门口。惯力让他晃了一下,还未稳住重心便推门下车。   张记的门没上锁,吴祖清跟着光亮走上楼。   “怀英?”男人的声音自会客厅传来。   双方都察觉到不可视的敌意,纷纷掏枪上膛。   这时,蒲郁端着汤蛊从背向的厨房走上来。汤险些洒出来,她急切道:“你们这是作甚!”   一个在门厅处,一个在沙发后,持枪而对。   “把枪放下!”   吴祖清似听不见,对傅淮铮道:“看你的枪快还是我的枪快。”   淮铮之所以离开航校,正是因为受伤落疾。他的速度、准确度不可能比得过二哥。   蒲郁蓦地冲进会客厅横在他们之间。背对傅淮铮,袒护谁的意思很明显。汤蛊落地,在绒毯上滚出狰狞的痕迹。   吴祖清笑了,“小郁。”   “二哥,何必如此呢。”   傅淮铮让枪口锚点偏离蒲郁的肩膀,一瞬不瞬地指着吴祖清,“怀英,这位可是重点调查对象。宁杀,不能错过。”   “还没有确证不是吗?”蒲郁几乎在喊,“你们都把枪放下!”   他们仍纹丝不动。   “好。”蒲郁迅速从袖口摸出一把小刀,对着自己的脖颈,“看谁快。”   皆慌了神,可一下瞬怒意更盛——这人竟为对方做到如此地步。   吴祖清神情晦暗不明。   而傅淮铮更是阴恻恻道:“怀英,这样就没道理了。”   蒲郁冷然道:“有道理没道理不是我说了算,你们放下枪,有话坐下来谈。”   枪绕指尖转了半圈,掉到地上。吴祖清半举双手,“可以了罢。”   傅淮铮只得放下枪。   在蒲郁收刀之际,吴祖清欲摸出另一把枪,而傅淮铮同样欲拿起枪。   “够了!把枪丢出来!”蒲郁抬手之快,锋利刀刃在脖颈划出血丝。   几把枪悉数落在蒲郁周围,可这二人并不是没辙了,一个大步跨入,一个从沙发背跃出。   “是你吧?”傅淮铮攥住吴祖清的领口,“日本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吴祖清一个下勾拳朝傅淮铮腹部打去,“假公济私。”   傅淮铮踉跄半步,翡翠挂坠从衬衫领口腾起。刺眼极了。   吴祖清还要下狠劲给一拳,却听“砰——”   两相看过去。   子弹向下贯穿绒毯,蒲郁咬牙切齿道:“收手!”手覆上小腹,又道,“都想暴露是吗?全玩完儿好了!”   吴祖清怔了下,丢开傅淮铮的臂膀,缓缓走上前,“小郁?”   “回答淮铮的问题。”蒲郁道。   吴祖清活动了下手腕,尽力镇定,“你先回答我,有了?是谁的?”   后半句是蒲郁万没想到的,恨恨地看着吴祖清,“我听不懂。”   傅淮铮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胸口闷沉。他问:“怀英,是我以为的那样吗?”   这句话更是加深了吴祖清的猜妒,一下拽过蒲郁,阴鸷道:“答话。”   傅淮铮趁此拿起枪,在背后道:“松手。”   蒲郁心下郁结,原本就想以这一计引吴祖清现身,哪知傅淮铮突然而至。计谋全乱了套,变成一出荒唐戏文。   “淮铮,我同二哥有些私事要说,可不可以请你离开。”   傅淮铮看了蒲郁片刻,颇有些自嘲意味,“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旋即,从楼梯走下去。他暂时没有出门,到制衣间的盥洗室,找出创伤药膏与绷带。   傅淮铮呈给重庆的方案通过了,只待幕后大人物出现。原本在今夜演艺协会的饭局上,就要暗杀那位大人物。   但对方行事小心,利用76号的人手事先“清场”。埋伏在路上的同事伤的伤,亡的亡。傅淮铮艰难逃脱,为了准时赴局,未来得及好生处理伤口。   席间,傅淮铮借醉酒安全离开。见到蒲郁,莫名气氛浓烈,他不愿表露负伤,更不愿说任务失败了。   可结果这般疮痍。   当时在玄关处,他问:“可你看不到我,对不对?”   良久,她说:“淮铮,我们都是寂寞的人。但我……兴许我给了你错觉。我们是拍档、战友、知己。”   “仅此而已?”   “我不能在心里装满了的时候给你什么。”   即使这样,他以为还有可能的。但今时的境况,以她性格是否会不顾一切,就算对方真的叛投了。   他没法再想下去。   楼上,蒲郁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道:“二哥连我也监视,不然怎知我去医院做检查了?”   “为了蓓蒂的安全,是买通了那么个清洁工人。”   “是吗?那你应该知道结果。”   吴祖清拢眉,“都讲了清洁工人,哪里拿得到结果。”   “你就那么在乎这个结果?”蒲郁道,“我也在乎结果,你是吗?”   “重要吗?”   蒲郁心下凄然,“难道要让小孩一出世便背负骂名?”   “这么说……”吴祖清眯了眯眼睛,“是有了?”   “你算算日子。”   他们的情-事算不上多频繁,可每月总有几回。绕是掌控欲盛极的吴祖清,也不能算清到底是哪一回中标的。   吴祖清勉强缓和下来,“小郁。”   “你不要过来。”蒲郁退后两步,“把事情说清楚了。”   “这是秘密任务。”   “那就是了。”   “你就那么……不信任我?”   “对!”蒲郁忽然提高声量,“你和孙家联姻就是为了此刻罢。你们的日本朋友那么多,说不准你就受笼络了。”   吴祖清万般无奈,还要装镇定,“过往你在我身边,我的所作所为你看见的。”   “我何时在你身边过,看看你手上的婚戒罢。”蒲郁发自内心笑了,“二哥工于心计,最初明知我的心意,还让我对文小姐生疑,里里外外彻底划入你的阵营。如今呢?是否要教唆我对淮铮不利?”   “若傅淮铮要取我性命,你便任之?”   “不。我会先杀了你。”蒲郁说着迅速弯腰拿枪。   吴祖清一步上前箍住了蒲郁的肩膀,将人连拽到沙发背上。他压着她令其不得动弹,“小郁,有很多事不是表面看来的那样。”   她暗暗挣扎,试图找到缝隙闪出去,“调查名单是重庆批下来的,你已经失去戴主任的信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他一手缚住她手腕,一手掐住她的腰。分明下了狠劲,他还可以作温情模样,叹息道:“小郁,听话。”   她快绷不住哽咽了,“听谁的话?二哥的,军统的,还是日本人的?”   “事到如今,我不得已同你讲——”   想来又是拖延时间的苍白辩解,她佯作腹痛,躬背收腹。   他瞬间松手,“弄疼你了?”   她三两步去捡起枪,反身拿枪口对着他。   吴祖清郁气,“你拿这种事来骗我?”   “你不也骗了我?”   仿佛浑身气血涌到顶,他只听见耳鸣。   半晌,吴祖清才缓过气来,“所以,都是假的?”   枪声响起,子弹擦过他臂膀。   “你走罢。”蒲郁闭上眼睛,“穿过衣帽间,板房的柜子后面有道暗门。”   “小郁……”   “你晓得我很准的,下一枪你没有机会了。”蒲郁感觉自己在颤抖,狠话旋于喉咙,要出口不出口,“念你我往昔的情分,今后……”   吴祖清不要命似的步步上前,心口直抵枪口,“你冷静地听我说——”   辩白再次受打断,楼梯间传来脚步声。   蒲郁推了吴祖清一把。   听闻枪声的傅淮铮赶过来,已不见吴祖清的身影。   “你放他走了?”   “他是,还是不是?”   枪从指尖滑落,蒲郁蒙住脸,“淮铮,对不起。”   傅淮铮倒吸了一口气,“你不可以这样!”   “木已成舟……淮铮,我控制不了我的心。”蒲郁在泪水朦胧中去看傅淮铮,恳求道,“淮铮,你可不可以帮我控制它?”   傅淮铮挪开视线,“你装满的心还有空处让人钻吗?”   “为什么,他过去不是这样子的,他不是的。我的一切一切,都是他教的……”再没气力可支撑,她沿着衣帽间的门跌坐在地。   “人心,是会变的。你也尝试着改变罢。”   时间倒回一周前。   韩先生睡梦时分,一群76号特务闯入洋房将其逮捕。韩先生将藏在牙后的胶囊咬破,至审讯室的途中身亡。   组织与要员失去联络,驻华东沦陷区书记星夜赴沪,至法租界越界筑路一间食肆。   “恐怕有人在严刑逼供下背叛了组织,甲组的境况很危险。祖清同志,你必须向组织证明你的决心——与军统切割关系。”书记略略停顿,“你应当知道,你的位置很重要。不到万不得已,组织是不会让你赴险的。”   “为了组织,绝不是涉险。可我只身打入76号,或许很难与组织取得联系。”   “组织给你安排了一位新的联络员。”   夜间的食肆依然热闹。吴祖清熄灭烟蒂,从后巷回到座椅上。   “你好。”他说。   对坐的万霞感到焦躁,放下咖啡杯,笑道:“你说什么呀?”   “你知道为什么带你出来吃饭吗?”   “不是……约会吗?”   吴祖清道:“因为我有秘密要见的人。”   万霞脸上的笑挂不太住了,“什么?”   “你应当有很多话要说。这里太吵,我们回去罢。”吴祖清起身,等着万霞。   待万霞磨蹭着站起来,吴祖清体贴地给人披上外套。   他们离得这样近,但万霞晓得从此以后再没可能了。   很快,吴祖清经由情报掮客引荐,见到了76号特工总部的头目。一位原赤-党高层,后倒戈中统,最终叛投日本。一位原中统、军统双面人物,吴祖清的旧同僚。   旧相识前来投营,他们面上高兴,心下猜忌。   几度暗中商谈,吴祖清送上见面礼,“尚不宜走漏风尚,暂以‘在野’的身份为你们提供情报罢。”   “歡,是‘我们’。”   吴祖清浅笑,“是,我们。” 第65章   当下皎洁月光洒落,军统情报科接到紧急密令,传达至临时稽查组、别动组、行动科。全城搜捕沪牌的福特汽车,并在两所吴宅设下埋伏。   深知军统工作线的吴祖清在外白渡桥弃车,消失得无影无踪。   傅淮铮在电讯科的总台前守了个通宵,得到副手来报,蒲郁动员青帮分子,将吴太太与吴小姐送出了城。   下一步以人质要挟的计划告破,傅淮铮拍桌道:“你们一群人,连两个人都看不住!”   此时训话已无用,傅淮铮驾车来到静安寺路。   凌晨,上海滩最摩登的时装屋就开了门,不过是有要等的人。   蒲郁施淡妆,穿工作装。她裁剪着一块漂亮的印花绢料,头也不抬道:“我只是担心擦枪走火。”   为了一个目标杀害其全家的事,军统不是没有过。   傅淮铮压抑怒意,“怀英,你太无法纪了。”   “也许,”蒲郁放下剪刀,直身道,“我是说也许。我可以从他身上获取情报,那他对我们就还有利用价值。”   “放长线钓大鱼,只会生出无穷小鱼。”   傅淮铮与吴祖清几乎没有相同之处,除了资深情报分子皆有的谨慎、多疑。   蒲郁为自己的想法而发笑,“淮铮,欲速则不达。”   “人是你放跑的,你跟我说这个?”   “至少我帮你确证了,稽查组不必再搞得人心惶惶。”   “搞清你的立场先,不是帮我。”   蒲郁抿了抿唇,“那么你来,是质问我,还是处分我?”   “这件事还没有报上去。”傅淮铮说罢觉得气短。   “多谢。这份情来日再报答。”   傅淮铮静了会儿来收敛情绪,平缓道:“怀英,我不要你报答,也不用你念什么情。你只需要记得,有我在你身后,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回头。”   他甚至没有问吴家的人的下落便离开了。   他好到,好到令她对自己生厌。   版房似乎有许多尘埃,纷然落下。过很久她也没喘过气来,手中的绢料被剪了个稀烂。   吴家的人悉数不见,蒲郁还得在人前打点。   先借青帮陆老板的交际关系,让医院给蓓蒂开了长假条。   接着找来一位善于此道的同事,仿万霞的笔迹与书面习惯,写了一封信。又找来邮电检查处的旧识,盖上邻省的邮戳。寄给了孙太太。   傅淮铮晓得这些事,但不说破。   白驹过隙,汪伪政府在上海正式成立。   吴家的人风光返沪。只因,吴祖清官拜汪伪政府,任特别警务处处长。实际就是特务组织,由76号管辖。   吴祖清如愿成为76号的头目之一。   是日,汪伪政府协下部门举办了一场隆重的社交活动。无法为活动冠以具体“什么会”,有演讲、有歌舞、有冷餐与酒。参与者的身份更是繁杂。   旭日旗、伪青白旗交错悬挂在各处,还有“东亚”等大字标语。   蒲郁以傅太太的身份受邀,傅先生正在同演艺协会的大人物——特高课的日向柳文——把酒言欢。   闷沉的形式终于过去,舞会乐声响起。傅淮铮让侍应生捎口信让蒲郁过去,日向柳文听说蒲郁会讲京都话,颇有些亲切地寒暄了一番。   “夫人,我可否请您跳支舞呢?”   “当然了。日向课长邀请,是我的荣幸。”   日向柳文其貌不扬,谈吐却是有些风趣。蒲郁笑声不止,日向柳文还有分寸地夸赞,“夫人是很爽朗的人呢。”   不过,蒲郁深知日本特务善于伪装,剥落这层面孔,底下是残暴真身。   就要忘记什么的时候,她跳错了舞步。   喧腾的人群中,姗姗来迟的某人就在不远处凝望她。   日向柳文顺着蒲郁的视线看过去,“那是吴先生,近来的红人。看样子夫人也认识?”   “我的客人。”   日向柳文打趣道:“只是客人?”   蒲郁垂眸浅笑,“只是客人。”   “那么,去问候一声吧。”   将好一曲终了,日向柳文引着蒲郁步出舞池,又唤来傅淮铮。新人旧识,悉数出现在吴祖清眼前。   他意外地平静。嘲笑自己像座冰冷机器,将微不可察的情绪捋了过去。   愈来愈多的人聚了上来,蒲郁宛如壁花,除了礼节性的交谈几乎不出声。她没法像他那样波澜不惊,但至少可以做姿态。   须臾,蒲郁去洗手间补妆。出来后就在露台呼吸暮春午后的空气。   早开的栀子花出了墙,她踮起脚跟去嗅,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   仍是那小猫儿。   吴祖清到走廊上来寻清净,不经意看见这一幕。   双腿不大听使唤地走近,临到跟前不晓得说什么,递上打开的镂空花银烟盒。   她像是受了打扰,敛了自在神情,淡然道:“谢谢,我戒烟了。”   银烟盒收了回去,他道:“戒了好。”   “因为我先生不吸烟。”   当真一下噎得他发慌,“何必堵我?”   蒲郁看过来,“吴先生,我为什么要堵你?又哪里能堵得了你?旧情人分了手,便各走各路了。”   多少次,吴祖清想告知实情。心里那杆秤,一头装组织,一头装着她。摆不平。   “看来我打扰蒲小姐的清净了。抱歉。”他说着便要离开。   蒲郁压不住了,闷而气地道:“你就不能多讲两句?”   吴祖清眉梢微动,“多谢你,前段时间帮我做了很多。”   “不必,蓓蒂是我的朋友。”她没有提另一位。可没有提,本以为不见了的情绪又发疯似的漫了出来。   “小郁。”吴祖清道,“今日之境况,不是我能预料的。我只能讲,应承你的事我都做到了。”   “是吗?”她抬眸睨着他,“你是不是很喜欢听人喊你二哥,床上也是吗?”   心寂得,对她的放肆话也不动声色了,他道:“什么意思?”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不难堪的了。这些话今日便说了罢——”蒲郁几乎是不停歇地说,“我没你想的那么拎得清,或许没有哪个处于爱恋感情里的人能像你这样自持。我很计较的,不要说别的女人了,细微末节都让我觉得难堪。你呢,就只有情-事让你惦念吗?也不要回答了,我不需要了。”   其实她也知道,今日种种不能全怪他。相遇之始,她表现得太超龄。他年长那么多,为了近一点再近一点,更是日渐敛藏起了小女孩心性。   她不想被看低,被厌倦,不要做闹事小鬼。   后来也就习惯了,习惯了消磨。结果这段感情搅得是一塌糊涂。   安静听完,吴祖清道:“可是我需要。”   过了会儿又道,“小郁,我这半辈子都伪装着过活,说得上真心的时分——大多给你了。我有些话没来得及讲,给我一点时间。”   “我就问一句,当时你讲的话,是不是真的?”   他们之间还有默契,说的是战时。他道:“何必质问。”   “好。”蒲郁稍凑近了些,“那么你一个月内除掉日向,我就信你。”   明确的期限,显然只有利用。   吴祖清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   冗长的社交活动结束,蒲郁与傅淮铮在公寓附近的集市买了几两猪肉与蔬菜。   她想起来问:“家里还有米吗?”   “应该还有。最近大米涨价,上回我多买了些。”   自打点破心意后,二人一时难以回到无话不说的关系,更像同僚搭伙过日子。也总比一个人好过,生活小事可以缓和执行任务的压抑感。   “日向很堤防我。”吃过晚餐,傅淮铮边削香梨边说,“后来我回天津,虽然摆脱了特务的嫌疑,但不能说与小田切之死完全没干系。”   “演艺协会下月初就要离开上海,我会想办法在他们离开的时候解决其中的钉子。你暂且不要趟这浑水了。”蒲郁说完,从傅淮铮手里接过一块梨。   “不行,只要日向在,就不可能动得了他们。日向就是靠这个协会才坐上了课长之位。”   “如果有人动得了日向呢?”   傅淮铮略有惊疑,“你不会以为青帮能撬动特高课吧。”   “76号。”蒲郁言简意骇。   “……76号在日本人高压线下,如履薄壁。他们内部若能走漏什么情报,我们也不至于损失着么惨重。”   蒲郁笑了下,“我也晓得,说一说嚜。76号内部的人变节,无异于送死,没有人肯做的。”   “等重庆派来的人到了,我们再商议此案。”   重庆方面派遣来这位,是缺补蒲郁之前的位置的。   这时候回想起来,蒲郁觉得退居暗线的凋令,内幕或许很复杂。高层早对吴祖清有所怀疑,借合适的时机削减其权利,同时也酌量处理了与其关系过密之人的职务。   可此前战时,他能有什么奇怪举动?当时她还想着,若非三处被撤,他凭功绩该升迁的。   她打住了念头。   覆水难收,再想就是贱骨头了。   蒲郁看着会客厅的壁钟,等客人上门。   “先生,有位姓唐的小姐想见你。”   “让她上来罢。”   客人名作唐舒华,气质文静,打扮不入时。戴银丝边眼镜,背一个布书袋,小城来寻工的家庭女教师模样。   蒲郁没表露心中意外,起身道:“好久不见,阿七。” 第66章   对方却道:“我是唐舒华。”   蒲郁请她坐,端来一叠簿册任其翻看。只片刻便翻到了夹在其中的几张照片。   “76号的重要分子。”蒲郁指了指下面那一张,“这位,负责特高课课长日向柳文的特别事项。”   “我知道他过去的身份,也是我们的教员。”   “看来你在重庆职权不小。”蒲郁无意试探,也就把话说了出来。   “他投敌了。”唐舒华顿了顿,“你相信吗?”   蒲郁微愣,“什么相不相信?”   “我以为你不会相信的。”   蒲郁霎时有些警惕,“有话直说。”   “当时你脸上出红疹,为了让你好过一点,他帮你清空了澡堂。那么冷的天,同学们都想着过年过节洗个热水澡,他却是将人全赶走了。”   唐舒华没给蒲郁说话的机会,接着道,“你想说关怀学生。不,他很严厉的,换另一个人在知道的情况下吃错东西,之后还会受到惩罚。对我们来说,这是不能犯的错误。”   蒲郁不自在的移开视线,“……已然成过去。”   “一九三一年,他带我进了特训班。路上他说得最多的是他家的猫儿,那猫儿很古怪,平日安安静静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咬你一口。起初我真以为是猫儿,问怎么不丢掉。他说丢不掉了,养出感情了。   “哪个骨干有时间养猫儿——然后我见到了你。”   “你不该跟我说这些。”   “我只是觉得他可怜。”唐舒华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唇角,“这种话无人可说,讲给我一个尚且陌生的人听。还只能说猫猫狗狗。”   蒲郁腾地起身,“舒华同志,会面之际不该谈私人感情。你同情一个汉奸,我是可以报告上去的。”   “随你。至少我不会对一个汉奸产生男女之情。”   “你!”   唐舒华忽然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你还像个雏儿,是怎么活下来的?”   蒲郁敛了表情,“或许我命大。不要忘了,你没能杀我。”   “我不否认你的实力、这些年的付出,但你应该想想,凭什么你命大。”唐舒华话锋陡转,“据我所知,我们的老同学在天津的任务中牺牲了。”   “你凭什么同我谈论这些,以什么立场、身份同我谈论这些?”   “我在试探你,没感觉到吗?”唐舒华道,“现在确定了,我可以掌控你。”   一个人要有多强大、自制,才敢把底牌直接亮给对方看。若说唐舒华特训班时期是块顽石,如今则是淬金。那么她这些年的经历,应当也是难以想象的。   蒲郁的内心被什么撼动了,忘了去反驳。   “接下来,我们可以谈工作了。”唐舒华道。   低气压——傅淮铮一回到公寓便察觉到气氛不对劲。   客厅只一盏落地台灯亮着,蒲郁坐在沙发上,抬眸道:“你晓得那唐小姐是你那一期的同学嚜?”   蒲郁半是玩笑,半是试探,“你故意的罢,找这么个人来治我。”   “若是有人能治住你,我一万个赞成。”傅淮铮站在暗影里,让人看不清表情,“你们怎么谈的?”   “唐小姐接到的指示是接近特高课的日向。”蒲郁顿了顿,“本来在日向露面之际,就该刺杀的。淮铮,你没有同我提起过。”   “我的任务,不必都知会你罢。”   “那么,之前稽查组的调查名目……”蒲郁笑了笑,“为什么告诉我?”   “我以为你想知道。”   “淮铮,至少我们之间在任务上还可以坦诚。”   傅淮铮走近了些,灯光映着他没有波澜的脸庞,“我承认,是想利用你。我心存侥幸,以为至少在这件事上你会站在我这一边。”   蒲郁感觉怎么辩解都很苍白。把二哥交给稽查组,只有死路。绕立场万般坚定,也无法送他去死。   “在特训班的时候,哪怕在天津,你不是这样。”傅淮铮道,“这件事上你太感情用事了。”   半晌,蒲郁自嘲般呢喃道:“多好啊,那时候,还以为情报工作多少是有趣的。”   “命运选中了我们,而我们没得选。”   “稀奇,你也会说命运。”   稍作停顿,傅淮铮道:“我来是想和你说,戴主任请你吃饭。”   大老板是军统乃至党国要员,化名繁多、行踪不定。会见谁大多时候是秘密的。若部下能同大老板吃餐饭,值得拿出来吹嘘好久。   但蒲郁的这场饭局不会轻松。   大老板要求蒲郁从吴祖清身上获取汪伪政府的情报。若能扭转吴祖清的意向彻底为己所用,是最好的。   “可惜啊,投错营。”大老板叹息,“还以为是个痴情种。”   周六夜晚,蒲郁只身到孙府赴牌局。   室内装潢焕然一新,麻将室的墙壁上挂着两幅幅鸟居清长、喜多川哥麿的江户时代风俗画。孙太太不掩喜悦道:“吴先生送的。”   当下时局也就是投机倒把的亲日资本家才有这个闲钱与乐趣。   牌打了好几圈,蒲郁关于时髦的见解快撰成文章,送画儿的人来了。他来见孙仁孚,从楼梯间径直走了过去。   万霞一同来的,带了两盒西点给太太们分食。   “可人儿。”蒲郁右手边的太太打趣道。   旋即蒲郁便碰了对方的牌,最后胡了个清一色对子,计六番。   之后万霞上了桌,连连输给蒲郁。孙太太道:“你今儿运气不大好啊。”   “嗯……”万霞笑笑,偷偷去瞧蒲郁的神色。   蒲郁像是有察觉,回视道:“都说麻将看运气,可将一手烂牌打好也不光看运气。”   孙太太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仍说笑圆场,“你前阵儿不是给万霞当陪练嚜,我看万霞得再练练。”   “那是我的荣幸,就看吴太太有时间没。”   万霞道:“没有时间也要给蒲小姐匀出时间嘛。”   之前蒲小姐不教了,万霞还想哪儿得罪了人。回头听见书房传出蓓蒂的争吵,才晓得是为那声称谓。   里里外外那么多人喊他二哥,唯独她不行,因为某人计较。   没能耐笼络蒲小姐,至少得抚顺小姑子的心。   万霞几番斟酌,还是直言道:“蓓蒂,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与他亲近一些。”   吴蓓蒂亲切笑着,说的话令人发冷,“你是我二嫂,不该此般伏低做小。你们的事我也没有要插手,只是为我朋友不甘罢了。”   不甘心的该是万霞,可如今再无不甘。身份摊牌,只存革命友谊。   自鸣钟悠长钟声传入麻将室。   不一会儿,吴祖清与孙仁孚下楼来。   孙太太招呼道:“你们也来打几圈?”   “我要出去一趟,让祖清陪你们打。”孙仁孚拿了块西点,话还未说几句,旋即出门了。   这么晚了,还不是去花天酒地。   孙太太早已无动于衷,却也回避诸位眼光似的,去张罗宵夜了。万霞说一道去,把座位让给了吴祖清。   蒲郁忽然没在状态。那些话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即使如此,蒲郁仍拿到一手好牌。   有人故意让牌。   有人也就故意使坏报复。那鞋尖穿底而过,勾住西裤管。   吴祖清摸牌的手一顿,抬手看牌,不动声色地打出去。   “吃。”蒲郁笑眯眯道。   麻将牌一张张堆挤在绿绒布上,女士先生们的戒指在顶灯照下熠熠发光。   桌底进行无声的攀岩运动。鞋尖撩出西裤的褶皱,自脚颈缓缓而上。   女佣送来宵夜,孙太太她们回来了。蒲郁转而翘腿,待她们围拢牌桌,看不见桌下光景,又悄然地放腿。   鞋尖压鞋尖,小猫踩奶似的,忽而划至脚踝轻轻绕圈。   吴祖清拢了拢领带结。   “吴先生热啊?”蒲郁问。   “没有。”吴祖清这么说,却是解开了衬衫第一颗纽扣。   “屋里是有点闷,我开个窗好吧?”孙太太说着,万霞已去拉开了窗户。   吴祖清不觉得热,就是喉咙涩。   不难猜测小郁的意图——受到指示接近他。   万事讲究寸度,蒲郁没再动作。近十一点,蒲郁向诸位请辞,最后余光落在吴祖清身上。二人间才明白的暗示。   算着时间,在大马路上绕了一圈,蒲郁让车夫拉去了赫德路里弄。   韩先生原来的房子住进了新住户,一家五口人,男人好像上夜班,这时候窗户还亮着灯。在等男人回家。   寻常烟火看得人心悸,蒲郁收回视线,往柚木楼梯上走。   瞬间,犹水汽卷席,回忆纷至沓来。   “吴先生……好像,就好像飞起了一样。”   “抱歉。”   “开心的。”   “是吗?有机会的话,让你真的飞起来。”   “表字祖清,吴祖清,我的名字。当然,你可以叫我二哥。”   楼梯下,他凭一双眼就能迷住人。   那声称谓旋于她的唇齿,发不出声。   “小郁。”他的浅笑亦如当年,“Goodnight。”   蒲郁倒退着往上走了两步。   吴祖清颔首,转身消失在门厅。   片刻后,蒲郁一阵风似的跑下来。雨帘拉拢,夜色无边。   “二哥。”谁的呢喃隐匿于风中,“好梦。”   她不知,他的梦是那句应承,或长梦不醒。 第67章   对于刺杀特高课课长日向柳文来说,一个月之期限很紧迫。   吴祖清除了76号的血腥事务,暗地里还要反防他们逮捕地下党同志。只得见缝插针地调查特高课内部动向,而特高课尤其严密。   自应承小郁以来,过去了半月。他草拟了十余种方案,每到关键点总会发现死结。单独行动不容易脱身,得有一个外应。   吴祖清琢磨此事时,收到“信鸽”捎来的消息:组织派了位新的潜伏人员过来。约在张记隔壁的咖啡厅见面,周日下午三点。   万霞作为“联络员”只身前往。   靠窗的座椅上,一位戴银丝边眼镜的女士正在看书。咖啡杯放在右手边,杯碟上落了支蜜丝佛陀牌唇膏。   万霞在相邻的座椅落座,对侍应生道:“一杯咖啡。”   待侍应生走开,她开始盯着那支唇膏。过了会儿,不大自在地说:“我有支一模一样的唇膏。”   看书的女士抬起头来,看了万霞片刻,拿起了唇膏,“你在哪里买的?”   “就在先施百货买的。”   “哦,那应该不是一样的罢。我这个在香港买的,很旧了。”   万霞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初次见面,你好。”   唐舒华蹙了下眉头,怎么也想不到与要员之间的联络员竟这般青涩。谈话应当自如进行,作可疑行径最是要不得。   瞥见侍应生端着咖啡走来,唐舒华扬起一抹笑,“看来我们有些缘分,不知小姐贵姓?”   咖啡送到了,万霞对侍应生道谢。抿了口咖啡,“我姓万。”   窗玻璃外街景繁华,室内亦坐着许多闲客,交谈声不绝于耳。   唐舒华观察了几天,特意选在这里与万霞见面。想来场面会很有趣,就像特训班时期的游戏。   下午三四点,蒲郁习惯到隔壁买一杯咖啡,工作量大的时候还会带大搪瓷杯来装满。亲自来买,为了活动一会儿。   当下,蒲郁带着搪瓷杯,径直走过咖啡厅的四扇窗玻璃。似无察觉里面有对不该凑在一起的人,但她在门前停了下来,摸出一支烟点燃。   从她所在斜角位置可以清楚看见那位太太的神情。   对方大约也注意到她,不敢抬头。   “我得走了,有熟人。”万霞从包里拿出一支未拆封的唇膏,推到唐舒华面前。   万霞慌忙起身,推门而出时目视远处,未看见蒲郁似的快步走开了。   蒲郁呵笑一声,熄灭余的半截烟,走进咖啡厅。侍应生熟络地招呼,蒲郁把搪瓷杯递过去,来到万霞方才的座椅上。   “蒲小姐,我们似乎不该在这里见面。”唐舒华低头佯作看书。   蒲郁背窗而坐,亦没去看对方,“你当真同情他,竟给他递情报?”   “你在说什么?”   “你把吴太太给你那支唇膏拿来。”   唐舒华笑笑,“你认识那位太太?我们不过有同样一支唇膏,闲谈了会儿。”   “你觉得我会相信?”   “我倒是好奇,既是她给我东西,为什么不是她给我递情报。”   蒲郁不假思索道:“难不成她是76号的?”   唐舒华明白组织为什么让无甚经验的万霞做联络员了。吴祖清身边太多拔尖儿的特务,若联络员有什么不当之处,立即就会被识破。相反,万霞的笨拙可以蒙蔽他们。   “你应该仔细琢磨。”唐舒华合上书,仿佛没和蒲郁交流过,离去了。   少顷,蒲郁丢下工作回到公寓。傅淮铮在,看见彼此都很意外。   蒲郁先出声,“你不该在剧场?”   “演艺协会那个惠子死了。”傅淮铮面色凝重,“伪装成中国女演员的特务,而且与日向关系不简单。”   “我们的人做的?”   傅淮铮摇头,“仵作还在验,看上去是投毒而死。”   “你认为日向会怀疑到你身上?”   “难说,这无异于给特高课当头棒喝。若是地下党做的,他们原就脆弱的联络站恐怕会被连根拔起。”傅淮铮顿了顿,“怀英,这次我要帮他们。”   “……好。”蒲郁笃定道,“我全力协助你。”   静了半分钟,傅淮铮问:“你遇到什么事了?”   蒲郁犹豫了下,道:“阿七很可疑。”   “理由?”   “直觉。”   “直觉也是从蛛丝马迹中产生的。”傅淮铮道,“因为你和她互不对付?”   蒲郁只得道:“她可能和76号的人有联系。”   傅淮铮视线下移,复看回去,“他告诉你的?”   不得不承认,“他”真是很暧昧的一个称呼。傅淮铮大多时候只称——他,好似远古不可说的禁忌。   “不是。”蒲郁垂眸,“我还没能接近他。”   “好,我不问了,你想我做什么?”   “我想看阿七,还有……他的全部档案。”   傅淮铮无声叹息,“我可以帮你争取档案,但你最好不要再抱有期望。”   同一时间,吴祖清在办事处接到万霞的电话。   “待会儿回家吃饭嚜?”   “不了。”   “欸,那好罢。……说起来,我今天买了支蜜丝佛陀牌唇膏。”会面任务完成的暗语。   吴祖清作出不悦的样子,“这些小事不要说了,我还有事务。”   放下电话听筒,吴祖清对旁人道,“让田秘书看笑话了,我太太年纪轻,不大懂事。”   “没事的。”田秘书却有些日本腔,“长官对太太也很严厉呢。”   能对长官这么说话,田秘书的实际权力可见一斑。吴祖清很清楚,田会计是特高课为控制76号,安插在他们几位头目身边的耳目之一。   吴祖清笑笑,想起什么似的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日向课长来电,请您过去一趟。”   乘特高课派来的车到机关办公楼,吴祖清在闸口处同时遇到致礼与搜身。日本人的处事哲学充满矛盾。   至日向课长的办公室里间,吴祖清身后警卫才隐去了。大门从外关上,吴祖清向办公桌后的人欠身问候。   “近前来。”社交活动上的风趣不再,日向柳文如铁面修罗,“中-共地下党的工作你可有了解?”   见吴祖清露出犹疑,日向柳文和缓道:“我需要一个对地下党工作了解的人,你以前做过这方面的工作吧?”   “是的。”   “特高课的事务,你也经手过了。”日向柳文仔细观察着吴祖清的神色,起身道,“现在我要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   吴祖清眉梢微动,几分惊讶,几分荣幸,“感谢日向课长抬爱。”   日向柳文点了点头,将桌面上的文件推过去,“演艺协会的惠子小姐昨夜遭遇不测,应当是地下党所为。我要你找出凶手,把他们在上海的小组统统除掉。”   吴祖清问:“日向课长不怀疑军统?”   日向柳文盘算片刻,道出实情:“惠子小姐其实是特高课派驻演艺协会的人员,地下党乙组之崩溃——如果你有所耳闻,是她的功劳。我方损失一员猛将,这笔债务必讨回。”   吴祖清颔首道:“明白,在下定当竭尽全力。”   日向柳文又道:“悄声行动。只需向我单独汇报即可。”   日向不止惠子这一位情人,但日向对惠子感情较为特殊。惠子的死令日向怀恨在心,势必将地下党连根拔起,但这一任务太冒险,不会得到本部的批准。   私下交给吴祖清及76号,即使行动失败,日向负责的特高课既无损失也不必担责。   日向自以为的如意算盘,正中吴祖清下怀。   昨夜大雨忽然而至,说“goodnight”像是说遗言,告别小郁后,他展开了方案第一步,设计杀死独居的惠子。   公共租界与法租界交界边缘的旅馆,单间房窗帘遮严实,桌上放着一副几乎无度数的银丝边眼镜。唐舒华将唇膏拆封,撬开膏体,从底部掏出纸条。   纸条上的字小到用放大镜看还是很小,细细密密的数字排列。   唐舒华翻开今早的报纸,一边在新闻上画圈,一边在信笺上书写。   目标是住在虹口的一个中国小孩。   原来,日向与惠子有个私生子。惠子是女演员,又是特务,不能披露此事。他们到上海后,日向派遣专员照看,令其假扮成从乡下来的一对母子。   唐舒华不意外,男人秘密养外室的事迹屡见不鲜。唐舒华只好奇,日向登台时间尚短,吴先生处于日方监控下,也没有军统网络协助,是怎么凭一己之力挖出此等情报的。   重点也不在吴先生,而在其手段。或许,唐舒华比任何人更像冰冷机器。   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得到组织认可,以党员身份打入军统的原因。但组织不会想到,她其实对组织、军统、特高课统统不在乎,万物于之而言只是人间游戏。   就连特训班时期,唐舒华看似属意傅淮铮,也只是为激发陈芸的阴暗面。奈何蒲郁进入特训班后,陈芸日渐明朗,连受捉弄的反应也不大有趣了。   至于蒲郁——组织单线控制的军统中坚力量,尚不知各中秘密。唐舒华得到了游戏筹码,不放肆玩乐,岂不可惜。   恶之花,枝蔓疯长爬过镜面,无人再看得清自己的模样。 第68章   次日,唐舒华在目标的住宅附近租赁下一间房,开始收集情报。因为惠子的死,日向对私生子的安全重视起来,在住宅周围布下诸多耳目。   一周过去,唐舒华只见过这对假母子出门一回,前后不远处共两个特务跟着。假母子不大与邻里来往,邻里早觉出奇怪,以为是哪家老爷养的外室,也不去攀交。   军统交给唐舒华的任务是以家庭教师的身份潜入目标家庭,显然是不能完成的任务。   只得将军统的任务抛却,按照吴先生的指示,准备绑架事宜。   联络员万霞来往传递情报,吴祖清与唐舒华定下绑架时间。   五月十三号上午,假母子出门赶集。唐舒华假扮兜售糖人儿的小贩,相向朝他们靠近。人潮涌动,两个特务与假母子比平常离得近些。   一记暗枪命中前面的特务,枪声惊骇群众,集市小巷顿时变得混乱。   假扮母亲的特务立马抱起小孩,往反方向飞奔。同时另一个特务掏枪在人群中寻找凶手——对上了唐舒华的目光。   唐舒华不得有疑,抬手连开数枪。眼见特务误伤要逃,忙补两枪。尽管她手臂也中了一枪,仍以最快的速度朝假母女追去。   小孩的哭闹是最好的追踪器,唐舒华闻声追进背巷,在尽头的拐角却顿住了脚步。   若她是那女特务,会暂时放下小孩,埋伏于另一侧。   “阿宝……”唐舒华拿腔拿调道,“姆妈在这里。”   小孩不过三四岁,虽然疑惑,却也因害怕趋步而来。   “砰——”子弹从另一侧飞来,那女特务果藏在另一侧。   唐舒华闪避开来,迅速出枪。她记着数目的,弹匣里的子弹所剩不多,而眼下境况不会给她换弹匣的机会。   女特务说着让小孩快跑的日语,从拐角现身,开枪堵住唐舒华的去路。   唐舒华一个后仰躲过子弹,旋即起身开枪。女特务身手亦不凡,肩膀中弹仍在眨眼间朝水缸躲去。   唐舒华两枪打得那水缸碎裂,握着已无子弹的枪扑了上去。借捡碎瓷片的假动作,去躲女特务手中的枪。   格斗实力在此刻尽显,唐舒华无论力量还是技巧皆压过女特务。拳脚相搏中,只见枪落于唐舒华之后。   枪口抵住女特务的腹部,一枪贯穿。   唐舒华深知兵不恋战的道理,拽着女特务的衣领在其下颚再打一枪。女特务最后睁大眼睛看见的是窄巷上乌云密布的天空。   唐舒华拐出背向,已不见小孩的踪影。   可能听见里弄深处传来犬吠,她再度循声追去。成人的脚力比小孩快太多,何况不常出门的小孩难辨东西南北。   在一户人家的后门发现小孩,唐舒华二话不说捞起他,用布图堵住他的嘴,往法租界的方向潜行。   须臾,一封日文信递了日向柳文的办公室。同时耳目来禀报,小孩身边的人员牺牲,小孩不知所终。   “废物!”日向柳文大骂不停,原想出动人手,转念想到这会惊动特高课几位骨干,说不定消息会传到本部。   日向柳文命其暂不声长,而后展开了书信。哪知一看怒意更盛,信上说我们绑架了你的私生子,限今夜十二点钟前只身拿三百万法币来赎,如果没有满足任何一点,当场撕票。   约定地点在公共租界一幢空宅,受英国人管辖,若非异动日方军警无法大张旗鼓进入。   日向柳文冲出办公室,对副手道:“信是谁拿来的?”   “应该是邮差……”副手愣愣道,“交给岗哨说务必送到您手上,我想或许是——”   副手的话没能说完,日向柳文给了他一记掌掴。   副手懵然,但随即垂头道:“是我办是不当!请日向课长处罚!”   日向柳文又他脑袋上拍了下,“以后搞清楚了。”   日向柳文回办公室思忖许久,让耳目们先埋伏于空宅。很快,负伤的耳目捎回消息,对方有两个狙击手,且认得他们的面孔,只要稍接近便丧命。   即是说,对方不仅知道小孩是他的私生子,还在小孩的住宅周围观察了很久。说不定,连他的日常活动也有所掌握。   日向柳文不寒而栗,什么样的绑匪敢在特高课头上动土。他派耳目去各帮派中打探绑匪以及那幢空宅的情报。又召集了一批亲信特务,命他们带上小型炸弹前往空宅。   “日向课长,那么小少爷的安危……”   日向柳文狠下心道:“他们今日敢威胁我,明日就会杀了我,无论如何此番势必攻破!”   爆炸之声响起,吴祖清明白计谋失策了。日向虽有为情人复仇之心,但不愿舍命救小孩。   浓烟中,唐舒华从空宅暗门逃出。吴祖清亦从空宅对街的楼房里撤离。两个狙击手,其实拢共也只有两个人。   他们在距离静安寺路不远的花园汇合,不见小孩。   唐舒华浑身扑灰,却不见颓唐。她笑道:“吴先生,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不义。没能让日向丧命,也要让他吃痛才对。”   静默片刻,吴祖清道:“不要忘了你还要向军统复命。”   “那就要让吴先生帮忙了。”   与此同时,张记二楼的衣帽间里,蒲郁正在翻阅秘密向重庆方面要到的资料。   关于唐舒华,特训班毕业前,对蒲郁说的那些经历竟是真的。毕业后在华南的别动组工作,战时转移到重庆,在军统总部行动科工作。履历相当漂亮,已是中校。   而吴祖清,光是不同名字记录的档案就有七份。一九二八年以前的记录大多丢失,毕业于黄埔军校,入局登记作特别行动人员“57号”,是别动组的伊始。   一九二八年,开始在上海以吴祖清的身份活动。   一九三零年,赴香港刺杀汪,未果。再赴安徽刺杀某位皖西军阀,完成。后在南京养伤,从此多了个伍雪寒的身份。   一九三二年,赴北平执行任务,化名萧玉安。想来仍取自《塞下曲》中同音字。   中间几年活动频繁,条目众多。好似这人真是机器,没有睡眠。   一九三七年,在淞沪抗战屡建功绩。   一九三八年,任情报总部三处副处长。   一九三九年,脱离军统,叛投汪伪政府。   刺目之余,蒲郁注意到一九三零年两次刺杀任务。当时文小姐说过吴先生为了小郁不知作了什么牺牲,不久前大老板也提到什么痴情种。   他丢了半条命,只为了她不做什么女秘书。然后时运无常,她还是走上了桃-色间谍的道路。   蒲郁心下滋味难言。她收好资料,走进版房。   窗外传来异常的喧闹,蒲郁忙走近俯瞰。街上乌泱泱,便装的特务在街上大肆搜捕。   蒲郁拿起装了枪的手袋便下楼,女工说:“先生,外面乱!”   来不及理会,蒲郁走上街头,在四处躲散的人里逮住万霞的手臂往自己身边拉。   “蒲小姐!”万霞惊魂未定。   蒲郁宽慰了两句,又道:“你最好回家去。”   忽然响起枪声,她们双双回头。只见一位摊贩倒在满推车的水果上。   “快,我们走。”蒲郁欲拉起往前行,却发现万霞微微发抖,视线始终无法从摊贩身上挪开。   “枪口不长眼,快走!”   万霞嗫嚅道:“他就这么死了……”   没见过枪杀场面,万霞这样已很勇敢了。可下一瞬,蒲郁就改变了想法。万霞攥紧的网兜里装着香梨。   即使是杀人不眨眼的76号特务,也不会轻易杀寻常市民。那摊贩说不好是军统还是地下党,而万霞刚去买了香瓜。   也许是凑巧,但阿七说过“琢磨琢磨”。   蒲郁拽着万霞走了很远,最后坐在了一间茶肆里。   “吴太太,我救了你。”蒲郁道。   万霞竭力镇定下来,“啊,谢谢。”   “你认识那个摊贩?”   “不认识。”   “我想吃梨子,可以给我一个吗?”   万霞惊疑道:“你还有心情吃梨吗?”   “前线还在打仗,死人不是很常见吗?”   万霞小心打开网兜,递给了蒲郁一个梨子。   蒲郁没接,径直道:“你是什么人?”   万霞浑身僵住,“我……你什么意思?”   蒲郁确定万霞身份不普通了,淡然道:“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我告诉你吴先生为什么与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同吴先生结婚。”   万霞双手握住香梨,不自在地划动指尖,“我不想知道。”   屏风后只她们这一桌客人,蒲郁将手袋里的枪拿出来放在桌上,“我说了,枪口不长眼。”   “你——”万霞骇然,“你要拿它打我?”   “你该问问吴先生,我杀过多少人。”蒲郁远没有面上这么轻松,她兴奋,同时害怕揭开谜底。   “蒲小姐,你不会害他的对不对?”万霞渐渐郑重起来。   “你不知道他给76号做事吗?我怎么害得了他。”   “之前你帮我们逃出城……我可以信任你对吗?”万霞想着组织交代的“无论任何情况都不能暴露身份”,可面对眼前这个人,她犹豫了。   蒲郁道:“你还剩下一句话的机会。”   万霞不止说了一句话。   蒲郁却有些听不见了。   他——是地下党。 第69章   茶肆里,人们谈笑、茶盖碰碗、楼上隐约的琵琶拨弦之声,嘈嘈杂杂。   仿佛花周身力气调动听觉才听见。   蒲郁冷静道:“我送你回家罢。”   万霞愣了下,蹙眉底声道:“蒲小姐,你答应我不要说出去。……祖清那里也不要说。”   “我知道,你肯告诉我,是要我宽心。我答应你不讲出去。”蒲郁话锋一转,“但吴先生那里,有些事情我必须和他讲清楚。”   “不行啊,我是联络员,他要晓得我暴露了身份——”   “我会让你坐稳这个吴太太。”蒲郁笑自己对眼前人竟产生了怜惜之情,“不过,你还对他心存念想吗?”   万霞默了默,道:“也许你不懂,就像戏文里说的,得不到的才让人挂记。”   怎么不懂,每一寸靠近都是她努力挣来的。可到今时,也不能说得到了。   谁又能得到谁,属于谁,时局如此。   蒲郁在街口的电话亭打电话给车行,招了辆汽车一同送万霞回吴宅。   天快黑了,吴祖清还没回家。   “他周日也这么忙?”蒲郁问出口也觉得是废话。他们这种人得闲了才奇怪。   万霞道:“自打当了这处长,我很少见他笑。——不是人前那种笑。”   蒲郁点头。想起那晚在洋楼里,远远地见他笑了。   他为什么跟过来了,却没有上楼?兴许他有要紧的差事,兴许单纯是腻味了。她从来琢磨不透他。   吴祖清在日向柳文的办公室。   日向对76号今日在租界内大肆搜捕反日分子的行为极其愤怒,私下也因私生子丧命,多少有些虚伪的悔意。终汇成辱骂,悉数冲吴祖清轰来。   “日向课长,我立马处理这群废物。”   日向冷声道:“不过,你们也算有收获,死了一个,活捉三个。我要你亲自挨个审问,揪出杀害惠子的元凶。”   吴祖清他们计划借76号的行动脱身,事先让万霞递去消息,却是迟了。76号那帮人残暴成性,放出去便如栓不住的疯狗。   特高课的车将吴祖清送回极司菲尔路76号,在田秘书陪同下,他步入了审讯室。   他面对的是同志,他皮鞋上溅的也是同志的血。   赤-旗永存,但他身体里有什么一点点死了。   半夜,吴祖清才回家。何妈接过他的外套,敛眉道:“蒲小姐在二楼客厅。”   怎么急得主动过来了。转念想到,是了,一月之期就要到了,刺杀日向的任务他没有完成。   吴祖清拾级而上,感觉普蓝色的地毯像多年前月色下的港岛的海,它变得这样苍凉。   “吴先生。”早闻动静的蒲郁立在沙发前。   “小郁,应承你的事,这次我没有做到。”吴祖清藏住眉目下的凄苦,却无法藏住浑身的血腥气。   蒲郁怔了下,“你是说……刺杀的事?”   “如果你为了此事而来,那么你可以走了。”   “我不是为了……”蒲郁忽然说不出话来。   为了要她相信,他说的“今生今世”是真的,他当真展开行动。   “吴先生,坐罢。”蒲郁率先落座。   吴祖清钦铃让厨房送些茶点过来,三两下解开领带丢在一旁,道:“你还有什么别的事?”   “我们摊开讲罢。”蒲郁无数的问句换做一句陈述,“戴主任让我做你的情人。”   “不要罢。”   蒲郁笑了下,“我没得选。”   “我也没法给你76号的情报。”   “那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获取。”   吴祖清敞开领口还觉得束缚似的,陆续摘下腕表与戒指。他道:“不要委屈你自己。”   她问过,只有情-事让你惦念吗?如今他这么答。   一室沉默。待茶点送过来了,她呷了口茶,复才出声:“祖清同志。”   吴祖清犹疑地看过去。   “我翻了你的档案,还有唐小姐的。”蒲郁道,“我很奇怪,为什么你们明明像是有联络,档案上却找不出线索。原来啊——”   “小郁。”吴祖清沉声打断。   “不可说是罢,那我问你,是什么时候变节的,还是从来都是?既然是,又为什么让我进军统?”   吴祖清喉结滚了滚,“组织的决定。”   “你还有什么是真的吗?”更像叹息。   “你更适合这个位置。”   “位置?所以一切都是设计——”   “是你的选择,还记得的时候你是怎么批评那些文章的?”吴祖清盯着放在桌上的那枚戒指,“何况,这个位置更加安全。”   蒲郁腾地起身,语气却轻轻的,“我不晓得原来我们的立场从来就不一致。”   “立场——并非完全是对立的。”   “但是啊,二哥,”她久违地说这声称谓,“没有人可以回避立场,水果举行投票或许也会教人打起来。”   “为什么就不能共存,我们可以尝试尊重别人的选择。”   “如果可以的话,为什么还有纷争?”   吴祖清也站了起来,“因为还不够文明!”   蒲郁摇了摇头,“危在旦夕,谈何文明。”   吴祖清轻呼了口气,“你既譬喻成水果,那么一个家庭所有人,难道都要钟意食同一种水果?无论怎样,你我之间不是所有事都要绕着水果转,还有生活。”   “二哥,你去问问你的领导,要是和一个军统结婚,给不给审批。”蒲郁蹙眉而笑,“不过,也没有这个机会的。”   得知其实他假意投日的欣喜渐渐消融,她不愿再辨论立场。   他瞒她、骗她的苦楚倾巢而出,宛如蛰虫爬满全身。   蒲郁尽力平稳声线,“你是理想主义者,你有理想,我也有的。我期望把侵略者统统赶出去,期望这个地方好起来,期望街上听不见枪声,家家户户吃得起大米“二哥,我相信你有过钟意我的片刻。若你对还有一点点的感情,让我……做你的情人罢。”   到头来,重点还是在任务上。也只剩这个了。   吴祖清俯身拾起戒指、腕表还有领带,“那你今晚,便在这里歇息罢。”   闻言,蒲郁轻车熟路地往客房走去。   吴祖清无声一哂。   梳洗过了,蒲郁点上香炉。檀香隧烟缕散开。   她久远地想起了姨妈,是否也这样等着一个男人。   香气充盈整个房间的时候,门吱哑一声推开了。   颀长的影子同他的人一齐踱近。   “二哥。”蒲郁垂首抬眸,端的是欲说还休。   “睡罢,我就在这儿陪陪你。”吴祖清在斜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的理想、感性全部准备好了时候,一切才有意义。”   “假正经。”蒲郁嗤笑,卷着被子背对人躺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几乎以为他睡着了,却听见她呢喃道:“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呢?”   “如果我只是我的话,不要瞒你。”他手撑着额头,在她看不见的这时候露出了倦容。   “你不觉得都是借口吗?”   “为了你我的安危。”   “二哥好像做什么总是为了我的安危,既然这样,我难道不能与你同生死吗?”   “不要讲不吉利的话。”   “讲一句真话对你来说就那么难……”   之后再没说话。   蒲郁在熟悉的气息里睡着了。她睡觉很乖,如当初那个尚有些天真的女孩子。   吴祖清看了她一宿。大约没有什么风景这么耐看,看不够。   清晨,天蒙蒙亮,蒲郁坐吴家的车回到复式公寓。   蒲郁吓得打了个激灵。转头看见傅淮铮穿戴齐整,和一双含了些血丝的眼眸。   “你没睡?”   傅淮铮清了清嗓子,“我也才回来。”   “昨下午76号在租界里杀人,你晓得?”   “我说过要帮他们。”   蒲郁点了点头,“你帮他们转移了。”   傅淮铮岔开话题道:“演艺协会的人要离开了,明天下午三点的火车。今天中午有场正式饯行宴,你也去吧?”   接着傅淮铮又道,“我先睡两个钟,等会儿谈正事。”   “……你准备动手?”   “日向的烂摊子是我丢的,怎么也从他身上得挣回点什么。”   演艺协会乘坐的是专列,先由上海到南京,换行至浦口搭津浦铁路回北方。全程受特高课保护。   行动科决定在京沪铁路穿林而过的路段动手——用炸弹。   即是说需要一个人先登上火车安置弹药,再安全撤离。但一个人太冒险,最好有另一个人打掩护。   选来选去,傅淮铮与蒲郁这对夫妇是最合适的。   午后,从饯行宴下来,蒲郁打算去张记看看,进门见女工说吴太太来过电话,请先生务必拨回去。   蒲郁拨通吴宅的电话,“吴太太?”   “哎呀,蒲小姐,约定的时间我来不了啦,有点事情。”万霞道。   蒲郁心领神会,“哪个时间合适呢?”   “下月今日嚜,我们去游船好不好啦?坐在船上看看晚霞也蛮好的。”   “没问题,吴太太。”   日向诡谲多变,实际安排演艺协会走水路,今晚六点左右。   蒲郁他们派不上用场了,不过多亏有这份情报,行动科人员争取到展开行动的时间。   演艺协会搭乘的轮船在离港不久后撞上渔船,尽管出大事的是渔船,轮船仍古怪的沉沦了。而准备游泳上岸的人,无一生还。   入夜,法租界马斯南路的幢幢洋楼亮起灯火。人力车夫在吴宅落脚,女郎施施然下车,不进宅院,就站在拦腰的小门前。   长青灌木自铁门一端延展开,一盏石灯昏黄。   汽车的声音由远及近,车灯映着铁门。车里人探出手肘与半张脸,往三点钟方向看。   女郎一袭青蓝底白玉花纹点缀的旗袍,手持羊脂玉烟杆。   “过来。”车里的人说。   蒲郁慢慢走过去,俯身耳语,“不是不能给我吗?”   吴祖清揽住她挂耳的一串细珍珠,他笑得浅淡,“这是协会的,不是我的。” 第70章   日向连连失势,帐全算在了76号头上。76号将功补过,大肆斗反日分子,令寻常市民也闻风丧胆。   蒲郁整天不是与情报打交道,就是与任务打交道。孙太太问,怎么最近不见人呀。回说换季时间有些紧张。   停歇的间隙回想,得知二哥真实身份,她居然没有闹腾一番。许是之前确认投日的荒唐戏文着实伤了人,没有什么事能超越当时的震动,也就不会有过强烈的反应了。   转眼入伏,蒲郁知会她的情人,想游泳。   情人旋即在公共租界白利南路安置一处花园洋房,后院的花丛灌木中掘出一个小型泳池。   “马马虎虎。”蒲郁看了如是说。   “哪里不满意,我让人改。”外套搭在躺椅上,吴祖清穿铬黄色棉麻衬衫,很夏威夷。   蒲郁眼风睨过去,“你这叫小布尔乔亚。”(小资阶级)   她会拿这些术语同他开玩笑了。   吴祖清哂笑,“是大资本家。”   “对!”蒲郁手负在背后,上身微倾,“Vampire。”   吴祖清作吸血鬼,吚吚唔唔凑近。蒲郁连连旁边躲。绕着躺椅转了半周,二人忽地笑开了。   也许泳池粼粼的波光映入他们的眸,很明亮。   “二哥,我可以请朋友来吗?”   于是这儿变成了派对房子,衣香鬓影,夜夜笙歌,很多时候蒲郁甚至不在场。   吴祖清听闻,微哂。   她在同他较劲,告诉他这儿不会是你期望中的在外的家。没关系,她顺心就好,只要肯和他说会儿话。   尽管,她说得最多的是“给我”,给所能透露的一切情报。   不针锋相对,换了看似温和而漫长的方式。如某种军事刑法,将人竖埋在沙地里,只露出头颅,底下沉闷阴湿,顶上烈阳曝晒。   不知内情的人们把话传开了,“吴先生哦,出手好大方,百利南路那栋楼记在蒲小姐名下的。”   “我前阵儿才去了,泳装沙龙,那些个小姑娘穿的哦,绕着泳池走来走来。我都不好说伤风败俗的呀。”   “你受邀请啦?哦哟,可了得!”   唐舒华轻摇手中的英国贝母蕾丝扇,抬手点了点额角不存在的汗,不经意展示一颗黄钻订婚戒。   她笑笑,“我老早就听说了张记,这回过来嘛怎么也要看看。”   太太道:“张记很难约的,尤其是女师傅。”   “我晓得,张记的蒲小姐嘛。”唐舒华优雅地呷了口茶,“许是我阿哥托人联络的,我不太清楚。”   “唐小姐之前你说家里……”   唐舒华还未透露,这些人便迫不及待了。她放下茶杯,接着摇扇,“家父在越南做点进口贸易的小生意。”   太太像本就知道似的,“哦,对。看我这记性。”   张记已然成为名流们标榜身价的符号之一,唐舒华仅凭蒲小姐亲手设计、裁剪、造型的一身衣装,入席太太们的下午茶桌。   这几位与孙太太又不一样,是汪伪政府的官太太。她们不大晓得内情,但家里有佣人晓得。唐舒华接触她们是为了把情报带出来。   这是军统的指示,“家庭教师”的计划已然落空,接近日向变得困难重重,只得从76号入手。   与吴祖清的筹谋不约而合,得以利用时间差让组织重建驻上海小组。至于之前傅淮铮帮组织撤离的事,在他们意料之外。   下午茶过后,太太们临时邀请唐舒华吃饭。心下百无聊赖等到交际结束,法租界繁华巷的闷热渐退,化成潮湿南国,唐舒华来到舞厅。   吧台上两个人暗自交换了什么,余下一个人。   唐舒华坐上旁边的高脚凳,向酒保要了一杯柠檬冰水。她自顾自道:“戴婚戒的男人入夜不着家,却来这种地方消遣。”   “彼此彼此。”傅淮铮确是为买情报而来,但也想留下来消遣片刻,为难言的心绪。   “我有点儿不明白,怎么各个都假戏真做?”   阿七的邪恶,傅淮铮在特训班时期便有所察觉,因而很少打交道。他道:“七情六欲,人之常情。”   “执着地追寻一个幻影;在不断付出中沉沦;因寂寞而移情。你们这些行为在我看来毫无意义。”   “不是你一句话就能概括的。”   “但你无法不承认——就是寂寞。”唐舒华笑了下,“你将对前任的愧疚之心,附着在有相似遭遇的人身上,你让自己产生怜惜甚至爱恋错觉。是了,你们还总以为自己的感情多么纯粹,其实啊,都有目的。”   傅淮铮收拢手指,面不改色道:“荒谬。”   唐舒华这才看过去,露出得逞的笑意,“那么,两度亲手把人推出去的感觉是什么?”   “够了。”傅淮铮抿紧唇。   “一旦有软肋,人就变得不堪一击。”唐舒华说罢离座。   可人就是会有软肋,明知时局之艰难,仍会产生复杂的爱恋心情。愈禁忌,愈膨胀,由不得理智。   没过多久,蒲郁以捏造的生辰,在白利南路的私宅举办派对。出席的皆是日伪、汪伪政府利益相关人士。   傅淮铮、吴祖清及万霞也在。   明眼人等着看戏,可对称呼犯了难。到底是按往常称“蒲小姐”,还是称“傅太太”。   孙太太第一个出声,“小郁师傅,岁月当真不在你身上留痕迹。”其他人有了方向,跟着道“小郁师傅”。   众生百态,唐舒华默不作声旁观。   蒲小姐的反应与想象中的有出入,照理来说不该这般坦然才对。就算是做戏给人看,未免也太真了。   “你太小看她了。”唐舒华走到室外,在泳池前躲清净,忽闻身后人声。   几乎没有察觉他的靠近。   唐舒华偏头朝吴祖清看去,“你都知道了?”   “不难猜到,你教唆万霞告诉她。”   “可谈不上教唆。”唐舒华笑,“我不过提醒吴太太,蒲小姐是哪边的人,会做什么事。这是吴太太自己的选择。”   “违背原则的后果,你清楚。”   “吴先生,你以为我会害怕?在你们救我之前,我已经死过一回。”   吴祖清上前一步,唐舒华感到压迫,却不动声色。   “我们没有救你,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吴祖清缓缓道,“这些年你‘同事’并肩,难免生出患难之情,可眼看真的‘同事’一个个死在你面前,那么无能为力。你看不清前路了。”   唐舒华不敢落下风,冷然道:“应该是你才对。”   “你觉得自己心如磐石对吗?把人质留在爆炸里,就不会想起什么?当年,你最牵挂的就是尚且年幼的弟弟妹妹罢。”   唐舒华完美的伪装出现裂痕。   吴祖清又道:“看见人们的苦难,偶然的瞬间,你也会恻隐,你也会怨恨。”   “太可笑了。”   吴祖清微微附身,“我不管你玩什么把戏。但凡再有背叛组织的行为,你就只有死。”   “你威胁不了我。”唐舒华的气息已不太平稳。   “舒华同志,我只是希望你坚定立场。”   “你就不担心我出卖你们?”   “出卖。”吴祖清浅笑,“看来你还分得清立场。”   旋即,唐舒华快步走开。   注意到这方动静,傅淮铮揽着太太至楼梯下转角,道:“你的直觉,也许是对的。”   蒲郁几乎贴着傅淮铮面颊说话:“可我看过档案,除了特训班,没有任何牵扯。”   “这段时间可有别的发现?”   “我顾不上。”   “他提防你?”   “或许……不完全是。”   傅淮铮盯着蒲郁看了会儿,道:“他们要建立新的站点,需要我们的协助。”   淮铮帮助部分地下党转移后,与他们有了若有似无的情报往来。蒲郁为其打掩护,费了不少功夫。   建立新的站点更不易,淮铮欲动用蒲郁在各界的人脉。   二人虽因私事生了龃龉,公事上蒲郁对淮铮还是认同、信任的。蒲郁想告之实情,可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   诚如二哥所言,考虑到各人安危,有的事无法坦诚。   这时,他们察觉到有人靠近。   “哎呀,我说寿星怎么不见了。”孙太太见状笑道,“李先生他们要走了,我也不好替你张罗是不是?”   蒲郁他们走出去,原来76号几位长官临时有差事。吴祖清也要一同离开。   之后客人陆陆续续散了,傅淮铮说以防万一,回局里看看情况。   余蒲郁一人,目及之处的彩带、气球、香槟塔与马卡龙,寂寂然。   自鸣钟不晓得响过几回,蒲郁还在收拾。   “你怎么做这些,钟点工呢?”冷不丁响起声音。   蒲郁回头,抹布还握在手里,“到钟就走了,我让他们走的。”   吴祖清无言,片刻后道:“我帮你。”   蒲郁笑了一声,“算了罢,你们各个都是少爷,不会做。”   “平时……你也操持家务?”   “不然?”蒲郁回身继续擦地板,“我习惯了。”   有时觉得,她仍是那个挨了骂,还得收起委屈收拾呕吐物的女孩。但不一样了,她不会在这些事上受制于人,而是更深更远的事,犹如一张庞然大网将她笼住。   “发生了什么事吗?”蒲郁问。   “不重要。”   也就是不能透露的事,她不再问。   吴祖清蹲下来,拿起桶上的抹布擦起地板来。   “……你挡着我了。”蒲郁蹙眉道,“真要做,你从那头开始。”   “哦,好。”吴祖清说着走向另一端。   他自以为是很有耐心的人,可擦地板这件事莫名令人烦躁,好像比长跑还费力气。   没一会儿他便说:“我们不要打扫了罢,明早让钟点工过来。”   “那你歇着。”蒲郁又咕哝一句,“烦死了。”   目的是哄人,吴祖清只得继续。到最后身上的西服弄得又皱又脏,不能穿了。   窗明几净,吴祖清得以坐下来喝口茶,“看罢,这下你又要做新衣,浪费你时间。”   “谁说你的衣服都是我做,还有那么两位师傅呢。”蒲郁颇有些嫌弃,“你累成这样,像做了多大个事儿似的。”   “……还不算大事?”   “真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怎么同‘普罗列塔利亚’站在一起,你难道不羞愧?”(无产阶级)   吴祖清微哂,“不如再大声些,让周围全听见。”   蒲郁睇了他一眼,作势要喊话,朝后院跑去。吴祖清静坐两秒,不放心地追了上去。   “你……”他什么都还没说,她飞闪似的跳入了泳池。   又一声噗通,他跟着跳了下去。   泳池的瓷砖将水映成淡蓝色,他看见她不断地、不断地沉下去。衣裳似水草搬束缚肢体,他潜下去,一把捞住她。   幸而泳池不太深,他垫地便能跃出水面。   “小郁?”   她没有应答。   他急急忙忙抱着人靠岸,就在快出泳池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   眸含狡黠,笑声清脆。   “知不知有多吓人!”他忽然怒吼。   从未见他这个样子,她瑟缩了一下。转而镇定,她脱离他的怀抱,佯作无辜道:“好玩啊。”   吴祖清抹了把头发,缓过气来,仍残存恼意,“痴线。”   蒲郁眉眼弯弯,“我水性蛮好的,二哥晓得呀,作甚这么紧张兮兮。”   吴祖清咬了咬后牙,翻身上岸,又递出手去,“快起来了,水里凉。”   蒲郁泼起水花,“我不。”   吴祖清抬手挡水,接着去逮她的手,反而让她捉住悬在池边的脚,猛地拽了下去。   在水里打了个转,吴祖清探出头。眼前人朗声大笑着,好不快乐。   没由来的,他捧住她的脸,吻了上去。   她全然愣住了。   “小没良心的,”他呢喃,“让人受了惊,要给定心丸。”   她耳根发烫,在矛盾心绪中缓缓垂下眼睫。   哪怕片刻,期望这片刻同他一起于世界消失无影踪。 第71章   气温在几场大雨后降下来,蒲郁连亲手写换季信函的时间都没有了,全交给师傅去做。   他们与地下党往来的事让局里其他骨干察觉,报给重庆方面,但不知是没递到大老板手上,还是大老板对此事睁一只眼闭只眼,没有下文。他们得以继续与地下党合作。   傅淮铮渐渐觉出蒲郁也有地下党的消息,试探甚至派人跟踪几回无果,当面摊开问:“你最近在做什么?”   “你私下同他们联络,我就不能发展线人吗?”蒲郁把一份译写过的密报推过去。   傅淮铮展开密报,道:“你不会是要……”   “他们已经决定刺杀日向,难道你想看着他们抢功?”蒲郁道,“你也晓得,大老板待我们如嫡系,但山高水远,局里那几位不这么看,我们不是‘正统’出身,各方面受限制。日向最初是你的目标,若这次让人抢去了,我们在局里不会好过。”   “你我在特殊位置,本就不必关心那些个派系斗争。”话是这么说,傅淮铮其实明白各中厉害,资源受限,不利于展开工作。何况他担任要职,免不了在官场交际。   那些个人原就腹诽,他一个航校出身称呼“校长”,是千方百计与黄埔系搭关系。(尽管笕桥中央航校的首任校长确是蒋。)如今知道他与地下党千丝万缕,若地下党刺杀了日向,指不定以背党罪名掺他一本。   蒲郁道:“失败了责任在我,完成了功劳给你,怎么样?”   傅淮铮道:“……你这为我打算?”   “我欠你人情。”   紧密锣鼓后,戏于十月最后一日开场。夜里,日向柳文的车驶离特高课机关楼。因任何无线电波频皆可能让特高课检测到,情报科人员事先在各路口蹲守,用附近的电话,或扮成车夫,以耳口传回速报。   日向的车上除了开车的秘书还有一位特务,后面跟着一辆车,至少坐了四位特务。这两辆车是德国进口的防弹车,再精准的狙击手也难在行驶途中命中目标。   的行动轨迹多变,目的地也早布置了警力。日常出行向来如此,教人难以破防。   不多时,日向柳文在虹口一间酒馆前下了车。他私下不会来这种人多嘈杂的地方,只是装样子,实际要去地方是酒馆楼上的公寓。里面住着他的情妇。   他们偶尔私会,几乎没有规律。但蒲郁还是找出了一点规律,超过一周没见面的话,他一定会先到这个情妇这儿来。还在“蜜月期”。   拟定方案时,傅淮铮问是否笃定,蒲郁笑称:情妇嘛,同行相知。   当下气氛容不得玩笑,蒲郁在斜对面的公寓暗处,用望远镜紧张观察着。未免打草惊蛇,他们没有租借场地,蒲郁临时翻窗进来的,还得防范让屋主发现。   那公寓的窗帘忽然拉拢,什么也看不见了。说明情妇听见脚步声,日向要进屋了。   蒲郁给楼下的同事打了个手势,后者会意,拉低帽檐,向公寓楼的入口走去。   接着蒲郁潜入这边公寓的客厅,翻身越出窗台,沿着墙上级级窗台攀下去。轻巧落地,她走出背向,向停泊的两辆车靠近。只日向的专车上有人,后一辆车的特务们已跟着日向进了公寓楼。   蒲郁佯装醉态,笑眯眯地敲窗。秘书认得她,日向课长的贵客。彼此问候后,她问:“日向课长也来这儿?我怎么没看见他。”   “哦,或许课长在包厢里。”   蒲郁点点头,道:“借个火可以吗?”   秘书递过来一盒火柴。   “谢谢。”   后座的特务默不作声注视他们。   当街,不动枪杀两个人,不引起骚乱,几乎是不可能的。   蒲郁说可否借车休息片刻,秘书有些诧异,出于礼节还是说了“当然”。他让特务往旁边挪,亲自下车为她打开后座车门。   “啊……酒局真是太无聊了。”蒲郁咕哝着坐上车。   特务察觉她身上没有酒气,开始产生怀疑。   就在这时,秘书回到了驾驶座。蒲郁摇摇晃晃似要倒在特务身上,对方握拳咳了一声。就在这时,蒲郁搭上他的肩膀,藏在身侧的手接住袖子里落出刀,利落地插进了他的心脏。他暂时还有反应,却做不出大动作了。   秘书惊骇回头,忽而感觉脖子被勒住了。蒲郁双手缠着麻绳用力往后拉,脚蹬在椅背上,确保使出最大气力。   据说,意大利黑手党惯用这招杀人。   一阵扑棱过后,蒲郁在后视镜里看见秘书没法阖上的眼,充斥惊恐。   蒲郁迅速下车,走进公寓楼。   静悄悄的,但走上四楼,就看见一个特务悬在楼梯上,一个特务倒在转角处。行动科的人从上面探出头来,见是此番行动的指挥官,略略颔首。   他们是行动科千挑万选的暗杀好手,比蒲郁下手更干净。   不过,这么看来,另外两个特务在公寓里。里面至少有个四人,也许还有佣人。   蒲郁顿感棘手。   但成败就在今晚,没有退路。   蒲郁叩响门,从渐近的脚步声判断。两个特务同时走了过来,一个藏在了门背后,一个打开了门。   蒲郁二话不说开枪,一群人冲进室内。枪声横飞,蒲郁径直朝卧室走去。可卧室里并没有人,窗户依然关着。她转身往浴室走去,下一瞬却又重回卧室。   果见衣柜的门开了道缝隙,蒲郁一边开枪一边靠近。女人的惊叫戛然而止,蒲郁察觉到什么,一个蹬步往床上跳。   那子弹果然从床底射了出来。   蒲郁朝着床榻开枪,可枪里无余弹。就在换弹匣的间隙,日向柳文技巧性地自床底滚了出来,抬手便朝她开枪。   偏身却是来不及,右臂挨了一枪。在吃痛的瞬间,枪抛至左手,蒲郁边躲闪边朝往窗户爬的日向柳文开枪。   大腿、腰侧、后脑勺,准心没有一点差池,三枪命中。   蒲郁走近,再补了几枪。日向柳文只穿着兜裆裤,赘肉沟壑间蓄起血液。   确认日向死亡,再打开衣柜门确认情-妇死亡,蒲郁抽下衣架上的领带,紧缠住右臂止血。   走出房间时瞧见日向的衣服,她倒出密密匝匝的物什,拿走了塞在烟盒里的纸笺。   客厅里,两个特务倒在地上,同事们有负伤的,但没有伤亡。   “这个人怎么处理?”   同事拿枪口指着跪在地上求饶的女佣。   蒲郁犹豫了。   也只是霎时——除恶务尽。蒲郁抬手,一枪堵住女佣的话。   “撤!”她说。   日向之死震动特高课,特高课与军警全城搜寻目击者所言的“上车的女人”。能上车,只可能是日向认识的人。   凌晨两点钟,一列人马闯进白利南路的私宅。   嘭地一声,卧室门弹在墙上。   床上两男一女惊疑不定地瞧向来者。   显然他们也怔住了,其中一位76号的科长挪开视线,不自在地说:“吴处长,日向课长昨夜遭暗杀了。我复命来调查蒲小——”   床头柜上的烟灰缸眨眼间砸了过来。   吴祖清怒吼:“滚!”   “是、是。”这人点头哈腰,又挥手道,“愣着做什么,都走啊!还不滚!”   挨得近的下属屁股上受到狠踹。   人尽散去。   率先下床的是傅淮铮,三两步绕过床尾去掩上门。他没有回身,将阴郁脸色留给坏掉的门锁。   另一位男人脸色同样不好看,他起身穿衣。   蒲郁笑了一声,吴祖清不悦道:“你们满意了?”   “很疼啊。”蒲郁大剌剌抬起右胳膊,被褥滑落,春光乍泄。   吴祖清立即把被褥牵上去,勾身道:“回头再收拾你。”   “怀英,我得走了。”傅淮铮终于转身,上前拎起散落在地上的外套与西裤。   他们一致认定要做得逼真。方才他穿了背心,可还是能感受到她若有似无的温度。他尽力去遗忘,却是徒劳。   “我先走。”   吴祖清先走,那帮人仍守在宅院里。   在特高课的人授意下,76号的科长上前道:“吴处长,请问你们是几点钟……”   吴祖清沉下脸来,“我的私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过问了?”   “我这、这不是……”   特高课的人道:“抱歉,打扰了吴处长休息,由于事发突然,不得不请您现在去特高课,长官们也都去了。”   待宅邸安静下来,蒲郁走进盥洗室,脱下薄呢外套,开始处理伤口。用镊子把子弹从血肉里取出来的疼痛,简直令人昏厥。她咬着布巾,上酒精、药粉,最后拿医用针线缝合伤口。   天亮之后,流言蜚语传开了。   那三位原来是那种关系,不在其中的吴太太成了可怜人。而最不堪的,是在其中的女人,一夕间成了人人耻笑的荡-妇。男人,男人是隐形的。   “没什么,也许她们不懂得能选择和谁睡觉是基本的自由。但愿每个女人都懂得,道德感、耻感太强烈,束缚不了任何人,伤害的只有自己。”   蒲郁这样回答万霞的疑虑。   万霞着实惊骇。   日向之死搜寻无果,特高课本部调来了新任课长,他不仅对外疯狂打击,对76号也提高防线。   从此,吴祖清除了极私人的时间,周围都有田秘书的身影。吴家的司机也换成了特高课的耳目,另加派了警卫。   “我不喜欢这么多人跟着。”走在街上,蒲郁挽着吴祖清的臂膀。既然无人不晓得绯闻,她索性放开了让人看,这些小事上他有应必求。   吴祖清柔和道:“我们找个地方坐罢。”   他们在茶馆寻了隅空座,隐隐听见歌女的婉转腔调:“……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30]   她俏皮地端起茶碗,学着间歇段的白话道:“来来来喝完这杯再说吧。”   他抬手挡开了,唇边含笑。   “忘れられない……”她又跟着唱起后段。望着他,要望进他心底。   他没说不要唱了。好像雨落进眼睛里来了。 第72章   皮手套、斜搭的软呢帽、毛茸茸的围领。回到复式公寓,蒲郁摘下赘物。屋里壁炉烧着,暖和。   拨弄好了火堆,她提着菜兜去厨房。有些着急,时间不多了。   “需要我帮忙吗?”   蒲郁头也不回道:“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我哪儿有那么差劲啊。”傅淮铮笑了下,像叹息。   “那你过来。”   傅淮铮甫一走进,什么东西就塞进嘴里来了。蒲郁眸眼含笑,“现切火腿,好吃吧?”   从一块火腿肉上切下来的,纸那么薄的一片红肉,晶莹剔透。入口咸,好似抿就能化,回味甘甜。   傅淮铮斟酌着建议道:“搭配些什么比较好?”   “当然会。”蒲郁抬眉,“你现在可以离开厨房了。”   新历公假日推行了这么多年,成效甚微。华商的铺头几乎没有节日优惠。不过各政府百事休怠,尤其特殊部门的职员难得清闲一日。   餐桌点上烛火的时候,电铃响了。   “淮铮,开门!”厨房蒸汽中,蒲郁朗声道。   那边已将门打开了。   “哈罗!”吴蓓蒂将包装礼盒从面前晃下来,愉快道,“傅先生晚上好呀。”   “你们好,快请进。”   语毕,青年男女鱼贯而入。他们是蓓蒂的好友,其中有几位也是张记的客人。蓓蒂说大宅冷清,到这儿来跨年,还能赏外滩夜景。   在客厅闲谈片刻,蒲郁唤他们上餐桌。分餐制,没有佣人都自己动手拿取。一桌人年纪相仿,很快熟悉了。   蒲郁倾听之余,竟生出羡慕之情。他们有的结婚了,有的似乎有婚外情,有的则是独身主义。他们谈论电影、音乐,也争论主义,还有世界的战事。   他们还很青春,有耗不完的热情。   餐席后他们在客厅放起唱片,继续闲谈的,只顾着饮酒的,不知怎的跳起舞来的。公寓顿时变得狭小,闹哄哄。   “傅先生,钢琴借我用啦。”吴蓓蒂打过招呼,径自在琴凳落座。   轻快爵士小调响起,渐渐地留声机没声了,有人将唱片取了下来。   “怀英。”傅淮铮对蒲郁笑着伸出手。   蒲郁却已摇摆起来,作怪似的在他跟前来回晃。   就在他将垂手时,她搭上了手。轻巧一转,带着他跃入人群制造的舞池。恍惚中回到了尚且无忧无虑的特训班时期,那满堂的欢喜,稚拙的对话,那个女孩子。   “还有几分钟?”   “啊!只有五分钟了!”   琴音戛然而止,人们追赶着往楼顶花园跑去,“袋子!袋子拿上!”   人们手忙脚乱,傅淮铮走在最后,抬腕看表道:“还有三十秒。”   “歡?刚还有五分钟啊。”   蒲郁笑说:“淮铮的表是空军制,很准的。”   傅淮铮又道:“十——”   人们紧跟着数起来,呼喊响彻天空。直到一声巨响,簇簇烟花盛开。   “新年快乐!”   “happynewyear!”   蒲郁转身,话还未出口。就感觉影子落了下来,同时还有额上的吻。   “怀英,期望我们岁岁有今朝。”   姹紫嫣红的烟花在夜空中消失又出现,光辉照耀,温柔而宽容地拥他们入怀。   不远处的黄浦江畔,冷风呼啸,飘摇过一只小船。穿西服筒靴的公子——细看瞧清是小姐,独自坐在船头吸烟。   她要离开了,去另一座傍水的地方。那里能听见川江号子,看见纤夫纤妇受烈日烘烤的赤-裸半身,那里有很多山,爬坡上坎,九曲十八弯。   那里充斥鸣笛与轰响,几近废墟。   那是她的战场,和墓园。   民国三十年,梅雨季。   蒲郁向傅淮铮抱怨屋子潮湿,人能拧出水来似的,“还有那衣服,永远晾不干。看着天晴了,回头就下雨,烦都烦死了。”   最后总结,“一年比一年入梅早,出梅晚。日子不让人过啦。”   傅淮铮不在这种事上发表意见,正反说什么都会被驳回。她是日常小事的大法官。   “有个事儿你可能想知道。”他说。   “正事?”   “不完全。”   见淮铮有意卖关子,蒲郁微微蹙眉,“快讲!”   “梅绘。”他用日语说名字,“你还有印象吗?那帮新官员很喜爱传统氛围,把天津最好的茶屋牵过来了。”   蒲郁久违地听到这个名字,很是欣然,可转而严肃道:“难道他们有人在平津活动过……?”   傅淮铮点头道:“领事馆的香取旬。”   上回蒲郁在日向那儿拿到一纸笺文,经电讯科与情报科共同努力,破译出一份名单。皆是分布在各处的秘密特务。随后军统展开行动,日方许多重要人员丧命,于是一帮新的官员赴沪。   日本特务机构不止特高课,还有些具体针对的部门。譬如控制汪伪政府的兰机关,策反党国高级干部的菊机关。   特务也不止围着专员打转,还打入了部分公司、商行,窃取一切消息为军方所用。   领事馆是一个适合藏污纳垢的地方,给各部门牵线搭桥。侨民身份的特务们在领事馆中来往,不会引起怀疑。   因而这位香取旬副领事,是特务中的特务。虽说香取在正式开战后才调驻中国,但他在天津的情报系统里活动过,很可能知晓小田切相关的旧案。   比起过去日向若有似无的猜忌,但凡香取察觉什么,对他们来说都是致命的。   蒲郁道:“不如你申请调令,到重庆去。”   傅淮铮道:“职责在身,岂是说走就走的。而且,我这时候走,显得很可疑,你的处境会变得困难。”   “至少我们应该避免与香取产生交集。”   “不可能的,日商、76号哪个与领事馆没有交集。我们与香取碰面是迟早的事。”   蒲郁思忖片刻,提议道:“那么,我去见见梅绘。或许能留道后路。”   “别担心,这只是小插曲。”傅淮铮宽慰似的说,“我们的重心还是在67号和特高课上。”   茶屋有茶屋的规矩,除非蒲郁报上旧的日本名讳,否则是见不到人的。在白利南路等着,等到附近的圣玛利亚女中传来放学的嬉闹声,等到宅邸院前的石灯点亮。   裹一身风尘的男人终于来了。   缠绵云雨过,屋子潮湿闷热,蒲郁怼着电风扇吹风,“二哥,你去过‘妙喜’嘛?”   吴祖清推开窗户,又将窗帘拉拢,“茶屋?去那种地方做甚。”   “我以为你们谈事情会去。”   “我欣赏不来她们的调子。”   蒲郁拥过去,倚在吴祖清怀中,“也就是去过?”   “领我去罢。”蒲郁抬眸一笑。   吴祖清缓缓抚摸她的脸颊,语气却有些冷淡,“他们又让你做什么?”   “我自己的主意!”她旋即抽身,“那我找别的人。”   吴祖清面上不显情绪,将人按回怀中。待她不再挣脱,他才道:“哪个人?”   “你不认得。”   “我是问,你身边哪个人,同日本人关系密切?”   “怎么,二哥要杀了他?”   在日本人身上获取消息提供给军统的掮客,76号见一个杀一个。   吴祖清笑了下,“你的线人,我当然要看紧,免得事后你来怪我。”   二哥在日方高压控制下,变得愈发冷情,即使面对她,第一反应亦是利害关系。   偶尔,就像这样的时刻,她不太能分清二哥到底入的是哪场戏。很微妙,甚至让人感觉他里里外外全投日了。   “二哥,你就领我去嘛。我只是听闻认识的艺妓来上海了。”蒲郁神色缓和下来,撒娇语调。   “好,我来安排。”   这夜,有人捎口信到张记,请蒲小姐去妙喜茶屋。蒲郁搭人力车前往,虹口上角这片和风浓郁,会馆、食肆林立。   在茶屋门口下车,蒲郁掀开印染了“妙喜”的片假名字纹的挡风帘,走进院中。与天津那会儿不同,这里地界小,楼阁就在前院旁。   待客的是二代老板娘雪子,似乎不认得蒲郁了,妥帖询问几句,引蒲郁去了回廊深处的房间。   桌上的残羹还没收走,吴祖清独自坐在榻榻米上,手里握一口酒杯。   “过来。”他微醺。   蒲郁在案几前跪坐下来,“二哥的客人走了吗?”   从桌上杯碟来看,一群人来过。   吴祖清只是转动着酒杯,不语。蒲郁抽走他手中的酒杯,兀自斟酒,呷了一口。   杯缘留下极浅淡的色渍,她抬手欲揩掉。   他却将杯子夺了回去,眸眼瞧着她,就着那痕迹抿了口酒。   “好喝吗?”她笑。   “都一样。”   什么一样,她不愿细想。转而道:“二哥看见过丹祺唇膏的广告词吗?‘War,Woman,andLipsticks’,他们说唇膏是女人的武器。”   吴祖清笑笑。   “广告公司很可笑罢?”蒲郁停顿片刻,“如果女人涂了唇膏去接吻,岂不等于杀人。”   吴祖清微微眯眼,接着又露出笑,拎着酒杯的手朝蒲郁背后的障子门一晃,“你想见的人来了。”   清淡香气袭来,穿黑底繁花锦纹和服的艺妓欠身,日语道:“万分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蒲郁转头,视线从那镶金丝的丸带往上,到头上应季的装饰。她展颜笑道:“快来坐。”   梅绘应声坐下,将一张名片递给蒲郁,略带羞怯地笑道:“初次见面,小女梅绘。”   是说她成为艺妓了。艺妓的名片是匠人特质的,上面写着花名,还有特别的芳香。蒲郁嗅过后,收进了手袋。   “哪里是初次见面,”蒲郁一句话道清旧事,“我和傅先生结婚了。”   “啊,恭喜。”梅绘偷瞄了吴祖清一眼。她知道点儿什么,可也瞧见了他们的婚戒不是一对。   吴祖清全当听不懂日语,不动声色。   蒲郁抱有目的,也难免生出与故人重逢之喜。   但她们没提旧事,光是上海的风貌就话不完。   大约觉得吴先生成了陪衬,梅绘准备呈上歌舞,吴祖清却说走了。蒲郁遗憾道:“下次啰,我再来找你。”   老板娘送他们走们出阁楼。他们没有立即跨出门槛,在添水(竹筒流水入池的日式景观)旁咬耳朵。(田秘书在车山,不便说话。)   四下虫鸣淹没耳语。   “她帮过忙,不代表现在也可靠。”   “我知,感情牌还是要打的呀。淮铮与日本人走动多,一旦与香取碰面,说不准会被盯上。我同淮铮是一根绳上的。”   吴祖清呵笑一声,“随你。”   之后,妙喜茶屋成了一众寻欢作乐地里,蒲郁最常光顾的地方。   与梅绘玩金篦罗船船,她不用装样子,没再输过。说是笼络人心的,心却让人抚慰了。情绪终于有一个完全安心的出口。   是日傍晚,蒲郁又来妙喜吃晚餐。茶屋本就有料理亭的意思,顶级茶屋的餐食不会差。   蒲郁把红姜丝挑出来,吃了会儿觉得闷热,劳烦梅绘把门推开。   梅绘踏碎步去了,忽然转身走回,在蒲郁身边跪坐下来,悄声道:“蒲小姐,或许该告诉你……”   “昨日香取先生请我们到饭店赴宴,有位姓陆的先生也出席了,好像是位不得了的人物。”   “我应该认识。”   “哦,席间……他们提到了您。”   蒲郁这才停筷,“关于什么?”   “香取先生向陆先生询问你的过往,后来让我们散了,我也不知道具体说了什么。”   蒲郁看着梅绘,浅笑道:“梅绘,我们是朋友对吗?”   梅绘愣了一下,惊喜而无措地垂眸,“梅绘身份低微,恐怕……”   “我们是朋友的。”蒲郁搭上梅绘的肩膀,“你们的规矩,不适用于朋友间罢,朋友应该言无不尽。”   梅绘抿唇不语,蒲郁又道:“我不会为难你的,你能告诉我这件事,我已很感激。”   “我真的不知道具体的谈话,只听到陆先生说你与傅先生还有吴先生的……”分明是别人的绯闻,梅绘自己却有些难堪,“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蒲郁佯作轻松道:“这么久的事情还在传啊。没事了,谢谢你,梅绘。”   还未与香取打照面,香取就开始调查他们了。   哪里出了问题? 第73章   于公务上脱身,已是午夜。吴祖清在田秘书目送中回到宅邸,四下寂静,他有点儿饿,正要钦铃唤佣人,一点烛光闪过。   “是我。”在人发问之前,万霞急忙道。   “停电了?”   吴祖清蹙眉,“在家里偷偷摸摸的作甚?”   万霞腹诽,你从未让人感觉这是家。她走近了,悄声道:“蒲小姐在客房等你。”   看来事出紧急,四处联不上人,只好找到这里来了。   “好,你去休息。”   “蒲小姐让我也一起……”万霞有些无措。   “那你先上去,我吃点东西。”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所以让佣人们休息了。你想吃什么,我来做罢?”   吴祖清无声一哂,“拿盒饼干就好,麻烦你了。”   客房窗门关严实了,闷热得紧。蒲郁穿薄得透光的单衣,摇着扇子,一面还在吸烟。吴祖清走进来的时候,在鼻前挥了挥,道:“如今你一整个烟囱。”   “二哥教我好等。”蒲郁起身,开门见山道,“香取在调查我们,还关系到你,你可晓得?”   吴祖清两步上前抽走蒲郁手中的烟杆,在烟灰缸里捻灭。   蒲郁略有不悦,见对方不答话,揣摩道:“你与香取搭上关系了?”   “见过两面。”吴祖清道,“你让万霞一起,作甚?”   蒲郁暧昧笑笑,“怎么,二哥难不成想到下流事?”   吴祖清微微眯眼,“我是不是太宽容了,让你这般放肆。”   “二哥当然宽容,舍得将古董梨花木榻烧毁,换你们76号供给长官休息的铜床。”蒲郁在吴祖清散发的压迫感下,仍旧不停话,“像对待犯人一样惩罚我,至今我还历历在目。”   叩门声响起,万霞轻咳两声,走了进来,“饼干我放在这里,如果没有我的事……”   蒲郁比了个请的手势,“万小姐,坐。”   一时不知谁才是女主人,万霞在二人间来回看看,道:“没事的,有什么要紧事,我听了就走。”   吴祖清打开饼干铁盒,拿起一块饼干吃,“谈正事罢。”   “香取向陆俭安打探的我们的消息,青帮陆老板,万小姐有所耳闻?他落水了,同日本人做交易,我需要知道其中详情,是否涉及军火等等军方情报。”   吴祖清道:“你们与青帮交情匪浅,不是比万霞做来轻易?”   晓得二哥是为组织考虑,可蒲郁还是觉得刺耳,当即道:“我话还未讲完,二哥就袒护起太太来了。果然啊,谁不说吴生吴太一对佳人。”   这句是广东话,万霞听不懂,却也感觉到不是什么顺耳的话。   吴祖清周身疲倦,在椅子落座,“不必拿这些话激我。”   “二哥贵人多忘事,去年我们帮助地下党撤离、重建,而今‘回礼’是理所应当的。”蒲郁走到万霞身旁,搭上娇小人儿的肩膀,以人质相要挟似的,“万小姐,你说呢?”   吴祖清道:“讲重点。”   蒲郁道:“这个时候,不论我是联络还是直接除掉陆俭安,都会让香取坐实对我的猜疑。我不能打草惊蛇,但也不想听落水狗恼人的犬吠,只好拜托万小姐牵线搭桥,让地下党出手。”   说是牵线搭桥,其实是蒲郁辅以施压的工具。若说给吴祖清一人,百分百不同意,而万霞对各中厉害资质甚少,听了这番游说很难不动摇。   吴祖清呵笑一声,“怪不得。”   蒲郁道:“是呀,万小姐人这么好,当然会救我于危难。”   万霞小心翼翼道:“我觉得蒲小姐说得在理,礼尚往来……与军统合作未尝不可。”   吴祖清道:“对青帮重要人物出手,对组织来说很危险。”   “可是,那陆老板投日了,也该是我们打击的对象。”万霞颇有些忿忿,“难道,你在76号做事,久了也同情起他们来了?”   蒲郁道:“二哥,我可没有教唆万小姐为难你,事情也是等到你来了才说的。”   吴祖清受两方为难,说明白不仅费时,还涉及大堆机密情报。吴祖清道:“万霞,之后我们再谈,你先出去。”   待房间只余二人,他淡漠道:“不如我直接把你们引荐给香取?”   “二哥威胁我作甚。”蒲郁笑着,说话没轻重,“也对,地下党是我不能谈及的高压线,孰轻孰重,我有数的。”   “这是孰轻孰重的问题?”吴祖清面若冰霜,“小把戏。”   全程没有提及淮铮,但他还是察觉出了。   气氛瞬间倒转,她落于下风。   蒲郁缓缓转至他跟前,缓缓勾住皮带搭扣。   他拂开她的手,“急什么?”   “我说错话了,还不能讨好啊。”   她装模作样的笑让人心烦。   吴祖清捏起蒲郁的下巴,盯住那双眼,“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还是为了什么人?”   “……我的目的已说得很清楚,是为了自己。”蒲郁别开视线。   吴祖清松了手,下一瞬又攥住了那只刺眼的翡翠,“这是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对吗?”   无需回答,项链跟着翡翠生生从脖颈生生扯了出去。链条上的细珠弹落四散。   蒲郁心下发颤,还保持站定姿势,“这里不是审讯室,我也不是你的嫌犯。”   吴祖清把玩着翡翠,“嗯,你不是,但你随时可能是。”   她确定了,包括自己在内,他们全成了神经质。是在侧刀上跳大神的假面巫师,妄图借神力,却让鬼怪附了身。   “我说过,我同淮铮是一根绳上的,他陷入困境于我也不利。”蒲郁蹙眉而笑,“生死攸关,若二哥帮这个忙,我们之间什么你瞒我瞒也该扯平了。”   最后一句话触及逆鳞。   “唱的和说的到底不一样。”吴祖清轻轻松开了手。   翡翠应声落地,暗光流过,出现数道狰狞裂痕。   不能再惹恼对方,蒲郁捏出有些僵硬的娇软语气,“二哥,这东西摔就摔了,不要紧的。”   “摔坏了你的东西。”吴祖清看也不看那变得一文不值的翡翠,“作为补偿,你会得到想要的。”   再三放低姿态,交出重要情报,令自己在双重生的死线上游走,只因偏爱。可她视若无睹,今次还隐去重点,逼迫他应承无理要求。   如苦寻神迹的信徒,却始终不见浓雾散去。虔诚不变,只是几近绝望。   见吴祖清拎起外套要走,蒲郁上前拥住了他,轻轻蹭他的胸膛,“我留下过夜好不好?”   “你不觉得很可笑?”吴祖清抬手抚摸柔顺的发,缓缓游走至那耳朵,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蒲郁舒服地哼声,让人看不出是真实反应还是装样子。吴祖清很受用,以蛊惑语气说可怖的话:“你知留下来的结果。”   “可是二哥不在,我一个人睡不好。”   话音刚落,蒲郁拦腰腾空,被吴祖清打横抱起。他的鞋底碾过翡翠,踏上楼梯。她的心跳紧跟他的步履,尽管做了心理建设,她摔倒在床时,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眼前只有给人压迫感的他的身影。   “二哥……”   没有商量的余地,皮带已将她的双手束缚在床头,接着上绳索。   他们不是二哥和小郁,是吴先生与傅太太。抑或者,是汪伪政府的吴处长与军统派来的桃-色间谍。   阵痛风浪里,那些钻心的虫像死了,山谷空寂。只有过去微弱的回音,还念着爱字。   “二哥,二哥爱我吗?”她哭着寻求真实。   他抚过那些治不好的伤口,额上的汗落在她颈窝。   “我爱你。”他说。   可唤不回真实,他们深深陷落在戏里。身与身交缠,心与心隔着洪渊,洪源里血流成河、白骨成堆。   蒲郁发了狠去咬身上人的耳朵他的肩膀。吴祖清支起上身,眼里连最后一分爱意也不见了。混沌的执念贯穿她,同时吞噬他。他们在怨懑、愤怒里较劲,像漫长的行刑。   最后的刹那,她叫嚷着,“你出去!你快出去!”   他闷哼一声,不动作了,却仍未退出去。她咬牙切齿道:“我讨厌你!”   他含着笑意,喘息道,“怀上仔仔,再讨厌也不迟。”   她瞥见两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唇角嗫嚅,泪淌了下来。   吴祖清这才起身,披上墨蓝丝绸睡袍,他又成了风度翩翩的君子,温柔地解开束缚床头的皮带与她身上的绳索。   重获行动能力,蒲郁没有半分犹豫地下床。可四肢发软,令她踉跄好几步。她不管不顾,拉开床头柜抽屉,转而又去翻别的柜子。   “我这里没那些玩意儿。”吴祖清轻描淡写道。   蒲郁一顿,转头睨着他。   “你就不能讲,”吴祖清从银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擦亮打火机引燃,“‘二哥,若我怀了仔仔,我们远走高飞罢’。”   蒲郁深吸了一口气,“痴心妄想,我死也不会做逃兵。”   烟的星火亮红,有人心底的念想熄灭了。   “不要你想要的了?”   蒲郁忽然笑了,“其实我偶尔会觉得委屈,可一想到那些无端受残害的普通女人,比我苦痛千万倍,我们这些本该给予庇护的国家机器,是没理由、没资格觉得委屈的。”   “你这样类比?”   “有差吗?没有你,我也会上另一个目标的床。”蒲郁顿了顿,“啊,还是有差别,至少二哥让我受用。”   放肆话愈讲愈无底线,她笃定他会去办的。这是他们之间不成文的规矩,一种比被迫卖娼还难受的交易,说到底因为他是二哥,怎么都还是小郁的二哥啊。   到底怎么变成这样的?   吴祖清想看看今晚的月亮,与多年前的月亮有什么不同。他拉开了呢绒窗帘,月悬枝头,雾蒙蒙。   蒲郁赶忙上前,唰地拉拢了窗帘,“你不要命了!”   他是“汉奸”,随时可能遭到暗杀。   “小郁。”吴祖清转过身来,给人温情错觉,“一九三三年,我定做了一对婚戒。我以为其中一只会戴在你手上。”   也就是说,他想在她毕业的时候求婚的。   这太突兀了,上一刻分明还在对峙。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还好没有戴在你手上,否则——”   蒲郁顿感无措,截话道:“我没问的事,就不要讲了。”   最害怕摊开来讲的事,就是文小姐的死因。 第74章   其实二人心知肚明,但不讲出来似乎就还有理由藕断丝连。他们纠缠了这么久,倦极了,可还狠不下割舍。   吴祖清最终没有讲,蒲郁也没真的留下来过夜。   凌晨,蒲郁回到复式公寓。淮铮不在,她致电他留言写的饭店,电话那边换了两次人,才响起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太太?”   “该回家了。”   她这么一句话就把人招了回来。   傅淮铮很清醒,似乎不愿再在她面前呈现醉态。   蒲郁快言快语说完香取旬向陆老板打听他们的事情。   傅淮铮改变了“只是小插曲”的看法,认为香取的打探是一个危险信号,应该直接除掉香取。   蒲郁道:“可我们还不了解详情,陆俭安与香取的关系走到哪一步了,他透露了什么内容,做了什么交易。”   傅淮铮道:“无论事出为何,陆俭安都不是重点。不能拖延时间,现在就要设计除掉香取,以绝后患。”   “淮铮,能够斩草除根,我当然不会犹豫。但死了一个日向,又来一个新课长,不说特高课,连76号都变得密不透风。假若香取死了——这样一个牵扯整个上海情报网络都人物死了,会变成什么样子?在香取死之前,我们需要尽可能挖出钉子小组与情报。”   “你们贯以为他们的死应该有价值。”   你们显然指的是蒲郁与她的入门老师,放长线这一招他玩得厉害。   蒲郁有些恼意,但不愿同淮铮置气,缓缓道:“你认为,我留香取的性命是为了二哥?淮铮,我不晓得原来你这么看低我。这些个日本官差,哪个不该杀?可是杀不尽,我们只得争取最大的利益。”   傅淮铮忽而察觉到什么,问:“你与香取搭上关系了?”   “还没。”蒲郁谨慎措辞道,“我尝试联络地下党,让他们去办陆俭安的事情。”   “你想得倒周全。”傅淮铮淡淡讥讽,继而试探道,“我与地下党来往多些,何不让我去争取?”   “最终关系到香取,每一个环节都要谨慎,你不露面为宜。”   “据我所知,你最近去‘妙喜’茶屋频繁,难道其中藏着地下党?”傅淮铮实在推测不出与蒲郁有联系的地下党在何处,直言道。   “如果我说……在76号周围,你信不信?”   傅淮铮静默地看了蒲郁一会儿,道:“不用这么诓我,我不问了。”   他不相信。   蒲郁收起将要出口的实情,另道:“那么你同意我的方案?”   “这么我们分开行动。我会收集香取的情报,采取行动。”   “淮铮!”   傅淮铮转身往楼上走,留下一句,“我不愿重蹈覆辙。”   他后悔没有趁早杀了小田切,以至于造成种种业果。   为这一句话,蒲郁久久出神。   回不到知己,总归还是契合的搭档。他们逢场作戏,私底下大多也只谈论公事。何况,在她做谁的情人这件事上,他不曾表示芥蒂,连她偶尔自嘲式玩笑,他也跟着附和。   她想当然地以为,他的感觉是暂时的,已然消逝。   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跨年夜,盛大烟花下的额吻。   或许,他只是将感觉深埋了。   地下党的行动周密而迅速,只消两周便调查出陆俭安与香取交易的黄金、鸦片与军火走私的细则。在陆俭安察觉到什么,准备逃离上海的时候,地下党人员将其及秘书、亲信等暗杀。   由万霞转达给蒲郁,吴祖清没有露面。他们是破败了又织起的蛛网,重重叠叠繁复不堪,已捋不清。又因为另一个人,终于结霜。   蒲郁不知道如何去缓和关系,也没有时间。   拿到消息,蒲郁第一时间去找淮铮。不在公寓,也不在他常去的地方,最后不得已询问他在局里的副手。对方透露傅先生在领事馆附近的西洋菓子店,她只觉太阳穴突突跳。   没一个省心的。   待到夜幕降临,蒲郁在公寓楼前的路口见到傅淮铮。   “我等了你一下午。”她说。   “我太太就是黏人。”   傅淮铮告别日本朋友,携蒲郁上楼。   门合上,二人才再度出声,异口同声一个“我”字。   蒲郁停顿片刻,问:“你为什么去领事馆附近?”   傅淮铮道:“自然是为除掉香取作准备。”   “你晓得香取为什么打探我们?”蒲郁尤其郑重的态度让人惊心,“多年前与我定亲的那家散尽万贯家财逃去了美国,其中有几箱盒的翡翠,和一本记录簿册。香取旬是一个翡翠藏家,这几年在平津私下收了不少珍品,那本簿册也落到了他手里。”   傅淮铮缓了缓才道:“所以香取旬打听我们的消息,是为了翡翠?”   蒲郁抬眸,“香取不止怀疑,应该知道我们的身份了。”   当时为了获得小田切的信任,他们只得拿真实身份做文章。尽管军统的工作很细致,对身份信息、人际关系,甚至照片都做过处理,可百密一疏,还是让人摸到了蛛丝马迹。   半晌,傅淮铮只道一句,“这翡翠着实有些招摇。”   蒲郁拢了拢手指,“我已经收起来了。”   “于事无补。”傅淮铮凝重道,“暗杀香取刻不容缓,你不能再阻拦我的计划。”   “……我那不是阻拦。”眼下辩白也无用,蒲郁转而道,“谈谈你的进展罢。”   “明晚香取会在‘妙喜’茶屋宴请几位贵客,我准备在那时动手。”   蒲郁一愣,“怎么动手,到时茶屋里外都有警力,我们的人冲进去就是送死。”   “烧掉茶屋。”   无需陈述更多,蒲郁了然。先让几位潜伏人员混进茶屋,然后烧掉茶屋,狙击手可以趁乱射杀香取。如若失手,还有外围待命的人手,必能围捕香取。   动静太大,会造成茶屋里无辜的伤亡,以及多名同事的牺牲。但也只有这个方案行得通。   傅淮铮接着道:“你不要告诉梅会,也不要请她出局。一点风声都可能让香取改行程。”   蒲郁看向地板,“我不会的。”   翌日下午三点钟,蒲郁按约定打电话到复式公寓,准备与淮铮在茶屋附近的监视点会合。但公寓的电话久久无人接听。   蒲郁如往常般走出张记,搭了一辆人力车,报上公寓楼的地址。却在距离公寓楼还有好一截路的地方下车了。   她压低编织夏帽的帽檐,绕远路自后巷走到公寓楼斜方的一幢楼。在三楼的窗口眺望,果见那公寓楼下分散着几个可疑的人。   不好的预感的浮现,蒲郁快步离开。将要拐入马路时,身后响起口音浓重的官话,“女士,您的东西掉了。”   绝不可能。   蒲郁保持臂膀不动,小幅度地将手揣进手袋。   “女士?”脚步声愈来愈来近。   蒲郁微微后仰偏身,同时带出握枪的手,朝来者开枪。特务早有准备,移步躲过,旋即将枪口指过来。   “放心,不要你的命,只需要你同我们走一趟。”   没听完这句话,蒲郁直接扣下扳机。特务反应敏捷,边躲闪边开枪。   枪声轰动,远远看见两个特务赶来的身影,蒲郁转身就跑。不宜对战,当务之急要确定淮铮的状况。   她脱了鞋抛到远处,反向狂奔。   耳旁风声呼啸,略略感觉甩掉尾巴了,她混入大马路的人潮,往公共租界设立的秘密办事点走去。   在闸口对过暗号,蒲郁火急火燎闯进情报科。   “淮铮?”   门边位置上的女秘书懵然地看着蒲郁。   蒲郁双手撑上办公桌,枪从手袋里探出头来,“你们总长不在?”   女秘书摇头,“董科长方才也来找过……”   蒲郁转身朝行动科走去,正巧在楼梯上撞见董科长。对方奇怪道:“总长太太?”   局中同事彼此不知身份是常事,何况蒲郁的身份是总部机密,只有过去一同执行任务的人员有些了解。   当下来不及解释了,她忙问:“你可晓得我们的公寓被钉子包围了?”   长官太太们会说局中俚语不奇怪。董科长为消息而惊诧,却也按捺不表露,宽慰道:“太太莫急。”   “你们除了今晚的计划,还有别的任务?”   “太太有何事?”   蒲郁不容质疑道:“立马召集骨干到总长办公室。”   “你要违抗军令?”   董科长这才意识到在饭局见过几回,私心觉得风情万种的总长太太,许是了不得的人物。他惊疑不定道:“我这,我这就去。”   不多时,傅淮铮在情报科的副手及各科骨干涌入办公室。   蒲郁简短讲明经过,下达指令,“情报科去找总长的下落,行动科随时待命。”   董科长道:“关于香取……”   “等找到总长再说,让茶屋周围的人回来,以免遭遇不测。”   人们散去,蒲郁在玻璃屏风前来回踱步。愈急愈乱,她落座沙发,勒令自己镇静下来,思索种种状况的应对办法。   窗外树影在夜色下犹如魑魅魍魉。时间一分一秒逝去,刺杀香取的计划落空。   忽闻急急脚步声,蒲郁起身。   副手从屏风后出现,凝重道:“长官,拿到密报了。”   “说。”   “总长被76号逮捕了。”   蒲郁下意识碰触脖颈,可脖颈空荡荡,那翡翠早已碎裂。   “长官?”   蒲郁回神,却只能发出单音节,“嗯?”   “是否要展开营救?”   难不成让人马冲进76号正面厮杀,如何营救。   没有办法。   良久,蒲郁道:“你找几个身手好的人同我去个地方。”   副手小心询问:“去哪儿?”   “极司菲尔路。” 第75章   时间回到昨夜酒局,吴祖清在特高课的朋友“不小心”透露,吴处长可要看紧你金屋里那位啊。   “怎么,人还能飞了不成?”吴祖清握起酒杯,期望对方要说的只是蒲郁同别的男人亲近的绯闻。尽管,这也令人不快。   “我们课长似乎在香取副领事那儿听闻了一桩怪闻。”对方暧昧笑笑,凑近小声道,“特高课要有动作了。”   仿若缠绕心脏的锁链收紧,就要停止心跳。   吴祖清弯了弯唇角,“明早那幅字画便会送到贵府。”   “欸,我们之间何须谈这些。吴处长,还是喝酒罢。”   吴祖清举杯,一饮而尽,“今晚这佳酿有些醉人啊。”   字画离开吴宅不久后,特高课展开秘密行动。同时,对特高课此番行动一无所知的76号人员,奉长官之命逮捕目标。   同特高课抢人,若事迹败露吴祖清不说乌纱帽,性命亦成忧。   可只有这么做,才能在两个里至少保下一个。   当下,76号充斥血腥气的审讯室里,悬于刑架上的男人伤痕累累。   对面西装革履的男人面容冷峻,“你把事情交代了,对你我都好。”   “给我个痛快!”   电话铃不合时宜地响起,吴祖清接听后,回了句“嗯”。接着他起身,淡漠道:“我出去透透气。”   田秘书静默片刻,也站了起来。   得到“首肯”,吴祖清才走出审讯室。见他继续往楼梯的方向走去,田秘书道:“还没有结束。”   “有劳田秘书担待。”   吴祖清没再解释,径直下楼。   极司菲尔路76号马路对面,停着一辆没有牌照的防弹汽车。   吴祖清叩了两下窗玻璃,开门坐进后排。   “……二哥。”没于暗影里的女人,声音也被什么吞没了似的,掩不住颤抖,“二哥,我求求你,救救淮铮。”   “救他,我就得死。”吴祖清语无波澜。   蒲郁猛地转过身来,睁大的眼睛里数不出有多少种情绪。指甲几乎嵌入肉里,她一再放缓心绪。最后她拉住了他的衣袖,如同过去。   他的视线自衣袖寸寸上挪,看见她盈满眼眶的泪。   “二哥,你一定有办法的。小郁求你了,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二哥,好不好?”   她几时这般哀切过,令人不忍。   吴祖清别开视线,“那么,你要我死吗?”   蒲郁怔住了,继而摇头如拨浪鼓。过了会儿,她颤颤地摸出枪来,“可不可以拿我换淮铮。”   霎时,吴祖清按住蒲郁的手腕,将人压在身下。克制不住的怒意溢了出来,他道:“你知道76号为什么抓他?你们明知香取有问题却不转移,还自以为设计什么行动,狂妄!”   蒲郁欲辩驳,可喉咙像是噎住了,噎得呼吸不顺畅,浑身发冷。   “帮你们除掉陆俭安,牺牲了多少人,你要不要看报告?”吴祖清点了点胸口,“我差点都被特高课调查!你要救那个混账?”   他呵笑,握住她拿枪的手,将枪口对准自己,“好,你杀了我,再杀进审讯室去。”   蒲郁触电般丢开手,“有别的办法的,对不对?傅先生有那么多日本朋友,可以说成误会……”   吴祖清揉了揉眉心,“你神志不清了吗?”   空间好似静止了。良久,蒲郁才又出声,“香取指示76号行动,是因为有确证了?”   “不是香取指示的,是我。”   蒲郁咽一颗硬糖般咽下情绪,“你说什么?”   “香取指示特高课行动,我先下手了。”   让特高课逮到下场生不如死,不仅会一边施极刑一边医治让人吐出全部情报,之后或许还会送人去做活体实验。   她哪还有机会在这里恳求。   吴祖清道:“我可以让你见他一面。”   蒲郁惊疑不定,待缓过来,艰涩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要么,你同我上去。要么,你立马逃去重庆。”   “……我要见他。”   见长官带着女人走进特高课,站岗的、楼里来往的,惊诧不已,却也不询问。谁说得准这女人为什么来,又能否平安走出去。   稀奇古怪的事,在76号只是平常。   蒲郁从未觉得让这么多双眼睛是很不自在的事。她每走一步,都觉得那高跟要穿透鞋底穿进骨血。   至审讯室的铁门,吴祖清同站得笔直的田秘书说了几句,转头对蒲郁道:“进去罢。”   蒲郁缓缓抬手,还未触及门,田秘书就将门拉开了,颔首道:“请。”   一切是那么荒谬。   但蒲郁无心讽刺,审讯室里的光景一下子出现在眼前。不久前还笑着说早安的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人,以一副残破身躯悬吊在刑架上。   只停顿了一瞬,蒲郁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   “淮铮……”   要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   她不争气地流下泪眼,“淮铮,对不起。”   傅淮铮恍惚地掀开眼帘,溢血的唇角竟扬起了弧度,“怎么梦到你了。”   “是我啊,淮铮,我就在这儿。”眼前人遍体鳞伤,蒲郁无处下手,最后垫脚捧起那还算完好的脸庞,“淮铮,对不起。对不起……”   傅淮铮抬眸往她身后一扫,确定了这不是梦境。他多希望双手能挣脱一字的束缚,覆住她冰凉的手。   可他只能笑,“怀英,是我让你为难了。”   “没有、没有、没有!”蒲郁泣不成声。   “怀英,不要哭了。你哭得我心口好疼啊。”   蒲郁抹去眼泪,可泪仍如雨下。她不愿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就在朦胧里看着他,好似自己也成了虚幻的影。   忽地,蒲郁肩膀被逮住往后拽。吴祖清道:“苦情戏演完了,进入正题罢。”   身后田秘书不动声色地看着,速记员在疾书。   蒲郁已无法去思考吴祖清为什么这么说,恨恨道:“你让我来,是要看你怎么刑讯的吗!”   吴祖清微哂,“不要演了,至少他应该知道真相。”   “在两个男人之间做选择不容易罢,何况这是与你相伴多年的丈夫,看见这幅样子难免不动容。”吴祖清略有特意之色,“不过,你还是选择了我。”   一声呵笑,傅淮铮尤其无力道:“混账东西。”   “那又怎样?你的女人最终还是出卖了你,为了我。”   蒲郁惊诧道:“说什么胡话!淮铮,我——”   吴祖清淡淡截住话,“后悔也没用了。”   傅淮铮却是明白了,吴祖清为了尽可能保住蒲郁,在做戏。他浑浑噩噩道:“这是怎么回事……怀英,你给我解释清楚。”   蒲郁脸色煞白,吴祖清掐住她的下巴,她才调动逻辑去思考。   “事到如今……”她退了半步,双手蒙住脸,“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对不起你。”   “怀英。”傅淮铮怒目而视,“你我结发夫妻,为了这个汉奸你胆敢出卖我!”   吴祖清道:“东亚共荣,怎么就是汉奸了。我为汪主席做事,你为重庆做事,道不同而已。”   傅淮铮啐声道:“狗汉奸!”   吴祖清抽下挂钩上的皮鞭,在手里挽了一个弧。下一瞬,皮鞭落在傅淮铮身上。   “淮铮!”蒲郁推开吴祖清,挡在傅淮铮身前。瞥见田秘书的神色,她忙道,“我把人交给你了,你还想怎样?”   田秘书几步上前,对吴祖清耳语。吴祖清敛下情绪,道:“不要了罢。”   可田秘书没再说话,回到了座位上。   表示“指示”必须执行。   旋即,吴祖清拽着蒲郁的头发,将人按在了刑凳上。皮鞭轻轻擦刮她的脸,他往旁看了一眼,“除了他是军统以外,你还知道什么?”   蒲郁咬了咬下唇,“再没有了。”   一记掌掴扇下来,气力大得蒲郁偏过头去。她惊恐道:“你怎敢打我!”   “你呢?”吴祖清问另一个,“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若表现对她的怜惜,她不但会吃更多苦头,这场戏也会让人拆穿。   傅淮铮道:“怀英,你出卖我的时候想到今时之境况了吗?”   蒲郁声嘶力竭道:“都是混账,你们都是混账!你,好话说那么多,到头来却把我当犯人!”   田秘书没有表示,吴祖清只得继续。皮鞭打在蒲郁身上,他好像没有知觉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什么早给你说了……”蒲郁哭着求饶。   “傅先生一点也不心疼太太啊。”吴祖清道。   傅淮铮哼声,“婊-子配狗,活该。”   入了戏的人,哪里有出戏的机会。到死也要做下去。   三个人心里淌血,可那血是冷的,再容不下情字。唯有对侵略者仇恨的咆哮。   不知过去多久,鞭打与冷水交织,蒲郁哆嗦着,似乎只会说“不知道”了。   田秘书终于叩了叩桌。吴祖清拎着蒲郁起身,“没你的事了。”   蒲郁踉跄两步,跌跪在傅淮铮身边。傅淮铮道:“滚罢!”   蒲郁借着傅淮铮的脚踝站起来。视线相对,她有口难言。   擦身而过之际,她听见他轻声说:“会好的。”   车上待命的人员看见蒲郁一个人走出来,什么都明白了。   她借车灯与后视镜补了妆,穿上不应季的风衣,道:“麻烦送我回家。”   家在哪儿,国又在哪儿。 第76章   一夕间,天翻地覆。   张记门可罗雀,因小道消息说傅先生是军统,死了。蒲郁坚持称先生回乡探亲了,没有人真的相信。   最不相信的其实是说这话的人。   蒲郁请万霞传话,向吴祖清要骨灰,可没有回应。她也知道,犯人离开审讯室,去的只有刑场下的埋骨堆。   把彼此的骨灰带回天津的约定,无法实现了。   蒲郁愧疚难安,无法入眠,患上了忧郁症。拿不稳针线,更拿不动剪刀,她失去了一个情报分子的知觉。   回廊上有动静,待人推开了版房的门,她才注意到。   “晚上同我去赴局。”吴祖清立在门边。   蒲郁淡然道:“吴先生,我以为你当我是犯人。”   “香取要见你。”   蒲郁忽然有了情绪波动,“见我作甚?他不可能不知道我的身份!”   “因为你变节了,助我除掉了隐患。他要感谢我们。”   蒲郁闭了闭眼睛,“几点钟?”   “七点‘妙喜’见。”吴祖清离去时轻轻掩上门。   如同上了发条的人偶,蒲郁换了身衣裤,揣着枪来到军统办事处。   桌上摊开一张她手绘的妙喜茶屋的布局图,旁边还有张街道地图。   “……等我的信号,立马放火。”蒲郁道,“这次要活捉香取,明白了吗?”   骨干们齐齐响应,“明白!”   夜色渐浓,虹口的花街巷沉醉在女人的笑语与酒气里。   妙喜茶屋前院的矮枫树绯红,蒲郁走进楼阁,招呼道:“雪子,好久不见。”   雪子颔首浅笑,“这边请。”   尽头房间的障子门打开,只见吴祖清一人坐在侧边的案几后。   烛灯摇曳,廊外庭院深深,幽静风雅。   “吴先生比我来得还早。”蒲郁说着在吴祖清旁边的案几后跪坐下来。   吴祖清抬腕看表,“他们迟到了。”   “过桥塞车了罢,我过来的时候看见那儿盘查得紧。”蒲郁笑笑,“香取先生出行自然要大阵仗。”   话里带刺。   吴祖清道:“一会儿你少说话。”   “放心,我神志清醒得很,绝不给二哥添乱。”   只不过一声二哥,就让吴祖清觉得抚慰。他叹息般道:“委屈你了。”   “那没有的。”   须臾,一行人的脚步声传来。障子门刚开了道缝隙,未见人影便闻人声,“啊,抱歉抱歉,来迟了。”   说话的人在上座落座,其余人各自填满空位。香取旬扫视一周,将视线落在蒲郁身上,“吴先生,这位可是蒲小姐?”   蒲郁起身致礼,“香取先生,初次见面。”   香取旬道:“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我对蒲小姐早有耳闻。”   “是吗?”蒲郁笑得含蓄,“但愿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当然不是,听说蒲小姐是美人呢。”   场面话讲起来没完没了,蒲郁但笑不语。   待艺妓、舞妓入席,男人们美人在怀,觥筹交错,气氛好不热络。   蒲郁听着吴祖清同身侧艺妓讲笑,不去看。她似乎总混迹在男人们的场域里,扮演一个格格不入的角色。   席间的官员谈论起中西差异,“……西方人喜欢闪亮,而东方人反之,喜爱有时代感、沉郁黯淡的东西。”   “香取先生深以为然罢?雪子特意布置房间,都是按您的喜好。”   说来说去还是暗夸香取旬有品位,不点电灯,只点烛火。   “是啊,看过不少西洋的名迹,还是觉得东方的好。”香取旬看向受冷落的女人,“蒲小姐就很有东方女子的风情呢,像朱砂膏,虽是红的,却是温润、深沉,令人看不厌。”   官员们纷纷附和,唯吴祖清不掺言。   “比起在座诸位佳人,我哪有什么风情,不过寻常妇女。”蒲郁抬眸,若有似无地瞧着香取旬,“也只得香取先生抬爱。”   香取旬道:“那么蒲小姐同我饮一杯。”   蒲郁拿着酒杯起身,到香取旬的案几前跪坐下来。用香取的清酒壶斟两杯酒,她举杯道:“女为悦己者容。香取先生,这杯我敬您。”   说罢一饮而尽,再添满酒,她笑,“这杯还请赏光对饮。”   香取旬抬手绕过蒲郁的手腕,几乎贴着她的面颊,慢慢地喝完一杯酒。   暧昧涌动,明眼人都瞧出来了。香取旬身边的梅绘娇嗔道:“香取先生同蒲小姐对饮,不同梅绘对饮吗?”   “你啊。”香取旬抚了抚梅绘的脸,端起酒杯,“来罢来罢。”   蒲郁得以退回座位。   或许她自己才能感觉到,香取对她绝没有半点男女之意。他实际的想法暂且不得而知,但总不会是好意。   谈笑之间,艺妓们呈上歌舞。   其中有支出自明治时代的净琉璃《壶坂灵验记》中的歌。三味线与艺人的弹唱颇有些凄哀:“……谁曾料,鹊桥断绝,人世无情恨悠悠。   勿思量,相逢又别离,此生不堪回首。   惟羡庭中小菊名,朝朝暮暮,夜阑浥芳露。   叹薄命,如今正似菊花露,怎耐得,秋风妒?”   蒲郁往吴祖清那边偏了些,悄声讲广东话:“据说在大阪一唱这首歌,恋人就要分手。”   他好像未听见,她自觉无趣,复端坐。过了会儿,他的手盖了过来,轻拢膝盖。   “我们中国人,不讲他们的规矩。”   烛光昏沉,彼此难以看清本真模样。蒲郁心下也似蹿起幽幽火苗,可只是一瞬,她抽开了手,不再犹豫。   蒲郁扫过半醉的人们,道:“香取先生,诸位,恕我无礼,赏过歌舞也技痒,可否让我献上一曲?”   香取旬道:“啊呀,蒲小姐还会唱歌儿?”   “不过是西式的。”   “都好都好。”   蒲郁勾着羊脂玉烟杆起身,颔首道:“卡门。”   接着吸了口烟,起势开唱,“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儿,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   烟杆在吴祖清下巴一挑,旋即施施然走到围坐中央,她眼波流转,“什么叫情,什么叫意,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什么叫痴,什么叫迷,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   她招手示意众人拍打节奏,摇摆而舞。   漂亮旋转,站定,她睥睨众生般,“……我要是爱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里。”   这时,室外响起喧闹,障子门透着熊熊火光。离得近的人打开门,骇然道:“走水了!”   香取旬犹疑地看了蒲郁一眼,忙道:“快走!”   起火的是隔壁房间,火势延回廊上泼洒的油猛扑过来,纸烧成灰,门框塌下。安全出口只得后方庭院。   艺妓们的惊叫中,一官员率先跨出去,却应枪声倒地。   “不好!香取先生,是冲着您来的!”便装特务护在香取身前,目力寻找庭院里的杀手。   蒲郁正要抽出裙摆下的枪,猛地受钳制。吴祖清压低声,“这叫不添乱?”   蒲郁施以肘击,可吴祖清浑然不觉痛似的,紧紧将人锢在怀中,另一只手抬枪,随时准备扣下扳机。   浓烟滚滚,枪弹无影,他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成事?”   蒲郁还不懂是为何意,眼见火烧到近处案几,装模作样喊道:“再不走来不及了!”   确是如此,香取等人在保护下逃向庭院。藏在繁茂草木后的行动科人员现身,双方正面对战。   吴祖清携蒲郁小心前移。   悬梁坍裂的瞬间,香取旬身边的特务与官员中枪倒地,香取旬暂无庇护,对方逮住机会就要接近。   吴祖清两枪擦过去,令其却步。   蒲郁震怒,后蹬腿挣脱吴祖清的束缚,迅速摸枪。吴祖清反手去夺枪,二人一时间拳脚相向。   她咬牙切齿,“休想碍事!”   吴祖清没法再让下去,逮住破绽,一手握住蒲郁的脖颈,将人拉回怀中,“你不要做太过了,到时你我只能同归于尽。”   “好啊,那就——”   未说完,蒲郁怔住了。   爆炸轰响压过枪声与叫喊,烟雾弥漫,接着全副武装的机动队闯入庭院,无情扫射。其中一支分队护送香取等人自石板小径安全撤离。   蒲郁被吴祖清拽着同往。匍匐于灌木下的男人艰难地伸出手,蒲郁还没动作,身旁的日本士兵便以刺刀了结了他。   见过生死,可看见战友死在敌手,而自己无能为力。   蒲郁觉得缺氧,呼吸愈来愈急促。   吴祖清打横抱起她,跟着香取旬至后巷,迅速乘上一辆军用吉普车。   “小郁。”吴祖清抚蒲郁的背脊。效果甚微,他俯身对唇渡气。   蒲郁连连咳嗽,像是将浑浊废气吐了出来,终于缓过来些许。   “蒲小姐无碍罢?”车厢对坐的香取旬道。   吴祖清一顿,对香取旬垂首道:“对不住,香取先生,我未能识破敌人的诡计,扰您烦心了,甘愿受罚。”   “罢了罢了,也不是你能预料到的。你救了我,应当受赏才对。”   香取参与计划惨无人道的细菌战、毒气战,吴祖清何尝不想除之。按兵不动,就是因为疑心香取日常配备的警力只是掩人耳目的把戏。   今日之况证实了,香取秘密握有好几支机动队,且耳目遍布所到之处。香取但凡有一分危险,机动队会迅速反应。   只有香取自知这一秘密部署,军统探得再广再深也查不到。即是说,没有傅淮铮的意外,原定暗杀香取的行动也必然失败。   失败   过去的胜利全不作数了,蒲郁对前路感到绝望。   今日,如同昨日,是史书上茫茫的一页。   半夜,吉普车停在了香取府邸。和风浓郁的厅堂里,四个警卫分别守在门窗前,吴祖清站在落地灯旁,难以安坐。   香取旬请蒲郁单独谈话,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小田切的样子浮现在眼前,挥也挥不开。   茶室里,蒲郁与香取旬对坐在棋盘两端,“昭和棋圣,蒲小姐可有听说?”   “我不懂棋。”   “和吴处长只一字之差,吴清源。”   其实蒲郁知道,此人儿时是北洋军阀某位将军门下棋客,人称“神童”。后得到日本棋手赏识,赴日进入棋院,与高段棋手对弈,开创“模仿棋”。他在棋盘上大捷,振奋民族,人们终于有处扬眉吐气。   香取旬又道:“围棋世界,一人就是千军万马,可所向披靡。然而现实世界,一个人的力量太渺茫了。”   “香取先生说得是。”   香取旬分执黑白子,复原棋圣十番棋的第一局,“下棋的人讲棋力,定心亦是棋力之一。棋盘之外,却是人心难定。蒲小姐以为呢?”   蒲郁佯装不解意,道:“看来香取先生有烦心事?”   “军统为了区区一个小头目,出动这么多人来对付我,不就是困于心而看不清轻重?”香取旬落下黑子,抬眸看着蒲郁。   蒲郁从容道:“对香取先生来说,什么轻,什么又重?”   “不要急着问我,问问你自己。”香取旬露出笑。   “我终究是生意人,自然重利益。”   “我想,吴处长不这样看。”   蒲郁停顿片刻,道:“谁怎么看,我不在乎。我可以出卖结发,说不准也可以出卖吴先生。如您所言,现实世界一个人力量有限,我一介妇女只得奉利为生存之道。”   香取朗声大笑,“同蒲小姐论哲学,看来是我的错了。”   “我没什么学问,数得来的就只有钱。”蒲郁指了下棋盘,“这些棋子变成钱币,兴许我也能看明白。”   “你就当它们是钱币,依你看,谁会胜?”   棋局已近终点,蒲郁道:“白子胜。”   “实际的这一局,棋圣执白子以两目胜。”香取旬忽然有些好奇,“你怎么判断的?”   “其实不是什么会计算法。”蒲郁笑笑,“因为……您执黑棋的时候,似乎总在想黑子如何取胜。”   香取旬敛下瞬间的杀意,道:“那么你认为黑子有取胜的机会吗?”   “已成定局的事,再论输赢没有意义。”蒲郁道,“香取先生,落棋无悔。”   “这叫复盘,复盘是为了向前看。”   蒲郁这四两,终究难顶千斤。她压抑情绪,道:“香取先生,恕我斗胆,虚无的东西对我来说着实无趣,我们还是说些别的罢。”   香取旬逮住破绽,落下制胜棋,“说什么好呢?不如说说你在小田切家的趣事。”   狡辩不会有好结果。蒲郁垂下眼睫,不语。   “我也曾寄宿小田切家,很美好的学生时代呢。小田切那家伙,打小就流连女人间,靠父亲获得一官半职,仍死性不改。落得这么个结局,也不给我惋惜的机会。”   香取旬慢悠悠道,“小田切怎么对待女人,我略知一二,可还是想听当事人亲口说。”   或许,小田切家主对继承人的教育是严苛的,对香取则是赏识而宽容的。小田切对待香取如丧家犬,令香取至今无法磨灭寄人篱下之感。   蒲郁道:“香取先生与那位同窗有不愉快的回忆吗?”   香取旬来到蒲郁跟前,面无表情道:“不说的话,直接看罢。”   蒲郁下意识往后挪,香取旬颇有耐心地蹲下,缓缓触及旗袍前襟的盘扣。   “香取先生,我怕脏了您的眼。”   怎么办,要喊二哥吗?那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蒲郁心一横,起身道:“何不有趣些?”   香取旬复坐在席垫上,大有赏玩的意味。   蒲郁拿起烟盒与火柴,点燃一支烟,在吞云吐雾中唱起《卡门》。   一字一颗盘扣,一句一步,旗袍松落,只余下蕾丝内衣与吊带袜。   她的手若有似无地抚过男人的脸,就像传闻中的脱衣舞娘。   香取旬兴致大好,抽走她手中还剩半截的烟。以为他要捻灭,却不想他大手一挥,拉她入怀。   “香取先生……?”   火星毫无预兆地掠过她浅淡的伤痕。他笑容森然,“小田切真下得去手啊。”   接着火星切实地落在肌肤上,蒲郁惊叫出声,又迅速咬唇忍住。   不能让二哥知道。   “你这幅模样,很取悦那家伙罢?”香取旬百思不得其解似的,“到底有什么趣味?”   可他捏着的烟还在灼烧她的皮肤。   新伤、旧痕,每一寸痛到不能再痛。   蒲郁望着不远处的竹帘,寂然地想:为什么男人以为折磨一个女人的身体,就能磨灭一个女人的意志?   他恐吓不了她。   身为女人自阴-道到子宫的自由,身为人类怨憎会爱别离的权利,已献给党国。她是战士。   “看来还是要重现才有趣。”   烟燃尽,香取旬对蒲郁的反应很不满意,起身去拿皮鞭。   蒲郁拾起旗袍往门口逃,身后压迫逼近,皮鞭摔在腿上。紧接着,皮鞭簌簌落下,她无处可逃,成了空洞的容器。   “香取先生。”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   不一会儿,门从里打开了,衣着齐整的蒲郁道:“有什么事吗?”   她的头发是散乱,还有晕开的妆容。他启唇,又低头看腕表,“很晚了,我们不能再打搅香取先生。”   “啊,是很晚了。我同蒲小姐下棋,忘了时间。”香取旬在斜后方看着他们。   吴祖清颔首请辞。   “下次,我一定挑个好时间请蒲小姐来下棋。”香取旬摆了摆手,放人离开了。   “香取先生说我投了汪政府,只要今后肯尽心做事,过去既往不咎。”   吴祖清没有接话。   气氛沉寂,蒲郁一再琢磨在茶室里升起的念头,最后下了决心。   他们回到白利南路的私宅。门将将合拢,吴祖清便要除却蒲郁的衣衫。   蒲郁沿着他的臂膀推开他的手,摇头道:“二哥,不要看。”   吴祖清抬手扶额以遮住眼眸,却遮不住哽咽的声线,“小郁……”   “二哥,今晚的行动……那么多人牺牲了。我会申请,”蒲郁艰涩道,“申请处分,革职调回本部。”   半晌,吴祖清道:“是啊,你走才是最好的。”   “二哥,你晓得。”蒲郁哭了,只为眼前人,“小郁,小郁说过不会变就永远不会变的。”   “我知,我知。”吴祖清拥住她,呢喃般重复这一句话。   她仰头,胡乱地吻他。一腔咸,分不清谁的泪。   没有怨与恨吗?有的,有好多   只是将离别。 第77章   十二月七日,珍珠港爆发巨响。   随即美国对日宣战。   上海街头,到处都是美国大兵。有的与亲友挥泪告别,有的刚来“东方巴黎”,同兜售香烟的女郎调笑。   没什么能在太太们的牌桌搅动风云,生活好像还是一如往常。   “我看张记照常营业,可就是找不到蒲小姐。”   “吴家的小姐也不见了。”   “哦,听说吴小姐看不惯吴先生为汪政府做事,去前线了。”   “这些个姑娘真能折腾。”   孙太太搓着麻将,道:“一会儿吴先生要过来,可别说这些。”   “也就我们几个说说嚜。”   孙太太又道:“汪政府还是做了些好事的,奈何百姓不买账嘛。”   太太们笑着附和。   不多时,吴太太来了。孙太太问:“怎么你一个人?”   万霞有些局促,“他忙。”   牌桌上各人交换眼神,佯作热情地请万霞入座。   打了两圈,孙太太将万霞叫到卧房,小声问:“你们闹别扭了?”   “没有啊。”万霞道。   孙太太看了万霞片刻,直言道:“我都听说了,吴先生近来常去那些个舞厅。”   “男人嘛。”   “你啊。”孙太太点了点万霞的额头,“这个年纪了还长不醒,那个舞女是不是很像蒲小姐?”   “……是。”   “我说你什么好?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你就这么栓不住男人?”   “大表姐,让他去罢,我过我的日子。”   万霞有口难言,与吴祖清亲近的舞女的确肖似蒲小姐,可那是军统的人。   何况,万霞如今无暇过问吴祖清的私人感情。她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努力成为了组织看重的地下党员,经手诸多情报。   “唷,吴先生来了。这边请。”舞厅经理经在乌泱泱的人群里辟出一条道路,转头谄媚道,“小玉盼着你呢。”   吴祖清笑得浅淡,“成天上夜班辛苦,说不准还会遇上不三不四的人。”   “是、是。”经理搓手等待。   吴祖清将一沓钞票拍到经理手中,“这个把月不要让她出台了。”   经理舔了舔嘴皮,“你也晓得小玉是我们这儿的红人,恐怕……”   “什么红不红的,新人而已。”   “话是这么说,个把月着实有点难办。”   “把事情办妥了,后头少不了你的。”   经理眉开眼笑,“我可记着了啊。”   在化妆间门前停下,吴祖清点下巴示意。经理耸着肩,哼着小曲儿走开了。   吴祖清叩了几下门,里边传来甜蜜女声,“谁呀?”   他没说话,里边的人却是明白了,“请进呀。”   繁复而廉价的舞裙与道具挤满狭窄空间,化妆镜的灯泡映着一张年轻的脸。小玉侧坐在椅子上,夹烟的手搭于椅背。   “不是让你少吸烟?”吴祖清淡漠道,连名讳都不想喊。   小玉旋即掐灭烟,“吴先生怎么来了?”   “来看你。”   “唉呀,我何以有此殊荣。”小玉拉过一张椅子,“坐嘛,人高马大的杵在那儿,看得我脖子都酸了。”   吴祖清笑笑,坐了下来。   小玉观察吴祖清的神色,措辞道:“吴先生可是累了?”   “你倒不累。”   “做这一行哪儿能叫苦叫累。”   吴祖清看着小玉,又好似没在看,“你多大了?”   “贵人多忘事哦。”小玉嗔道,“十七了。”   “看着不像。”   “你说我老啊?”小玉蹙眉头,很娇俏,“那你说我看着像多少岁?”   “我说你该去念书。”吴祖清面上不显,心下却有些烦躁了。他不知道同一个演技拙劣的军统有什么话好说的,可这些军统接二连三的来,打定主意接近他这个“汉奸”。   小玉道:“念书哪里好,我在这里赚钱,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   “你往后不用上班了。”   小玉脸上闪过喜色,佯装疑惑道:“为什么?”   “不要让我讲第二遍。”   “可是……我不上班,吃什么,住哪儿?”   “有地方给你住。”   “吴先生……”小玉试探着摸上吴祖清的手。   吴祖清不动声色。   没遭到拒绝,小玉逐渐放肆,拇指轻挠他的手心,“是我想的那个意思罢?”   吴祖清抽出手,却调笑道:“什么意思?”   “我是不是要搬到白利南路了?”   吴祖清眯了眯眼,仍含笑意似的,“你想住那儿?”   小玉自知失了分寸,忙道:“我没——”   “就住那儿罢。”   “当真?吴先生对我太好啦!”小玉欣喜不已,就要扑入吴祖清怀中。   吴祖清抬手挡开,心下寂寂然。   都说这人像小郁,哪里像呢?他讲旧话,她没一句对得上。眼下的反应也天差地别,若是小郁,十七岁的小郁会闷气,二十七岁的小郁会嗤笑。   今时的小郁看见这场面,会说:二哥好青春啊,不得了。   吴祖清笑了下。   小玉为近身不得而犹疑,当下略放下了心。她道:“什么时候去啊?”   “今晚。”   她还不晓得,那幢白色宅邸会是她的牢笼。她等不到人来,亦出不去,与情报绝缘。   “滴、滴滴、滴——”电台信号终于停止。   蒲郁摘下耳机,端起搪瓷杯去倒茶。   她降职了,作为总部电讯科一小组组长,与密码打交道。但今早接到疑似升迁的调令,中美情报合作所成立,她代表中方去工作。   刚到总部的时候,大老板没有给予批评,反而宽慰道:“你也该回后方工作了,就在重庆安家,我做主给你张罗。”   蒲郁哭笑不得,“戴主任,我这个年纪了,恐怕只有老头子喜欢。”   民国三十一年十月,重庆的夏意仍未消褪,当地人称之“秋老虎”,秋老虎凶猛,歌乐山的蚊虫亦凶猛。   来往的同事讲英语,“重庆没有四季,只有夏和冬。”   “冬天冷吗?”蒲郁问。   “冷啊。”   “会下雪吗?”   “会下火锅。”   众人相视而笑。   火锅发源于江畔,原是贫民美食,自扁担锅炉进入街市房屋,战时开遍街头巷尾。人们天冷吃,天热更要吃,香料蚝油,重麻重辣。   问当地人为什么常吃,一说排湿。蒲郁觉得他们纯粹爱吃,佐料清油加醋,或加蒜泥,别的不要,要了就不地道。   蒲郁对重口的食物向来敬而远之,可胃口似乎会随经历而改变。   傍晚下山,火锅店老板对这些个常客很熟悉了,招呼他们坐,不一会儿上一锅红汤。里里外外红透,油不浮于表面,当地人不说“地道”说“巴适”。   “郁,你的朋友什么时候来?”深棕鬈发的莱斯利问。   蒲郁看了眼腕表,“电报说今晚,不知多晚,我们不用等她,吃罢。”   先烫毛肚,再烫鸭肠,七上八下。红汤完全开了,咕噜噜冒泡,倒下肉片、鱼段。   透过雾蒙蒙的眼镜片,莱斯利道:“那位美丽女士你的朋友吗?”   蒲郁抬眸,只见店门的台阶上一位女士焦急张望。   “蓓蒂!”蒲郁抬手道。   吴蓓蒂闻声看过来,快步走近,“可算是到了!这里尽是坡路,穿楼过巷,还以为挑担的帮工故意带我绕远路。”   “那叫‘棒棒’。”蒲郁起身,给吴蓓蒂一个结实的拥抱。转而为在场者分别介绍。   一张四方桌坐满了,吴蓓蒂与蒲郁、莱斯利挤一张条凳,大方讲英语,“我从昆明过来的,没想到重庆比昆明还热。”   莱斯利越过蒲郁递上方巾手帕,半玩笑道:“不客气。”   “多谢。”吴蓓蒂接过来擦了擦额上的汗,看着在雾气里大快朵颐的人们,奇怪道,“你们不热吗?”   “热啊。”莱斯利道,“排湿,不吃不行。”   众人哄笑,唯有吴蓓蒂不明所以,“你们美国人还讲中医那套?”   蒲郁道:“这儿潮湿,当地人这么讲笑啦。”   “哦……”吴蓓蒂还是不太明白。   蒲郁给蓓蒂烫了张毛肚,“尝尝。”   吴蓓蒂刚将毛肚送入口中,立马放筷,吹着舌头道:“太辣了!”   蒲郁掩不住笑,把玻璃杯推过去,“喝这个。”   吴蓓蒂猛灌两口,方才觉出味道来,蹙眉道:“这什么呀?红酒?”   莱斯利煞有介事道:“可口可乐兑红酒,安逸。”   吴蓓蒂简直不晓得说什么,狐疑道:“你是中国人罢?”   “也许。如果我同中国女人结婚,就更中国了。”莱斯利眉目含情。   吴蓓蒂别开视线,啐声道:“登徒子。”   蒲郁道:“说你绅士。”   莱斯利道:“啊,‘登徒子’是绅士的意思啊,之前有人这么说,还以为骂我来着。”   吴蓓蒂同蒲郁私语道:“你们印刷馆都是些什么怪人啊。”   “莱斯利是技术专家,很厉害的。”   吴蓓蒂忽然想起什么,问:“你不能吃姜的呀,这红汤你受得了嚜。”   蒲郁一顿,道:“有一年我误食姜糖,让二哥吓坏了。后来我就鼓着劲儿吃辛味的东西,可算是能吃姜了。不过,习惯上还是不吃的,习惯难改嘛。”   吴蓓蒂怔然不语。   情深几许,才会强迫自己接受致命的事物。   饭后,他们在小巷里夜游。   莱斯利道:“待会儿如果听见警报,你拉紧我。”   吴蓓蒂乜了一眼,“作甚要拉紧你?我在昆明没少跑空袭。你不知道他们西南联大里的学生,警报响好几遍,还在开水房煮莲子。”   莱斯利望向天空,感慨道:“你们中国人,真有毅力。”   不宜感伤,蒲郁岔开话题道:“阿令还好吗?”   吴蓓蒂道:“嗯。就是不久前她没能带出一箱文稿,伤心了那么会儿。”   “她研究的方向是什么?”   “明清时期南方女人的境况。”   蒲郁低头笑笑,“真是阿令会做的课题。”   “阿令评教授了,最年轻的女教授。”   “阿令总是走在我前面。”蒲郁停顿片刻,转而问,“你当真不回上海?”   “不回去了,云南蛮好的。”吴蓓蒂又小声咕哝,“我看见二哥那样子就烦心,好好的生意不做,去伪政府当官。我父亲、爷爷要是晓得,不气得——总之,我和阿令约定好下半辈子结伴生活了。”   “阿令没忘记那个人?”   “这么多年了,何况阿令不钟意路明。只是这种事,难免会硌心。”吴蓓蒂说罢便觉失言。   路记者在淞沪抗战中牺牲,还有一个人,蒲郁亲近的人,何尝不是为国牺牲的。   “小郁,我……”   “没事的,会好的。”   她会坚持到会好的时候,连同他的份一起。 第78章   蓓蒂在重庆住了半月,蒲郁没法时时作陪,托在明线的阿七照顾。她们在上海时打过照面,南洋名媛唐舒华变成了四川辣妹子赵小小,蓓蒂却不意外。   赵小小问:“你什么都晓得对吗?”   吴蓓蒂道:“有什么要紧的,人生在世总会遇上几桩怪事。”   “你不好奇?”   “我惜命。”   赵小小笑出声,“吴先生给你了好的教育。”   “还是别提我那二哥了。”   “为什么?我没真正佩服过几个人,吴先生是其一。”   吴蓓蒂作诧异状,“莫不成你有心于二哥?”   “人生在世,总有更远大的事。”   “歡……你这样子,倒让我顺眼。”   赵小小不置可否,道:“蓓蒂小姐晚上同我去吃饭罢。”   吴蓓蒂蹙眉道:“谁的饭局?你不会想利用我?”   “我陪吃陪玩,就差□□了,你也得回报点什么罢。”   “没有危险罢?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小郁不会放过你的。”   “放心,蒲小姐同意了的。”   借吴蓓蒂这位76号长官亲眷,赵小小同目标的关系加深几分。蓓蒂近距离接触了情报工作了,感叹道:“你们时时这么装样子,好辛苦。”   “心疼你那位大小姐罢,我需不着。”   蓓蒂是不会与小郁摊开来讲的,很多事,不知道的好。若知道小郁受过什么苦,她会忍不住埋怨二哥,尽管已很埋怨。   蓓蒂离开重庆没多久,阿七牺牲了。不是因为任务,而是空袭。空袭中,她救下一对母女,和她们一起逃进了附近的防空洞。   日军的轰炸机从傍晚至午夜连续轰炸,防空洞的通风口被炸塌,洞中人们呼吸困难,纷纷涌向洞口。拥挤、踩踏,阿七尽力维持秩序,救治伤患,可一人之力终究有限,她同大部分人窒息而死。   得知消息的那个黄昏,蒲郁很沉默。顾及二哥,亦顾及同是抗日人士,她没有揭穿阿七的真实身份。不曾想,这么冷漠的一个人,为了救市民而牺牲。   驻重庆地下党小组失去重要人员,诸多事务上变得束手束脚。不知哪位的主意,派人来接触蒲郁,试图策反。   “我念旧。”蒲郁道。   对方施以缓计,“至少我们可以有合作的机会。”   “那没问题,等价情报交易,你们得拿出诚意。”   “也许……你对上海的情况感兴趣。”   蒲郁嗤笑,“你们凭什么拿到上海的情报?”   “延安发来的。”   “为了我一个派不上用场的人,你们辗转向延安调情报,还真舍得下血本。”蒲郁还是不大相信。   “香取旬,你可能有所耳闻。”   蒲郁这下感兴趣了,“怎么?”   “香取旬被我们在上海的同志逮捕了。”   蒲郁静默片刻,淡然道:“这算不上情报罢,我们很快也会收到消息的。”   “当然不算。”   蒲郁思忖片刻,问:“你们想要哪方面的?”   “日本陆续抽调了多少兵力赴太平洋、东南亚战场,东南亚国家的战况,你们南部的补给线路。”   简直漫天要情报。   蒲郁笑了,“日本占领了东南亚大部分地区,缅甸陷落,云南的补给路线切段,远征军伤亡惨重。”   “这应该也算不上情报。”   蒲郁瞬间冷峻道:“机要军情岂是能随便给的。”   “相应的,延安方面的情报你会感兴趣的。”   “那么,我静候佳音。”   二人秘密会面三次,方才谈拢。决定在十一月底做交易。   不久,远方战场传来久违的捷报:瓜岛海战,日军惨败,美军掌控战局主动权;斯大林格勒战役中,苏军对德军开启反击之势。盟国扭转战局,中国战场得以逐渐由守转攻。   上海租界耶诞节氛围浓烈,落在薄霜地里的八音盒断断续续吟唱着欢快乐曲。   汽车轮胎猛地碾碎了八音盒,车座微震荡。   “停车。”吴祖清道。   司机撑伞下车,打开了后座车门。吴祖清跨步落地,边戴皮手套边道:“不用跟着我,这几步路我走回去。”   人不跟着,车还要跟着,毕竟司机奉命监视吴祖清的一举一动。   冷冰雨飘洒,皮靴踩在地上声响轻微,吴祖清经过一扇又一扇漂亮橱窗。   分明厌烦周围堆着人,独自在安静的街道散步竟觉得无趣。他搞不懂自己了。   兴许是想那个人在身边,想到考虑去见小玉。   不要了罢。那个人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吴祖清停下脚步,点燃一支烟。说也奇怪,早前做戏才吸烟,而今烟不离手。到底是不复从前,控制力不大够了。   呵出一团白雾,他抬眸瞧见十点钟方向的小店。暖黄灯光透过窄门,在门前落下方寸的浅印。   他不由自主受吸引,长截的烟灰掉落时,他掐灭了烟,推门而入。   门上铃铛轻响,打盹儿的店员仓促起身,“啊先生侬好,挑选节日礼物嚜?”   连这瞬间也想到那个人。   店员看他衣装,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盒子,“这里有些进口尖儿货。”   无非就是走私货。   盒子里装着好几樽水晶球,球里在下雪,也有别的风景。   “都包起来罢。”   店员微讶,又问:“个么先生写贺卡吗?”   “随意塞几张罢。”   店员爆包礼盒、系拉花彩带的时候,另一位客人走了进来。   吴祖清警惕地侧过身去,那人佯装看货架,避开了视线。   店员包好盒子,犯难道:“先生,需要我们送货吗?”   “不用。”吴祖清付了钱,抱起几重盒子往门口走。   另一位客人悄然靠近,将折叠成巴掌大的信笺塞到了吴祖清大衣兜里。   吴祖清似无察觉,离去了。   吴宅饭厅的自鸣钟响了八声,万霞推凳起身,唤何妈道:“收了罢,先生应该不会回来吃饭了。”   远处阿福朗声道:“先生回来了!”   万霞同何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的到底是女主人,万霞复坐下,“都拿去热一热。”   吴祖清走向饭厅,正碰见佣人们把菜传回厨房。他瞧了眼坐上那位,“不让我食饭了?”   “等太久,菜都凉了。”   “给你买礼物去了。”   万霞一愣,“你真过耶诞节啊?”   “你们留洋派讲求一个形式,过么过嘛。”吴祖清落座,“我放在客厅了,一会儿你去看。”   往来张罗饭桌的佣人们听了有些高兴。自蒲小姐没影儿了以后,先生太太日渐和睦,这会儿有些家的感觉了。主人家氛围好,他们说话做事也不用那么战战兢兢。   饭后在客厅围炉喝热茶,吴祖清道:“拆开看看。”   一堆礼盒包裹,万霞问:“哪个是给我的?”   “都是你的。”   当然只有她的份,因为他想送的人都不在这儿。   万霞默默拆礼盒包裹。吴祖清将兜里的信笺拿出来,一目十行,丢进了火炉里。   “是什么?”万霞关切道。他不会在书房以外看情报相关的,这只能是书信。既是书信,兴许是蓓蒂小姐寄来的。   “胡言乱语。”吴祖清看着信笺燃成灰烬,转身上楼。   能是什么,军统的笼络之辞。   香取之死令上海戒严,地下党接二连三遇害,中统、军统的日子亦不好过。同时前线战况到了最紧迫时刻,军统开始积极笼络投日的旧识,苦口婆心如劝游子归家的娘亲。   但游子一旦笃定表示不归,便会遭千方百计暗杀。   最近,蒲郁总觉得局里的气氛有些古怪,几回骨干决议她都无缘参与。   原以为是她与地下党的往来,引起了怀疑,可负责打理她生活的女秘书忽然也慎言起来。就好像她整个人飘在一个巨大的泡泡糖里,看得见,听得着,但很虚无缥缈。   向总局递交合作所的文件时,蒲郁找到机会,半利诱半胁迫让档案收发室主任交出钥匙。   她看到了上海发来的绝密文件。   长串的暗杀名单,列上了吴祖清的名字。   他是汉奸,该死。   若抖出他的真实身份,无论是转投地下党的军统,还是曾在军统潜伏多年的地下党,大老板都不会放过。他是地下党,亦要死。   蒲郁权衡、徘徊,甚至私下问莱斯利对军统的看法。莱斯利直言不讳道:“国家机器。”   军统是党国的锋牙,做尽污脏事。军统乃至其他部门,论资排辈、专横专断、贪污腐败,官僚之风盛行,蒲郁明白得很。但这不代表里里外外烂透了,信仰失去支撑,应该投奔另一个党。   于是,一个悖论出现。她认定立场,就要让事情发生。她不让事情发生,等于改变立场。可她既难以改变立场,也不想事情发生。   “莱斯利,你觉得一个为无产阶级而革命的杀手,和我这个国家机器,谁好一点?”   “我无法回答。”拉斯利推了下镜框,“就像我无法回答,一个德国庶民和一个日本庶民谁好一点。”   “这应该毫不相干。”   “作为一个中国人,你不会说日本人无罪。单论庶民,他们也饱受战争之苦,你会说他们无罪吗?情感上你很难给出答案。”   蒲郁蹙眉道:“我当然不认为他们完全无罪,日军轰炸机有他们纳的税,战场上有他们服兵役的亲友。”   “这就是我想说的。我笃定法西斯是邪恶的,反侵略战争是正义的。但无法比较,在相对被动的情况下背负了罪恶的两个人,他们的出发点或过程,甚至本身的好恶。”   莱斯利最后说,“当然,鸡蛋与石头,我会无条件支持鸡蛋。”   蒲郁动摇了,因为这就是二哥的选择。 第79章   “……无论如何,我该与过去做个了断。”   蒲郁对大老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请命亲自暗杀76号处长吴祖清。   寒冬腊月,蒲郁悄然回到上海。她知道,这是今生最后一次。   他们帮助过地下党重建联络站点,蒲郁隐约知道其中一个站点的位置,一所德国牙医诊所。诊所还在,但已不见地下党的踪迹。   情势有了变化。   蒲郁乔装打扮成寻常妇女,来到白利南路的私宅。院里有76号警卫守候,透过窗玻璃也能看见楼上的耳目。   这是作甚,难道二哥搬来这儿住了?   待出门采购的女佣踅回宅邸,蒲郁在行道上截住对方,以找活计为借口,询问这里住的哪户人家云云。   女佣道:“应当不招工,小太太一个人,生活简单。”   “哦,打扰了。”   蒲郁觉得自作多情这个词,完全就是她的写照。   她不该想什么另辟蹊径的法子。她回了张记,乍看冷清,只有师傅工人们欢喜,暗里却轰动了十里洋场。   蒲小姐回来了,该有好戏看的。   白利南路那位怎么办哦。   蒲小姐这个岁数当然不比小姑娘,还有什么花头好争。   蒲郁让他们议论,愈响愈好,最好勾得那个人来看看。没有人来,连孙太太也没来看一眼。蒲郁不禁难过,为张记。诸多腌臜事消磨了张记的运,要走到头了。   厨房是广式口味,过去二哥专门请来的大师傅。许是这一年味觉受狂风暴雨洗礼,蒲郁竟觉得寡淡。   是夜下雨,飘雪似的。蒲郁穿得臃肿,撑伞出门觅食,意外撞见万霞。   万霞惊魂未定,称谓来不及说全,仓皇道:“我被跟踪了!”   蒲郁一把将娇小女人揽入怀,镇定往前行,“可知是什么人?”   “不晓得……”万霞涂了淡脂粉,可掩不住煞白脸色,“我与王先生约定在咖啡店见,过了一刻钟还是不见人。”   过去有蒲郁的庇护,万霞与上线联络偶尔会在张记隔壁的咖啡店见面。想来此番无处可去,才又约在咖啡馆见面。   上海地下党组织的情况,不容乐观。   “王先生?”   “中央特科紧急派来书记……甲组的同志和我失联了,我不得已发电频联络了后方。”   蒲郁意识到什么,问:“该不是,目前除了你,没有人知道二哥的真实身份?”   万霞左顾右盼,蒲郁忙道,“不要看,至少有三个人跟着。”   万霞这才答话,“本来我要把证明材料交给王先生的,就是我写的保证书,但是……蒲小姐,我该怎么做?”   “你记着,我要同你说的是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万霞郑重点头,“嗯。”   “放松,就当是故人重逢,不要让人发现破绽。”蒲郁接着道,“我与你们重庆的同志有些来往,我可以帮你联络上他们。现在,你往西边的巷口走,把这帮人引过去。”   “我会保证你安然无恙,你信我吗?”   “信。”不信也得信。   蒲郁眼神示意,接着与万霞拉开半步距离,笑道:“吴太太,再会。”   “再会。”万霞竭力冷静下来,揣起皮草围手,向马路对面的小巷走去。   蒲郁收伞,走进旁边的酒馆。侍应生上前招呼,她一边回应,一边侧身,将伞放入门角的伞桶里。   余光扫过门外,不同方向的情报分子们现身,朝万霞跟了过去。   四个人,或许还有更多人。如此重视,即是说他们通过万霞等待王先生,大致确定了身份。无论他们是哪方面的——最坏的状况是军统,都会有一场恶战。   蒲郁转身走入雨雾,侍应生愣了下,道:“女士,你的伞——”   将霓虹甩在身后,蒲郁单手在大衣里握枪上膛。   快步至小巷深处,只见虚晃的影,蒲郁抬手射出飞镖。   对方踉跄跌地,回身开枪。蒲郁闪躲着接近,逼问:“你什么人?”   “你什么人?”对方临死不惧,恶狠狠道。   “军统。”   对方冷笑道:“你惹错人了——”   话未说完,一枪封喉。   凭一句话确定,他们是CC,中统分子。劲敌相逢,没商量的余地。   枪声不小,前方的CC踅了回来。蒲郁这一年坐班,但私下不曾落下枪械与体格训练,一路杀红眼,寻到挟持万霞的小头目。   “嚯!我当是谁,原来是蒲小姐啊。这人可是地下党,你不会同情赤-党?”   他们放过信号弹,增援很快就会赶来,蒲郁才不讲废话,佯装丢了枪,缓步走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蒲郁抬手将万霞捞入身侧,另一只手掏出迷你手-枪,对着CC数枪并发。   “把资料给我。”蒲郁道。   万霞尚有神智说话,“在他们身上。”   蒲郁一口气卡在喉咙,险些像训斥部下那般吐出脏字。她问:“哪个?”   万霞抖抖索索指向倒在血泊里的小头目,接着又指向远处。   毕竟没经历过正面战斗,甚至没接受过训练,无可指责。蒲郁揽着她原路返回,终于在一尸首身上搜出女士手袋。   蒲郁让她拿出资料——一支口红。终是忍不住提点,“一个法子哪能次次使?”   “可是……我……”   蒲郁见不得可人儿委屈,缓和道:“好了,我理解,事出紧急嚜。你快回家去。”   “蒲小姐,我相信你,你一定要……”   “我务必转交,你也记着我交代的事。”蒲郁说着把皮草外套披在万霞身上,又交换了二人的呢绒帽。   蒲郁指路,让万霞自背向离开,转而原路走出小巷。   雨势磅礴,万霞在街口搭上一辆人力车,催促车夫以最快脚程回到马斯南路。   迎门的何妈看见太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惊诧道:“太太,这可了得!”   “没事。”万霞深呼吸平定心绪,“不要让先生晓得了。”   “不让我晓得什么?”吴祖清就在玄关背后的壁龛处。他放下听筒,偏身看了过来。   万霞心口一紧,垂眸道:“我忘记拿伞了。”   吴祖清上下扫了一眼,蹙眉道:“还不快些去换衣服,这个天受了寒还得了。”   何妈赶紧却去万霞的皮草外套,万霞将从袖子里抽出手来,就蹬蹬地跑上楼了。   这外套不是太太的,何妈本着少一事的想法,准备瞒着先生拿去洗衣房。   可先生已经察觉了,二话不说夺过外套。后领嵌了张记的标,龙飞凤舞的“张”字,还是他的手笔。   当初张记时装屋重开,小郁让他题字。他先写了一个“郁”字。她笑嘻嘻说:“二哥是要给我打烙印啊。”她自穿的衣裳才有这个暗标。   卷过来看暗标,果然有个“郁”字。   她当真回来了,为什么不亲自听电话?她不想见他,还是不能见?   她分明说过,不会变的。这句话,是每个惊醒的午夜,他唯一的慰藉。   至少她还在人世间,已足够支撑他走下去,走入万劫不复。   估摸着万霞换好衣裳,吴祖清让何妈请太太到偏厅。桌上放着一份新的任命文件。   “你晓得了罢。”万霞故作轻松,“只一件衣裳就这么让你牵挂。”   “遇上什么事了?”吴祖清将一杯热茶递给万霞。   万霞笑笑,接过热茶抿了一口。回味泛苦。温柔关切,永远不是给她的。   “中统早有埋伏,我没能见到王先生。”万霞不得不提及那个人,“幸好……蒲小姐相助。”   “还有呢?”   “没有了。”   小郁没对万霞出手,是否说明没有接到暗杀任务。那么她不是不能见他,而是不想见?   静默片刻,吴祖清起身道:“我让阿福给你煮碗药,你喝了再歇息。”   “你……要调去特高课了吗?”   万霞望着人走远,觉得那向来坚实而冷漠的背影,忽然有些脆弱。   不需要闹钟,按时醒了,蒲郁掀起眼罩,拉开窗帘一角。雾蒙蒙,天色灰暗,像重庆的冬。坏天气不妨碍人们对新春的期盼,街市喧闹,隐约听见小孩放响炮的声音。   “先生,预约的叶先生来了。”女工在门后道。   “请他上来。”蒲郁穿过衣帽间来到会客厅,变成了摩登的蒲小姐。   只消片刻,穿长褂的老叶露面。大约没想到要见的是位佳人,大约佳人的气场给予压迫,特科工作多年的他竟有瞬间的局促,“实在来不及准备衣裳,就这么过来了。”   蒲郁颔首道:“请坐。”   老叶落座,方才松缓了些,“蒲小姐,你的要求我了解过了。组织对你寄予信任,包括我在内一共派了十人过来。”   “你们没有与这边的小组接触罢?”   蒲郁递上万霞那份文件,其中有张结婚照,“这二位是你们的重要党员,但和上线失去了联络。你看这份文件能证实他们的身份吗?”   老叶仔细看过文件,道:“如果万霞是联络员的身份,特科华东支部应该有记录。不过这位先生……成分有些复杂,单凭女士的保证书,无法证明。”   蒲郁急切道:“怎么才能证明?”   “万霞亲自把这些年的工作材料带回支部。”   “他们就在敌营,怎么可能记录做的事情?”   “这……”老叶琢磨道,“恐怕必须回中央苏区,陈述全面的材料。”   蒲郁哂笑,“不是罢,你们自己人也要审录口供?”   “我们的工作严密而周详。”   得,讽刺她军统乱无章法。蒲郁不快道:“等于说要想证实吴先生的身份,必须先保证万小姐的人身安全?”   蒲郁思索良久,道:“那么到时你带七个人去马斯南路接万小姐,分两个人给我就够了。”   老叶道:“太危险了。”   “还不是因为你们严密的工作线!”蒲郁一时动气,“万小姐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这么做,你们不一定能活下来。”   “虽然阵营不同,但同为民族存亡而抗争,我敬佩你们。这是我的信念,也是他倾尽半生的追求,就算死,他也不能以一个汉奸的身份而死。”   他是我的二哥,我的引路人,我的英雄。   我今生只有一次的初恋。 第80章   说来讽刺,除夕这日,吴祖清竟在特高课办事。回宅邸天色已晚,四下冷清。   万霞道:“恕我多话,这个日子,你想去那儿就去罢。”   吴祖清眉间微蹙,“去哪儿?”   “那么我将人请过来。”   没答话。   万霞看了吴祖清片刻,去壁龛打电话,“喂?烦请蒲小姐接电话。”   “……我想请蒲小姐过来打牌。”万霞瞥见停驻在楼梯边的吴祖清,故意提高声量,“她生病啦?严重吗?……哦好的,请代我问候。”   听筒落回时,吴祖清迈步踏上楼梯,“吃饭罢。”   饭厅长桌布了十道佳肴,吴祖清道:“铺张。”   “这可是年夜饭呀……”万霞说着噤声。   假夫妻,甚至谈不上貌合神离,吃斋饭也胜过年夜饭。   吴祖清拾起筷子,迟迟未动。   万霞叹息道:“给你煮碗面罢?”   “不了,我想起来有些事还没处理。”吴祖清将碗筷摆工整,起身去了书房。   万霞吃过饭,揿铃唤佣人来收拾,又嘱咐道:“送些茶点去书房。”   万霞思来想去,再拨了一通电话到张记,“喂?我是吴太太,蒲小姐抱恙,我请医生去看看好啦?”   “不好意思呀吴太太,我们先生已经睡下了。”   “这样啊,那好罢,我改日登门拜访。”   收线后,万霞就坐在客厅。当初蒲小姐走的时候,他们怎么说的,好好的怎么会这个样子?他们之间的纠葛,旁人一点儿也琢磨不透。   良久,吴祖清下楼来。他换了身西服,还梳了头发。他说:“我出去一趟,你没事早点歇息。”   万霞只回了个“好”。   万霞心生感慨,刚结婚那会儿,她还对恋爱、婚姻抱有美好幻想。如今目睹太太们的婚姻,经历了是与非,是一点儿影儿也不存了。   像蒲小姐那样,还能牵动一个人的心扉,大抵是幸运的。   屋外汽车引擎声减弱,万霞熄了灯,没入黑暗。   防弹汽车后座上,吴祖清没有一点儿赴会的心情。即使有,整整两辆车的特务也令人打消念头。特高课长官出行的派场,她看了会有什么感想?   他拒绝了与军统合作,同组织的联络也断了。她有千百个理由相信他投日了,而他这次想辩驳,在监视下也没有辩驳的机会。   恐怕她不会放过他了。   明知如此,他仍要去见她。   他想念她到了这个地步。   车停泊,吴祖清在难以分清保护还是挟持的拥簇中下车。张记的门没有锁,他推门,往楼上走。   拐角撞上步履急促的青年,吴祖清漠然以对,手指却拢了拢。   缓缓走到会客厅门前,他还未发话,就听见熟悉的声音自昏暗中来,“稀客。”   吴祖清没由来地笑,“搞得这么黑黢黢。”   “你怕了。”   吴祖清打开灯,瞧清那张故作天真的脸。仿佛搅了一室春光,她还没来得及见人。他忍着,一步一步走到沙发跟前。   只一句,也只一瞬,吴祖清心下淌过涓涓清泉。   她还是小郁,却也不像是了。接下来说的话没一句中听。   “你过来。”吴祖清摸到西服下的枪柄,转而拿出手帕。   在蒲郁靠近的一瞬间,吴祖清一下子将人压在长发上。指尖勾起裙摆,掌心贴吊带袜寸寸上挪,如过去彼此都很钟意的前戏。但他只是在找她身上藏的枪。   他没找到枪,却察觉出她细微的身体反应。   他闭上眼,呼吸她的香气,沿脖颈去吻她的耳垂。他拥着她,拥着珍贵的易碎的宝贝。渐而有些沉迷,他拨开旗袍前襟,在柔软起伏上揉捏,带枪茧的指腹习惯似的绕尖儿打转。   “小郁。”轻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她似乎说了些冷情的话,他没心思去听,细啜她耳屏,还有三角窝。   “让我抱一会儿。”他单手将她的脸偏过来,“就一会儿。”   眼睫半垂,他瞧见她动情的神态,可她吐出刀锋般的词,“你有病!”   他调笑,就要垮下她的衣衫来。忽地,装枪的皮套一松,他反应已来不及。   枪口直怼他的腹部。   吴祖清闭了下眼睛。   他活该。   复睁眼,他凛神去夺枪,但她比他轻巧、迅速。她跃过沙发背,抬枪对准他。   比起枪口,她冷漠的样子才致命。   “除夕夜一个人卧病在床,除夕夜被学生用枪指着,不知二哥觉得哪一个更可怜?”   “我在名单上?”   “啊,差点忘记,恭喜二哥高升。如愿成了日本人的犬牙。”蒲郁真心道喜似的。   吴祖清心下猛颤,以至于笑了出来,“傅太太,你希望我这么称呼你?”   “……我于二哥无情可言。”   一切一切,轰然坍塌。   “是吗?”吴祖清出神呢喃。   蒲郁其实不太能稳稳握住枪,背上汗溻,神经紧绷。   她看向壁钟,又扫了眼盆景里置放的特别炸-弹,最后从衣帽间的门收回视线。   若摊开来讲,二哥断然不会放弃来之不易的身份,她只得设计特别行动。   整个行动里,唯一的变数是那个去西摩路三十七号送信号的陌生学徒。稍有一点差池,假戏就会成真。   “那么,这次不要放过我了。”   蒲郁看见二哥湿润的眸眼。不惧死,而是最纯粹的爱意。   电话铃响了几声,断了。   蒲郁笑容璀璨,“二哥,我们——下地狱罢。”   枪声响起。   “衾儿冷,枕儿凉,见一轮明月上宫墙。劝世人切莫把君王伴,伴驾如同伴虎狼,君王原是个薄情郎……”   十六年前,风雨飘摇,天津出发的货船改航道,偏离上海,到了香港岛。   湾仔皇后大道,一爿黯淡的裁缝铺在街市中显得格格不入。   “二少爷,要登船了,你这是去哪边?”   着银鱼白西服的青年径直走向马路对面,推开了裁缝铺的门。   打盹儿的少女学徒仓促起身,“先生、先生可是想做西装?”   “啊?”少女惊诧抬头。   青年眉眼含笑,“哪个‘郁’?”   “‘郁乎苍苍’的郁。”   “小郁。”青年握住少女的手。   “春光明媚,我们去放风筝罢。”   “二哥,跑起来,跑起来风筝才会飞!”   ———全文完 第81章 Chapter 1   吴家幺女即将再婚,同一个香港地产业巨子。者太太顶不满意这门婚事,对妯娌说:“我绝对不会参加婚礼!”   蓓蒂者小姐回头说给女朋友听,女朋友从密密匝匝的论文里抬头,淡然道:“你二嫂是愈者愈小了。”   “其实我理解二嫂。”蓓蒂道,“别的门户也罢了,这洪家,媒体都盯着。之前就闹得满城风雨,这下结婚了,人们还不讲第三者上位?”   “儿孙的事,哪是我们能管的。说起来也怪你二嫂,要瞒就瞒一辈子,念真好大了才知道是亲生的,换谁不叛逆?”   “三十多了,还叛逆啊。”蓓蒂笑笑,转而又叹息,“可不是,为了者大、者二不芥蒂,瞒这么多年,连二哥也瞒着。”   阿令摘下眼镜,起身去窗边的茶桌倒水,“当时——四二年罢?”   蓓蒂应了一声,施如令接着道,“你发电报让我找奶妈,可没把我吓坏。也真是小郁做得出来的事,把仔仔丢给别人。”   “我们又不是别人。”   “是呀,我们累得够呛。为了念真,最后还跑香港来了。”   “一晃三十多年啦。”   者太太说是不参加婚礼,可婚期还未定下,就开始替女儿张罗了。   者大念生做贸易,常到欧洲公干,念真要结婚,顾不上生意了,者太太让他陪同念真赴巴黎,与HauteCouture(高级定制)时装屋的设计师商议婚纱细节。   者二念明是国际律所的合伙人,案子不要跟了,者太太让他亲自拟一份婚前协议。念明哭笑不得,“阿妈,洪家没讲要签协议,你怎么急起来了。”   “哦!他洪家家财万贯,我们是高攀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者太太眉毛一扬,道:“你现在拿纸笔来,我讲你写。”   念明不好直接违背母亲,借着拿纸笔之机,踅至父亲的书房。   父亲钟意开阔景致,书房整排落地窗,望出去是跑马地植被茂盛的丘陵,还有半掩其中的高级住宅。   少时住湾仔旧公寓,日子清贫,父母却从不亏待他们,宁肯自己节衣缩食供他们接受最好的教育。   五六年,者大念生结识了一位投机商人,拿大学学费与生活费投资铜线生意。初回赚了些钱,让者大陷落在发财梦里,书也不想念了,日夜和投机商人、掮客们厮混。   母亲是很敏锐的,借口卧病,引念生回家探望。念生甫一进门,母亲的棍棒就落下来了。母亲也不骂(母亲很少骂人),只管打。念生辩解无力,满腹委屈,负气道:“阿妈待我从来这般苛刻,就因为我不是亲生的!”   棍棒悬在半空,蒲郁忽然改变态度,轻声道:“不要讲了,不要讲了。”   可念生仍胡乱嚷嚷,他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扭转半圈,接着一记掌掴狠狠甩过来。悄无声息进门的父亲盯住他,那无形的气场令他脊背发凉。   “给你阿妈道歉。”   父亲面无波澜,但他清楚父亲盛怒,只要他再顶撞一个字,父亲甩过来就不是手了。   他想说些缓和的话,临开口瞧见了在里屋门缝里偷看的念真。一时激起反骨,他猛地推开父亲,“你们就不会这么对她!那日我听到了,姑妈话她和我们不一样!”   好似一阵冷风刮过,念生不见了。   念真慢吞吞走出来,慢吞吞问:“什么叫我和大佬不一样?”   蒲郁没听见,她蒙住脸哭泣起来,“二哥,我该拿他怎么办……”   吴祖清哄念真进屋去,而后揽着蒲郁在床沿坐下,“我知你的苦心,但念生大了,拴不住的。”   “我错了吗?我是不是错了?”   吴祖清轻轻抚摸蒲郁的背,说的却不是宽慰,“你有什么瞒着我的,告诉我罢。”   后来念明也知道了,以为从阿令姨妈那儿抱养的细妹,其实是母亲亲生的。   父亲为此同母亲置气,三开间的公寓忽如结了霜。念明顶着考学压力,在二人间斡旋,效果甚微。   “你瞒了我那么多事情,瞒了我那么久,我就这一件事瞒过你,你凭什么!”蒲郁丢下这句话,离家了。   吴祖清捱了半夜,没捱过去,嘱咐念明看顾好念真,打着手电出门了。想来蒲郁是寻念生的下落去了,吴祖清打了几通电话,找了过去。   三人在一间嘈杂的小酒吧撞上,父亲强硬地拽儿子回家,母亲护犊同他对峙。儿子醉酒发昏,摔瓶子砸凳子,闹得人尽皆知。最后父亲爆发了,摸出枪来。   蓓蒂接到蒲郁的求助电话,喃喃道:“完了完了。”   阿令说:“哪家没点儿腌臜事,你且放心。”   “二哥这辈子没这么难堪过,这下……”   “就该让他难堪一回!”   她们赶到现场,好歹将三口人劝回了家。念生醉得不省人事,倒头呼呼大睡。吴祖清气结,去回廊上吸烟了。   安顿好者的少的,蓓蒂道:“我们走了啊,念明,好好劝劝你大佬,照顾好你阿妈。”   念明道:“我会的。姑妈、姨妈路上小心。”   烛光照亮狭窄房间,念明来到蒲郁身旁,温柔宽慰。   “你去歇息罢,阿妈没事的。”   “阿妈,大佬这个事情确实做得不对,但是……你比我清楚大佬呀,他绝对没动歪心思。你想啊,我要上大学,念真又读那么好的女中,大佬为我们考虑想着赚钱,才受不住蛊惑。”   蒲郁叹息道:“让你们受苦了。”   “怎么会呢!阿妈,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你和者窦有多辛苦,我们都明白,没有阿妈的话,我现在说不定在东南亚做苦工,哪里能够识字读书。”   念明难为情地垂下头去,“阿妈,我和大佬,还有细妹,我们都……爱你。者窦也爱你。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我想这个家好好的。”   蒲郁哽咽着点点头,“阿明,怎么有你这么乖巧的仔仔。”   “阿妈者窦教的嘛。”   蒲郁笑了,过了会儿说:“好啦,我去看看你者窦。”   “那我回房间了,万一大佬醒了口渴,出来找水喝免不了又和者窦……”   来到室外回廊,蒲郁朝不远处的背影轻唤,“二哥。”   “怎么?”吴祖清转身,顿了顿,“小郁,我……”   蒲郁走近了,浅笑道:“二哥还生气?”   “你不生我气?”   “我不生气了。”蒲郁微微仰头,月光点缀在她眼尾浅淡的细纹上,竟美丽得令人着迷。   吴祖清抚摸她的脸庞,缓缓道:“小郁,抱歉。我没收住脾气。”   “发脾气不要紧,可不许冷落我。”   “我没有……”吴祖清蹙起眉头,“我不是生你的气。我不知你当年怎么过来的,一去想,就很难过。”   “讲了呀,蓓蒂帮衬许多,她和阿令把念真照顾得很好。说起来,我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现在都还不晓得喂奶是怎样的。”   “没有。你做得很好了。我甚至……我可能太惊喜了,有些不知所措。”   蒲郁笑,转而半眯起眼,“不可以哦,要一视同仁。”   吴祖清微晒,“当然。”   蒲郁张开双臂,“嗯?”   吴祖清拥之入怀,“二哥向你道歉,对不住。今日的事,过去的事。”   “我没关系的,二哥。当务之急要解决念生的问题,不能让他胡闹下去了。”   “我会跟他谈谈话。”感觉到蒲郁想说什么,吴祖清又道,“心平气和,我保证。”   “说话算话哦。”   “二哥几时说话不作数的?”   蒲郁在温暖的怀抱里扭动了两下,撒娇似的说:“那么我们睡觉了吧?我好困了。”   吴祖清弯起唇角,“小姑娘似的。”   “谁规定者姑娘不能像小姑娘?”蒲郁环着吴祖清的腰,倒退走,“不过二哥好傻啊,每个人都讲念真像你,你自己也讲,可你都没察觉。”   吴祖清护着蒲郁不磕碰到墙壁,低声道:“怎会没察觉,但我不敢想。”   片刻无话讲。回到屋里,吴祖清才又道:“要是念真像你就好了。”   “什么呀,过去者人家说女儿肖似阿爹,儿子肖似阿娘才有福气。”   “这样啊……”吴祖清摸了摸下巴,垂眸看蒲郁,“不把我们小郁这张脸刻下来,岂不遗憾?”   “饶了我罢,二哥。”   蒲郁央求,似勾人娇嗔。吴祖清喉结滚动,克制道:“讲笑嘛,要睡快睡,一会儿天亮了。”   蒲郁眼风扫过去,“真的?那我睡了。”   “睡罢。”吴祖清无奈道,“我去打盆水来给你梳洗。”   “二哥今夜作甚这么体贴呀。”   吴祖清没接话,转身出门去开水房。   即便是吵吵闹闹的家,也来之不易。他比任何人明白她想要这个家好,宁愿放低姿态求和。他不能再让她委屈了。   翌日清晨,念生睁眼看见父亲的身影,还以为是幻觉。他揉了揉眼睛,发现真是父亲坐在床沿,吓得直往床角缩。   “清醒了?”吴祖清正襟危坐,“我们父子好生谈谈罢。”   念生依稀记起昨夜的片段,咽唾沫道:“者窦……”   “你应当知道,你的学费是阿妈一针一线挣来的。你看看她的手,你忍心把学费拿去搞东搞西?”   “我没有!”念生猛地坐起来,头撞到上铺床底。震得念明打了个激灵。   “你没有?”吴祖清隐忍怒意。   “我知阿妈辛苦,者窦在报馆工作亦辛苦。如今这世道,处处讲钱,我是想让日子好起来!”   “你还有零花钱喝花酒,日子哪里不好了?”   “我……”念生嗫嚅道,“我那是谈生意。”   “赚了一点小钱,魂就不知飘哪里去了,你跟我讲生意?”吴祖清呵笑,“书不好好念,能做什么生意?”   “小钱?”念生睁大眼睛,转而点点头,忿忿道,“对者窦来讲当然是小钱,尖沙咀的铺面可舍弃,浅水湾的别墅亦不需!”   吴祖清蹙眉道:“你讲什么?”   “我都知道了,者窦过去家财万贯,在内地做生意亏空完了。”念生别过脸去。   躲在被窝里的念明忍不住“哗”了一声。吴祖清没空管,问念生:“谁告诉你的?”   “反正有那么个人。”   “不要等我问两遍。”   念生咬咬牙,未语先红了眼眶,“还能有谁?发了大财搬去浅水湾那家的废柴!话我……话我者窦衰,我怎能忍下这口气!别人发财,我也能发财,我就要扬眉吐气给他们看!”   吴祖清忽然平静了下来,“这种闲话何必在意。”   念生一顿,“这是闲话?”   “难道你认为你者窦衰?”   “……当然不是。”   “那你听过就算,不要和他们计较。”   念生又激动起来,“你不懂,你们根本不懂!”   尽管学校里有小部分流亡港岛的大陆贫寒学生,但念生因母亲的生意为一些朱门子弟所知,成了靶标。他遭受讥讽,并被迫替他们写功课。   他总害怕他们发现他的身世,他们准会变本加厉,将他当流浪狗。他们确把他当流浪狗侮辱,却不是知道了他的身世,而是听闻了他父亲的身世。   父亲出身名门望族,父亲的伯父参加过辛亥革命,父亲的阿公是洋务运动地方派的代表。   而如今,父亲只不过是报馆小小的出纳。   那又怎样?念生能忍受他们对自己的侮辱,绝不允许他们说父亲一句不是。念生破了母亲教诲的忍字诀,第一次出言反驳。   他们对他拳打脚踢,尽了兴,哄然散开。   念生躺了很久,无事人一般站起来。他没有回家,不敢回家。他去找上次遇见的侃侃而谈的商人。   其实隐隐有预感,父母知道后会发生什么。即使闹得这般不堪,念生也不愿告诉父亲,他受了欺辱。   他还不太晓得,他的父亲凭细微表情可以洞悉一切。   “我了解了,你有你的诉求。”吴祖清道,“不过,无论如何,你不该和阿妈讲那句话。你伤了她的心,可昨夜她还是护着你,你觉得你的话是不是没道理?”   “我一时气话……谁让阿妈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念生说到末近似咕哝,无底气。   “你还有理了?”   “没理。”   吴祖清抬腕看表,一块旧的瑞士表。“还有一刻钟你阿妈就要起床了,去给做早饭,然后诚诚恳恳认错。”   “不管你觉不觉得自己错了,至少那句话是讲错了的。”   念生在父亲注视下起身穿衣,走出了房间。   “下来,我也有话和你讲。”吴祖清道。   念明慢慢从被窝里钻出来,不气不敢出。   里间屋子,蒲郁宛如设置好的机器,准点醒了过来。她掬一捧铜盆里的清水洗脸,过后穿衣。将将扣上旗袍前襟盘扣,敲门声响起。   “阿妈。”   蒲郁一愣,“哦……门没锁。”   门吱呀开了,念生同云吞面的香气一齐闯入。念生别别扭扭道:“阿妈,我煮了面。”   蒲郁禁不住笑了下,“还是个细路仔。乖了,给我罢。”   念生把面碗递过去,又后退半步。盯着地板,腹中打起稿子来。   蒲郁坐在椅子上吃面,见念生欲言又止,道:“你有话讲?”   念生肩膀微抖,咚一声跪地,“阿妈,我错了!”   蒲郁险些噎着。这下不用想也知,谁“迫使”念生来陈情的。   “你晓得哪里错了?”   “我口不择言,害阿妈伤心了。阿妈对我们兄妹从来是一样的——”   蒲郁轻声打断念生,“不一样。”   念生一怔,听见母亲接着道,“念真还小,我和你者窦是多留心了些。”   其实者大者二小时候,父母亦倾尽宠爱,能摆道理绝不苛责。男孩长大,总有折腾的时候,加之父亲对者大给予厚望,在他撒谎的时候第一回 动了手。   念生忆起过往,愈发愧疚。“阿妈,我讲的气话,我心里不是那样想的。”   “那年你五岁,你可能记不得了……”   “记得,阿妈我记得!”   日本偷袭珍珠港后,进攻香港。没多久驻港英军宣布投降,香港沦陷。日治下的香港百业凋敝,民不聊生,日军放火烧房烧穿,驱逐本埠市民。   四三年的冬天,蒲郁来香港近一年了,仅凭针线活微薄的收入维生。境况艰苦,一个人是很难捱的。她救下饥寒交迫的念生,在送他去福利院的路上改了心意,收养了他。   四五年战胜的消息传开,蒲郁受人所托,收养了五岁的念明。他们都是因战争失去了亲人的小孩。   夏日过去,蓓蒂与阿令赴港,抱着两岁的念真。哥哥们很高兴有一个细妹了。   “生、明、真,”念生道,“是阿妈要我们铭记的事。”   “念生,阿妈明白你的考虑。不过,我们是不是可以把眼光放长远?阿妈尽力给你一个心无旁骛读书的环境,你好好读书,无论是知识还是人际关系,以后才有‘入场券’去交际,你想做什么会比眼下容易些。”   “……我没有想过。”   “十八岁,青春无限,同样还很青涩,但没关系,阿妈者窦会陪你长大。我们有的是时间,对吗?”   二十八岁,念生开公司,买下跑马地这套公寓。   如今三十八岁,念生买回了父亲原有的尖沙咀的铺面其一,却是感到时间不等人了。   “者窦,我来拿纸笔。”念明推开书房的门。   轮椅上的者人没听见。   念明走近唤道:“者窦。”   “啊。”吴祖清转过头来,有瞬间的停滞,而后宕机重启般道,“作甚?”   “拿纸笔,阿妈让我给念真写婚前协议。”   吴祖清微微拢眉,“你大佬就算了,怎么连你也跟着阿妈胡闹?”   念明默了默,将落在地上不知多久了的毯子盖回父亲腿上,状似随口道:“你觉得这门婚事怎么样?”   “结嘛结罢,念真开心就好。”   “可阿妈不大开心……?”   吴祖清叹气,“不想看念真吃苦头啊。”说着不知在同谁说话了,“小郁吃过苦头,知道那有多难捱。”   念明终究还是拟了一份婚前协议,待念真从巴黎回来,三兄妹难得凑齐时间吃饭。   中环高楼的法餐厅,他们谈论婚礼与速食恋情。   “其实啦,我之所以要结婚,是因为他跟我求婚——”念真浅抿甜品勺,三十四岁的熟女式娇俏,“代替求婚钻戒,他送我一整间纽约仓库。”   想来洪家少东不会只送一个空仓库,是存放了大小藏品的仓库。念真是画廊主,铺面在荷里活道。   母亲原想念真继承衣钵学时装设计,但念真更心水fi,在英国念了本科,又去美国进修了艺术管理的硕士。   前夫就是那时候认识的,纽约一个未出道艺术家,周围一帮成日在地下室过嬉皮士生活的朋友。   念真和父母表示想结婚的时候,父亲非常不认可,比如今的母亲激进多了,把人领回来关在家里这种事也发生过。   最后还是结了,父亲希望宝贝女儿开心就好。   初期是开心的,他们在纽约发展,前夫得到了一位重要藏家的赏识,渐渐进入藏家、画廊主等人的视野。前夫忙碌于创作,希望念真能够做背后全力相助的女人。只稍稍考虑了一下,念真毅然辞去了MoMA的工作,安心做他的经理人、助理、保姆与床上夥伴。   前夫色彩丰富、夸张的漫画式作品,乘上了波普艺术的余浪。投资艺术品的商人视他为下一个AndyWarhol,买通稿大肆吹鼓。   他小小走红了。出席各种沙龙、酒会,也少不了派对。他和女艺术家、女模特,以及对艺术圈子尚抱有幻想的女大学生上床。   念真彻底沦为背后的隐形的女人。许是受母亲影响,她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她很平静地打越洋电话,让者二介绍纽约的离婚律师。   纠缠一年多,念真回到香港。无所事事了一段时间,她起了主意,向者大借钱。事情让母亲知道了,母亲拿出这些年存的钱给念真开了一间画廊。   几年经营,在者大的帮衬下,念真拿下许多海外艺术家在这边的代理权,并握有两位本埠青年艺术家王牌。   她在vip日上遇见了现任。   他无名指有婚戒。他从不摘下它,他不需要掩饰,她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   兄妹局散席,念真搭的士回了跑马地的家。   蒲郁很意外,“几时回来的,也不讲一声。”   念真像小时候一样唤“妈咪”,醉醺醺地跌入母亲的怀抱。   “我害怕。”   蒲郁不由得笑,“傻女,婚纱、礼服都看好了吗?”   “你知,我会拥有婚礼,拥有戒指与洪太太的名分。但我还无法拥有那纸证明。”   富豪离婚麻烦极了,现任与他的前妻在法律上还是合法夫妻。   “念真,你要记得,我和者窦永远在你背后。”   念真仰头,神情就像蒲郁年轻的时候。   “阿妈,你仍然爱者窦吗?”   蒲郁毫不犹豫地“嗯”了一声。   “你没有不爱的瞬间吗?”   “……我不晓得。”   “阿妈,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好不好。我是讲,回香港以前的事,你从来不肯透露。”   蒲郁轻轻叹息,“那很冗长。”   念真枕在蒲郁腿上,等待着冗长的故事。   蒲郁犹豫了一秒,仍不打算讲。她说:“不过我可以诚实地回答你,有不爱的瞬间。不爱了,由头来过,我还是像从前一样,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 第82章 Chapter 2   爆炸轰响犹在耳畔。   吴祖清在混沌中找回意识,却不知身处何方。   叶先生说这儿是组织在华东沦陷区的据点,很安全。他还说,蒲小姐为了证实你的身份多方奔走,也为了救你,设计了特别行动。   “她人呢?”吴祖清喉咙干涩,嗓音喑哑。   “祖清同志,很遗憾……”   吴祖清再次昏了过去。   他的身体真正好起来,天气已经不冷了。他也在叶先生安排下,和万霞一起转移到了延安。万霞之前有意躲避他,大约出于愧疚,面对面之际,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会向组织申请,解除你我的关系。法律上你也不用担心,我会签署一份保证书,以后即使‘吴祖清’重现于世,也没有吴太太这个存在。”   吴祖清默了默,颇艰难道:“这次,你藏得很好。”   “你误会了,事先我不晓得。当时遇险,我把材料交给……”万霞顿了顿,“蒲小姐,没有多想。若是知道你在名单上,我是不会这么做的。”   蒲小姐晓得他们的地下党身份,为什么这么做?万霞问过叶先生,但叶先生不让问,还说千万不能告诉组织这一点。   考虑种种后果,叶先生没有对组织全盘托出。组织以为的实情是一个军统刺杀汉奸吴祖清,结果行动失败,死了。   吴祖清不相信,整日魂不守舍。特科的政委找他谈话,询问缘由。他说许是忽然离开了那样的环境,不适应。政委适当开导,又问他对工作的想法。   “让我去前线罢。”   吴祖清去了赣西,万霞没来得及告别。后来万霞将全部身心奉献给赤-旗,没再婚嫁。六十年代末,在游街示众的乱棍中过世。   一九四五年炎炎夏日,《波茨坦公告》发出后不久,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英军收复的香港,九龙塘悄然多了一间报馆。报馆的出纳先生姓“郁”,高个子,穿布衫、戴眼镜。寡言少语,深居简出,但多看两眼,不难发现郁先生的模样很俊朗。   万事万物如沙陷落,这张脸只是多了些细纹。其实吴祖清决定在胜利日一枪终结了自己,结束他这半生的使命。   意外收到蓓蒂的电报(且古怪,是驻昆明的情报人员发来的),只一句诗文: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这才记起自己还肩负哥哥、家族的责任。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亦感到惭愧,换作那个人,一定会坚韧、勇敢地走到最后。   时逢两党和谈,组织将目光投向汇聚国际情报的失地。吴祖清受命赴港,建立组织在当地的情报网络。   吴祖清在幕后工作,本不需要与谁交际。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报馆里不知情的记者提了句新开的酒吧,他就跟着后生仔们一起去了。   酒局上来了位假模假式的投机分子,看吴祖清一人格格不入穿破衫,热情地介绍裁缝给他。说虽然远了些,但很值得。   对方噙着意味不明的笑,“事头婆(老板娘)一个人做,姓花。”   后生仔插话,“怎么讲得不像正经裁缝铺。”   “裁缝铺是正经,事头婆正不正经嘛,就看你怎么想了。”   “难不成是楼凤?”   “那倒不是。不过事头婆那模样那身段,哎唷穿花花旗袍在你跟前走过,你要不肖想什么我绝对服你。”   “那么靓?”   “可不是,三十出头风韵正正好。可惜是寡妇,带个细蚊仔,不然我早试……”话语在嘿笑中收尾。   “郁先生还没成家吧?”   吴先生适才出声,“老婆走了。”   “噢……”对方摸摸下巴,“反正就当做衣裳,你去嘛。我是半点没夸张的。”   吴祖清没兴趣,报馆的后生仔们却去了,各个定了新西服,回来议论纷纷,还说好奇怪,凭事头婆的手艺怎么才只一间破兮兮的铺面。   吴祖清觉得他们太夸张,但这话过了心,不免猜测寡妇裁缝是否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个清闲的午后,吴祖清想起这回事,乘船过海,至湾仔轩尼诗道。   大楼遮蔽光线,夹在背巷的铺面顶不起眼,一张招牌都没有。只有门上挂了“Open”,略略看得出是做洋裁的。   吴祖清推门而入,先听见小孩惊叫“妈咪”,再听见女人地道的口音,“乜事呀!”   女人晓得有客人上门了,还未来得及转身招呼,约莫六七岁的小孩旋风似的自楼上闯入铺面后门,扑进她怀中。   “妈咪,细佬抢我朱古力!”念生忿忿告状。   接着一个小不点慢吞吞走来,唇边沾满棕黑的污渍,他怯生生地,好像同这对母子还不熟悉,“我没……我不知是大佬的……”   她扶额叹气,“妈咪现在有客人,之后再来评理好不好?念生,你先去买一块朱古力。”   她从抽屉里拿出零钱给小孩,将人哄上楼了,这才看向客人。   “不好意思啊,仔仔——”   话语蓦地停驻。   两个人面对面,气氛僵硬了半个世纪般。   梦里的音容,吴祖清早就发现这是谁了。他难以置信,而后涌起失而复得的狂喜。渐渐地,他黯然、颓丧,她有小孩了。   欸,不对劲,她的小孩怎么可能有这么大了。   “你……”吴祖清眉头拧紧。   蒲郁像是昨天才见过他似的,熟悉而慌张道:“我收养的。”   吴祖清根本忽略了她的话,艰难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还活着?”   屋子闷热潮湿,她周身汗溻溻、黏糊糊。她走两步,打开了电风扇,抬手很费力似的,指了指椅子,“坐。”   吴祖清缓缓走近,没坐,一把抱住了她。   裹挟热气的切实的怀抱,她难以喘气。   “小郁。”他声线颤抖。   是小郁啊,是他的小郁。   “我找了你好久。”他又说。   他撞了什么大运才找到她。   一双手抚上他的背,她哽咽道:“二哥……”   良久,他们分了开来。   蒲郁笑,“二哥怎么来香港了?”   吴祖清像沙漠里失去方向的人,在温度不断降下来的时候,陷阱了流沙中。他难以启齿,可不愿再对她有半分欺瞒。他说:“工作。”   蒲郁点点头,“我就晓得。”   “我可以……”   他可以怎样?为她抛却一切吗?   蒲郁垂眸,“不,二哥,我们应该冷静些。没关系的,我理解,这也是我当初的目的。”   吴祖清迫切道:“你呢?”   “我只想平淡生活。”   似乎手上不做点什么事,就没法谈下去。蒲郁望了眼缝纫机,回头道:“二哥做衣裳吗?”   “不……”吴祖清改口道,“做罢。”   蒲郁抿笑,“你穿的什么呀,不像你了。”   “顾不上这些。”   “忙吗?”蒲郁从围兜里摸出软尺,尝试着靠近吴祖清。   后者牵住一截软尺绕在脖颈上,“很清闲。”   “蛮好。”   “小郁……”吴祖清似在哀求,但他也不知该哀求什么。   二人之间只有半只鞋的距离,靠得委实太近了。蒲郁猛地侧身,走开两步,又踅去门口。她出门将挂牌换到“Clo色”一面,缩回身将门房锁死。   还以为人走了,吴祖清松了口气,“小郁?”   蒲郁疾步跟到吴祖清面前,没有任何预兆地垫脚吻了上去。吴祖清几乎被动地承接着汹涌的吻,他渴望这个吻,但他认为不适宜。为她,她该有多少怨与委屈。   电风扇依然旋转着,却散不了眼下房间里骤然腾起的潮热的氤氲,二人交互着湿漉漉的喘息。吴祖清溺于其中的同时又感到空前的燥渴,他试图唤醒她,“小郁……”   蒲郁不回话,空出手解领口盘扣。   蓦地,吴祖清握住蒲郁的双臂。蒲郁怔怔地,巨浪般的难堪席卷上来。   静了片刻,蒲郁甩开吴祖清的手,含着愠怒解开前襟到腰际的盘扣。旗袍垂落到地上,她接着脱衬裙。啪嗒,连胸衣也解开了。   蒲郁怔住片刻,甩开吴祖清的手,含着愠怒解开前襟到腰际的盘扣。旗袍垂落到地上,她接着脱衬裙。“啪嗒”,连胸衣也解开了。   吴祖清无措地半举双手,似缴械,再次喊起她的名字,“小郁,我不是想——”   “我想。”蒲郁定定看着他,“我空窗太久,寂寞难耐,遇见顺眼的先生就睡。”   吴祖清攥紧双手,指甲陷进了手心也感不到疼痛,只有复张开手时微微的麻痹感。他不愿再忍,捧起她的脸吻了下去。苦涩与无理性渐渐充盈口腔,他的外衫在迷离中剥落。   蒲郁完全沉浸在当下了——“二哥,我要你。”宛如女巫,她对他耳语蛊惑的咒语。   锒铛一声,手边的剪刀拂落地,她惊骇地望着后门。   吴祖清一下将蒲郁圈在怀中,转头看去。   门半敞开,已不见小孩踪影。   温度散了大半,他缓过呼吸,道:“不了罢。”   她却握住了那处物什,勾人抬眸,“关门。”   “小郁,我们不必……好吗?”   蒲郁很难说清自己要的是什么,只是急切地想与他寸寸紧合。也许是确证,确证他们无隔阂,确证她的心意不变。   因为,看到他的瞬间,她就想逃,逃离港岛去别处。   她说:“不好。”   关好后门再回到她跟前,躁动平息些许。但蒲郁令他“进来”,他进来了,且是拦住她腰肢的长驱直入。   木桌摇晃,簿册与杂物震起半寸。尘埃弥漫。   他们大汗淋漓,宛如在密闭的灰炉里。   门顶的玻璃隔扇见不到一点儿光亮了,天荒地老,他们各自夹了一支烟。   “你走罢。”蒲郁说。   吴祖清顿了顿,“你,不打算再见我了?”   “对。”蒲郁套上衬裙,眸眼澄澈,“二哥,我太想当然了。原来我是会变的。”   她笑了下,“我不爱你了。”   吴祖清掐灭烟,穿上衣衫,对挂在墙上的一面巴掌大的镜子梳头。他戴上眼镜,末了说:“我对不起你。”   他能讲的也只有这一句了。他没颜面请她多给他时间,那么多的时间与机会,他一次次错过,他消耗了她的光阴,甚至灵魂的容余。   吴祖清离开了,蒲郁转头去找念明,解释方才的一切。还有兄弟俩的问题等她“审理”,她的日子成了真实的日子,不要再坠入浓烈纠葛。   小小的空闲里,她想他不会再来了。他是那种真身在云端的人,她已将话说绝,他定然不会做让彼此为难的事。   没过多久,蓓蒂与阿令抵港。她们事先联络好工作才过来的,但暂住蒲郁这儿,为了让念真慢慢适应“新阿咪”。   蒲郁忽然出口:“你二哥在九龙那边。”   蓓蒂一顿,道:“我知,昨日他来医院,我们见了面。”   阿令端着筲箕走来,塞给蓓蒂,“话多!理菜。”   见蓓蒂动手理菜,蒲郁很惊讶,“你还做这些。”   “她不做嚜难道我还请佣人伺候?”阿令哂笑。   蒲郁看看阿令,又看看蓓蒂。后者讪讪道:“阿令可会管人了。”   蒲郁想起什么,问:“你们真打算一辈子一起生活?”   阿令道:“你要反对?”   蒲郁不问了。   是夜,一位青年给蓓蒂捎来口信。门关上,蓓蒂哭了。   蒲郁提着油灯走过来,“怎么了?”   阿令轻声道:“吴二哥得到消息,他们大哥离世了。”   蓓蒂无灵魂般喃喃道:“仗打完了,怎么人走了呢……”   阿令拭去蓓蒂的眼泪,柔声道:“我陪你过去罢。”   蒲郁僵硬地蹦出字句,“我也去。”   蒲郁轻手轻脚走进仔仔们的房间,叫醒念生,让他看顾好细佬细妹。念生眨巴眼睛,“妈咪,这么晚了,你和阿令姨妈她们都要出门吗?”   “嗯,有点事。乖,你是大佬,妈咪不在的时候你要当家,明不明?”   “妈咪,早点回来。”   三人星夜过海,到吴祖清的公寓。他托人捎信,就是考虑到小郁,避免见面。她会来是他没想到的。   看吴祖清微愣,蒲郁道:“那么我走罢。”   吴祖清侧身让出过道,“没有的事,请进。”女人们进了屋,他跟在末尾,又补充道,“麻烦你了。”   一句话给她体面,再没有比他懂得拿捏分寸的人了。   可她心里空落落的。   公寓狭小,纱帘分隔出饭桌与床,比蒲郁的屋子好不到哪里去。吴祖清找来凳子请她们坐,又端了壶凉茶过来。   “大哥四月份走的,湘西会战。”吴祖清倒了四杯茶,兀自呷了一口,“遗体——应该回不来了。”   蓓蒂一手蒙住脸,一手还握在茶碗上。   吴祖清平静道:“我是觉得,该给大哥立个灵位。”   蓓蒂抹抹眼泪,“嗯。”   “明早我们便去办这件事?”   再无话。   愣坐着也不是办法,阿令道:“蓓蒂,你留在吴二哥这里罢,我同小郁先回去,之后有什么需要,我们再过来。”   蓓蒂没接话,吴祖清道:“也好。”   翌日下午,阿令说灵位请到吴二哥那儿了,她要去上香,问蒲郁去吗?蒲郁说你代我敬了罢。   “你和吴二哥……你们……算了。”阿令匆匆出门。   再见时,夏意已有退却之势。   黄昏将铺门的影子拉出老远,吴祖清杵在门口,较之前简直改头换面。他抹了发油,西装革履,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礼盒纸袋。   蒲郁正怀抱两岁的念真玩拨浪鼓,念真咯咯笑,“爹地。”   蒲郁一怔。   吴祖清倒没什么反应,上前两步,解释道:“我不知还有个细妹,只买了这些。”   “我这里不缺什么,二哥你——”   “我知道,你可以一个人把什么都做好。”吴祖清忽有些局促,“你当我找个托辞罢,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她没有认识清楚,对他来说,她不是某件事。他确不会做很逊的纠缠不休的那种人,但他不可能切割联系。   他考虑了很多,时至今日,哪怕她去爱别人,同别人在一起,他也会送上最好的祝福。尽管,不大可能发自真心。   蒲郁措辞拒绝,话未出口,却见念真朝吴祖清张开小手,“抱抱。”   念真在师生堆里成长,不认生,可也不会同生人这般亲近。她可是花了不少功夫才让念真开口喊妈咪的。   蒲郁疑心血缘的牵引当真存在。   吴祖清空出双手,将念真抱起来,“真乖。”偏头问,“细妹叫什么?”   “念真。”蒲郁不大愉快。   “哦,念真啊,你方才喊我什么?”吴祖清照顾小孩经验要追溯到蓓蒂儿时了,可他抱着念真,竟也有模有样。   念真拖长音节,甜甜唤:“爹地。”   吴祖清笑出眼角褶纹,问蒲郁:“她不会见人就喊罢?”   “我不晓得。”   小手攀上吴祖清的脸,他勉强才找回视线,又问:“她可以食朱古力?”   “最好不要罢。”   “掰一小块给她,那个绛紫色袋子里的,小盒子。”吴祖清指挥道,也不管蒲郁是否照做,垂眸点念真的鼻尖,“我们念真钟意食什么?”   蒲郁本来走去拿袋子,听见这话直起身,冷然道:“什么‘我们’,念真和你有什么关系?”   吴祖清学小孩腔调,“妈咪好凶啊,怎么办?我同你妈咪相识这么多年,至少也是念真的阿伯罢,对不对?”   念真翘起舌头舔到唇峰,转而又咬住下唇,天真无邪道:“妈咪凶凶。”   “我真是……”蒲郁无言极了,指着念真道,“朱古力不要给你了。”   念真求助似的唤一声“爹地”。   “念真,不要喊了,这是阿伯。”   念真嘴巴撅得老高,“爹地。”   “好啦好啦,来妈咪抱抱,给你朱古力。”   吴祖清闷笑,将念真抱给蒲郁。蒲郁抱着念真坐下,手忙脚乱拆巧克力盒。吴祖清抽走,边拆边说:“养仔仔蛮有趣嘛。”   蒲郁瞪他,他唇角微撇,递给她一块巧克力。   在手里握一会儿,巧克力便融化了些许。她掰下指甲壳大小的一块,喂念真吃,“不要咽啊,抿。”   念真砸吧砸吧,笑起来。   吴祖清蹲下来,轻轻捏念真脸蛋,“甜罢?阿伯以后再请念真食朱古力好不好啊?”   “嗯。”吴祖清皱鼻梁,唇角快扬及鬓角,“念真乖乖。”   蒲郁乜了眼空气,晃眼瞥见壁钟,颇不情愿道:“你不如留下来食晚餐啦?阿令她们今晚有饭局,我去接念生放学,顺便买菜,你帮我照看一阵?”   “当然。”吴祖清脱下西服外套,作势久留的模样,“为小郁鞍前马后,是我的荣幸。”   蒲郁哼笑,“这些话留给别的女人讲罢。”   “不好意思,我这人有病症。”   蒲郁微愣,“什么?”   “对着别的女人说出不口。”   “浮浪!”蒲郁旋即放念真落地,径直出门。走出几远才想起回来拿钱袋。   吴祖清但笑不语。蒲郁抄起钱袋离开,迎面撞见街坊,他们眼神忽闪,似在议论她。她从旁而过,下意识以手背贴脸颊。   发烫,不晓得脸有多红。怪不得他得意成那样。   就该在第一时间把他扫地出门的!   入夜,蒲郁在后门走廊烧饭,锅炉前狭窄的窗台摆不下碗碟了,她习惯性朗声道:“念生!”   念生蹬蹬跑来,后面还着个细的。再后面是抱着念真的吴祖清。   “你一直抱着她作甚?她会走路的。”蒲郁不肯承认吃味。   “妈咪,阿伯教我下棋呢!”念生端起一大碗叉烧,快步进屋。   吴祖清叮嘱道:“你慢点!”   蒲郁道:“你个大的不做事,使唤细蚊仔。”   “是。”吴祖清让念明牵住念真,挽起袖子将窗台上一钵番茄浓汤、一碗素茄瓜煲端走了。   最后蒲郁将腊味煲仔饭与念真的肉末粥传上饭桌,瞧见无人动筷,奇怪道:“愣着作甚?”   “阿伯讲要等妈咪上桌。”念生道。   念生被尚不懂养育的蒲郁宠过了头,野惯了,何时这般乖巧过。蒲郁不禁想,是否真的需要父亲这个角色。   “这不是来了。”蒲郁入座,把念真抱到高脚椅上。   吴祖清往左右各看一眼,“食饭前要讲什么?”   “多谢妈咪,妈咪辛苦了。”念生与念明参差不齐道。   念真还不太能讲长句,也念叨着“妈咪辛苦”。   蒲郁心弦一动。她克制着,端起念真的粥碗,“好啦,快点食!”   “我来罢,你先食饭。”吴祖清道。   “你不会。”   “那你教我。”   “你……!”当着仔仔们的面,蒲郁不好发作,敛藏恼意道,“食你的饭。”   吴祖清只得动筷,但始终留心该怎样喂小孩吃饭。   只有念生不需要照顾,独自吃得急而快。吴祖清看出来了,这顿晚餐比他们平时的丰盛太多。他心下幽幽地,食之无味。   吃过饭,蒲郁下“最后通牒”,让吴祖清离开了。   念生和蒲郁一起洗碗,小心翼翼问:“阿伯还会来吗?”   “他好厉害,什么都懂。”   “我看你是念着他的礼物罢?”   “才不是!妈咪,细佬也觉得阿伯很好。”   “你乖乖听话,妈咪就再请阿伯来玩。”   “好耶!”   收拾完一屋子的物什,蒲郁拿上烟与打火机去后廊吸烟。   垂眸,瞧见皎洁月光下的身影。吴祖清站在天井底下,仿佛等了很久很久。   “小郁!”他涌起少年人的意气。   蒲郁生怕惊动左邻右舍,勾身道:“喊什么喊,快回去了。”   “我会放下一切,你从前期盼的,现在想过的,寻常男女一样由风花雪月到柴米油盐,给我一个机会实现。”   他眼中有星辰,亦有她。   “小郁,我们由头来过好不好?” 第83章 Chapter 3   蒲郁没有应答,转身消失在吴祖清视野中。   她必须承认,心微弱地空了一拍。   但她不是那个不经事的少女了,这不能代表什么。   她沉默的回绝没有让他受挫般,他隔三差五地来,一会儿给仔仔们带礼物,一会儿做新衣。   他坠落凡尘。   “尖沙咀老字号法餐,我预定了明晚的位置。”吴祖清妥当地说,“请你食饭。”   蒲郁道:“恐怕我走不开。”   “我问过了,蓓蒂明晚得闲,可以照顾仔仔们。当然,尊重你的意见。”   “哦,那么去罢。”   吴祖清太惊喜,以至露出过度的笑容,“到时我来接你。”   蒲郁奇怪地睇了他一眼,“不麻烦嚜,告诉我具体位置,我自己去便是。”   入夜,蒲郁对镜描妆,涂上暗红的唇膏。红底蓝玫瑰纹绢绸旗袍裹身,搭上宝蓝色披肩出门了。   吹过海上的风,来到尖沙咀繁华闹市。她从手袋里拿出小镜子,对镜点唇,又将指腹沾的颜色往脸颊抹一点,这才往法餐厅走去。   穿浆果紫制服的门童打开门,系领结的侍应生领蒲郁走向二楼。红呢毯铺陈,高悬的水晶灯与精致的玻璃壁灯,座上的男女惬意地品酒,他们握酒杯的手上的戒指,一切融于细闪。   蒲郁产生一种错觉,像是第一次见识礼查饭店的舞会。她成了贫寒的少女,来赴一位贵公子的约。   带着这般的无所适从与不愿承认的期待,她看见了她的贵公子。   四周无人的位置,背后窗玻璃描绘着苍蓝夜空下的维港,吴祖清一身鼠灰色细条纹西服,墨蓝领带打温莎结,入了画似的。   他起身为她拉开椅子,在她偏身落座时,耳语道:“你很美。”   蒲郁抿笑,待他坐回对面去,她佯装冷清清道:“我不客气了?”   “当然。”吴祖清含笑说着,打了个响指唤侍应生送来菜单。   蒲郁倒没有不客气,头盘选经典的盐焗蜗牛,接下来至收尾甜品一并选最便宜的。   吴祖清并不打断她,或者提醒她钱是带足了的。那很尴尬。他只在最后问:“喝什么?”   “我随意。”   他们大多选的鱼类,因而他要了一瓶白葡萄酒。   等待的间隙,蒲郁仔细环顾周围环境,“只几年而已,像是没来过这种地方。”   “几年很漫长。”吴祖清道。他把多余的话留在了心里。   不一会儿,头盘传上桌,六只蜗牛盛放在凹盘中。蒲郁熟稔地拿专用工具夹起蜗牛,另一边用小叉取出其中的肉。当品尝到蜗牛肉并咀嚼时,她感觉自己也从什么硬壳里挣脱了出来。   这两年,这样的片刻对她来说太奢侈了,就是在门店窗玻璃前走过也不要多看一眼。她完全成了一个母亲,就只是母亲。   裁缝铺不好做大,也没有资本进购昂贵面料、装饰去做大。赚得的钱大多贴在仔仔身上,她面孔没迅速衰老已是老天恩赐。   甚至过去在上海,她也未曾这般闲适。疑心餐食中有毒,或者随时有人冲过来,她时刻警惕环境,准备摸枪。   他也一样。当下他们佐酒而食,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趣闻,弥漫的香气幻化成透明的手,轻缓地捏他们的额角、肩膀,他们彻底放松。细腻的鳕鱼温暖了胃,白葡萄酒冲淡香草汁的味道。   “难得解放,”蒲郁玩笑道,“差点忘了方才还在做家务。做不完的家务。”   吴祖清心下一滞,以呷酒掩饰,而后问:“怎么想起来收养仔仔?”   其实是想到自己有孩子没尽到母亲责任,也算提前熟悉。但蒲郁却道:“一个人不容易过。”   吴祖清静默地看着她,只是看着她。然而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眸,代他说,现在有我了。   大约八点钟的时候,他们走出餐厅,沿弥敦道漫步。   街上熙熙攘攘,路人中不乏恋侣。一对跨国情人沐浴在澄黄街灯中,旁若无人地接吻。   他们都看见了。吴祖清把手往蒲郁那边挪,试探般地想牵她的手。刚碰及手背,她躲开了。   以为是躲开,下一瞬她却挽上了他的手臂。   吴祖清微怔,抬起另一只手覆盖在她手上。   “真好。”   “年轻人嘛。”   可她说的并非那对跨国情人,而是垂眸瞧见的他没戴任何物什的手指。   随即,她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还在意他戴没戴婚戒作甚?她不要做那个小郁的。   兴许惬意过了头,吴祖清对她丰富的内心活动全无察觉,拣有的没的话惹她笑。   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的路,上坡甬道净是舞厅、酒吧。他们很有兴致,也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跟随人群涌入爵士乐俱乐部。   小圆舞台上,美式口音的青年站在麦克风前,说一段底下的人便笑一阵。   吴祖清护着蒲郁停在可以看清舞台的角落。她问:“他在说什么,为什么不是唱歌?”   吴祖清暂时没回答。听了片刻,其实蒲郁也明白了,青年一会儿讲苏联一会儿讲老美爸爸,是政治笑话。   “美国式相声?”她诧异道。   “Stand-upedy。”他低头道,“也可以这么理解,美国式讽刺表演。”   这时,蒲郁听见青年连珠妙语,蹙眉道:“恐怕不止讽刺,作为中国人我感觉被冒犯了。”   他抚过她的脸,凑在她耳边道:“这只是一种营造喜剧的手段。小郁,太较真会没有幽默感的。”   二哥说的话是否令人不悦已不重要了。她耳廓痒痒的,不自在地挪开一寸。台上仍讲着政治笑话,台下哄然大笑,但入耳的只有她的心跳声。   此夜过后,蒲郁没说什么,但似乎默许了给他机会由头来过。   他们如寻常暧昧男女,走进昏暗影院,在歌女的爵士烟嗓与威士忌的泥煤味中私语。霓虹映照维港,船只搭载他们的澎湃心潮往返。   春去秋来,入冬了。阳光挥散雾霭,吴祖清说天气好,去爬山。他们走走停停,爬上太平山顶时,星星伴月当空。   山麓往下延展开,他们将全港繁华夜景尽收眼底。   她说原来维港这么美,真好呀。   哪里好了,只这么一点点她已知足。   “如今二哥家财散尽,无法给你建一座山顶宅邸。”   蒲郁转头看他,眉眼弯弯,“我不要那些,我只要和你戴同一对戒指。”   吴祖清忽然慌了神。   蒲郁顿了顿,狐疑道:“二哥你该不会……”   “什么?”吴祖清错开视线。   “哦,那算了。”蒲郁不会承认有些许失落。   吴祖清转移话题似的给蒲郁辨认星星。他们在山顶待了许久,高处的风吹着着实太冷,蒲郁哆嗦起来,吴祖清把毛呢外套披在她身上,牵着她下山。   零星虫鸣自繁茂灌木中传来,蒲郁自然地忆起初次跟着二哥上山的时候。不是这座山头,他们身上也没枪,可心绪与那会儿别无二致。   她说了出当时不敢说的话,“小郁钟意你。”   犹如小猫轻咬他耳朵,他握紧了她的手。   回到山道马路,吴祖清放慢步速走在后面些。蒲郁回头看,发现竟拉出好远距离。   “二哥?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吴祖清踌躇道:“硬币不见了,准备乘车的硬币拢共那么一个。”   蒲郁好心疼,一个硬币对她来说都很珍贵。她忙走过去找,黑魆魆难以辨认碎石与硬币,她着急念叨,“早晓得带手电筒出门了。”   在吴祖清身边打转一阵,蒲郁索性原路返回去找。视线一寸寸挪,还蹲下来拿手摸地,几乎要将这马路抹干净的架势。   吴祖清装模作样在旁边东瞧西瞧。蒲郁有些生气,起身道:“算了罢!没有就没有了,我身上还有硬币的。”   “那怎么行?”   “找不到呀,能怎么办?难道找一晚上嚜。”   “你都仔细看了吗?”换吴祖清着急了。   “二哥,舍财消灾。一个硬币而已,没关系的。”   吴祖清在蒲郁周围找,当真没看见。他怀疑自己上了年纪,行事不大利落,或者记忆不大清楚了。他沿着路旁灌木丛找,愈发心凉。   蒲郁过来拉他,“二哥,哎呀别找了,我们该回去了。”   “不……”吴祖清转头道。话未说完,瞥见了扯着衣袖的手微微闪光。   钻戒戴在她无名指上了。   吴祖清愣怔抬眸。   “二哥,”蒲郁笑颜动人,“怎么不早讲你丢了这个呀。”   “我……”此刻吴祖清觉得自己是世上最蠢的男人。   蒲郁抬起手,“二哥,快讲呀。”   计划全乱了,准备好的话堵在喉咙。停顿片刻,吴祖清才接住她的手,“小郁……小郁,你愿意嫁给我吗?”   蒲郁笑出泪花,蓦地扑入吴祖清怀中,她环住他的脖颈,跨上他腰间。吴祖清险些闪了腰,好在功夫不减,稳稳承抱住她。   “小郁,嫁给我。”他呼吸急促。   “多讲几遍嘛。”   讲几十上百遍,他好耐心。   终于,她仰头指着星星,“二哥,你不相信,可它告诉我,我要嫁给你。”   她又低头,找到他迷人的眸眼,“我愿意。”   “二哥,我愿意。”   虫鸣隐没,公寓卧房吊顶的风扇旋转着。蒲郁用毛巾轻轻擦拭念真的脸,末了扶着她躺下。   念真不觉得害怕了,她以舒适的蜷缩姿势睡去,像是回到了母亲温暖的子宫。   梦里,她朦胧听见母亲声音。   “……害怕不能像最初的恋爱那样,但其实为什么都要像最初的恋爱,不同的人甚至一个人不同的阶段,理应有不同的感觉,不同的体验。念真,阿妈至今只笃定一件事,在还能够爱的时候,勇敢地去爱。我们足够坚韧,可以抵御爱带来的一切伤害。”   港岛无尽长夏,教堂彩绘玻璃窗前,神父见证一对新人的“Ido”。   “念真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蒲郁弯腰对轮椅上的老先生说。   老先生抬头,迎着透进窗玻璃的彩色阳光半眯起眼。大约思索了会儿,他说:“我见过的。”   我今生今世最美的新娘。   钟声敲响,穿白纱捧花的念真渐渐与记忆里的新娘的样子重合了。   西装笔挺的贵公子念英文誓词,从圣经上拿起戒指戴在新娘手上。他掀开白纱,亲吻她的脸。   鸟飞过,枝叶沙沙响。老先生仿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