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焰火》 作者:林格啾   文案:   艾卿和唐进余在一起那几年,发脾气时随口一句,乌鸦嘴都算得上百试百灵。   她一度以为自己通灵。直到某次冷战期间她按捺不住跑去他家,好死不死,正隔门看见唐进余把平时宝贝到不行的键盘往地上一摔,按键砸得四溅。他一本正经地蹲下拍照。   两分钟后。   傻批:【/图片/】   傻批:【祖宗,真错了。】   傻批:【借你吉言,我键盘真摔碎了。你嘴下开恩,饶了我吧。不吵架了。】   艾卿:“……?”   金鱼只有七秒记忆。   维多利亚港的焰火只有一夜长青。   世间千百憾事,到头来。   亦左不过一句,“我偏要勉强”。   艾卿×唐进余   真烈女×假纨绔。HE。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主角:艾卿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偏要勉强”   立意:爱是包容互谅,理解和成长 第1章 天生公主命。   2021年。   中国北京,某个平平无奇的夏日傍晚。   临街咖啡馆,靠窗一张桌。   一对男女面对面落座。   男方西装革履,一表人才。女方也算精心打扮,模样秀气。   寒暄两句,各自打量几眼,很快,两人遂又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同样平平无奇的相亲流程。   “艾小姐,你好。”   “周先生,你好、你好。”   “艾小姐今年贵庚?”   “……虚岁28。”   “艾小姐在哪高就?”   “刚读完博,在Q大做讲师。”   “艾小姐好学历啊!”   “呃,一般,一般——”   “很不一般了。不过,压力也会比较大吧?据我所知在国内……不是,在我老家,基本上二十五岁之后,家里都会催得很紧,但是您条件又很好,所以眼光应该也会很高,就更——呃,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方便问一句,艾小姐你会对——就是对你的未来对象,会有很高的学历要求吗?”   “……不强求,能有基本的共同话题就行。”   “是这样就太好了。”   “……嗯?”   “实不相瞒,像我,我的话十七岁就出来做事了,当时,这个、咳咳,兴华大街那边你知道吗?呃,当时搞地产推销非常红火的。我赶上了好时候。加上我比较像我妈妈,就是属于能说会道的那一种……毕竟做这一行真是很需要口才啊。还好我妈妈小时候经常带我去少年宫,像主持人班啊,播音班之类的,我都有学过一些,所以现在这么些年干下来,也存下来了有一些积蓄。所以,就是,方便问一句,艾小姐你们做讲师的话,就是,一个月大概有多少的收入呢?”   “艾小姐你名下有没有房产?有没有购车的打算?”   “艾小姐你如果关系稳定下来的话,几时准备结婚?”   “艾小姐你介不介意和我家人一起住?”   ……   “艾小姐,你在我之前有几段感情经历?”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   话题戛然而止。   一张咖啡桌横亘其间,心怀鬼胎的相亲双方此刻四目相对。   方才连珠炮般问个不停的男人陡然被人打断,不由浓眉一拧,表情显得有些微妙。   沉默片刻,悄然把夹在手掌缝里的小抄藏在手心攥紧,这才好整以暇地抬起头来,又开口问对面:“不好意思,是这个问题不方便回答吗?”   怎么看怎么显得情商不高的样子。   但与他说话的语气不同,他长得却并不坏——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风流气派的样貌,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十分符合中国人的传统审美,且英气十足。   哪怕在如此近的距离毫无顾忌地打量,依然可以无负担地称之一句“帅哥”。这也是艾卿能够忍受他足足十分钟低情商“不耻下问”的直接原因。   然而这种忍受终究是到头了。   周筠杰看她半天不回答,且脸上神色堪称风起云涌,不由又面露关心。   连忙补充说:“那不如这个问题我们先跳过?不想回答的话也没关系,我妈妈说不用每个都回答的。”   可恶的妈宝男!   “……没有。”   艾卿无言以对,唯有嘴角抽抽。   从随身的手包里摸出一包餐巾纸,向桌对面的相亲对象晃晃示意,这才礼貌性地略微颔首、起身,“是我喝水喝太多了。”   “周先生,我去上个卫生间——你可以趁着这个时间再打个电话给你妈妈,多拟几个问题的。”   她强调:“我没关系,真的一点也没关系的。”   *   “可恶的冷都男!”   “拜托老天爷开开眼,以后那种摆着张死人脸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相亲男都给我单身一辈子吧!”   “有钱了不起吗,有钱我也不会跟僵尸结婚!天哪他以为他是四郎吗?我刚才坐在那我以为自己是刚被打入冷宫然后喜获接见的年世兰,可惜我演技不够,不然我真的要泪洒当场啊泪洒当场……”   “魔镜啊魔镜,请你告诉老娘,这世上怎么会有对我的美貌如此无动于衷之人?”   洗手间里。   艾卿正躲在角落隔间,疯狂在手机上打字向十年死党吐槽今天的相亲对象何等奇葩,陡然听得洗手台方向传来一连串同仇敌忾的哀叫,不由小心翼翼打开丁点门缝。   打眼望去,便见一纤腰长腿的妙龄女郎半俯身在化妆镜前。肩膀夹着手机,一边补妆,一边向电话那头的不知名对象不住高声抱怨。   再细看镜中的脸,更端的是姣好貌美,连冷脸蹙眉时,亦显出艳丽凛冽的美感:对比来说,如果说她艾卿是从小到大都长不歪的“圆而钝”,则此女便着实是她的对角线式长相。   攻击性十足,也十足吸睛。   艾卿顿生爱美之心。   见她气呼呼地放下手机,随即颇不满意地对镜整理着短裙裙摆,便毫不犹豫走了出去。   趁着洗手的空档,又同对方搭话:   “现在的相亲男,”她满脸沉痛。化妆镜里,生着一张小圆脸,鼻子眼睛都随着表情皱作一团的小姑娘也跟着“满脸沉痛”,连连摇头,“真的不行。”   “……诶?”   那姑娘顿时讶异地侧过脸来。   看着她满脸认真,丝毫不像出言调侃,反而浑身散发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气场,当下相见恨晚般拍了拍艾卿肩膀,又压低声音道,“姐妹!你也来相亲?”   “是啊是啊。”   “你也碰见冰山男?”   “不,我的是个妈宝。”   “啊……妈宝更可怕啊!绝对不能结婚啊!”   “放心放心,我就遂我二姨的意,到这走个过场,你呢?”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是被我爸叫过来的,说是对方家里蛮好,跟我家常做生意什么的,”那美女说着,苦恼地揉了揉眉心,“我就纳了闷了,怎么跟我家做生意还带送女儿的吗?真是苍了天了。”   艾卿闻言,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两人很快交换了微信,约好了以后有时间可以出来一起吐吐苦水——当然,此时更多也只是顺手加气氛使然而已。艾卿的微信列表里就躺了不少这样的萍水相逢之交。   她们一齐走出洗手间,一个上了二楼,一个直走。   艾卿探头一看,周筠杰果然还原模原样地坐着,丝毫没有被她阴阳怪气到的样子,堪称四平八稳不动如山,一下竟不知是该感慨对方见过大风大浪,还是自己经验不足,只得又委顿如泥似的、也坐了回去。   双方难得有默契地跳过了之前引发尴尬的问题,紧接着不咸不淡地扯了两句家常。   艾卿频频看向手机,终于,五分钟又四十七秒过后,死党“如约而至”打来电话,在听筒那头故意扯开嗓子大喊:“宝!宝!我家猫不见了,快来帮我找找!”   “我家北北就是我的命啊!”   “会不会是被觊觎她美貌的楼下大黑猫拐走了?唉我真不该把她养得这么漂亮的,漂亮死了漂亮死了,你在干嘛?没记错是相亲吧?哎呀你跟你的相亲对象说一声吧,我现在真是没你不行,没你就没有主心骨了都,呜呜。”   正说着,听筒里隐约传来几声猫叫。   艾卿:“……”   死党江淼:“……”   艾卿:“嗯嗯我马上来,北北是咱们的心头肉,我马上过来,你等着我啊,周先生很善解人意的,我跟他说说就行。”   她一边说,复又捂住话筒,装作很是纠结地向周筠杰示意手机,“那个,我死党家里的猫丢了,她都急哭了,不好意思啊周先生,要不,要不我们改天再出来吃饭?”   “好的,没事,正好还没点单。”   “嗯嗯嗯嗯,下次我请客,”艾卿拎包就走,“周先生谢谢惠,不是,感谢赏脸哈,下次见,下次见。”   说完飞也似地离开了这和她气场不合的咖啡厅。   软件打车,外卖点单,路口等车,一气呵成。   为了感谢江淼那不计脸皮的演出,她点的还是对方最爱吃的小龙虾,收货地址直接填了江淼的租屋,准备等会儿就去和对方汇合。不料想,才刚在路口站定,身边突然停了辆拉风的电瓶车。   “姐妹!你也脱离苦海了啊!”   全黑色的车身,哥特式的风格。   一辆原则上最快车速不得超过二十公里每小时的电瓶车,愣是装饰出了秋名山车神的气场,戴着黑色头盔的美女单脚急刹车,稳稳停在她旁边,向她吹了个口哨:“去哪啊?要不要上车,我送你一程?”   艾卿连忙婉拒。   一来唯恐被交警叔叔当场抓获,二来,也是怕她真的被送到人生的最后一程。= =。   不过两人倒还是二度约了“约会”,这才互相道别离开。   艾卿目送对方先走,正准备再往前走一段路,好“接应”过来接她的滴滴司机,结果步子没迈开,身后又传来喇叭声。她只觉扰民,并不觉得是在叫自己,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后头那马达轰鸣声却又锲而不舍地追上来——   诶?   她眉头微蹙,脚步顿住,好奇地回头一看。   便见那通体银灰的车身颇拉风地停在路旁,车窗堪堪落下,里头西装笔挺的男人正好也探头来看她,两人就这样避无可避地打了个照面。   双方的第一反应都是回避。   然而一个往回缩一个退半步毕竟尴尬,于是又不得不中途停下,一个坐直一个站直,男人矜持地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银色镜框——艾卿此刻倒有种居高临下打量对方的错觉。眼见得他睫毛犹如一双扇子扑扇落下,又扑扇扬起,琥珀色的瞳孔已然恢复常态,并无复杂感情地盯着她看了一眼,便也跟着笑笑,回敬一眼,开口道:“是你啊。”   顺带一提,她每天在楼下散步看到邻居家的狗也这么打招呼。语气还比这热情点。   唐进余点了点头,说:“好巧。”   确实好巧。   她脑子里瞬间冒出一行猩红的大字:真是好巧他妈给好巧开门,好巧到家了。   也不知是否太久没见,双方竟还齐齐表现出些礼貌的客气状,半天没人说话。   最后还是艾卿先憋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盛装打扮”,又想起自己好歹今天画了个全妆,看见前男友有什么丢脸的?索性坦白:“我今天是来相亲的。”   “我也是。”   “哦哦,那真是好巧,你也是出来卖……不是,相亲啊,我以为你这么……”会装逼,“这么帅,应该不用相亲吧。”   “家里人逼的。”   “哦哦、你跟我朋友一样,也是被她爸逼的……呃,”艾卿微笑,“我的意思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也不知是哪句话逗笑了对方。   唐进余却突然凑得近了些,两手交叠抵在车窗边,下巴搁在手臂上,由下往上打量着她的脸,淡淡的笑了一下。   很温和的样子。   结果开口说的是:“我也以为你不用出来相亲。毕竟你是天生公主命,追你的人能从海淀排到怀柔。”   “……”   艾卿皮笑肉不笑:“谬赞了,我虽天生丽质难自弃,无奈成年人的社会还是需要装装逼,我对此稍有欠缺。”   “向我学习?”   “……”   艾卿继续皮笑肉不笑:“好的,好的,祝您一生装逼顺利,以后出书立传,供我等屁民学习。”   唐进余闻言,定定看了她一眼。   恰逢此时,在立交桥上堵了十来分钟的滴滴司机却终于正好赶到。   艾卿忍住如蒙大赦长出口气的冲动,故作惊讶地接起电话,又故技重施地向唐进余示意自己手机,嘴里一迭声地应着:“嗯嗯,我现在就在门口啊,你逆行了?哦哦没有就好,你往正门口开,我就在商场门口。辛苦啊。”   说着便转身要走。   不知是否错觉,没走几步,恍惚却又听到唐进余在背后说了什么。   但她无暇分心,也没有认真去听,便毫不留恋地抽身走了。   一直到坐上出租车后座,接起二姨电话,她仍有一种还在做梦般的感觉。   艾卿:“……他说他十七岁出来打工,做房产推销。最大的爱好是去少年宫蹭主持人班的免费体验课。”   二姨:“放屁呢他!他十九岁明明就在哥伦比亚大学念法律!正儿八经的高材生,你跟我说他做中介?”   艾卿又说:“他说他妈妈管得严,这次相亲给他列了整整三十六个问题,两页清单,要跟我一一核对,个个不落。”   “放屁!”   她二姨一边搓麻将,继续在电话那头破口大骂:“我还不知道你什么脾气?你能处理好婆媳关系?我求爷爷告奶奶给你找的相亲对象,学历高,家世好,没爹没妈,车祸早亡,就一个有钱老舅,长居澳大利亚,他哪来的妈?路边上捡的啊?是不是看贾玲儿春晚小品,找清洁工假扮的?”   嗯……   艾卿打开车窗,抬头看天。   心想今天的风儿,真真甚是喧嚣,嘴上便又温和敷衍道:“前几天鬼节刚过,他可能烧纸问的他妈妈吧……可能吧……他妈托梦给他列的清单……”   二姨:“……滚。” 第2章 这世上的孽缘通常都……   “要说起我和唐进余的事儿,那可真就是很长很长,蛮长蛮长的事故,不是,故事了——”   “那要不别说了得了。”   “……好吧。”   刚举起的奶茶半秒后就放下。   出租屋里,艾卿和江淼人手一份小龙虾海盗拌饭,你一言我一语地瞎扯淡。   从离奇的相亲故事讲到神奇的前任,又从神奇的前任绕回这操蛋的生活。那只叫“江北北”的金吉拉窝在床上,专心致志舔它的毛和爪子,只有时不时江淼回头去撸它脑袋,这厮才会示威似的“喵噜”一声,以示它那不容忽视的——主人威严。   好吧它才是主子。   江淼见状翻了个白眼,忍不住说这什么世道,我家猫跟皇帝接见肱股之臣似的听咱俩上奏呢。   一个说尼玛现在高校学生怎么做到如此面不红心不跳水课她已毫无授课动力;   一个说天哪现在大厂的生存环境简直不是人能过要不是为了挣口饭吃谁想做。   昔日的同门,如今皆是社畜,谁也别说谁。尤其眼下还是两只单身狗。   配合上今天艾卿悲惨且戏剧化十足的相亲经历,又顿生一种苍茫四顾无亲人的悲怆错觉。   情绪这不就到了。   “总之。”   艾卿扒了口饭。当下对着江淼指天发誓:“我算是长教训了,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再去相亲!我宁愿孤独终老,我死外头死养老院里我不要人管,我也打死不去跟男人相亲——”   手机铃声响起。   江淼发誓,她同样这辈子都没见过变得这么快的脸。艾卿脸上的表情从震怒到迟疑到下意识地咧开笑脸同时满眼忧愁,只花了前后不到五秒钟。   她随即接起电话。   “喂妈啊?找我什么事?”   “哦哦你说今天那个吗,聊得、就还一般吧,他说话有点不着调的呀。二姨说还要去问问介绍人……”   “我哪有不配合啊?拜托,我今天不是拍了照片发群里,我好生打扮精心准备了好吧?”   “啥?明天?”   “明天不行啊,明天周一我有早八的大课——吃午饭?妈,我们学校你不是不知道吧,疫情之后就要刷脸进了,入校还要报备申请,我总不可能去人家保卫处打申请说这我相亲对象,麻烦让进去一下吧?”   “妈、诶,妈!”   电话挂断。   艾卿瞬间撂下手机,作抱头苦恼状。   江淼旁观一场绘声绘色的逼婚大戏,这时也忍不住,凑过去瞄了一眼。   见得最近通话记录上明晃晃的“芈月”二字,不由顿了一顿:“你咋把你妈备注设成这样了?上次不还是什么,老佛爷什么的。”   “你Out了宝,毕竟距离你上次无加班无组会无腾讯会议线上批/斗会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咱俩已经做了半个月的网友了,”而艾卿沉痛回答,“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我迷上了王者荣耀,实不相瞒,还是上课的时候捉到一个经济学院的学生在玩,结果回家我无聊也玩上了。”   “这跟芈月有什么关系?我只看过孙俪的《芈月传》。”   “不是吧你——”   艾卿的脑袋从臂弯中抬起,露出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表情。   “你家腾讯大厂的游戏你不玩?你对得起马化腾小时候抡群送你的Q币吗?”她指着手机屏幕上那备注,“芈月是王者里的一个英雄,好吧跟历史上的芈月还有孙俪的《芈月传》关系不大,总之就是一个贼能抓、我躲塔里她都越塔杀我、可以在野区追得我吱哇乱叫的角色。跟我妈差不多。”   “……”   “所以说人还是不能造口孽,我妈果然来抓我了,”艾卿长叹一声。随手捞起旁边的塑料盒盖,将还吃剩一半的拌饭原样盖住,这才伸个懒腰,又无精打采地瘫在面前聊作餐桌的小茶几上,脸被玻璃桌面挤得变形,“她要我明天再跟那个周筠杰吃顿饭。说是已经从我二姨那拿了周筠杰的电话,跟人家约好了,还聊得挺愉快——就差没叫我明天直接和他一起还房贷了那状态。”   真别说。   江淼心想老佛爷,不是,芈月,还真就这么风风火火一人。但看死党满脸写着生无可恋,仍是不由心有恻隐,又用才撸过猫头的手拍了拍艾卿肩膀,“可那个周筠杰不也一直扯谎骗你呢吗?他估计不想相亲,怎么这就又答应了?”   “可能我二姨对他有救命之恩吧,不然我也想不到为什么。”   江淼道:“亲爱的,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想想,至少是在你们学校吃饭,这回可碰不见那个什么、什么唐进余了吧?再尴尬也不会尴尬过今天了。”   “你别给我立Flag,求求了。”   “怎么会?我又不是天桥底下算命的。”   江淼锲而不舍:“亲爱的,何况难道一个才刚认识一天的相亲对象,对你的震慑感已经超过了你那阴魂不散的装逼怪前男友了?安啦安啦,那个什么周筠杰,我看他最多也就是打打嘴炮——”   “不。”   艾卿幽幽抬头,“我怕的不是周筠杰,也不是唐进余。我怕的是你。”   “?”   “因为真他娘的又被你说中了。”   艾卿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唐进余在我校对面、号称‘二流一本一流二本’的T大毕业。”   “……”   “说出来你可能更不信,他今年作为优秀校友回校参加建校七十周年纪念典礼,那张大脸在他们学校门口电子屏放了已经快半个月了。更可怕的是我每次在我们学校停车场都抢不到电瓶车充电口,每次都得跑他们学校那边鬼鬼祟祟地蹭。毕竟有钱人大学没什么人开电瓶车。”   “……难怪你最近上班都很痛苦……呵呵,哈哈……”   “最最让你不相信但是不能不相信的事还在后面。”   艾卿阴森的笑了笑:“纪念典礼就在明天。你最好祈祷我不要那么倒霉,不然,”她牙关颤抖,状如年世兰撞墙前,“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呃啊——江北北!”   *   这世上的孽缘通常都不讲道理。   比如艾卿和唐进余,也比如江淼和江北北。   江淼捡到江北北那年硕士刚毕业,没读博士,毕竟在她看来一流本科到硕士就变二流,博士岂不更惨?当初苟延残喘留在学校两年,怕毕业即失业,结果最后还是要面对一年比一年汹涌的就业大军。后来好不容易挤进大厂,在四环外合租到一房子,楼下又总有一只野猫徘徊,喂了两次火腿肠就跟着不走。   她的小日子过得愈发艰难。   后来艾卿经常恶意揣测:江北北作为一只漂亮且纯种的金吉拉,竟然会沦落到流浪街头的下场,估计就是因为脾气太差管不听,才被扫地出门。江淼也对此深感认同。   然后两个人一起被江北北凶得满屋跑。   艾卿不堪其扰,又爱又恨,于是私下里给江北北取了个诨名,叫“网通鲁智深”。并一本正经地给江淼解释,当年自己年少轻狂,大学时在一流大学沉迷二流网游,里头大致以南北为界划分电信区网通区,同时补充:“以我的经验,名字前面带电信或网通的都蛮狂的,比如江北北。”   江淼又对此深感认同。   然后两个人又一次被江北北凶得满屋跑。   当然,艾卿还稍微好一点,毕竟她并不长住在这,多半时候住在学校教师宿舍。   唯独有那么一次,是某天师门聚餐喝醉了酒,江淼把她带回家睡。她一进门,看见一如往常窝在床上舔毛的江北北,却突然“嗷呜”一声发了酒疯,扑上前去就把猫拼命抱着,怎么喊也不撒手。   一边抱还一边喊:“唐进余——你这个天杀的装逼怪——装逼遭雷劈——怎么劈不死你——”   江淼:“……”   “有朝一日刀在手,杀尽天下装逼狗!”   江淼:“……”   “逆徒给我受死!”   江淼:“……”   江北北:“……”   最后。   此事以艾卿打完五针狂犬疫苗并买了五袋“渴望”牌猫粮上贡给“网通区鲁智深”收场。   但与此同时,江淼没有说的是,当天晚上,她还眼睁睁目睹了艾卿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架势,大马金刀地一脚踏上马桶,豪气干云地从包里倒出手机,熟练地在电话号码盘上按了十一个数字。   电话拨通。   她就站在卫生间门口,江北北在脚下。无奈视角使然,也只能从洗手台上的镜子观察艾卿的表情,刚要伸手搀扶,便见艾卿本人相当诡异地——眉头一皱,沉默了一下。   然后对着听筒那头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祝你儿童节快乐。”   呃。   是的。聚会当天好死不死就是六一儿童节,大概是师兄师姐们的恶趣味。   她没听见听筒那头的回答,只看见艾卿的额角很快爆出明显的青筋,嘴角也跟着抽了两下,接着冷不丁冒出句:“你怎么不说你现在在跟省长吃饭?有人会在六一儿童节这天组这么严肃的局?!笑话——”   江淼心说亲爱的你就刚从咱们师门局回来,咱老师好歹也是长江学者学院泰斗,师门吃个饭撒点汤都能淋到位副教授。   无奈话还没说出口,又听见艾卿冷笑一声:“我想你?我是想你,我想念你家楼下的狗,想念你家出门右拐三条街的沙县小吃,再过两条马路就能吃到的灌汤包,别说那个卖灌汤包的男的还挺帅……哦没什么,我就电话告诉你一下,老子终于面试成功,留了北京高校准备大展拳脚,没回家。”   “哦,那祝你几天后三十岁生日快乐。”   “老男人还要什么生日礼物?”   “有病吧三十岁了喝旺仔牛奶?”   “笑死谁了笑死我了,我笑到隔壁保安来我家敲门喊我闭嘴……谁喝酒了?我旁边没人。”   江淼:宝,其实我是人的。   话音未落。   江北北突然“喵呜”一声跳上这醉汉脚背。艾卿反应不及,下意识地一抖,低头看它龇牙咧嘴,手里一个没抓稳,手机便就势摔在地上——连瓷砖都没铺好的水泥地,屏幕瞬间如蛛网般开裂。她只得收住后话,弯腰去捡。   却不知身体哪根筋突然抽了一下。   猛地脚底一软,几乎天旋地转,死死扶住马桶盖才稳住身形。下一秒,却依旧打着酒嗝委顿在地,傻兮兮地披散着头发,茫然四顾。缓了好半天,听见江北北又在那锲而不舍地“喵喵”叫挑衅,才又想起去捡手机——   “我来吧我来吧。”   江淼唯恐她继续发疯,急忙抢在前头把手机捡起,心疼地看了眼屏幕。   瞧见手机上那没备注的一串陌生手机号码,却也忍不住心有惴惴。   半晌,复才小心翼翼地贴近听筒,“喂?”   “喂。”   电话那头传来好听的男声。   之所以说好听,而非一贯的什么嘶哑低沉性感如磁带等等,是因为对方的声音的确听不出来年纪。甚至带了点陌生却动听的吴侬软语的腔调。经历过变声期,所以比纯粹的少年音稍沉一些,却依旧听不出成年人的世故稳重。是好听的。   所以,这又是哪位?   江淼有点懵,主要因为她和艾卿的交情主要来源于研究生那两年,彼时也不太清楚电话那头人的底细。只得就坡下驴,简单解释了当下的处境,又代替艾卿给对方就带来的困扰云云道了个歉。   刚想再八卦两句,却听电话那头传来另一个略显深沉的男声:“进余,我还在找你,你躲这干嘛?”   “接个电话。”   “接个电话这么久?快,走跟我过去,去给谢局长敬个酒,之后跟他打交道的机会还多着……你怎么还不挂电话?”   江淼这才反应过来。   不等对方先说收线,便飞快道:“呃,不好意思那就不打扰你了,等艾卿酒醒了我跟她说一声,让她请你吃个饭,今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她以前也不这样,今天是真喝多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我先……”   “等等。”   对方却忽的叫停她:“不用了。这件事别跟她说了。”   “啊?”   “我是她前男友。”   “……”   “而且是没有好聚好散那种。”   呃。   但是你语气咋这么温柔哇。   江淼脑补过度,顿时心里一动,想说这这这,这难道就是小说里写的那种默默背后付出旧情难忘最后旧情重燃破镜重圆、噼里啪啦打得火热那种男主角预备役?原来艾卿还有这种极品前男友——   便听得唐进余又补充道:“等她自己翻通话记录发现就行,你不用告诉她。”   “……”   “让她自己羞愧至死吧。”   ……嗯。   江淼想。   确实挺极品的。 第3章 玛莎拉蒂与共享单车……   第二天,一大清早。   真的是一大清早,大概五点,艾卿已顶着俩硕大的黑眼圈爬起来,喝口露水吊口气,紧接着飞速刷牙洗脸换衣服,争分夺秒给自己画了个完美的全妆:除了美瞳依旧二十年如一日死活塞不进去外,连假睫毛都贴得分外完美,纤长卷翘。   她对着镜子吹了个快活的口哨。   由于人员分配的缘故,Q大今年入编的青年学者都住在通州新校区,但学生大多都还没搬来,且暂时没有直达的地铁线,她因此不得不过上了每天骑电瓶车上下班的社畜生活。   如果是下午的课还好,偏偏她头铁,和导师分担了节全校公共课。教室设在老校区教学西楼,三个院五个专业的研究生新生一起上,满满当当挤满了一整个新媒体教室,时间是从八点开始,一直上到十一点半,堪称扎扎实实的一节大课。   换了平常,她大概六点就得骑着自己的小电驴出门,找好人家T大校门口空闲的充电口,紧接着便紧赶慢赶在西区食堂随便扫荡一份早饭,继而瞬间切入工作状态——   但今天情况却不一样。   为了避免任何有可能的尴尬局面:比如偷偷摸摸到人家大学门口充电却撞上开玛莎拉蒂或兰博基尼或法拉利的前男友,比如说被相亲对象发现她是个开电瓶车还要把外观漆成粉红色美乐蒂的二十八岁小学鸡等。艾卿不得不咬咬牙,从通州区打了个车直奔校园,并在结账的时候看了眼流出手里的八十块大洋,二度质疑了一下相亲对象周筠杰疑似抽风的大脑。   课堂上。   ——“麻烦大家都先点开智慧课堂,助教帮忙点个到。”   话说周筠杰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难道是当着家长的面一套当着自己的面一套,推拉高手?   ——“我再重申一下,今年成绩的计算方法有变化。出勤占百分之三十,期中的小组pre占百分之三十,期末开卷考试占百分之四十,请上节课因起不来床缺席的同学及时找到组队的队友,不要在我们期中展示的时候两眼一抹黑哈。”   等会儿难道真要带他进校来吃饭?昨天可是微信都没交换,电话也没个动静……   ——“疫情后的国际形势与对策,近来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话题。时值此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在座有没有国关的同学?好,那边那位女生,请你说一下自己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理解。”   要不直接请他到校门口小吃街吃个麻辣烫得了。   整整三个半小时,艾卿在授课教师和相亲老大难患者之间来回切换,差点精神分裂。   等到十一点半的钟声准时响起,眼见得学生们盖电脑的盖电脑,站起身的活动的站起身,竟陡然有种劫后余生般恍惚错觉。正打算收拾了U盘和课本转身离开教室,放在开衫兜里的手机却正好震动起来,显示有新来电。   前方学生拥堵,三三两两往外走,她只得又放缓了些脚步,在讲台旁接起电话。   “喂,你好?”   “你好艾小姐,我们昨天刚见过的,我是周筠杰,”与她相比,电话那头的人显得毫无心理负担,如旧和她开唠,“昨天阿姨说想让咱俩再吃个饭,让我到学校这边接你。不知道你现在方便吗?下课了吗?”   “……刚下课。”   “那太好了,咱们到哪里吃饭呢?你比较喜欢吃什么菜系?”   “都行。”   “那要不去你们学校吃?我听说大学食堂菜色都挺丰富的,来之前还百度了下,说你们学校食堂特别出名,什么窗口都有,我之前真是见都没见过。”   周筠杰道:“你也知道,我十七岁就出来做推销了,走南闯北,吃过十块钱的盒饭也去过五星级酒店,就是有个遗憾,是没上过大学。唉,没有青葱的校园时光啊,当然我不是说要省钱的意思,主要是觉得大学的食物一定物美价廉,值得一吃……艾小姐?艾小姐?”   他的艾小姐此刻正在百度北京市最好的精神病治疗医院。   被他这么一叫,回过神来,只得又面色狰狞却强作冷静地回复他:“不好意思,我们学校现在门禁比较严格,进不来。要不我们去附近的美食街吃点?”   “啊……也不是不可以……”   周筠杰道:“但是我看你们学校对面的T大好像不需要门禁啊?他们是不是在办什么活动?感觉还蛮热闹的,还有学生在门口卖食堂券,说是五块钱一张三菜一汤诶?”   “……”   “呵呵,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就是其实我今天车没开过来,借给同事了,我在我们公司楼下扫共享单车过来的,等会儿还得骑回去上班。去美食街的话会不会有点来不及?我两点就得回去了——”   艾卿心说你不该骑单车回公司,你直接骑去安定病院吧。问题是脑子里又活生生地浮现“芈月”二字,令到她的口不从心。紧攥手机的手指,如同癫痫病人一般抖抖抖,抖抖抖。   抖到最后。   “等等周先生。”   “嗯?”   “我觉得我们学校的出入校系统有大问题,怎么能限制亲朋戚友入校呢?必须让进,必须的,我去找保卫处的人聊聊。我必须给他们上一堂课。”   “诶?”   “你给我等着我马上出来。”   她挂断电话。   随即雄赳赳气昂昂,顶着一众尚未散去的学生仰望膜拜的目光,逃荒似的逃出门去。   走到校门口,却正好看到熟悉的高大背影杵在对面T大门口。正从一对年轻的学生情侣手中接过餐券,并向对方连声致谢。   烈日当空,艾卿只觉一片眩晕。   她甚至惊觉自己现在突然理解了致青春里赵又廷那个角色的心理活动,并由衷的想感叹一句:“你神经病啊?”   不料周筠杰仿佛脑袋背后还长了一双眼睛,突然间回过头来。她还没来得及整理自己那副“见了鬼了苍了天了杀了我吧”的表情,对方便开朗地冲她笑了笑,挥了挥手臂。   这天太阳实在很好。   虽说只把大部分包括她在内的成年人,都照得藏在太阳伞下低头耷脑,然而周筠杰似乎并不被包括在内,穿着件白衬衫、西装裤,社畜十足的打扮,西装外套还搭在手腕上,却笑得仿佛是隔壁篮球社刚打完比赛抱着球回宿舍的学长。浓眉大眼的优越、英气十足的气场,在此已尽数体现。   他娘的真帅啊。   也是他娘的真衰啊。   艾卿认了命地走过去。   心说吃就吃吧,人家T大好歹占地面积摆在那里,她就不信去吃个饭还能碰见唐进余,也压根不信那个装逼怪会一个人纡尊降贵去吃食堂。他可是读书的时候都号称非点菜不吃,非五星级馆子不下的主(P.S.如果这不是唐进余空口吹牛的话)。   她走过去刚想说话。   周筠杰突然拍了拍她肩膀,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艾小姐,我觉得你现在还只是一个讲师,还是不要去和学校的保卫处硬碰硬比较好,不然很容易被穿小鞋,或者开除之类的。”   “……”   “听阿姨说你从小就不太爱说话,人也比较文静。我是个社会人,了解你的苦处,所以想说最好还是不要给你添麻烦。这顿饭我请了,你放心吧,不过你就真的不要去给别人上课了,可能会反过来被上课的。”   他到底说真的说假的?   真听不懂还是装不明白?   艾卿听得头皮发麻。   不由又幽幽抬起脸来,看了他一眼。末了,开口问道:“周先生,其实我二姨是不是救过你的命?”   “啊?没有啊?只是我舅舅和阿姨是老相识,家里有一点交情。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因为你对我……我想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从你身上学会了很多……”   艾卿道:“我真是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原来如此。”   周筠杰闻言,表现得深以为然。但也立刻大方地摆了摆手,“不过真没什么,也就十块钱而已。最关键是咱们吃得开心。”   “……”   “艾小姐?”   “没什么。我们走吧。”   艾卿转身,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心想吃完赶紧散了,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   T大坐落在Q大的正对面,面积大概是Q大的1.5倍。   虽说整体排名不高,却尤其以金融学类及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见长,出国交流者甚多。其中,不乏有在股市或投行干得风生水起、又回校设立大额基金的师兄师姐,简直成为了后来者的就业风向标。也因此,T大常被附近大学圈的学生们戏称为:“一流二本+二流一本+顶流专业”,虽说论整体实力百分百干不过对面,仍是攒下了不小的名气,号称“全开放式校园”。   过去艾卿和唐进余谈恋爱那会儿,正好赶上对方大四快毕业。刚见了面,情到浓时,偶尔也会过来蹭蹭饭。纵览整座校园,八家餐厅,最喜欢的却还是他们宿舍楼下对面那家冬阴功火锅小店。   后来想想,大概此店只是校区内居民自发开办,因此店子不大,最多时也不过容纳四桌客人,常常需要排队。   冬天时的北京偏又太冷,直冻得她脑袋快缩进羽绒服领子里,自觉手不够暖和,就去蹭唐进余的兜。唐进余虽然也是个南方人,却比她扛冻得多,零下六七度,居然还能腾出手在外头玩刚开服的王者荣耀,眼也不眨地盯着屏幕,仿佛丝毫察觉不来衣服兜里多了双手。   艾卿便笑着骂他:“唐进余,你上次说你丢钱,你说你怎么能不丢钱?这手都伸你兜里了你都没点反应,要我是扒手,非等在你宿舍楼下专门扒你不可。”   唐进余道:“欢迎光临,任君采撷。”   艾卿回他:“我看你是有病。”   唐进余:“有的时候钱买不来健康,钱买不来幸福,钱买不来友情,钱买不来快乐……”   艾卿:“差不多就够了。”   唐进余:“如果拿我的钱能让你开心,那么请你尽管拿去……”   艾卿:“你死了。”   唐进余:“?”   艾卿道:“你游戏死了,”说着点了点他屏幕左下角,“典韦问你是不是来野区逛街的。坑货。”   “……”   唐进余只要一怒,这把游戏一定打得风生水起。此局于是最后在他收割23个人头6个助攻的形势下硬生生反败为胜,打到人家门口的时候对方在“全部”频道里刷韩信是不是开挂了,号召大家一起举报。艾卿在旁边看得满头黑线,唐进余却只满不在意地收了手机,呵气把手捂暖,又揣进兜里来捂她的手。   说起来,他的确好像天生就是打游戏的料。   不管什么题材,Mmorpg还是Fps,ACG还是Moba多人在线,每个他玩过的游戏,都或多或少能在一定人群中成为佼佼者。不说他爸妈,有时连艾卿也会忍不住调侃:“如果你能把这个心思花在学习上……”   “就能跟你一起去读Q大?”   唐进余脑子转得太快,不等她说完便立刻接上:“但我估计以你们Q大那个校规变/态的程度,我会在第N次爬墙出去上网加N次使用违规电器的时候直接失学吧。然后你第一次看见我本人的时候就不会说我‘人模狗样偏偏长了个嘴’,会说我作为一个街溜子勉强还算人模狗样?”   “……人模狗样这四个字不用强调这么多次。”   当然。   话又说回来,讲真,在艾卿的历任男友里,以唐进余为初恋的开始,又以唐进余为青春的结束,数遍所有人,他也的确算得上是最最好看的那一个。如果说猪都会记住自己拱过的最漂亮的白菜,那么唐进余就是那颗白菜。只是,三十好几的白菜就——   艾卿此时正在T大的中心食堂吃饭。喝汤间隙,突然又抬头问了周筠杰一句:“话说,周先生,昨天好像一直是你在问,我都没问过你今年是多少岁来着?”   “已经二十六了。”   “哈哈,哈哈,还很年轻嘛。”   “艾小姐你二十八岁也很年轻呀,哈哈。”   我谢谢你了。   艾卿忍了忍。   又道:“不过我觉得,其实二十六岁完全还可以自由恋爱,多认识认识不同的人嘛,不用急着相亲的。周先生,说实话,这两天虽然过得挺好挺愉快,但是总还是感觉我们之间缺了点什么,也许我们现阶段更适合做朋友?你觉得呢?”   “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你觉得,老娘没拆穿你一个哥大硕士搁这装英年失学房产中介,已经是给足面子,你该不会还想继续演下去吧?   艾卿内心张牙舞爪,有一下没一下地扒着餐盘里的饭粒,眼皮懒懒耷拉着。大概是一上午的课上得实在伤神,她现在只想回学院办公室趴会儿补个觉,是以,边静待着周筠杰能扯出什么下文,边又忍不住看向食堂门口,一副随时准备抽身走人的姿态——   然后。   突然。   “等等。”   她突然伸手盖住了周筠杰的手。   周筠杰有些莫名其妙地抬起头。依旧是那个浓眉微拧,面露惊疑的表情,抬眼时映入眼帘,却是艾卿倏然变得浓情蜜意、缱绻万分的脸,吓得他手一抖,差点直接抽回了手——又被艾卿以更大的力气反压制住,几乎十指相扣。   她的手掌温热,紧贴着他的。   继而朱唇微启,说亲爱的,但是感情的培养都是需要时间的,我非常欣赏从朋友变恋人的爱情模式。这样吧,我有共享单车的月卡,走,我送你回公司。培养感情必须从现在做起。   周筠杰:“……”   身旁不远处。   隔了两个位置的另一张四人桌上,一个休闲打扮依旧挡不住魁梧感,单眼皮厚嘴唇的男青年,嘴张大到犹如能放下一颗鸡蛋,此刻,亦正眼也不眨地看着她——以及和她与别人交握的手。   先是皱了皱眉。   很快又一副惶然不已、恍然大悟、最后是大彻大悟的表情,猛地看向对面。   “进哥,”他紧接着结结巴巴问了句,“怎、怎么,嫂子,那个,嫂子什么时候换人了吗?”   说清楚。   到底是谁换谁。 第4章 蝴蝶效应。   ……唉。   不过,或许也确实是时候讲一讲往事了。   艾卿想。   当时应该跟江淼说一遍的。如果当时讲了,犹如提前做过一回心理准备,或许现在就不会在昔年类似的场景里表面风平浪静,心里凉得一批。起码临机应变的方式会更令人信服一点。   毕竟,有些往事和回忆永远都在那里。   你不讲,你忽视,其实也不代表它早已过去。   *   这事还要从艾卿刚上大学那年说起。   艾卿开蒙开得算早,五岁一年级,十七岁那年已经是个准大学生。   当时的人们还不曾将她这种出身小城市、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毅力和疯子般的拼劲拿下高分、考进大城市一流名校的学生称之为“小镇做题家”。她更习惯于被称呼为“学神”或“学霸”。当然,在她所就读的Q大里,这个号称一个招牌掉下来砸十次有九次都是某中学的状元、某某市的榜眼的大学里,类似的称呼实际上可以按斤卖,自然也就显得不太值钱。   虽说在昔日的小镇高中,她曾自诩是个广知天下事的博学少女,逛天涯也看八卦,玩游戏也看小说,什么学生会社团云云诸如此类玩得一等一的溜。   但真正到了大城市里,许多事便委实显得相形见绌了:事实上,从中部小城考来北京那一年,她甚至才在家人的陪伴下第一次坐了地铁。眼见得家人在过闸机时又惊又疑不敢经过、唯恐被打到的模样,她又第一次,从行人的目光中读到了轻蔑和不耐烦的情绪。   “乡巴佬。”   那种急于融入一个城市又不得其法的笨拙感,或许从那一刻开始就根植在了她的脑海深处。   但,大概由于她本人忘性比较大,很快又被抛之脑后。此处先按下不表。   总之,彼时学业虽繁忙,无奈她不知何时竟多了个社恐属性,什么社团学生会勤工助学会等等一系列集体活动,全然不再像高中时那么感兴趣。   那么,多出来的时间又该怎么消磨?毕竟年轻坐不住。百无聊赖,挑来选去,最终机缘巧合之下,她便选中了一个高中时曾断断续续玩过的、A了又回来回来又A的——大型角色扮演游戏。   诨名世纪佳缘,又名网恋乐园,PVP和PVE一起下地狱,只有海誓山盟烟花永远长青的,《剑侠Online》。   但事实证明。   人确实是不能一连三次掉进同一个坑里。如果说第一次是不小心,第二次是太好奇,那么第三次就是纯犯贱。她最终在反复的犯贱和不小心里,成为了一名,呃,非比寻常的流浪生活玩家。   不打竞技场不打阵营战,不会插旗也不会过副本,至于清日常能不能完成,一切都要看当天带她过本的野队队长脾气好不好。久而久之,她便养成了一个算不上好还是不好的习惯:捡徒弟。   就像饭桌上一事无成的中年男人,总习惯于对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吹牛逼,吹得天花乱坠也没人求证真假。   在游戏里一事无成且浑身破浪装的艾卿姑娘——她这时的ID叫“楚辞秋”,也开始给不谙世事的小徒弟吹牛逼。   某日,她又满含泪水地送走一个懵懵懂懂出师毕业的亲传爱徒。无处可去,便操作着角色在夫子庙门口撑伞望天装忧郁。   后脚再打开收徒界面,正好看见一个名称“电信鲸鱼”的杀手职业大喇喇被晾在那,拜师宣言就五个字:“新手,爱收收~”,左右没别的选择,便随手收入门下——   这一后来被她类比为“苏妲己遇见狐狸精,哪吒碰见托塔李天王”的神奇操作,如蝴蝶效应一般,在此时扇动蝴蝶翅膀,在她未来的人生酝酿开惊涛骇浪。   然而,在收徒的当下,作为一个装备分数低得令人发指,却也丝毫不影响她豪气干云犹如英雄在世的便宜师傅,她此时还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收了个什么样的祸害。只是开开心心地传送到对方的所在地,在那个一身新手布衣满脸写着沧桑的男角色旁打了个转,便打开交易界面,一如往常地直接拍上去一千金。   【私聊】你对【电信鲸鱼】说:徒弟弟,拿去花!   她当徒弟的时候,第一个师父就是那么干的。   此后,作为一个从不在游戏里充钱的穷逼,扎扎实实靠每天做任务攒材料低买高卖赚钱的生活玩家,她依然延续了这个习惯。虽然说换算成人民币这不过几块钱,但关键的是什么?关键的是心意!她兴奋地搓搓手,准备迎接小徒弟开心的感谢和欢呼。   可惜电信鲸鱼似乎没有领会到她的心意。= =。   【系统】:【电信鲸鱼】拒绝了您的交易请求。   ??   她心想原来这徒弟还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高尚人士,想了想,只得又锲而不舍地点开交易界面,这次不放钱了,放了一匹马——呃,她比较穷,买的就是五百金的最便宜的马;十组生活材料——呃,生活玩家别的不多就这个多,什么粗布什么禽肉的,未来做日常任务的时候都用得到。虽然也都不贵,但关键的是什么?关键的是心意!   可惜电信鲸鱼还是没有领会到她的心意。= =。   【系统】:【电信鲸鱼】拒绝了您的交易请求。   【私聊】【电信鲸鱼】对你说:师父父,我什么都不缺~   呃。   这还是个妖人号?   沧桑的皮囊下竟住了一个萌妹子的灵魂。   她又绕着电信鲸鱼转了个圈,随便唠了两句嗑,最后大手一挥——   【私聊】你对【电信鲸鱼】说:好吧,那走,师父父带你去刷副本!   这里又要插句题外话。   《剑侠Online》有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即,毕业(满级)才是江湖的开始。事实上,仅仅通过做任务和刷野怪收获的经验,在大部分时候已经充分能满足玩家的升级需求。副本这东西,除了满级副本,其他的大多都很鸡肋,更像是远古时代留下来的追忆物,又或是刷成就的附带品。   但是她艾某人作为一个称职的师父,又岂能忽视如此重要的陪伴升级环节?   只要她打怪打得够快,也是能用精力弥补效率的。   于是,画面很快变成了:白衣黑发的小萝莉在前头一剑一盾闯进怪堆,人高马大的青衣少年跟在背后,开启自动拾取,唰唰唰弯腰唰唰唰拾取,唰唰唰弯腰,唰唰唰拾取,不断循环重复。   【私聊】你对【电信鲸鱼】说:徒弟弟灰色的可以不要喔,灰色的不值钱,你包裹放不下就扔了。   【私聊】你对【电信鲸鱼】说:徒弟弟,爆出来的装备要是你穿不了回头就去卖了哈,去杂货商那里卖掉就可以。   【私聊】你对【电信鲸鱼】说:徒弟弟,你好歹是个女孩子,审美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混搭?衣服红色鞋子蓝色很……就……不是那么漂亮……   【私聊】【电信鲸鱼】对你说:……   【私聊】【电信鲸鱼】对你说:可是师父父~我朋友告诉我说这种过渡装备随便穿一下就好啦~做任务的话很轻松的~NPC给的装备都能用,还都是成套的,很漂亮哒^^   完了!   徒弟竟被人带入歧途!   一直以来都勤勤恳恳攒装备,从师父的师父的年代开始就精挑细选穿副本装备过日子,并为此自觉比同级角色高出一等(但从来打不赢别人)的艾卿表示:这样不行。   但是跟女孩子说话不能太伤人啊怎么办?   要是打击了人家初入游戏的信心怎么办?   自己的徒弟自己疼。   还是只能这样了。   【私聊】你对【电信鲸鱼】说:可是徒弟弟,你这样是找不到老公哒。游戏里的人都很外貌协会的。   【私聊】【电信鲸鱼】对你说:现实里的人就不外貌协会吗?   啊。这个语气。   难道徒弟弟在现实里貌丑无盐?   又伤到人了。   同样披着一身审美不咋地的破烂装备,艾卿脑补过多,急忙噼里啪啦打字,匆匆向人解释道。   【私聊】你对【电信鲸鱼】说:我的意思是量化~量化啦。毕竟游戏里的数据是可见的,大家都是视觉动物,但现实里怎么能一样呢。现实里最宝贵的是善良的心/玫瑰//爱心//玫瑰/   【私聊】【电信鲸鱼】对你说:我也觉得~~~   *   你也觉得吗唐进余。   穿着三千块的阿玛尼衬衫,脚上蹬着四千五的鞋,脖子上挂着你妈送给你的新学期开学礼物,一条LV的、18K金钻石项链,粗算价值四万五。嘴里叼着根烟,混不吝地、两条长腿交叠搭在网吧电脑桌上。   那时候你的眼睛还没近视,大眼睛长睫毛,眼尾处却意外地狭长,但看人的时候只要不皱起眉,依旧显得无辜得很。不过已经下意识地有点习惯眯眼,是电脑玩太多近视的前兆。   大学同学仰望你的富贵和随意挥霍的气派,所以人口称呼你一句“进哥”。你就在这样的吹捧里,在网吧的云雾缭绕中,看着你的便宜师傅一次又一次冲进怪堆里风卷残云,因为习惯性地运用插件,你点完自动跟随后甚至鼠标都不用动,人物便将地上一地的装备自动拾取。然后你随口附和对方说是啊,现实里最宝贵的是善良的心,视线便百无聊赖地转到旁边的另一台电脑。   室友正在帮你操作那个人物清日常。   在另一个区,另一个服,高手排名全服第二,浑身金光闪闪的橙武,镶嵌的石头、该读的秘籍、华丽的外观,总之该有的应有尽有。你甚至还是本服竞技场大师赛种子队伍的核心选手。   但是你已经玩腻了。   你打算找点新的乐子。   于是,你撑着下巴——那过于削瘦而显得有些锋利而冷峻的轮廓。那时你还没长出几两衬托和善的腮肉。你想了半天,直到新一轮的副本开启,一边任由人物自动拾取,又忽然在键盘上打字。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不过师父父~你穿的好漂亮呀,我以后也能像你这么漂亮吗/捧脸//害羞/。   你管这叫将错就错。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当然可以啦!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不过呃我的装备还是你大师姐陪我去刷的QAQ以后等你满级,她也上线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去吧!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好啊好啊,那这样就可以在游戏里找到情缘缘吗~~~   嗯。   嗯。   对面沉默了半天。   半晌过去。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其实我刚才就想问了……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那个,徒弟弟你是小学生吗?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啦我是觉得如果你年纪比较小我把你带入歧途也不好!网恋都没有好下场的你信我啊!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我刚才就是一时心直口快,想要纠正一下你的审美来着。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我的审美真的很差吗QAQ   网吧里,某人忽的瞥了眼旁边电脑上,一站到主城区广场就被无数人包围的、金光闪闪的大号。又扭过头,看了下自己屏幕上穿着红蓝配——呃,还有一双刚捡到的紫色靴子,正在副本里表演行为艺术的小号。   其实也差不多吧?   然后。   屏幕左下角。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真的不咋地啊。 第5章 “对她,我一向没什……   寸头男名叫方圆,无规矩不成方圆的方圆,是唐进余大学时的室友。   别看这厮虎背熊腰,看起来一个能打唐进余五个,实际上年纪却是几人中最小。又因经常挂科,常常“进哥”长“进哥”短的蹭唐进余笔记,所以也是其余几个室友里艾卿打交道最多的一个——当然,累死累活终于讨得“龙颜大悦”,结果打开之后发现是唐进余上课摸鱼写的竞技场手法教学,这又是后话。   说回现在。   所谓冤家路窄,大概是老天爷就爱看这种何时新人换旧人的好戏。   艾卿右手拉着周筠杰,十指相扣,作亲密无间的恩爱状。原想装作无视起身离开,不幸屁股还没离开椅子,已先听见方圆这语惊四座的一句,顿时荣登食堂“耀眼之星”宝座。   连食堂打饭的大妈都凑出窗口往这看,不愿错过这听起来绿油油自带芳草清香的八卦。她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亦不得不嘴角抽搐着扭过头去。   看了眼两人,立刻装作由衷地感慨一句:“真巧,真巧,呵呵,你们也来吃饭?T大的伙食就是好啊,好啊,哈哈……”   方圆:“是啊,哈哈,好久不吃还挺怀念……嫂……不是,球,”他说着,视线欲盖弥彰地在她和某人直接转了个来回,“呃,艾卿,你也是来,那个,怀念一下?怀念……我们食堂的饭?”   艾卿:“……”   唐进余:“……”   我怀念你奶奶个球。   气氛在方圆的努力维持下愈发诡异,向着琼瑶剧的方向以万夫莫敌之势一路狂奔。   周筠杰一只手被艾卿攥着,另一只手还空在那,不尴不尬的,索性又低头扒了口饭。半晌,看他们还在隔空喊话没聊完,大概出于好心,也为了打破沉默,便随口问了句:“你的熟人?”   艾卿:“嗯嗯,以前读书的时候认识的,呃,两位师兄。”   “那边那个吃面的师兄,看着有点眼熟?”   “……”艾卿压低声音,“可能是比较大众脸吧。”   “哈哈,但我们这么当着别人的面说大众脸是不是不太好?”   “……如果你不要这么大声的复述的话,其实还行。”   聊得确实是有点旁若无人了哈。   = =。   方圆的表情认真看都有点发绿。   眼见得“吃面的师兄”还雷打不动,稳如泰山地顾全饱腹之欲,一碗面吃了半天却还只去了个三分之一,愈发悲上心头,就差没把“兄弟我都懂”五个大字刻在脑门上。   唐进余被他无意识地拍了拍手背,拍得手背通红,想装没感觉也未免太刻意,遂也不得不从盆大的碗里抬起头。   长睫微掀。从艾卿的角度望去,亦能瞧见镜片下如旧弧度:眼头是无辜的圆,渡到眼尾时却显得轻佻而狭长,内双有个好处,平时是内敛的压眼皮,累极了时便变作天成的扇形。唐进余就顶着这么一双双到不行的眼,淡淡瞥了他们这边一眼——   “吃面。”   末了,却只言简意赅地冲方圆抛下一句:“都做师兄了,人至少该稳重点。”   艾卿:“筠杰,那我们……”   唐进余:“而且,糟糠之妻不下堂早就过时了,现在流行的是故人相见不相识。师兄,多读点书吧。”   艾卿:“……”   谁是糟糠之妻?   你说清楚谁是糟糠之妻?   方圆这货十年如一日的没眼色,很快代替她问出了这个问题。   艾卿竖起耳朵想偷听。   唐进余却不知是真没听到还是装没听到,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碗里开始膨胀泡发的面条,沉默得像个哑巴。   一直到艾卿拉着周筠杰走出食堂,依旧没有听到身后传来只言片语的回答。   嗯。   艾卿于是很认真的想:太久不见,他应该是聋了吧。   无奈手上此刻还拖着个烫手山芋——她心说好歹是自己主动拖的对方的手,用完就扔未免也太不厚道,于是沉着张脸、一马当先走在前,愣是又把人原模原样送回了T大门口——怎么来的怎么走,还不忘眼疾手快、给人从眼皮子底下“抢”来了辆共享单车。   “骑这个吧。”   她拍了拍那被烤得发烫的单车坐垫,颇有种逃出虎口的霸气姿态,大方道:“说到做到,我给你扫。我办了月卡,单次两个小时内都免费的。你记得关锁就行。”   大概是碰见了唐进余的后遗症作祟,连装都不装了。   “……”   周筠杰愣了下。   看她的眼神恍惚像是白日见鬼,好半天——大概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淑女变穷鬼的转变,看了看方才被她握得汗涔涔的手,又看了看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又过许久,复才讷讷点头,回了句好。   艾卿:“嗯嗯嗯,一路顺风,再见。”   说完,不给他追问后话的机会,她转身就想走。   没走几步,肩上却又被人不轻不重拍了下。   她回过头,是周筠杰扶着单车后脚追上来,见她转身,又灿烂一笑。直说道:“刚才吃饭的时候忘记提了。艾小姐,请问你周末有没有时间?”   “……?”   “上次你说你朋友养猫吧?你也喜欢猫吗?”   “啊、就,还好。”   “我朋友在这附近开了个猫咖,”周筠杰说,“可以上网,可以喝咖啡那种。我这几年也攒了点钱,准备做些小投资,方便的话,周末要不要一起去坐坐?我也想听听艾小姐你的意见。”   借口。   绝对是借口。   什么关系啊就要听她意见?   艾卿心里这么想。   然而四目相对,对方那少年般狡黠又不掩阳光的神气却像是自带感染力,烈日之下,徒然让人生出些无所遁形的错觉。她看得傻眼,心说这人情难道就是这么有借有还、一步步诱人入圈的?   “……行。”   不知怎的,迷迷糊糊间,却又还是答应了下来。   直到目送着周筠杰顶着大太阳,骑着共享单车蹬得飞快的背影加速远去,她心里才突然浮现出句迟来的批语——   对这天的“约会”,亦是对周筠杰这个人。   【这个男的,有点东西。】   她想。   *   数分钟后。   “我们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   禾苗在农民的汗水里抽穗,   牛羊在牧人的笛声中成长……”   放在西服外套兜里的手机,倏然伴着歌声震动频频。   可惜周筠杰彼时正在大路上蹬共享单车蹬得正起劲,自然无暇顾及。末了,也只是因这震动锲而不舍,实在一副“不接电话打到你接”的架势,他才不得不找了个机会,单脚将车停在路边。   肩膀夹住手机,边用手背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水,又随手把外套一脱,团成团扔进了单车篓里。   “喂?”   “你好,周先生。”   电话那头的男声不疾不徐。   似乎颇为体贴他的气喘吁吁,又顿了一顿,复才字斟句酌地开口:“我是‘天莱’的唐进余。算起来,除了在香港苏富比慈善晚宴上碰到那次,今天是第二次见——周先生,就在刚刚,T大食堂。但当时你和女朋友走的比较急,所以没来得及叙旧。还好,我们上次交换过名片。”   见过?   叙旧?   周筠杰笑了笑:“哦哦、你是那个‘吃面的师兄’?实在不好意思,那是我眼拙了,连唐家的小老板都没认出来……这不是刚回国吗?好多事都迟钝了不少。下回一定请你吃个饭赔礼。”   此话一出。   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还有点久违,”唐进余闻言亦笑,“但‘天莱’是‘天莱’,和我爸那边没什么关系。”   “江湖称号嘛、江湖称号,以前在国外的时候就听说过你,印象特深刻。我说我今天看你觉得眼熟呢?原来是‘皇帝仔’!百闻不如一见哪,那次在香港,说起来也是我‘横刀夺爱’——”   横刀夺爱抢了你的拍品。   他正说得兴起。   对面却不知怎的,恍惚像被一刀捅了心窝子。语气一凛,陡然开口打断他:“哪里的话。价高者得是拍卖会的规矩。只是在我看来,溢价远远超过拍品价值本身,也就不值得反复抬价而已。各人有各人的标准。”   “也是。”   周筠杰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抬头一看,头顶烈日熊熊。   自己却仍穿的白衬衫西裤、滑稽地单脚撑地停在路边,又起了收线的心思。正要找机会挂断电话,唐进余倏而却抢在他前头出声,另起话题,淡淡问了句:“今天看周先生的女友,不像是圈里人?”   他指的当然不会是娱乐圈。   至于是什么圈子——周筠杰很快便会过意来。又有些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   只是,原本瞬间便到嘴边的那句“也不过就是试试”,却不知为何——大概因为汗湿的手心让他想起些啼笑皆非的场景?许久没有过的现实荒诞,给无聊的生活增添不少趣味。他单手把住车把,反反复复端看着空下来的右手,看了掌纹看手背,就是吊着人胃口不回答。   沉默良久。   “你也说是圈里人。圈里人,都在一个圈子里,太知道互相的底细,谈恋爱目的也就都太不单纯了。”   最后,只憋出一句认真且严肃的:“All right,总之,我是在认真地向生活取材,和她一起……虽然还算不上是确定关系,但的确还算有点意思,可以继续。”   “……她知道你是周筠杰?”   “当然,”周筠杰道,“我虽然有点细节上的隐瞒,倒也不至于连名字都不告诉她。老实说,我们还是相亲认识的。”   相亲认识,正在接触。   也就是说双方互相知根知底了。   很好。   这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答案。简直好得不能再好。   唐进余挂断电话,沉默片刻,忽然面无表情地一抛,顺手便将手机扔到旁边副驾驶座。不想用力太猛,新买的手机竟直撞到车门上,发出“砰”一声响,又弹回来,骨碌碌滚到脚垫上。   万把块的手机,在他这像路边捡来的石子,丢就丢了,孤零零躺着,也没人去捡。没别的作用,倒是把车外头、刚打便利店里买完冰棍回来的方圆吓了一跳,一副呜呼哀哉的表情上了车。   看着地上那手机,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半晌,估摸着是为缓和气氛,却又忽的含着冰棒、囫囵不清地指着靠唐进余那边的车窗、大喊了一声:“哟,球球!”   球球。   意同秋秋。   是当年他们宿舍人称呼“楚辞秋”这傻妞的简称。   唐进余压根不信。   不知怎的,却仍像被他唬了一下,忍不住在这惊叫声中微侧过去脸——当然,没完全侧过去。   再转回时,那右下角裂开个缝的手机却已递到他面前。一瞬间,将所有欲盖弥彰的、并不为他所承认的心情尽数亮了个一干二净。他索性也不再装什么温文尔雅,嘴角一抽,接过手机,又随手扔到不知何处去。   是迁怒。   毫无疑问。   方圆看在眼里,却也没拦他。   只叹了口气。想着今天在食堂里瞧见的“修罗场”,无语凝噎望青天,顿觉沧桑不已。   时过境迁呐——   “我就想不明白了,”他唯有感慨,“怎么咱203这么些年,出的人才个个都浪得出奇——比你穷的比你浪,比你丑的也比你花。进哥,打死我都想不到……痴心汉诶,做痴心汉这事儿竟然轮得上你?”   “……”   “球球有特别漂亮吗?”他掰着手指头算,“你别生气,我说真的,不算顶顶漂亮吧?”   “……”   “还是说看上她学历?但那也不至于啊,我上次跟你们吃酒,连穆戎都谈了个哈佛的女朋友,你不至于接触不到吧?阿姨认识那么多王太太程太太的,估计个个都出国镀了层金,家里也一个比一个有钱。球球……我记得家里就一般吧?”   说来说去。   其实翻译过来仍然是他听烂了的那几个问题。譬如,你到底看上她哪,至于这么念念不忘吗?也譬如,相见不如怀念,干脆还是换一个吧?   道理嘛。   是个人都能听懂。   唐进余也没觉得自己多深情,是以依旧是用往日里应付旁人的口吻,应付着这多年没打过交道、却阴差阳错深知内情的老同学:“我没觉得非她不可,”他说,“她也可以谈新的……只要别在我眼皮子底下谈就行,我没意见。我只是膈应。”   “你要不喜欢她的时候就不膈应了呗。”   方圆笑:“说实话,从前……进哥,真的没发现你有这么喜欢她。还以为你只是觉得好玩。”   “是挺好玩。”   唐进余没否认这点,点了点头。   说话间,他的视线沉默扫过窗外:路旁不时有T大的学生相携走过,情意浓时你侬我侬,两个人粘成一个一样,搂着臂弯、贴着肩膀。他看遍许多人,每一个人的脸都陌生,却都带着相似的情意。好像也感染到他——莫名其妙又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时候,艾卿还是个虎头虎脑的大学生,而他已经是即将要毕业的、狗到极点的大四老人。   那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来着。   他先到。   故意躲在一个拐角的地方看她,亦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她:臃肿的白色棉服,土气的人工毛领裹着一只喜庆又讨巧的小圆脸,脸蛋红扑扑的,手也被冻得红扑扑。手捂着脸,嘴又去“呼呼”吹着取暖,应接不暇。   但说实话,即使在美化过后的回忆里,在他平生看过的美人中,她依然不算太美——至多是种不拔尖的美吧。是那种典型的南方少女的模样,不算高,黑长发一股脑蓄到腰间,缎子一样。但他依然在看她的第一眼就记住了她。因为她有双会说话的、扑扇扑扇的大眼睛。连笑着看你的时候,眼睛底下都是水汪汪、浅盈盈的。   真漂亮啊。   那时他走到近前去,亦忍不住直盯着她的眼睛。   平生第一次,竟生出种莫名的惶惑感觉——不知是不是因站在Q大的校门底下?来来往往,都是旁人眼中、未来的社会才俊,他一身潮牌,平时引以为傲的搭配,几万块的鞋踩在脱泥的地板上,反而觉得是自己糟践,混不吝的模样像极了个社会上的街溜子。   于是他站不是走也不是,在第一声招呼之后就生了退意。   心说以后再不泡这么牛的妞,打算借口溜走,她却在他转身前忽然伸手,又一把拉住他。   “我都快冻死啦!”   她说。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毫无芥蒂地、伸手把他抱了个满怀。又在他还没回过神来之前,极其自然地拖住他手,拉着他往路边摊走。   “还以为你不来了,”她熟络又温柔地招呼他,“走走走,我们去买烤红薯吧!”   不然,再等下去,手都被脸捂热啦。   他当时晕晕乎乎想。   她是天才里头的土鳖,他是疯子里的土豪,好像搭配起来,也不错……是吧?命里缺土是这样的。原本想吃米其林,不过,烤红薯也不是不可以。   他毕竟吃不了一辈子的。   消遣而已,迁就一下也无妨——   可说来也怪。   “大概就跟戒烟一样吧。”   唐进余收回眼神。   从方圆手里抄了根还没拆的冰棍,突然又冒出来句:“就跟当时戒烟一样。听了一次话……这辈子头一回,听进去了,后来就再没捡起来过。也馋,烟瘾偶尔也犯,但每次动了心思再抽,摸到手里,还是觉得别扭。”   “……”   “不过说到底这是我的事,”他说。牙齿被冰得痛,唯有捂着腮帮子说话——倒依稀有点年轻时候的样子,失了稳重,反而清俊。想了想,又补充,“对她,我一向没什么强求。” 第6章 那些兜兜转转的故事……   当周周末。   有赖周筠杰提前通知,邀约因故挪到晚上,前天刚熬夜到凌晨的艾卿,遂一觉睡到了下午。   迷迷糊糊被闹钟叫起床,才刚收拾好坐到梳妆台前,江淼的视频电话后脚已打来。电话那头、已然妆面精致、准备出门聚餐的江美女抱着爱猫,某“网通鲁智深”被迫营业,冲她招手。艾卿一乐,当下也顾不上自己都是素颜,便又眼疾手快地截了个图,美滋滋保存下来。   江淼笑着翻了个白眼。   见她乐在其中,索性调转镜头、对准某猫肥硕的身躯。   只以画外音的形式,又在视频那头嘀嘀咕咕道:“说起来你这个相亲对象……开始烦得不行,现在一眨眼都见了几回了?”   “加上这次,三回,”艾卿把手机抵在化妆镜旁解放双手。边往脸上拍粉底,又腾出手向镜头比了个手势,不忘补充,“不过估计不会有第四回 吧,我上次,唉,实在是被他的颜值迷惑了,鬼迷心窍you know?后来我一琢磨,嗨,什么投资啊?说他是酒托,不是、咖托,倒靠谱点。可能觉得请我吃了个饭,还得让我再请回来吧。还好地方不算太离谱。”   “你这‘嗨’得倒有点说相声那味儿了。”   “都是生活所迫,生活所迫,”艾卿道,“这不是在你这不用装么?平时在学校里装得我脸差不多都得僵了,老得端架子,真心累。”   “那也没办法啊,”江淼笑,“你要不端着点,就你这脸还真没什么威慑力……不过,话说你要不试试,在那什么周筠杰面前也别端着了?既然能见好几次还有着落,说不定也能有点后文嘛,人家长得也挺帅的。”   “然而是个傻的。是个连编谎话都编不顺溜的、出门靠共享、吃饭靠餐票的哥大硕士。”   “说不定是家里有钱,想平易近人的接近你?直到发现你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可贵品质,有一天,他就牵着你的手,领着你去看他的法拉利车库和太平顶别墅——”   “你这脑袋不去写小说真是可惜了,我亲爱的宝,”艾卿边夹睫毛,听到这里,仍忍不住幽幽感慨,“这种装穷的戏码,我上个月在绿江看了三本,按照一般的套路,他还会掐着我的腰、把我抵在他的法拉利上,贴着我的耳朵说,‘亲一口,我把命都给你’——嗯嗯,想到这里已经开始起鸡皮疙瘩了。”   江淼:“……”   江淼:“不过我突然想到,说起法拉利……其实更像是……你前男友才会开的车吧?”   “哦,那不更简单了,”她往脸上拍完散粉定妆,浅浅的描了点口红,又抬头向镜头看来。这次是发自内心的、充满想象的微笑,“非典型性甜文破镜重圆版。”   “我曾对他死缠烂打,他不屑一顾,终于他因失去了我而痛彻心扉悔不当初。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他在我面前狠狠跪下,雨点落在他的脸上犹如在流泪,呜呜,然后他说我错了对不起请你回来,而我高傲地挽着另一个男的的手走过他面前,说‘可是我不爱你了’,他开始发疯。然后追妻火葬场、然后——等等,我来电话了。”   想也知道这么不会看眼色的电话是谁打来。   她话音一顿。   看着屏幕上方跳跃的备注:【相亲周】,嘴角狠狠抽搐。然而到底是形势所迫的“见色忘友”,最后,亦不得不先挂断视频电话。新的电话一接通,话筒那头很快传来朝气蓬勃的男声。   对面发问,她一一应答。   “喂,嗯嗯,周先生。对,我是……没有、我正准备出门……再半个小时左右吧……”   “哈?没事没事真的不用……”   “你现在已经到这边校区门口了?”   艾卿的表情从无语到意外,再到抽搐及傻眼,前后不过匆匆一两分钟。   心说你该不会是骑着共享单车来接我吧?给我也扫了一辆在校门口等着?   然而想归想,她一贯却又是个实打实的老好人,不想让人久等,匆忙换好裙子,便披了个开衫跑出宿舍。   等到一路小跑到校门口,果真老远便看见人群中出挑的某人——倚着辆开得半旧不新的黑色比亚迪,如旧的白衬衫长西裤,身材挺拔。头发却没有如一般职场人般折腾得油光水滑,反倒吹得蓬松,显得他整个人都“松软”起来。   耳朵亦灵光得很。   听到她刷脸出门的动静,原本还正兴致盎然地把玩着手机,瞬间循声看来。   不过一个照面的功夫,他又扬起熟悉的笑脸:那种正气的、且非常“华夏”的剑眉星目,每每总能让人忘了他的行事作风多么的不带粉饰直来直往,反倒在他那诚恳真挚的表情里败下阵来。   活像个初出茅庐的、对人生充满热忱而横冲直撞的大学生。   又哪里有一点十七岁英年失学、社会里摸爬滚打当中介的样子?   艾卿:“……”   她将他的笑容看在眼里。   四目相对,忽然却愣了愣,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只略显局促地、两手紧了紧开衫外套,几步走上前去,又低声道:“周先生,麻烦你跑一趟了。”   便很快在他的招呼下坐进车里。   简单的寒暄几句,她习惯性地去摸索安全带。不经意间侧头一瞥,忽却眉头微蹙,注意到旁边某人那套略显生疏的点火发动流程——陌生得仿佛头次开车,系安全带时连方向都险些搞错。折折腾腾才上了路。   是以边借故玩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聊着天,她心思却又飘远:心想这厮难道真的生活艰苦朴素?平时都骑共享单车、今天借别人的车来充场面?……驾照……等等,扯远了,驾照应该是有的吧。   【没爹没妈,车祸早亡,就一个有钱老舅,长居澳大利亚。】   啊这。   难不成是爹妈早故,年纪尚小,家产被占,异国他乡颠沛流离?   看起来光鲜亮丽,其实……寄人篱下看脸色生活、含泪回国白手起家?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   她叹息,心说二姨这回怕是失算了,连带着看周筠杰的眼神也带了些不由自主的同情。不想周筠杰被她看得紧张,脑门上也跟着冒汗,半晌,竟也跟着呵呵一声,挤出一句颇“惭愧”的:“我的车……普通了点,艾小姐是不是坐不习惯?”   可怜见的。   “没有没有,不普通。”   艾卿闻言,连忙开口解释:“车嘛,代步工具而已。能坐就行,我觉得这车坐得挺舒服的啊。那些什么超跑之类的也就做做广告,其实根本不适合平时开,轰隆隆的——”   正说着,忽见一辆过于拉风的红色法拉利停在路边,她又顺手指来当了现成例子,稀奇道:“就像那种,开起来吵死人了。”   “……”   “不过车主是不是停歪了?我看估计很快要有交警来开罚单了。”   “是吗?歪了?”   “当然,都快占了俩车位了。好在我们这的交警特敬业,喏——”虽已开出去老远,她仍不忘扭头去看,还指给他看,“好像已经在抄牌了。”   一滴冷汗从周筠杰额上流下。   *   傍晚五点半。   赶在堵车大军奔涌而来之前,两人总算堪堪抵达周筠杰所说的那家猫咖。   但出乎意料,这店就开在知春里小区附近,却并非什么商业大楼的热闹区间,只是在不显山不露水的旧民房堆里租了两层楼。   无论从外看还是在里头四下打量,皆是很居家温馨的装潢,一层猫咖,二楼网咖,合称“有猫的网咖”——“Cat Cat”的招牌是人工手写的花字,艾卿走进去前还特意拍了张照,顺口夸了句好看。   周筠杰笑了,说:“是挺好看的。”   便进了门。   眼下却正是客流旺盛的时候,打眼望去,一楼的座位概都“爆满”,且多半是模样精致靓丽的女大学生,或三两闺蜜,或一对情侣的,甚至还有带了专业打光团队过来的——想来这还是家网红店?两杯咖啡,一碟甜点便能聊上或“拍上”好几小时。   幸好老板大概真是周筠杰的熟人。两人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找座位,年轻的店员已笑容满面地迎上前来,说是老板今天不在,但特意交代给留两个位置。简单交流两句,周筠杰又侧过头来问艾卿:“想坐一楼还是二楼?”   纯吃饭的话,当然是一楼环境好。   但艾卿社恐的老毛病总还是改不掉。香水气味钻进鼻腔,她老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于是探头看了一眼楼上,末了,还是微笑道:“去楼上坐坐吧,好久没去过网……咖了,还挺怀念。”   周筠杰点点头。   两人于是上楼,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   直到这不伦不类的约会最后变成“一人一机”,点完单不久,两人面前又很快多了咖啡甜点和墨西哥薄饼,活生生成了宅男宅女在家点外卖的熟悉景象。   艾卿嘴角抽抽,见旁边人全无异样,似乎还颇有闲情雅致地环顾四周,在观察着现下年轻人流行如何打发闲暇,又忍不住扶额,心说或许不该怀疑他是什么“咖托”——人家指不定是真的刚回国、闹不清楚小年轻们爱玩什么,拉她来当参谋呢?便也晃晃鼠标,百无聊赖间左右翻看。   最后却不知怎的。   晃来晃去,落到了桌面左下角、一个明晃晃的Logo图标上。   定睛一看:底下一排精细的小字,写着《剑侠online》。   她一口咖啡还在嘴里,瞬间呛得惊天动地。周筠杰听到动静回头,忙拍了拍她后背帮忙顺气。不巧,却又看到她鼠标停留的位置。   眯眼看了半天,忽然眼神一亮。   “这个,”他点了点那logo,又指了指附近几台电脑——上机的是几个年轻人,这会儿应该是在组团开本,戴着耳机喊得热火朝天,最后问她说,“是不是就是他们玩的游戏?中国风?”   “……嗯。”Ding ding   “好玩吗?你玩过?”   “好几年前的事了。”   “好玩吗?”   “……就,那样吧。”   艾卿挖了口蛋糕,嚼吧嚼吧,半晌,又补充说:“你想玩?想的话可以试试。”   周筠杰问她:“可以吗?你带我?”   艾卿摇头,“这游戏不用带,”她顿了顿,“你可以在游戏里找个师父。”   *   ……可恶啊啊啊啊啊啊!   半小时后。   艾卿看着屏幕界面上,静止不动时便摸摸头发耍耍刀的小萝莉,又看看不远处穿着一身白板装、新鲜“出炉”的、头上挂着【楚辞秋的徒弟】称号的某双刀青年。   【当前】【杰出青年】说:这样就是拜师成功了吗?   【当前】【杰出青年】说:师父好!/敬礼/   【当前】【杰出青年】拉着【楚辞秋】的手,满腹衷情,互诉衷肠。   艾卿:“你就坐在我旁边……干嘛打字啊?!”   周筠杰:“好玩。”   艾卿:“……”   耳听得旁边的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   当前聊天界面里,又刷出一长串诸如【大哭】【求饶】【贱兮兮】【并肩坐】的表情互动。艾卿满头黑线,实在不堪回忆刚才那半小时是怎么度过的,只得扶额叹息一声,又习惯性地点开背包,准备收拾收拾卖点破烂,攒够一千金、发给自己这新捡来的便宜徒弟。   虽然今时不同往日,她想,形式还是要走一下的。早知道当时准备删号的时候就不在都城那狂发红包了,不然的话,自己哪还需要卖家当,多多少少也算是个小富……   小富……   小富、婆。   她愣了下。   看着人物界面左下角的金钱统计,伸出手指,开始数:个、十、百、千……   艾卿:“……”   她脑袋“嗡”一声,突然觉得有点不妙。   正好旁边就是仓库总管NPC*,当下也顾不上给周筠杰打招呼,又忙跑过去点开对话,打开个人仓库。   结果不看还好。   一点开,瞬间被那金灿灿的一片晃花了狗眼,看得她嘴皮子颤颤巍巍,心里直默念溢价:这个绝版了,现在至少得卖个两万吧?那个石头当时是五百一颗,这里三组六十颗,一共是……算到最后,两腿一软,差点真给跪了。   苍了个天了!   救命呐,到底是哪个有钱没处烧的盗号狗往她的仓库乱塞东西——   【世界】【一剑霜寒】说:[莫忍冬]你他/娘的插旗插一半跑哪去了?是不是输不起?   【世界】【一剑霜寒】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就不要再吹是大神了吧?操作约等于脸滚键盘?   【世界】【此时一个帅哥路过】说:围观大神打架,前排出售花生瓜子矿泉水/玫瑰//开心//玫瑰/   【世界】【白日梦里见】说:这里瓜子一份谢谢/害羞/   【世界】【贵巨巨】说:[一剑霜寒]你**吧?**天天喊打喊杀,阵营战又搞不赢,**。   【世界】【如月】说:巨巨我就知道你会出来骂人的,别又被封号了,每次打嘴炮就你第一/可怜/有本事出来PK呗/可怜/   【世界】【慕容晕海】说:[一剑霜寒],永安城坐标[732,69],来练练?   ……   艾卿眼神习惯性地扫过屏幕左下角。   飞快刷新的世界聊天界面,竟然一瞬间冒出好几个往日的熟面孔。她怔怔旁观许久,手指却始终搁在键盘上一动不动:说实话,就在当下,其实她自己也压根说不上来,所谓感想,究竟是怀念还是避之不及?只视线落低,复又扫向面前金光闪闪晃花眼的仓库列表——   许久,终究还是叉掉,退出来。   操作角色转身,此时方才惊觉,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男号,顶着颇陌生的ID,不知和她一起在NPC旁站了多久。   [莫忍冬]。   刚才世界聊天上被点名那个?怎么跑新手村来了?   虽说有点莫名其妙,但人的本性果然还是爱吃瓜。是以她并没急着要走,只转而鼠标一晃,倒是点开人物信息,匆匆扫了眼人家那身装备——呃,只几秒功夫,又飞快地、心有余悸地退出来。心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土豪神圣不可侵犯,我先溜为——   先溜为……上。   【当前】【楚辞秋】拉着【莫忍冬】的手,满腹衷情,互诉衷肠。   她愣愣看着键盘。   一排草泥马在脑海中呼啸而过,震惊之余,竟不知道是先打字道歉说不好意思手滑刚才偷/窥你没来得及取消选定,还是直接当场痛骂当年设置的快捷键如此坑爹。一时间,气氛僵持,愁云惨淡。   直到。   右下角,世界聊天界面的骂战还在继续,乃至有愈演愈烈之势;而当前界面里,周筠杰似乎也选择性地忽略了那条淹没在他互动动作中、格格不入的系统提示,双方“各行其道”,乐在其中。   【当前】【杰出青年】看着【楚辞秋】,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当前】【杰出青年】对【楚辞秋】楚楚可怜地摇摇头,说:“你不要过来啊~”   【当前】【杰出青年】牵着【楚辞秋】的手,浪漫地并肩行走在路上。   ……   某人头顶倏然浮出一个小小的气泡。   【当前】【莫忍冬】说:? 第7章 “怎么这么贪心呢?……   【当前】【楚辞秋】说:不好意思哇,我和我徒弟在这边刷任务,随便点着玩的/跪了/。   【当前】【莫忍冬】说:...   【当前】【楚辞秋】说:只能说真是有缘分哈哈哈哈,膜拜大神,我俩名字还挺像/勇敢牛牛/   【当前】【莫忍冬】说:你是不是没有看系统提示?   系统提示。   什么系统提示?   周筠杰早已在电脑旁围(吃)观(瓜)多时。   闻言,这会儿倒是反客为主,一副老老专家的架势,自信满满地向她示意左下角——他指着聊天界面切换的小三角,“说的是这个吧?”   “啊?应该是……我看看。刚世界聊天刷太快了,我都没注意什么系统提示啥的……”   “有吗?写的什么?”   岂止是有。   艾卿前脚刚点开那界面。   两人皆是一眨不眨地盯住屏幕。只见上头齐齐整整两行字。   第一条还好,看到第二条,她原本平静的表情瞬间崩碎,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周筠杰亦一副震惊莫名的表情。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18:07【系统】:您已成功将少侠【杰出青年】收归门下,从此师徒相伴,仗剑天涯。   18:13【系统】:您的侠侣【莫忍冬】已使用【红线同心】技能传送至您所在坐标,真真是形影不离,羡煞旁人~   哈?   “侠侣是……指的是?”   周筠杰抿了口咖啡。   侧过头来,又虚心向她求教:“网络夫妻?”   “……”   好土的形容。   艾卿嘴角抽抽。   幸而手机铃声仿佛掐准时间般适时响起。   她打手势、示意自己需要去接个电话,便又逃荒似的摸起手机、一路小跑到卫生间。   都不用想,电话那头自然是唐进余。   虽然早已没有了备注,但这行数字她当年都背得滚瓜烂熟,几乎是一看到,已自动脑补出他打电话的用意。   是以初将电话接起,语气已十足不好:“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唐进余?”她咬牙切齿,“你游戏什么时候改ID了?还改成……那样?”   连装都懒得再装。   昔日相亲偶遇时的礼貌客套,早抛到九霄云外。   唐进余道:“我没有什么意思。”   “……那干嘛还不解除‘那个’?”   “为什么要解除,”他反问,“你把账号给我了,我留个纪念也不可以吗。”   “意思反而是我今天不该突然上号?”   “我没有这意思。”   他话音一顿。   静默良久。   再开口时,却倏然像是在叹息了:“反正你一直是这么个脾气,想一出是一出。不想要了就扔掉,掉头就走。想起来的时候,捡起来也没负担。这是你的优点。”   “呵呵。”   “这本来就是你的号,想要的话,随时可以拿回来玩。”   “那些钱和装备也是你放的?你拿我这个号当仓库呢?”   “……”   他似乎不太想在当下聊起这个话题。   然而,却也并不想过早地结束这通电话。   “没多少东西。”   于是避而不答她过于锋锐的质问。   只话音一转,又开口问:“刚看你上来收了个新徒弟?杰出青年——周筠杰?”   “你怎么知道他名字?”   “那天在T大见到了,见到不就知道了,他是周邵的侄子。”   “……周邵?侄子?”   不是说只有一个有钱老舅吗。   艾卿脑子有点晕,一下没理清楚个中逻辑。电话那头却似已等这机会许久,不等她继续追问,已将其中的弯绕尽数向她娓娓道来。   “或许说他父母的名字你更熟悉一点,”唐进余道,“他妈叫岳梵,上世纪八十年代红极一时的女明星。他爸,周方成,改/开前后吃到第一波红利的银行家——如果不是飞机失事,家人都死在坠机事故里,就剩下周邵和他幸免于难,现在他们家应该也能算得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当然,现在也混得不差就是了。”   沉默。   “听起来挺厉害,”她回过神来,干巴巴接了句,“所以,跟你家比呢?”   “……”   “算了,不用说了。”   为避免自己口出不雅之词,艾卿又忽然及时叫停了他的后文。   人却还有点晕乎乎,心想自己一个穷苦女大学生——不,现在已经进化成穷苦的大学青年教师,怎么每每还都能和一群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太子/党”们碰个人仰马翻?   明明除了同在一片天空下,他们应该找不出任何的共同点才是。   “总之。”   她沉默片刻,幽幽叹了口气:“他的事我也管不着。不过唐进余,倒是你,你把仓库给我清了。你知道我还不起,就别在我这放什么贵重东西。还有,得空的时候,你帮忙双开*俩号,去把关系解除了。”   “不。”   “……??”   艾卿咬牙,“你别得寸进尺,哪天我心情不好,全给你丢仓库外头销毁,我看你找谁哭去?”   “当然是找你,冤有头债有主。”   “敢情你挖好坑在这等着我呢?”   “不是坑,”他说,“是你总把我想成这样。我说一句话就是一句话的意思,但你总能从A联想到D,我还在B的时候,你已经在D给我把坟都挖好了。还是说我干脆什么都不解释,直接躺进去比较好?”   话音刚落。   也不知联想到什么。   艾卿还没来得及发作,反倒是他抢在前头,突然把电话给挂了。   等她反应过来,耳边只余一段接一段的嘟声,她莫名其妙地盯着手机看了半天,想说要不要发个短信去、心平气和解释一下?结果唐进余的短信又先她一步发来,只短短的一句,写的是:“我密码一直没改。”   虽说前言不搭后语,但艾卿依然看明白了他的意思。   神情晦涩地凝视良久,最后却也没回。只把手机揣兜里,洗了个手走人。   等到再度坐回电脑桌前,方才还站在她面前的“大神”,果然已不见了踪影。   打开好友列表一看,那ID却还亮着,且占据在第一排的极佳位置:好家伙。刚才真没注意,连亲密度都刷满了999?明明当时把她号都给抡白*了,装备全被爆出去,剩下一身破烂装,亲密度也该清零才对。   她托着下巴。   没理睬周筠杰在旁好奇心十足的窥探眼神,只百无聊赖地翻了会儿好友列表:虽说大多数都是几个月乃至一年没上线的黑头像,亮着头像的不多。但混了这么久还没放弃的,大多也都是这个服里的老人了。装备单拎出来都算数一数二。   最后返回最上方。她想了想,还是又点开了[莫忍冬]的人物头像,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下他个人主页:   以前装逼感满满的单句签名早没了。   能写字的地方,全是空白空白。   除了那孤零零三个字的ID、就是满页晃花人眼的神级装备罢了。打从他把这个号从隔壁服转来——那个时候他还不叫[莫忍冬],似乎就从没看过这页面如此寥落过。   想来凡能用钱堆出来的,对他来说大概都不算能过眼的大事。   从前引以为趣的游戏,如今也纯变成了无聊时候,用以挥霍发泄的消遣。   “前男友?”   周筠杰把薄饼碟子往她这推了推。又装作不经意地开口:“看起来很有钱。”   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艾卿心说你难道没钱?虽然听唐进余刚才那口吻,以她对他的了解,免不了话里话外掺入了阴阳怪气的夸大成分,但毕竟人家底摆在那里。想起自己不久前还对周筠杰心生那股子同情,倒显得可笑。她说话的口吻便也刺人起来。   “的确。有钱人家的小孩是这样的,钱多烧得慌,总爱给自己找点惊天动地的事儿干。”   “比如?”   “演戏什么的吧。”   艾卿话有所指:“比如我前男友,当年就在游戏里扮女孩。别说,扮得还挺像。又比如我另一个朋友,她就很爱看那种言情小说——小说里也好,现实里也好,我发现很多有钱人还就喜欢别人不慕富贵,不贪图他们的钱财。但其实尊重客观事实、直面生活差距有什么不好?可他们就偏不,非要证明自己的个人魅力,”她说,“非要借着体验生活的由头去玩弄别人的感情,拉着不明真相的人跟他们一起对抗世界,和逗狗并没有区别。并且说到底,长那么大,最清楚贫富和阶/级差距的,还不就是他们本人吗?”   “你听起来深受其害。”   “算是吧,”艾卿点点头,“我只是看不惯生下来就得到一切的人,反过来还要怪别人不跟他们一样视金钱如粪土,怪普通人不理解他们生在豪门的痛苦。”   “……”   “什么都想要,怎么这么贪心呢?”   *   这一晚。   他们在猫咖一直待到快八点,才磨磨蹭蹭清光一桌食物。   周筠杰玩了个尽兴之余,倒也不忘为安全起见、坚持送她回学校。艾卿一向不在晚上打车,这个点也懒得再等公交,便也随他去了。   只是想归想,车上的气氛却远没有来时的和谐。   中途,艾卿除了接了个导师的电话,应准了明天中午一个饭局外,大多时候只是低头玩手机。翻完微博没事干,时隔多年,竟还顺手翻出了《剑侠online》的游戏论坛同贴吧——   “唉。”   越往下翻,她不由沉沉叹息一声。   心想不得不说,“老人”还真就是“老人”。偶尔发现自己服的八卦,点进去,主角无一例外都是她有印象的名字:   譬如唐进余的那群室友。   方圆,游戏ID叫[贵巨巨]。但凡和他有关的扒皮贴,到最后无一例外都会歪成对他和“大神”到底有无奸/情,是否男扮女万年狂热粉的讨论。   当然,这个“大神”指的就是唐进余本人= =。   方圆每每澄清无效,又被笑话不然为什么老是万年单身狗,遂在帖子底下怒发冲冠跟人约战——也就是他这过分张狂的行事作风。当年,不知几多次给本服带来了无与伦比的“赫赫盛名”。她有印象的都有四五次,实在懒得再数。   还有穆戎。   游戏ID叫[慕容晕海],绝对的高材生。   当年因为高考失误含泪挥别Q大进了T大,别人眼里的顶流专业在他眼里堪比灾难性扶贫。毕业后遂马不停蹄出国镀金,据说后来还谈了个人在哈佛的女朋友,也不知现在回国了没有?   关于他的八卦不多,但个个都是高楼。   点进去,多半是对他这好战分子的悲愤声讨。楼里时不时还夹杂着两张传说中的他本人高中毕业照,也不知是哪个现实里的熟人发的——不过艾卿瞄了眼,确属真实。   至于评价的话……只能说穆戎本人和慕容云海当真一点关系也没有。真要说的话,花泽类吧。如果花泽类愿意承认他游戏里那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形象的话。   她憋笑。   心想和他们一比,当年才是真跋扈的唐进余,这么一看,近几年倒低调不少。   艾卿以他ID作为关键词搜了一圈,除了和[贵巨巨]的绯闻外,多半不是陈年旧事被翻出来、让人感慨一声“青春呐青春”,就是和新晋大神[一剑霜寒]的种种狭路相逢,被放在一起,比较到底谁的操作才是脸滚键盘。   周筠杰一边开车,边听她又是叹息又是憋笑的,忍不住也探头来看。   被她毫不留情地推回去认真驾驶,亦不忘嘴上讨教:“看什么这么开心?”   “陈年八卦。”   “……好吧。”   他听出她话里委婉的回避,显然不愿展开了讲。   顿了顿,便也只回归正题,又问道:“不过说真的,艾小姐,你觉得今天的猫咖怎么样?值不值得投些小钱进去?”   “应该,没太大问题吧。”   艾卿点了点头。   心情因那些帖子而见好,话便也多了些:“虽然我自己也不太熟悉这个领域,但就个人体验来说……感觉还挺好的?很有那种文艺家居的范儿,今天还看见好几个网红来着,但你估计不认识,哈哈。都是美女。而且我听他们员工说老板也是个大美人——这种店应该很容易营销起来吧?加上这边房租也没太夸张,投点小钱,应该没问题的。”   “你说得有道理。”   “所以,你准备投多少?”   “三……万块。”   很好。   艾卿自动在这数字背后补充了两个零,笑而不语。   周筠杰愣了下,却忽从前视镜里认真打量着她的表情,莫名心惊。   ——他隐约觉得有些行差踏错出诡瘴的茫然感。   却不知道是哪里让剧本出现了纰漏。直到两小时后,交完罚单一身轻,他把比亚迪的钥匙顺手甩给助理,坐进新购入的超跑。想了想,又拨通远在大洋彼岸的小舅电话。   岳凭舟听完始末。   在电话那头乐得满地打滚,“嗬嗬”直笑。   “周邵是不是有病啊?”末了,还不忘边笑边吐槽,“还是说他对我有意见,连带着我经手给你介绍的女孩子都觉得不靠谱?”   “也不全是小叔的意思,他只是给我列了一个清单,要我详细问问对方的情况,”周筠杰闻言,忙开口解释,“希望我谨慎对待婚姻吧——毕竟,如果我离婚的话,财产分割也会给他带来不少麻烦。”   “你还没结婚就考虑到离婚了?你也想像周邵一样三进三出,结三次离三次?”   “小叔……他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总说希望我能谈一个门当户对的对象。”   “哦,所以他看中谁了?小谢?小宋?还是小卓?哪个姑娘那么倒霉被他挑中。”   “是聂向晚。”   聂向晚。   这三个字甫一出口,岳凭舟瞬间在电话那头呛得惊天动地。直咳了有小半分钟,这才缓过劲来,又不敢置信地追问:“他疯了?他让你卖/身给聂向晚?”   “……”   “你问问周家是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实在不行你回澳大利亚,小舅养你。”   岳凭舟沉痛道:“不然你再去问问,全上海,不对,你现在不在上海……那就全中国你认识的那圈子人吧,谁不知道聂向晚是个什么人?割腕、跳海、跳江,光是我知道的就有不下五回吧。聂家人给我打过不晓得几次招呼,让在社媒上堵嘴别报道……不是,我算卖了他们不少面子吧?现在怎么还来祸害我外甥了?她那个非嫁不可的青梅竹马呢?”   “什么青梅竹马?”   “就唐家那个啊!……”   岳凭舟在电话那头狂翻通讯簿。   “就是那个跟她一起长大的、她要死要活要嫁,把人直接从上海吓到北京……等等,找到了,是叫唐进余吧那小子?唐进余!唐家那个‘皇帝仔’,他俩不早都快订婚了吗?怎么现在没消息了?” 第8章 狭路相逢。   此间的曲折暂先按下不表。   但可以明确的是,与愁困于两女选择的周筠杰、又或是压根不知在郁闷啥的唐进余相比,接下来的一周多,艾卿倒是过得十足充实。奔波于课堂、办公室、宿舍三点一线,忙得脚不沾地。   至于什么相亲事故,抑或阴魂不散的极品前男友——旁人不提及,自己不在意,似乎也一下变成很遥远的事。   真要算的话,她眼下最关心的,也只有自己手里的青年课题能否顺利申下来这一件大事:   原因亦无它。   疫情之下,各处预算都在收缩,此次的青年课题申请不仅名额紧俏,还大大提高了申请门槛。她好不容易敲定了课题方向和申报书内容,想着早交早超生。不想兜兜转转回头一看,竟忘了专家推荐信还没搞定。   而就今年这架势,少说也要俩“大拿中的大拿”出具专家推荐信聊作担保。   无奈她随导师,研究的领域冷门,算是大热门中的自成一派。要找除了自家导师外、相关方向且有资格推荐的专家,倒成了个老大难的问题。   唯有狂发邮件、无数次“自报家门”,那窘迫又拼命苦熬的劲,想来真恨不得把一分钟掰开来两半用——说出来倒叫旁人不信。   毕竟,在他们眼里,她导是“学界木兰”,女中豪杰,早已成为旁人口中颇有名望的大学者,本该叫她“观海听澜凭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才对。   然而事实上,就像那时读大学常听导师抱怨,说越是有名,有时便越不好带学生发刊——别人见了眼红,便都一个劲奔上来求,不堪其扰。如今她毕了业留校做了讲师,还是一样的烦恼,偶尔提携还好,关键的问题上却更要靠她自己。   好在,最后倒是赶在截止时间找到了一位临近退休的大教授。老人家人老心不老,熬夜看完了她那两万多字的申报书和一长列书单,对她的研究课题颇感兴趣,末了,大方出具了言辞真挚的推荐信。   说是救命稻草也不外如此。   艾卿前脚递上申报书材料,后脚便想着找个机会,看能否和教授吃顿饭道谢。   导师听说她想法,又体谅她一贯社恐,还帮忙在里头牵了个线。最后教授欣然应允,双方约在周末傍晚见面——因那老教授是正正经经沪上人士,她还用心挑了间颇有名气的本帮菜馆。   约的时间在六点,她五点二十已穿戴整齐、坐进预约包厢。   一场饭吃下来,敬完教授敬导师,感谢完导师感谢教授,只中间得空出去一趟接电话,还竟好死不死碰到完全不想见到的人——她在餐馆门前和周筠杰迎面撞见。对方旁边跟了个气势颇为逼人的高个儿男人。周筠杰穿的浅灰西装,那男人也毫不低调地着蓝灰色,虽说站在后半步的位置,反倒他更像是主客似的。   艾卿看在眼里,愣了一愣。   心想她平日里见到的周筠杰虽也都是西装笔挺,一副末流精英的装扮,却从没像今天这样严肃过。冷着张脸迎面走来,那个子配上表情竟也颇为唬人。   直至走到近前、不巧跟她四目相对——好吧。这才仿佛人造的面具上轰然裂开个缝,露出他的本来面目。底下的表情瞠目结舌。   一切气氛粉碎当场。   她彼时的表情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却还是基于礼貌,放下手机。很快,微笑向对方点了点头,“周先生。”   周筠杰说:“好巧。”   对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或许是某种远离危险的天然默契作祟,双方只是尽皆一笑,没再多说什么,又擦肩而过。   倒是那个银灰西装的高个男人——近了看艾卿才发现,这人五官和周筠杰有那么几分相像。   但奇怪也就奇怪在这里。   类似轮廓的五官,不过眼睛细长了些,双眼皮收窄,那眼眸微眯的打量神态虽英俊依旧,却竟显得无端锋锐起来,全然没有周筠杰那副阳光灿烂的即视感。   倒更像是轻蔑吧。   那种自诩看透对方、不屑一顾的姿态。   她心生不悦,是以只与那人匆匆对视一眼,便抢先错开视线,快步回到包厢中。   双方相谈甚欢,直聊到晚上八点多。   教授接了个电话,才聊几句,皱纹横生的脸上瞬间堆满笑意,向电话那头连连称是。   艾卿正稀奇到底是谁哄得他这么开心,老教授已先一步、骄傲满满地开口:“是我家外孙女儿打电话来催了,”他说,“她这孩子跟谁也不太亲,就在我这,爱卖乖得很。说怕我晚上回家太晚……她正好也在这附近吃饭,顺路,非得要来接我回去。”   “那您外孙女跟您感情可真好,”她本来也已聊到词穷,当即就坡下驴,连声夸道,“难得现在还有这样的隔辈亲,您好福气的。”   话音刚落。   她导瞬间投来赞许的目光,眼神里意味分明。   她汗颜低头。   三人遂又如来时般,很快踱到门口。   艾卿先打了辆车送走自家导师,便又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陪教授在门口等着外孙女儿。   结果聊到最后,不知不觉又是大半个小时过去。嘴皮子都快说干,她差点要问要不我也给您打辆车?终于,那传说中的外孙女儿却伴着远远传来的笑声、姗姗来迟——   嗯。   第二次了。   她看着那女人身后目瞪口呆的周筠杰,目光扫过面色不虞的银灰色西装男,最终又晃晃悠悠,到底落定在那出声喊着“外公”、笑盈盈迎到两人近前来的、音容依旧的故人。   哦。   教授姓谢。   但她其实压根没想过“谢”和“聂”会有什么关系来着——毕竟她又不是那传闻中的圈里人不是?   她哪知道这么多。   只能说,老天爷还是就爱看这种戏码。   “向晚。”   于是,连刚刚还口若悬河和她唠叨不停的老教授,此刻也毫不犹豫“抛弃”她,迎上迟到大半小时的乖外孙女儿,笑得宽慰非常。   没怪她来迟,反倒自责起是否是自己多添了麻烦,只又紧紧握着聂向晚的手,连声问道:“没耽误你吃饭吧?你就是,外公都说了可以自己打车回去,你非要来……怎么样,跟人家饭吃得还开心伐?”   聂向晚闻言,微微一笑。   雪白剔透的面孔便逼出几分温柔的意味来。   “蛮好的,吃得挺开心,”说话间,春水眼波轻扫,看向旁边一动不动如石像的某人。她一顿,又露了点惊异的表情,指着艾卿问,“……这位是?”   *   【进余……这位是?】   这话温和疏离,却不失礼貌。   可惜艾卿已不是第一次听到,早没了任何惊喜。   至多是一阵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罢了。   她以二十八岁的模样、自诩饱经沧桑的一双眼,凝望着面前的这张脸。   却直到这时才惊讶地发现,她引以为傲的成长和成熟,体面和妥帖,原来只是自以为是的包装品。真正圆满的“长大”理应是像对方那样,年纪增长,脸却精致得愈胜从前,时间与阅历,想来只需写在纸上而非脸上。   美丽如初的聂向晚,似笑非笑,亦定定看向她。   “哦、哦,你看外公都忘给你们介绍。这位是Q大的艾小姐——未来台港澳研究的大学者啊,哈哈!外公很欣赏她,现在的年轻人,难得有这么勤奋的了。”   老教授被聂向晚提醒着回过神来。   又出于礼貌,开始主动为两人“牵线搭桥”,话里总不乏对外孙女儿亲密的抱怨:“你说你,你要是当年用功努力点,现在估计也能和艾小姐做个同事的……来来、碰到也是缘分,认识一下,认识一下。”   “外公,你又来了。”   聂向晚却全然是一副小女儿娇态。   几乎委屈得靠倒在外公肩上,不住咕哝道:“筠杰和周……和邵哥都在呢,你就这么数落我。我现在哪不好了?我不也大小算个名人呢么?”   “是是是、你一个小主持人,真能当一辈子啊?还不是仗着自己漂亮,”老教授笑了笑。说话间,复又和她身后迟迟不发一语的周筠杰同周邵——这位周家的“小世叔”虽辈分大,年纪却不过三十有五,在他面前同样也是小辈,微微颌首示意,“做事没轻没重的,总没个长远规划,还不跟人艾小姐多学习学习?”   啊?   跟她……学习?   几次被点名,艾卿这才回过神来。   面前已全然是副合家欢的其乐融融局面:周筠杰和周邵也过来和老人家打招呼。聂向晚挽着自家长辈的手,活脱脱一个青春靓丽女大学生的姿态,不时插话,巧笑倩兮。   她于沉默中一抬头,微微张嘴。想说自己站在这也算个人头,好歹接句什么、刷刷存在感也好。却好死不死,偏又撞进聂向晚循迹望来的眼神:   那眼波分明带笑。   长睫如鸦羽,看谁都像眉目含情。唯独悠悠然看向她时,陡然急转直下,冰冷且满含警告。   是了。   警告。   她看得悚然,后背直冒冷汗。   心想这到底是自己的刻板印象作祟还是恩怨情仇犹在?   某些久远的记忆却在这时,又不由自主浮现脑海: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聂向晚那天。   或许只是某个并没有什么纪念意义的冬日吧?   总之是个寻常的、有早八所以甚至都来不及化妆的日子。   她记得那时唐进余已毕了业,拼死累活在做公司的初期筹备。   他们时常挤不出时间见面。有天她终于忍不住,睡前随口抱怨了句,说想念他租房附近那家灌汤包。结果第二天素面朝天狂奔下楼去上早八时、就看见唐进余同样呵欠连天,兜帽卫衣牛仔裤,挎着个打包袋站在宿舍楼下。   室友们都在起哄,反倒是她傻愣在原地。   直到某人睡眼惺忪地走到近前,满脸好笑地拍了拍她脑袋,问:“傻啦?”   她才反应过来:“你怎么……”   “我怎么?给女朋友送个早饭很过分吗,”唐进余把灌汤包和豆浆递给她,顺手接过她的帆布包。两人边并肩往教学楼走,他又故作深沉道,“谁让我女朋友是公主呢?公主有命,臣不敢不从啊,唉。”   “……唐进余,有没有人说过你好土。”   “有吗?”   他眉峰一挑。   见她把早餐久久拎在手里却不吃,又把豆浆拿过来给她插吸管,随口接茬道:“那可能是人都会和爱人越来越像,我也免不了俗吧。”   “……?”   “所以劳请你做好榜样。”   “滚蛋。你土你的,别拉我下水。”   她听得闷声直笑。   一口豆浆一口灌汤包,很快走到教学楼门口。眼见得今日似有讲座,人格外多,将电梯前都堵得水泄不通。又侧头去看还不打算走的某人,撞了下他肩膀,问:“不过你今天公司那边没事啦?不用写计划书、不用开会……得空来看我?”   “要是这样就好了。我都快被那群老家伙折腾疯了。”   “那你还来?”   “时间这东西,就,为了你我多挤挤海绵呗。现在这个阶段真没办法。”   唐进余道。   他本就生得白,模样更颇为俊俏。   当年唐家人请人回来给他看相,亦都说他貌若好女,秀气太过,恐福厚命薄——只好在他鼻子生得挺拔,线条笔直利落,倒兼容不少。   若忽略那双看谁都像放电,实际上只是近视又不爱戴眼镜、所以常眯着眼看人的眼睛,单看下半张脸,倒是实打实的清爽又吸睛。   是以,哪怕眼眶底下挂着俩明晃晃的黑眼圈,一副前天晚上刚去干过坏事的晕乎样。搂着她肩膀窝在人群里等电梯,仍然吸引了不少沿路目光。   他却浑不在意,看也不看。   嘴里仍兀自念着:“我陪你上个早八、等会儿咱们再出去吃个午饭,我订了个你上次发给我的——叫什么?苏州菜吧,小什么河的。我们去尝尝。下午等会儿还得回去,最近在谈投资的事。”   “你蹭我的课,还不听得打瞌睡?”   “反正大课嘛,坐后头老师也看不着。”   ……   唐进余这厮,后来果真说到做到,在她大课上整整睡足了三个小时。   艾卿陪他坐在最后一排,哭笑不得,却也到底不忍把人叫醒。只说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收拾好东西便出门。却不想又横生波折——两人刚走到教学楼门口,面前忽的一阵香风掠过。回过神来,已停了个人。   算是不期而遇还是久候多时?   唐进余亦跟着停住脚步。   艾卿彼时正在刷手机。原是边刷微博边挽着人走,旁边停了,没声音了,她便也迷迷糊糊跟着停下。意识到气氛不对,视线一顿——   “进余。”   对面却已抢在她发问前先开口。   以亲昵的称呼作为开场白,她视线所及,由下及上,入目是一双笔直修长的长腿,再是一条剪裁得体、堪堪及膝的藏青色毛衣裙。   开衫斜出半边肩。   明明已是冬天,那少女却像是不怕冷,露出的小片肌肤白璧无瑕,不见丝毫抖颤。她心想身体可真不错——自己就逊了些,套了两件毛衣一件外套还觉得冷。便又听见对方话里带笑,接着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哪位。   她一怔。   抬起头来,仿佛过去与现在的瞬间交汇。   聂向晚却已不知何时换了副面孔——至少在她的眼中是。她甚至怀疑方才所察觉的警告意味都来自于自己过分的戒备。对方已热情地迎到面前,给予她一个善意的、险些害她被遗忘的、愧疚的拥抱。   “艾小姐,以后多联系啊!”   她说:“你看我,一跟人聊起天来我就收不住。对了——下次吧,我认识个做饭特地道的上海厨师,你和我外公一样喜欢本帮菜,今天辛苦你陪他等这么久,下次有机会,我请你到家里来,让我家厨师做给你吃,好吗?” 第9章 “真该让你看看她那……   唐进余收到聂向晚的一条短信。   彼时他刚大汗淋漓地从跑步机上下来。   许久没练,累得饥肠辘辘。好在住家的保姆殷勤,早冲好蛋白/粉等着,他喝完冲了个凉,瞄了眼楼下,灯火通明。   只停顿了有半分钟。   便又扭头,一如往常回房打开电脑。   电脑仍在开机中。   他百无聊赖抛玩着桌上硬币,忽听得房门“咔哒”一声。回头去看,却是唐母端着盘水果,借着闲话家常的由头“找上门来”。   母亲是出了名的家世好,也是出了名的温婉贤良。多年来,对于调停家中父子关系乐此不疲。   没聊两句,听着她殷殷切切、话里有话——就是个傻子也听得懂什么意思。唐进余遂没再多挣扎,伸手摁灭电脑屏,又起身。随便找了个薄外套套上,便懒懒散散踱下了楼。   “我去看看我爸。”   他关门前跟母亲说:“妈,你在我房里先坐会儿吧。”   一楼餐厅。   果不其然。   他不用看也知道。   虽早提了一嘴说不吃晚饭,父亲依旧固执地给他留了饭菜。   听到脚步声下楼,报纸“簌簌”翻开另一页。   见他出现,唐父似也没太惊讶。只扶了下眼镜,又低声道:“终于舍得下来了?你妈给你煲了汤,多少喝点。”   “我减肥。”   “你都已经瘦成这样,”唐父眉头紧拧,“还减什么肥?减进医院里去?”   “……”   “我和你妈难得到北京来看你一回,你就不能好好跟我们吃顿饭?!”   “行,那我让陈嫂下次晚上做点沙拉。”   他说话惯是这样,听着顺实来逆的。   唐父脸色一变,正要发作,不料唐母后脚已“噔噔噔”下了楼——唐进余好心想让她待在房里,免得看了闹剧又伤心,她却次次如此信心十足。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   “又跟儿子吵什么呢?”人未落座,又先抱怨且半带娇嗔地拍了下丈夫肩膀,“你也是,他都这么大人了,你还像训小孩一样训他?”   “再大不也是咱们儿子吗?”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   唐母笑着打趣丈夫。   说话间,又顺来只干净的瓷碗、往碗里盛汤:人参鲍鱼本已是大补,花胶枸杞亦少不了。   直把个六寸碗装得满满当当,推到唐进余面前,她这才又抬头,冲儿子笑道:“你爸就是这样,嘴硬心软的。你还不知道他?听说要来北京看你,亲自去挑的八头鲍,还有这人参……是你蒋叔叔喊人送来的,个头可不小。你爸非得全带来,怕你在北京一个人过,吃得不好。”   “说这么多干嘛,”唐父冷哼一声,“你看你这乖儿子领你的情吗?唐进余,说的就是你——还不坐,杵在那给我脸色啊?”   “老唐!”   “得亏养这么大,脑子里装得净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末九流。让娶个老婆,跟能要他命一样……每次多说几句、你看看他,每次多说几句就是这表情,给谁看?啊?”   唐进余扭头就走。   也不管放在兜里的手机在这时震响。   他没看也没理,直接奔玄关换了双鞋,对背后传来父亲的厉声呵斥更是置若罔闻。随手在鞋柜上摸了把车钥匙便往外走。   一直等下到停车场,坐进车里冷静许久,才想起刚才手机响的事。他又翻出来看。   是一条短信。   准确来说,是聂向晚发来的短信。   她的微信他早删了,电话却因公务的缘故不得不留着,没在黑名单里。是以只能是短信的形式“沟通”。内容亦没别的,只是一张照片——规规整整拍了一张名片。   姓名、电话、邮编。   姓名艾卿。   电话13875**82**   ……   他脑袋几乎“轰”一下炸了。   不等他想明白这两个人为何又时隔多年狭路相逢,聂向晚的电话却已迫不及待打来。   似乎不满他隔了这老久还没有任何反应,这电话响得阴魂不散。他漠视亦无用,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响得像催命。   他终于是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并非聂向晚的声音。   而是谢忠。   聂向晚的外公。昔日弃政从文的“偏门仔”,如今誉享海外的大教授。十几年前同住在一个大院里,这老人家算是打小看着他长大,心里终归是有偏爱的。没出“那事”之前,和他联络的也不算少。   当然。   如今出事便生疏,联络也委婉。这多年的偏爱究竟是全出于己还是爱屋及乌,便又见仁见智了。   “小唐啊,你这孩子,这个点还在忙工作?打你这么多次电话也不接,哈哈。辛苦了啊,辛苦了。”   谢忠却并不知会他此刻澎湃的内心活动。   开腔便是中气十足的问候。   不等他回答,又话音一转:“最近还好吧?上次听说你还和宝儿出去吃饭了?怎么就没消息了——知道你一向是心气高,眼光高,这是又没谈成?”   “……哪里的话。”   类似的话他却早听得耳朵生茧。   顿了顿,又随口搬出十年如一日的解释:“是我工作太忙。跟我谈恋爱还挺委屈的。宝儿她条件好,耽误在我这就不好了。”   “你这就又是谦虚了。我看‘天莱’不是发展得挺好?”   谢忠道:“进余啊,爷爷没跟你说客套话,你也别给爷爷打太极了。说真的,爷爷是打心眼里喜欢你,不然也不会说是,外孙女儿跟你没谈成,又让家里人把孙女儿介绍给你……是吧?但你真别当是在逼你。连晚晚都放下了,你一个大男人家的,有什么放不下呢?过去的事,就当它过去了吧。”   “嗯。”   “对了,你看没看我叫晚晚发给你的那张名片?”   “嗯。”   “听晚晚讲,你跟人姑娘还是老相识?”谢忠笑了笑,“世界还真就是小……我今晚还跟人姑娘吃饭呢,是个搞学术的好苗子。就是早不知道大家都认识,不然我该做个东——也怪这丫头认不清脸。一开始迷迷糊糊的,还要我给她做介绍。结果拿了名片,可好,恍然大悟,早都认识了!”   “……”   “外公,外公,”聂向晚忽然在旁边插话,“你这话说得,越说越离谱了,让我说吧,我跟进余说两句。”   谢忠后话一下被她打断,倒也不生气。   索性呵呵一笑、让出话筒——自觉在其中做了个好人,又让他们年轻人自个儿说悄悄话去。   聂向晚不客气,干脆带着手机走远了些。   电话那头倏然安静许多,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唐进余始终沉默,对面也许久不说话,高跟鞋踏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响。   不知过了多久。   大概终于找到合适的“通话地点”,四下无人,适合叙旧。   聂向晚这才开口。   “进余,”她说,“真没想到我们也有今天。难得跟你打个电话,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们需要说什么吗?”   唐进余冷声道:“你最好适可而止。”   “我?适可而止?”   聂向晚道:“我都不知道我做什么了让你这么大火气。明明不是我故意要撞见她,是她自己找上我外公,请我外公吃饭。我和周……我来接我外公才碰见她。你在冲谁发火?”   “你完全可以装作不认识她,还非得把过去全揭出来。你什么居心你自己不知道?”   “我能有什么居心,老熟人,老朋友,一笑泯恩仇啊,我什么居心。”   聂向晚笑了:“而且什么叫牵扯进来?让她跟我外公拉近一下关系,不是为她好?她一个丁点大的小老师,我还请她到家里来吃饭,如果不是看在认识的份上,你觉得她也配?”   “聂向晚,你说这句话,你也配。”   “……”   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   好像有根筋在里头扯,钻心似的痛。然而止痛药却还在家里,不知被他随手抛在哪个抽屉。眼下连杯水也没有。他口干舌燥,心里更燥得发慌,唯有扶着额头,背往下弯,好像以此就能抑制住这种痛感。   握着手机的右手却依旧因过分用力而微微发抖。   “喔,你真的怕了。”   聂向晚听到他乱了节奏的呼吸声。   却不知想到什么,竟然笑了:“看来真的被我猜中了。”   “闭嘴。”   “你怎么办到的?那群人精,他们真的不知道当年那个害你又逃婚又跟你爸快打起来的是艾卿?你怎么骗过去的?”   “……”   “Q大里多少你爸的老同学啊。他们都不知道?”   “……聂向晚。”   聂向晚没被他吓到,反而“咯咯”笑了。   那种憋笑到极点,忍不住大笑出声的笑。引得不远处的谢忠都忍不住回头,她难掩幸灾乐祸的表情,只摆摆手,笑着示意手机。   便又压低声音,回归到令她愉快的通话中:“不过你放心,我本来也没打算做什么。我甚至原本都想要说算了,放过她的——是她自己太顺着杆子往上爬了。”   一个穷得叮当响,家里还欠着几十万贷款,跟人吃饭只能陪笑脸,想插话都插不上的小人物。   竟然敢在她伸出橄榄枝施舍时,大发慈悲表示让她见见世面时,不卑不亢——对,就是这个词,不卑不亢。说她“最近可能比较忙,之后有时间的话再请您二位吃饭”?   果然。   果然。   无论过了多少年,她都十足讨厌艾卿那副嘴脸:说是谦虚,说是勤奋,其实满脸写着不自知的清高,好像谁都踩不低这只蝼蚁的尊严。   什么装不认识?   什么过去就过去?   凭什么过去?   她的心意就像从前一样瞬息万变。   于是,也就在接过艾卿递来的名片那一刻,倏地“恍然大悟”,说原来是你艾卿,是你啊。我们不是早都认识了吗?   “真该让你看看她那时候那个表情,哈哈。”   聂向晚捂着半边脸。   忍不住又笑出声来,闷闷的笑:“她真的是十年如一日的土鳖,我说真的。看起来好像牛得不行了咧,其实她还是心虚……怎么不心虚?人都是有自知之明的。我就知道,她什么不卑不亢?她只是怕进我家门而已。话说,她现在应该不会搞混‘CHANEL’和‘channel’了吧?”   “你说够了没有。”   “没有啊,今天精彩的事可还多着呢。你不想听了?你心痛?”   “……”   “哈哈,你可别演戏。别告诉我当年都闹成这样了,你还想——”   还想什么?   她正说得在兴头上。   恨不得把从前的旧事全翻出来,翻来覆去地践踏、嘲笑,最好所有的事实都能用来证明他是如何的瞎了眼,被猪油蒙了心,遇人不淑识人不慧。   唐进余却没给她这个机会,直接把电话挂断。   手机安静了没半分钟,又在振动。   一次。   两次。   三次。   ……   他没理睬。   耳边终于清静,好像才给他留了点呼吸的空档——他心脏却仍疼得不行,不得不半弯下腰去,抵着方向盘。额头上密密麻麻全都是汗。   不知缓了几久。   至少一直持续到手机的动静彻底安静下来。他喘着粗气,频繁眨眼,眼前发黑的重影才终于恢复正常。而他亦自觉不能再呆在这样密闭的空间里,索性又下了车去。   走了许久才走出停车场。   方圆收到消息,已经在来接他的路上。   好在小区外便是城市的黄金地段,能落脚的地方也不少,他不至于“街头流浪”。于是随便找了家便利店、便买了瓶饮料,找个位置坐下。   倒也不突兀。   此刻店里正是热闹的时间,顾客往来不息,像他这样占个位置刷手机的实在不少。   有个女孩更是什么都没买,已气冲冲地在他旁边落座、煲电话粥——想来应该是年纪不大,在和男友吵架。说到最后,几乎是边说边哭,不住哽咽起来。   他断断续续地听,那些小年轻的爱恨情仇都轻飘飘地浮在面上,但原来饶有趣味。   果然,没几分钟,那女孩又开始边哭边笑。   眼睛还红着,却忽然捂着嘴,“哈哈”的笑出声来。小跑着往店外去。他循着她背影向外看,玻璃门一门之隔,一个同样学生打扮的男孩已将她抱在怀里。   *   少年人嘛。   爱情总是这样。   都写在喜怒哀乐里,直白又热烈。   他旁观且羡慕,却深知自己早已是个可恶的成年人。   成年人,只会低头看着手机:通讯录里,那个唯一的“星标”备注简洁,他已经像这样看了很多年。手指定在上头,几秒后又放开。   想了想,还是放下。   任由手机倒扣在桌上。   他起身去买了罐啤酒。 第10章 “……姐姐,且慢……   艾卿则在这天半夜,在宿舍悄然登录上了《剑侠Online》。   重新下载都花了两个多钟头,等到她上线,已经是凌晨十二点。   系统欢迎她登录的提示底下,紧挨着就是周筠杰发给她的私信。   【私聊】【杰出青年】对你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在扬州交任务,我过来找你吧/跪了/   【私聊】你对【杰出青年】说:没事,我用师徒技能传送过去也挺方便,你交你的吧。   【私聊】【杰出青年】对你说:/冒泡//泪汪汪/   艾卿:“……”   她认命地点开师徒界面。   亲传徒弟只有一个,但那名叫[电信鲸鱼]的刺客号头像早已暗了许多年。徒弟的坑倒是满了三五个,可惜时过境迁,基本也都不再上线,只有周筠杰那小子的头像亮着。   她点完传送按键,界面瞬间一黑。   等到缓冲条加载完毕,角色已好端端站在了扬州城城外。   头顶ID【楚辞秋】的白衣小萝莉低头摸刀,走起路来蹦蹦跳跳。   她操作着角色去和周筠杰汇合,眼见得他刚刚20级,仍是一身破烂装备——当然,他们俩也就是“满级破烂”和“初级破烂”的区别。一种名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沧桑感慨顿时浮上心头。   可惜现在显然不是感慨这个的时候。   两人搁路边随便找了棵树,坐底下打坐。   刚一碰面,私聊频道瞬间热火朝天起来。   【私聊】【杰出青年】对你说:真不好意思啊~/叹气/,今天我小叔在,他脾气不太好,跟我小舅也不对付,我怕他说话让你不舒服,所以才装作跟你不熟的。   【私聊】你对【杰出青年】说:……你走的时候跟我比打键盘的手势太明显了,我猜他应该怎么都猜出来我们私下里有联系了吧/擦汗//黑线/   【私聊】你对【杰出青年】说:而且其实你想跟我说这个,打电话说就行了。   一句话的事,何必非得要上游戏?   还害得她多花了好几十个G的校园网流量。但其实归根结底,周筠杰到底是装不认识、不熟还是不喜欢,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她还没有不识趣到去跟聂向晚抢两次男人的程度——   第一次就算了,好歹当时是真喜欢。但抢周筠杰算怎么个回事?   就算白给她,她都得考虑下要不要。= =。   【私聊】【杰出青年】对你说:唉,主要我小叔现在非让我住他家里。又老指挥那几个保镖跟着我,我怕他们听墙角。   【私聊】你对【杰出青年】说:啊?十七岁就辍学出来打工的房产中介也需要保镖吗?/疑问//疑问/   此言一出。   对面沉默了足有四五分钟。   艾卿本就是故意,心里猜他接下来要如何继续粉饰太平。   然而屏幕上紧接着刷出来的大段文字却着实有些出人意料,她看着,不由一愣。   【私聊】【杰出青年】对你说:对不起啊,解释起来挺复杂的,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当面跟你道歉,我家确实不是那天说的那种情况,是我骗你了。   【私聊】【杰出青年】对你说:我其实在国外呆了很多年,上个月才刚回国,准备长住。后来跟你聊得很开心,好多次都想解释一下最开始的误会,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没想到今天这么碰上了/泪汪汪/   沉默。   沉默。   艾卿看着电脑屏幕上那大片的文字。   其实她几乎都能脑补出周筠杰打字时候的表情:眼神发虚,浓眉紧蹙,紧张地直摸鼻子。虽然以她正常人的脑回路,依旧还是理解不了他这蜜汁操作背后的原因,但是——   算了。   退一步海阔天空。   【私聊】你对【杰出青年】说:/摸头//摸头/   【私聊】你对【杰出青年】说:没事,其实那天在T大食堂吃饭,我也占你便宜了。咱们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发展什么关系啊,所以这样也好,还可以做朋友。更何况,谁没有点不想说的秘密呢?   不愧是当老师的人了。   艾卿端详着自己的发言,顿感一股慈爱之气扑面而来。   回车发出,正要打字告诉对方自己准备睡觉,视线不经意一低,却忽看见系统发来的一句提示:   【系统】:【楚辞秋】果真是人中龙凤,鹤立鸡群,令侠客【一剑霜寒】不由看得目不转睛~   艾卿:“……?”   的确。   在《剑侠Online》的设定中,选定人物并打开对方人物界面观察,是会被系统捕捉到并通知给对方玩家的。但玩家完全可以自定义是否打开通知提醒——事实也的确如此。这种策划脑抽才想出来、无异于斗地主明牌的鸡肋设定,大部分怕尴尬的正常人都会在第一次被提醒后马上百度如何关掉。   是以,作为一个经常被忽视的破烂小透明,她几乎都忘记上次见这种提示是什么时候。   但是一剑霜寒——这个ID她好像有点印象。   在哪见过来着?   好像是——   【系统】:玩家【一剑霜寒】已对您开启屠杀模式。   艾卿:“……?”   不等她反应过来,画面突然一黑。   双手刚再碰上键盘,一行红字已幽幽浮现于屏幕上方:   【系统】:您已被玩家【一剑霜寒】杀死。   艾卿:“……= =。”   三十秒后。   她和后脚冲上前去声讨对方的周筠杰化作两具直挺挺的尸体,双双躺扬州城野外看天。   十秒前,周筠杰刚尝试原地复活一次,三秒后又躺下——呃。在大神面前确实挺不过三招的意思。游戏里的碾压,往往就是这么残酷。   头顶着那声名赫赫的、红得能滴出血的ID。   名为[一剑霜寒]的雪衣侠客在他俩的尸体上反复横跳,倒是玩得不亦乐乎。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在主城区杀小号?还守尸?这么玩没意思吧大哥/无语/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我乐意。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你都满级了,穿这么一身破烂收徒,怎么想的?误人子弟?   艾卿懒得理他。   游戏里什么奇葩都有,她想起来这厮就是上次在世界聊天里大骂唐进余操作是脸滚键盘的那位,又想起贴吧里,此人出现频率绝不亚于[慕容晕海]的好战分子控诉高楼,当下只想对此疯人避而远之。   遂只不再回复,转而私聊周筠杰。   【私聊】你对【杰出青年】说:直接下线吧,这人估计心情不好在乱杀,没必要跟他耗。   【私聊】【杰出青年】对你说:/晕/你今天本来心情就不好,真不好意思,我好像一直运气都不怎么样。带衰你了。   【私聊】你对【杰出青年】说:这有啥,奇葩我以前遇的也不少。反正正好也打算睡觉了,明天又有早八的课,年纪大耗不起了,晚安晚安/跪了/   沉默片刻。   【私聊】【杰出青年】对你说:那好吧~晚安,艾卿。   艾卿一愣。   心说什么时候这货竟然都不叫她艾小姐,改直接叫她名字了。但却竟来不及问——这行字前脚刚发出,旁边跟她一起躺尸的某人、身形已逐渐透明消失,最后果断下线。   倒是她被这么一耽搁,慢了一步。   便又听见“滴”的一声。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你是莫忍冬的情缘吧?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他怎么这么抠/白眼/自己舍得几万几十万地在游戏里花钱,连个装备都不帮你搞搞?   艾卿:“……”   什么鬼。   好八卦一男的。而且她明明都隐藏情缘信息了,这货到底怎么翻到的?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不好意思,听不太懂,这号是我买的。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蒙我呢?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玩这游戏没有不认识莫忍冬的吧,谁不知道他情缘A好多年了,这号轮得到你买?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前两天就有人开贴在贴吧里8了。你都不看的?   ……啊这?   实在不好意思。   学术民工当久了,确实没时间刷贴吧来着=。=   艾卿叹了口气,心说这号麻烦怎么这么多,回头如果还再上线,一定要找唐进余把关系解除了,再花个二十买个改名卡。边想着,困意愈发上涌,遂只随手回了个“好吧”,又径直伸手去摸电源——   可惜还没摸到。   那“滴滴滴”私聊提示音又开始响个不停。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什么叫好吧?你跟他现实男女朋友还是纯网恋?他火了有好几年了吧,你这么低调?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算了,随便你们什么关系= =。总之,要不你把号卖我,要不你现在去和他申请解除情缘。你选一个吧。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   艾卿打字的手微微颤抖。   双方皆意识到聊天氛围不对的五分钟后。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不好意思,八卦一下。那个,请问您的性别……   *   一剑霜寒被她这么一问、沉默了大概能有十几分钟。   艾卿原本已经困得不行,此刻反倒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一直到他再度开口,向她描绘了一个别人都绝不知道的、一直藏在心底的:“年少仰慕、为他转服、死缠烂打也得不到他的关注、唯有通过这种方式来和他终成眷属”的故事。   “嘶……”   她坐在电脑桌前直咬手指。   心想听起来的确是挺像那么回事啦。   嗯嗯。   如果N年前没有一个人也用同样的版本骗她的话,她说不定还真就信了= =。   所以,说真的。   为什么她到二十八岁还会有人用这种谎话骗她啊?!   难不成她的脸上真写了“好骗”两个大字?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好感人的故事。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然而他既不会答应我解除关系,也不会认不出我这个号换皮。不好意思哈。而且我对这个号也还是有点感情,不卖号的。实在爱莫能助。   【系统】:玩家【一剑霜寒】已将您加入仇杀名单。从此后江湖成仇,切记远离呐!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姐姐,且慢。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有什么遗言?   艾卿:“……”   无语。   暴力狂。   她噼里啪啦敲键盘。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实在不行,要不你试试,那个,抢婚? 第11章 负如来。   要不怎么说《剑侠Online》的策划实在是个鬼才。   作为一个纯古风背景的Mmorpg网游,《剑侠Online》——它真正做到了完全不脱离人类的低级趣味。且不仅如此,还融入了相当多的、让人代入感十足的“生活素材”。   比如,结了婚怎么保证不离婚?结了婚以后见异思迁怎么办?结了婚以后你老婆/老公被别人看上了怎么办?或者你想离婚但你老公/老婆死活不让怎么办?   在古代,那还有族亲,有公堂,但若放在游戏世界也仅此而已就太无趣了。于是,我们的鬼才策划索性为此加入了一个,从名字里就冒着绿的功能:抢婚。   简单来说就一句话。   “我看上你情缘了,拿来吧你!”   = =。   总之谁拳头大谁决定离不离。   至于选择谁来出战,是自己来还是要新欢或外援出场,则由玩家自己决定。为此,游戏里还专门衍生出了一民间职业——具体名字就不说了。总之,是被戏称为“和离打手”,走在路上人人喊打的待遇。但这也都是艾卿当年玩游戏时的设定了。   一晃好几年过去,游戏更新了没有几十也有十几次,其实她倒没把握,这上线之初便被骂得狗血淋头、问候策划是否婚姻有恙的设定还保留与否。彼时把这话发出去,纯粹也不过是不想真进了这疯人的仇杀名单罢了。   毕竟见一次被杀一次也挺烦人的。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老实讲我压根不信你刚说的那些,你怎么看怎么都是直男吧?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你是不是就只想和他打一架= =。刚好我是真的想跟他离。你要赢了,我们也算一举两得~亲,别搞什么仇杀了,合作一下怎么样?看好你哦~/勇敢牛牛/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你好毒。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总好过你为了想跟人打架不惜扮人妖吧??   虽然这事儿她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大哥莫说二哥。   两人一拍即合。   一剑霜寒火速把她拉出仇杀名单,又花五百在商城买了个洗红名的道具(红名进入城市地图会被NPC追杀)。俩人组了个队,一前一后传送到月老庙。   艾卿操作着人物,向“当前侠侣”[莫忍冬]下了和离帖。唐进余此时正在线——但艾卿早在上次在网咖时,就在下线前点选屏蔽了他的私聊信息,倒也因此避开了和对方的尴尬谈话。NPC提示他对方拒绝和离,她于是私聊,让一剑霜寒去和NPC对话。   抢婚任务在半分钟后被激活。   因两人同队且非默认侠侣身份,系统自动弹出消息,询问是否请求队友代替出战,她点了是。   几乎下一秒,屏幕便陡然一黑。   再亮起时,他们已被传送到了一个全新的地图中:   这也是系统的默认程序之一。   主动提出解除情缘关系的一方,会被传送到对方所在的位置进行对战。   艾卿之前从没来过这地图,想来是个新开的坐标,四面都是荒郊野岭,连个怪都没有,更别提玩家。   她调整视角左右看着,心里反而松了口气:心想这俩好歹都算游戏里的名人,到时无论谁输了、除了她也没人看见,起码能让她消减一点莫名的犯罪感。   呼。   不过……   艾卿满头黑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她这个游戏废柴没动静就算了,怎么他们俩也都杵在原地,没一个人动?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你是不把他聊天屏蔽了?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你咋知道的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看他在当前发的那些话你全没理呗/尬住//尬住/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你俩是不是现实里真认识啊?要真认识就算了。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谈过,但早分手了。所以关系解除不了才尴尬啊。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当年,/八卦脸//菜刀/撕了?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打你的架吧。   还非得问这么多干嘛。   她这话刚发出去。   没过半分钟,系统忽提示对面那俩都开了屠杀模式:大神打架,闲人退散。   技能甩得那叫一个绚烂。   她站得太近,险些被波及。一剑霜寒这厮又是个血厚如牛的狂剑客,一招平A都去掉她半管血——好在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瞬间反应过来,便又两段轻功、躲得老远,默默在大树后头旁观战局。   还别说。   这俩连打架都打得挺赏心悦目,一个赛一个的技术流。   唐进余的操作水平,艾卿是很清楚的:毕竟她也曾无数次旁观他在阵营战里指挥作战,在人堆里三进三出全身而退。   技能按键在她这是一指禅,在唐进余那简直就是滚瓜烂熟背了五万遍的唐诗三百首。   后来她每每想起,总忍不住感慨:玩游戏最恐怖的事或许不是遇到RMB玩家。而是你遇到的RMB玩家砸钱就算了,竟然还比你更用心,更努力。   遥想唐进余过去,用大号单带她过当时游戏最难的副本——为了给她刷一个流光溢彩的挂件。在里头杀怪都跟砍刀切菜似的。   唯有最后那个Boss难磨,过一遍少说也得半个小时,还有二十五分钟都得卡在Boss的狂暴技能上。她次次熬不过半分钟就得躺尸。   为了节省时间提高效率,只得干脆把账号交给唐进余操作。   “你明天有课吗?”   他一个人要同时兼顾两个人物的技能,眼神都错不开。好不容易打完一轮,甩甩手指,揉揉眼睛,却还不忘回过头来跟她说:“困了就先去睡吧。”   她抱着本专业书在旁边看,每每坚持要陪他。   结果几乎每一次都迷迷糊糊睡着。等醒来时,人已虾米似的窝在床上,洗漱完,才想起探头到客厅一看:唐进余就抱着电脑,窝在沙发上睡觉。   她给他盖被子他也没醒,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她左右没事,便顺手抱过电脑、登录游戏:那挂件果然已好端端装备在她那角色身上。点开人物页面仔细一看,精炼满级,石头打满。   ……唉。   说从没感动过、说全不记得了都是假的。   哪怕她其实从来都不是个对游戏有多上心的人,对于装备抑或外观更没什么追求。然而,人又怎么可能完全、一点也不为另一个人对你不计付出的时间和精力而感到触动?   她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看着电脑屏幕上画面不远处、两人缠斗如飞的身影,其实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但游戏毕竟只是游戏啊。   可她很快又想:游戏只是为了给人解闷的,如果成了藕断丝连的证据,成了看见便不愿回忆也非得让你回忆的纪念品,又何必呢?她只是觉得自己有责任结束这一切而已。   所以这并不是错事。   她随手摸过电脑桌前的水杯。   一大杯凉水下去,脑袋似乎清醒不少,便又继续全神贯注观察着战局:   其实[一剑霜寒]也是个典型的RMB玩家,全身装备富得流油,操作更不算差。   甚至于,上周她在周筠杰车上刷贴吧看八卦那一回,还看到过本服的玩家认认真真在讨论这俩新老大神到底谁操作更牛。   年初刚在大师赛里一炮而红,一剑霜寒甚至是有那么一批死忠粉的。   当时她被忽悠得一愣一愣,还以为是唐进余这几年玩得少、多少有点手生。   然而现在一看……嗯。八成还是他近几年来过分低调的锅= =。哪怕连续上了五届大师赛、刻着他名字的一排雕像至今还在主城区擂台外摞着,到最后,大部分人依旧是健忘,且善于踩高捧低的。   哪怕是同样的剑客职业,使用几乎相同的技能套路。   但这种高手之间的对战,别说是技能释放间隔的精准把握,就连嗑红蓝药的次数和读条时间都需要考虑在内。差距是瞬间就被拉开的。   是以,等艾卿回过神来去仔细观察,一剑霜寒的血量竟然已被对面耗到几乎见底。   好在他及时磕了个红药回血——血条倒是恢复了三分之一。但也同时给了唐进余那边回血休整的机会。   两相对比之下。   一个游刃有余,一个颓势已现。   艾卿看在眼里,不由的暗自着急。   原不想从外部干涉这场对战的结局,然而眼见着一剑霜寒这厮被压制成这样,又惦记起、其实是自己提出这馊主意。如果一点忙帮不上是不是也不好?   说到底,她是希望一剑霜寒能赢的。也是为了能一刀斩断这最原初的、曾经最舍不得的混乱关系。   但她能怎么帮他?上去送死?冲上去对唐进余说:“是前夫就来砍我?”   她眼神滑过放在桌边的手机。   脑子不知怎的一抽。   忽然又摸到手里,飞快摁下一串、早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   【世界】系统:呜呼哀哉,侠客[莫忍冬]惜败于挑战者[一剑霜寒],与发妻恩断今朝,从此天涯海角,死生不复相见呐~   *   【世界】【此时一位美女路过】说:?????是我看错了还是系统抽风了?   【世界】【慕容晕海】说:***   【世界】【靓女请留步】说:楼上你挡住我和老婆秀恩爱了/鄙视/不过原来大神有情缘的啊?   【世界】【你叫谁宝】说:感谢耶稣,感谢佛祖,半夜不睡果然有瓜吃   【世界】【让我踏平雁荡门】说:这个时候巨巨竟然还没有出现,唉,我站他和大神的啊。   【世界】【如月】说:[一剑霜寒],呵呵,等着上贴吧。   【世界】【来人赐一丈红】说:不会吧不会吧?意思是一剑霜寒劈腿大神情缘??/被雷劈/   【世界】【我佛慈悲】说:是个人都有被绿的那一天,阿弥陀佛,大家都看开一点。   【世界】【嗯嗯我在听】说:大师,/敲木鱼/请说出你的故事。   ……   【世界】【爱情保安】说:**!你们快看大神个人主页!   【世界】【爱情保安】说:[莫忍冬],大神武器被爆出来了啊啊啊啊啊啊啊!那可是全服只有一把、已经绝版了的负如来啊!!!   ……   艾卿盯着飞快刷新的世界聊天界面。   耳边只有不断回响的嘟声,提醒她通话已然被对方挂断。然而她依旧维持着举手机的姿势,屏幕贴近耳廊——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又觉得无济于事。好似被人迎面扇了一巴掌,震得她脑子里嗡嗡响。竟半天回不过神来。   直到私聊的“滴滴”提示音再一次阴魂不散地响起。   【私聊】【贵巨巨】对你说:球球,没必要做得这么过分吧?   【私聊】【贵巨巨】对你说:那武器全服只有一把,是我们整个帮分组,轮流陪进哥开荒,最后刷信王本刷了一个多月才爆出来的,后面精炼镶石头都花了十几万/哭/现在已经绝版了   【私聊】【贵巨巨】对你说:你这么做真的太不houdaole   她没回。   不知道是心虚抑或纯粹的无言以对。   她只是犹如被点醒一般,突然又切出游戏、切到贴吧页面,以“抢婚”为关键词搜索了一圈,最后找到了一栋两年前的高楼。   一点开,瞬间被无数扑面而来的怨念淹没:   1L:策划是不是脑子有坑啊?是婚姻过得不幸福吗非得要在游戏里也膈应别人?   2L:排楼上。+10086。   3L:真的无语= =,能不能换个策划啊?有毛病吗这不是,本来离个婚还得打架就很恶心人了,结果不管输赢都还要被全服喇叭公告??怎么了,嫌弃自己脑袋顶上不够绿?   4L:策划NMSL。   ……   305L:而且还默认开红名,不可以纯插旗。打输了就要掉装备。合理怀疑策划想钱想疯了呵呵。   306L:我只能说策划现实里应该过得挺不幸的。不然不会搞出这么反人类的操作。   307L:策划你出来,我现在就要跟你结婚,然后再找个马仔把你打一顿再把你甩了^^   ……   1006L:不会改可以别改。游戏已卸,这他妈SB游戏谁爱玩谁玩去吧。   “……”   艾卿:“我……靠……”   她越往下翻。   竟人生第一次,对此类的愤/青言论生出深深同感。   也迟迟地回过味来,为什么当时一剑霜寒听到她的建议,第一反应竟然是——“你好毒”。这大概是难得的、全世界无论男女都异常恐惧且抵触感达到高度一致的社会性死亡事件:戴绿帽。   不管输赢,被公开处刑都带着一股天然的青草芳香。   ……但她真的不知道啊!   手掌被汗意濡湿,喉口也跟着发干。   艾卿盯着手机:没有新的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平静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反倒是许久没动静的游戏,此刻又锲而不舍地传来私聊提示音。她唯恐是唐进余那几个室友的其中之一又过来兴师问罪,足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才切换回去。   然而这回“骚/扰”她的竟然是一剑霜寒。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在?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人呢。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负如来]。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你刚干嘛去了= =。不会打电话安慰人去了吧= =。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这他爆出来的武器,给你吧,你想还就还给他,不想还卖了也行,老子还不至于缺这点钱。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而且**刚才他是不网断了?一套连招321乱按我都死了,他竟然动都不动一下。搞得我赢了都没点成就感/黑线/   【系统】【一剑霜寒】向您发起交易请求,是否接受?   她愣了下。   但无论如何,这把名叫[负如来]的绝版武器,最终却还是宿命般地、落进了她的背包里。   她自吞苦果。   为这一晚上荒唐的起承转合而背负起新的“使命”。她本该快意,又或不耐,可心里竟只有种空落落的虚无感,沉默许久,手机停在键盘上,仍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又翻开背包,点了那武器的物品信息看。   忽略那与想象中无二、一长串恐怖的攻击加成信息。   出乎意料的是,字里行间,竟还藏了个缱绻悲伤的故事。   [负如来]:   “又名鬼剑。剑魔月赤以三千生灵死祭所铸,削铁如泥,吹毛断发,触之森然也。后为梁王怀信所得。其仁义之名,举世皆知,有意渡化恶灵,使鬼剑而行善事。   然不料,十年未竞,大梁国破。信王有爱妻,怀胎九月,为恶灵所蛊惑,不惜以命血祭,而求剑灵保全其国。信王虽活,然此剑每日必杀一人,方可保其妻灵魂不溃。终此八十年。信王死后,入修罗道,受油锅刑,此剑亦蒙尘。凡得剑者,无不疯魔,夜半常听女鬼哀鸣,行走世间,寻阿信。”   是谓。   “长剑染血,有负如来。寒剑入鞘,终不负卿。”   *   十五分钟前。   她拨通唐进余的电话。   嘟声只响了一下,对面便接起。但不知为何,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她没问他为什么一边PK竟然还真的接起她的电话——毕竟她原本只是打算用铃声打断一下对方,又或是麻烦他伸手挂断一下的。   就像他也没有问她,是不是真的有这么讨厌,所以才想用这样的方式来结束。他本该是要这样问一句的。   所以一开始,电话那头的键盘声才会明显到不能再明显,显而易见地夹带着愤怒。   其间混杂着方圆熟悉的痛骂声,大骂一剑霜寒不知好歹,操作垃圾云云。   后来键盘声逐渐小了。   不仅她,方圆似乎也在疑惑,频频问他为什么这么熟悉的技能竟然会按错?又提醒他赶快退后补血。   然而声音却莫名越来越小。   直到最后一片死寂。   没有了方圆的声音。   也没有了键盘的声音。   只有唐进余的声音,透过电话话筒,极平静地传到她耳边。   “如果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   他说:“我们见一面吧,艾卿。”   “……” 第12章 “我饿了。”……   凌晨两点。   艾卿蒙在被子里数羊。   没三分钟, 因忘了数到第几只而中途放弃,她又摸摸索索、在床边捞过正充电的手机看:时间显示两点三十五,离她的闹钟响起还剩下三个小时。   再过五小时, 她就该如常在早八的大教室里抱着电脑出现, 施施然噙笑开讲。   步伐轻缓地穿梭在阶梯教室, 偶尔与教室后排吃早饭、补觉、开小差的同学四目相对, 眼神交流,吓得小姑娘小青年心惊胆战。课后, 再请导师吃饭,讨论之前课题的研究进度、讲座规划,之后备课、读文献、准备新论文、回复约稿编辑……诸如此类种种。   总结一个字,那就是忙。   为了能在北京出人头地混出点名堂,时时刻刻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她经常性地、恨不能把一分钟掰开两半来过。因此格外珍惜难得的休息时间。   然而她一贯听话的大脑却不知怎的,偏在这夜和她大唱反调。   脑子搅成一团浆糊还不够。   不管她怎样辗转反侧又怎样听歌催眠自己, 今晚的种种曲折,依旧穷追不舍、翻来覆去在她脑海中上演。最后, 亦多半不出意外地, 又终结在两句轻飘飘的话上——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我们见一面吧, 艾卿。”】   室内一片凄清。   唯手机屏幕光线幽幽,映亮一张郁卒的脸。   她手指在联系人页面滑动、又划开。顿住,打一行字又删掉,如此重复七八次。   终于。   她“腾”一声,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霍然坐起。   依依不舍掀开空调被, 又随手拽过床边衣架挂着的一件米白色开衫套上,便趿拉着拖鞋下楼。借口半夜腹痛出校买药,勉勉强强逃过了楼下宿管阿姨盘问, 快步出了门去。   睡裙飘扬的背影看着果决。   然而事实上是越走越心虚。   一直到她走到校门口,借着晕黄路灯、不住打量着稀稀拉拉停在外头那几辆车——甚至没有一辆像是唐进余会看得上、能开得出来的款。她一辆辆看过去,做贼似的探头探脑,心里依然在天人交战:   不同的想法仿佛都具象化为两个实体的小人。   一个扇着天使翅膀在她耳边念经,说你想想人家今晚好歹损失不小,如果说真的只是要见一面、人也的确不声不响到了,你忍心让他等你一晚上吗?   另一个却挥舞着小恶魔特有的骨翼在她身边阴魂不散,恶狠狠说但反正你们早分手了,他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当年还没恶心够你吗,现在需要你来同情?你这跟你爸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白莲花性格什么时候能改改——   一字一句。   实在深得她亲妈“芈月”真传。   然而她听到最后,到底也只是挥了挥手。   无解又无奈地,把小恶魔给挥走。   徘徊多时的脚步,亦终于是停在车位最尾、那辆不显眼的灰色丰田凯美瑞面前:   那车已有些旧。   不精致,连车膜也没有贴。看着更像是某人随便从谁手里借来的“座驾”。   从她的视角,恰可以看见他双手搭在方向盘,头埋在臂弯,露出一截雪白的后脖颈,似随着呼吸而略有起伏的肩膀。她看得恍惚,分不清他是睡着,抑或只是纯粹等得太累,可伸出去准备叩车窗的手已诚实地、顿在半路不上不下。   她迟疑许久。   等到真正下定决心去敲,唐进余却像是同她有某种心灵感应,倏地抬起头来。   于是避无可避地四目相对。   “……”   她看着他。   下意识地直起身来,拘束地后退半步,紧了紧开衫外套。   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倒颇有种偷车的碰见主人正在车里偷/情,说不上谁更尴尬的即视感。   她愣在原地,原想为缓解尴尬而扯开嘴角笑笑。   然而笑容刚浮在面上,忽又瞧见他布满红血丝的一双眼:表情从微眯着眼的睡意朦胧、间杂着被打扰的不耐,到愕然,到无奈,最后再到无缘由的、轻而讨好的一笑。   尽管那笑浅得只在他嘴角停了一瞬便隐去。   她仍将那过程瞧得分明,乃至有熹微的茫然浮上心头——因忽觉坐在车里的人,竟已全然不像当年她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反倒像极了在外贪玩、被雨淋湿、满身是泥而进不来门的小狗。那种疑惑而哀怜的眼神令她悚然。   好像他才是做错事,且不知如何开口的那个一样。   可是不对啊。   她心想,唐进余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她原以为不管发生什么、自诩天纵英才而自矜自傲的唐进余,永远都只有向别人兴师问罪而非自我检讨。平时花言巧语,生起气来言辞刻薄,心情好时什么都依你,坏心情时也会耷拉着眼皮了无生气,背着身子玩游戏不说话,偶尔过来提醒你喝口水,脸色还拽得跟你欠了他二五八万一样。但等他自己消化好了,又很快嬉皮笑脸起来。走过来,默不作声拽拽你袖子。   你不理他,他便又一屁股坐你旁边。   笑眯眯说饿了吧?出去吃饭吧?   【不去,气都气饱了,不用吃别的了。】   【气很快就消化了。】   【是能消化,但能消化也有补充啊。】   【……】   【这还不得亏你给我提供的源源不绝的气?唐进余,你可真对得起我——】   【好的。收到。得过且过模式,启动。】   【……?】   【不好——报告艾卿公主,启动失败:现收到怒气值*80,补充爱心值*81,好感度+1。当前仅有三种可选模式:A.甜甜蜜蜜模式;B.亲亲抱抱不生气模式;C.出去吃饭吃饱饱模式。请选择。】   选择个屁啊!   她又好气又好笑,随手抄起电视遥控器、满屋子追着他打。   ……   而这一切历历在目。   也不过才过去了寥寥数年而已。   在她心里,无论他们闹成什么样,无论在旁人眼中,这段关系只是荒唐的闹剧抑或一梦黄粱,唐进余总该是那样一个人。而非现在这样——但具体哪里变了?太多话想说,反倒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只有表情把心事写得分明。   想法一多,便再笑不出来,连敷衍也不得其法。变作沉沉心事的一张脸。   “上车吧。”   反倒是唐进余在车内,若无其事倾身过来。   开车锁、推开车门。车厢内的冷空气顿时扑面而来。   她张了张嘴,想说是否应该先打个招呼,但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巡了一遭。终究还是觉得多余。便无言地坐进了副驾驶座。   刚要说话——   “要不要把空调关了。”   结果又慢了一步。   让唐进余抢在前头开口。不问来意,不解释因果,反倒没头没尾问她句:“你穿个睡裙就出来了……不冷?”   “……这可是夏天。我宿舍也还开着空调。”   “但你穿外套了,”他说。借着前视镜、瞄了眼某人下意识环抱手臂搓搓肩膀的动作。却也没再追问什么。只默不作声把空调调高两度,手掌试了试冷风温度,确认完,复才若无其事的,又侧过脸来,“不过,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我在你心里有这么不近人情?”   “和人情没什么关系,只是单纯觉得你不想见我而已。”   哦。   你也知道啊?   她被人当面点破,顿感面上无光。   如抓着什么遮羞布般抓紧手机,沉默了老久,装作在低头看微信。   “唰唰唰”翻了好半天朋友圈,自觉调整好心情,深呼吸,这才慢悠悠接茬道:“怪你自己,干嘛不再发个短信给我?”她说,“要是我真就没会过意来,或者干脆就不答应见你呢?你打个电话说得那么隐晦,又不是在拍电影。”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所以你就确定我一定能想特别多?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我明天还有早八的大课。”   艾卿说着。   为求脱身,不忘把手机屏幕上三点整的时间亮给他看,又作势沉沉叹了口气。   只是一转眼,眼见得唐进余默不作声,又伸手摸过储物格里的眼镜盒,低头擦拭着镜片,侧脸的轮廊亦写满失眠疲惫,却不由仍是心软了软。   想起那把“烫手山芋”还在自己游戏背包里,忙话音一转,又提起:“那把……武器,”她轻咳两声,“你别为那把武器生气。一剑霜寒已经给我了。你哪天上线跟我说一声,我再交易给你。”   “你跟一剑霜寒很熟?”   “就……那样吧。”   那样是哪样?   他侧头瞥了她一眼。   似乎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异样或心虚的痕迹,然而艾卿对此人实在清白得不能再清白,看他眼神,反而瞬间腰杆笔直,底气足得很:心说你难道怀疑我还是小孩、会在游戏里真“另结新欢”?这还得了。   便也直愣愣地看(瞪)回去:   天晓得,为了扮出气势扮出水平,平日里她化妆都会尤其突出眼妆,眼影和眼线加上假睫毛,能瞬间把她过于稚而钝的五官装点出成熟的韵味。   无奈此刻,没了外力的帮助,她却又不知不觉恢复少年时、那副小鹿瞪眼般坦然目光。好像满脸都写着不管不顾的:怎么了?我怎么了?你还敢怀疑我?   艾卿公主不愧是艾卿公主。   这一眼于是看得他笑出声来。   擦拭镜片的动作亦跟着慢下去,只笑着摇摇头。   半晌,缓过劲来,才又轻声回复:“不用了。存你那吧。”   “……哈?”   “你不说那号被我拿来当仓库吗,所以,不碍事就存着吧。或者你想的话卖了也行。现在那剑还挺值钱的,放到平台上,应该拍个二三十万问题不大。”   “等下,我没听懂,你意思是你不用这个武器了?”   “不用了啊。”   “那你的竞技场、你的那些,什么排位赛什么大师赛之类的——”   “都不打了。”   那语气轻松得,好像他只是打算出门顺手丢个垃圾。   艾卿却像吓傻了一样愣愣盯着他。   看他戴上眼镜,双手搭上方向盘。   目视前方,亦沉默许久。   ……各有感慨吧?   所以谁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看着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方向盘边沿,莫名地,恍惚又想起许多年前,她在烟雾缭绕的网吧里找到他——   那时他戴着耳机,双腿混不吝地搭桌上,旁边一排易拉罐东倒西歪,一群半大小子争先恐后地围到他电脑桌边,抢着看他操作。   而他就那样,坐没个坐样的,手指敲键盘敲得她目不暇接。身边欢呼声雷动。他被拱卫在人群中,却依旧是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   赢了。   后来,好多人都在说赢了。   从小范围的一群人到楼上楼下刷副本的苦逼同好,那年正是《剑侠Online》最红火的年头,一声赢了,满堂喝彩。   有人听到声音,便从楼上探头下来看,没多久,又指着他对同伴说这就是那个大师赛的牛逼**啊?认识吗?他从来不去现场,就随便找个网吧打,拽得要死——   明明是楼上在讨论,热火朝天地围绕着他讲八卦,从家世背景到操作人品,唐进余却压根没往上看,反倒跟不晓得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回了个头。   烟还夹在手上。   他呼出一口白烟,看见她在人群里气鼓鼓看他、神色不妙,却忽然呛得惊天动地,欲盖弥彰地把烟藏到身后。   推开椅子便手脚并用站起身来。   【诶、别走啊,你等等——】   【我说艾卿啊,不是,宝贝……师父、师父行了吧?亲爱的,好,艾卿,卿卿。】   九年前的唐进余,追在她屁股后头跟出网吧,说你知道男人的梦想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能玩游戏玩到头,宝,理解一下,理解一下——实在不行,我以后玩游戏都跟你报备,我坚决做一个终身限制游戏时长、主动申报“未成年人防沉迷”的成年人行吧?   她气呼呼在前头走,懒得理他。   他们当时大概谁也没想过九年后。   那是太遥远的预设。   二十岁的人从不觉得自己会有三十岁的那一天,自然也想象不到,三十二岁的唐进余,会终于因近视而乖乖戴上眼镜,奇怪颜色的卫衣和牛仔裤也变成笔挺西装配衬衫,他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实打实的商场精英,未来有望。   他长成了许多人都希望他能长成的样子,却并没有过得太快乐。   唯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无意识敲动的手指依然还像当年,纤细,骨节分明,修长。   但他说。   “游戏玩了十几年,本来也该是时候放一放,‘天莱’,今年拿到了新的注资,所有的股东都盯着看还能不能有点质的提升——我没时间再虚耗在游戏上。”   “……啊,也是。”   艾卿闻言,点点头,讷讷回答:“就,挺好的,你能……想明白。”   她都懂的。   事实上,这甚至也是她无论当年还是现在都一直想不明白他的点。   成年人沉迷游戏?   最多只是消遣而已。   何必玩得太真,恍惚都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呢。然而此时此刻,她本该为他的成长而感到开心,却不知为何,徒留一份怅然而已。   或许该称之为“原来我们都终究不得不长大”的怅然——   “我饿了。”   “……?”   然而她还在怅然的余韵之中,本该继续伤情的唐进余,却突然又话音一转:“我今天,没吃晚饭。”   艾卿:“……”   她的怅然被人打断,心想你饿了关我什么事?谁让你不吃饭的?然而尖酸的话在嘴边滑过,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又忽的不受控制、倒灌回去。   嗫嚅着,最后随着她视线看向窗外,又默默地,默默变成:“这个点,应该没有店开门吧。”   她总是习惯性地否认他。   说完这句话,却又后知后觉地顿了顿。   没有去看他的表情,却像是终于举手投降。   ……抑或只是突然的感慨作祟?   忽的,却又长叹了一声。   “便利店吧。”   她轻声说:“这个点还开着的就只有便利店了。我请你吃,你……今天的事,吃完了,就一笔勾销吧。”   “嗯。”   唐进余点了点头:“那我可能得把那个便利店买下来。”   “……”   “或者折现?”   “你给我适可而止。下车。” 第13章 卡比秋和小狗。……   便利店就在不远的主干道旁, 离得不远,自也不用开了车去。   艾卿前脚刚下车,后脚就从开衫兜里找出个星之卡比的口罩, 严严实实遮在脸上。   唐进余正戴他那个平平无奇的蓝口罩, 见状稀奇地侧过头看, 说你怎么戴个口罩都这么花——   “华丽。”   他把花里胡俏的发音极明显地吞下去, 严肃地赞叹完,又问:“有没有皮卡丘的?”   “有。”   而她闷声闷气答:“但是适用年龄是三十岁以下的青年男女, 你超龄了。”   唐进余:“……哦。”   唐进余:“普通的就挺好的。”   年纪虽长了一大截,吃瘪时候那副想说又不敢说、看不惯你又不敢惹你的样子还是没变。   艾卿笑着走在了他前头。   于是凌晨三点十分。   两人虽磨磨蹭蹭,到底一前一后、走进了学校旁的7-11便利店。   或许是因毗邻校区,通州这块的租价也远没有市区中心那样恐怖,这便利店颇为阔气,用餐区都占了不小面积。   哪怕到了这个点,依稀仍有不少瞧着像是学生打扮的青年男女在此自习或讨论课题——当然, 因实在和学校离得太近,也间或有几个穿着睡衣、看着就像是半夜失眠下楼扫荡的学生同他们擦肩而过。小小的购物篮里装得满当当。   夹在这群年轻人中间, 艾卿这幅打扮倒也不显得突兀。   遂也干脆落落大方起来。指着冷藏柜那刚补完货、琳琅满目的景况, 她侧过头问唐进余:“你不是饿了吗?想吃什么。”   他想了想, 挑了一盒刚刚巴掌大小的盒装土豆泥。   刚抓了两个饭团准备当早饭垫肚子的艾卿:“……”   “你就吃这么点?”   她嘴角抽抽。   心说那你也没多饿、干嘛非得来半夜觅食。为了掩盖自己一顿能吃两饭团两包子加豆浆的事实,又一把拉住他袖口——没让他走。   反倒是半弯下腰,索性自顾自替人挑拣起来,“不用给我省钱,这点钱我还出得起。喏, 这个,你不是喜欢吃牛油果吗?三文鱼牛油果手卷,适合你。”   他手里多了个寿司手卷。   然后又多了个牛肉便当。   再多了包蟹柳。   “艾卿, 你当我属猪的。”   “你不是吗?”   “……”   艾卿道:“你属卡比兽。”   遥想当年他们一起玩《宝可梦》。   艾卿初接触掌机游戏,唐进余却早已是个中老手,看她对这只“每天要吃400公斤才够,吃饱就睡,睡着还能吃”的神奇宝贝爱不释手,游戏攻略也不看、为之屡败屡战。最后干脆把她的微信备注改成了“卡比兽秋酱”,每次跟她聊微信,都一副憋笑憋到内伤的表情。   直到后来她移情别恋,喜欢上另一款游戏里的粉红星之卡比,唐进余才把她备注改了。   改成“瘦身成功的卡比秋”。   艾卿问他你每次看我微信干嘛都笑得这么开心?   唐进余说有吗,秋酱。这大概是爱的力量吧。   信你个老鬼。   她被这一声“秋酱”喊得老脸通红。意识到不对,探手便去抢他手机。   他把手机举老高,另一只手却搂紧她肩膀、谨防她蹦太欢和路人撞到。嘴上仍不忘嘴欠,说答应我秋酱,以后不要一天吃四百斤了——最多三百九十九吧,留一斤给我凑合活着。我还得养你,赏口饭吃吧秋酱。   “秋酱”从前听到卡比秋这外号便脸红,悲愤地控诉他余生禁止再提,提一次打一次。   但艾卿早已不是“秋酱”。   所以,如今也能神色如常、随口就来地搬出往事调侃。   时间的魅力大抵即在此。   旁人听不懂的对话,是他们得天独厚又无从分享的密语,藏着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亲昵。同时,时间和回忆也是最无情的证据,平和而悄然地提醒当事人:   【人不如故,过去早已过去。】   他沉默着。   甚至于一下不知怎么回她才好。   只学她的样子弯身,倾身去看那商品摆得琳琅满目的冰柜。   玻璃橱面映出他们贴近的侧脸。   他装作纠结是否要拿下最后一块虎皮卷。   眼角余光却只静静观察着她:咕咕哝哝挑口味的样子,翻来覆去找生产日期的样子,小孩一样纠结要不要第二件半价的样子。仿佛昨天他们还住在一起,会因为锤子剪刀布谁赢谁输谁下来买零食而吵架,最后他睡眼惺忪被她拖下楼,也是这样、没骨头似的蹲在冷柜旁,看她买个不停,又时不时侧过头来抱怨他“都怪你唐进余,我真减肥好多天了,结果现在看什么都想吃,吃了又后悔”,他便点点头、打着哈欠说“吃吧你又不胖”。   更何况胖了又怎么样呢?   他当时这样想。现在依然这样想。   美丽的皮囊易得,是上天给的运气抑或后天“千刀万剐”的努力。   但人生最难得的,本就只是遇见理解而已。   “卡比秋。”   他将一盒虎皮卷放进购物篮里。   突然低声说了句:“你现在也每天吃四百斤吗?”   艾卿愣了下,僵在原地。   倏地却回过头来、颇惊悚地盯着他。   那视线仿佛写满“你抽什么风”?原来刚才若无其事的调侃都是故作轻松。他于是又笑。胸腔里充斥着不知名的情感:或许是怀念?但更像是久违的温情。以至于他甚至很想——哪怕只是一次——很想像从前那样轻轻地,轻轻拍一拍她的脑袋。   即便她已不是需要人哄的小女孩。   只可惜,伸出的手停在半路,她却忽然从这气氛中无情抽离,相反满怀惊异地抬头一看——向着他身后。随即“唰”一下站起身来。不等他反应,已想也不想地把怀里那堆吃的往他手上一塞。   “……艾老师?”   他才刚下意识随她一起站起。   不等回头,一道突兀的女声已热络迎到面前。   那女人瞧着三十来岁,一身低调名牌,模样生得极端庄。一言一行,倒有几分不合时代的古典韵味。只是不说话时,那嘴角天然的下撇、及过分弯挑的眉,却显出几分略唬人的凶相——这面相倒让他恍惚想起一位老熟人。   可大概也只是一瞬错觉而已。   他实在想不太起来在哪见过这人了。   对方紧接着拉过艾卿、两手相执的动作,又冒出十足的亲热劲来。   “是你吧?好久没见你了,上次……我记得还是在课题答辩会上呢吧?”   女人微微一笑。视线瞥过她身后不发一语的唐进余,嘴上却仍念叨着:“这么晚了还……出来买东西?怕不是又在半夜赶论文?同病相怜啊。我刚才看你进门就觉得眼熟了,但……很少看你,穿成这样。差点还没认出来。”   “是啊,是啊。就,半夜突然饿了,没来得及换衣服,”艾卿闻言,脸色微僵地拍了拍对方手背,又很快挤出笑脸道,“说起来师姐你也是啊,这么晚了还在这边工作?”   说话间,背手示意唐进余先去结账,她又拉着人走远、直走到便利店外。   李媛始终但笑不语。   出了店门,才作势轻快地一撞她肩膀,问道:“刚才那个,你男朋友?”面上促狭意味颇深,又比了个比翼双飞的手势,“这么晚了,你俩还恩恩爱爱不撒手呢?”   “没有没有,不是,”艾卿听出她话里有话,连忙摆手否认,“我哥、是我……表哥,我表哥来看我而已。”   “哦——我说呢。”   李媛听罢,也不追问,只是笑了笑。   像是听明白了,又或是了然于她的漏洞百出。只是一副“我懂但我不会戳破”的表情,又神秘兮兮地拉过她肩膀,附耳说道:“上次还听人说,在老校区门口看见你和一帅哥站在那聊天,我们私下里都讨论来着。也不知道是谁能打动我们国关院‘最后一支鲜花’的芳心?知道你谈恋爱,估计不少大小伙子心都碎了咧。”   “……”   “艾老师,看不出来啊,桃花运真不错”   艾卿只是尴尬的笑。   心想你说的帅哥该不会是周筠杰吧,然而转念一想,解释起来实在又是一个老大难问题,免不了要扯东扯西。是以她索性只是笑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等唐进余结完账出来,忙又脚底抹油,借口开溜了。   李媛在背后目送他们远去。   唐进余同她擦身而过时,她甚至抬眼冲人笑了笑。   可惜他只是全无反应地径直离开。   冷淡得出奇了——她收到这回应,脸色亦不由略僵了僵,   倒是身后,两人才刚走,便利店里很快又钻出个人来。   撩起门帘,慢吞吞走到她身边。   “姐。”   “刚去跟他打招呼了?”   “嗯,扯了两句。”   说话的人模样尚是个少年,瞧着不过十七八岁上下。个子却已长得很高,愈发显得瘦——或许是高个儿的习惯使然,站姿有些佝偻。   他穿一身连帽卫衣,底下是直挺挺的长裤,帆布鞋。远了看活像一根被雷劈歪的竹子。兜帽罩过刘海,隐在明暗不定的光线下,唯有一截轮廊锋锐的下颌弧线愈发分明,说话却与人形象不符,总一副懒洋洋的腔调。   “站直了,”李媛看在眼里,蹙眉训他,顿了顿,看向那渐行渐远的两道背影,却又低声问道,“是唐进余吧?我之前见过他几次,应该不会看错。”   “是他。”   “你问了?刚才那女的是他的女朋友?”   “没有。”   “……”   “我们一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嗨,第二句是唐哥。他冲我点了下头。没了。”   “李一舟,你真好样的。”   李媛听得额角的青筋开始跳踢踏舞,“你是不是有点毛病?那你拍了照没有?”   “忘了。”   他哪怕被骂也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状态。   李媛看了十几年,对这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弟弟早看得烦不胜烦,时刻不在怒火中烧,倒是懒得再跟他装。“嗤”了一声,便又摸起手机走到一旁。   点开微信页面的某个卡通头像——如果她认识的话,该认出那是《NANA》的主角。当然,她只当那是个随处可见的手绘漫画头像而已。   先是在微信上试探了一番到底对面在不在。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这才又果断地拨通电话。甫一接起,便笑容满面,唤道:“宝儿,你还没睡啊?”   “是啊是啊,我也是刚从苏州回来——接我弟呢吗不是。他过段时间来Q大上学——结果又溜出来打游戏,我给捉回来做思想工作了。”   “话说回来你那猫咖办得怎么样?哦……是啊,我也听说。不过,周家真把旁边那楼盘都给你做通工作了?……那周家那小叔叔确实人挺不错。比周筠杰靠谱。”   “我这不是正要跟你说嘛。”   她瞄了眼校区方向。   话在喉口转了一圈,字斟句酌之下,听得电话那头女声复又响起,问她上次说的和周筠杰有关的八卦究竟是什么,这才神神秘秘的开口:“你那个表姐,”她说,“聂向晚,是叫这个名字吧,以前是不是跟唐家的‘皇帝仔’有过一段啊?”   “嗯嗯,也没什么别的。”   “就我上次,我有个同事说看到另个同事和别人相亲,是个大帅哥,我一看他们偷拍的照片:那不周筠杰么?说还是骑着个共享单车过来的。差点以为他们周家破产了。然后,今天又看到唐进余和我那个同事半夜呆在一起,那个眼神……啧,看起来就不一般,反正我觉得不对劲。我觉得蛮奇怪的,跟你说一声,你到时跟周筠杰打个招呼呗——别沾得一身腥,毕竟你俩也算老同学了。”   “什么鬼。你哪个同事?又认识周筠杰又跟唐进余谈恋爱?”   电话那头,谢宝儿像是想到什么极不愉快的经历,蓦地冷哼一声:“除了聂向晚那个死脑筋,还有人会愿意跟唐进余恋爱?以前还行,最近几年不知道抽什么风,三棍子打不出个屁。”   “倒也不是。‘天莱’发展得挺好,估计也有不少人想抱他的大腿吧,”   “比如你那个同事?”   李媛没有否认。   一顿过后,亦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谁知道呢?她看起来挺与世无争的,但听说今年为了申课题,也是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最后找到你外公那去了——说不定就是唐进余,或者周筠杰给牵的线。他们那种人,没关系就找关系嘛,正常。”   “这样。那你那同事叫什么名字啊,我回头问问我外公。”   “叫艾卿。”   “爱卿?”   “是艾草那个艾,”李媛说着,又委婉提醒道,“不过你也别跟谢教授说是我说的啦,我就是正好看到,所以跟你说一声而已。毕竟也听你说过你姐的事,以前闹得那么厉害……别又让别人趁虚而入了吧?”   趁虚而入?   谢宝儿干笑了一声,   李媛又道:“不过听说你姐最近也在北京?什么时候准备组个局?咱们这群人也挺久没见过了,我都只能在电视台看到你姐。”   “有空、有空再说吧。”   和她的热情相比,谢宝儿那边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只讷讷片刻,像是在转移话题,嘴里仍嘀嘀咕咕念叨着:“艾卿?卿?……怎么感觉在哪听过来着,耳熟啊?”   *   耳熟归耳熟。   然而此刻,被讨论的当事人本人,艾卿艾老师,却依旧对她俩的“秘密通话”全不知晓。   只逃命般的拉着唐进余:起初是小步走,然而是大步走,最后是小跑着,快步离开了那便利店可见的视野范围。   直至跑回停车的街边,这才扶着车前盖,“嗬嗬”地喘着粗气,边擦汗,又心有余悸地回头看。   好在早已望不见便利店的影子了。   “你那么怕她干什么?”   唐进余将她那副兔子受惊般的表情全收入眼底。   有些久违,亦有些惊奇,只拿手帮她扇风。   扇了半天,才忍不住开口问:“她手里有你把柄?还是你得罪过人家?”   “都不是。我是和平主义者,”她说,“但高校里其实……总之,我和平,不代表别人都觉得我和平吧。”   “她给你使绊子了?”   “我怎么在你眼里这么好欺负的,人人都给我使绊子,”她笑了笑,摆手,“是她觉得我想给她使绊子才对。”   艾卿淡淡道:“去年院里申课题,筛到最后只剩下我俩。本来其实水平差不多的,但不知道是谁跑去把她给举报了,说她私生活……词语用得肯定不太好。之后她一直认定是我背后搞的小动作。她父亲也是院里很有名的老教授了,这么一搞,弄得很尴尬。后来她就被派去分校区,我们也没怎么见过面——不过听说她这学期就调回来了。这么见面,总感觉怪怪的。”   “你怕她觉得我们俩也乱搞男女关系?”   “准确来说,我怕她觉得我眼神不好看上你。”   “……”   “然后在学校里贴黄榜说我抱你大腿、凭借美色上位,”艾卿说得煞有介事,“反正比当年的情况再严重个两倍吧,毕竟我现在是个略有事业的成年人了,真经受不起流言蜚语的打击。”   “……”   “你这张脸太显眼,我实在,嘶,跟你站一起都很有压力感啊。”   她原本半开玩笑半是真。   然而短短几句话的功夫,看他表情变化分明,由晴转阴,又由阴转小雨,却终究憋不住的笑出声来。   沉默中,从他手里打包袋中摸出发/票,便又索性绕过这话题,大方伸手,戳了戳他肩膀,“不提这个了。纯属杞人忧天——你给我收款码,我扫一下。”   他没动。   “我俩可真会吃,这么买买了两百多……唐进余?我难得请客,你配合一下。”   “唐进余,我说……”   我说你可不可以配合一下。   尽管察觉到他心情在变差——又或是差了个彻底。仅仅是因为提起了过去。她的下意识举动,永远是能够一笔带过就一笔带过。甚至努力和缓着气氛,挤出个笑容来。   “唐进余,”她说,“你要理解我们广大穷苦的学术民工,跟你们这些人不一样,我们——”   “不是你们,是你。”   是你。   她刚提起的笑容,因他突然低垂眼帘而问出的这一句,倏然褪去。   “艾卿。”   他只是忽然问她:“艾卿,我真的有这么让你抵触吗?或者说害怕?”   “我明天还有早八。”   “……那你进去吧。当我没问。”   她“哦”了一声。   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意味。   然而她终究是看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又快步走回来,从打包袋里拿了俩饭团。   她说:“钱下次还你。”   便飞也似地走了。 第14章 “图哪里截的?”……   “艾卿。”   “……”   “艾卿?”   “……”   手背倏地被人轻拍了下。   清晰的触感将她神思唤回。   艾卿愣愣转回视线, 眼神仍茫然着。黑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入目所见,却是自家导师那略显担忧、微微倾身来作势“唤醒”她的表情。   她顿时一个激灵。   反应过来,忙提起笑脸, 开口接续起记忆中正在聊的话题:“啊?老师, 对, 那个课题如果能顺利申下来, 我是准备假期后再……”   “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太累了?”   可导师见她回神,只是无奈摇头。   倒没急着再聊工作, 只又坐回对面,宽慰地冲她微笑:“看你那黑眼圈明显得,想说看不见都不行。”   “我当年跟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天天熬大夜,备课、赶论文——年纪大了才知道后遗症重,现在都是药罐子了。所以你啊,小卿, 有冲劲是好事,但可千万别步我的后尘, 要劳逸结合, 知不知道?本来也是, 马上放暑假了,你也找准机会,好好出去走走。”   对面语重心长。   “啊。知道的、我知道。”   她却越听越心虚,话音亦讷讷。心说要是为了工作忙就算了,然而自己完全是为了杞人忧天的私人问题彻夜难眠, 然后又硬撑着上完了三个多小时的早八。这能说吗?   显然不能。   是以她也只能默认,强自镇定地接受了对方关心。   却不知是哪个细节泄了底、叫人看出猫腻,直至两人吃完午餐, 并肩走出食堂,导师忽然又抛来一句:   “不过话说回来,小卿,我记得你上次提过一次、说家里要你去相亲吧?相得怎么样?后来怎么没听你再说过了?”   “啊……就,还、还不错。朋友,都是朋友。”   “朋友?”   导师叹了口气:“别又像你当初那个‘朋友’啊。谈着谈着把你给谈伤了,差点书都读不下去。”   说罢。   拍了拍她肩膀,不知联想到什么,又意味深长地感慨:“不过,到你这个年纪也确实不能只是朋友了。像我当时,本科刚毕业就结了婚,读研的时候已经怀里抱着小孩了——有时老一辈的话真是有道理的。没成家,怎么立业呢?在外头打拼也总是不安心。”   难道结了婚,有了孩子就能安心吗?   艾卿心里这样想。   嘴上却没问,只是微笑,点头称是,说我会尽快。又默默加快了脚步。   然而直到两人在校门口前“分手”,导师去参加课题会议,而她打道回府,这口卡在心头不上不下的气却依旧没能平和如初。   更别提紧随其后,好像算准了时间似的,她又接到自家“太后”的电话。顶着大太阳听那头滔滔不绝,话题却无外乎仍是那些:问她和周筠杰相处如何,有无进一步发展的可能云云。   这把火于是在心头烧得愈旺。   电话那头吵吵嚷嚷。   想必母亲的牌友们也十分好奇:好奇这个二十八岁还没带人回家,读书读傻了的小女儿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嫁得出去。遂你一句我一嘴地在话筒那边讨论开。   母亲一句抱怨开头。   七嘴八舌的议论便紧随其后。   “你们看看她,又不说话了。明明人男孩我看过照片,长得不错,家世背景也都清清白白的,还小她两岁。她二姨费了多大劲给牵的线,就是没点反应!”   “该不会是还惦记之前那个吧——三筒,艾姐,我记得小卿好几年之前谈的那个,叫什么?小唐吧?可热情了,带好多东西来呀,嘴又甜又会来事——”   “对对对,小唐,我也有印象。长得帅的咧!”   “碰。别提了,过去八百万年了,这男的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该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噢哟?为什么啊?最后闹得那么厉害呀?没听你说起过啊。”   “……别提了、别提了。都老掉牙的事了。”   她妈心里也有疙瘩。   说起话来,是藏不住的避讳和愤慨。   艾卿心知肚明个中缘由,却也来不及和她“同仇敌忾”。   “妈,”只惦记着、必须得抢在前头开口,又一锤定音道,“总之以后……真的别再催我了。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我不是小孩了,更不是别人好我就一定会喜欢的。人和人之间哪有那么简单?哪怕有钱、长得好、性格好,随便占一个其实都够过日子了。但是就算全都有,也不一定合得来。这是一辈子的事。哪能一句别人觉得‘你们合适可以试试’,就将就着过一辈子?”   “又跟我扯道理嘛,欺负你妈没念你那么多书。谁不知道是这个道理?”   “妈……”   话筒对面传来郁闷的碰撞声。   八成是她妈自暴自弃地甩出去了张废牌。   再开口时,来势汹汹的气焰却没全消:“但你好歹说说,你觉得他不合适,有没人你觉得合适的?你也二十八了。话我都说了几年了,要你多去接触接触、北京那么大一地方还找不到又上进人品又好的男人?你连个备选也不给我,妈能不替你着急?”   “没什么可着急的。该来的时候他自然就来了。”   “那你这几年你空窗空什么?”   “……指不定有你不知道的呢,”她小声嘀咕,“只是我没提、没带回来而已。吃一堑长一智还不行嘛。”   母亲闻言,瞬间被逗笑。   麻将声噼里啪啦,从话筒那头传到这头。   “行、你不急我急什么?我皇帝不急太监……反正,总之,你给妈一个准信,不会再来一个姓唐的吧?”   她妈这是都整出阴影来了。   艾卿听得亦忍不住发笑。   头顶烈日熊熊,她伸出手,地上的影子也伸出手,孩子玩闹似的虚空抓了抓,半晌没说话。   直到电话那头的麻将声再度响起,母亲嚷嚷着要挂电话、下回再聊,她这才轻轻地“嗯”了一声。说妈不会的,不会姓唐。   咱家小孩传几辈都不会姓唐。   话音刚落。   电话便在母亲回过神来、高呼“胡了胡了快给钱”的笑声中被挂断。欢乐的气氛,仿佛能从几千里外传到她面前。   她却依然没笑。   只原地发了好一会儿呆,复才默默把手机收回包里。很快,又在对面T大充电口附近,找到自己那辆醒目的、漆成“粉色美乐蒂”的小电驴。左右也没别事,便准备下午骑去附近国家图书馆查会儿档案。   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事太多、没注意周围。才一掉头,她双眼大睁,眼见着车轮竟迎面撞上个路过的学生,当即吓了一跳,紧急刹住。却还是慢了一步——少年捂着腿,沉默蹲下身,她忙跳下车去扶他。   连电瓶车没了支撑、歪倒在地也顾不上。   然而手还没碰到,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拂开。   力气还不小。   艾卿平日里只和好声好气的学生抑或学者们打交道,哪见过这架势的“伤患”,当下僵在原地、愣了几秒。   心想难不成还遇到个碰瓷的?遂有些谨慎得挪开半步。观察半天,却还是忍不住蹲下身去、与人平齐,又关心地询问道,“同学?不好意思啊,是撞到你了吗?我刚在想事没注意……要不送你去医院?”   “不用。”   “但你的腿?”   “蹭了一下,死不了。”   “……”   也许是对方说话实在太惜字如金又欠扁的缘故。   艾卿嘴角抽抽,终于从满怀歉意的情绪中彻底抽身。亦才想起来认真打量了眼面前少年:虽是大热天,他仍穿着卫衣配长裤,胸前挂着一条银白色的长链。额发因低头的动作而乖顺垂落,从她的角度看,恰能瞧见极深的双眼皮弧度携着细密的长睫,随着每次眨眼而扑扇着。   颤抖着,扑扇着。   汗意逐渐沾湿了他额角细碎的胎发。   ……是疼成这样的吗?   她心里又愧疚起来。   一咬牙,再想去扶他。结果仍是被对方想也不想地推开。   这回她却是真有点恼了。   见小孩儿满头是汗,还一副铁骨铮铮不服管的态度,不由又联想起上大课时那些大摇大摆玩游戏开小差的学生。   当即心一横,端起平日里做老师的架子,便又压低声音道:“我撞到你我一定会负责的!你年纪小,不能不把受伤当回事啊?我扶你起来,听话,去医院,行不行?”   说话间,手便这样触到他臂膀。   那少年僵在原地。   像是没反应过来,亦似极反感她过分的“热情”,很快也微蹙着眉,抬起头来。   露出一张——极年轻、或者说极精致——堪称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脸。   肤色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高鼻深目,薄唇,因纤瘦而显出轮廓锋利的下颌,至下巴的那一截弧度却并不生硬,仍带着一丝幼态的秀气。   尤其他鼻尖,那一颗歪斜半分的、褐色的小痣。说不上是英气或俊美,很难归类。却十足透着一种不太能在男性脸上见到的、过分精致的“巧劲儿”。   或许……   的确是漂亮得,有些过分了?   她一时竟看得呆住。   直至眼神不经意一瞥,忽见对方耳廊上一排紧相连的耳洞,长短不一的耳坠泛着冰冷金属光泽。这种过于标新立异的打扮复才将她从短暂的惊艳中催醒,想了想,最终投降似的站起身来。   又从包中掏出名片夹,捻出一张,递到对方面前。   “同学,”她低声道,“总之实在不好意思。你是T大的学生吧?还是说有同学就在附近?如果你觉得我送你去医院不方便,这是我的名片,我叫艾卿,是Q大国关学院的老师。你后续检查出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需不需要帮你叫辆车?打车去医院?”   说罢。   她的手还伸着,脸上的关心还摆着。   那少年却久久没什么反应,唯独一双清棱棱的眼睛盯住她不放。她被看得心里发毛。忽想起许多普法节目怎样教人规避风险,遂转而指了指不远处的保安亭,又补充道:“不过,那里有监控——”   意思是你不要托大来敲诈。   他虽没说话,却一定听懂了。   于是倏地竟笑。   半点兴味的痕迹浮于眼角,伸手接过那薄薄一张纸,低头看了眼,又抬头看她。   “哦——”   他说:“谢谢艾老师。不过不用了,有人来接我。”   说完便起身。   也不等她反应,把那名片对折塞进兜里,一瘸一拐地走了。   走到不远拐角处,果然有同行的人来扶他,看着像是保镖似的打扮。结果一样被他摆手挥开。   艾卿在后头看了半天。   想着这小孩儿看着年龄不大,脾气怎么这么犟,自己这个“肇事者”又怎么能这么事不关己?   于是天人交战。   人性斗争。   趋利避害——   趋利避害念到最后,还是原地一跺脚。   把自己的宝贝小电驴扶回原位。又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那小孩儿。   “等等。”   “……”   “等等、等等,同学,等一下。”   她追上前,毫无芥蒂地拍了拍他肩膀。   又气喘吁吁地直拍胸脯,缓了好半天。抬头看他一脸疑惑的表情,复才像想起什么,忙点点手机,向他示意屏幕上的界面,“我叫车了,”她说,“你站这别动,我送你去医院看看……你别走了,越走越严重。”   “……?”   “毕竟是我不小心嘛。”   她脸上还有汗。   却依然晃晃手机,冲他微笑,嘴角冒出两道小小的旋儿——尽管她妈常笑她这是“蚕窝”,小时候睡觉流口水给砸的,不过艾卿一向认定这是酒窝。她试图用这种没有攻击性的笑脸说服对方相信自己——毕竟她已看出,对方完全是个防备心十足,且不听劝的小孩。   所以怎么说嘛。   后来艾卿常想,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性格这奇怪的定义物,决定了每一次人生路上宿命般的转折。   遥远的蝴蝶继续扇它的翅膀。   而她。老好人做了二十几年,亦无碍多做一次。   那小孩儿看着她。   冷冰冰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疑惑,一点嘲讽。继而是一点不敢置信。   最后是一点结巴。   “哦、那,反正,”他说,“哦,行、行吧。”   *   当夜。   耗到九点多才进门。   艾卿蹬掉高跟鞋,电脑包随便往床上一扔,便任由整个身体全瘫软在床上。累得一动不想动。   结果眼睛还没闭上,又收到江淼的信息轰炸。   她瞥了眼内容,懒得打字,索性便回了个视频电话过去。很快,屏幕中央,又映出某“网通鲁智深”一如既往张牙舞爪的嘴脸。   可惜虎落平阳被犬(江淼:?)欺。   纵然骄横如山大王江北北,被它妈江淼按着后脖颈剪指甲的时候,也就是个无力的喵喵怪。   “你怎么搞到这么晚?”   而江淼的画外音亦适时出场,充满八卦意味:“不会被人家坑了吧?唉,古有殷素素告诫张无忌越美丽的女人越会骗人,今有艾老师以身作则,证明越漂亮的男人也好不到哪去——”   “倒也没这么坑。”   艾卿听得失笑:“检查流程其实挺快的。我三点多就弄完了。而且那小孩儿吧,人竟然还挺乖,最后开了一百多的药,也没多说什么,就被家里喊来的人接走了。”   “那你这么晚才回?”   “是别的事耽误了。”   艾卿揉了揉太阳穴。   却没提这个“别的事”究竟是哪门子事。   只又话音一转,突然感慨道:“唉,不过讲真的,淼淼,你说我最近是不是该去庙里拜拜?我都怀疑自己是不走霉运了。不然怎么老是碰到不想碰见的人——还经常破财。感觉运气这么差呢?”   “确实。”   江淼点头。在视频那头深以为然。   一边(自己)鬼哭狼嚎,一边给江北北修指甲,一边搭话——也不知道是江北北疼,还是江北北奋力挣扎挠她挠得疼,总之艾卿隔着镜头也看得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提醒她拿了个橡胶手套当掩护,又给某猫套上伊丽莎白圈,才勉强安静下来。   “啥时候去?我跟你一块去。最近我也倒霉得没边了。”   江淼苦着脸看向手机。又张口道:“我特么因为表现突出,呵呵,被调去新媒体部了。最近天天写那些类似UC震惊新闻的稿子,真心受够了。关键我那个新领导——”   “算了,这么说也不算吧。总之就是领导的领导的乙方,具体我也不知道。最近他不知道抽什么风开始插手管我们的稿子,美其名曰掌握‘通风口’——关键他是个海外华侨啊!根本就不懂我们国内现在营销的点,还天天把我拎出来谈话,我真是醉了。”   “你们大厂卷成这样,还能有大领导空降?”   “这话应该去问我们马爸爸,马化腾的马,”江淼闻言,郁卒地翻了个白眼,“不过老实说。我当时还真怀疑过这位新领导是不是‘马家后人’来着,手伸这么长。”   “结果呢?”   “结果还真不是。他就是个实打实的二代,不过姓岳,家底儿都在国外。三十几了,还没老婆没孩子的,我们私下都说他八成是个gay——而且还是脾气奇差的那种!!长得帅有屁用!”   说话间。   八卦归八卦,江淼的郁闷却仍都写在脸上。难得如此垂头丧气,连江北北似乎都感受到她心情,示好似的“喵喵”叫了两声。   艾卿也跟着安慰老久,她这才一边痛骂资本家,一边含泪继续加班去了。   电话亦顺势挂断。   没了好友聒噪的哈哈笑声,没了江北北永远肆无忌惮的喵喵声,宿舍里反倒一下安静下来。   艾卿却依旧保持原样,迟迟没动,也没睡着。瞪着天花板看了很久。   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   她坐起身,又摸过电脑。   却不是如常般打开密密麻麻的论文界面,而是鼠标一挪,点开了桌面上那显眼的游戏图标。《剑侠Online》。   往常都是两分钟就能搞定的事。   今天的登陆界面却不知怎的,异常“卡带”。   更别提因为昨天夜里的事估计早传得游戏世界人尽皆知。怕是早扒出她这个当事人之一的身份。   地图读条甫一结束。界面初亮堂起来,左下角,她的私聊已卡得不成样子,根本打不开。一尝试打开人物,就卡在原地不动。   没办法,她只能切换到世界聊天界面。   结果刚一点开,就又被满屏的[楚辞秋]闪瞎了眼。   【世界】【红红】说:[楚辞秋],在吗在吗在吗上线了吗?求好价出[负如来],跪谢QAQ   【世界】【唯我独尊】说:[楚辞秋],在吗在吗在吗?[负如来]卖吗卖吗卖吗?   【世界】【贫僧这厢有礼了】说:尼玛,你是喜春楼门口那老/鸨吗?   【世界】【慕容晕海】说:[楚辞秋],看私聊。   【世界】【中队长报社】说:楚大侠,有没有兴趣上818啊?yy4125601等你来,please给我们广大吃瓜群众一个吃瓜的机会吧,一剑霜寒和大神,哪个才是你的真爱啊?/流口水//吃瓜/   【世界】【此时一位美女路过】说:排楼上。顺便前排替我老公兜售瓜子花生爆米花^^   ……   【世界】【靓女请留步】说:别卖零食了老婆!快去看贴吧!!明月发一剑霜寒劈腿[楚辞秋]实锤大瓜了哈哈哈,趁着热乎快去吃!等会儿说不定就删了!   艾卿:“……?”   哈?   一剑霜寒劈腿自己?   哈?   她正欲回复世界吃瓜群众的手指微微颤抖。   仿佛连天都感觉到这份不可置信。她手还没碰到鼠标,眼前屏幕也跟着突然一黑,紧接着,便听得“滴”一声,游戏瞬间退回登录界面。   卡得连人物形象都刷新不出来。   艾卿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那把[负如来],更别提她一开始想的、要双开唐进余那个大号,直接把武器交易给他。   屏幕上,唯一活络的仅剩正上方的系统喇叭,刷出醒目的一条长通知。说是暑期资料片[修罗道]正在更新中,将在24小时内强制关闭游戏登陆系统。直到明晚十点正式开服。   艾卿看得无语。   只得切出游戏,转而打开游戏贴吧。   果不其然。   入目就是一整页痛骂游戏策划的新帖,每刷新一次——呃,就能学到不少全新的骂人技巧。= =。   【策划我这边建议你有病就去治哈,破游戏本来就人气山体滑坡,你这是还要再送一波人走是不是?招呼不打通告不提前发你给我直接黑屏?是的话我建议你也别挂什么更新公告,直接退钱吧。】   【要不退钱要不换策划!】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还有人不知道策划大名叫LM吧?带大名直接挂。】   【前任周太LM家大业大前夫NB所以制霸我游了是不是?^^恶心人你可真有一套】   LM?   后面两个帖明明才刚两三个回复。   艾卿一点进去,却都已显示此帖被删除。此后所有带大名挂人的帖子均毫无例外被关进小黑屋,于是越删越少、越删越少……   到最后,在这重重骂声之中,能算得上格外引人注目的,楼越建越高的,还真就尤数一帖。   准确来说。Ding ding   是隐隐带了她,而明确带了一剑霜寒大名的,醒目红帖。   【(818)一剑霜寒,作为你的情缘很想问你一句:当你无数次口口声声说你要做全服第一,我为了你和无数人撕/逼。归根结底,你究竟是为了让我与有荣焉跟你站在一起,还是为了要和全服第一的老婆一起来绿我?】   [2084条回帖,点击展开。]   嗯。   艾卿想。   名字够长。首先就赢了一半。   不过那个啥,那个……首先,第一,我本人不是全服第一的老婆……   她悲愤而无奈地深呼吸。   点进帖子,正准备观察观察风向、也久违地感受一下网络世界的喧喧扰扰。   结果。   刚点进去第一眼。   艾卿哀嚎一声。瞬间眼前一抹黑。尴尬地瘫倒在电脑桌前——   【置顶回复】   501L[十四州]:?挂我就挂我得了,挂别人是第三者不太好吧= =。以及我没跟你处过情缘。不过如果你把单方面为我撕逼导致树敌无数出门就被人砍视为“与有荣焉”的话,我确实享受到了。最后,吃瓜你们想吃就吃,麻烦把主楼图删了。   【置顶回复】   1007L[留余庆]:主楼图哪里截的?   哪里截的。   哪里截的,呵呵,哪里……   艾卿看着那图片上:躺在地上无语望天的女号【楚辞秋】,旁边同样无语望天加一身破烂的【杰出青年】。两人一起在地上躺着。   别说,那画面看着其实还挺安详——   如果不是旁边还有一位玉树临风、但无恶不作、穷凶极恶的雪衣剑客,正使用【恶霸】表情互动叉腰大笑,头顶冒出“哈哈哈哈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气泡的话。   她无尽悲愤地打出一行字。   2180L:死者是无辜的……   刚发出去,已被淹没在了无尽的“哈哈哈”和无尽的“这个楚辞秋怎么这么菜”中。   只剩无语凝噎。   夜半无人,   最后无语望天。 第15章 天生好人与天生公……   然而。   即便网络上因她而来的风波频频, 《剑侠Online》的资料片一经上线,亦在后来数周的时间里掀起热烈讨论,游戏热度再创新高。   对于艾卿而言, 只要她不去主动触碰, 克制住回到热络生活的欲望。现实里, 她的人生就好像依旧能够不受影响, 平静地向前推进着。   ——平静得简直有些不像她。   遥想从前十几岁的时候,她曾有个口头禅, 叫做“我讨厌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因为成绩好,所以能够从小城市一跃而到全中国的政治中心,在最顶尖的高校读评级A+的专业;逢年过节,是亲戚口中用来教育小孩作对比的“别人家小孩”;出门在外,是提到就会联想起光明未来的尖子生。   她的人生太顺了。   顺得不用多想,也必定会如所有人想象中那样,一直读下去, 读到博士毕业,最后从政或留校, 出现在某某日报或叉叉晚报的巨大版面, 作为采访对象出现在电视台的嘉宾座。事实上她也的确这样做了。   尽管她曾在这件事上一百个不愿意, 一千个茫然失措,但当选择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依然胆怯地选择了最稳妥的那一个。   所以真算起来,和唐进余意外的相识和意外的的恋爱,大概是她“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里, 唯一叛逆过一次的选择。   然而她却空前绝后地失败了。   “嗯……”   回家路上。   她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时至今日,自真正分手, 转眼已六七年过去。   似乎也唯有很偶尔的、很偶尔的某个时刻。   譬如现在,当她骑着电瓶车,习惯性地日日往返于通州区和海淀区之间。晚风毫不留情拂过她的马尾,把她头发吹得蒙到眼前、吹得睁不开眼。她停在路边,一边刷手机一边等待着堵车的高峰期过去,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附近的大厦、醒目的电子屏,或许会突然想起一下当年。   第一次踏进网吧,胆怯地跟在某人身后探头探脑,最后在电脑桌前被烟熏得直呛直咳也好;   第一次翻墙出校园、被唐进余接住——但又没完全接住,两个人摔作一堆也好。   又或是第一次坐飞机去上海围观所谓的“大师赛”?   那是唐进余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真人参赛。因为那天是她的生日。她坐在观众席里看着他,一眨不眨。旁边的欢呼声,年轻的面孔,狂热的气氛,一切仿佛都还都历历在目。   十九岁的她,觉得唐进余就是那一刻全世界最耀眼的人。   尽管人群重重,千难万阻,但他们是缘分注定、被红线紧紧绑了死结的一对。   就像,当他赢得胜利,又或得到所有人欢呼雀跃的掌声。他也只会穿过人群、找到戴着口罩羞得不敢抬头的她,然后俯身拥抱她,哈哈大笑。故意气她说你可别抬头啊,抬头就要被拍进去了。顿了顿,又说没关系,我在呢。拍到也没关系,笨呐。   【我真的很紧张诶!你挡住我啦、挡住我!】   【但你很漂亮啊。】   【你……不是漂不漂亮的事啦!!!】   【那是当我女朋友很丢脸吗?尊敬的艾卿公主阁下——】   【唐、进、余!】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她没有很快成为家喻户晓的大专家,只是紧巴巴拿着每月税后八千工资、骑着电瓶车整日往返在远郊和市区的奋斗青年,而唐进余——他的脸,却印在过路的当代商城LED巨屏上,供过路的行人仰望和欣赏。   镜头里的他西装革履,正模样认真地倾听着主持人的谈话。   不时轻托眼镜,回以对方了然的微笑。模样温文端方而耐心十足。一直到所有的吹捧和铺垫都结束。   他这才慢慢悠悠,最后开口:   “从仅有五人的小型工作室,发展到目前百人规模的研发团队。过去的、接近十年时间里,天莱赶上了最好的时候。国内当前不断扩大的手游玩家市场、积极的游戏反馈和玩家互动,让我们积累了丰厚的经验。我们同样抓准时机,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先后与TX集团、WY游戏合作,参与了目前市面上诸多热门游戏的研发制作,收到了业内的广泛好评……但,仅有这样是不够的。我们不会止步于此。”   “正如我们的公司名称——天莱。我们是一个自诩‘天外来物’的、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团队。我们希望能够引领时代的风潮,站在浪潮的‘尖端’,永远快人一步。为广大的玩家提供全新——是的,全新,而非炒冷饭式的宣传模板的,和手游或PC游戏时代完全不一样的,全新的娱乐模式。我们要做就做最新、最与众不同、最独特的东西。”   ……   “为此,我们计划在未来的五年内,与天意游戏制作公司及环球资本结成长期合作。以游戏《剑侠Online》为载体,依托芯片科技,进一步推动全息投影技术的发展。我们将在中国推广全息游戏的先进体验——也许目前看来,这依然遥不可及。但科技在进步,人类将不断地走向构想中的未来。而我们这一代人,将会是开启大门的一代。我们将在不懈的尝试和奋斗中,与诸位一起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傲慢却谦虚。   平和亦澎湃。   她以一个全然旁观者的姿态,与无数此时此刻路过的、等待红绿灯的、又或仅仅只是被他吸引而停下脚步的路人,仰望他的举重若轻,他的风姿卓越。那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气派。藏在每一个学不来的、装不出来的举手投足间。   这都没什么。   然而屏幕右上角、那个很像小孩随手涂鸦画的天莱专属Logo——一个奇形怪状的,骑独角兽的外星人,却依然刺痛她的眼。   “……”   为什么还不换掉呢?   她盯得眼痛,忍不住叹了口气。   只心想或许人长大,就是一个不断追逐和不断认清梦想与现实距离的过程,最后再抬头一次,看清他最后的结束语字幕,便又头也不回地骑车走了。把那电子屏远远甩在身后。   任世界继续无碍运转。   万物如常复苏,又如常凋谢。   直到不久之后的某一天。   她又一次地,在一个并不那么适当的时间和地点遇见了……并不那么想见到的人。   “艾卿!”   卡住的命运齿轮于是继续“吱呀吱呀”。   迟钝地转动起来。   *   六月的最后一周。   她结束本学期最后一堂授课。在如旧划出详细考试范围,并强调考试时间调整为两小时后,便在一众大学生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抱起电脑离开了教室。   回办公室实属一时起意。   毕竟往常,她都习惯于在吃完午饭后直接去学校图书馆或馆藏室自习。但今天离开教室时却不知怎的,大概是脑子猛一灵光——又想起导师上回给的新书。想说下礼拜开组会的时候可以顺便谈谈感想,便直接拐去了学院大楼。   然而磁卡刚碰上办公室感应屏。   她手还握在门把手上,尚没来得及推开,肩上又忽的一重。   “艾卿!”   仿佛电影里才会上演的情节似的。   “……?”   熟悉的声音惊得她花容失色。   回过头来,便迎上周筠杰那如旧灿烂的表情——配上标志性的微笑。她一时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脸上下意识的惊讶神情也跟着僵住:   毕竟,自从上次撞见他和聂向晚在一起,最后又在游戏里告别后,他们已有大半个月没怎么联系过。她早默认为这是一种“相亲失败并拒绝藕断丝连”的标志。   然而对方却显然并不这么想。   “艾卿,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吗?”   不仅不这么想,反而比上回见到时更加热络。   看她半天没有反应,又笑着在她面前挥挥手,“不会是一段时间没见,已经忘记我是谁了吧?抱歉啊!最近我家里情况实在有点复杂,所以才没能联系你。不过还好,现在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我又恢复自由了,哈哈。”   艾卿:……   艾卿:= 。=   有这么个嘴上不把门的少爷,她实在忍不住,为周家人的未来沉沉叹了口气。   但叹气过后,好奇心作祟,却也忍不住稍微调整了下吃惊的表情,又开口问:“恢复……自由,是指?你又和你小叔吵架了吗?”   “哈哈,说来话长。今天在这也说不清楚。以后有机会我再讲给你听吧。”   周筠杰摆手一笑,随即伸手指了指不远处、院长办公室的方向:“反正你在就好了。刚我还问院长能不能联系到你呢,你一路没看手机吧?走,我们过去聊。”   “……啊?”   “还好我不信邪,一路找过来了。”   “什么意……”   她愣了下。   被人带着走了几步,反应过来,才想起低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他紧扣住她手腕的手。   周筠杰却大概是在国外呆惯了,丝毫没察觉这动作对她而言有些越矩。   直到把她趔趔趄趄带到院长办公室门口,这才若无其事地松开她。   边转身同她简单介绍经过,手中两轻一重、叩门示意过后,又笑着推开门——   大方而从容地。   “我和Alice聊过了,都觉得这个机会非常适合你,所以和院长聊天的时候特意提到希望你能够作为项目顾问参与进来……Alice,院长,聊得怎么样了?艾卿正好在,我带她过来了。我们一起坐下聊聊吧。”   坐下聊聊。   艾卿在这样的招呼声里,不得不走进去,向慈眉善目的老院长笑着点头。   却也在二度被拉过去,看清办公室里、那长沙发上坐着的人后,瞬间僵在原地。   Alice。   也就是聂向晚,如今的上海某电视台当家花旦。闻声抬头望来。   艾卿与她四目相对。   “艾小姐,”她于是瞬间笑了。嘴角咧开,露出一对深深的、甜甜的、绝不会被人质疑为“蚕窝”的梨涡,随即友善而真诚地起身,伸出手,“缘分真奇妙,我们又见面了。”   “……”   “艾小姐。”   “……”   “艾小姐你不记得我了?”   聂向晚温柔的笑着。   右手亦仍伸着。骨节分明的手指,纤长如削葱,娇俏而可爱地冲她晃了晃,“我们上次才见过啊?你忘了我了?”   “小艾。”   旁边,院长看她久久没有伸手,亦不由因尴尬而眉头微蹙。   又走上前来,在旁低声提醒:“这是上海**卫视台的聂向晚,聂小姐。今年建/党百年,他们电视台受邀,要做一档有关台港澳问题的青年访谈节目,要做年轻化、入主流的选题,打算邀请一批专家教授和当代的两岸三地青年做对谈。你导师已经点过头了,答应之后会参加这个项目。”   “还有谢忠、谢教授也会参加,”聂向晚补充道,“艾小姐,之前你们也见过的。我外公很欣赏你,力邀你参与进来呢。不如你好好考虑一下?”   “是啊。现在他们等于是特别邀请你,来做这个项目的顾问之一,算是跟你导师一起参加、说不定可以争取上镜……我们讨论过了,这个题目还是相当有意思,平台也很不错。艾卿,你觉得怎么样?”   ……   “艾卿?”   *   两小时后。   办公室另位老师下课回来,刷卡进门。   艾卿正伏在办公桌上作小憩状,头埋在臂弯之中。被她的动静一惊,肩膀倏地抖了下。却依旧没动。   反倒是一旁沙发上,有些坐立不安、神色紧张的周筠杰循声侧头,看清来人,下意识地比了个“嘘”的手势。   年轻的女老师顿时有些莫名所以。   却也仍忍不住惊讶于面前人的好样貌、又好奇此刻出现的周筠杰和自家同事算是什么关系。眼神八卦地在两人周遭转了一圈。   心知这时不方便问,便也只是笑笑,学着他的样子“嘘”了一声。轻手轻脚地阖上门走了。   办公室里再度只剩下他们两人。   周筠杰手里捧着冷透的纸茶杯,心虚地频频向办公桌方向张望。   艾卿却依旧一语不发,背对着他,试图闭眼睡觉。脑海里反反复复上演着刚才的一幕:是她咬紧牙关、伸出手,和聂向晚双手交握。   她们紧紧地握着手。   紧紧的,直到她的掌心开始出汗,在院长疑惑却也半带提醒的目光下,不得不点头。   仍是咬紧牙关,说好,谢谢领导和聂小姐给予我的工作机会,我会非常珍惜这次机会……我会……   我会。   我做不到。   我会。   我不想做。   这是很好的机会。   “我会。”   艾卿牙关发抖,把头埋得更低。   整个人几乎全蜷进了双手圈起的小小一个区域里。然而她依然努力地在说服自己。   就像她也曾经真心的、无比真心的觉得自己是个天生的好人。   她问自己:好人怎会恨人?   不可能的。   打懂事起,她就悲天悯人。奶奶信佛,经常教导她要助人为乐,所以她是从有零花钱开始就疯狂攒钱一毛不拔、但在路边看见乞丐也会伸出援手的人。天灾来时号召捐款,她是会把自己的小金库全捐出去的那种人。人生过去的许多年里,她都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扶老奶奶过马路、拾金不昧、友善待人、团结集体……所有用于形容好孩子的话都可以用来形容她,怎么不好呢?   怎么敢不好呢?   她应该是好的。是友善的,是温和的,是对世界充满好奇且充满敬畏的。   然而,在看向聂向晚那一瞬间。无论是多年前,几周前,还是几小时前,每一次都是这样——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自惭形秽吗?一记重锤吗?都不是,她一次次的记忆犹新,都是因为惊悚。   惊悚于自己竟然在表示友好之前,下意识的、恶毒地开始审视起对方来。   她的目光在那一刻变得尖刻,心缩得狭隘乃至于抽搐不止。她在对方亲密的动作和表情中,露出惊恐而惶惑的表情,试图找出她的缺点,试图发现她丑陋、无知、低俗、又或者蛮横的一面。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失败了。   老天锲而不舍地试图告诉她:世上真的有这么一种人。   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他们不用讨好这个世界,就能自如地站在那,高傲地接受所有人的审视。赏赐给一无所有的人迫切需要的资源。就像许多年前,在她甚至会把“CHANEL”拼成“Channel”的年龄,也只因随口夸了一句聂向晚身上很香,第二次见面,便收到全新的一瓶香奈儿五号香水。足够抵过她大半个月的生活费。   ——这不就是人们希望看到的“女主角”吗?   不仅貌美,而且富有。   而且聪明,而且温柔。   在大部分的故事里,聂向晚都该成为当之无愧的女主角。   就连她自己看小说,也常常会把里面女主角的角色自然而然地代入聂向晚的脸:仿佛只有像聂小姐这样的、真正的公主,才能够成为世界的焦点。至于她这样的路人甲,就应该仰起头来接受公主的垂怜,继而感动落泪,最后跪着磕头感谢对方的不计前嫌吧?   所以也不怪那一刻。   当她们四目相交,不知为什么,她竟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奶奶过地铁闸机时、惊讶的一声“呵!”。   ——“呵!”   那声音分明是极小的。   却突然将她吓了一跳。   好像把心里的胆怯和魔鬼都一齐唤了出来。她不由变得很小很小,小得像一粒微尘,伸出手去,满是汗。   而聂向晚却顺势握住她的手。   微笑着,开朗地说:   “艾小姐,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   这曾是一段故事的结束。   如今,却成为一段故事的开始。   关于被摧毁的天生好人,和骄傲如初的真正公主。   “……合作愉快。”   艾卿说。 第16章 “下次还敢吗?还……   数日后。   下午三点, 海淀区某文化大厦一层。   艾卿拎着包一马当先走在前,身后,电梯门二度敞开, 周筠杰亦紧随其后跟了出来——他本就个高腿长, 步子迈得大又着急, 原本几步便已追上她, 却反而在靠近她时灰溜溜地放慢脚步。   退了半步又半步。最后只不近不远跟在她身边。   直跟出楼宇,走到大街上, 才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艾卿。”   “……”   “艾卿呀,艾卿。”   她不理他。   反倒若无其事、抬起手腕看了眼表。见时间还早,索性又拐了个弯,快步往学校方向走去。   烈日熊熊。   这会儿正是日头暴晒的时候,她很快走得满头是汗。   结果刚走到校门口——准确来说,是T大的校门口,她宝贝电瓶车的半永久“泊车地”。揣在开衫兜里的手机又开始频频震动。   是导师打来的微信电话。   电话那头人声喧沸, 似乎是自家老师急着当众人面笑着夸她,说下午在会议室里做的提案表现不错, 节目组和院方目前都觉得满意, 之后继续保持云云。她亦简短应了几句。很快恭顺地挂断, 再把手机塞进更难发觉响动的包里。   不想,只低头再抬头的短短工夫,头顶却突然撑起一道意料不及的荫蔽。   “……?”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   “……啊!”   脸颊却紧跟着被什么东西一贴。   冰凉的触感激得她肩膀一抖,手又去捂脸。便碰到塑料水瓶冰凉凉的外壳。接着是某人的手指。她慌乱之下,不经意紧攥了一下。于是原有的惊喜浪漫荡然无存, 反倒是两人都吓了一跳。   不知是谁先松的手。   等她反应过来,只听见“啪嗒”一声,可怜的水瓶已骨碌碌脱手落地, 滚了老远。   好在周筠杰反应及时,赶紧追上去弯腰捡起,这才让它免于狂奔进大马路、殒身车胎下的命运。然而再到手的瓶子却依然是脏了。   艾卿看在眼里,刚想说要不算了。却见他想也不想,马上拿西装外套当抹布,低头擦啊擦。   直到擦得光洁如初。   才明显松了口气,又拿在手里递给她。   “喝口水吧,艾卿。”   他说。   如果忽略那窘迫而致的耳根通红,光看脸,笑容倒仍是一如往常的灿烂。   见她没有反应,周筠杰复又微微晃动手里伞柄,示意道:“那个,对了,还有你忘记拿伞了,我赶紧追出来还给你来着……今天天气实在太热了。你等下有事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哦。   原来是自己的伞。   艾卿还在看着那瓶水,若有所思。被提醒才想起抬头。   一看熟悉的花纹,心说刚还在想怎么拎包出来的时候轻了不少,原来是把这金贵的遮阳伞给落下了。好歹也百来块钱。于是精打细算如她,顺带的,也终于还是对热心肠帮忙送伞的周筠杰态度好了不少。   “不用了,我自己开……骑了车过来。辛苦你跑一趟了。”   她扯动嘴角笑了笑。   亦没辜负他好心,顺手接过那塑料水瓶,不对嘴地喝了一口。   见他似乎也没别事,干站着也尴尬。于是低头说了句谢谢,便接过伞柄、准备要走。   才刚转身。   他却又拉住她。   准确来说是“碰”了一下。   才刚握住手腕,便急忙避嫌似的松开手——也许是想起今天上午他曾也这么拉过,被她黑着脸警告中国人不会随随便便摸女孩子的手。见她回过头,眼神下意识往他手上扫,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   “那个……”   他欲言又止。   那么高的个子,没在伞下,人站进阳光里,也足够给她遮阳了。   她仰起头,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鼻尖冒出那一点汗意。眼睁睁看他酝酿了至少有半分钟。   “艾卿。”   最后,却也只颇无力地挤出一句:“你还在生气吗?”   “你指什么气?”   艾卿挑了挑眉毛,“我觉得我最近工作还算尽力吧?不至于生气?”   “不是这个气。”   “嗯?”   “就……我的意思是,我不该没调查清楚就给你介绍工作。我以为你们之间,你和Alice的关系真的是不错的。这对你来说或许也是个好机会,”他说,“所以,所以我想到你,就提出来了。你是我在国内为数不多的朋友,我很珍惜我们的感情……没想到反而给你惹了麻烦。结果,就让你也不想不理我了。”   他越说汗越多。   想必这话早打了许久的腹稿,说出来却还是紧张。擦了鼻尖擦额头,脑袋仍不住一低一低的。十足十一个落魄大少爷的神态——却莫名让她想起来亲戚家里的小侄子了。犯错惹事的时候,每每也是这模样。眼睛水汪汪的,恨不能变成一只小狗,窝在你脚边上摇尾巴才好。   错了吗?   错了。   下次还敢吗?   还敢。   于是她托着下巴,老神在在地看。   越看越好笑,亦越觉得他十足像那“不知道哪错了反正我先学人家认错”的小小男孩,终于忍不住,“嗬嗬”笑了一声。   “……啊?好、好笑吗?”   他瞬间汗涔涔抬头。   大概是最近都被她的低气压笼罩,在节目组见到亦好像陌生人一样、招呼都不打。   又总忘不了那天她在办公室里一声不吭、唯有肩膀颤抖,看起来在哭一样的背影。此刻倒被她这突如其来一笑,笑得有些手足无措。   而艾卿失笑摇头,没回答他。   只低头从包里掏出包手帕纸,拆出一张,又伸手给他擦了擦汗。纸巾一点一点被濡湿,他的眼神也从紧张到逐渐柔软下来。   “你总不能要我一下就心平气和,接受自己和……关系不那么好的人共事,某种程度上她还是我的领导,”她说,“所以我一定是有一点迁怒的。但我知道你是好心,这是我自己私人的事,不该拿来怪你。”   “我知道错了。”   “你连我和你那个Alice大姐姐为什么吵架都不知道,就知道我生闷气而已,你就知道错了?”   艾卿笑道:“那你觉得,当年我和Alice为什么吵架?谁对谁错?她能一笑泯恩仇我却做不到……是不是我太小心眼?这些你都没想过吧。说到底,你就只是想解决一下我生气这个问题,挽回一下我这个‘朋友’而已。如果是的话,说出来就行了,我接受。”   “你的意思是不生气了?”   “不知道。”   “……”   “但你如果继续问下去,我大概又会想起来吧。”   意思是现在已经忘了。   虽然艾卿并没有解释太多,但也好在周筠杰难得聪明一次。   于是短暂愣过之后,满头大汗亦笑了起来,重重“哦”了一声。   她转身去找自己的“美乐蒂”。   他又毫无芥蒂,跟屁虫似的跟上来,一会儿说听说《剑侠Online》出了新资料片,不知道她玩过没有?一会儿又说那家猫咖最近重新加装了不少温馨软装,老板上次没见到他们,最近热情邀约他再去玩,问她有没有时间。   至于艾卿,则不管问什么,一概摆手说没有——事实上也是真没有。本来为了课题进度她就很忙,再加上这个节目名为顾问、实则就是拉她来给自家导师打下手写讲稿,昨晚她甚至熬了个大通宵。现在别说玩了,她只想骑上自己的小电驴,回宿舍倒头就睡才好。   她只恨自己刚才一时心软。   “真的没时间吗?那过几天怎么样?”   周筠杰仿佛一下进入了小孩子和好后的黏糊期。也不怕打击,锲而不舍地跟在后头问:“那我们约周末好不好?周末我请你吃饭。”   “周末我要去国图查档案。”   “那也要吃饭的啊。正好国图离知春里也很近,我可以开车来接你^^。很快的。”   “……”   艾卿额角青筋跳了跳,“所以那家猫咖现在是要倒闭了吗?”   “啊?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你这么殷勤,我以为缺了我这个冤大头,他们的营业额会不好看。”   欺负华人华侨听不懂阴阳怪气罢了。   他们一路吵吵嚷嚷。   顶着大太阳,你一句我一句,最后整一瓶矿泉水都喝干,艾卿才总算找到了电瓶车堆里、自己格外扎眼的那辆“美乐蒂”——然而悲剧亦紧随其后。   不知是哪个急着充电的想要插队,竟然把她的充电插口给强占了。她算是一点电都没充进去,检查一看,果然,好家伙,电量剩下百分之二十。   大概是开到一半就得推着回通州的程度。   艾卿满头黑线,心道难道是上天都觉得她该蹭一轮别人的顺风车不成?   忽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两声颇刺耳的车载喇叭声。   周筠杰顿了顿,抬起头,显然比她还先一步注意到路边那格格不入的宝蓝色——循声望去时,那玛莎拉蒂也同样正好降下车窗,露出某个熟悉人影。   “皇……哦,那是……”   他挠了挠头。   一下竟不知道该在艾卿面前,喊人家作“吃面的大众脸学长”,还是“唐家的唐进余”。顿时有种介绍人老大难的感觉。   然而此刻的三方相对竟还不是最尴尬。   尴尬的是,副驾驶座上,很快又下来了一位衣着雍容、妆容精致的妇人:犹如年夜饭桌上,你和同辈的姐妹兄弟一桌,突然来了个管事的“大人”。这种格格不入的氛围不仅让周筠杰哽了一下——大概率是在想这位夫人在哪见过、如何称呼。也让旁边的艾卿瞬间变了脸色,不知不觉间,默默站直了身。   都不用她打招呼或出面表示什么。   唐母下了车,亦很快看到了她。   两个女人遥遥相望。一时间,实在很难形容唐母脸上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大概是先惊讶?而后下意识回头,最后颇为宽慰地看向她。一种大人怜惜苦命小孩的神情。紧接着,快步向这头走了过来。   停在了艾卿面前。   “……你男朋友?”   先是微笑抬头、看了周筠杰一眼,温和地颔首示意。她继而又看向艾卿。   迟疑片刻。   忽然,又如旧亲昵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脸,说“孩子,你瘦了不少”。   “小卿,”唐母拉着她的手。似乎字斟句酌,又似乎不知从何说起。半晌,亦只轻声说了一句,“……好久没见了,怎么样,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第17章 “剑来!”……   “这几年过得还好吧?还在读书吗?”   “没, 已经毕业了,现在留校当了老师。”   “当大学老师?”唐母歪了歪头。视线看向正对面的Q大校门,半晌, 复才了然地一点头, 又微笑道, “那也蛮好的。当老师是蛮适合女孩子的。”   说话间, 轻拍了两下她手背,又抬头看向旁边的周筠杰。   似乎作势认真打量了半天, 仍是欲言又止。   两相对比之下,最后反倒是周筠杰先反应过来,开口喊她阿姨,又解释自己和艾卿目前还是朋友关系。气氛这才和洽起来。紧接着到他自我介绍,唐母听完,却忽的面露诧异。   又突然开门见山问:“周邵是你什么人?”   天底下姓周的虽多不胜数,然而周筠杰这个名字, 她却只听过那么一两回。   而且都还是在不那么愉快的场景下。   记忆也就不由自主地深了些,连带着拉住艾卿的右手也不知不觉加大了力气。艾卿有些莫名所以, 亦只得跟着瞄了周筠杰一眼。   “他是我小叔。”   好在, 被问的那个早已习以为常, 也没显出有多诧异。   当下笑容满面,敞亮且客气地回答:“我才刚回国。所以小叔说他很多朋友、都还没来得及介绍给我。阿姨,你也认识我小叔?”   什么认不认识的。   唐母闻言,笑容里多少掺了点尴尬的意味,但仍是笑, 说是啊,是认识的。   几人便不知再说什么。   两两搭配或许有话可说,三个人却总有种“隔墙有耳”的不适感。直至唐进余停好车, 快步走过来,这种气氛才稍稍有所缓解。   艾卿转过脸看他,用嘴型问他们来这干什么,而唐进余皱了皱眉——他这天一身休闲打扮,长袖衬衫混不吝地扎到手腕,手腕上红木珠子圈了三圈,与平日里那副西装革履的模样相比,难得多了几分久违的少年气。瞧着也不像是到这来谈什么公事。   正要开口解释。   “进余……还有阿姨!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差点就要让你们等了。”   身后却忽传来一道熟悉女声。   艾卿下意识扭头往回看,便见聂向晚手上扶着谢教授,一手撑着阳伞,两人正慢吞吞向这头走来。   她顿时一阵头皮发麻。   头先那种狭路相逢避之不及的感觉又找上门来。   然而不等她先说告辞,并不知晓中间恩怨旧情的谢教授,却隔着老远、已好心向她招手,“艾卿啊,小艾,”老人笑得眼角都是褶,“小周还是追上你了?他看你没拿伞,直接就下楼给你送了。我还怕他追不上。”   “是啊、是的。”   “你们年轻人还是体力好,”谢忠摆了摆手。视线在两人身上短暂一停,又笑着看向唐母,“对了乐婷,正好给你介绍一下:这边这位是艾小姐,Q大的博士,今年入职的青年教师A岗……听说她和进余以前认识?你应该也见过的。”   唐母:“……”   “筠杰就不用介绍了吧?周家的小孩儿,今年刚回国,在哥大念的新闻系硕士。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我们向晚这次的节目,还多亏有这么一批年轻人,前景有望啊——当然,也感谢你们都给面子,还麻烦你专门过来跑一趟,我这老脸也算是沾了光了、沾了光。”   “哪里的话,”唐母闻言,忙开口接茬,“我从香港嫁来都多少年了,读书时候的事,早都忘得差不多。还能接受邀请参加这种学术对谈,就算只是让我不露脸、单纯给点建议,也是我沾光才对。”   “你就是客气。我这一而再再而三地请,只怕你家唐公都得有意见了,说我净给你找事儿,耽误你家里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哈哈。”   “没有的事,”唐母笑着摇头。说话间,又挽过唐进余的手,“他哪有意见?我们家早都是进余说了算了。进余说了来,又有您老在,我当然是要给面子的。别说从上海到北京,就是从国外,那也得马上飞过来捧场。”   “是吗——?你这么一说,那我家向晚一定是很开心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甭管场面话和真心话各占了几成,总归聊得乐在其中,根本不管旁边几个小的的死活。   是以唐进余越听脸越黑。   艾卿越听越想走。   只剩下一个周筠杰在状况外,听得津津有味。   眼见得话越多越难收场,最后,还是聂向晚几步上前,一手拉一个。   “好了好了,”她两边“各打三十大板”,瞧着像是忍俊不禁。梨涡一现,面上却是又羞又喜的神情,“外公,霍阿姨,咱们两家都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你们还在这客套呀?走了走了,去吃饭了。”   “好、听你的,”谢忠最是心疼她这个外孙女儿,当即欣然点头。又看向久不做声的艾卿和小周,“还有你们两位,这是不就叫择日不如撞日?上回是小艾你请我吃,这回也让我这个老人家做东——”   “不了、不了,不打扰。”   “……?”   “不好意思教授,”艾卿却想也不想,当即连连摇头,“我已经有约了。今天就不打扰几位了。”   “有什么约?”   “我……”   “你这孩子,就是见外。而且什么叫打扰?小周,你呢,你说说,今天给不给我老人家这个面子?”   谢忠不知是没察觉还是故意忽略,旁边诡异的沉默和唐母微妙的脸色。几乎是过分热烈地向艾卿表示欢迎。说到兴浓处,又连连向周筠杰打眼色。   几个人站在一起,各自心怀鬼胎。艾卿原本只是个旁观者,此刻却莫名其妙被推到风口浪尖,仅剩的一点耐心眼见就要告罄。听人又扯到面子不面子的来压她,终于忍不住、抬头瞪了唐进余一眼。   就一眼。   她已是压抑够了的反抗,自己也说不清这一眼是警告更多,还是哀求更多。唐进余亦看着她。然而还是一样,正要开口,谢忠与聂向晚又打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组合拳。   眼见得再说下去就要露馅,艾卿知道他脾气,唯恐他当面把过去全倒出来或拉着自己就走,以后还怎么和谢忠这个长辈打交道?又只能急忙开口说算了、算了。   算了。   她几乎就要认命。   心想什么饭不是吃?最多就是埋头吃饭装聋作哑罢了。   然而,沉默良久的周筠杰,却在这时突然开了口。上前半步,把她挡到了身后。   “可是我和艾卿,”他说,“我们俩之前已经和宝儿约好了。宝儿现在……这个点,她应该已经在等我们过去了吧?”   谢忠闻言一愣。   第一反应自然是看向艾卿——然而艾卿哪里又知道什么宝儿什么贝儿的?当然,也是一脸莫名其妙。唐进余的表情就更是微妙。   这么微妙着。   神秘着。   直到周筠杰拉着她上车,坐上那辆眼熟的、曾被光荣抄牌罚款的红色法拉利,看着她避之不及的几人在后视镜中光速远去,她才想起回头问他:“宝儿是谁?”   *   事实证明。   很快她就知道是谁了。   *   下午五点整。   周筠杰同艾卿一前一后进门。   名为“catcat”的猫咖一楼,谢宝儿背对着他们,正忙着哄一只缩在窗台边缘睡懒觉的大胖猫,好言好语让它赶紧下来。说是不然掉下来会骨折、妈妈担心你云云。   只可惜,不知说了几多好话,那猫仍高姿态地一动不动。   反倒是她最后耐心耗尽、暴跳如雷。又不知从哪搬来一把梯子,便直接本人上阵,在一众员工高呼“小心”的背景音和客人们“咔嚓”不停的快门声中,干脆利落地拎住后脖颈、把那猫拎了下来。   “喵……”   “还喵!不摔一次不知道疼是不是?忘了上次大白怎么摔的了?”   刚才还气派十足的白猫,瞬间如霜打的茄子,窝在她怀里病恹恹地撒娇。   谢宝儿也不惯着。   把猫交给员工,气呼呼地灌了一整杯咖啡下肚。似乎正要找人发作,然而视线一转,注意到站在门口不远处的周筠杰同艾卿。四目相对,瞬间却又笑了起来。   “果然是你!”   她走到艾卿面前。   也不管对方满面愕然,嘴一下张大得能吞下鸡蛋。便又自来熟地、一把拉起她手,“那天我们见过啊!同病相怜、冷都男、妈宝男……还记得我吧?”   艾卿点头。   “是吧?我就说,我们明明还加微信了!”   谢宝儿见状,笑得毫无顾忌。   波浪卷长发飘然带香,一个拥抱便将艾卿蛊得飘飘然,说话间,又招呼着店里员工给泡咖啡准备甜点,嘴里仍咕咕哝哝念道:“就是没怎么聊天,哈哈。”   “要不是你微信名就叫卿卿,我还联想不到呢——这也太有缘分了吧?幸好我去问了周筠杰,不然差点把你当……哈哈,哈哈,反正,我们就是很有缘。”   可不嘛。   想起那天相亲最后、谢宝儿骑着小电驴拉风远去的背影。   又联想起此人和聂向晚同出一门却截然不同的个性,陡然之间,艾卿倒升起一股知音相逢的亲切感。两个女孩话题颇多,遂热热闹闹聊开。   反倒是给她们“牵线”的周筠杰这会儿被晾在旁边,也只能一脸好笑又无奈的表情,没有打断,默默旁观。   直到饭点将近。   客流量肉眼可见地多起来。谢宝儿又是个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停不下来的性子。很快便不得不忙碌起来。左右抽不开身,只得抱歉地招呼两人先上楼玩会儿电脑,自己等忙过这一阵再上来继续聊——周筠杰早就等她说这句话,当即领着艾卿上楼。   艾卿却一听玩电脑就大呼不妙。   果不其然,刚一上楼,电脑开机,《剑侠Online》的图标已明晃晃摆在那。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却已闻到“酒香”。   最后,亦实在耐不过某人喋喋不休的自来水宣传,只得久违地,又登入账号上线。   不想画面才刚加载出来:那奇诡的滤镜,漫山遍野到处跑的红名怪,顿时吓了她一跳。正准备操作[楚辞秋]往山下跑,结果没走几步,路边又瞬间窜出一只“孤魂野鬼”——实打实的孤魂野鬼!不仅造型吓人,伤害也尤其惊人,一爪子挠掉她半管血。   “这……什么鬼?!”   艾卿只有逃命的本事还在。赶紧狂敲键盘往回跑。   旁边的周筠杰闻声探过头来,看清她所在的地图,亦忍不住面露惊诧:“你上次不是和我一起在城外头下线的吗?城市是安全区,没有这种野怪。你这是在哪啊?”   艾卿:“……”   别提了。   这话她也很想问来着。   上次和[一剑霜寒]被传送过来的时候她就看过了,地图上只有“???”三个大问号作标示,想来应该是某个刚开的新地图。她哪知道唐进余把号停在这干什么?而且当时这里就只是荒山野岭,半个玩家和怪都没有,她还以为相当安全来着。   怎么现在——这么热闹了?   艾卿心虚道:“呃,本来,确实是跟你一起。但是后来发生了……一点事。你不看贴吧的哦?”   “不看啊,”周筠杰摇摇头。顿了顿,却又一脸好奇宝宝状侧头问她,“不过贴吧是什么?和微博一样吗?我回头看看?”   “没什么没什么。落后时代的产物了,我们老人才看,你别看了。”   话音刚落。   艾卿眼角余光一瞥,忽见得一众怪堆中出现一黄名NPC。   按照以往的经验,八成都存在一段以NPC为中心的安全任务范围,她心说自己现在还揣着一把“大宝剑”,可不能随便死外头,遂急忙施展轻功、几个连跳落到那NPC面前。   正打算原地打坐回血。   然而,视线落定在人物状态栏,却又忍不住“啊”了一声——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几乎满管、下一秒消去小半截、再下一秒又恢复一段的血条。这才注意到自己状态栏中不知何时,亦多出了一红一灰、两个明晃晃的buff图标。   红色那个叫[有情痴]:   “人间自是有情痴,虽逝千年犹不悔。在“百鬼夜行”场景下,持剑者进入无敌状态,每分钟回复生命值20%,内力值20%。倒地后有50%的几率原地复生。”   灰色的,则叫[长恨歌]:   “人间千年长游荡,遍寻郎君在何方。因鬼魂千年怨恨作祟,持剑者进入中毒状态,每五分钟损失生命值8%,且状态可叠加,叠加到第十重时,人物血条清空。进入鬼魂状态。”   艾卿:“……?”   艾卿:“=A=!”   鬼、鬼魂状态?   建国后不许成精没听说过吗?   她嘴角狂抽。   一时间不明所以,正准备问下周筠杰知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剑侠》搞资料片,真把策划都给搞魔怔了?   然而手正在半路,还没来得及全伸出去,忽又听得楼梯处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   他们本就坐得离楼下近,这声音愈显刺耳。她亦不由蹙眉。摘下耳机,便循声探出头去。   “谁这么……”   “艾卿。”   然而等反应过来这脚步恰是停在自己面前时。   她怔怔抬头,看向来人。   手却已被攥在对方手里。   紧紧攥着,脱不开去。   “……”   “呼……”   唐进余额头上、脸上全是汗。   衬衫前襟更惨。也不知是被人浇的,又或者也是流的汗,总之全都湿透,整个人跟落汤鸡差不多。   她看在眼里,竟惊得一下不知怎么开口:该问他来这干嘛,还是问他之前干嘛去了?搞得这么狼狈。于是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愣是半天都没开口。   她回过神来,觉得这姿态十分不妥,忍不住拽了拽手腕,又被他以更大的力气扣住。   小孩儿赌气似的。   “唐进余,”她只能指了指自己放在电脑桌上的包,“我……拿纸给你擦擦而已。你这么抓着我干嘛?”   “……”   “我还没生气,你生气?”   他眼神闪烁了下。   有些迟缓而不甘心的,轻轻松开她手。然而也是这时,循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在旁边默默吃瓜不出声的周筠杰,却忽然“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   艾卿心想你这厮还真是会给人惊喜,又觉得尴尬,索性也扭过头看个究竟。   然而下一秒——   “……啊?”   “啊!!!!!”   一语惊四座。   整个网咖的视线,瞬间齐刷刷向这头聚焦。   *   而艾卿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键盘,又看向屏幕。   怎么回事??   刚才发生什么了?   怎么直接变黑白了?   她完全一副状况外的表情。   明明提前都算准了的:   这里是野怪不会靠近的安全区域,没有玩家,等于没有危险,充其量只有一个黄名的、没有攻击性的NPC。她又有那个增益buff在身,随时回血,怎么都不该被人这么轻易——   这么轻易,就给挑翻了。   艾卿:“……”   等等。   她环视周遭一圈。   心想黄名呢?刚我那么大一个黄名哪去了?   屏幕上,黑白画面正中央,唯有一个顶着红得能滴下血的头衔称号,黄名变红名不眨眼的……曾经的黄名NPC。正在嘲笑她的“掉以轻心”。   她于是仔细看了看它头顶那三个字。   又看了看这NPC刚才手里还没有、现在却突然多出来的一把剑。   与之相对应的。   左下角的聊天页面里。   两分钟前,亦新增一句……短而有力的发言。   【当前】[信王]【梁怀信】说:吾妻,剑来!   *   剑来。   所以。   还能有什么剑,值得大boss如此大费周章?   世界仿佛一下都安静了。   “负…如来…”   她怔怔扭头,看向同样面露震惊的唐进余。   半晌,唯有由衷地感慨一句:“嗯…你也看到了…现在游戏已经进化成这样了?挺真实啊。呵呵…挺,就挺真实的。你们开心就好。”   艾卿:“方便问一下,这需要索赔吗?”   唐进余:“……”   唐进余:“我打个电话。”   敢情这是来这现场抓bug来了。 第18章 “艾卿,我们结婚……   【世界】系统:“信王寻妻”任务结束, 各野外地图即将恢复正常。   【世界】系统:现开启世界任务第二阶段,地图“酆都”、地图“黄泉井”、地图“小长安”即将开启。请各位侠客找到逃亡的信王,并自主选择将其送回长安镇压(则朝廷亲密度+99, 享受正派NPC好感度加成), 或成全其渡化亡妻、转世成人(获得信王神秘赠礼)。成功任意一项, 将开启世界任务第三阶段, 除此外,完成任务的侠客队伍还将获得丰厚的金钱及经验奖励!   ……   【世界】【慕容晕海】说:?   【世界】【为你哐哐撞大墙】说:求个信王坐标, 我不打他,我就去看看热闹QAQ   【世界】【绿萝裙】说:楼上死心吧,他正经红名怪见人就打。来自一个曾被他一掌劈死的路人。说多了都是泪QAQ   【世界】【靓女请留步】说:所以[负如来]现在到谁手里了有人知道吗=。=我要给我老婆搞来当礼物~~重金求购呀~~/爱心//爱心/[楚辞秋][楚辞秋]美女在吗?   【世界】【此时一位美女路过】说:老公亲亲=3=   【世界】【月亮像个饼】说:求组队,3=2*缺奶妈,酆都本开荒。   【世界】【你老哥最后一次】说:救命,我那个抓鬼的任务还没做完直接就原地消失了,提示我NPC好感度降了50!!更新之后是什么鬼啊, NPC直接让我言而无信就滚/哭哭/   【世界】【无语到家了】说:排楼上。而且任务难度也太**了吧= =,根本做不了。策划出来挨打!!   电脑屏幕上。   红名NPC不知所踪。画面依旧是黑白。   唯有左下角的世界聊天页面仍飞快刷新着。   只是, 原本还因艾卿那声尖叫而吸引来不少目光的机位, 此刻却已然空无一人。   唯有粉色兔耳状的耳机孤零零放在桌面。   危险的位置, 昭示着主人离座前的慌张。   *   周筠杰低头抿了口咖啡。   喝到嘴里,才发现摩卡不知何时早已冷透。于是侧头看一眼身旁无人的位置,顿了顿,又默默看向不远处的阳台:   那原本是谢宝儿专用来养花种菜的小天地,如今也供顾客看书聊天, 摆着书架同两个精致的藤架秋千。此刻玻璃门却关得严严实实。   里头的声音尽皆被隔离在外。   从他的视角看,只能瞧见艾卿手里拿着纸巾,正好心帮人擦拭着湿淋淋的头发。   她一如既往的表情无奈。   一边动作, 嘴里又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说一句,对面站着的唐进余便听话地点点头——他个子明显高过她一大截,此刻却因迁就她而微微躬身。只单手撑住栏杆,好方便把脑袋乖乖凑到她面前,便就此不抬头。维持着这个外人看起来颇为奇怪的姿势。   然而站在那的两人却似乎一点也没觉得有哪里奇怪。   那场景甚至有种诡秘的和谐感。   或许是……像夫妻吧?吵架的小夫妻。   吵架又不和好,别别扭扭在试探的年轻夫妻。周筠杰想。而且这种奇怪的和谐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尽管艾卿从没有说过,但似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就像,尽管这两个人从来默契地什么都不提起,有时也笨拙地,在他这样的外人面前装作不熟悉。可关于过去的、某些秘而不宣的痕迹从来没有散去。甚至根本越不过去。   只有她自己没发现而已。   “……”   他静静盯着阳台的方向。无知觉地攥紧了手机。   而阳台边,两人的对话仍在继续。   气氛起先亦还算是和平。   唐进余依旧站着不动,任她“处置”。   只是不时开始抬头,向她连比带划地说些什么,好不容易擦干头发、彻底抬起头来,说话的神情也进一步变得严肃。却不晓得哪句话又踩到了艾卿的雷区。   只一句话的功夫,方才还心平气和的成年人谈话,陡然变成小朋友的争吵。   艾卿霍然色变,正准备推门而出,却又被他按住手腕。   唐进余似乎唯恐她走,眉头紧蹙,表情也跟着着急起来。迟疑没半秒,几乎想也不想,又慌忙低头补了句话。   短短几个字说出口。   艾卿瞬间怔在原地。   半天才回过神来,又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于是他再重复。   “艾卿,我们结婚吧。”   “……”   “我说我们——”   “你再说废话就给我滚。唐进余,住嘴,你别再说了。我当今天你没来过。”   艾卿如连珠炮般飞快甩出一段话。   脸色转瞬变得比锅底更黑。扒开他手指就要去开门。却第二次被他拦住。   他紧扣住她手腕,同样什么话都不说,紧咬着下唇。仿佛在跟自己又或是跟她沉默中较劲。这种纯粹力气的压制却几乎让她下意识吐出脏字来。   抬起头。   那从未有过的眼神,如今拿来凶狠地瞪他。   “我让你松手。”   “……”   “唐进余,你别太过分。你应该很清楚,我现在在给你面子了……你是个青、年、才、俊,不是路边上的流氓,”艾卿深呼吸,“而我今年二十八岁。你懂?不是那种十七八岁、听人说‘好我们结婚’就开心的找不着北,什么都愿意给人家的小女孩,你如果再不说话给我装傻,我现在就报警你信不信?!”   短暂的和平仿佛只是乌托邦的幻觉。   她比谁都更有资格说这句话,揭露他们是怨侣不是爱侣。是破镜不是月明。唐进余亦当然能听懂。   然而,换了往常,但凡她有一点不愉快的反抗,他都该早松了手。何况是话已说到这种地步。今天却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抽了,也同样一反常态,不仅不松反而握得更紧,迟迟没有让步的意思。   直到她再一次直呼其名、厉声警告。   他这才像是回过神来。   眼神一动,放低声音,又小声向她解释:“我想跟你结婚,我想……你,我们,我们认真地,再想一下。”   “放手。”   “艾卿,我是很认真的在……我没有在开玩笑,”他没有放手。还是不放。声音却近乎像是在哀求了,“我想得很清楚,我想跟你站在一起。哪怕我们……我们,现在是‘天莱’最关键……”   最关键的什么?   这和结婚又能扯上几毛钱关系?   她听着,气得几乎发笑。   为他的语无伦次,也为他听起来压根就没有长远打算、只像是一时情动而提出来的荒唐“解决方案”。   退一万步讲,他现在有什么资格跟她聊结婚?   “你别说这些,我根本不感兴趣——你有钱还是破产,公司好还是坏,跟我有关系吗?你聊结婚还需要公司做担保吗?”   她于是直接开口打断。   “你省省吧!唐进余,而且你不觉得自己好笑吗?还是说你当结婚是开玩笑?是路上随便拉一个人就能结吗?你说结婚就结婚……还是谁又刺激你了,”艾卿那掩饰不住的抓狂都写在脸上,“刺激你了所以你就要证明给他们看,你确实疯了,你一个人疯还不够,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现在跑过来跟我说结婚?你拉着我一个正常人跟你一起疯?”   “……”   “你可不可以不要一会儿一个想法?以前你至少还知道问我你是不是让我觉得害怕,我以为你该知道成年人的处理方式是远离,体面,但你现在跟我说结婚?——老天,唐进余,我发誓这真的是我今年为止听到最好笑的笑话。”   这给她的震惊,老实说不亚于她妈明天让他去和周筠杰一起还房贷。   而且本质上有什么区别?结婚结婚,什么时候都成了万金油的“解决方案”?   “……没有人刺激我。”   而唐进余逐渐脱力地松开她的手。只虚虚地挽住,一点点。残留的体温挽住她。   他低着头。   有一瞬间好像做错事的孩子。那么无措地,狼狈地站在那里。被人要求反省自己的无礼和荒唐——然而他又哪里反省过呢?   几年前也好,现在也好,他都只是解释自己没有受刺激。然后再试图开口,再次被打断。   变了的,或者说长大了的,在感情这个层面,从来都是艾卿而不是他。   至少几年前的她开口,只会流着泪说算了,唐进余,真的别再互相搞得那么惨了,我们分开或许会好一些。而现在的艾卿,已经能够毫不留情地彻底甩开他的手。   表情从嘲讽,到悲哀,再到最后一如既往的无奈——这些年她对他总是无奈的,或者说,她对感情这回事根本就是无奈的。她甚至根本就不在乎唐进余到底在经历什么,在想什么,她只觉得这一刻提出这个想法的他幼稚得可笑。   于是她就真的笑了。   “听我说,唐进余。”   艾卿沉默良久,最后轻声道:“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离开你,我得到最大的教训是什么?我得到最大的教训是,我发现‘爱’这个字眼,从头至尾只是女人编织出来欺骗自己的谎言。而对于男人来说,对于你来说,‘爱’这个字就是一个随时随地能用来绑架对方为你付出的骗局。”   她一字一顿。   “爱,能够欺骗一个女人,让她为了得到爱伏小做低,为了得到爱麻痹自己,为了能够获得拥有□□就不惜牺牲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价值,就像你现在做的事情一样,你功成名就了,你现在不需要依靠家庭就可以站在大众面前说话了,于是你开始怀念你的‘初恋’,你希望用这份爱装点一下你的人生,于是你可以毫无负担的对我说,结婚吧——你甚至没有考虑过结婚这个字眼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就这样问我,要不要结婚?说得好像在路边捡了五块钱一样轻松。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个时候的婚姻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要忍受你的家庭和你所处的阶级从没改变过的、对我这样一个“庸人”的轻视。   意味着我要一定程度上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事业和声望,抛弃自己的自我认可而成为你的妻子,成为别人眼里靠着你往上爬的菟丝花。   意味着我必须承认,努力了这么多年所得到的一切不过是别人勾勾手指就能抵消的笑话。   “你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艾卿微笑,“你跟我说你爱我,你说你要跟我结婚?唐进余,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他的眼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破碎。   艾卿甚至清楚地看到那破碎的晶莹。他的手在发抖。   她以为自己依然会心痛,但原来到这一刻,她竟不为所动。   甚至无法控制地笑出声来。   “结婚对你来说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对现在的我来说就是献祭。如果你哪怕有一点尊重我,你就该知道,你现在要做的事是离我远点。”   她说。   推开门,便头也不回地抛下他走了出去。   直到走到周筠杰面前,看见某人目瞪口呆的脸,这才如常地笑出声来,问:“怎么了?”   “那个……”   他指着阳台的方向,欲言又止。   “别看我热闹了,”而她只是摆摆手,“宝儿这会儿该忙完了吧?我们下楼找她。等会儿我也该回去了,今天想早点睡觉。”   “但你真的不回头看——”   “走了。”   他话未说完。   眼见着她已走到楼梯处,不回头地往下走。只得愣愣看了一眼,又看向阳台。目光几乎带着点悲悯。   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着,跟上她的脚步离开了。 第19章 天使怜俗人。   深夜。   唐进余驱车回到公司, 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多。   长街之上愈见冷落,行人寥寥无几。   而他坐在车里一语不发。只落寞地盯着窗外、发了好一会儿呆。   直至忽听得随意扔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又开始震动,锲而不舍地响。眉头微蹙。才不得不又把那冷冰冰的金属壳子摸到手里、划开屏幕一看:果不其然, 入目即是十几个未接来电。   最新的一个就在半分钟前。   其中, 七个来自“妈”, 八个来自未命名号码, 还有一个来自几百年没打过他电话的唐父。   微信界面更热闹。跟刚经历过一回世界大战似的:有来恭喜公司发展顺利的、有来打探上市消息的、来询问——有无婚嫁意愿、具体择偶标准的。当然还有他妈。难得语气暴躁地质问他跑哪去了,一连发了十几条。   越往下看越抓狂。   【不是说好了好好吃顿饭吗?你答应妈妈的事有哪一回做到了?】   【妈妈对你很失望!你现在马上回来, 不要让大家难做!】   【唐进余!!】   【如果你是真的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妈妈,那妈妈以后也不会再说什么了,但如果你还想妈妈有个快乐幸福的晚年,能够圆满妈妈的一个心愿,你就马上来医院!马上给她回一个电话】   【向晚是和你一起长大的,你忍心让女孩子这么为你伤心吗?退一万步说,哪怕你不愿意, 为什么要当着别人长辈的面把话说得这么难听?难道你还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吗?】   他长按删除了对话。   又返回主页面。才发现不过是两个小时没看而已,一眼望去, 那层层红点已堆得几乎点不完:要说起来, 八成也是都知道“天莱”最近风头正劲, 恨不得把他捧到天上好吃点红利。连过去见面就眼红的竞争对手,也难得和谐地发来消息,询问他最近是否有时间,出来一起吃个饭。   吃饭?   他冷笑。他现在别说吃饭了,只想去跳江。   是以百无聊赖地划了一轮消息, 却一个都没回。   只把手机随意揣进西裤兜里,便又无精打采地下了车。直至走到公司所在的大厦近前,忽才停住脚步, 抬头,若有所思地看向面前这恢宏而直指天际的高耸建筑。“天莱”的标志性Logo就悬挂在左侧正中,颇为显眼。   ——细算起来,其实今年已是“天莱”落地成行的第九年。   他想。   一切回想起来都好像梦一样。   遥想他当年本科学金融,和电子游戏这一行实属差了十万八千里。   下决心要开工作室,不仅在当时显得上不得台面,尤其也叫人觉得像人人喊打的、入了魔的那类网瘾少年,简直是对他父亲那高贵“尊面”的千刀万剐。是以,难得独立的一个人生选择罢了,最后说出来,却几乎闹得众叛亲离。   他爸是铁了心一分钱不给,又勒令他妈和他老人家统一战线,逼着他回家里干基层,说是每个月给他开三万工资,三年内给他“传位”。   他说不干。   两父子吵起来,他爸气不过,随手抄起一根高尔夫球杆就往他后脑勺挥——如果不是他妈拼死拉着,当天就能把他打得头破血流进医院又或直接英年早逝。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就这样几乎有两年时间,和家里基本断了联系。   但说归说。   当时其实哪里又有存钱的观念?有什么资本和家里对着干?   他平时光零花钱,一个月都不止十万,读书的时候就不吃食堂光下馆子,宿舍床位、外头公寓、温泉山庄三个家轮着住。花钱更是“月光”惯了,大手大脚。但话当时已说出口,却无论如何拉不下脸往回撤。最后,仍是东拼西凑凑够了小三十万,咬咬牙招了四五个人,在四环开外租了个小套间。   “天莱”的起步,由资金筹措开始,就自此注定艰难无比。   一个外行领着几个半内行,从“水果连连看”这种小成本游戏开始摸索起,找投资、干推销、从前他最不耻的那些找关系蹭脸面的活儿,也都是那时节,被迫一一体验了个遍。   旁人或许当他举重若轻吧。   靠着家里就能轻轻松松数钱到手软,但其实只有艾卿见识过——也只有她见到过,他哪怕在那些老员工老哥们面前都会笑嘻嘻吹牛皮说不累,说未来光明前途不可限量,可只有她陪着他,看他无数次应酬、喝酒喝到半夜抱着马桶吐,大江南北跑回来,却只能给她带穷酸的礼物。有一年冬天,甚至半夜陪投资商喝酒,喝到急性胃穿孔。   做完手术还要住院,艾卿为了他,连过年也找了个借口没回家。只能就将就着在医院过。   那时没什么闲钱,也下不起贵的馆子。他们索性就买两份饺子。   十五块满满一碗,捧在手里,热气腾腾。两个人凑在病房里看春晚,拿饺子“干杯”。他说现在我们就吃十五块的,但等以后我自己赚钱了,第一件事就是请艾卿公主您吃五千块一顿的饺子。   有五千块一顿的饺子吗?   小土鳖闻言,好奇地睁大眼睛。问他,难道饺子里包金子了?   他点点头说可不嘛,鱼子酱饺子,难吃死了,我妈做的黑暗料理。   顿了顿,又说不过应该可以改良,我到时候亲自给你做。   我这辈子只给我老婆做饭。   她听到,就捧着快餐碗,向他吃吃的笑。笑得眼睛都弯成小月牙。   笑一会儿,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又忽然猛地一肘子过来——他反应不及,张口大叫,手里一碗饺子差点全掉在床上。两个人吱哇乱叫着去挽救,最后,以艾卿公主被护士小姐训了五分钟不能大吵大闹、不能给病人增加心理压力而告终。   他拖着“病体”追下楼。   追上气呼呼要走的某人,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傻笑。又说你记得戴围巾,回宿舍别感冒了。她看着他,突然眼睛红红,说唐进余,你是不是真的会娶我?   会啊。   当然会。   不管贫穷、富贵、健康、疾病——当然,我希望自己最好是富贵健康,不然你这么好的女孩干嘛要嫁给我?不过总之,不管这些条件是什么,我都会娶你。但嫁不嫁是给你选的。   他那年二十四岁。   刚出院,好不容易走运,靠着投资赚点钱,结果又转行尝试做战棋单机亏了几十万。只能卖了车,重新干,又亏,又赚……   这过程实在太漫长。   也因此,其实许多画面和记忆都早已模糊得难以辨认。他一向是个健忘而善于和自己和解的人,伤心的、难熬的事,不记得就当不存在了。然而尽管如此,天莱初成规模而盘下写字楼、揭牌剪彩的那一天,他依旧记得一清二楚。   只是,不是因为那天有多圆满,多开心。而是因为艾卿选了那天跟他说分手。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甚至连分手时说的话也很符合她的性格:先说轻飘飘的“放过”,后头是重重的、也同样无力的诅咒。她从始至终都平静,时而沉默,到最后也没哭。竟然哭的是他。   他在办公室里挂断电话,哭得几乎崩溃。想到的却不是丢脸,不是“不男人”,而是疼,太疼了。好像生生从他身上剜走了一块肉。没有她,他终究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   俗得平平无奇。   烂得平庸无力。   说起来,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我因为你而爱这世界”?   他其实觉得自己没这么矫情。   第一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还忍不住嘲笑给他看的前台小妹过分沉溺幻想,提醒她别被男人骗。只是,那天开车回家的路上,路过Q大,他却也突然想起二十出头的某一天了。   下着大雪,艾卿站在Q大门外,捧着冻红的脸抬头看他的样子,让他自惭形秽的那一眼,他原以为,自己的确是因这一眼,而不该堕落的。他不该把她拖下水,自己却往下沉。所以,别无选择,必须要拼命靠着自己往上游,探出水面去呼吸。   ……尽管这个过程实在是难熬的。   等最后终于混到能和WY游戏搭伙合作,那年他已三十岁。同年龄的“二代”这时大多都已老婆孩子热炕头、“家里红旗不倒外头彩旗飘飘”,独他一个走了太多弯路,至今还和家里拉不下脸缓和。   他终于开始数钱数不过来,可以眼也不眨地甩九千万拍三层大厦作为工作室场地,可以给一起奋斗出身的兄弟开高过市价三倍乃至五倍的工资,他拥有了一个别人梦寐以求的团队。恰如此刻,抬头看去,面前整栋恢宏大厦,唯有“天莱”所在的6-9层依旧灯火通明——不用看也知道,这群家伙最近是一个个打了鸡血,又自发在加班。他们给他赚来源源不绝的钞票,社会声望,还有别人仰望的人生。   但是失去的那些又有谁知道呢?   他想起今天荒唐的经过,脑袋疼得厉害。在楼底下吹了好一会儿风,依旧只是越想越无解。   忽又惦记起等下两手空空上楼、免不了被那群大小兄弟调侃,遂转头又打了个电话给策划组的组长,大概问了下有多少人还没走,电话点了十份披萨,随即在楼下便利店大肆扫购了一番。   眼见得冷柜都快被搬空,这才随手叫了个保安,帮忙送上楼。   六楼是策划组和美术组的“大本营”。   甫一进门,除了扑鼻的咖啡香,便是键盘声“噼啪”不绝于耳。他刷卡进门,几道炙热视线瞬间向他聚焦,瞧见是他,又转瞬变成受宠若惊的笑脸,纷纷争先恐后打起招呼:   “进哥!”   “老大,怎么这个点来了?你不说今天回家吃饭呢吗?”   “话说老大,你这衣服怎么……”   “吃你的吧!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老大今天真帅——来来来,宽叔,东西给我吧,我给楼上同事拿过去分。辛苦你了啊。”   “老大,你要不要也来点?”   当年唐进余带出来的这一批师兄弟,今年多不过三十出头,正是养家糊口最卖力的年纪。   而新入职的更不必提,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新鲜感、上进心、野心,一个不缺。新项目带来新鲜注资,加班工资翻倍不说,在履历上新增的浓墨重彩也足够吸引人,是以他们一个个如打了鸡血般挑灯夜战,干劲十足。   有胆子大的凑过来和他套近乎,他也没下人面子,随手从塑料袋里挑了一罐啤酒,便又笑笑冲人示意:“我喝瓶酒就行,你们忙,该吃的吃。”   “老大万岁!”   “老大放心,我以后离职了肯定给咱公司写三千字好话——”   “你这个嘴不用能不能缝上?”   一群人打打闹闹,吵个没完。   唐进余也没闲着,又转身去楼上市场营销部和研发部逛了一圈,发完吃的,正好碰到在加班赶工的方圆。对方看他一身狼狈,衬衫前襟湿了又干,皱巴巴的写满局促,亦忍不住皱紧眉头。   不用他喊,已自发离开工位,快步跟了上来。 第20章 “听到了。”……   “进哥——”   “你这弄的……怎么回事啊?等会儿上午不还要去TX那边开会吗?准备熬通宵了这是?”   唐进余前脚刚进办公室。   人陷在沙发里, 屁股还没坐热,已听得门外吵吵嚷嚷。   果不其然。   下一秒,方圆便如往常般大咧咧推门进来。手里还捧着个披萨盒, 里头装着半块披萨。边嚼巴嚼巴, 又颇八卦地, 盯着自家老板兼多年兄弟来回看:   事实上, 当年唐进余那寝室一共就四个人。   除了有一个军训完就退学的,这位“大人物”暂且不谈。   剩下的两个, 一个他一个穆戎,家里都是钱能花到下辈子的主。   唯有方圆,一个安徽农村出来的傻小伙,是实打实的、稀里糊涂被老师忽悠着“北京好北京妙”,最后卡着专业最低录取分数线填了T大——据说还是高考发挥超常,比平时多了快八十分,家里人欢天喜地凑了三万学费送他来的北京。   当年这话说出来, 另一个发挥“超常”的穆戎,脸色瞬间黑得能刮下锅灰。他们寝室还为此气氛微妙了一阵。不过话说回来, 这份不愉快最终也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刚一毕业, 差距立刻显现出来:   穆戎家里富得流油, 火速送他出国镀金深造,朋友圈从此每天不是“阿美迪卡”的日出,就是日不落帝国的日落。研究生期间,已大致完成了其环游世界的梦想。   但方圆不同。家里没有背景不说,反倒是全家都指望着他一个。遂也只能咬咬牙, 毕业后自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年。三十岁,总算混成了个中层领导,结果又因为站错队, 在公司内斗中被一脚踢出局,成了无业游民。   也就多亏他运气好。   当年睡他下铺的唐进余,这人虽说长了张薄情脸,瞧着冷清清的。却实在算是个热心人。   自从同学聚会上听说这事,回来便二话不说,电话聊了几天,提他做了“天莱”市场营销部的三把手。这也就是年初的事。   唐进余念旧又好面子,因此也极少拿老板的架子压他。大部分时候,都宁可兄弟只是兄弟,生意归生意。他在公司里的日子也就愈发过得风生水起。   可惜,今天却似乎是个例外了。   “……看什么?”   肉眼可见疲惫的某人,连眼皮也不掀一下。只无情指向门口,“衣服办公室里有,我等会儿会换个新的。至于你,该吃吃,该上哪上哪去。别杵在这影响我。”   逐客令下得明明白白。   “别介啊。”   方圆被他一赶,却反而更加兴致上头,索性又凑上前去,一屁股坐到沙发边缘,问:“你今天不是去陪阿姨吃饭吗?进哥,这怎么吃得跟聊崩了一样。”   “不是像,是确实崩了。”   “……啊?”   “看起来很不明显吗?”   唐进余问。   又指了指自己这一身皱巴巴的白衬衫,“被泼了一身的茶。幸好不是刚烧开的,不然,你就不是坐在这,而是过两天,在医院里提着水果见我——当然,也吃不到你手里这块价值258人民币的披萨了^^”   方圆闻言。   肉眼可见地愣了下。   反应过来,手里金贵的披萨险些却全掉地上——然而他最震惊的显然也不是披萨价格。而是时至今日竟然还有人会当面干这种混事,不由表情一变。冷着脸,又压低声音追问道:“谁干的啊?”   “聂向晚。”   “……”   “聂……”方圆突然打了个结巴,“聂向晚……你说你,你以前那个青梅竹马啊?”   “嗯。”   “进哥,她……那个,什么时候来北京了?”   很难形容那一秒他脸上表情瞬间万变的起落。   唐进余此刻正忙于看手机、应付他妈这会儿又发来的十几条新信息,却无暇抬头。只简短又应了个“嗯”,便满脸厌倦地摆了摆手。   “算了,这事我自己之后会解决,说出来多一个人烦而已。”   他明显不愿再细聊这话题。   不过话说到这,倒是想起今天在谢宝儿店里看见那一幕,福至心灵。遂又开口叫住怔怔转身欲走的方圆,道:“不过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等会儿找个同事一起,和《剑侠》那边的负责人再联系一下。问问他们那资料片怎么回事,”唐进余道,“前段时间忙,我也好久没上过线了,今天正好——反正,正好瞄了眼游戏。就看见负如来被NPC收走了。那把剑不是普通武器,他们官方就这么处理,总该给个解释?”   “啊!”   听他解释完来龙去脉。   方圆瞬间一脸恍然大悟表情。短暂的失落一扫而空,倒是又笑起来:“我就说那个世界任务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结果是艾卿上线了?负如来被那个大Boss拿走了吧?他到处找来着。”   “……?”   “世界任务啊!”   方圆道:“进哥,你最近没上线所以不知道吧,但我和项目组的人都全程跟进了呗。”   “这次的资料片,重启推进了五年前的时间线——就我们以前打的信王那个副本,不是说他作孽太多然后死了下地狱过油锅吗?新剧情就是乱世冤魂太多,黄泉井被冲破了,那个信王于是趁乱笼络了一大批孤魂野鬼,占山为王,彻底成了恶鬼头子,然后满世界找那把[负如来],要把他老婆给渡化出来。”   “但这也不至于直接搞出NPC收玩家武器的bug吧,”唐进余揉着太阳穴,“他们给赔偿吗?这剑给艾卿我就不说什么了。给NPC——他算哪根葱?”   “……说的也有道理,毕竟打了一个多月,我回头得去问问有没有赔偿……”   方圆道。   眼角余光,却正好瞥见沙发前那小茶几上堆得如小山一般的计划案,最上头一本,正是《剑侠Online》游戏方最新提交过来的剧情草案,不由眼前一亮,“诶!”   【《修罗道》资料片】   【剧情策划草案】   【负责人:柳萌】   “这不有呢嘛!”他于是一下把那摞纸摸到手里。边说着,又信手捻了几页看,嘴里忍不住咕咕哝哝道,“所以说能做这行还挺好。公司做大了,投资自己喜欢的游戏,这还可以提前看剧情……”   “未来你要是真能带头,把全息游戏这块饼啃下来,咱也跟着沾光,多多少少也算全中国第一人了……”   “悬。”   “说什么悬不悬的?”方圆笑了笑,“进哥,你可是唐进余,你姓唐诶,要资金有资金,要关系有关系,你都干不成,以后谁做第一个吃大螃蟹的人啊?”   说话间,手里的策划案翻到中间。   他找到“世界任务第二阶段”的字眼,又笑着继续看下去。   只是越往下看。   笑容却渐渐收住了。   眉头微蹙,最后拧成一个无法忽视的“川”字。   “怎么了?”   唐进余此时正从手机屏幕上收回视线。   抬起头来,亦恰好看到他这纠结的表情,不由也跟着有些紧张,想了想,回忆道:“这应该是今天下午才交过来的二稿,他们昨天又停服更新过一次,我还没来得及看。”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而方圆只是摇摇头。   满脸“这写的什么鬼玩意儿”,半天没想出形容词。遂又颤颤巍巍,把手里策划案掉了个个儿,递到唐进余面前。   “我只感觉,”他说,“这么下去,策划的祖宗十八代又要倒霉了——实在不行,咱们要不,进哥,要不把刚投过去的钱往回收收?”   “……”   这是能说收就收的吗?   *   与此同时。   周筠杰开车送艾卿回通州校区。到校门口时,时间同样也已至深夜。   谢宝儿惯是个说话不带把门的,兴致一上来,不留神就唠到□□点。   艾卿头天刚熬了个通宵,说归说,其实从店里出来时眼皮已在打架。这会儿开车又是四五十分钟——起初她还能强打精神,和周筠杰随口说几句话解闷。结果聊着聊着,不知聊到那句,却忽然没了声音。   车停稳时他侧头看。   她系着安全带,身子却整个往窗户那头侧倒,隐隐有小虾米窝成团的雏形,却已是睡熟了。   “艾——”   艾卿。   伸出去叫人的手,于是和半路没声的名字一起顿在半空。他默默收回手。   托着下巴。盯着她那笨拙又透出防备感的睡姿,心想要不多让她睡一会儿?自己开车回去也不过一个小时而已,哪怕她睡到凌晨,他也赶得及回家换衣服去公司,其实不妨事。   想了想,又把车上的空调调高了两度,正准备顺手从车后座找件什么东西给她盖盖,无奈手机偏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   他怕把人吵醒,手忙脚乱地挂断。   等小心翼翼再去看未接来电,却见联系人名显示是自家小叔,一时间,免不了又愁苦起来。回头看了眼,艾卿仍没有睡醒的前兆,索性只得先推开车门下车,走远些,才把电话接起。   “喂,小叔。”   “干什么去了?刚才还挂我电话。”   周邵却懒得跟他客套。   声音一如既往清冷,开门见山便问:“现在旁边有女人?”   “……我朋友。她在车上睡觉。”   “朋友,”而周邵重复,“你在国内还有什么能值得你等她在你车上睡醒的朋友?”   “我应该不用每一件事都完全汇报吧,小叔。”   他无法顶嘴,也只能叹气:“你能不能别总是像审犯人一样审我,我是个成年人,有自己的生活是很正常的,OK?”   “如果每个人都像岳凭舟一样惯着你,你现在应该在澳大利亚蹲监狱,在中国蹲少管所,”周邵闻言冷笑,“哦不对,你超龄了,在中国吃枪子吧那就。”   “……”   “总之,对你严格是好事。”   说罢。   电话两端却各自沉默许久。   不过,说狠话的是谁,再度开口的依旧也是那一个。这仿佛已经成为这对叔侄间不成文的默契。   果然,周邵很快另起话题,转而问起周筠杰和聂向晚最近合作的项目情况如何,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语气倒有了些长辈的样子,颇显慈爱关怀。   直到周筠杰忽然说起今天在猫咖看见唐进余的事。   “好像是去和谢教授还有Alice吃饭了,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好像落汤鸡一样,看起来是聊得不太开心。”   他淡淡复述着自己眼见的过程:“后来和艾卿也吵得动静很大。我看艾卿直接甩开他走了,不知道在聊什么,总之,后面我们在楼下聊天,他就一直在楼上坐着。我们走的时候他才走。听宝儿说,他就一直坐在那阳台,也没抽烟喝酒,就坐了几个小时。”   连他中间都有意无意提起过要不要上楼看看,艾卿却全程都当没有这回事。平静得宛如路人。   不得不说。   那种无言的果决,其实是让他佩服的。   “艾卿。”   周邵顿了顿。   似乎回忆了片刻,才不太确定地提起:“你说岳凭舟给你介绍那女孩吗?她和唐进余……?”   “不清楚,她没提过,我之前也不知道他们熟。好像只是读书时候认识的师兄吧。”   “……小周。你倒也不用这么着急帮她撇清关系。我没打算做什么。”   周邵说着。   电话那头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似乎是刚从抽屉里翻出烟盒,便又听得打火机“咔哒”一声,烟点燃。紧随其后,是吞云吐雾的声音。   “你阿嫂,”周邵突然说,“最近有没有联系过你?”   “没有。”   “……”   “没骗你,是她最近很忙吧。我玩了她做的那个游戏——就是你说看起来花花绿绿审美很差的那个,最近资料片刚上线,剧情被骂得很厉害,做策划的肯定焦头烂额,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打过电话了。”   “哦。”   周邵问:“你说谁骂她?”   ……?   重点是这个吗。   周筠杰继续叹气。刚想说是不知名网友,以及小叔你别太护短,尤其别披小号过去跟人骂架,嘴毒得太明显到时候被扒出来会很难看,然而周邵却难得抢先揭开这个话题,只随口撂下一句“我不管她”,便又淡淡叮嘱他,说:“你帮我盯着唐进余。”   “小叔。”   “有事及时告诉我。最近他不是风头盛吗?得罪的人也不少。至于聂向晚,要是有什么动静,你离得近,八成也能第一个知道。万一她发什么疯,你记得要适当表现表现,别让人抢你前头。”   “我和Alice只是朋友。”   “那你和那个艾卿不也只是朋友吗?”   周邵反问:“怎么,你会十点钟还和你的朋友艾卿在一起,让她在你车上睡觉,但都不愿意关心关心你那位好朋友Alice的身体健康?”   “……”   “周筠杰,你姓周,如果你姓赵钱孙李谁管你?别在国外呆了几年就真当自己是自由人了。明年清明你给你爸磕头的时候,不怕你爸半夜来找你?”   “这不是一回事。”   周筠杰说:“你要找唐家麻烦是你的事。但我喜欢艾卿,是我的……”   是我的事。   我喜欢谁是我的事。   学校门外,树丛里的野猫深夜喵呜乱叫,他有些心烦意乱地回过头去,后半句话仍囫囵卡在喉口,说不出来也吞不下去。却见艾卿怔怔站在不远处,倚在车旁,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就像那只藏在深夜和草丛里的猫。   “喵呜”一声,叼着什么飞快地跑了。   剩下他们两个,毫无防备地打了个照面。   话筒里,周邵的声音依稀变得听不清。   而他竟破天荒地理也不理。只有些讷讷的,下意识将手机背在——藏在身后。   他清楚地看见她表情里写满错愕。   “……睡醒了?”   然而他却只是问。   紧接着是一如往常的笑着解释:“我看你……睡得很香,所以没叫你。”   “……哦。”   “那,晚安?好像校门还是进不去吧。”   艾卿愣了下。   停了很久,才有些迟缓地点了点头。   “我也——”   然后她说。   接续着本该早就结束的话题。   有些后知后觉的,却同样是解释:“看你在打电话,所以,没打断你。本来想等你打完了,说声再见再……进去的。”   他还是笑。   张了张嘴,想说话时才发现,原本卡在喉口的半句话,似乎咽下去了。   “嗯。”   于是他说:“听到了。晚安。” 第21章 “来,跟小姑娘说……   也不知是不是这句“晚安”的缘故。   作为一自诩睡眠质量出奇良好的社畜青年, 艾卿这天晚上,却久违地,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似乎。应该……是梦吧?   她想。   *   梦里, 她应当至多不过八岁。   依稀仍是千禧年初。   大街小巷, 还贴满还珠格格同情深深雨蒙蒙的海报。她头一天还在学校领暑假作业, 和同桌比赛谁集的“小燕子”卡片多。结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便又迷迷糊糊被父亲摇醒,人生头一回地, 坐上了绿色的铁皮火车,一路南下至深圳。   这还是她人生中头一回出远门。   不为别的,正是前去探望自家那早半年便独自投奔二姨、在深圳开“流行美”造型店的亲妈。   当然,她人生头一回吃到带肉松的夹心面包、第一次去大型游乐场、第一次见到带滑轮的鞋和会说话的“学习笔”,亦都是在这其后短短一个月里发生的。   唯独有一点不满,便是父母那时都年轻,老爱过什么二人世界——带着她又不方便。   于是经常性地, 那一整个暑假,俩人便习惯把她丢给她二姨带。   二姨那时还没遇到现在的丈夫, 亦不曾白手起家开起医疗器械公司, 正在私人医院上班。   不过, 年纪虽小,已是个颇有经验的老道护士,有时索性便把她放在值班室里,同事也都默许。   而她一向懂事。不想给二姨招麻烦,于是大多时候也都只是沉默, 抱着暑假作业埋头苦写。   有时实在一个人呆得无聊,便探头看看窗外:入目所见,是碧绿色的草坪和雪白的长椅, 池塘和喷泉。时不时甚至会有白鸽飞过,落在草坪上“闲庭信步”。那景色实在是美丽而又悠闲。   她只在电视剧里看过这么豪华的医院,和家乡灰扑扑吵嚷嚷的医院大厅大相径庭。   于是不知不觉,写着写着,就又变成扒在窗户边看。变成捧着脸专心致志往下看——满心的梦幻遐想,庭院,草坪,与公主。   二姨正好查房归来,看着她这模样,笑笑摇头。又从兜里掏出几块钱。   “楼下,那边,看到没有?”   二姨边把钱塞给她,又指了指楼下不远处,医院小餐厅的方向,“有个小商店,里头就有零食卖。你有什么想吃的就买点回来……记得快去快回,知不知道?别走丢了。”   但其实这医院四处是监控,来的人也多是非富即贵,说这句话,纯粹是吓唬吓唬她而已。   艾卿听罢,欢天喜地地下了楼。   捧着那皱巴巴的五块钱,她转悠老半天,但到最后却也只在店前热腾腾的小蒸炉里,选了一根才两块钱、颗粒饱满的甜玉米,剩下的三块钱便都美滋滋揣进兜里。   没多久,她又跑到草坪边。眼见得白鸽子落在不远处,忙一边掰着玉米到手心、又学着乡下外婆喂鸡时的声音,“咯咯”引诱那白鸽过来。   白鸽试探性地走了几步。   无奈,看清楚她掌心寒碜的“食粮”,却又瞬间变得嫌弃无比——翅膀扇得动静之大,逃走之快,吓得她下意识往后一坐。   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玉米粒滚了一地。还好剩下的玉米棒还有个塑料袋装着。   旁边有小孩目睹全过程,忍不住哈哈直笑。她羞得脸红,心说玉米它不吃我自己吃还不行吗,正要起身,旁边,却突然伸出来只白净净的小手。   她眼角余光瞥到,扭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穿着白色病号服、脸色亦十分苍白的小男孩。   长得却实在不赖。   黑眉毛大眼睛高鼻子的,艾卿看愣了下,第一反应,却是急忙手脚并用爬起。   正要道谢,那男孩又先她一步摆了摆手,微笑。从怀里的一小包、贴着“鸽食”的包装袋里抓出一撮,放到她手里。   “用这个喂吧,”他说,“这里的鸽子也被养得挑食了。很爱啄人的,你小心点哦。”   艾卿一手抓着玉米,一手握着鸽食,愣愣看着他,眨了眨眼。   他于是便笑。   说不过玉米其实更好吃啊,是鸽子不懂,我也最喜欢吃这个玉米了,尤其是刚出炉的,很甜。   ……   艾卿于是在用他给的鸽食、心满意足喂过鸽子之后,也请他吃了一根甜玉米,花了两块钱。   两人坐在草坪旁的雪白长椅上,顶着旁边一群过路人——无论病人还是护士护工,皆惊诧无比的表情,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啃着玉米。   艾卿吃两口,抬头望天,忽见一道白色光点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犹如白日流星。便又戳戳他肩膀,笑着指向天空,说:“看——灰机!”   她在学校,每周五下第三节 课、跳课间操的时候,经常也会有飞机路过上空,一群半大的小孩就会这样起哄。   那小男孩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看了好半会儿,啃玉米的速度却突然慢下来,仿佛一颗一颗往嘴里放似的。   半晌,他问她:“你坐过飞机吗?”   “没有。”   而艾卿这老实孩子自然想也不想、说了实话:“坐飞机,这得等我家有钱一些才行,”甚至不忘补充,“听说一张票都得好几百或者几千呢。我坐火车来才一百多。”   “火车?”   “你没坐过吧?我也是第一次坐,绿皮的,走起路来哐当哐当的,可吵了!而且来的时候我爸还没买到坐票呢,人挤人的,幸好我爸带了报纸。后来他把报纸铺在地上,我睡座位旁边睡了一晚上,睡醒之后后脖子可疼了。”   “……哦,那确实有点不舒服呀,”小男孩想了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坐火车应该比坐飞机好,坐飞机不安全的。”   “会吗?这么贵的票还不安全!”   “会的。”   “怎么不安全啊?”   “就是……”   小男孩说:“会掉下来,然后你会受伤,也许会死。如果掉到海里,还有可能会再也找不到了。如果掉到陆地上,就会起火,然后把人活活烧死,烧成焦炭。”   艾卿:“…啊…”   艾卿:“难、难怪…难怪爸爸带我坐火车来的…”   不得不说,小孩子的记性一向是很好的。   是以,哪怕她后来许多画面都已记得不甚清楚,这简单的几句描述,却一直影响到她后来多年对飞机都心存恐惧、无比抗拒。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边啃玉米边聊了很久。   艾卿越往下聊,越觉得眼前实在是个“天文地理都知道”,生活经验却严重不足的小屁孩,遂也逐渐放松了警惕。   末了,还不忘又一本正经地、学着自家老妈的语气,小大人似的教他许多。   譬如“不能随便相信陌生人跟陌生人走”、“要多听家长的话出门在外多交朋友”、“但交朋友的话也要先清楚对方的背景,比如家住在哪里爸爸妈妈做什么工作”……种种的废话道理。   “你比我小所以不知道啦,”她最后总结,“长大以后是很烦的。作业也很多,同学还都会吵架!所以,只是会读书还不行的。就算知道飞机怎么飞,火车怎么开,不好好跟人相处的话,日子也会过得不开心的。”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过半天,又问她:“所以,那要怎么相处比较好?”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啊,你帮我喂鸽子,所以我请你吃玉米,”艾卿微微笑,“我妈妈说了,互帮互助,‘真心换真心’,就会有很多朋友的。”   她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听进去了多少。   只记得那时他看着她,依稀是很认真的样子,看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说好。   “不过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啊,有多远?”   “我也不知道,”小男孩摇摇头,“大概就像,从这里到北京吧。很远,很远。”   “哦……哈哈,不过我连北京也没去过。我只吃过冰糖葫芦,路边的那种,嘿嘿,超甜的。”   “没事啊,其实北京不好玩,空气不好。我喜欢人少一点、空气新鲜一点的地方。”   “那你以后可以来我家那玩啊!”艾卿道。边说着,已开始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我家虽然是小地方,不过有山有水,还有很好吃的——你吃过吗?米粉、臭豆腐、嗦螺、小龙虾、酱板鸭!”   话音刚落。   “我没……”   “小周!”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听清楚他的回答。   草坪尽头的欧式长廊,忽快步走出一灰色风衣、面容英俊的少年。   额发挑染一缕蓝灰,耳钻亦是同色系却更浓烈的深蓝——如果再晚几年,艾卿已看过那后来火遍大江南北、名为《放羊的星星》的台湾偶像剧,或许会惊讶而花痴且白目地喊一句“Queen Mary”!   但,很显然这个时候,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土鳖。全只因那年代这样的打扮并不多见,才多看了几眼而已。   反应过来时,少年却已定定站在她面前。   她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声“小周”,很有可能是在叫自己旁边那小男孩。   侧头看,发现果不其然,小孩儿已乖乖站起身来,那少年亦笑着揉了揉他头发。又看向她,问:“怎么,我家小周还有小女朋友了啊?”   “我……”   “出息了啊小周!住个院而已,竟然都能有女孩子看上你——你小舅我可都是到小学三年级才谈到第一个女朋友呢。唉,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啊……反正挺好的,小周啊,你的小女朋友长得挺可爱的。”   艾卿被他的话闹了个大红脸。   正要开口解释,自家二姨却也仿佛掐着点般,在此时及时“找上门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女人一把把她拉到身后,随后又笑着抬头,看向面前、已足足高过她一头的少年。   “凭舟,”她说,“你都长这么高了?多久没见过你了,越长越帅了。今天怎么得空来医院?”   “来接我家小周出去玩呗。他天天被周邵关医院里,这都快长出草了。”   “这……”   “总之周邵要问的话,你就说是我干的,有事让他来找我,”他说着,眨眨眼,双手合十拜了拜,“拜托你了啊丽姐。”   话说完,不等回答,已抢先把自家小外甥一把牵在手里。   “还有你。”   这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高个儿少年,随即又半弯下腰,笑着冲艾卿也挥挥手,“小女朋友,要不要也一起去啊?我带你们去玩游乐园?”   “我、我还有作业要做,”感受到她二姨在背后猛掐她的手,艾卿心里龇牙咧嘴,亦只得强装淡定地回答,“下次吧。”   “哦——下次。”   那少年笑:“那你可得要来快点啊,我们才能有下次见……好吧。那小周,来,跟小姑娘说句再见,车已经在外头等了。”   “……”   “小周?”   “……”   被叫做“小周”的男孩抿紧了下唇。   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终究是太多都无法说出口。只扭头把自己落在长椅上、剩下的半包鸽食送给了艾卿。   “虽然还是玉米更好吃。”   他说。   艾卿看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渐行渐远,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仰头看自家二姨,却只看到个眉头紧蹙、满面忧愁的表情。   她问二姨,说我可不可以出去买个糖葫芦吃?路边就有的,刚才和人聊天聊到,就想吃了。   二姨摆摆手放她走,转身接起一个电话。   而她满头雾水地小跑出了医院。   果然不远处,就有个小贩撑着插满冰糖葫芦的草垛子沿街叫卖,她翻出小钱包拿一块钱,和方才剩下的一块一起,买了根最大最红的冰糖葫芦。舔着舔着,一路走回值班室,心里又想,要不下次看见“小周”,就请他吃冰糖葫芦好了。   结果刚走进去,便听见二姨着急忙慌的声音,似乎不住在解释着什么。一边说“小周的身体情况没问题”,又说“阿邵你别担心,我马上联系一下,你不用过来了”……说了好久。她半懂不懂,又坐回窗边属于她的小桌子上。   边舔糖葫芦边做作业,直到最后一颗糖葫芦都嚼碎在嘴里,她忽然若有所感地侧过头去,又看向窗外。   夕阳落得干净。   风把窗帘刮得呼呼作响。   白鸽还在闲庭信步,一切都好像安静如初。   除了那包她随手放在窗边、半空的鸽食袋做证据,那个小男孩,便好像幽灵一样,短暂地出现,又消失彻底了。   至于,二姨后来似乎是为此丢了工作,又让传闻中的某个“大人物”欠了她大大一个人情——这又都是很久很久之后的后话了。   对那时的她而言,这终究只是很普通的一个下午。   正如这天睡醒,拉开窗帘,阳光落满浑身上下,她伸了大大一个懒腰,刷牙洗脸完,也很快忘了,昨夜究竟做了一个怎样的梦。   *   只是,从这夜过后,次日开始,她便自觉有意识地避开了所有、和周筠杰有关的、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接触。   “不好意思啊,我今天要去图书馆。”   “真对不住,我今天跟蒋老师约好了一起讨论课题。”   “抱歉抱歉,昨晚睡得不好,今天想早点回家。”   周筠杰:“……”   周筠杰:“我今天看到唐进余——”   “啊?”   “没什么。”   小周微笑,如旧灿烂:“跟我小叔去开会看到的,他们一起投了一个项目,他精神还蛮好的。看不出来前几天是那副样子。”   “……哪副样子?”   艾卿顿了顿。   突然意识到自己追问得有些太多,脸色一变。又作势抬起手腕看表,边咕哝着“唉这不行回头该堵车了”,便又摆摆手大步离去,头也不回。后头刚出门的聂向晚正好目睹这一幕,笑着迎上前来,问周筠杰怎么了,“是和艾老师吵架了吗?”   周筠杰只是摇头。   艾卿却把这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走得远了,心里还忍不住在想,也不知道这俩人凑在一起,私下里会怎么讨论她?   但,说到底……其实也不怪她这么“大惊小怪”吧?   实在是莫名其妙惹上事的即视感让她下意识远离,事实上,她甚至还想了很久,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不经意的无心之言,才会让周筠杰对自己这么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社畜产生好感过头的错觉,为此,还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近来的言行举止。   结果是什么都没想出来。   她真觉得自己从头到尾、从头到脚都只写满了四个字:“恋爱回避”。   难不成……周筠杰是看上了自己和他对戏时发挥出的出色演技?   除了这个,真没别的解释了。   她满心忧愁。   又正好碰上下班的高峰期,如旧地停在当代商城门口。那LED电子屏上,仍在滚动播放着唐进余的——个人宣传广告。她不时抬头看一眼,越看越觉得自己最近倒霉:不是被人求婚就是半夜听人墙角听出事。单脚撑地,又唉声叹气地刷起手机来。   手指却还没划几下。   屏幕上,突然蹦出一个陌生来电提醒。她想也不想就挂断,对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来,颇有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架势。   她挣扎了小三分钟,最后,还是不得不试探性地接起。   对面传来“滴”的一声。   接通瞬间。   “艾小姐吗?”   几乎迫不及待般,却又传来一道陌生却动听的女声:“打扰了、打扰了,我是《剑侠Onlne》的主策划之一,柳萌。”   “……啊?”   “抱歉这么冒昧地致电你,不过,实在是有些bug问题,想要能够亲自找你当面聊一聊……放心、放心,绝对我请客。不知道你方便吗?”   “我有点……”   “今天不方便也没事!最近几天吧,能不能匀一个吃饭的时间段给我?大家都在北京,很方便的。”   柳萌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能够跟你沟通~拜托拜托~” 第22章 “再看我一眼吧。……   话虽如此。   且不论自己作为一个普通游戏玩家, 为什么私人信息被泄露得如此彻底、能一个电话直接找上门。   对于社恐如艾某人来说,你拜托归拜托——拒绝,那实在是想都不用想就做出的选择。   她于是只说声抱歉没空, 便飞速挂断电话。   *   只可惜, 后来的事实却无外乎是反复向她证明:她的确完全低估了作为《剑侠Online》游戏总策划之一的柳小姐, 有着何其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和不耻下问的厚脸皮。   尤其是当第一百零一次锲而不舍的短信问候出现在她手机收件箱时。   眼见得对方热情依旧不改, 她再怎么心硬如铁,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两人遂约在数日后的又一个周末。   学校附近, 某广式茶餐厅。   艾卿路上堵车,匆匆赶来。   一脚刚踏进去,正低头在手机上打字、通知对方自己已到了地儿。   刚按下发送键后的一抬头,不经意的一眼,却意外瞧见不远处的靠窗座位——一个颇醒目又无比熟悉的背影。   是了。   无、比、熟、悉。   只是他这天却没穿西装,没戴眼镜,换了身简单的白色短T同黑色长裤。看起来像匆匆收拾了一下便出门, 连头发也不像平日里、看似随意实则颇挑剔地抓出造型——侧面看,竟显得软蓬蓬的, 有些学生气。   这厮也不知在看什么, 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不停。   中途, 忽的一顿。   又看了半天,仿佛看到什么世纪未解大难题,表情纠结,看得旁观者心也跟着紧张、几乎忍不住要去上前问问才好——好家伙。他突然又嘴巴一吹气,吹得额发飘起又落下。   她瞬间急刹车。   心想你丫还是小朋友吗?搁这现原形呢?   某人却浑然不知, 变本加厉,又有些烦躁地抓了下头,于是刚落下的额发又尽皆被扫到后头, 脑门全露出来。软蓬蓬的学生,瞬间变成眉眼微蹙便显得凌厉非常的,唐进余本人。   嗯。   简直不要再唐进余了。   艾卿:“……”   她当下扭头就往店外走。   怎料,不知是不是她站在店里张望太久,服务生此时却已抓住机会、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前来。   不由分说,递给她张硬壳包裹、画面琳琅满目的菜单。   随即便自顾自开始介绍:“美女还没吃午饭吗?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我们午市的干炒牛河非常好吃哦!”   “不不、我……”   “如果口味清淡的话还可以试试布拉肠粉,虾仁鸡蛋和叉烧的都是主厨推荐哦!还有这边的很多粥品——”   被这么一搅和。   原本还坐在座位上低头刷手机的某人,亦忽的回过头来。   艾卿正狂盯着他后脑勺祈祷别回头别回头,如此却又弄巧成拙。反凑成了一出无可避的四目相对。   ——对上那一刻,空气仿佛都静止了足有四五秒钟。   唐进余放下手机。   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来。还险些撞倒了放得离手肘太近的玻璃水杯。   而艾卿——她嘴张了张,其实想说好巧,但巧字卡在喉口。想说我这就走——然而,眼见得唐进余那沉默着、表情却生动变化的全过程,她脑袋里好似偏又跳出来个小人,正为她卖力解说,从“怎么会是你?”,到“怎么老是你^^”,最后是……“好久没见你:(”。   :(   “……”   她一巴掌拍飞那个恶意解读唐进余心理活动的小天使。   再仔细看,果然,唐进余那脸不还是往常那脸么?哪里有什么“^^”、有什么“:(”的。都是幻觉。   她于是也不再犹豫地对他客气一笑。   算作告别吧?   总之没打招呼,放下菜单,便对服务生说着不好意思我下次再来,毫不犹豫地扭头离开。   可惜。   才刚走出店没几步,手机铃声便又再度响起。   低头查看,见屏幕显示是柳萌打来,她明显松了口气。   接起瞬间,却发现对面说话的声音仿佛就响在耳边,于是四下环顾一圈。果然,身后正追出来一粉衣裳的姑娘,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艾卿先反应过来,挂断电话、走上前去,和人握了握手。   “柳小姐。”   她说。   寒暄的话题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悄然打量了眼对方的外貌衣着,   顿了顿,复才由衷地感慨一句:“你……你长得很年轻啊。”   “艾小姐,你也是。”   实不相瞒。   眼下正是两个小圆脸的社交现场。   若实在要说有什么区别,大概也不过就是,艾卿着力于从穿着打扮到化妆上刻意掩饰自己与职业不符、稍显幼态的身高样貌,而柳萌对此却相当大方:平底鞋,粉上衣,长到脚踝的米色雪纺裙,十足的日系高中生美少女打扮。   以至于,若不是对方早介绍过自己与艾卿同岁,艾卿此刻恍惚有种和自家学生出来吃饭的错觉。被笑着拉过手时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跟着对方,脚下趔趄几步。   结果又被拉进那茶餐厅里。   路过刚才正给她介绍菜单、如今眼睁睁看着她去而复返的服务生,路过几对腻歪的小情侣,最后,直直站定在正抓刘海的唐某人面前。   啊这。   “艾小姐,给你介绍一下,”柳萌说,“这位是天莱的唐总——不好意思啊,也是临时决定请唐总过来的……唉,毕竟唐总现在是我们最大的投资方,还是个很懂行的金主爸……咳咳。一个很有经验的投资人。”   艾卿:“……?”   “这件事关系到资料片后续几个阶段任务到底能不能继续推下去,真的对我们很重要。所以,我也想让唐总现场能听一下我后续的安排,看能不能说服他接……呃,采、采纳。”   艾卿:“……”   柳小姐。   倒是也不必每次都把心里想的话一股脑说出来。已经看到你头上飘过弹幕了哈。=。=   说话间,柳萌又向唐进余礼貌性地微一颔首,随即手势示意沙发,一本正经地请她坐下。   艾卿心想来都来了,坐就坐吧。   结果是真由衷地体会了一把何谓“如坐针毡”,全程没抬过头。整整半个小时,就记得面前那碟肠粉吃得味同嚼蜡,粥也没喝几口。   一边耳朵听柳小姐滔滔不绝地发表高见,结果瞬间又从另一边耳朵里倒出来,没听进去几句,倒是被座位正对的冷空调吹得几次忍不住哆嗦。   正纠结要不要喊服务员过来调高温度。   ……但自己一个人影响店里其他顾客是不是不好?   要开口时,便见唐进余默不作声地伸手,把扇叶微微拨高,又从柳萌对面,不动声色地挪到她的正对面——于是风尽都被他挡住。柳萌疑惑地侧头看来,他便摆摆手,示意自己只是有些热,又让话题继续下去。   “你刚才说要让玩家自主选择帮助还是捉拿梁怀信,作为剧情分支点。”   “对。”   “但我不太赞同。”   “……”   “或者说我不赞同的点是,这不仅仅是剧情分支点,而是很不平衡地、人为地把玩家分成了两个阵营,”唐进余道,“而且在任务奖励上设置得也很不科学。如果选择捉拿,能拿到含金量相当不错的NPC好感度和新地图使用权,但选择帮助,按你的方案来,只有一把[负如来]而已——而且还是没有公开的‘神秘奖励’。仅仅交给完成任务的队伍,其他人没有任何收益。不用想,他们知道后一定会闹得很厉害,无论作为投资商还是普通玩家的角度,我都不太赞同你这种,把剧情完全凌驾于玩家体验之上的写法。我的建议还是要改。”   “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见,唐总。”   柳萌听完,没有直接给出自己的回应。   却很快指了指坐在一边沉默不言的艾卿,坦诚道:“所以这也是我今天把艾小姐请过来的原因。我应该反复强调过了吧?这次我们的更新,引入了一个非常先进的技术算法,那就是我们重新规划了NPC好感度这个数据。但这绝不是纯粹的任务数值。也不是你说的不平衡的一环。”   “相反,我的诉求完全跟你是一样的。唐总,老实讲,我们已经做了十年游戏,但市场环境是这样的,《剑侠》这几年的下坡路,已经肉眼可见的明显了。我们只能转型。至于希望达到的转型方向——如你所见,就是希望做一个‘人性化’的游戏,正如你想做全息一样。”   “全息的本质,不就是人与人之间、模糊网络和现实界限、无限接近真实的交互吗?所以我们想要把NPC做成……怎么说呢?无限接近于人的思维方式。这次的资料片只是一把钥匙,或者说,我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让玩家意识到,这个游戏的世界也可以是‘真实’的,有感情的。在这个基础上,我想让艾小姐成为第一位引领者和体验者,而作为报酬,这把[负如来]将会在游戏任务结束之后交还给她,同时公司还会支付给她相当丰厚的薪资。”   “……”   唐进余听着,眉头皱得更紧。   眼神只瞟了对面一眼,又飞速收回。   低声道:“首先,我就不认为钱是能够打动……艾小姐的条件。”   “我们会给到时薪五百的报酬。按照点卡算法累计,不设上限。”   ……呵呵。   唐进余正要开口,艾卿在旁边火速抢答:“我愿意。”   毕竟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学术民工有多缺科研资金QAQ   唐进余:“……”   他收回了所有的质疑。   只沉默半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桌面。   许久过后,才又斟酌着开口,问:“所以,意思是你本质上只有两个阵营,她和其他所有玩家?”   “确实,”而柳萌点点头,“我们设计一个非常不公平的表象,就是要让几乎所有的玩家选择追杀NPC,最后‘失败’,但这个‘失败’激起的反弹会是剧情的最高潮。在这之后我们会全面开启游戏的新阶段,玩家与NPC的交互会成为业内前所未有的新模式,至于新地图和好感度的奖励——这完全可以通过别的方式补偿,我们对这个很有经验了。”   艾卿:= =   作为一个昔日的《剑侠Online》玩家。   不得不说,最后这句“很有经验”的确很游戏策划。   话落。   餐桌对面,唐进余闻言,却再度沉默:   虽然提出Bug并要求修正、要求游戏方给出原本持有[负如来]玩家应有补偿的人是他。   然而莫名其妙把艾卿拉进来,考虑到她本来就累得像狗,同时——呃,也稀烂的操作,作为投资人,他实在不得不迟疑片刻。   那副眉头微蹙而指尖摩挲桌面的模样,就这样落入不巧抬头的艾卿眼里。   虽然也叫她晃神一瞬,亦的确不得不承认,工作时的唐进余,和私下里的唐进余,完全是两个人。   ……挺好的。   不知怎的,她倏地松了口气。   原本还想问柳萌,你能查到我的资料查不到唐进余吗?难道不知道我俩在游戏里是……那个?他可是连上了好几届大师赛的人。   然而,当下见他这幅状态,心里却也明白大概问题出在他那:八成是多长了个心眼,始终没有用实名身份登记游戏吧。思前想后,也没去开口拆穿他的立场。   唐进余不是从前的唐进余。   此刻的他,更加是个精明而慎重的商人。   明白了这一点,仿佛连这顿饭都吃得松快些。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执起筷子,夹了个虎皮凤爪到碗里。   刚开啃,旁边的柳萌却正好接到电话,不得不起身到外头去听。   “……”   怎么走得这么巧?   她甚至还来不及放过那只可怜的凤爪——反应过来时,饭桌前已只剩下她和唐进余两人。   她嚼巴嚼巴。   凤、凤爪挺香。   忽却听得唐进余又开口问她:“……很缺钱吗?”   “你要是说什么‘缺钱就跟我结婚’,”艾卿闻言抬头。话说得囫囵,嘴里还有那只凤爪的“残骸”——当然也不影响她表情视死如归,摸过旁边的玻璃水杯,“你最好小心你今天的衣服。”   真当文化人不会泼水啊?   唐进余怔了下。随即默然。   似乎明显地咽下去了半句话。   “我只是想。”   再开口时,却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想跟你一起去纳斯达克敲钟*。”   艾卿:“滚呐唐进余。”   “……那结婚。”   “免谈。”   “恋爱。”   “免谈。”   “我追你。”   “不接受三十岁以上狗男人的追求。”   “……”   针尖对麦芒的。   他终于败下阵来,下意识皱了皱眉毛。   似乎又很苦恼地揉了一下眉心,然而,那种忧愁的神色,却终究只在脸上停留了一瞬。   艾卿吃完凤爪再抬头看他,那时,仿佛又什么都没发生过了。   “艾卿。”   他只是忽然说——当年没能说出口的话,在这样一个奇怪的时机下,竟都一股脑倒出来:“我这辈子做错的事很多,最错的事是点头答应你分手。”   ……这货绝对是抽风了。   突然说这个干嘛?   艾卿心里吐槽着。   嘴里的虾饺却诚实反映出内心、变得一点不香,变得愈发味同嚼蜡。她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吃。不管他说什么,一概只应个不咸不淡的,哦。   “……哦。”   “我怕我以后更遗憾的事,会变成我这辈子最开心的那一天,身边没有站着你。所以才问你要不要跟我结婚。”   “哦。”   “是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那天你说得对,对不起。”   “……哦。”   唐进余被她“哦”得不怒反笑。   说你怎么这么多年了,生气还是“哦”式撒气法。   沉默着。   失笑着。   最后,却也只低声道:“但后来我发现,其实我连,只是想到未来跟我过下半辈子的人不是你,都会害怕。所以艾卿,我真的只是在想……我当时和现在都没有考虑得那么多,我会再想想,但我只是想,艾卿。”   他说。   “你别总是低着头。”   “再……看我一眼吧。” 第23章 “最近有空的话,……   再看我一眼吧。   在所有的回忆、飞驰的青春、啼笑皆非的闹剧都尘埃落定前。   恍惚还是多年前的某个冬夜。   网吧角落的卡座, 深夜依旧灯火通明。   旁边的方圆正大快朵颐。一张方脸几乎全埋进泡面桶里,瞧着架势,像是一口能吞进去半碗, 吧唧嘴的声音即便透过耳机亦听得无比清晰。   坐他们对面的穆戎键盘敲得震天响。   半晌, 却仍是忍不住地探过头来, 皱着眉头说方圆你前世是不是没吃过方便面?饿死鬼投胎啊?   方圆闻言嘿嘿直笑。   说上辈子哪有这么高科技的东西, 那顶多叫阳春面。   说完,又侧过头来看旁边一语不发的唐进余, 热心问道:“对了,进哥你吃不吃?我买了好几桶,老坛酸菜和红烧牛肉随你选。”   “不了。”   “有便宜都不占啊进哥?今天是咋了?”   “你就别问了,他今天会吃就鬼来了。”   穆戎手上仍在与键盘较劲,此时又接过话茬:“他现在正烦着怎么跟他那便宜师父道歉呢,你别上赶着给他添乱。”   “便宜师父……球球啊?”   “除了那妹子还有谁,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进哥现在雅号杨改之*。”   穆戎笑道:“独臂大侠都快被赶出古墓派了,哪还有心思吃你的红烧牛肉面?”   三秒后。   “妈的什么垃圾游戏, 又输了!”   “方圆, 给我来桶老坛酸菜面。”   唐进余:“……”   他掸了掸烟灰。   夹在两指间的爆珠香烟抖落些微热气。   没理睬旁边“锣鼓喧天”, 只娴熟地吐出个烟圈,右手又散漫地托住下巴。   视线于四周无神地转过一圈,最终,却还是诚实地落定在面前的电脑屏幕上:自己操作的人物正眼巴巴站在柳树底下罚站。而平常总叽叽喳喳围着自己转悠的、顶着[楚辞秋]ID的白衣小萝莉,正在他不远处打坐回血。   虽说隔得也不远, 一白一黑看着也和谐。   但老实讲,这不理不睬、私聊亦安静如鸡的情形发生在他们之间——准确来说,是发生在“不说话会死星人”楚辞秋身上, 让她沉默了足有半个多小时,却实在有些罕见。   “……”   他的手指于是再度、自发地徘徊在键盘边沿。   对话框里的文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反复迟疑着自己到底该说什么:难道要说不好意思那天YY开麦忘关了,一不小心就让你知道我其实是个男的,我错了?还是说,你要是不开心就跟我讲,我站在这里绝对不动,给你打着解闷。要是打这个号还不过瘾,我再开大号来、脱光装备站那给你揍一顿?   说我其实早想给你解释的。   只是每次跟你说你都不信,当我在跟你开玩笑,我也很无奈啊。   他噼里啪啦打完这一句。   却迟迟没有按下回车键发送。   仿佛一旦发出去,就将是以无效争辩来为这段意外而来、意外持续、意外钟情的……微妙的感情画上句号似的。   烟越抽越凶。   一根接着一根。   直抽到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脑子里仿佛依旧有根弦在不依不挠、一抽一抽地疼。   许多不愿回望的往事,此刻又开始争先恐后往回涌:时而是小时候学校里,牵着老师衣角、哭着告状说他如何欺负了她、等老师离开却又笑嘻嘻嘲讽他笨的聂向晚;   时而是父亲——逼他在院子里下跪的父亲,那在回忆里分外狰狞和凶悍的面庞。说他既然不愿意认错,就罚一百个俯卧撑,直到认错为止,说着,又让聂向晚坐在他背上。   军旅出身的父亲无论何时,始终崇拜老一辈“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根本不顾及他那时年纪还那样小。到最后,几乎精疲力竭,汗涔涔地累趴在地上。   而聂向晚沉默站起身来,坐到旁边的石凳子上。   就这样撑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他满脸通红、直喘粗气。   末了,给他递过来一瓶水,说你别这样。   说你下次你听我的话吧,你别跟那群男生玩了,陪我翻花绳好不好?   他说我不。   一句话仿佛触动什么开关。聂向晚的眼泪又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   说你为什么总是不理我呢?我们明明是一个院子长大的,你在学校里偏不理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家没有你家有钱,我家发展得没有你们好,你看不上我是不是?   她说完哭着跑走,警卫员追都追不及。   父亲听到消息,匆忙下楼来一看,当下气得一脚踹他老远。   母亲看到,在旁吓得迭声劝,要他道歉、低头,他还是不肯。   结果犟一句,父亲就迎面赏给他一巴掌,打得他耳边嗡嗡响。眼冒金花原来是这种感觉。   到后来,他索性什么话也不说。   只有眼泪根本不受控制,是生理性的、疼出来的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   父亲说你是个男人,男子汉,你去和一个小姑娘较劲?   你知不知道聂家老爷子当年怎么死的?打仗的时候为了掩护你爷爷撤退,活生生被炸断了一双腿!救的时候来不及,伤口感染、那么年轻就死了,剩下你聂伯伯家孤儿寡母!   如果不是她爷爷那一推,你觉得你现在有这样的好日子过?爷爷怎么教你的你忘了?你还敢看不起人家?我就养出来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没有看不起她,我就是讨厌她。】   【你再说一遍!】   【我就是讨厌她!】   犟。   让你犟!   暴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又这样落了下来。   ……   后来唐进余经常想,或许所谓的“大人”确实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生物。   明明是自己家的孩子,却要因为不亲热别人家的孩子而被打得彻夜高烧。直到把人打伤了、病了,又心疼得不行。结果心疼也好像只是一秒钟的事。下一次,依旧是同样的轮回。连一贯心疼他的母亲,次数多了,私下里也反反复复教育他,说他“不会做人”、“过分自我”、“太不圆滑”。   然而。   那时他其实已被“训”得,几乎对聂向晚形成一种应激反应了。心想不会做人所以呢?太不圆滑所以呢?他不信这个邪。   他于是偏要叛逆。   偏要把不会做人这件事贯彻到底。   就是要往远了走,不呆在唐家的“大本营”。   你说东我往西,你要我读军校,我去学金融,你要我做个乖乖听话的孝子,继承衣钵的话事人,我偏要干你最不理解最不喜欢的那一行,跑去打游戏。   尤其是在上大学那几年。   彻底“逃离”上海,离开他爸的管制,他简直算是张扬到底,招摇过市。   除了因为对聂向晚的心理阴影仍在、所以对女人敬而远之外,什么逃课、早退,什么爬墙,通宵上网,那全是他干遍了的事。当然,脑子聪明的人,要混个课业及格倒从不是问题。   只可怜方圆,被他带着挂了好几科,每每垂头丧气过来管他借笔记用去准备补考——结果一打开,竟然全是他写的竞技场技能手法。   闹了个啼笑皆非。   荒唐如他,那几年头发染过红橙黄绿青蓝紫,买的鞋几万块一双,穿过一次就扔进衣帽间角落——那里头还有数不清的未拆封的名牌,大多是他妈送来,后来又被他转手随便送给方圆或穆戎。   他很少回家,基本不打电话,无聊就去打游戏,再不然就去泡图书馆,拉黑所有上海朋友的联系电话。他用这样的方式顽固地对抗来自父亲的高压。   不和解。   永远不说对不起。   永远永远不认错——事实证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父亲对他失望彻底,亦终于拿成年后的他没有办法。   如果按照这样的路走下去,其实他八成也能混得人模狗样,充其量是有点浪费现成的家族资源,被人说“老爸这么牛怎么儿子这个熊样”,他全当耳旁风罢了。   但,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凑巧。   有一天他玩腻了游戏,阴差阳错,选了一个陌生的网通区服,开小号打游戏。   被破烂装备的便宜师父捡走,上来给他少得可怜的钱,和几组廉价的生活材料、最便宜的马和马具。他嗤之以鼻。   她兢兢业业陪他过副本,说你审美好差要改进,灰色的道具不用捡起来,扔了就行。   他心想你当我是小白还是傻子?一边乐在其中,一边继续嗤之以鼻。   结果她又喋喋不休地说,徒弟弟啊你记住,你在网上不要被人骗,要多长个心眼,游戏嘛玩得开心就行,记住千万不要充钱^^   她说徒弟弟,你怎么天天都在线,半夜都在,你读书还是工作了啊?通宵对身体不好,你还是早点睡吧。我再给你搞一组生活材料交任务也下线了。   她说你期末论文写了吗?你们学校有没有买**论文库?没有啊?那我给你下点吧。   第二天他收到一整个压缩包,把他研究课题涉及到的参考文献和近五年来的论文全部整理了一遍。她说那是她的“个人技”——“和游戏里不一样,我生活里可是个学习技能很强的人哦!嘿嘿,虽然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优点啦orz”。   他觉得可笑,嗤之——却嗤不出来。   后来她又说徒弟弟生日快乐!   认识这么久了,你也知道我很穷的QAQ放不起几百块的烟花啦。   不过你看。   她说。   她邀请他交易。   在平台上放上游戏里每到节日才出现的那几个便宜道具:春节的爆竹,元宵节的兔子灯,中秋节的月饼,还有一百串糖葫芦和最开始的一千金。   她说不知不觉认识这么久啦,徒弟弟,你的操作比我还烂,别人都早出师了,你还咸鱼着。不过也好,我们可以一起做全世界最快乐的咸鱼,嘿嘿。   【……】   【祝你生日快乐^^真好,为了庆祝你过生日,今天晚上我还多点了一份小炒肉,食堂师傅没有手抖,不过如果不认识你就不能吃到了!】   所以你的生日真是个好日子啊。   等我生日的时候你也多犒劳自己一顿吧!   “……”   他原本还插科打诨、打了半句的玩笑话,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只依稀记得手心沁出湿润的汗意,甚至不自觉坐直了身体。   歪歪斜斜的坐姿,一瞬间变成正襟危坐,犹如小学生上课被点名回答问题,而正确答案近在咫尺、远在千里。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但那种强烈的、不想失去这份联系、想要抓住这根摇摇欲坠却足够温暖的风筝线的感觉。   好像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吧。   手中的烟已燃到尽头。   他有些恍惚地回过神来,低头看:私聊界面却依旧空空如也,没人说话。   但也就是这一刻。   他好像,似乎,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发不出去之前那段话了。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你叫什么名字?   犹如个慢吞吞的老人家般。   唐家的“皇帝仔”,此时用一指禅打字。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我说现实里。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干嘛突然问这个?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狗男人,装女生不要脸。鄙视你。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对不起,我做错了。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我应该早点解释的,是我的问题,总是有点侥幸心理。又不知道说出来之后会不会把关系变得很别扭,我不会处理这种变化,所以总是拖着。对不起。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不想让你觉得我很讨厌,但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了,真的也不想利用装女孩这种事情来博取信任什么的,一开始可能是有开玩笑的成分,结果拖成这样,我跟你道歉。   好像被打开了什么阀门似的。   他打字的速度一下变得飞快,就连旁边的方圆也忍不住被这“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吸引过来,又被他动作警告、被迫别过头去——只能偷偷拿余光往这边瞟。   就这样等了好久,   对面却迟迟没有回应。   他盯着屏幕左下角,又莫名焦躁起来。翻遍全身上下却亦找不着烟,才发现烟盒早都空了,正要招呼方圆看能不能借一根来、勉强将就将就,忽却听得耳机里传来“滴”的一声。   是私聊的提示音。   下一秒。   沉寂多时的页面,滚动出一条新消息。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行啦行啦,多大点事嘛,其实你不道歉我也气消了,哈哈哈^^没事没事~   这是在给他台阶下了。   果不其然,到紧随其后的下一条。   语气已恢复如旧的嘻嘻哈哈。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还有,干嘛突然问我真名啊?难道要到我们学校给我拉横幅道歉吗/晕倒/你当在演金粉世家哦!/炸弹/   ……   深夜的网吧依旧一如既往。   嘈杂,混乱,什么人都有。   打游戏的,电话骂街的,吃泡面的,哭着看肥皂剧的。他不过是其中无所事事的一个,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很久。   他甚至脾气很差,不会做人,夜不归宿,目无校纪。是他爸嘴里的败家子,他妈心里的破坏王。他活该是个往下堕落的人。   但在那一刻。   他突然又觉得,自己或许,不是这群人其中的某一个了。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没什么。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不过,你不是也在北京吗?最近有空的话,不如见一面吧?   他学着她的样子。   又补充。   “^^”   “还有我叫唐进余。我爸取的,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你呢?你叫什么。”   *   柳萌接了个电话回来,花了足足近二十分钟。   仿佛跟人急头白脸大吵过一架似的,声音都有些嘶哑,面色更不好看。但毕竟工作是工作,走回桌前再落座时,仍是一迭声向两人道歉。只说是个不好不接的电话,对方态度不好所以聊了很久云云。   殊不知。   就在她缺席的这二十分钟,桌上的“架”可半点不逊色她刚刚和另一个人吵的那一场。   两个刚吵得“不可开交”的人,此刻却都演技发挥超常,不动声色。看她在那“总结陈词”。   “我前夫真的有点毛病,”柳萌道,“我早都怀疑他是不是有点狂犬症前兆了,回头真该让他去检查检查,自己生病就算了,还出来咬人。阿门。”   艾卿闻言,一时忍不住惊讶,开口问她什么时候结的婚?完全看不出来。   柳萌便笑,摇摇手指说不不不,准确来说,是闪婚闪离。   还不止一次的闪婚闪离。   “足足三次啊三次!”   唐进余彼时正提起茶壶倒水压惊,听到这,动作却微微一顿,似乎想起什么,表情倏变——但也只一瞬的惊讶罢了。   他很快又恢复平常那副处变不惊的神态。   “经历过我前夫长久摧残的女人都活不久,我珍惜生命,所以赶紧溜了,”而柳萌浑然不觉,依旧侃侃而谈,“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不然这个时候他又有理由在楼下堵我了。”   艾卿道:“你听起来很……苦烦。”   “唉,唉,和疯子谈过就是这样的,心有余悸啊。艾小姐,希望你永远不懂什么叫‘男人疯起来比狗可怕多了’。”   唐进余:“……”   唐进余:“我们刚才聊到哪了?接着说吧。”   于是这天的最后。   他们一直从中午聊到晚上,中途又从茶餐厅换到咖啡厅,这才终于敲定薪资,时间,地点。   艾卿为五千块每小时的时薪折腰,又惦记着赶紧把那把烫手山芋剑——“负如来”,赶紧还给唐进余,浑不知这一念之差,其实是一脚踏进了无底洞里。   至于唐进余本人。   除了中途也出去打了个电话外,他之后全程的表现倒都一切正常。   晚八点。   两人在咖啡店外,一齐目送柳萌着急忙慌打车离去。据说她前夫找来了,得赶紧跑路。   人是走了。   剩下沉默是今晚的海淀大街。   艾卿看向远方,轻咳两声。   末了,指了指左前方的公交车站,抬腿就走,“那我也去等车了?再见。”   唐进余反应过来,追过来几步,说我送你吧。   “不麻烦你了,不顺路。”   “通州区也不远。”   “挺远的,你不心疼油钱,我还心疼地球资源浪费,碳排放量骤增,绿色出行没有被贯彻到底。”   “……”   她说罢,几乎迈开步子小跑起来。   眼见得公交车如听到她呼唤般正好停稳,赶紧排在队伍后头刷卡上车。找了个座位坐下。   车发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   唐进余仍站在公交车站那。   视线遮挡使然。   他大概没有看到她回头的这一眼,却依旧算是目送她。   *   ……嗯。   她于是突然想起多年前。   想起宿舍楼下拎着早餐、睡眼惺忪等她下楼来的,二十出头的唐进余。心说他其实一直没怎么变过。   或者说看得到的地方都没有变过。   那,看不到的地方呢?   【我想跟你一起去纳斯达克敲钟。】   她笑了一声。   低下头玩手机,嘴里却仍忍不住咕哝了句,说:“……傻子。” 第24章 未来的事,谁知道……   艾卿和柳萌那天约好, 说是以后每周三和周六的晚上上线,最晚八点开始。两小时打底,上不封顶。   然而, 不巧后来这一周的周三, 却正好赶上聂向晚那节目的首次正式录制。   紧赶慢赶, 也最终是从上午十点, 一直录到傍晚才结束。   等她陪着导师和一干面熟的教授学者应酬完,从电梯出来下到一层, 又正好看见聂向晚正与唐母站在大厅里依依惜别。旁边仍有未散去的记者和摄影。   她对此避之不及。   原想说干脆低调点装没看到,从旁边绕过去,聂向晚那大眼睛却实在眼尖得很。   还没等艾卿跟上人群挤进旋转门,便听后面亲亲热热喊一声她名字。那类比于吴侬软语的腔调,是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唉。   知道自己躲不过。   她索性扭头,正面迎上前去。   “聂小姐,还有……唐太太。”   艾卿与两人一一握手。   旁边毕竟仍有一群人在看热闹, 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短期同事,她也不好太冷淡。   顿了顿, 随即便又微笑, 有意寒暄道:“今天都辛苦了。还没走是有别的工作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聂向晚听得“噗嗤”一笑。   顺手接过旁边助理递来的签名本, 龙飞凤舞给签了几个名字,又看向她,说是啊,这段时间都快忙晕了,但哪能一直麻烦你给咱们节目忙前忙后的, 私人时间不聊工作。   “不过正好,”聂向晚说,“艾老师, 你急着走吗?不急的话,我订了个不错的餐厅,准备和我外公一起去试试,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约了人了。”   “艾老师约的谁?”   “……一个女生朋友。”   聂向晚“哦”了一声。   仍是在笑着的,不忘紧紧拉着唐母的手。那不掩饰的亲密里,却透着对“他人”天然的排斥。似乎正待再客套、挽留她几句。   后头电梯门此时偏又打开。   周筠杰接着电话匆匆出来。艾卿只来得及听清他说什么“我现在马上过来”、“你让小叔先把合同给我,实在不行就去顾特助要一份”,对方已大步离开,同她擦身而过。   艾卿还以为他是生气了。   结果走没几步,他似乎听到什么,又半带疑惑地扭过头来,看见是她,微微一怔。   那表情一瞬已说明了一切:八成是忙着打电话,没注意旁边而已。艾卿笑了笑,摆手示意他有事先忙,不用寒暄。周筠杰却还是挂断通话,转身走了回来。   “回通州那边吗?”   他问她:“这个点可能都堵车,难打到车,要不我送你?”   “不用了,我约了人了。你忙工作先吧。”   “……约的谁?”   怎么人人都爱问这个。   艾卿嘴角抽抽,颇有种被全世界“抓/奸”的奇幻感,只得再度重复是朋友、女生朋友、普通关系的女生朋友。那种微妙的、恍若突然松了口气的表情遂从两分钟前的聂向晚,毫无障碍地转移于周筠杰。   他半掩饰似的向她笑了笑,笑得却实在有些勉强。   “经此一役”。   三方最终在文化大厦门口告别,各自离去。   艾卿今天没骑她那电瓶车来,又如旧在公交车站等车,正低头给柳萌发微信告知她自己回宿舍可能会晚一点,突然,却有只手轻轻从背后拍了拍她肩。   她整个人一抖,下意识摁黑屏幕,回过头去。   映入眼帘,却是唐母那如旧温婉端方的脸:眉如远黛,朱唇微抿,十足的秀气与精致。   只是不知为何,艾卿从前一直觉得唐进余的眼睛生得和母亲极像。但如今再看,只觉得唐母眼神沉沉,笑不及眼底,又多了几分气质沉淀后的独特韵致——却好像一点不再像了。   这大概就是旁人说的。   人还年轻,眼神却老了。   “小卿。”   而唐母率先冲她弯唇一笑。   或许是为节目特意准备,唐母今日全不似前几天见到的低调。   一身剪裁得体的苏绣旗袍,八成是手工制作,成色极柔极美,衬出她丝毫不逊年轻人的曲线。哪怕不佩首饰,独独银白色的爱马仕Brikin挽在手中,如此近距离一看,仍是十足叫人生出种“不是一个世界”的即视感。   艾卿不知她的来意,一时却有些静默。   除点头打招呼外,不知要说些什么。   “不急着走吧?”   最后仍是年长的先开口。唐母拉过她的手,又问:“方不方便和阿姨聊几句?不会耽误你很久。”   说话间。   眼见得自己带来的司机就等在不远处,视线有意无意往这头瞟。   或许是怕被这人听了去,唐母先是笑笑,在艾卿点过头后,又把人拉着走远了些。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开场白平静无波。   两人沿着长街一路往前走。方才唐母的手被聂向晚握着,此刻却亦紧握着她的,摩挲、轻拍,柔和却并不呛人的香气透过举手投足而溢入空气。   半晌,女人终于字斟句酌地开口:“最近有和进余联系吗?”   “……”   “他最近都不接我们的电话,也许,是工作太忙了?”   “……我不太清楚他的情况。阿姨你如果关心他的话,其实直接问他本人会比较好。”   “你这话听着就是又不信任阿姨了,”唐母道,“小卿,怎么你也像进余一样,什么事都只想着瞒着阿姨呢?”   说着,又是边摇头边叹息起来:“我一向都很尊重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只要能沟通,其实没什么是不能让步、不能调整的。可是你们一直瞒着,我都不知道怎么去猜、怎么去尝试理解你们。难道在你们看来,人长大了,家长的理解就变得这么不值得争取吗?”   哈?   “等等,阿姨。”   艾卿越听越不对劲,对面刚一说完,这边已连忙摆手,“什么去理解……我们?我和唐进余已经分手了。分手很久了。”   “他总是放不下你。”   “但是我放下他了。”   艾卿道:“阿姨,我真的不知道这段时间是哪里让你误会了。但是其实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的确、我百分之百确定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更没有什么‘初恋一定到白头’的、那种很幼稚的想法。我真的没打算攀高枝,请您一定放心吧。”   “小卿啊……”   “阿姨,我没有在狡辩,您听我说完。”   艾卿作势拿出手机。   “事实上,从和唐进余分手之后,老实说我也谈过几个男朋友,有长有短。之前周筠杰——您现在应该熟悉他的,刚还见过。我们现在也是朋友,是相亲认识的。”   “对我来说,该过去的早就过去了,不然我也做不到能和聂……小姐,现在毫无芥蒂地一起工作。我是什么态度,阿姨你是看在眼里的。如果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看看我的微信——我和唐进余,我们现在连微信都没有加回来。更不可能是您以为的已经复合的状态吧?”   唐母闻言一愣。   或许是被她这干净利落撇清关系的一通操作吓到。   起初像是十足准备而来的女人,此刻竟一时哑然。   当然也不可能真要去看她的微信,脸上却难得的、浮现出一丝无从遮掩的尴尬。   “你说得好像阿姨……不喜欢你。”   唐母说:“但阿姨从来没有不喜欢你呀。阿姨只是希望你们可以、对我们这些做家长的坦诚一些。如果你们真的有可能,那向……那聂小姐,也需要有一些思想准备,对不对?”   “但我们都已经分了这么多年了,聂小姐的思想准备还没做完吗。”   “……”   唐母哽了一下。   “而且,听您的意思,他这么多年都没找别的女朋友——”   艾卿抓住这沉默的机会。   却忽然笑了一声,又回头看她,“其实聂小姐到底是要为唐进余做哪种思想准备?实在不行,阿姨,我建议,你们要不换个别的对象给他牵红线试试。”   她已经准备就着这台阶往下,扮出一个从容大度、毫不介怀的大方前女友形象。   其实话说到这里亦全然已经够了。   然而。   “不管怎样,阿姨还是觉得你们的处事方式应该能更成熟一点,毕竟都进入社会了,不要还总是拒绝和长辈沟通,我们做的决定有我们的道理。”   唐母听她说完,却又整理好表情,微笑着,换了另一种说法回应:“当然,小卿你一直都是最让我放心的。你说的话,阿姨一定都放心上的。是按你说的这样就为最好了。我今天也算没白来一趟。”   艾卿:“……”   就为最好。   她心想你的潜台词难道不是——不是你就为最好?   两人此时不知不觉已走到大街拐角处。   脚步都心照不宣地加快,眼见得离后方公交车站越来越远,艾卿回头瞄了眼,不知想到什么——却干脆成了主导的那一个。悄然反握住对方汗涔涔的手,便开始带着人往回走。   “我不会和唐进余有什么的。”   她边走边说。   或许是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审判”、“温柔刀”,猛地激出了她心底某一部分尚未消散干净的奇怪情绪。   她定定看向前方:已经接近学校门口,三三两两的学生携伴走过,或聚在一起讨论娱乐新闻,或各自低头刷手机、嘴里咕哝不休。年轻的面庞上皆写满不知事的青春和天真。   而她呢?   无论二十岁还是二十八岁,她好像始终都在不合时宜地、面对着高高在上的审视。他们所有人,每一个,都在用看似温柔的“你真好”,来劝她“识时务”。   【你叫艾卿?在和我儿子谈恋爱的是你吗?】   【我是他爸。】   【你是哪里人?我知道你是Q大的学生。Q大的学生现在满地爬。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打游戏认识?真行,打游戏认识,你不用读书?】   【老婆你别管,我来问她。你爸妈没教过你女孩子不要随随便便跑到男生家里吗?我家小孩跟你那是一路人吗?我真是……唐进余人呢?!打电话喊他过来!看看这就是他搞的什么工作室?简直就是胡搞瞎闹!】   胡搞瞎闹。   言犹在耳。   “……”   她的手心里忽也密密麻麻地沁出汗。   心想这么多年了,硬刀子变成软刀子,软刀子也变不成绕指柔。   那种无助和愤怒交杂的感觉,时隔多年在她心里喷薄而出,她明白这条路走到尽头,她就会再变成那个微笑着送别对方、说您放心我不会再打扰、说我知道我高攀不起的,二十八岁的懂事的艾卿。   然而这一刻。   却好像突然有很多话想说。   很多很多话——   “阿姨,不仅您是做父母的人,我的父母也是父母。”   “……”   她听见自己心里在说的话。   于是就这么跟着复述,说了出来。   “不仅唐进余是您家里的宝贝儿子。我,我也是别人家里辛辛苦苦捧在手里长大,当掌上明珠养大的女儿。”   她说。   “和唐进余分手那年,我妈知道我心情不好,坐火车赶来北京照顾我。那年北京雾霾还很严重,冬天下着大雪,我妈住在校外,她说找了个家庭旅馆,天天给我煲汤给我送饭。但我躲在宿舍不愿意出来,谁都不想见。”   “最后连我室友都看不惯了,说你有没有良心,你妈给你熬的汤你怎么忍心一口都不喝?你谈个恋爱谈得连家里人都忘了?我当时还在为聂向晚的事伤心,听到之后,委屈得一个人哭了一下午。但晚上我妈又来给我送汤,我再难受还是喝完了,整个人心揪着疼。后来我想了想,就偷偷跟着她,想看看她到底住哪,我当时想的是我想给我妈一个惊喜。我觉得我已经很对不起我妈了,我想哪天自己买点好吃的过去跟她一起吃,给她道歉。”   “结果我跟过去,发现我妈住在一个特别破的、医院旁边违章的那种小招待所里,旁边有五毛钱可以做一次饭的公共厨房,我当时看着我妈上楼,我看到灯亮了,我几乎能想象到我妈在干嘛,她肯定在给我爸打电话,说闺女今天下楼了,吃饭了,看起来瘦了……我只是那么一想,突然就在下头忍不住地抱着脑袋哭,我怕她听见我还不敢哭出声音来。”   “我心里当时想,我怎么活成这样了?我妈是送我来北京上学的,她指望着我穿学士服、戴博士帽,她在家的时候、和我爸一起,每天四点就得起床进货,赚那么一点在你们眼里看来微薄到不行的钱。但那段时间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为什么我爸我妈年轻时候不努力多赚一点钱?为什么有钱不买房不做大生意?为什么要让我被别人看不起?我竟然在怪他们。我因为自己谈不成一场‘门当户对’的恋爱,我怪生我养我的父母不够努力,我就是这么做人的。虚荣心把我变成那种人。”   艾卿说。   “那一刻我蹲在那。”   “我蹲在那我对天发誓,我想我这辈子可以不谈恋爱,我这辈子可以没有爱情,但我绝对不会再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情伤害自己,让我身边的人对我寒心——毕竟,人活一辈子,如果连尊严都没有,要爱情有什么用?当饭吃吗?”   她的眼眶渐渐红了。   但并没有流泪。   两人停在公交车站前,如来时一般的位置。   唐母始终怔怔看着她:眼神从惊疑到怜悯,到不解。后来仍是下意识要从包里掏出手帕。然而,等手帕摸出来,折成四方的形状递过去,艾卿却好似已经恢复了如常的那副面貌,依旧是微笑着的,摆手谢绝了她的好意。   “唐进余现在春风得意。”   她只是说。   “在他心里也好,在您心里也好,都应该觉得这一刻的他是这辈子最光彩的时候,人人都该回心转意了吧?但您真的可以放心,我不会的。”   “你看你又把阿姨当作恶人了——”   不是当作。   艾卿笑着放开她的手。   眼见得对方几乎毫不犹豫,把刚递来给她擦汗却被婉拒的手帕,又用来擦拭手汗,无比耐心细致,大概已忍了很久,忍无可忍。   刚才或许是假笑。   此刻却突然、是真的忍俊不禁了。   她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包纸巾,也跟着擦手。   边擦,又边和唐母最后允诺:“如您所见,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打工仔而已。我甚至在给聂……小姐打工。难道从给聂小姐打工换到给唐家打工就会好一些吗?或许未必吧。”   至少聂向晚作为一个合格的假人,在社交场合上尚且“风度翩翩”。   而“唐家媳妇”却未必能享受这样的待遇。   “但也许真的会有那一天——不过我知道,你们都希望那天永远不会来。”   “小卿啊……”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我会轻易改变心意。”   艾卿道:“我的意思是,当哪天,所有人都不再觉得唐进余和我在一起是对我的‘帮助’的时候。当他也会——平视我而不是把我当做十几岁天真浪漫小孩的时候。我得到该有的尊重的时候。”   “……”   唐母脸上的表情仿佛无声地在说:你在做什么白日梦?   “未来的事谁知道呢。不过,我相信会有那一天的。”   艾卿说完。   摆了摆手,说了再见,扭头便随意上了一辆正好开来的公车。   车窗外人流如织,景色更迭。公车很快开远。   她坐在靠窗座位。本该欣赏街景,却百无聊赖,额头甚至故意一下一下轻点玻璃窗,有如敲钟似的。乐此不疲。带着一种久违的快意。   到那时候。   她心里仍在想——   谁选谁还不一定呢。   *   当然,她因此而坐错公车,被迫在下一站下车并多吹了一个小时晚风,到家已经九点半的事……   这又是后话了。   ——“阿嚏!”   伴随着窸窸窣窣、钥匙收进包里的声音。   天花板上那白炽灯渐次亮起,她进门,忽于寂静中听到一声、颇不容忽视的微信提示音。   遂漫不经心点开看。   下一秒。   “……?”   她嘴角抽搐,骇然扶墙。   屏幕上,赫然是一条好友申请。 第25章 总裁文学与落跑新……   时间倒回到两小时前。   晚七点半。   负责制作《剑侠Online》的天意游戏制作公司楼下, 此时迎来了一位久违的贵客。   摆手招呼司机自行找地方泊车,他复又仰头看向面前藏在居民楼中、如旧——简朴的写字楼。打量半晌。最后却仍是掏出手机,拨通了柳萌的电话。   “喂?柳小姐。”   “对, 我现在在天意楼下。”   “今天不是你说的……测试的日子吗?我正好路过, 所以过来看一下后台监测的数据。”   话音刚落。   他最后一个字尾音未散, 对面已是兵荒马乱。   窸窸窣窣的声音犹如是刚起床, 似乎夹杂着旁边几声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声,唐进余百无聊赖地抱住手臂, 手机抵在耳边,也不打断,一概都沉默听着——因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倒也没有太惊讶。   毕竟从前读书的时候被老师家访,大概也和这场面差不多,是个人都紧张了。   听话筒对面说马上下来领他进去,便又十足“懂礼貌”地挂断电话。   他又开始打量起眼前这栋写字楼。   说起来, 天意其实也算是个老牌的游戏制作公司。创始人早年在台湾上学,跟着大宇、智冠那批早期游戏制作人打了几年杂, 毕业后出来自立门户, 回到大陆创办天意。从单机rpg开始逐渐摸索, 到后来抢占国内大型网游市场分一杯羹,粗粗算来,已是二十来年。   当年他还是《剑侠Online》一普通玩家的时候,就曾在贴吧听说过这家的老板诸多奇闻轶事,其中就包括精打细算、奇抠无比。   不过彼时他还年少轻狂, 月入十万零花,心想都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一大老板了,能有多抠?   直到后来自己真成了对方的合作对象, 亲赴实地考察,第一次站在这楼下的时候,却实在,真的,无语了蛮久。   毕竟他和《剑侠》谈合作的前几个月,刚豪掷九千万买了三层大厦。在爱面子和阔气方面,他唐进余敢说第二,同龄人里难有人跟他抢第一。   但《剑侠》的老板方粤——此人就显然和他不是一路人了。   方粤。   三十七岁,地道老广,心宽体胖。   当时两人正好聊起买楼的事,对方闻言只笑。   说前几年有次投资失败差点破产,千求万求搞来投资才缓过来——帮我这人你也认识,周邵,周总,他在我们公司里拿了三成的股份。在这点上,我和他更像一点,创业容易守业难,财不外露才是正道。你毕竟还是年轻了点。   换了几年前,唐进余最听不得人家说这种话。   但如今长大了,明白合作第一,却无谓人家说什么,只要目的达成就行。   他那天于是依旧和人相谈甚欢,连一贯不怎么对盘的周邵,那天他也给了好脸。   最后谈下来的合作项目相当可观,周邵也很给面子地找来专业团队做了数期关于天莱的专访,在北京各大地铁站和商业区大屏滚动循环播放了能有大半个月。   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宾主尽欢了。   他正想着,这次关于剧情改动的事是否有必要再找周邵等人开次会。   眼角余光一瞥,却忽见旋转门里窜出来个蓬头垢面、黑框大眼镜的熟人。估计是怕他久等,趿拉着个拖鞋便下楼,两人迎面撞见。   这原是个略显尴尬的“面基”现场。   好在,不仅唐进余本人不当回事,柳萌本人也挺大方,丝毫不在乎被“甲方爸爸”看见平时真容,很快摆正姿态,便又若无其事地引他上楼。   与一楼平平无奇的会客室和简朴大厅不同,走到策划部和数据部所在的二楼,出乎意料,入目却是一道设计感十足的后现代科技长廊。   唐进余上回来时直奔四楼开会,压根没想里头另有乾坤,这时默默放慢了些脚步,一张一张驻足看过去。   “唐总,正好,给你介绍介绍。”   柳萌见状,此时亦颇有东道主的风范。   见他表现出兴趣,遂又一一指着长廊沿路来的照片给他看。   “用我们方总的话来说,这叫咱公司的编年史。喏,从《剑侠》千禧年初开始研发,到我们公司流水破亿的庆功会,还有05年、08、10年的资料片上市、开的发布会……哈哈,年代感十足了。这时候我都还在上学呢。之后就是开始搞大师赛吧?我想想,这几张应该是13还是12年,我刚进来实习的时候……真是挺有纪念意义的。”   她的手指一一点过相框。   唐进余望着,忽然停下脚步。   柳萌却仍浑然不觉,只指着其中一张——瞧着颇格格不入的照片,又笑着回过头来。   “尤其这张。”   她说。   “这个是‘烬’,是我们几年前大师赛一个特别有名的选手。参加了好几届,当时被戏称‘逢出必胜’来着。不过他很少真人出席的,最近几年也都不报名了,低调得不行。”   “这张应该是……我想想,好像就有一年我们大师赛改期了,改到一月底,然后他破天荒过来了。我们就拍到过他这一次。不过照样也是挺神秘,就你看,帽子口罩遮的严严实实的,还穿黑衣服——这个抱着的应该是他女朋友。”   唐进余:“……”   “想想时间真是过得快,这年我应该还是实习生,当时就在台底下看他们打比赛,他本人真的又瘦又高特别好看!大概就……嗯,跟唐总你差不多高,哈哈,不过气质不同、气质不同,他特别——不知道咋说,就是傲气吧可能,我就和他打过一次照面,很有压迫感,说话的时候眼神都不看人的。不过他也真的算是我们游戏殿堂级的人物了。”   “当时大师赛门票基本都卖不完的,就是从他出席这一届开始,之后每年热度都特别高,后来又有好几个大帅哥……嗯,最近一次看到最帅的就是后台看到的一剑霜寒啦。他虽然也戴口罩,不过在后台都会摘掉的。只可惜我没看过‘烬’摘口罩的样子,没有对比,唉。”   “不过,正好说起他。”   柳萌托了托压在鼻梁上笨重的黑镜框,似乎想起什么,忽又凑近低声道:“唐总,你看这张照片,女生是不是有点像……”   “像谁?”   “不像吗?”   她指了指那戴着蓝口罩的女孩。用指尖描了描女孩脸的轮廓,又指向独独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就,艾小姐啊,我还以为我没认错?难道你看着觉得不像吗?”   唐进余心说简直像到没边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又是怎么做到一眼认出女方、却半点没意识到你旁边站着的也是当事人之一的?无奈吐槽这事总是一开口就会露馅。他本也不打算暴露出自己曾是忠实玩家的身份,话到嘴边,也只是强行忍住,没说出话。   结果柳萌一看他不点头不摇头,反倒愈发来了兴致。   大概是觉得艾卿本人不在场,和大老板透露一些内因也无伤大雅。   于是顿了顿,又开口:“说起来,那把[负如来]就是从烬那里掉的,后来又到了艾小姐手里,这么一搞,其实就把我们所有最开始的剧情线都打乱了——毕竟[负如来]这把武器好像跟了烬也几年了吧?”   “后来我调了他们的游戏资料看,唯一可能的解释,大概就只有艾小姐是烬几年前那个女朋友了。不过我当年吃过瓜,说烬的情缘退游的时候被人抡白,整个号里值钱的东西都清空了,其实本来一直还想问问艾小姐……”   “别问了。”   唐进余突然开口:“你们不是说找不到烬的玩家实名登记吗,他用的别人的身份证。这就是天意,找他他不一定配合,但艾卿答应了。”   他说完拔腿就走。   毫不留恋的架势,搞得柳萌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原想说的继续介绍照片、稍微拖延时间来让策划组那群米虫同事整理整理办公室的计划遂也落空。   她只得快步跟上去。   途中路过周邵和自家老板方粤的合影,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还不忘向唐进余招手,“那个,唐总,你看这里还有周……总和我们老板的合影,说不定过段时间您的照片也会——”   “唐总、唐总你走错方向了,不是那边,那边是卫生间。”   “那个,还是我来带路吧。”   干嘛跟见到鬼似的。   她哪知道唐进余短短片刻的心理活动跌宕起伏,只得一心祈祷着那群同事已经把螺蛳粉麻辣烫还有一堆“厨余垃圾”归置好,推开策划组办公室门时,却见里头地板锃亮如新,工位整洁,茶香悠悠。自己同事甚至开始外放轻音乐,听到开门动静,几人齐齐望来,故作震惊。   “唐总好。”   “唐总怎么这个点过来了?”   “辛苦了辛苦了,唐总喝点茶吧?吃过晚饭了吗?这边还有小蛋糕什么的——”   南无阿弥陀佛。   透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假正经。   唐进余就在这种诡异又和谐的气氛里呆了半个小时。   眼见得墙上时钟已指向八点,他和柳萌遂转而去了隔壁数据部,坐在电脑屏幕前,准备在后台监测任务数据和剧情推进是否顺利。   结果八点一十,平静。   八点二十,安静如鸡。   八点半,忙于正襟危坐、在领导面前卖乖的柳萌,抽空低头看了眼手机,突然“啊”了一声。   “艾小姐可能要晚一点了,”她说,“她那边有点个人私事。”   “什么私事?”   “好像说是临时约了个朋友。”   什么朋友。   “拖着聊了半天吧,结果她上错公车了,现在要转别的路线回去。”   拖着,聊了,半天?   “唐总,那要不,”柳萌字斟句酌,“她说到家估计得九点多了,再弄两个小时,说不定得十一点,耽误您到这么晚是不是不好?不如我这边先弄,然后过几天直接做份报告——”   “也不用这么麻烦。”   唐进余突然开口。   好似不怎么在意,又好似——很刻意。   总之是个不太会演戏的人。柳萌闻到了一丝八卦的气息。   “你刚才是在和艾……小姐发微信吗?”他说,“我刚想起来,确实上次吃完饭应该加一下微信的。聊得太入神,最后不记得说这件事了。”   “啊、是。”   是。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谁都没说话。   是在聊微信。   所以呢?   柳萌推了推镜框,“要不……”   要不我再催催?   “方便的话,你把她微信名片推给我一下。”   唐进余说:“或者你先问问她……你,别,她到时候,不开心。或者显得不礼貌。”   啊?   啊??   柳萌愣了下。   心说不不不其实也没事,这都什么年代了,工作上推个微信很正常的,不过反倒是唐总你——平时生人勿近,加你微信绕了起码得有十个人才要到,你现在主动加别人?还怕人家不开心?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一见钟情、什么眉来眼去之类的剧情。   握住手机的手指微微颤抖。   最后却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飞快地把微信名片推了过去。   眼见得唐进余操作添加好友,在验证消息框里打了一行字,最后又删光,换成简单的姓名介绍。却还不满意。拧着眉头沉思片刻,在后头加了个:“:)”   那种奇怪的即视感却又突然冒了上来。   她突然想起件事。   大概好几年前吧。   当时自己还是个实习生,和周邵吵架离家出走,心甘情愿在游戏公司端茶倒水,最后因为表现良好,跟着蹭了场大师赛的绝佳位置。   那一年,正好就是烬本人参赛的、唯一一场大师赛决赛。   其实冠军是谁本也没有什么疑问,当时的版本,他带的那一队无论是人员配置还是操作手法,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其他队伍也只是抢破头争第二罢了。   问题出在了颁奖的时候。   烬拿下总冠军,但却是在全队所有人都致辞完毕后,才轮到他最后一个发言。   当时会场都在窃窃私语讨论,说是不是烬的队伍内部关系恶化。结果就看见他四处打量,最后盯着观众席某个方向。   突然间,那一向死气沉沉——连拿了冠军举起奖杯的时候都没什么变化的、习惯性耷拉眼皮的神态,忽却变作笑容了。   证据是笑起来作月牙弯弯状的眼睛。   ……用现在的话来说,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反差萌吧?   不爱说话、脾气差、拽得二五八万的烬,竟然也会有这么笑的时候。   然后他说“我的话就说到这里”。   突然便把话筒交给队友,然后往台下走,全场震惊,眼见得他径直走入观众席,在人潮之中,精准无误地找到一个捂着脸耳朵通红的女孩,弯腰便抱住她。   震惊却变成欢呼,所有人都在起哄。   而他把她紧紧护在怀里。   柳萌确定艾卿就是那个女孩的原因,其实刚才还说漏了一点。   因为那天是2013年的1月20日。   后来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在艾卿后台登记的游戏实名资料里,亦明白地写着,生于1993年1月20日。   而烬改名换姓转服之前、最后的一条游戏签名。   正是“:(”   她被这种奇怪的联想惊得后背冒汗。   回过神来,正准备开口——试探、或者简单掀过这个话题都好,不料,却见唐进余表情一变。她不是故意,但的确眼神是不经意瞟过他手机——便这样,躲不开的,看见了明晃晃的拒绝申请。   啊这。   “……”   她果然是多想了。   思及此,嘴角一时有些抽搐。   但如此尴尬下去也实在不行。   她迟疑半天,只得又开口,劝了句:“唐总,那个……”   “可能你发得比较委婉,艾小姐看不懂?可能她没有特别认真记名字。”   “要不你直接发,我是天莱总裁唐——”   唐、唐进余。   嗯。   柳萌想。   事情果然朝着更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不愧是你,我脑内阴魂不散的总裁文学。   *   另一头。   艾卿却对此毫不知情。   只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某人的微信好友申请。   又着急忙慌搬出电脑,登录游戏——她平时素来是个极有时间观念,且很少允诺却不落实的人,这会儿迟到这么久,已十足心虚。   前脚刚通知完柳萌自己马上开游戏,后脚,就已操作人物上线完毕。   不过眼前所见,却早不是上次下线前的荒山野岭:因人物“死”过一次,根据游戏设定,再上线时,便会自动跳转直就近的复活点。   不过意料之外,她竟然是复活在游戏里最热闹的地图,永安城外。   她一出现,顶着这么个颇扎眼的ID——因为贴吧“被挂”和绯闻八卦变得举世闻名的[楚辞秋]本秋。世界聊天频道顿时如炸弹过境。   她的坐标被报,爱看热闹的玩家把她围成一团,还有不少正在传送路上的,想也知道接下来会卡成什么样。她正后悔自己没提前买一张改名卡。   踌躇之际,眼前却突然跳出一条系统提示。   【系统】:您的好友【一剑霜寒】邀请您至家园小聚,是否同意?   苍了天了。   一剑霜寒竟然又当了一回她的及时雨。   艾卿唯恐被越来越多涌来的玩家卡到下线(主要是怕影响她的“工资”),当即想也不想就点了同意。画面顿时一黑。   等再加载完毕,她已落到一个灰不溜秋的茅草屋前。   如旧白衣飘飘、顶着红到滴血ID的一剑霜寒正在旁边装深沉。   艾卿:……   她操作人物环顾一周。   有些不敢置信。   于是又看了一圈。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看什么看?没见过私人豪宅?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要听实话吗?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看到我名字什么颜色吗?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那没事了。大神,你家好漂亮^^慕了。我竟然能有机会参观你家,真是三生有幸。   话落。   一剑霜寒也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乐在其中。   头顶浮现出一个哈哈大笑的气泡框。   艾卿看得满头黑线。   低头打开微信,解释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又问柳萌自己接下来要干嘛。   结果得到一个,“跟着任务走就行,游戏最大的乐趣就是随机,我们会在后台监测数据,你放心玩”的答复。   她这才真放下心,长舒口气,抬起头来。   晃晃鼠标点开人物栏的任务页面,却只看见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世界任务,叫[追寻恶鬼]。打开任务地图提示,空空如也。   艾卿:“……”   她还说当时怎么条件开得那么宽松。   现在一看,这钱果然是不带这么好赚的吧?   毕竟说好的时薪全都是建立在她真的能完成任务的基础上。   她想明白这一层,瞬间又从悠闲的状态抽身,成为急着赶进度的打工人。   不过,准备传送离开前,却仍是礼貌性地点开私信聊天框。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大神我先走了,忙着要做任务。刚谢谢你刚拉我一把。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什么任务?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追寻恶鬼]。话说我有一段时间没上线了,这任务现在有没有人有头绪啊?有人看见过那个NPC吗?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有。   艾卿:“……!”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谁啊?在贴吧发帖子了吗?有的话求链/接求链/接。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没有。   这男的!   敢情是在钓着她玩呢。   艾卿脸色一黑,正想说那你咋知道的,结果下一秒,一剑霜寒这厮就毫不脸红地表示看到的人正是自己,这任务他也赶着去做。   这。   这不可就巧了吗?   那、不、如、我、们……   艾卿巴不得能先找个大腿抱抱,眼看着就有个粗壮的大腿送上门来,正低头打字,想给对方稍微解释一下来龙去脉。   忽然间,却又听得私信聊天的提示音频频传来,吵得不行,她不得不停下动作,疑惑地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却瞬间瞪大了眼。   “不过任务还不急”   “我有个更重要的事跟你说”   滴滴几声后。   沉默几秒,最后一句。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正好你上线了,我们先去结个婚。   ……啊?   艾卿一愣。   心说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对劲,谁家结婚是正好——   又悚然一惊。   囧,被他带歪了。   问题明明是她为什么要跟他结婚啊!   最近的人是都急着结婚提高生育率吗?!   (唐进余:阿嚏!)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不好意思,已婚刚离婚,有三个孩子,平时在大润发杀鱼。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我的意思是游戏里。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不好意思,不感兴趣。睡着了,Zzzz… 第26章 “唯她。”   这行字刚发出去。   艾卿半被吓到半着急, 正准备切出游戏、转到贴吧看看最新的加精帖,想说或许会有其他玩家分享任务信息。   不料视线一转,忽竟见得屏幕左上角、自己人物状态栏的血条赫然短去一截。   ……哈?!   起先还以为是一剑霜寒又抽风动手, 她下意识操纵人物往后跳了几步。   然而仔细一看, “始作俑者”八九不离十——却是自己状态栏底下、那仍阴魂不散的灰色buff。她鼠标轻点, 熟悉的Buff详细信息又随气泡一同飘出。   [长恨歌]:   “人间千年长游荡, 遍寻郎君在何方。因鬼魂千年怨恨作祟,持剑者进入中毒状态, 每五分钟损失生命值8%,且状态可叠加,叠加到第十重时,人物血条清空。进入鬼魂状态。”   上次看到的时候,图标的右下角还是“2”,如今已变成“9”。   都已经叠到第九重了?!   [负如来]都被拿走了,怎么这个Buff还会跟着她啊?!   而且该说不说。   她视线又瞥向左下角, 自己刚屏蔽世界聊天后、变得分外空落落的聊天框。   没了世界频道吃瓜群众争先恐后的发言,某条从她上线开始就一直反复出现的消息, 立刻变得显眼起来。   【当前】【月赤塔娜】说:阿信……   【当前】你对【一剑霜寒】说:你家园有管家Npc吗?有别人吗?   【当前】【一剑霜寒】对你说:没啊= =。   【当前】你对【一剑霜寒】说:……   【当前】【一剑霜寒】对你说:你血条怎么忽然好像掉了一截?背包没药吗?   艾卿:“……”   呃。提醒她了。   有才怪了。   要真说起来, 她这号其实真才捡起来没多久。   每次上线不是上赶着吃瓜就是当新闻当事人, 唯一一次离仓库最近的时候,还被唐进余搞的那一堆装备晃瞎了眼,根本来不及往背包里塞点真正有用的东西。   一剑霜寒沉默片刻。   大概也知道她穷(从破烂装备看出来的),二话不说,转头就又邀请她交易, 在平台上一把放上了游戏里最贵的回血回蓝补给药各三组,顺带,还附上了一整套她目前等级适用的装备。   【当前】【一剑霜寒】对你说:没想过会被挂, 估计以后你也多了不少仇家,换套好点的装备免得天天被杀。   【当前】【一剑霜寒】对你说:真不跟我去月老庙?侠侣那个红线同心的传送技能挺好用,要是以后有人路上杀你,我可以直接过去。   【当前】你对【一剑霜寒】说:大神,你真是个好人。   【当前】你对【一剑霜寒】说:不过没记错的话那个馊主意其实是我自己提的……唉,一步踏错终身错就是这样了,我自己的问题,就也不必这么以身相许的,真的真的/流汗/   【当前】【一剑霜寒】对你说:我只是觉得要为这个事负责任。而且有个传送技能会方便很多/黑线/   笑话。   这还不简单?   【当前】你对【一剑霜寒】说:那传送技能也不止有侠侣啊?师徒不也可以吗?而且比侠侣好解绑多了。   等等。   【当前】你对【一剑霜寒】说:那个我就随口一说……   不会吧?   【当前】你对【一剑霜寒】说:而且我不拜师的哈哈,我对我第一个师父很有感情,一直都没出师,我没有拜师的位置了。   三分钟后。   艾卿看着一剑霜寒头顶幽幽飘起的新称号:[楚辞秋]的徒弟。默默迎风流下了两道宽面条泪。   再看看自己的徒弟坑:电信鲸鱼、杰出青年、一剑霜寒……   她差点厥过去。   然而老天爷残忍如斯,竟然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不给。她手指刚放上键盘、准备跟人啰嗦几句真的大可不必,想解除的话随时都能去夫子庙——电脑屏幕上,画面却陡然一黑!   是那个buff叠到了第十层。   她血条瞬间清空,然而人物竟然还好端端的站着,只有入目所见的画面都像是十足铺上了一层莫兰迪色滤镜,变得雾蒙蒙、灰沉沉的。   一剑霜寒似乎也吓了一跳。   不过吓得更多的是她为啥原地消失——两人在私聊界面抓瞎似的说了半天,最后还是艾卿灵机一动,想起多年前看的某电视剧,聊斋志异。   摸透策划恶趣味的她,当即从背包里掏出无用道具x1:过去徒弟出师、系统都会自动赠送的伞具,“谢师恩”。想来其他的装备当年都被扫荡得一干二净,这把伞不值钱、烂大街,却还一直跟着她,此刻又阴差阳错发挥大用。   果不其然,待到画面中,白衣小萝莉施施然撑起一把碧青竹伞,方才消失的影子又再度出现。   一剑霜寒头顶冒出个惊悚的气泡框。   【当前】【一剑霜寒】对你说:但我看好友栏里你状态也是灰色下线的。你这什么鬼啊?   【当前】你对【一剑霜寒】说:恐怕是纯鬼。死得不能再死那种。   【当前】【一剑霜寒】对你说:……   他不信邪地绕着她转了几圈。   中途毫不手软地对她甩了一整套连招。然而艾卿依然不动如山——眼下唯一发生的改变,大概只有技能穿过她,直接击中家园附近游荡的白鸽,地上多了几块掉落的[禽肉]。   两人在游戏里大眼瞪小眼。   要不传送出去试试?   相见即是缘,这俩瞬间默契地组了个队,组队没问题;艾卿随便选了个没去过的‘黄泉井’新地图,传送也没问题。然而个人状态栏她依旧是下线状态。问了柳萌半天,微信信息亦没回。   她看着屏幕里因撑伞动作而不能跑不能跳、只能小步龟速挪动的[楚辞秋],再次迎风流下了两道宽面条泪。   想起旁边还有个吃瓜吃得震惊了的一剑霜寒。   她作为有良心的当事人,亦不得不省略过线下的一些“交易”,简单地给他交代了一番[负如来]的经过。   正说着,又见当前聊天页,那不哪来的、名叫[月赤塔娜]的Npc仍在锲而不舍地叫“阿信”——忍不住问了问一剑霜寒,他只说根本没见过。   双方为了证实自己说的真实性,还互加了个微信。   顶着个大白肥猫背影头像的一剑霜寒给她发来了截图。   艾卿也依样画葫芦给他回了一个。   眼见得[正在输入中]的提示持续良久,最终却还是沉默。过了半天,对面才忽然又给她发来了张新图。   点开,赫然是文字版的NPC介绍。   [梁怀信]:   前大梁信王。心怀天下,愿为桥石。   国破家亡后性情大变,为维系发妻塔娜魂体不溃,不惜日杀一人,终至恶贯满盈,天命诛之。死后经油锅刑,入修罗道,百世不得超生。因奇特契机得以经黄泉井重返人世,执念再起。   “发妻塔娜”。   两人转而在微信上聊开。   【扁舟】:【这个塔娜一直没有官宣过形象,剪影都没有。但应该就是你看到的这个了。】   【卿】:【准确来说我都没有看到orz】   【扁舟】:【你找找?】   这是找不找的事吗。   艾卿心说就算是打游戏,碰到这种情况也很可怕的好吧。但想到对面此刻也是干说、帮不上忙,她只得一边猛念二十四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又切回游戏,当真四下调整视线观察起来。   黄泉井是个新地图,她之前没来过。   一剑霜寒怕她的出现引起骚乱,还故意把她往地图的偏僻地方带。两人此刻所站的地方正是黄泉井所处沙漠地图的边缘地带,入目皆是黄沙漫天,四下无人,只有零星几只红名野狼怪四下徘徊。   连个玩家都没有。   至于其他的,当然是啥也没——   【当前】【月赤塔娜】说:阿信,岂不归兮?   风忽然变大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漫天飞舞的黄沙也好,作鸟雀四散的野狼也罢,一切不过是代码组成的数据,却在这一刻变得如通人性……或者说,像是受惊的人?一瞬间,皆悚然地向后退去。耳机里传来的风沙音效像是被按下静音键。   她低头看手机,柳萌依然没有答复她的问题,倒是一剑霜寒还在问她有没有后续。   【扁舟】:【找到了吗?】   她的手刚停在触控键盘上。   耳边,突然传来几声痛苦的狼嚎!   红名出现的危险提示反映在音效中,抑扬顿挫。   她下意识看向狼群消失的方向:游戏里的夕阳落日,背向金乌。青年黑衣如墨,形容却落魄如流浪者。手中拖着仍滴血的长剑,沙地留痕,无声地靠近。   如此走近。   “……!”   一步一步。   艾卿突然发现,他的身形和神态,准确来说,是游戏人物的“建模”——竟然像极了一个人。   她愣在原地。   尽管微信和私聊的提示音皆“滴滴”响个不停。   然而她隔着屏幕,怔怔望着那久违的、却熟悉的、似乎眨眼已相隔数载春秋的眉与眼。尽管游戏最大限度地美化了一切,那种故意仿照的、蹙眉抬眼时的神态,几乎“照抄”来的上半张脸,依旧掩不去故人的痕迹。   【当前】【梁怀信】说:是你。   他走近了。   【当前】【梁怀信】说:吾妻……何在?   狼嚎再起。   他手中执剑,飞身掠上前来!   电光火石之间,艾卿甚至来不及切换“执伞”和“执剑”状态,眼见就要被瞬杀——这一瞬间她甚至忘了自己是个没有血条的“鬼”,而被过于生动的画面吓得下意识往后一缩。仿佛对方真能穿透屏幕闪现眼前。   好在有一旁的一剑霜寒。   他迅速反应过来,很快与那红名Npc战至一处。这才把她稍微拖离了战局。   剑对剑,黑对白,却仿佛仍是那天、他与唐进余那场抢亲闹剧的重演。   [负如来]凡一挥动,自带的云光特效于飞沙走石间缭乱人眼。   一剑霜寒的操作亦实在不差,再加上上次已吃够了负如来的苦头,这段时间他已花上不少时间二度精炼装备武器,一时间竟难分胜负。   无奈的是。   一剑霜寒那“不擅长持久战”的老毛病,很快又在NPC长过玩家近十倍的血条对比下现出原形。   一次次血条濒危见底,又磕红药回复,如此消耗战下,只有捉襟见肘的份。   尤其他还是红名!   只要“死”一次,必然要掉装备,作为无辜被卷入却每次都被迫坐第一排的“吃瓜群众”,不得不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剑霜寒确实……还挺倒霉的。   艾卿这想法刚冒出头。   只听人物倒地特定的“呃啊”音效传至耳边,等她抬头再看,只看到一剑霜寒爆出的金色装备和他倒下的白色身影一齐、飘飘然倒地剪影。在寒风落日中,显得尤其悲壮。   她想也不想,当即把伞一收——自认此刻是看不见的“阿飘”状态,飞速轻功上前,蹲下点选拾取。   好不容易把好徒儿(一剑霜寒:= =)爆出的装备捡进背包、想着之后马上还给他就好。却竟惊悚地发现,左上角,之前消失的血条此刻不知为何再度现身。不过,不再是普通的红色长条,而是同等数值的灰色。   这意味着什么?   伴随着梁怀信眼也不眨的一剑下来。   她下一秒,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救命啊!   ……一剑三分之二的血啊这Npc!   【当前】【梁怀信】说:塔娜,在哪里?   【当前】【梁怀信】说:吾妻藏身鬼剑之中,业已千年,如今却隐匿不见。尔等将她掠去何处!!   她躲闪都来不及,整个人在一剑霜寒躺地望天的“尸体”上滚了一圈半。   眼见得[负如来]的技能光效又再闪起,心说大神不怪我不怪我,这要是刚捡起来又掉了,我也是真的没办法——然而耳机里,下一秒传来的却并非那独特的“呃啊”受伤倒地音效,而是熟悉的……   《剑侠Online》。   独有战斗音效,《入阵曲》。   入阵曲?!   【系统】:江湖路远,仗剑如初。尊敬的侠客,您的亲传徒弟[电信鲸鱼]已上线。   *   此时的天意游戏制作公司。   唐进余十几分钟前借口有事离开,包括柳萌在内,剩下的数据部和策划组同事于是总算得到解放。   又一如往常地瘫倒在懒人椅上。   柳萌看向电脑屏幕中“上帝”视角的大漠黄沙——犹如放了无数个机位,在观察着Npc梁怀信的一举一动。又看向旁边工位、正埋头苦干修改数据代码的码农大哥,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   果然。   看着梁怀信。   又想起来进门时看到的照片了。   “说起来,我还是烬的迷妹呢……”   她喃喃。   “谁不知道一样。”   同事在旁边嗤了一声,“你也就仗着烬当年签了大师赛那个默认调取游戏数据的合约了,不然哪能这么顺利把新Npc做出来——大小姐,你想归想,可别真累死我们了。”   “别这么说嘛~谁让烬真的很有纪念意义呢~”   “……”   “在想到要做大数据虚拟人物NPC的第一时间!嘿嘿,我就想到了他了。”   虽然他已经低调了很多年。   却是真正见证了游戏最辉煌最鼎盛时期的、巅峰性的代表人物。   可以说,既是《剑侠》成就了烬,同时,也是烬成就了《剑侠》。   游戏二十周年要推出的资料片,否定了无数个提案。最后,是柳萌以“类人类Npc”的概念说服了方粤。而他们做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资料片作为核心Npc出场的梁怀信,其数据设计雏形,正是基于他们调出的,烬在竞技场参与对战,一共79982场的游戏数据。   通过大数据统计和研究他的技能、走位、团队合作习惯,最终造出了[梁怀信]这个人物的早期模型。   “而且烬的性格如我所想,也的确是一个很有趣的研究范本啊,”柳萌说,“每次想起来,最后师兄让系统用三个词语来描述他的性格——那答案每次一说,我都觉得特别有意思——”   *   而几乎同一时间。   北京朝阳,某中心别墅区。   周筠杰走进书房时,周邵才刚挂断电话,听见开门声,抬起一双满是疲色的眼。那神色仍不掩锐利。   直到看清是他。   几乎就在喉口的斥责却不露痕迹地咽回去。   只揉了揉眉心,复又抬手,示意书桌对面的座位,“坐。”   他于是依言落座。   一眼便看见放在书桌上的合同,瞬间神色一紧。   正要开口,周邵却仿佛早算准了这副反应,又随手从桌边抄起一本砖头厚的《资本论》,严严实实盖在合同上方。   “家里生意的事,”周邵说,“你不用管,我会搞定。该你的不会少。”   “小叔,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   周邵一双眼仿佛藏着刀。   分明轮廓近似,然而狭长的眼型和习惯性紧蹙的眉头,愣是让这对相差不过九岁的叔侄透出全然悖离而相斥的气场。   终归是小周犟不过大周。   顿了顿,只得委婉开口:“我爸爸的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小叔,你不要总是把以前的事放到现在来追究。”   “轮到你说这个话了吗?又是岳凭舟教你的?”   “……”   “小周,当年你跟岳凭舟跑去澳大利亚,我就跟你说过。去了,要不就别回来,要是回来,帮不到我还帮倒忙,你随时都得拿着钱滚。我当没有你这个侄子。”   “可你要我帮的忙,没有一件事是对的。”   “说得好。那你说说,对错该怎么算?”   周邵边说着,仍不忘把玩手里那拆信刀——就在几分钟前,他刚用它来取出了一份文件。   似察觉不到痛般,他面不改色,指尖复又拂过锋锐的刀刃,见周筠杰久久不吭声,索性代替对方回答:“你是不是还要特大度、特理解地说,你爸妈死是老掉牙的事了,不该追究现在还活着的人了?”   “周筠杰,你真是好善良、好真诚、好值得佩服的一孩子,问题你为什么偏偏就得姓周?”   “……”   “我养你,真的不如养一条看家护院的狗。起码人家还有点用,你——你除了凡事梗着脖子跟我讲道理,要做正义使者以外,你有什么?”   周筠杰脸色微变。   那一贯正气凛然而阳光灿烂的脸,终于在此刻透出一丝阴戾的怒气。   似乎有太多话想说,然而这一开口又如何收场?于是他唯有沉默。怒气在沉默中酝酿,对峙,无从宣泄,周邵看着他,仍是无表情的样子。   许久,却忽的起身,将那刻着“Liu”字的拆信刀随手甩在桌上。   他踱步到落地窗边。   “唐进余这个人,弱点太多,心气太高,搞下他我不担心。问题是唐守业那老家伙精得很——公司账目我让人查过了,竟然真的没问题。最近他大概也知道风声不对。知道我们拍到他情妇和私生子,马上准备把人往国外送。不过现在正是疫情,一耽搁,彻底就堵在国内了。也挺好,就像老天爷都在帮我们一样——就差一个机会了。等那个机会一到……”   “小叔!”   “收收你那些‘肺腑之言’吧。”   周邵扭过脸来看他。   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目光暗含警告。   但终究也只是一瞬。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今夜的态度的确太过,又或是看出了周筠杰濒于爆发点、无法忍耐的愤怒。   他忽然话音一转,又开口问:“我说让你多盯着唐进余——不过小周,你是学新闻的,对吧?你和岳凭舟,你们最爱咬文嚼字。”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拿几个……三个好了,拿三个词语,来形容我们这个‘世仇’的宝贝儿子,什么词会比较好?”   “……”   “算了,你观察得一定不仔细。不如我先给个标准答案。”   周邵淡定地掰着手指。   “第一,刚愎自用。”   “唐家明面上就他一个儿子。如果他愿意听他爸的话做接班人,或者,至少选一个和唐家儿子这个身份更能接轨的行当,以他白手起家做出天莱的能力,他现在都不可同日而语。但他偏就不愿意回头。小周,在这一点上,我想你一定能做得比他好。”   “第二,目中无人”   “虽然你也许不懂。但我应该跟你说过,小周。中国人,一向是讲究脸面的。做人也好,做生意也一样,自己的脸金贵,别人的脸更要金贵。独木难支的道理,不摔一次永远不会懂。他当年敢逃婚,驳了聂家人的脸,伤了谢家人的心,还可以说是年少轻狂,现在一样这么干,就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目中无人。这一点上,小周,你依然可以做得比他更周到。”   “至于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是他用人唯亲。”   周邵话音淡淡:“中国人有句老话,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像他这样蜜糖罐子里泡久了的‘二代’,永远不会明白,飞黄腾达时候来攀附你的人,拿超级电脑算也数不清,重用这样的人,就要做好迟早有一天被人背后捅刀的心理准备。同时,这样的人你身边越多,对应的,你虎落平阳的时候还愿意帮你的人就越少——就像他唐进余,能数出来的没有一个。我说得出,算得准,他没有一个。”   周筠杰:“……”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天才。”   周邵说:“而真正能成功的那些天才,比如你爸爸,我哥,在知道自己是天才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相反,就是假装自己是个庸才,融入人群里。因为人——都是一边敬仰,一边讨厌生来就比你得到更多的人的。”   而像唐进余这种人。   光是活着,站在那里,就是对太多人的“冒犯”。   等他摔进泥里,又有多少人会抢着把他的头踩进去、碾进去、碾到底——?   光是想想,就觉得是一出好戏啊。   周邵忽然笑了。   重新走斤桌前,点了点桌上放着的日历,又问:“小周,说起来,你也该生日了吧。”   “还有一个多礼拜。”   “那也快了,”周邵点点头,“聂向晚不是一直说想要拉你们这群人吃个饭,叙叙旧吗?不如就趁这次机会搞几桌吧。唐进余的请帖我这边发,至于其他人,你搞定。”   “我……”   “对了,还有,一定记得把你那个——艾卿,艾小姐,也一起叫上。”   周邵说:“她要是不来,这场饭局,就丁点意思都没有了。知不知道?”   “……你别搞她。”   “我不会。”   “我不想看到她也和阿嫂一样。”   周邵:“……”   “我没有什么,朋友,你知道的。”   沉默。   “我很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他的视线忽看向桌上那被弃置一旁的拆信刀。   沉默间,许久,笑容一点点收敛。   周筠杰却言尽于此。   不再说什么,起身摔门而去。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   *   “每次想起来最后系统用三个词语来描述他的性格,我就觉得特别有意思——”   柳萌说。   边说边掰着手指。   [刚愎自用]   “第一个词,自我。”   [目中无人]   “第二个词是唯我。”   [用人唯亲]   “第三个词,是唯她。”   唯有她。   还是唯在意她?   无论哪种解释都好。   她说到这里,两手捧着脸,看向屏幕。   又忍不住低声喃喃道:“谁知道系统是怎么分析出来的呢?但是我觉得——真的很浪漫,不是吗?” 第27章 “唐进余,你好不……   【系统】:江湖路远, 仗剑如初。尊敬的侠客,您的亲传徒弟[电信鲸鱼]已上线。   *   唐进余想起自己上回来网咖打游戏,大概已是好几年前。   他其实早已很不习惯网吧里那云山雾绕、龙蛇混杂的氛围。   然而这次事急从权, 也实在没得挑拣。   那Npc视角的后台监控画面才看到一半, 他便因忧心某人的垃圾操作会否“一战成名”, 当即找了个借口从天意出来, 一路下楼。   甚至来不及招呼楼下久等的司机,只远远摆手说了句让人今晚先回去, 视线随即锁定街角一间颇有年代感的老式网咖。进门后,径直要了个无烟区角落的机位。   可惜自诩低调归低调。   他那西装革履的精英派头却亦实在和这地方格格不入。   直等他娴熟地开电脑调耳机、登录游戏,还能听到两个前台小妹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窸窣动静。他循声扭头,不巧同人对视。那小女孩又不好意思地低头、抬头,最后红着脸冲他笑。   没半会儿,借着给旁边大叔过来送啤酒的由头,他桌上很快多了一瓶“聊表歉意”的冰红茶。   唐进余:“……”   他没说什么, 扫了下电脑旁边的收费二维码,付了十块钱。   之后便再没回过头。   只戴上耳机, 飞快操作人物传送至黄泉井地图, 按照之前记忆里看到的坐标、几个大轻功飞身掠去。   果不其然, 远远已看得到负如来技能自带的光影,等他找好狙击点位置埋伏,同时把技能快捷键全部重置完毕,一剑霜寒正好爆出装备、应声倒下。   时间刚刚好。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我把Boss仇恨拉住,你跑。   插件载入100%。   技能范围红蓝标示、血条数值放大、攻击距离实测。   他第一支穿云箭便打出暴击!   只可惜, 作为生活在“80级即满级”年代的刺客,多年未上线,[电信鲸鱼]的装备却实在太过于陈旧。   这一发暴击仅仅只刮去了红名Npc梁怀信的一点血皮, 头顶飘出一个“-197”的小提示。   好在他反应奇快,在远程阻断NPC攻击技能的下一秒,紧接着、又几乎分毫不差地上了一整套麻痹、晕眩、沉默的组合技,操纵木人机关傀儡把Boss仇恨拉住。   梁怀信果然瞬间被吸引走了注意力。   虽只拖住了不过几秒钟的功夫,不扛揍的木人便迅速报废。好在艾卿亦抓住时机,飞速轻功逃离战圈。因担心他看不到自己现在鬼魂状态下的人物,还破天荒地给他主动发了个私信。   唐进余手指没空挪地,只能简单敲了个“11”作回复。   毫无意外。   几乎只下一秒,如他所预想的,仇恨焦点转移的梁怀信便开始无差别屠杀,一个大招剑阵如雷,过后,只见遍地是红名野狼掉落的[兽肉]。   唐进余:“……”   柳萌干嘛把这boss设计得这么逆天?这可是野怪都有90级的新地图。   无语之余,他正在计算自己这么依靠视角盲点加偶尔暴击地磨下去,要花多久才能把一个血厚如牛的Boss磨死。   这时,死过一次又复活的一剑霜寒,却竟颇有义气地“重归战场”。   虽然没了最趁手武器,但,好在这厮是个RMB玩家,背包里堪称应有尽有。   因此丢了一把最好的,依旧不影响他飞快再装备上一把差不离的。   两人一近一远打配合,输出上一剑霜寒装备等级占优,自然占大头,但唐进余也没闲着,总能适时在他血量见底时拉走Boss、留时间给他调整回血。   习惯做主角的人,此时倒久违地给人当了次最佳辅助。   键盘敲动,手指如飞,   这么干巴巴磨了半个多小时,梁怀信终于血条见底——估计一剑霜寒的血药磕了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瓶,没有奶妈职业的痛苦估计能让他此生刻苦铭心。   终于,唐进余一个木人傀儡丢出,一爪子暴击,打去Boss300点血。   “-300”的红字提示悠悠飘出。   紧跟着又是莫名其妙的一个“-20”。   【当前】【梁怀信】说:何等不甘、何等不甘……   只听“呃啊”一声。   落日残沙之下,那黑衣青年却并未倒下,只以负如来撑地而半跪,左手抚心。   头上的红名逐渐褪去,转而变作正常的、可交谈的黄名Npc。   【世界】【系统】:恭喜侠客[楚辞秋]找到藏匿多时的信王,并首度将其斩杀!   【世界】【系统】:NPC坐标提示现已开启,所有接受世界任务的大侠均可查看,可自主决定是否接取二阶段任务,不同支线结局开启不同奖励~/勇敢牛牛//加油/   唐进余:“……?”   【当前】【楚辞秋】说:咳咳,不好意思,我看你们都挺累的,我也想帮点忙,所以一直也在扔技能。   【当前】【楚辞秋】说:虽然每次只能打20点血……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幸运点满吧。   唐进余一时失笑。   正想说谁跟你计较这个了?有些发酸的手指刚又挨上键盘,便见当前聊天页上飘过颇显眼的一条红色。   【当前】【系统】:玩家【一剑霜寒】已开启屠杀模式。   ……?   【当前】【一剑霜寒】说:你过来,来,我不信砍不死你。   【当前】【楚辞秋】说:大神,冷静。   【当前】【一剑霜寒】说:给我发工资!/怒发冲冠/我不打白工!/菜刀/   好的。   终于难得和谐地沉默了三十秒。   结果三十秒后。   【当前】【一剑霜寒】说:***的!!   【当前】【楚辞秋】说:我真的给了你我的全部家当/哭/。   【当前】【一剑霜寒】说:你的全部家当就是5金?狗贼拿命来!!   羞辱。   简直是羞辱。   眼见得平时也算是个高冷大神(装得好)的一剑霜寒当场崩溃,唐进余却实在忍不住,久违地伏在桌上大笑出声。   也不顾引来旁边大叔几度怀疑的目光,忍俊不禁过后,复又操纵人物轻功飞至二人面前。   不知为何,上回看见周筠杰顶着徒弟的称号在眼前晃悠,心里只觉得不爽。此时重拾“亲传大师兄”的名头,哪怕是看有“夺妻之仇”的一剑霜寒,却竟也莫名多了几分亲切感。   【当前】【电信鲸鱼】说:你好,师弟/挥手/还有师父父QAQ/勇敢牛牛/   【当前】【楚辞秋】说:……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当前】【一剑霜寒】说:……   这个不要脸的差点也抢了我怪的男的是谁?哦原来是师——   【当前】【一剑霜寒】说:看到我名字什么颜色了吗?   【当前】【电信鲸鱼】说:^^我不色盲,是挺好看的大红色。   【当前】【电信鲸鱼】说:但还是不得不提醒你们一下,现在全服都能看到这里Npc的坐标了。是不是要先激活一下任务?   差点忘了正事。   艾卿经此一提醒,遂赶忙举起那把“谢师恩”宝伞,现出身形,又屁颠屁颠跑去了梁怀信面前,点击人物,不知说了什么。站在那停了半天。   他不在她的队伍里,自然共享不到信息,却也不急着要去分一杯羹。   倒是又点开私聊界面。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师父父,好久不见^^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滚。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你竟然对电信鲸鱼都能说滚/对手指/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唐进余,你好不要脸啊。   ……有吗?   他托着下巴,老神在在地想,又盯着那把碧绿青色的竹伞,心想,或许,的确有太多年没有像最近一样开心过了。   真想……   如果可以的话。   真想能一直这么开心下去啊。   毕竟他好像只能对某个人这么不要脸来着^^   *   当然,他的这份心情,显然没有来得及准确地传达给艾卿本人。   没有别的原因,主要是不可抗力——由于同时拥挤到黄泉井的玩家太多,而他本人之前的到场抽查又一度妨碍了数据部的正常工作。   当夜,《剑侠Online》某大热服便宣布停服维护两天,引来一片骂声,闹到最后,官服不得不火速于凌晨出来滑跪——   是的。   这一晚。   他们所有人都被挤下了线= =。   艾卿第二天顶着俩黑眼圈爬起床,还忍不住持续痛骂唐进余,有事没事开什么电信鲸鱼的号,现在好了,失眠一整晚,好不容易睡了两个多小时,梦里还翻来覆去地梦见被电信鲸鱼“师父父”长“师父父”短。   嗯。   还有堪称灵魂的“QAQ”。用某人的话来说,这是情趣。   好一个不要脸的男人!   看来年龄无法让人变得成熟,但的确会让人脸皮的厚度增加。   她就这么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化完妆赶去学校,下午则按部就班给聂向晚那节目做提案审查。   连续否了好几个不太妥当的学生提问后,发现连她导师也忍不住投来“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的怀疑目光,这才稍微收敛收敛。   忙到六点多散会,送走导师,她正准备早点回家、洗漱补个觉,出门时却又好巧不巧,数不清第几次地碰到熟人,这次是周筠杰和聂向晚。   照旧是被一堆助理簇拥着。   聂大小姐仿佛是她命定的拦路神仙,躲都躲不掉。艾卿见状,只得依旧微笑着同人颔首示意——最后,亦意料之中地,又被聂向晚当着众人的面拦下“寒暄”。   一旁的周筠杰甚至还来不及说话。   “艾老师,回头小周过生日,你也来吗?”   聂向晚已抢在他前头开口,自顾自,如女主人般笑着递出邀请:“有空的话就过来一趟吧?我们一起聚一聚?”   ……啊?   艾卿愣了下。   稍微理顺逻辑,想明白对方口中的“小周”指的是谁,又有些愕然地看向旁边默然不语的周筠杰。   “你生日?”   她问:“最近吗?”   社恐如她,其实还曾以为自己和周筠杰——算是比较熟悉的朋友了。   虽然因为之前那件“意外偷听”的事而多少有些尴尬,但这种,连普通同事都会事先告知一下的日子,自己竟然要被聂向晚“委婉通知”,放到当下,还是难免让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周筠杰却仍是没有丁点表示的冷着脸。   聂向晚反倒笑起来,边说着“我说的还会有假吗”,又走过来,亲昵地挽住她的手。   她鼻尖嗅到熟悉的香气。   想起家里仍放在角落吃灰的香奈儿五号香水,不由眉头微蹙。   “去吧、去嘛。”   聂向晚却犹如浑然不察她的抗拒,依旧微笑着,热切邀请:“艾小姐,这是Jackson回国之后的第一个生日,一定会有很多平时见不到的‘大人物’来捧场的。毕竟,他们家在北京,那可是——这个。”   说话间,笑着看向周筠杰,摇摇晃晃竖起一个大拇指。   又道:“听我外公说,你之前不是说过很想和G大的方教授打打交道吗?正好,方爷爷可是小周家的世交,他孙女儿还和我们上过同一个幼儿园呢。这回也肯定会过来的。”   “……”   “去嘛、去嘛,大家都做了这么久同事了。”   不管她怎么劝,艾卿却依旧沉默着。   没说话,只是笑笑,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右手。   正要来一出打太极的拿手好戏。   聂向晚却仿佛掐着时间“退场”,临时被编导那边的人叫走,一帮乌泱泱的助理同经纪人也跟着离开。   眼前局面亦才稍微显得没那么尴尬。   艾卿巴不得有个机会抽身,当即和周筠杰打了个招呼便准备赶紧走、免得又被聂向晚缠上。   “……艾卿。”   周筠杰却突然在她身后叫住她。   “嗯?”   “其实如果你比较忙的话,不用来的,那天是礼拜一,你不是有早八吗?”   “……你很不想我来?”   不知是不是她多想了。   总觉得这段时间联系得少、见得似乎也少了很多,一晃眼的功夫,周筠杰似乎深沉了不少。初见时那个浓眉大眼,端方雅正的青年,如今眉间多了几分郁色,连西装外套似也深了几个色调,她转过身,虽有些不情愿,但仍是好声好气多问了句。   看见他肩上沾了点白色——也不知是蹭了哪处墙壁,便又随手帮人拍了拍。   见他久久没有回答,便抬起头。   “还是说你又跟你小叔吵架了?不想让我白看热闹?”   毕竟不久前,眼前人还是个被小叔管着、只能对她挤眉弄眼使眼色的小青年。   她刚才虽然没当面答应聂向晚,其实,本也不抗拒去庆祝周筠杰的生日。只是吃个饭而已……   但如果周筠杰不乐意。   那的确没有去的必要。   她已准备就坡下驴了。   周筠杰偏又摇摇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看你刚才一直没说话?”   “……”   他闻言,嘴唇动了动。   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艾卿心说你实在不想也没什么,我去不去又不是关乎全场的大事。正准备冲人一笑,当机立断把这页掀过,不料周筠杰却突然又没话找话一样,开口问了她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如果你最好的亲人,在一件事上跟你有不同的意见,”他说,“如果你不答应,可能连亲人也做不成——如果是你的话,艾卿,你会怎么处理?”   艾卿:“……”   别说了。   这一听又是跟小叔吵架了,她铁定没猜错。   艾卿顿时一头黑线。   然而对面如此诚心实意又一本正经地发问,她也真的不忍心只有敷衍   当下,仍是认认真真想了半天,这才又尽量委婉地回答。   “嗯……”   她说:“希望你不会觉得我是在说教你吧。但是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就是,打个比方说,像感情的事,就只是生活的很小一部分。说得不厚道一点,有多少人能确定自己现在喜欢的这一个、在一起的这一个就能走到最后呢?世间事绝就绝在一个‘不定数’。但是家人不一样,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不管你愿意或不愿意,你的人生都注定要和他们产生牵扯。”   “如果,我说如果,假如能用一个更和平的、互相都试图去了解和体谅对方的方式去对话的话,应该会比歇斯底里好一些?虽然我不了解你小叔,但是我感觉——你应该很尊重他吧?不然也不会上赶着从澳大利亚回来投奔他,就算他关着你,你也还是尽量顺着他的意……当然我也不是说长辈说的话就全是对的,只是你小叔的个性看起来吃软不吃硬,用些权衡之计,稍微,中和一下,会不会好一点?”   翻译过来就是你别跟他硬碰硬,学乖一点好了。   周筠杰看着她。   眼睛眨巴眨巴几下。   “……没听懂吗?其实就是……”   话音未落。   “艾卿,我就知道,你每次都能帮到我。”   “……?”   “你真的很聪明也很懂事,谢谢你,我会听你的。”   啊?   她愣愣感受着对方一触即离的拥抱。那热气喷到耳边,吓得她一个激灵,心说自己心里明明想的只是让他最好听小叔的话,别想着乱谈爱了,该找谁找谁去吧——怎么就莫名其妙又做了一回心灵导师了?   然而这厮牛就牛在,抱她的人是她,跑的最快的也是他。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周筠杰已走开老远。   她只得背后扯着嗓子叫住他。   “喂——周——小周。”   “……?”   迟疑片刻,还是问:   “你生日到底是哪天?”   “六月二十三。”   他头也……头也不敢回。   那不是没几天了。   礼物怎么办?   “那你——”   她刚想再问问对方有没什么缺的,提供点思路,周筠杰却仿佛真跟个做错了事、急着跑路的小孩儿似的,不等她再说什么,已一溜烟走远了。   剩下她在原地嘴角直抽。   愣愣发着呆。   亦,丝毫不会想到,正是她今天的这一番话——   蝴蝶扇动翅膀,少年面目全非。   一念之差,带来何其意料之外,无可想象的连锁反应。   如果她此时知道,一定只会选择沉默。 第28章 “我们才不一样。……   文化大厦四楼。   一间节目组临时为聂向晚租下、用作私人休息室的小开间中。   靠窗的布艺沙发上, 坐着面无表情的不速之客。   小桌台上,两杯黑咖啡热气袅袅。   左右总没人先开口说话。   周邵便百无聊赖地撑住下巴、看向窗外,忽又举起手机, 随意调整着镜头的方向。   “咔嚓”。   一声快门过后。   他放低手机, 看了一眼屏幕内容:两个面容模糊的、拥抱在一起的人影。直看得眉头微蹙, 很快, 又无甚兴趣地随手将手机抛到桌上。   烦躁而已。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   这动静却很快惊动了几分钟前才施施然在他面前落座的聂向晚。   前脚才刚摆手指挥三个助理出门回避,闻声, 亦忍不住放下手里补妆的气垫,又饶有兴趣地凑到他近前来。   低头看。   只一眼,便忍不住笑。   邵哥。   她边端起桌上咖啡,嘴里仍忍不住吐槽他,说你一定很少帮人拍照吧?拍得模模糊糊的,像新手。真希望全天底下的八卦记者都跟你一个技术就好了。   “反正也不用我来拍。”   而周邵话音淡淡:“你们这不是那么多记者么?一个两个,肯定有手痒的吧。”   “嗯?”   “随便找个人拍一张。一传十, 十传百,这不就是你把小周和那个艾卿拉到一起工作的目的吗。”   “……”   “你倒是挺会祸水东引——就是不知道我家小周, 什么时候也成了这么被人嫌弃的货色了。”   聂向晚被滚烫的咖啡烫了一下, “嘶”一声, 抬起头来。   却也不点头不摇头的,仍是冲着周邵笑。   “我还以为你会夸我聪明。”   她说。   和谢宝儿的明艳落利不同,她生得很像她母亲,有种清雅秀丽且大方的美。   独独一双眉毛原是天生天长,不知是不是故意, 又被修得很细,于眉峰而下,似愁非愁地一弯弧, 连笑的时候亦带着三分哀婉。   熟悉的表情,总让周邵想起自己过去住在深圳、常往上海跑的时候。   忙于跟人拉关系做生意的社交场上,亦曾见过她几次,对这个打小就擅长卖乖、人美嘴甜的小姑娘印象深刻。   那时她应当才不过十一二岁。   同龄的唐进余还只会臭着脸、对人不拿正眼看的年纪,她却已对社交这门“力气活”游刃有余。   戴着巧笑倩兮一张假面,接过名片,甚至能如话术娴熟的大人一般和人热络寒暄——不说对各家之间的恩怨情仇都谙熟于心吧。至少,孩子间的纷争要调解,总都习惯搬出这位“聂家姑娘”来。   貌若桃花,且文质彬彬,善解人意。   她曾是各家的大家长们交口称赞的儿媳人选。如今亦圆滑妥帖。   可惜老江湖周邵显然不吃这一套。   “聪明?只能说你把聪明劲都花在邪路子上了。”   再开口时,倒是难得在她面前端出了点长辈的架势。   瞥一眼楼下,瞧见两个分道扬镳、渐行渐远的身影,又忍不住嗤笑一声:“以及,你不喜欢小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他挺幸运。”   “……有吗?”   “大概吧。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他不喜欢我,就让他求我’的觉悟。被这种人盯上,半夜是要睡不着觉的。”   周邵说。   不知想到什么——或是想到某位同样深受其害“受害者”?   眼神微动,顿了许久,复才漠然地自窗外转开视线,看向眼前人。   “所以说我们才能暂时站到一条船上。”   他向她平静而无情地下了结论:“毕竟在这一点上,我们确实很像。”   为了得到心甘情愿臣服的爱人。   不惜亲手毁掉他的人生。以此得到最让自己舒心的安全感。   难道不是吗?   聂向晚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脸上天衣无缝的笑容却逐渐收敛、淡去,直至最后,彻底消散不见。   变成周邵记忆中面无表情的“故人”。   正像多年前他曾目睹的那样:十二岁的聂向晚,冷漠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父母厮打、痛骂彼此,颜面全失。却仿佛在看着一对陌生的夫妇那样,甚至不忘提醒他,不要站得太近——不好意思,今天让客人看笑话。   “我们才不一样。”   她说。   “还想合作的话,就给我,收回你刚刚说的话。”   *   无论什么时候。   聂向晚始终自认是有说出这种话的底气的。   原因无他:毕竟,能有几个人能真的像她和唐进余那样,自打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跟在对方身旁?   这仿佛已经成为了她身上一种无法完全戒除的习惯。   青梅竹马,少年相识,常年陪伴,对她来说,又怎么能是“我和你一样”?   他们明明和谁都不一样。   犹记得小时候,他们还都住在同一个大院里的那几年。唐家家底最厚,根基最深,家里的孩子当然亦顺理成章成为“统领群雄”的孩子王。   但是这样一个孩子王,却永远会不吭声地跟在她身边,如果有人胆敢欺负她,说她的坏话,唐进余——这个瘦胳膊瘦腿的高个儿男孩,就会扑上前去帮她打架。   被老师骂了也不怕。   被同学孤立也不怕。   甚至她偷偷把位置搬出去陪他,他还会说让她进去,他干的事和她无关。   ……说到底,哪个女孩又能抗拒这样英雄救美的戏码?   在她心里,那么多年,他始终都是最好最好的男孩。   尽管所有人都说,她爷爷去得早,父亲一个新兵蛋子,退役回来也不过做了唐家普通的警卫员,还是蒙唐家人的照拂才能下海创业,又娶了谢家的女儿做媳妇儿——她本该是高攀了人家的。   然而,却好像连天都顺着她的意,慢慢地,越长越大,她和唐进余的身份也越来越好像掉了个个儿似的。   她是大小姐,唐进余就是她的警卫员。   她是公主,那唐进余就是永远保护她的骑士。   这算是理所应当吗?   她起初觉得有些惶恐,后来变成受宠若惊,再后来,被大人们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习惯。   但她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唐进余好像很少会主动和自己说话。   幼儿园的时候还好,反正都在一个班里,但等上了小学、初中,他们并不总能呆在一个班,她偶尔去唐进余班上找他,又或是每天一起等司机来接的时候,就发现唐进余,甚至连在和普通的同学打交道、或者和一帮粗鄙的男生混在一起,对比起来,说的话也永远比和她独处时多。   哪怕坐在同一辆车里,他也宁可看窗外,却不愿意跟她说一说在学校里的见闻,聊一聊今天学了什么。   她于是也只能沉默。   那时年纪小,天真浪漫爱幻想,还以为他是害羞。对她与众不同。可是他明明对别人慷慨,对别人笑得灿烂开朗,为什么偏偏就是不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扉呢?   少女幻想从哪一刻开始逐渐变成猜疑,变成愤恨,到这个年纪,她已有点记不清了。   大概是第一次有人向她告白,她跑去篮球场告诉唐进余,眼见得他一脸懵地擦擦汗,反问她为什么要特意来告诉他,又头也不回地跑回去和他那群兄弟勾肩搭背的时候吧。   又或者是那次情人节她等他到深夜,却被他摆着手尴尬拒绝?   “聂向晚,我们最多最多,最多只会是朋友。”   “聂向晚,你不要拿我家人的想法来绑架我。”   “聂向晚,你可不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他开始疏远她。   当着唐家人的面,还会勉强笑笑做做样子,在学校里却压根不愿意理她。好像她是什么让他避之不及的牛鬼蛇神似的。   哪怕她成为所有人心里濒于完美、冰雪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女孩。   唐进余还是在拿那样的行为一次次地提醒她:你的努力没有任何作用,你只像一个滑稽的小丑。   所以,他们到底是怎么从心意相通的青梅竹马变成这样的?   她想不明白。根本找不到理由。却觉得失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某件东西。   怨恨和疼痛的感觉,于是逐渐地,一层一层慢慢累加。   父母离婚那年她才上初二,母亲和新欢远赴美国。   父亲彻夜买醉,甚至酗酒打她,清醒的时候又痛哭流涕向她道歉,最后实在是不忍心,也到底是无法控制自己,只能把她送走。   多可笑啊。   她小时候寄宿在唐家,长大了好不容易独立,又被送到谢家,哪里算得上什么光彩的经历?   不仅如此,好像连老天爷对她的偏爱也逐渐被收走了。就像很多事情,其实你不想还好,可只要有对比——尤其是和谢宝儿那样,真正如珍似宝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孩儿比,她终究还是有落差,终究还是愤愤不平。   原来,自己需要讨好长辈、伏小做低才能获得的一切,有人就是从不珍惜,就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随手扔开。   就连唐进余也是。   她永远忘不了自己第一次情绪崩溃。   因为和谢宝儿没来由的大吵一架,觉得从此以后谢家的人都不会再喜欢她,于是她哭着打通唐进余的电话,哭到声嘶力竭,整整一个多钟头,最后还是无法宣泄,丢下手机选择跳江——却最终又被救上来那天。   她睁开眼,人已经在医院,四处看,果然,看见唐进余整个人湿淋淋地、狼狈地像落汤鸡一样站在人群外头。   护士指着他说你要感谢你朋友,如果他反应不够快稍微来迟一点、或者迟疑一下不跳下来救你,今天水漫成这样,你铁定被冲得不知哪去了。   是吗?   她虚弱得几乎讲不出话,却仍是笑,笑得眼睛眉毛都弯弯。最后哑着声音说不可能的,他绝对会一点不迟疑地跳下来救我的。   唐进余站得其实并不算远。   那句话,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故意装作没听见,却终究没有看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任由水珠湿哒哒顺着他脸颊往下掉。好像在哭一样——但其实只是水嘛。   他的脑袋越来越低。   手背在身后,仿佛整个人都低下去,那么高的个子,好像一下就佝偻了下来。   很可怜吗?   但她忽然觉得,那个样子的他,才是小时候她常看见的他。他本就该是这样的。   桀骜不驯但依旧慈悲。   嘴硬心软,也很善良。   她喜欢的不是人群里的唐进余,而是跟在她身后,像影子一样的唐进余。   于是她向他伸手——病人的要求总是会被第一个满足的。护士们把他推到她面前来。她就那样紧紧握着他的冰冷的手,发着抖,说唐进余,你又救了我一次。   “……”   “唐进余,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   他看她的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她一直不曾试图回忆那一刻。   也其实并没有那么想读懂。   她只知道,哪怕是欠,哪怕是愧,该她的就是她的。一定得是她的。   然而,唐进余最终却还是逃了。   是的——“逃”。   以一种几乎义无反顾的姿态,他抛去了接近四十分的优势分,选了一个他的分数完全可以随便填的、在北京的学校,而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家人安排出国。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他做得太绝。   甚至宁可不回上海,不接电话,不收邮件,拒绝一切的联系。   等到她终于辗转回国,找到他,再见到他——那一面,也成为了她和艾卿的初相见。   ……所以。   她想。   艾卿到底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这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唯一一个长时间困扰过她的问题。   毕竟美貌,才华,性格,单拎出来,每一件对方都比不上她。十几二十岁的艾卿,甚至闻不出香奈儿的香水,认不出LV的高定,吃西餐的时候偶尔还会下意识拿反刀叉的位置。她脸上勉强维持着微笑,却也忍不住无数次在心里感叹对方的愚钝和笨拙。   艾卿比不上她的。   所以她很快又想。真的比不上她,哪一点都不能和她比——唐进余最多最多,也不过是玩游戏玩得太入戏了,玩不了多久。   她应该和唐阿姨学习,忍受一下这种偶尔偏离轨迹的“意外”。   果然。   等到她完成学业,的确如大多数人所期望的那样,带着她美貌和事业的“筹码”回国,所有人也都好像站在了她这边。   她看见唐进余又像小时候一样,被唐叔叔一耳光掴得回不过神来;看见唐进余被拉去跪祠堂;所有人,她的亲戚也好,他的亲戚也罢,轮番来给他车轮战心理战;看见他眼眶红透了,一颗颗的眼泪往下流。她看得心痛啊。却只是哭着想着,你为什么不服软?   你小时候每一次都听话,服软,这一次为什么不服软?   唐进余,你凭什么要变?   你为什么不爱我。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生病了。   是不甘心,是不服输,是想不通。   可是,从前会想也不想就跳下去救她上来的唐进余,这次却求她,说你好好活着吧,当我求你,你不要拿命来要挟所有关心你的人。   哪怕那种咬牙切齿的表情恨得好像要杀了她,可是他依然说,你活着吧。   哪怕她活着就是对他最大的折磨,他还是对她说,活着吧。   可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只要她活着,这份爱就不会结束。   她就是爱惨了他的性格啊。   她明明才是……最先来的啊。   那一刻。   巨大的委屈和无助感突然席卷她。她的脸埋在手心里,终于在他面前无法抑制地痛哭失声,她说唐进余,我为了你做了太多太多,这么多年,你对不起我。   “你永远对不起我。”   “你永远不可能幸福的。”   ……   “你凭什么……对我好,却不愿意坚持到最后?”   “你不如一开始就根本不要理我!”   ……   她字字泣血。   从咒骂到质问,最后是哀求。最后说算了,我都原谅你,我都原谅你,我们回去从前那时候,好不好?我都不怪你了,我们慢慢谈,会变好的好不好?   然而唐进余只是什么也不说。没有反驳,没有安慰,就那样无言的沉默着。一语不发。   直到她终于哭累了,哭得几乎厥过去,说你凭什么总是这样对我,唐进余,你总是这样,你还是看不起——!   你还是看不起……我。   *   她于愤怒中霍然抬头。   却在下一秒,又不知所措地怔住。   看着眼泪无声地从他长睫下滚落。   窗外夕阳残照,透过窗缝洒进屋里来,恍惚划下恶劣的明暗交界。   她被阳光刺得眼疼。   他却一动不动,只是跪在床边,跪在阴影里,颓然地坐着。 第29章 刹那烟花。   那么。   艾卿在这个故事中, 到底知情多少,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如果你此刻问她。   或许她能想起很多——不过,都是远在这个时间线后很久, 在唐进余这道围墙轰然坍塌后才发生的事了。   那些她所目睹且亲身经历的一切纠缠, 无法宣泄的愤懑, 在彼时的这一夜, 都还是遥远到不可及的想象。她并不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   因此,故事在她这里, 其实却有了不同的侧面。   “喂——?”   “哦——”   是懒洋洋接起电话的声音。   “干嘛这么晚打电话给我?不是说阿姨生病了叫你回去吗……今天轮到你在医院陪床?……等等!唐进余,你该不会是又跟你爸吵架、半夜跑出去上网了吧!”   “今天?今天没什么事啊,早饭吃的食堂的酱肉包子,中午吃的中区二楼那黄焖鸡米饭——唉,说起来,那鸡肉好老,根本不好吃。晚上, 晚上就吃了点水果……天呐,现在想想我竟然有这么惊人的自制力, 我自己都被自己都感动了!”   恍惚还是二十岁刚冒出点头的年纪。   某个平平无奇的夜里, 艾卿被手机震动惊醒, 躲在宿舍楼道拐角的卫生间,和唐进余煲电话粥。   她说着说着,忽然又问他你是感冒了吗,为什么感觉说话声音有点哑了?   他讷讷两句。   过了好久,才低声说可能吧, 入冬了嘛,上海也早变冷了。   但即便如此。   他依旧会哑着嗓子,捡着好的告诉她, 说自己今天吃了什么,去了哪里,问她论文写得怎么样,等他从上海回来要不要去试试新餐厅,问她想要什么“伴手礼”。云云诸如此类,事无巨细。   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   隐隐约约间,却猜出来,或许他这次回家的经历并不算愉快,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安慰起。   只是莫名地。   倒又想起不久前和母亲电话里聊天,对面突然旁敲侧击问起,“那个上次让你过年都不回来的男朋友,现在谈得怎么样?”   【还、还行。】   【什么叫还行?】   【……】   【谈了也小几年了。要是觉得合适,该带回来给我和你爸看看了吧?】   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于是她嘴上还在说话,心思却不知飘到多远。   到最后说着说着,也忘了自己说到哪里,上一个话题又是什么,只突然话音一转。   莫名其妙,从上海说到她的家乡。   某个并不为世人所熟知的中部小城。   “对了,考考你,我们家那边最出名的是什么?”   “臭豆腐。”   “错!”   “小炒肉?炒粉?”   “……”   “小龙虾?”   “……”   “还不是的话,那只剩下酱板鸭了。”   敢情在这做排除法呢。   “唐进余,你这真是跟我越来越像了,”她听到最后,终于忍不住捂脸失笑,“怎么问你最出名是什么,就光想到吃啊?是不是我妈上次寄给你的酱板鸭太好吃了,下次再买几个给你吃行了吧——”   “是烟花!花炮啊。”   艾卿说。   话在这一秒想都不想地说出口、落地,她却又有些怕冷场似的。   轻咳几声,做了老半天的心理建设。   再度打破沉默时,是难得有些扭捏地,轻声的发问:“所以说,你想不想看一看?”   “唐进余,今天还是我们谈恋爱第八百天的纪念日来着。我都以为你忘了——你本来就是很没有纪念日概念嘛!不过,我就当你记得了。所以……今年过年的时候,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啊?我让我爸给你做小炒肉,然后,然后我们一起去看烟花。我带你去河边上看。”   有小蜜蜂的烟花。   在小蜜蜂屁股上点燃引线——“嗖”一下,它就嘶嘶叫着、窜天飞起来。   底下的小孩被这动静惊得吱哇乱叫,她也被火光吓得躲在他背后,把他风衣都揪出一层接一层的皱。   可怜唐进余活生生成个挡箭牌不说,还被她揪到后腰肉,疼得肩膀直抖。   偏又憋不住笑。忍到最后,还是扭头来看她,说你胆子怎么那么小?话音刚落,第二只小蜜蜂已被旁边的孩子点燃,不受控制横冲直撞,一下钻到他脚下、劈啪作响。   两个人吓成一团。   你拍我我拍你怕对方真烧到哪,最后灰头土脸,四目相对。却仍是忍俊不禁地,一齐笑出声来。   “到底谁胆子小啊?”   “我是怕你被烧到头发。”   “嘴硬嘴硬嘴硬!”   “……”   “来小李,再给姐姐一只蜜蜂,我点给——不对,给一盒吧,让这个哥哥点给我们看^^”   一盒?   旁边的小朋友们不明就里,却还是在糖果的诱惑下,跟着艾卿一起起哄。   有人带头,童稚的声音,便也“愈演愈烈”,最后不住在院子里喊着:“哥哥,加油!哥哥,加油!”   唐进余:“……”   这是加不加油的事吗?   他苦笑。最终仍是认命地点点头,摆摆手。   掏出火机,不忘示意旁边扎蝴蝶结小辫子的小姑娘站远点,又拉开凑热闹走得太近的小寸头。   “——放了!”   一语落地。   焰火携着白光窜上天,蜜蜂的尾巴如萤火虫的光点。   院子里的邻居,在年夜饭的欢笑声中推开窗户看热闹。孩子们欢呼雀跃,扎蝴蝶结的小姑娘过来拖着艾卿的手,捧着红扑扑的脸颊,说姐姐你的男朋友,可不可以也介绍给我?   “……?”   啊哦。   这,这好像是个大问题啊,亲爱的小朋友。   艾卿唯有掩面失笑。   望向不远处他的背影。   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唐某人,这夜穿着Burberry的风衣,里头就一件手织羊绒。头发被吹得在夜里乱舞,他眼睛被扎得痒了,索性一把将额发全抓到脑后,就那样蹲在地上,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在南方的大冬天里,一只接一只地,给她放完一整盒的烟花。   那天回家的路上。   她晃着手里仅剩的几根仙女棒,牵着他的手,路过一对少年情侣,突然间,却又看向旁边人,奇思妙想而一本正经地说,你拿着这个,让我许个愿吧?   “许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   路灯下,她双手合十。   唐进余于是成为她二十年人生中迟到的“仙女教母”。举着将要燃尽的烟花棒,快烧完时,又悄悄借着最后的火光点燃下一根,等她那漫长的愿望说完,睁开眼,烟花正好凋谢。   她微微笑,又依葫芦画瓢指挥他,说:“你也许一个。”   “我?我都没什么要跟老天求的愿望。”   “怎么可能哦——快许一个许一个,就剩下一根了,快点。”   “那不如我帮你许,希望期末成绩绩点全满?”   “都说了说出来就不灵了——你别诅咒我!快许你的许你的!”   跟赶鸭子上架似的。   他听得哈哈大笑。   却也拗不过她,于是只得又故意学着她的样子,双手合十,握拢,虔诚许愿。   只可惜,前头耽误的时间太长,就在他闭眼的那一秒,她手里“仙女棒”最后的花火便已熄灭。   他却好像没看到。   这会儿反而认真起来。   最后,光是默念也默念很久。许了一个很长的、很长的愿望。   幸好睁开眼时。   “许这么久啊?你许什么愿望了?”   ……却并非满是遗憾。   因为有人帮他造了丁点,一丁点的星火。   ——艾卿右手摁着打火机,左手手掌,小心翼翼地把那窜出来的火苗围拢、保护住。   她问完他,又冲他眨巴眨巴眼。   他于是突然笑了。   俯下身,便轻轻将那火苗吹灭。   “许愿成功!”   艾卿说。   正要把打火机再塞回他口袋,下一秒,他冰冷的手心,却已轻轻捧住她的脸。   可惜只停留了一秒钟。   大概察觉到“温差”,他突然又收回手。   笨拙地捂着自己脖子加温,直至把手心捂热。热乎了,才又来摸摸她,嘴唇动了动,仿佛要继续几秒钟前没说完的话。   艾卿旁观全程,瞬间被他的动作逗笑。   于是,原本浪漫非常的雪夜画面,竟就这样变成、她笑得直不起腰,又“被迫”在这虔诚的姿态里轻咳几声,憋住笑看他了。   “干嘛呀,”她说,“干嘛呀,你是江直树还是仲天琪?演偶像剧呀?”   他被她的语气感染,也笑了。   却还是又装作一本严肃地开口:“我在许愿。刚才还没说完。”   “你愿望怎么这么多?说出来就不灵了。”   “所以我在默念。”   “嘁。亡羊补牢。我又不是菩萨,实现不了你的愿望哦——”   “没……那就……”   那就。   什么?   这一秒。   子夜的焰火,在他们背后轰然腾空,飞散,赤橙黄绿的颜色满载着美好的愿景,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城市,在欢笑和团圆中齐声欢呼着新年的到来。   百子炮足足放了有三百响。   全城人家在这个点,都出来放鞭炮、吓年兽、祭祖宗。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震耳欲聋。   ……什么嘛。   她有些遗憾,很快又拉过他,在他耳边扯着嗓子大声问,说:“你刚才说什么?”   “刚才!声音太大!我没听到啊!”   怎么都该再说一遍给她听吧?   他却只是摇摇头,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艾卿:“……”   她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被刚说出来的话原模原样给堵回去,一时也只有苦笑。   想问的话,终究是没问了。只一路回家的路上,复又抬头看天,指着不远处的花纹图案告诉他,说那是兔子,那是老虎,还有那个是福娃娃……   他们就站在那片焰火底下,一个说一个听,那样站了很久。   即便焰火如流星般转瞬即逝。   但紧接着,下一种颜色,不同的花纹,又将重新铺满眼底。   “……很漂亮吧!”   她说:“我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过年这一天了。只有这一天,可以想买多少小蜜蜂买多少,买刮炮、仙女棒、冲天雷……只有这一天可以玩个过瘾诶。”   焰火是最短暂的东西。   也是最无私的美丽。   只要抬起头,睁开眼,就能拥有一瞬而接近永恒的光影。   只可惜,在2021年,无论是北京还是她的家乡,因着禁放禁燃,早已见不着这样的烟花。   同样,2021年的艾卿,也始终并不知道,唐进余——   那一年,他究竟许了什么愿望呢?   *   周筠杰生日当天。   艾卿顶着鸡窝头从床上艰难爬起,摸过手机一看:五点半。   头天夜里刚“加班”熬大夜,给可恶的NPC在游戏世界里满地图找他看不到的老婆。   两小时后,却又得准时出现在早八的大教室里负责监考。连做个梦也不得安生,又想起诸多蒙尘往事,辗转反侧——她心想自己这生活怎一个惨字了得?   幸而社畜精神仍努力支撑着她身体。   好不容易撑着眼皮画完了全妆、收完了试卷、交完了工。   她刚从院里办公楼出来,便又接到周筠杰的电话。   说是他正好“路过”附近,需不需要捎她一程。   这不巧了么。   正好她在烦这个点怕堵车,周家那个位置——简单来说,住那的人也不需要坐地铁,中途还需转乘。   于是方便起见,她最终还是恭敬不如从命,给周筠杰报了自己现在的位置。很快,两人便在学校门口汇合。   一切好像和最初相亲那时节没什么区别。   如果忽略从前开国产比亚迪的某人,今天正式开上了那辆、曾因停车不规范被开罚单的红色法拉利的话= =。   “喏,这个给你。”   她心里摇头叹息。   上车后的第一件事,却难得不是出声调侃他。   只从包里翻翻找找,掏出一只包装精致漂亮的、宝蓝色长条礼盒。   “礼物现在就给你吧,怕等会儿……流程太长人太多。”   她说。   说老实话,其实更多是怕自己这小几千的礼物,放在那群花钱不眨眼的大哥大姐眼里太不像回事,但这层原因,当然不能直接和周筠杰提起。   而她不提,周筠杰自也不会往那头想。   只接过礼盒,认真端详片刻——明明已确切看到外包装盒上那显眼的“Montblanc”标识。   他顿了顿,却仍是满脸认真地侧头问她:“我现在能拆吗?”   “拆吧。”   “不过不管你送什么我都会喜欢的。”   “……”   艾卿补妆的动作一顿。   心想你是不是又看什么奇怪的国内电视剧补课了?这句话大可不必。   摇头笑笑,又道:“放心拆吧。” 第30章 “我们走。”……   毕竟, 虽然大概率没有什么超出意料的惊喜,也不至于惊吓的。   “上次听谢教授说,你在哥大读的是新闻。”   艾卿手里捧着化妆镜。   正抓紧最后时间, 试图用一支眉笔同时修饰自己脸上敷衍过头的眼线同鼻影。   眼角余光瞥见他手中外包装盒已被拆开, 露出里头配色颇低调的万宝龙钢笔同黑色名片夹。便又开口, 简单向他解释起自己挑这礼物的原因。   “挑礼物的时候想起来, 我有个读新闻的师兄以前跟我说,像他们这种整天和文字作斗争的人, 一定要有一支好用的笔。所以挑来挑去,最后还是选了一支——嗯,我觉得无论什么年纪,都很衬人气质的钢笔。”   “虽然我想你未来是不太可能……像他一样真的去前线跑新闻。不过,笔嘛,在哪都能用得到。签合同,签名的时候也一样。”   她说着, 忽又笑笑。   想象着周筠杰大呼小叫挤进人堆里递话筒的样子,那局促又异常认真的神态几乎跃然眼底。   “总之小周, ”到最后, 终是一本正经地抛出祝福, “祝你生日快乐。也祝你以后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我这个礼物,就当聊表心意了。”   周筠杰闻言。   却没说话,只如掩饰一般,默默低下了头。   看着手中墨蓝色外壳的钢笔, 摩挲,金属磨砂的质感沉甸甸浸在手心。   心事重重的脸上,却许久都没能挤出往日里那灿烂笑容。只酝酿良久, 最终沉沉点头。   珍而重之地将这礼物规整如初,放回包装盒里。   最后看向她。   他说谢谢你艾卿,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嘛。   她叹了口气。   忽然又伸手。   原本只是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可不知怎么,手伸出去到半路,又不受控制,仿如望见路边流浪的小猫小狗,总存有“小可怜怎么这么可怜”的心情,轻轻地,揉了揉他头。   *   如果说,艾卿是个理智成熟,或者说谨慎过头的成年人。   那么从某种程度而言,周筠杰就是一个很容易满足、心智单纯到头的伪成年人。他们之间的相处,很多时候都让她有一种,莫名多了一个需要呵护、需要提点的晚辈的错觉。当然,好在这个晚辈的为人,总算是不讨人厌的。   只是出于各种成熟的考虑,相处时,她仍然不得不在很多必要的地方……作些委婉的提醒。   比如,今天是他的生日,作为主人公不要表现得不开心,社交场合最好摆出笑脸。也比如,他们两个并不适合一起入场,很容易,会被误认为彼此的伴侣。   车辆缓缓降速驶入别墅区。   “好了、好了,我就在这边下车吧。”   她从包里掏出灰底鎏金的邀请函,在他面前挥挥示意。说罢,随即作势解开安全带,“你们这邀请函做得真的夸张,还画地图……正好我难得来一次,你让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你先回家和你小叔他们打招呼吧。”   话虽如此。   等到艾卿当真如愿下车,展开邀请函上的地图环顾四周,却也不得不感慨: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这样的占地面积,这样的绿植如茵,入目所见,不同风格却同样奢华的建筑物——前坪、花园、庭院、直至别墅正门。一眼望不到头。不用地图,确实容易迷路。   可怜她今天为了配合裙子,还穿了足有八厘米的高跟鞋。   一路咬牙走去,除了感慨着有钱人每天回趟家,步数八成都要上万,恍惚间亦又想起,上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还是从唐母昔日的朋友圈……嗯。   真说起来,唐家所居住的上海檀宫,风格其实比之这里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又要说到唐母没有别的爱好,唯爱养花弄草的事。   经年累月,不假人手,庭院终于被她霍霍得犹如杂交花海,用唐进余的话来说,那就是每到夏天回家,他基本不敢开窗、花粉过敏的人到那基本是原地去世的程度。由此可见,凡事在量级上过度,实在不是一件好——   “诶!”   “小朋友?怎么样,没摔到哪吧?”   脚步声,匆匆迎面而来,艾卿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大腿被什么东西没轻没重一撞。下一秒,便听得童稚的呼痛声传至耳边,低头看,一个瞧着不过七八岁的男孩捂着脑门,却是被她这个大人给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她急忙弯腰去扶。   那孩子却活生生像受了什么惊吓,一身雪白的小西服蹭得全脏兮兮也顾不上,只低声向她说了句“对不起”便手脚并用地爬起,啜泣着,不住背手擦着眼睛、拼命跑远了。   剩下艾卿手足无措又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   半晌,只得还是咬咬牙,压下莫名的担心,继续往隐隐已传来弦乐声的庭院走去。   等到她进门时,按流程,花园那头的小型露天音乐会已然开始。   周邵想来亦是个大手笔的人。不过作为生日宴的预热会,也毫不吝啬、请来了驾驶颇大的专业管弦乐团同当下知名的歌手热场。以此为界,另一端是业已备好的烤肉派对,衬衣西服的侍者穿梭其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艾卿站定看,在人群中四处找着自己想结识的那位教授,半天没看着。   依稀间,倒是能瞧见不远处的聂向晚,这日依旧一身粉裙淡雅,正在派对中与一众星光璀璨的俊男靓女谈笑风生。   不多时,几个面熟的年轻明星便簇拥着她,一起凹造型摆拍合照。画面可谓是赏心悦目。   然而,本该出场的宴会主角却迟迟不见人影。艾卿环顾四周,左右没有熟人,正想着要不要找个角落端点吃的垫肚子,肩膀却忽而被人轻轻一拍。   回头去看。   四目相对,便又迎上谢宝儿亲近的笑脸。   “宝儿?!”   “艾卿,你也来了!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谢宝儿人虽长得冷艳,看起来不好接近。熟一些时,性格却是极好的。   艾卿喜欢她的个性,瞧见她亦到场,忍不住松了口气。不成想,两人还没说几句,紧跟着谢宝儿后头迎上前来的人,却一下叫她头皮发麻。   李媛微微笑,全当没看到她表情的变化。   只紧拉着弟弟李一舟,也过来和艾卿寒暄,又假意道:“诶?你也来了?艾老师,你认识周家的人?”   “……”   “对了,这是我弟弟一舟。”   李媛说着,伸手暗自拍拍旁边李一舟的背,暗示这不靠谱的弟弟挺直点身子,别成天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定制西装也被穿出纨绔样。   复又冲她微笑,“过了暑假应该就进咱们学校读书了,读的信管学院。他成天睡懒觉,学习也就那样……以后艾老师大课上要是碰见,还得麻烦你多照顾照顾了。”   “一舟成绩很好的,阿媛,你别说得他好像整天不学无术一样。”   “行行行,你就别帮他说话了宝儿。成绩好有什么用?生活上漫不经心的,一点正形没有。”   对面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艾卿有些插不进去话,索性抬头看了那少年一眼。   瞬间,却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嘴唇微张。   无奈最后到底没说出来话。   ——是那少年站在李媛身后,手指抵住鼻尖,默默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她心想也是。   便也真的不再提起那日的电瓶车事故。只说了两句应该的、应该的。见李媛八卦的目光始终萦绕在自己身上不散,很快,却又找了个上洗手间的借口扭头走开。   “……那个。”   她埋头向派对方向走。   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顶着聂向晚虎视眈眈的目光,硬着头皮,随手拉住过路的一位西服侍者,“方便请问一下,最近的洗手间在哪里?”   *   幸好。   仿佛真是天都听到她的请愿,让她避开烦不胜烦的社交。   这么一走,她竟就在侍者的指引下七弯八绕,拐去了别墅一层的最里。四下无人,没什么声音。她索性在洗手间里呆了很久,中途,还没忘和爱看热闹的江淼发微信分享了不少崭新见闻。   【我都快被那个澳大利亚野人老板折磨死了,你还在看帅哥美女,可恨的女人,我此生不会和你和解/大哭//愤怒/。】   【放心放心,等会儿有机会加微信一定推个帅哥给你!】   【啊哦,你也要帮忙我们江北北找爸爸了吗/星星眼//玫瑰花/】   【不是,我只是担心你被那个变/态老板奴隶太久,那个,你懂,恨之深爱之切。】   【……】   聊天最终在江淼愤怒的表情包轰炸中结束。   等到她晃着水珠,边玩手机边从洗手间里踱步出来时。   不远处,那通往二层的木质旋转楼梯上方,却赫然传来交谈的声音。   起先是一道低沉的男声。   “唐叔叔,你放心,这次的合作无论是业内评估还是投资人的意见,都相当于是满地飘红,我私人的话,对进余的眼光那也是相当看好。您只管相信我们就是了。”   说话间,几人又逐渐往下走,脚步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好、好,”另一道听得出年纪的男声亦随即接腔,“看好就好啊,有你这个老江湖坐镇,我还稍微能放心些。你看在我这个老头子的面上,应该,哈哈,应该不舍得苛刻我家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吧?!”   “……”   “你没当过爸是不知道。周邵,你叔叔我啊,现在是年纪大了,心也老了,说来说去,就担心他们这些小辈出来在外头不会做人、耽误发展,还得是要有熟人给搭把手才行——喏,你看他,啧,一直就是这么个性格,这脸不知道摆给谁看的!”   “老唐,你这又是偏见了。咱们儿子哪脸色不好了?是吧?他是在想事,对吧儿子?”   “你这个当妈的就只会给他说好话。”   男人冷哼一声。话音微顿,再开口时,却又缓和下来。   “不过周邵,要我说啊,确实还是你家这个侄子——是叫筠杰吧?筠杰,对,他脾气好,长得也周正,浓眉大眼的。我要是有女儿啊,我都打算让嫁给他呢,哈哈!后生可畏,学历也好,对了,以后要做生意,有没有兴趣到叔叔这来学习学习经验啊?要真能行,咱们两家这也算是换着教‘学生’了——”   了吧?   那个“了”字的余音初初落地。   还带着问句即将上扬的音调余韵,却骤然偃旗息鼓。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   所有的目光,一瞬间,亦都无声却默契地,齐齐聚焦于他们面前避无可避、左支右绌的身影。   尴尬。   焦灼。   无力。   最后是平静。   艾卿平静地想,她其实倒也不后悔刚刚那“侧耳倾听”的十秒,怀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没有转头就跑。那毕竟不太体面。   作为一个爱面子且冷静且临危不乱的大人,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刻自己该做的事是微笑。   微笑着,就站在那,接受着这些人的审视,   最后,沉默着,视线越过唐进余,看向同样怔住在那的周筠杰。   “小周。”   她说。   她知道唐进余在看她。   然而自这一秒,从始至终,她却再没有施舍给他哪怕一秒。没有哪怕一秒,她看清楚他的表情——他就像蒙着一层雾地站在那。是透明的,无言的,色温冷到底,没有波动的曲线。   “小周,”她说,“我还说你去哪了?你们在谈正事吗……阿姨,叔叔,还有……周先生,不好意思,我这边上洗手间,不小心打扰到你们了。”   “艾小姐哪里的话。”   周邵闻言却笑。   指指她,又朝身旁的周筠杰扬了下下巴。   “小周,你朋友,你不向叔叔阿姨介绍一下?”   “……”   “小周?”   “……”   “小周,想什么呢?”   这是第三声了。   周邵的声音一次次响起,最后连艾卿都听出来奇怪,忍不住抬头看去,心说我只是要套个近乎脱身,怎么被你们搞得好像当场官宣似的?普通朋友也可以叫小周、也可以被邀请来吃个饭,这不是很合理吗?   她最怕麻烦,于是索性先开口:“不好意思叔叔阿姨,其实我和小周只是——”   周筠杰却同时低声道:“艾卿她是我——”   是你什么?   艾卿被这个略微有些暗示从属意义的“我”惊到,愕然抬头。   然而下一秒。   仿若披着层雾的、不开口的、那个沉默的人。   到底想起了什么呢?   却突然在唐守业瞬间暴起,回身一巴掌扇上他脸的同时,面不改色地拨开唐母私下紧按住他的右手。   他就那么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腕。   “走吧,这里不好呆。”   语气轻松得,好像只是从前一时兴起拉她下楼买夜宵,又或是电话里闲话家常。他总是散漫而带着笑的。   艾卿却没有说话。   凑近看她才发现。   他的眼皮又累得很双,深得犹如刻痕,长睫低垂,镜片下的眼睛是悲哀的神情。   “我们走。”   他说。   于是鬼使神差。   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应该粉饰太平,应该做个假面人。腿却还是不听使唤地,跌跌撞撞,跟着他走了。   走在暴怒的骂声,和周筠杰那句没说完的话之前。   “艾卿——”   时光好似在他们身旁飞速倒退。   深色。   浅色。   泛黄。   定格。   最后又回到她前一天晚上的梦。   那个八百天纪念日的电话里。   她问他,你想跟我一起回去,看看我家乡的烟花吗?电话那头,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只有风声呼呼作响。   风好大。   他好像站在很高的地方。   她什么都不知道,当时只是在想,难怪会感冒呢?上海的天原来已经那么冷了,唐进余这家伙经常不穿外套,要风度不要温度,活该他——算了,回头带他一起去逛商场买衣服吧。   她只是一边走神,一边漫无目的地想。   没注意到风声却渐渐小了。   他的声音变得很清楚,很温柔,很坚定。   他说好啊。   不管你去哪,我都跟你一起去。   【我也一样啊。】   【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就是一样!上次你说要去吃牛肉面,我特别想吃桂林米粉其实……但我还是跟你去吃牛肉面了!唐进余,你别贬低我啊。】   【不是贬低你。】   他说。   说着说着又笑了。只是轻轻地说着。   【但是,我们就是不一样啊。】 第31章 一念之差,天堂地……   “唐进余?”   “喂, 先等等,你先说,你到底怎么了?”   “别出去, 等等, 到这里就行了, 有……这小区外头有记者你没看到吗?万一被拍到了——”   两人一前一后, 从别墅一层的后门快步出来。   迎面不远处,便能看见停满豪车的私人停车场。   这么一走, 离前坪的热闹愈来愈远不说,艾卿侧头看,路旁便紧邻着周家那同样占地面积不小的绿茵高尔夫球场。零星的几个客人似乎都注意到他们的行迹,接二连三循声抬头。她忙又压低声调。   “你先松手。”   “唐进余……这里不是你家,你……!”   边说着,见他背影显出无动于衷的果决,终于一咬牙。   索性先动了手:右手盖住他手背, 猛一用力往外一掰,便强硬地把他紧扣在她手腕上的手指扒开。   总算分开。   她的理智火速回笼, 眼见得那些客人里似乎有人已认出唐进余, 远远向他挥手示意。又不得不尴尬地右手遮脸, 退开半步的安全距离,才压低声音道:“我是正经收了人家的邀请函过来吃饭的。你干嘛突然这么大反应?刚才你明明没必要开口,我都快要糊弄过去了——”   “周家的人没存什么好心眼。”   “那是你们两家之间的事,”艾卿眉头微蹙,“都是生意人, 可能有点利益上的冲突,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是小周跟我是朋友,按你这样处理, 他也很尴尬。”   当然。   自己鬼迷心窍跟前男友走,也没怎么给小周面子就是了。她在心里愧疚地补充。   “……”   “总之我先回去了。你等会儿也回来吧,解释一下,别让你爸又发脾气,到时候你也不好过,”她说着。话到最后,几乎有些语重心长了,“趁着没几个人看到,还能混过去。你就说好几年没见过我,突然看到很惊讶……之类的。你妈妈应该没有跟你爸说过我的事吧?你就,反正找个理由敷衍一下。何况我们的确没什么。”   “……”   “我们都这么大了。”   艾卿轻声说。   手伸出去,像是要拍拍他的手背,然而最终却也只规矩地落在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是安慰,也是规劝,她说:“总不能还以为扭头就走、避而不见可以解决所有事吧?”   这种处理方式当然是理性而平和的。是成熟的。   只是把像唐进余这种,生下来就不需要看别人脸色生活,凡事只需依心而行的人,大概永远也学不会如何心甘情愿地向生活低头。   毕竟,哪怕当年创业最落魄的时候,前一天晚上喝酒喝到抱着马桶大吐特吐,第二天,他还能够面不改色地向那些一同奋斗的兄弟许诺三倍五倍十倍的工资。他连“低头”都是菩萨垂目,带着一种似是而非的悲悯——是以,老天爷仿佛也都偏爱他,或许间或有些龃龉,说到底,他总归是事事顺心如意的。   但,比之于他十年如一日的决断和不管不顾,艾卿却有更多需要考虑的事。   “那我先……”   她转身欲走。   心想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俗人,不想惹上“王侯将相家”多余的麻烦,来这里是为了拓宽交际圈,不是为了把生活搅得一团乱麻。何况,少年时的情意绵绵,又何必全拖累成剪不断理还乱呢?   然而。   一语落地后的相对沉默,她看着他苍白的脸,认真地看,三十二岁的唐进余,其实和二十二岁比,除了换了衣服,戴上眼镜,五官轮廓甚至没有什么变化。他依旧英俊,是那种,百里、千里挑一的好模子——她过去因此最爱调侃他“以色侍人”,时常被他反手便扑倒在沙发上。仍然会为自己的奇思妙想笑个没停。   只是,再仔细一点看。   停留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刹,终究却还是有哪里变了。   譬如那种不知怎么描述的、悲伤的神情,总是在许多时候,不自察地出现在他脸上。她上上一次看到,是那天在公交车站的送别。上一次,则是五分钟前他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说我们走。   哪怕看在他为她吹了半天晚风的份上。   她转身离开的动作,最终还是因此一顿。   “你到底怎么了?”   只能又再一次,转过身,重复地问道:“唐进余,是不是碰上什么问题了?公司的事,还是你自己?”   “……”   “不方便我知道?”   “好吧,那你如果不想说,我也不问了。我先回去——”   “……”   他不说话。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而她说要走,其实也没走,只同样回过去不闪避的眼神。   末了,一歪头,半边眉毛苦恼地挑了下。   他便开口了。   说:“我前段时间突然收到一组照片。昨天回了趟上海。”   “嗯?”   所以呢?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   “我去见了两个人。”   “……?”   他的声音整个是乱的。   说出来的话亦没头没尾,听得艾卿满头雾水。   “我以为,那个女人长得应该很漂亮,或者,也许她很有钱,她的家人很有地位,像外公家里一样,但是没有——她其实长得很普通,上了年纪,也许四十多了,四十七八。她的孩子,那个小孩子上的也只是很普通的公立学校,他们住在一间很旧的公寓。”   “女人?……什么小孩?”   “小时候我经常想,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都讨不到好?我听话的时候,他们嫌我不够听话、要更听话一点;我叛逆,他们还要嫌我叛逆也摸不到点子上,什么人混什么圈子,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后来我就告诉自己,大概全是因为我性格长歪了吧?确实目中无人了点,不把人放心上,不会做人。但歪了就歪了,我还能改?就觉得不听话有不听话的好。混出头就行,心里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艾卿默然。   心想你也知道?   当年看你们寝室那几个人捧着你的样子,谁不知道你唐进余是个只能顺毛捋的大爷。最近难得看你好了点,偶尔还觉得像个可怜巴巴的小狗。但今天再一看:嗯,跟当年没差。挨了巴掌也继续犟,一声不吭。   带刺的小狗能叫小狗吗?   那叫披着羊皮的狼。   结果他顿了顿,又稀里糊涂补充说:“或者也是还不够好,赚钱不够多。不然哪怕脾气不好,总还是有能夸的点的。虽然我嘴上不承认,但其实心里,我是想要讨他的好的。我想着,哪怕能听到他夸我一句呢?但永远听不到。有的时候只能安慰自己,或许当兵的人都是这样的,他甚至对我妈也没有过什么好话,在家里,他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永远都是硬邦邦的。从小到大,他从没像那张照片上那样抱过我。”   “……唐进余。”   “小时候,小孩子都爱炫耀,我跟别人说我爸爸会开飞机,说他当兵的时候开枪、连着五枪都是十环,回家之后,又忍不住求他说让他下次去开家长会,我的那些同学都想见见他。结果他听完,一耳光扇下来,扇的我右边耳朵差点听不见,当时第一次知道漫画里写的眼冒金星是真的,脑子嗡嗡嗡的响。听他骂我不学好——这是能往出说的吗?但我,我还有我妈其实都不知道,至少没体会过,他原来是会陪着小孩子骑大马、晃秋千的。他是可以做个称职的父亲的,只是在他心里,这个家不是……他想做个好父亲的家。”   只是我并不是他心爱的孩子。   只是我的母亲不是他爱的女人。   他说:“我不是想抱怨什么。只是为我自己,更为我妈觉得,活着真的挺悲哀的。尤其是想到我妈也许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她还是什么都不说,才觉得更悲哀。人的命有时候是没得选的。”   这哪里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艾卿愣在原地。   听明白了也没全明白,或者说这种家事其实外人无从置喙。她嗫嚅着不知从何开口。   值当此时,身后却又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她下意识回头看,瞬间惊住:原来是周筠杰“不计前嫌”追了出来。   嗯。   准确来说,那应该叫不怕尴尬。   小周果然还是那个小周。   不知是不是她心理原因作祟,这会儿看他,反而比之前在车上的时候感觉松快了不少。是那种紧绷的弦突然放轻松的感觉。她瞧着,倒是愧疚起来。惴惴不安地看了眼唐进余,仍是扭头跟人挥了挥手,说:“在这。”   在这,所以呢?   三人行总是世间最尴尬的难题,总得有一个人回避。   她其实想的是要不先让小周稍微等等,她和唐进余再说几句,然后才“分批”回去。也好不耽误人家的宴会开宴。   然而没等她开口,唐进余这次却难得的,先她一步做了决定。一声不吭地抬腿就走。   不过还好。   不是朝停车场,而是朝着回到前庭的方向,正好与向她走来的周筠杰打了个照面,从她的角度看,只能看见一个简单的颌首示意,不知有没说些什么,只见周筠杰脸色微微一变,两人随即擦肩而过。   艾卿喊都来不及喊,某人个高腿长,真要走,一瞬已消失在不远的拐角处。   剩下她和小周,艾卿原想说句抱歉刚才不该当着你小叔的面被人拉走,周筠杰却已整理好表情,咧开嘴,灿烂冲她笑笑。   “今天我生日,我说了算,”他说,“我刚才已经和小叔他们解释了,也……知道你们从前是男女朋友。我说呢,他之前对你的态度怪怪的。”   “你也知道是‘从前’了。”   艾卿叹了口气。又问:“你那个唐伯伯有没有说什么?”   “好像有点不太舒服,被阿姨搀上楼,找了个客房休息去了。”   “那你小叔——”   “我小叔更没有说什么了。他们是合作伙伴,他只会给进余哥说好话。”   是吗?   那为什么唐进余对周家的敌意那么大?   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她脑子被之前那个疑似唐父出轨的消息炸得一团乱麻,还在发愣。站在原地不动的几秒,周筠杰却忽的牵起她的手腕,如唐进余把她拉出来一般,这会儿,他把她带回去。   他们走的是完全相反的路线。   艾卿被他牵着,察觉他手心密密麻麻全是汗,湿热湿热。原想拂开他,然而等伸出手,忽然莫名又心软,心说其实——其实刚才对唐进余,是不是太用力了?   她的“自省”总是来得有点迟。又恍惚起来。   周筠杰走了几步,回头看她。   突然问:“不过,你不问我怎么跟小叔他们解释的吗?”   “啊?”   “你之前在车上说,我们这样,会很容易被误会成情侣,”他说,“但其实,如果不是误会,我们其实……我们,也可以。不是吗?”   “……”   “……”   四目相对,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汗却出得更多了,她清楚看到周筠杰额角的汗。至于手心,整个更湿透了。   周筠杰说:“我会尊重你的想法。你想认识谁,你需要什么帮助,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我都会帮你。我不会干涉你的职业选择,相反,我可以动用所有我能动的关系去帮你实现你想做的事。我的生日宴,以后可以是你的社交场。在这一点上,我比当时跟你谈恋爱的唐进余要自由很多。至少,我爸爸哪怕还在,他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一巴掌。我叔叔,我听他的话,但是,他也会因为我的想法而改变他的计划。周家,我不是继承他的,我们俩是一人一半。”   “这不像是你说出来的话。”   “但这是我想说的话,我自己想说的话。艾卿,这次,你不要……周末去图书馆、下课有约、下班急着回家了。”   “为什么是我?”   艾卿这句话问得发自真心,情真意切。   亦终于在高尔夫球场方向传来的大小讨论声中,稍用力而挣脱开他的手。   她双手合十,想借着开玩笑的借口摆脱困局,是以只笑着说:“你都知道我和唐进余是男女朋友了。就意味着我已经踩过一次坑了。你想,我现在连唐进余我都——”   连唐进余我都没有选。   我怎么会选你呢?   她心说你还是另选高明比较好。要不看看宝儿呢?实在不行,你要是心理承受力比较好,考虑一下聂向晚。   然而周筠杰只是说:“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不比他差。”   “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啊?你攀比心理上来了吗?小周,我真的很认真的告诉你,有些脑子不好的人宣传什么,男人配什么样的女人充分说明他的阶层品味——这纯粹是放屁啊,你想清楚,就算是我跟你在一起,也不能证明你比唐进余好啊?我的前男友里不是没有年纪小的——难道能说他们都比唐进余混得好?”   “不,是你,你因果关系搞反了。”   “……?”   “艾卿,我没有拿你当玩具。我不是玩‘少年天子微服私访’的把戏。我很早就认识你了。”   他说:“你跟唐进余在一起,他只会想让你变得跟他一样。你终究还是要做唐家人。刚才你还没看明白吗?但是我想……我不一样。我会跟你一起,我愿意和你一样,做你口中很普通的,很普通的人。”   “小周,不是——”   “你考虑一下再回答我吧!”   周筠杰又牵住她。   这次是衣袖。   他说:“你什么时候给我答案我都欢迎。对比的是唐进余还是别人,也都可以。我只是想要把这些话说完。”   “不是——我还是不懂啊,为什么是我呢?”   “这个问题你有没有问过别人?”   “……”   “为什么是你,我想,这个问题,就算唐进余也回答不出来吧。为什么是你。他比我还要纠缠不休点,不是吗?他比我做得过分啊。”   只是,人生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呢?   有时候。   在什么地方,什么阶段,什么时机出现,都是一种天意。   有人爱你不计付出,你不屑一顾;有人对你不屑一顾,你依旧爱她,可以不计付出。   甚至只是因为她说了一句话,为你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浪漫的本质不过是偶然下的必然罢了。人们称之为天意。   但,爱的究竟是这个人,还是这个人带给你,“也许和她在一起就是天意”的错觉?   无妨。   反正人类都擅长给自己错觉。   爱情就是最让人甘之如饴的错觉。凡事越不过去,终归是一句愿意。   只要我愿意。   这个人,她就万里挑一。   是午夜梦回的无可代替。 第32章 “我都还给你。……   周筠杰二十六周岁的生日宴, 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当然是关于宴会的主角。   在晚宴上,周邵不仅首次向媒体宣布了周筠杰毕业回国的消息。同时,也是在这场宴会上, 公开表示将根据其兄的遗嘱, 把名下百分之三十的周氏股权转让至周筠杰名下, 算是物归原主。   此后, 作为周氏副总,哥大硕士出身的周筠杰, 将分管周氏名下涉及传媒、文娱等相关产业的主要经营和公关营销工作。   此话一出,周家青年才俊,一时风光无两。   衣香鬓影间,无数城中名流向他举杯,祝贺他学成归来,将来亦能学以致用,干得一番事业。艾卿亦在其间。   远远看着周筠杰站定台上, 与周邵碰杯饮酒,她也低头, 小口小口地抿。   转眼间, 同桌的李媛和远远过来招呼她们的谢宝儿, 都起身去同主桌贵宾或敬酒或套近乎,一桌人,最后只剩下她和李媛那弟弟李一舟。他年纪或许还小,总之规矩地没喝酒。   只侧过头,看她舌尖一碰那酒、便皱着脸一脸痛苦的表情。说了句“度数太高了, 喝这个”,便和她交换了手中尚未碰过的橙汁。换来她感激的一眼。   她问他:“你腿好全了吗?”   他点点头。   却仍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靠着椅背, 头发软绵绵往下坠。露出来的半截下巴瘦削落利,声音低低的,回答她说:“别跟李媛说就行。死不了。”   “你叫你姐就叫名字?”   “当面叫姐呗。反正不是亲的,我是我妈带过来的。”   “……”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当看偶像剧好了。”   两个社交无能患者凑在一起,反正也没别事,就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天。   正说话间,艾卿却忽瞥见人群中,疑似她想结交的、那位方教授的背影。   男人撑着拐杖、略显得有些老态龙钟,正和旁边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男性聊天:那人艾卿也认识,是学界一个颇有名气的新秀,他们曾在某个讲座上见过。   既然都是同行,机会难得,少不了要上去说两句。   是以她最终仍是换回了原来的红酒,和李一舟打了个招呼,便又慢吞吞站起来,走过去和人搭话了。   李一舟没说什么。   却到底是百无聊赖。没半会儿,索性单手支颊,摸出手机刷起《剑侠Online》的贴吧。   他的ID正是艾卿之前在某个帖子看见的热评所属人,[十四州]。   原本只是想着没事做,进去吃吃瓜看看热闹也好。   没成想刚一点进去,首页竟挂满明晃晃的一串红帖,个个盖了有七八百楼,从游戏资料片剧情泄露,到声讨策划、称任务机制全面倾斜、极不公平,最后是联名要求更改资料片后期剧情,间杂着几个氪金五十万上下的RMB玩家联合发表退游声明。首页骂声一片,群情激愤。   他越往下看越头痛,不由眉心微拧。   想起与这破游戏息息相关的两个话事人,无论是周家的周邵,还是唐家的唐进余,这会儿不都在场吗?消息都传开了,他们难道没听见半点风声?便又索性四下环顾一圈。   先看见的,自是这宅邸的主人,不远处,依旧笑容满面,为侄子引介家中熟人的周邵——从他脸上没看出半点慌张或不虞,反倒难得春风满面。   至于唐进余,左看右看,却不知去了哪里,找遍全场也没看见人。   想想唐家那爱出风头的老头,今天更是只在最开始的时候露了个面,过来会场的时候,坐了一下就走了,看起来站都站不稳。难不成,是身体出什么问题了?   ……   这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最终在当天夜里便得到了解答。   毕竟,后来相关的媒体报道已充分证明,在这场声势浩大的生日宴上,第二件出了名的大事,毫无疑问便是关于唐家。在铺天盖地的八卦版面上,甚至强压过周家的风头,短短半天,被推上风口浪尖。   亦是当夜。   艾卿满身疲惫回到家中。   点开微信,便收到来自江淼的微博转发推送。底下跟着一排毫不掩饰心情的感叹号。   她实在累得站都站不稳,瘫在床上,也没看具体,便毫无防备地点开。   映入眼帘的第一秒。   画面上,是周家庭园门前,被淹没在数不尽的长/枪短/炮和话筒中的,沉着张脸一语不发的唐进余。在他身后,惨白着脸的唐父被唐母搀扶着,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粉饰太平。然而即便如此,警卫左右开路,依旧挡不住媒体汹涌而来、不要命往前扑、把话筒往他面前怼的“热情”。   “唐先生,请回应一下这几张照片!”   “请问这张照片上是您父亲唐守业本人吗?”   “请问您怎么看待您父亲疑似包养情妇,并且共同养育一名十岁男孩的婚外情行为?”   “您之前知晓这两人的存在吗?”   “对这个照片有什么看法?请说一下,唐先生、唐先生,请正面回答。”   “听说唐氏近期因投资失误,损失超过3亿美元,内部存在大规模股权变动……请问消息是否属实?”   “唐氏的投资失误会否影响到天莱的前景发展?双方有做过沟通吗?”   “唐先生,唐夫人,那您二位现在——”   话音未落。   “你是哪家的记者?”   一直闷头向前走的唐进余忽然停下脚步。   面无表情地扭过头,看向那位无视他而径直向他父母发问的传媒记者,随即目光落低,盯着他胸前的记者证,神情阴鸷。   “所有未经查证胡乱传播的消息,之后会由公司发言人召开记者发布会澄清。我父亲今天见多了好朋友,心情有点太激动,导致心脏不太舒服,所以不太适合接受采访。请各位记者朋友尊重理解一下。”   “那么唐先生,请问您怎么看待那对母子的?会担心他们和你争夺家产吗?”   那记者听罢,随即毫不客气地调转话筒,抓住时机凑上前来,话筒边沿几乎抵住他下巴,“早听说您和父亲水火不容,家庭关系非常紧张,这次的新闻一出,是否不管消息真假,都会继续恶化你们之间的父子关系呢?”   “您父亲是军旅出身,唐氏的对外形象一向主打健康向上,积极进取……”   “这次事件过后,天莱会不会考虑反哺唐氏?父子之间有没有协商?”   周遭挤满了人。   唐进余就站在那里,无动于衷而冷漠地站着。身量高过周边人一头,却不得不咬紧牙关低头作倾听状——他站在那里,这一刻代表的不仅是自己,更是整个唐家。一直到父母都在警卫的保护下上车离开,他深呼吸,交还话筒,这才头也不回的拨开人群,在贴身保镖的重点关注下得以脱身。   画面最后定格于他的背影。   周遭记者熙熙攘攘,议论声不断。   但艾卿只注意到,他直到最后一刻,依然是努力地,挺直背离开的。   *   深夜。   北京。   唐进余新购入的私人公寓里。   负责洒扫清洁的家政嫂前脚刚离开。门扉轻响,唐母亦从卧室离开,惴惴不安地坐在客厅。   很快,卧室里传来质问的声音。   却和想象中的暴跳如雷不同。   他们叛逆了小半辈子的儿子,此时竟平静无比。沉吟许久,最终,亦只是默默站在床边,看着床上倚着枕头,惨白着脸轻抚胸膛的父亲,轻声问:“……你不觉得,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吗?”   “你要我给你什么解释?!你是我儿子!你要你老子给你解释?”   “那我现在可以走。”   “……”   “爸,你应该很清楚,天莱和唐氏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不管是经营范围还是发展方向,都八竿子打不着,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完全可以不管这件事。何况天莱现在……内部也出了问题。我们的剧情策划被人泄露,这个时候,如果我一点也不关心你,那我应该坐在办公室里开会整顿,而不是站在这里。”   “这就是你跟你爸说话的态度?!”   “我没有在指责你,我只是想要解决问题。”   “你当我养的那些公关和律师团队是吃闲饭的?轮不到你烦这些,按你说的,井水不犯河水,”唐守业闻言,冷嗤一声,“你不给你老子我帮倒忙就算不错了。今天在周家门口,干嘛拖着时间不走?你还嫌丢脸丢得不够?”   唐进余忽然闭上眼。   深呼吸。   深呼吸。   他顿了很久才找回正常的呼吸节奏,脑子里似乎有根筋在突突直跳,眼睛里全是血丝。他头天晚上一夜没睡,舟车劳顿赶回北京、赶到周家,之后就是应付记者、应付打不完的“关心”电话、分别给家里的律师团队和方圆致电安排后续事宜,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过度紧绷、快要绷不下去的状态。   但他还是努力冷静了。   “我如果走开,”他说,“他们就直接会把矛头指向你。爸,是你说的,你不想在这些记者面前上担架,坚持要站着,走大门出来。我不站在前面,难道让他们过来堵你、堵我妈吗?”   “你的状态不自然得就差把心虚写在脸上了!什么站在前面,说得像你救了我们是吧?!”   “……除了骂我以外,你真的没有别的事要向我解释了吗?”   唐守业表情一变,又要破口大骂。   然而唐进余再开口,只是问他:“你很爱那个女人吗?”   “那个家,和这个家比起来,哪个更像家?”   “……”   “爸,”他说,“除了一个劲指责我、来让我图上进以外,除了给我妈钱以外。我一直很想问你,你有一秒钟,当过我们是你家人吗?”   *   大概没有吧。   他其实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问。   毕竟那些照片,他一张一张,每一张都认真看过。   三个人牵着手逛公园也好,父亲抱着陌生的女人、陪着对方跳着笨拙的舞也好,那个孩子骑在父亲背上欢呼雀跃也好。这些全都是他和母亲没有享受过的待遇。他其实还想问,如果那个小孩去幼儿园说父亲会开飞机,请你去开个家长会,让他炫耀一下,你也会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吗?   如果那个小孩说,他不想做你觉得对的事,想喜欢自己喜欢的女孩,想跟那个女孩白头到老,你也会把他心爱的姑娘逼得见你如见洪水猛兽、牛鬼蛇神吗?   你会尊重他的意见吗。   你会爱护他的人生吗。   你会怜惜他爱的人吗。   你会吗?   也许……你会那么对待那个孩子。但你从不曾这样对待过我啊。   唐守业听他在说话,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那目光恍惚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不解他的悲哀从何而来,嘴唇动了动,没说出来话。   半晌。   “唐进余,”再开口时,却是怒其不争了,“你真的是长不大!你一个男人,这点事想不明白吗?哪个男人混到这个地步,是干干净净心不野的!更何况——”   “进余!”   坐在外头听了许久墙角的唐母却在此时忽的推门进来。   从他身后,一把拉过他手臂,只是低声的、哀声道:“别说了,别跟你爸争了,多大点、多大点事呢……”   “多大点事?”   “你爸现在身体不好,一年比一年差了,咱们家里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要是想你爸好,你就别说了、别说了,你,早点成家立业,你以后会懂的,你别再跟他犟了。”   唐进余反问:“只有我一个孩子吗?”   “……”   “妈。你知道的,对吗?”   他眼眶突然红了,“你一直都知道,对吗?”   “够了!”   唐父久久不言,此刻忽的暴喝一声。   也不管唐母看清他动作,面露惊惧,便又伸手够到旁边衣架上西服,摸了摸内袋,甩出来一根形状小巧的录音笔。   “你自己拿去听吧!”   他说:“你以为你爸妈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最近又跟那个女的搅和在一起,要你跟聂家孩子结个婚,人家一心向着你你不要,你非要一个嫌弃你的——真的是大言不惭,笑话!她这么个女的,哪里来的资格嫌弃你?!你还上赶着去捧着她!女人是你这么捧着的吗?”   “……”   他无声地侧过头去,看向目光闪躲的唐母,问:“这是什么?”   唐母没回答。   唐守业则干脆得多,直接调出录音,音量摁到最大,“你自己听!”   话音刚落。   很快,熟悉的声音便倾泻而出,充斥着整个房间。   【不仅唐进余是您家里的宝贝儿子,我,我也是别人家里辛辛苦苦捧在手里长大,当掌上明珠的女儿。】   ……   【我只是那么一想,突然就在下头忍不住地抱着脑袋哭,我怕她听到我还不敢哭出声音来。我当时心里在想,我怎么活成这样了?】   ……   【我知道,你们都害怕我和唐进余有将来。但是,阿姨,那天永远不会来。】   永远不会了。   机器还在震颤,她的声音却在这里戛然而止。   他的表情好像彻底剥离开了血色。旁边的唐母拉着他,说进余啊,妈妈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妈妈其实不是故意去找她的,只是凑巧,然后……   然后进余啊。   你就听话吧。听听爸爸妈妈的话。   向晚那么爱你,娶了她,以后谢家人多少能帮衬点不说,她交际广,形象好,几多个圈子都有人脉,娶一个这样的妻子,难道委屈你了吗?三十岁,还不成家吗?   似乎没有人追问话题是怎样从他的质问变成了对他的“追责”和鞭笞。   一切都来得这样顺理成章。   他的脑袋疼得更厉害了,几乎要因无法忍受而弯下腰去,他不断轻敲着额头,试图唤回理智,找回主动权,心说可以的,没关系,之前多少次不都挨过来了吗?艾卿她、她一定有她的理由。他是知道这些人的压力的。连他都承受不住,凭什么要求她说可以没关系呢?他一点也不吃惊,他只是无力,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因为自己的麻烦去找她?   为什么都要把他变成瘟神呢?   为什么要让她来承受自己生下来必须承受的一切呢?   艾卿啊。   “妈,”他说,“不要再去找她了,我求你,问题在我这里,不是她的错,你不要再去——”   “唐进余,你说够了没有。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唐母泪眼交加,几不能言。斜靠在床头的唐父却突然开口。   “要你娶一个女人,有什么痛苦的!有什么忍不了的,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在挑三拣四!”   他说:“你爸我不也是……”   不也是什么?   “你爸我不也是……”   唐守业的眼神突然颤抖了一下。   只是一瞬,他继而又冷下神情,扬高声音:“我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你生在唐家,你生下来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要什么没有,享了多少年的福,不是你老子我,你以为你现在在哪?!你现在给我拿什么腔、作什么调?”   好一个,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这句话让唐母的表情瞬间僵在原地。她当然听懂了丈夫的言下之意。然而下一秒,她侧头去看儿子,那么紧张的、唯恐被他发现什么,却发现唐进余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平静,甚至冷漠,毫无波澜。   他甚至忘了自己刚才本该要说什么的。   只是觉得脑子里,似乎也有一根弦,在这一刻,很轻的、无可挽回的、“铮”一声,彻底绷断了。   *   原来在父亲的眼里。   母亲是聂向晚。那自己呢?   那么。   那个女人呢?那个女人生的孩子呢?   【你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你跟我说你爱我,你说你要跟我结婚,唐进余,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喉口有腥味往上涌,他只觉得太阳穴似在突突直跳,好像有一口血堵在嗓子眼。他于是不敢说话,怕一说话,那口撑住自己的气,顷刻间就要散了。他几乎站不稳。   “说话啊!愣着干什么?你这脸色摆给谁看的?!唐进余!”   “迟早跟你算总账……你今天还敢跟我讨价还价,跟你老子我要说法了!是还没听明白还是不会喘气了?说话!”   “我看就是你妈把你宠坏了!给你惯的!”   说话。   说话。   “……我都还给你。”   他于是说。   “你养我,供我读书,给我最好的生活。这些,我都还给你。”   说完。   他挣扎着往外走。身体好似不再是自己的,阖上门已用光他的力气。但他继续往前,走到玄关,摸到车钥匙。   “进余!”   母亲却在这时,又泪眼涟涟地追了出来。她拖住他的手。   “你爸爸只是话说得难听,他当然爱你,他当然爱这个家,你是唯一能继承他事业的孩子,进余,你不要任性了,你应该好好和你爸沟通的,你们一起把问题解决——”   “……”   “……进余?进余?”   母亲察觉他表情不对,又觉得他手掌似有些烫,忍不住伸手,有些担忧地探了下他额头。   瞬间却被掌心传递而来的高温吓了一跳。   唐进余看在眼里,好像恶作剧得逞一样。忽然开心地笑了。   这还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   “妈,”然而,他说的却是,“哪天我死了,你们是不是就能放过我了?”   “……进余!!!”   *   天旋地转。   这句话说出口。发软的双腿亦终于不能再支撑犹如灌了铅的身体。   他就这样倒下去。   好像顷刻间坍塌的围墙。红砖落了一地的灰。 第33章 我们的家。   唐进余大病一场的消息传到艾卿这的时候,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过了快一周时间。   她此前半点没听到类似风声,看到的新闻,亦大多都是“纯属误报”、“发布会已澄清”、“已对侵犯隐私违法录像者进行提告”等等, 还以为他早已把这事处理好。彼时, 甚至仍在《剑侠Online》上勤勤恳恳打着工。从晚上八点直到十二点, 手指在键盘鼠标上扎扎实实“驻扎”四个钟头。   虽说前些天, 资料片剧情泄露的事给游戏带来了不少冲击,引发大批玩家联名抗议, 连带着游戏里也冷清了不少。   但在柳萌的建议和要求下,她亦最终强忍好奇心,没有去搜资料片的泄露稿来看。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按部就班进行着原有工作——再准确一点,可以概括为,陪NPC找老婆。   结果是哀牢山,没有。梁王旧邸, 没有。   剑冢没有酆都也没有。   明明她之前曾好几次在当前聊天页面上看到塔娜的呼唤,然而, 任务一环扣一环, 顺着梁怀信给的提示一个一个地图找过去, 他们始终不曾找到塔娜的丁点残魂。这天照旧。又是一整夜依旧毫无收获。   艾卿跑地图跑得心力俱疲,终至于鼠标一扔,操作人物原地打坐。   一个懒腰还没伸完,忽却听到私聊页面“滴滴”作响,还以为是一剑霜寒上线来找她, 结果定睛一看,却是个十足的“意外来客”。   【私聊】【贵巨巨】对你说:最近忙嘛?   艾卿愣了下。手已摸在键盘上,却半天没回话。   心说方圆在她这, 某种意义上已相当于是唐进余的“新闻发言人”,突然找上门来问这么一句,言下何意啊?但最后仍是不好不回。只得敷衍一句。   【私聊】你对【贵巨巨】说:还好。   【私聊】【贵巨巨】对你说:能抽得出时间吗?   【私聊】【贵巨巨】对你说:最近进哥病了,在协和那边住院。球球你要不是特别忙,得空去看看他吧。   好像上线来专门就是为了通知她这消息似的。   艾卿还没反应过来,好友列表里,方圆的头像已黑下去。下线了。   只剩下她坐在电脑桌前,呆呆看着两人的对话,又想起那天看到的新闻视频,唐进余不回头的背影。半晌,只是撑着脑门,沉沉叹气。   虽难免怀疑是某人指使兄弟过来递眼色。最后,仍是拨通了那个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   她习惯于把握主动权,是以接起的第一秒,已直接开门见山问:“你最近身体不舒服吗?”   知道唐进余能听出来她的声音,自我介绍的环节,当然是想也不想就略去的。   “有一点吧,”而唐进余明显慢半拍,顿了顿,仍是囫囵回答她说,“养几天就好了。”   “感冒?”   “说不清楚,大概是什么情绪病吧。忙晕了身体有点跟不上,”他简单交代着始末,又问她,“谁告诉你我生病的?”   “方圆啊。不是你让他告诉我的吗?”   “……”   “话说你心情,”她字斟句酌,“是不是不太好?感觉你声音……那个啥,有点怪怪的。你家里的事很棘手吗?”   “没有,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刚才走神了。”   他咳了两声。   好像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咳完之后又是久久沉默。任由尴尬的气氛在他们之间蔓延开。   “你早点休息吧,我这边没什么,”最后也只是说,“很晚了,不打扰你休息。”   “唐进余。”   “嗯?”   “真没事假没事啊?”   “……”   她叹了口气。   恍惚间,如做了很慎重的决定,沉吟片刻,终轻声道:“明天我来医院看看你吧……顺带,给你带点吃的。可能就中午吧,吃中饭的时候,你那边方便吗?”   *   第二天正好又是周日。   艾卿平日里颇珍惜这赖床机会,这天却难得起了个大早。   化完妆,换完衣服,按约定好的计划去找江淼时,甚至还没到七点。   她正愁去哪买菜,路上刚好经过一间新开的城乡仓储超市,却解了她燃眉之急。忙又挤在一群大爷大妈里进店,抢先挑了只新鲜乌鸡——因估摸着江淼那出租屋里应该没什么配料,回头不忘买了桂圆、枸杞、红枣。等她提着大包小包到人家门口时,江淼一开门,还穿着睡衣。   江美女睡眼朦胧地靠着门边,傻在原地,半晌回过神来,说干嘛这么客气?   艾卿不由失笑。说又不是为你。   却还是随手从袋子里拿了个苹果给她作“封口费”,便又矮身从她旁边钻过去。   眼见得进门即是厨房——准确来说,是厨房一体灶。她又顺手把材料放上灶台,冲脚下的江北北“喵呜”一声,戴上围裙便直接准备做饭,嘴里咕哝道:“宝贝,借你家灶用用,我们宿舍连个锅都没有。”   江淼点点头。嘴里啃着苹果,又稀奇地凑上前来。   看她动作麻利地淘米煮饭,继而抓过那只肥鸡,熟练去除内脏及头尾,在水池边耐心清洗,终忍不住撞撞她肩膀,“你昨天说要去探病,探谁的病啊,这么大架势?”   “前男友。”   “哪个杀千刀的前男友,还累你给他煲汤?!”   江淼挥手赶开江北北,又一把揽住她肩膀,“别告诉我是唐进余哦,这样人家会误会你俩要复合了,我亲爱的姐妹,难道你回心转意要去做唐门贵妇了吗?please,苟富贵,勿相忘哦~~”   “这话该我跟你说才对。”   “啊?”   “你的澳大利亚野人老板不是马上要回国了吗?恭喜你,三水,你们在网上都能打得那么热火朝天,见了面还不天雷勾动地火、激/情四——”   “滚呐滚呐滚呐!”   这话题最终在江淼哀嚎着抱头栽进沙发的高难度动作中宣告结束。   临近中午,艾卿那乌鸡汤终于煲好,香气诱得江北北频频在灶台附近打转,险些爬上橱柜去。她吓得赶了几次,抓紧时间,又现炒了一份煎豆腐外加青辣椒擂茄子。   等把一人份的分量装进不锈钢的三层食盒,剩下的留给江淼加餐。她自己随便扒拉了几口饭,便又出门直奔协和医院去。   到了地方,正好是午餐时间,十二点出头。   医院门口有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等着,见她下车,看了眼手机又看向她,便径直过来自我介绍,说是唐进余的特助,叫姜越。   “唐总怕艾小姐对这边不熟,进门的时候不好找地方,”他微微笑,礼貌而周到地在她面前领路,“所以特地让我在这边等着。时间刚刚好。艾小姐,这边走吧?”   艾卿对这几年唐进余公司发展的细况并不了解,也难得见他表露出做老板的姿态,不免有些意外,下意识把手中的保温盒和水果往身后藏了藏。   姜越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大概知道她不擅社交,全程也都沉默。直把她带到国际部某VIP病房前,便又微微躬身,转身离开了。   她这才松了口气,转身扭开房门:   从前唐进余和她都没钱,在海淀住院,过年的时候说破嘴皮抢一个床位,跟七八个人住在同一间。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进门,愣愣环顾一周,看这所谓的“病房”一应俱全:厨房,独卫,休息室。电视、橱柜、沙发乃至于电脑桌,旁边加湿器正“嗡嗡”工作中,房间里一片薰衣草淡淡香气。一时间,实在不知到底该说这是病房好,还是高级套间好——这,毕竟可是抢个挂号都让人闻风丧胆的协和啊。   唐进余手上打着吊针,正坐在病床上看报表,左边一小摞,右边一大摞,右手不打针也不轻松,还在不带停地用笔圈改着什么数据。听到进门的声音,循声看来,看见是她,原本紧蹙的眉头却渐渐平缓。   “来了。”   他说。   毫不犹豫地放下钢笔,将桌面上的资料原模原样搬到病床右手边的窗台,腾出位置,这才又指了指床边的陪护椅,“要不,坐这边?”   艾卿点点头。   把水果随便放在茶几,便拎着食盒坐过去,一层层分开摆好。   “随便做了点病号饭给你吃,”她说。视线瞥过他有些水肿的左手,几个没扎准的针孔有些发青,看着颇骇人,忍不住眉头微蹙,“你不说不严重吗,还需要挂水?”   “医生建议的。”   唐进余说话声音有些嘶哑。看着小方桌上简单却热腾腾的两菜一汤,半晌,说:“我以为你最多带点水果来。宿舍,应该没有锅灶吧?”   “找朋友借的——你不会吃过饭了?”   “没。”   “那吃点吧,我已经吃过了。这些都是给你带的——筷子在这,你左手不方便,慢点吃。”   艾卿说完,把筷子递给他。   实在有点不太习惯他病恹恹的样子,又索性找了个借口起身,从那厨房里找了把水果刀,拿了个盘,开始给他削苹果,嘴上却仍不忘咕咕哝哝叮嘱着:“看你那天脸色差得好像刚放出来一样。喝点汤吧,乌鸡补血的。”   她背对着他。   蹲在茶几旁,一个接一个地削苹果,仿佛故意拖延时间不想对话似的,又耐心地切成块,插上牙签。   而他也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饭。   汤喝到胃里是暖和的。然而他还病着,嘴里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是机械地,一口一口就着饭往下咽,才吃几口已经有点想吐,但他仍是忍住,继续夹菜,又用汤水把饭泡软,一点一点,努力往胃里塞。身体有抵触的反胃感。   “不好吃吗?”   艾卿忽然回头看。   “怎么都没听见你说……话?”   他闻言一愣。   有些呆呆地抬头——因吃饭便不戴眼镜,这会儿看着人,莫名倒总有些眯着眼放电的即视感。   似乎反应半天才明白她指的什么,又摇头笑笑,说:“很好吃啊。你的手艺,一直是好到没边。”   “没在阴阳怪气我吧?”   “是真话。”   虽然这一顿饭,光是把所有食盒清空,已花了他快一个钟头就是了。   艾卿看他又低着头,乖乖一口一个,吃着牙签串好的苹果,忽然有种——好吧,类似喂猪的错觉。一时忍不住笑,又坐回去,说:“你最近瘦了很多吧。”   “有吗?”   “你说有吗。   她瞥了一眼窗台上快摞成山的文件,吐槽他:“干得比驴多,吃得比鸟少。唐进余,你这样身体怎么可能撑得住。平时多吃点吧。”   他点点头。   她又问:“家里的事,真的解决好了吗?”   “差不多。他们现在还住在北京,等过阵子风头过了再回上海。”   他没有细说,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她也不好细问。   只眼见得他已吃得差不多,干脆又勤勤恳恳做到底,收了食盒擦擦桌子。看一眼墙上挂钟时间,又道:“那行吧。我也是听方圆说你病了,所以过来看看。等会儿晚点你爸妈也该来了吧?那我先——”   “艾卿。”   “嗯?”   “你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艾卿正把不锈钢餐盒往保温袋里收,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嘴角抽抽,又狐疑地抬头看他。   “别说我答不答应你。唐进余,你是不是忘了,”她冲病床边的吊瓶努努嘴,“你现在可是个病人,你能到处跑?”   “拔掉就行了。这里的人不会拦,有事姜越会处理。”   “我又没说我会答应。”   “答应吧。”   他却只是笑了笑。   “艾卿,去过之后,我的病就该好了。”   他说:“难得你能来一次,我……很开心。”   *   说实话,艾卿对于唐进余是个半大疯子这件事,早些年已经认知得颇为深刻。   然而时过境迁,这位事业有成、风头正劲的唐总竟还公然带着她留张纸条“出逃医院”,任由手机屏幕上未接来电一个接着一个,她坐在副驾驶座,侧头瞄了眼可怜的、被迫承载了过多压力的手机,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鬼使神差啊鬼使神差。   她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何况对方是个病人。哪怕带着病,还坚持吃完了她的两菜一汤,她不忍心对他摇头说不。   三令五申说了八点前一定要回学校后,终于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做了帮凶——   “……”   “唐进余。”   但这也并不代表。   她走进熟悉的公寓房间,摁亮壁灯,环顾四周。半晌,又惊又怒地回头瞪他:“疯了吧?有事没事带我来这干嘛?”   本来都快忘了的。Ding ding   当年唐进余经济窘迫,租了这间两室一厅的小公寓作工作室。   白天的时候,客厅给他们当“工作间”,晚上他们偶尔会熬通宵,但艾卿周末来这边小住的时候,气氛却一定是安静的。唯恐吵了她睡觉。   有时她半夜起夜,看到客厅里人都走得差不多,只有唐进余一个人仍捧着电脑噼里啪啦敲代码,就揉揉眼睛坐到他旁边去,没过会儿,就哈欠连天。唐进余一只手还舍不得离开键盘,右手却伸过来揉她头发,说艾卿公主阁下,半夜不睡不怕有眼袋吗?   她瞪他说我那叫卧蚕。唐进余便又笑,刚还揉她头发的手,又来拉她脸颊三两肉,说快去睡觉。早上吃什么啊?   她说油条就有油条,爱喝豆浆就有热腾腾的豆浆。   有时周末到他这赶工写论文,唐进余难得得闲,psp连上电视玩超级赛车,她在旁边熬一整夜,他也静音玩陪她一整夜。   有时候她忍不住问他,唐进余,你前世是不是猫头鹰啊?他说不是啊。顿了顿,又说,我最多是公主您窗外的夜莺。一语出,她捧腹大笑,两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早上五点就下楼去买煎饼果子,她问他公主会吃煎饼果子吗?他说,你就算吃臭豆腐也是尊贵的艾卿公主。结果被过路人赏了好几个“看他俩怎么这么奇怪啊”的眼神。两个人蹲在路边傻呵呵笑。   一晃竟已是数年了。   楼下的煎饼果子摊,刚才看,已经不在。据说早不让摆了。   不过这里的家具倒都还是旧时的样子。似乎有人定期来打扫,房间里一尘不染,地板亦光洁。   客厅里那电视屏幕依旧是格格不入的大。最适合玩游戏连主机。   卧室窗台放着她某年过生日送给他的礼物,折满了一整瓶的纸星星。   【拆开来每一颗都有字哦。哪天要是吵架,你拆一颗看看,看到你就应该原谅我吧?——毕竟我对你这么好,唐进余,是吧?^^】   【还有这个存钱罐,喏,听我的,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往里面扔一个硬币,把不开心存起来。等到哪天已经沉甸甸了,你把它像这样——一摇,听到了什么?——不是钱的声音!= =,你再听啦。……是不开心在里面跳舞,然后变开心的声音——我很有创意吧?这个存钱罐可是我专门找人做的猪仔仔哦。你好好保存。】   ……   这里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但还留着昔日主人的痕迹。   她一个个房间看了遍,最终默然无声地走回来,抬眼看他,又问一遍:“带我来这干嘛?”   而他答非所问:“想玩宝可梦吗?”   他的PSP就放在电视旁的三开柜里。位置从没变过。   “我是问你……”   “这屋子我买了很多年了,但除了家政嫂,很少有人过来。不知道电视还能用吗。应该没受潮吧。”   “……”   他自顾自地摆弄着电视,调试画面,脸色仍是苍白的。   而艾卿终于感受到那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似乎意味着某种决心的落定。她站在那,就在旁边,看他忙前忙后,最后像过去一样,盘腿坐在地毯上,手里举着手柄向她示意。仍然是怔怔的。   “唐进余,”她问他,“你怎么了?”   他只是微笑,笑得很淡,不说话,向她晃了晃手柄。   她坐下了。   他们于是还像很多年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时那样,肩靠着肩,看电视里机灵古怪的神奇宝贝战斗,他专心致志地玩,只是不再孩子气地争辩谁比较厉害,哪个技能又该先用。过一会儿,游戏换成超级赛车,再过一会儿,换成三国无双。他挑的都是她能参与进来的游戏。   玩到傍晚将至,他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未接来电依然不绝。他又问她:“我们下楼去买点菜,做饭吧?”   她的心莫名往下沉。   却还是勉强笑了下,说:“什么叫我们?你会买吗你就乱提建议。”   “会的。”   “那你做饭。”   “好啊。”   他笑。眼皮过渡到眼尾的狭长因这笑意而叠起,他的眼睛变成一弯月,起身,又弯腰拉过她手,说走吧,怕你不记得地方了,我带路。   这里位置距离市中心已很远,购物往往不用去什么沃尔玛或××商城,楼下就有附近居民爱去的小型菜市场。过去他们常常来这里,不过那时是艾卿走在前面挑,唐进余负责在后面提,今天却换了位置——当然,东西还是给唐进余提的。他选了一尾新鲜的鲫鱼,买了配料,说是回去给她炖汤。   但说归说,看他在厨房里忙活一个多钟头,最后真的端出来色香味俱全的三菜一汤,连米饭也蒸得软硬适中时,艾卿还是有点惊讶。   “你家,”她说,“已经挤兑你到不给你请阿姨了吗?”   “偷学来的。他们不乐意教我,我就自己试着做点。”   “学这个干嘛?”   “……”   他又是那个笑笑却不说话的表情。   脸上的表情却生动起来,一个劲给她夹菜,一会儿说试试这个红烧肉,一会儿说再喝口汤,摆在桌上的手机虽开了静音,屏幕仍然不时亮起。艾卿瞥了眼,没来得及看清楚来电人,他又面不改色地把它反盖,继续给她盛汤。   “多喝点吧,好喝吗?”   “……是不错。”   “我猜也是^^”   “就是比我差一点。”   “……我,也觉得是^^”   他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艾卿不明所以,只能如他所愿地多吃再多吃,最后吃得忍不住摸肚皮,他这才放过他,又收了碗筷去洗。   厨房里水声不断,她开了电视看,新闻正在放的却好死不死,正是唐父疑似出轨、公司召开新闻发布会的重播视频,忙趁着里头水声不断、匆匆转了台。七点半,刚好可以看点没营养的肥皂剧。   八点,就该走了。   唐进余好似是算准了时间洗碗似的,洗完了,出来正好八点。他抬头看了眼钟,忽然地,又向她摇了摇手机示意。说未接电话几百条,等会儿还得处理一下。今天可能不能送你回家了,我找个司机过来送你。   她说不用不用,这个点还可以坐地铁。   他说那我……送你到楼下吧。   艾卿思考片刻,没拒绝。   说不清为什么没拒绝,送到楼下又变成送到街口,送到街口,又变成送到地铁站口。他说不急,不急,她心想既然不急为什么不送我回去?想完才惊觉自己语气不对,又强压下,仍是微笑。   路总是要走到头的。   地铁站近在眼前,向下是长长的电梯,她站在那,说就到这吧,这里离通州不远,我估计半个小时就到了。   他点点头。   “注意安全,到家给——到家早点休息。”   她抿着嘴唇,没说话。   真到转身要走时。   最后一次,却仍是问他:“你到底怎么了?”   “……”   “没有什么话要告诉——”   “有的。”   “嗯?”   这次怎么干脆起来了。   她脸上在笑。   心却忽然在这坦白里变得难受。好像自己去撕开结痂的伤口,那种痛感在撕扯她原以为很坚固的决心。但她仍是笑,以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应对。   “哦……”   她歪歪头,看向他,说:“所以?那你说呗。”   *   他于是就说了。   说我以后可能不呆在北京了,应该不回来了。   说方圆对外泄露了《剑侠》的策划案,还有天莱那个“全息计划”的投资细节,对天莱造成了不小打击,林林总总算下来,至少造成七千万的资金流失,他最近一直在忙这件事。   “不过不致命,”他又补充,“钱是能赚回来的。不是问题。但我以后,也许再也不会用身边人了。”   “……”   “艾卿,我的生活,其实远比很多人都简单。你知道的,朋友是那几个,知心的是那几个,圈子很简单,爱的人也很简单。”   夏夜有风。   他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一瞬间,却好像很远了。   她仰头看他,她却没有看她,看向很远的地方。   “我以前想过好多。想有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其实房子不必很大,但要有个很大的电视,可以看电影也可以连上打游戏。周末的晚上,我们可以黑了灯看恐怖片,吓怕了就去吃夜宵,你喝醉了我背你回家,听你说醉话,你上学,我去接你,路上给你买灌汤包,我就远远看着你走进去校门,你回头,我就冲你挥手,目送其实,原来是个很让人觉得幸福的事。至少我觉得那一刻,是挺幸福的。”   “你不知道,其实你活得像……真的像我最向往的样子。我想让你可以一直那样活下去,你回来了,会给我讲今天学了什么,上了什么课,交了什么朋友,我一边听,听完也告诉你今天碰到什么傻/逼,喝酒喝得想吐,好的坏的都可以说……有时候我照顾你,有时候你也照顾我,就算宿醉也不怕,你会给我熬醒酒汤。我醒来,站在厨房外边看着你,不是烫了手就是拿错碗,也挺好的。我又觉得,我好像是个有家的人了。那个小房子就是我们的家。”   “我以前总觉得,人出生在哪个家庭也许是不能选择的,但是人生是可以选择的。我会赚很多钱,比很多人都成功,没有人会看不起我们,我以为这样就够了。现在想想,实在是我太天真了。也许我能控制我自己,但是我不能控制别人。他们说不动我,就会来说你,而我呢?我能做什么?我没可能杀了他们吧。没可能对他们生老病死无动于衷。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只是一次又一次用我的希望来说服所有人,我想你相信我,但是艾卿,我慢慢发现,其实,这么做的我,和我父母有什么区别?”   “……唐进余。”   “艾卿,我们结束了。”   “……”   “所以这次,是我最后一次送你了。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艾卿张了张嘴。   她僵硬地站在他面前,有一瞬间,恍惚是松了口气吗?但她甚至来不及抓住那瞬间的轻松,紧接着却是心往下沉,深不见底地沉。   但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天生的敏锐让她清楚这时候说出的每句话都代表什么。她只能紧紧抓住包带,最后看他一眼,便扭头往电梯走。   一步。   【唐进余,你真的会娶我吗?】   两步。   【你许了什么愿望?】   三步。   【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   【……可是我们,就是不一样啊。】   电梯静静往下。   她不回头,只转而抓紧扶手。   脑袋很晕,重新踏足地面的那一刻,眼睛却忽然好像装不下,一颗颗沉甸甸的眼泪,就这么流了出来。 第34章 “过了这村就没这……   唐进余离开北京, 大抵是在这年漫长暑假中的某一天。   但具体是哪一天,什么时候做的最后决定,艾卿却并不清楚。   甚至连知晓他真的走了, 也只是因有一日路过天莱所在的大厦, 瞧见曾经偌大的Logo已被摘下。   她正好来这附近办事, 便又进门, 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声一楼前台,才知道天莱的总部业已搬走。   “喏。”   前台小姐想来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当然, 大抵也有站久了无聊的成分。   看她专门来问,只以为她也是个知道点“内幕消息”的人,遂又指了指旁边竖牌上的六到九层,低声道:“最近都在拍卖了,年初九千万买的,现在六千万就卖。好像听说是他们公司有另外一个重点项目,资金链不能断吧, 这几天不少人来问呢。”   “哦、哦,这样。”   艾卿听得连连点头。   心中却想别说六千万, 六十万我都悬。故而只随口再跟人家姑娘打了几句哈哈, 便又找了个着急工作的借口, 拿了自己那电脑包转身离开。唯出门时,走出很远,却又再抬头看向那大厦,呆呆站了很久。   没人知道她这时在想什么。   只是,手机仍攥在掌心。   滚瓜烂熟的号码在心里。   ——却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她到最后, 离开前,也不过忽然微笑了下。   思来人生海海,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有时,这样淡淡断掉亦是个好结局。   *   她的人生没有他,没有什么大波折,也就这样顺其自然地过下去。   这年秋天,课题如愿以偿申下来,她拿到科研资金和柳萌发的第一批“工资”——虽然游戏因策划案泄露而深受打击,资料片计划最终成为一个废案。他们的合作也不过持续了两个月时间,游戏方又拿出新的全新策划吸引眼球,梁怀信的任务,在她这里不上不下没结局。但柳萌还是很够意思地给了她丰厚报酬。说是谢谢她为她圆梦,以后有机会再继续。   艾卿心想都这样了,还会有机会吗?   不由的,又想起之前某一天。她,柳萌,还有唐进余在小小的茶餐厅里开会的情景。言犹在耳。   但一转眼,如今金融新闻天天播报,却已进展到天莱和天意对簿公堂,为损失赔偿的具体责任闹得不可开交。双方的合作亦干脆解除,成了商业合作失败案例的典型。   这样一想,却是不堪回首了。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收了钱,点头说好。扭头,便又按先前的课题计划飞去台湾做调研。回来时,写了篇有关台湾眷村与陆台关系的再考察,拿了个中规中矩的学术奖。论文整理成书,不久后,她出了自己的第一本论文集。   时间辗转到这年冬天。   聂向晚主持的那档两岸专家谈话节目也紧赶慢赶,终于排挡播出。   她们私下里关系虽差到没边,公事上,对方却也并没有从中作梗,该给的名头都给了。   在片尾的感谢名单和顾问人员名单里,她的名字概都排在第一行。小周则分别在第二行和第五行。赶上建/党百年华诞,节目播出很成功,无论收视或口碑,都足够让她写进履历里。几个月的辛苦也算没有白费。   她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礼貌地给聂向晚和谢忠分别去了个短信,聊表感谢。   谢忠收到短信后不久便回了电话。   说是邀请她有空多来家里玩,说宝儿和向晚都和她差不多年纪,交个朋友也好。她大都微笑应对,一概说好。至于聂向晚,回信就晚了很多,只简短的一句“应该的,这段时间辛苦了”,似也用光了所有的客套话储备。   ……这段时间辛苦了?   她想象着聂向晚看到自己短信时的不可思议,回信时,又八成满脸痛苦的表情。   终于忍不住丢开手机,趴在床上哈哈大笑起来。   往年北京的冬天总是很冷。   但这一年,似乎也因为好事不断而显得温暖些。   她和谢宝儿同周筠杰聚餐,说起这件事,两人亦都是一副意料之外的表情。   但,和周筠杰比起来,谢宝儿脸上显然又多了一层欲言又止的愁云。艾卿看在眼里。   不过,她一贯都是“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问”的坚定支持者,见状,亦只体贴地同人碰了碰杯,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全程以茶代酒的周筠杰见状,也凑热闹似的过来和她碰杯。   玻璃杯撞在一起,清脆的声音颇动听。   喝了几杯,她撑着下巴笑看他,两颊隐隐泛出酡红。   脑袋晕晕乎乎,却也不想席间沉默。半晌,又问说:“小周,你最近心情很好啊?”   他抿了口茶,向她点点头。   “工作还顺利?”   “挺好的,就是忙了点,”任她像个大家长似的盘问,他总归是老老实实回答,“不过公司现在,决策到最后还是小叔把关。他让我现在先主要集中精力做好传媒营销这块——正好我小舅他对这个也熟。有他们帮忙,虽然现在都还在基础上手阶段,但感觉,没出大错就算顺利了。”   哦。   舅舅?   艾卿撑着脑袋。   摇摇晃晃,想起自家二姨似也提起过,确实是有这么一人。就是这位“小舅舅”帮忙,才给她和周筠杰拉到一块的。可谓也是个孽缘爱好者吧。   “说起来,早听别人说,凭舟哥最近要回来了。”   一旁的谢宝儿听了半天,此时忽然插话:“怎么一直都没看见他?”   “推迟了,说是突然不想回来了。”   “啊……”   “上次和国内公司的合作,到最后闹得不太愉快,他都没签长约,”周筠杰说,“所以他好像短期内,都不太想回国内发展了。”   谢宝儿怔了下。   这顿饭到最后,似都各自吃得心猿意马,各有想法。   吃完饭,艾卿给了自己那份的钱,起身先走,周筠杰去结账。   谢宝儿说是另有约,三人原在店里就分道扬镳。没成想才刚分开,艾卿甚至没走两步,身后又传来呼唤声。   是周筠杰追出来送她。   她听见声音,回头看,看他手里抓着一条雪白围脖,下意识摸摸自己空落落漏风的领口,才发现是丢三落四的老毛病又犯了。讪讪从他手里接过围脖,迭声道谢。   他却笑笑说这么冷,别等车了。我正好也没喝酒,开车送你回学校吧?   她摇摇头。说不急,刚吃完饭,喝了酒全身都热,正好散散步。   “这样。”   周筠杰闻言,点点头。   很是自然地站到她身旁——靠马路那一侧,又建议道:“你喝了酒,晚上这么走怕不安全,不如我们一起走?”   她失笑,说有你就安全了吗?   “我等会儿送你回去啊。”   周筠杰也跟着笑。   他最近忙得人都清减不少。   从前腮边有肉,笑起来十足阳光灿烂。如今人瘦了,整个人都显得“薄”。又因着眉骨陡峭,鼻子挺拔,从前十足端正的浓眉大眼,如今一看竟也有些凌厉观感。唯有笑起来的时候,隐约却还是她熟悉的“小周”——没变成“周生”或“周总”,谢天谢地。   她被自己这想法逗笑。随口说那就谢谢你了,便迎着冷风往前走。   醉酒的缘故,走路却难免有些晃,他跟在她身后半步距离,看了半天,终于仍是上前来,又隔着衣袖轻扣住她手腕。   艾卿脚步一顿。   下意识试图抽手,无奈抽到一半,又被他牢牢握住。   她无奈。   不想让人下不来台,只得又作开玩笑的模样,抬头说小周,我喝醉就算了,你难道还晕茶啊。不都跟你说了,在国内,随意牵女孩子的手很不礼貌吗?   而周筠杰指了指天,不答反问,说要不要来打一个赌?   “什么赌。”   “赌明天会下雪。”   “……小周,现在才十一月,十一月五号啊。我在北京这几年就没见过这么早下雪的。”   “所以才说打赌嘛。”   她一脸莫名其妙。   想了半天,却还是摇头。看他仍不放手——行了,不放就不放。这么大了被人牵下手也不会掉块肉,当哄小孩子了。便又兀自往前走。   “赌一下嘛,”他依旧不死心,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赌一下呀,艾卿,你都不听赌注吗?”   “不赌。远离黄/赌/毒,从我做起。”   “你怎么喝醉了还这么——”   “这么聪明。”   “……”   “所以说不要忽悠姐姐,”她一时自得,忍不住冲他晃晃手指,“不用想也知道,你铁定提前看天气预报了吧?不然怎么可能突然没话找话说什么下雪的事。”   “……”   “好好好,行了,别这个表情看我,那你说,你想跟我赌什么?”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   艾卿头天晚上喝太多,宿醉的后遗症闹得整个人晕晕乎乎,一直睡到快傍晚才醒。窝在被窝里发了会儿愣,忽听得似狂风拍打窗面,呼呼作响,又迷糊着爬起来,拉开窗帘看。   外头白雪纷飞,飘飘扬扬。   这天是2021年的11月6日。北京初雪。   脑子里忽似灵光乍现,她突然想起什么,连滚带爬回床上到处翻,终于找到掉进缝隙里的手机。划开微信,除了工作信息、江淼发来的初雪视频,其中还剩下颇不愿面对的一条。她做了充足心理建设,缓缓点开。   是周筠杰发来的一张图片。   他堆了两个小小的雪人,一个戴着红帽子,一个手里拿着树杈,两个小人并排挨在一起。   后面再没有别的话。   她心有戚戚然,当即打字问对方:“我昨天喝醉酒了,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胡话?”   小周回她:“你才醒吗?头不疼吧。”   她一个微信电话回拨过去。   “我昨晚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开口便是甩锅,“那个,什么,我不会答应了你什么,不太……那个的事情吧?”   “有吗?哈哈哈。”   小周笑起来,对面似乎在开会还是什么,隐隐有人声。他走开了些,那声音才远去,他的嗓音变清晰,带着笑意:“你是不是喝断片了?昨天还吐了一回。开始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没怎么,也没发酒疯,结果你喝醉原来是这样的。”   “你昨晚说下雪了就怎么样来着?”   “嗯?”   “不会是跟偶像剧里演得一样!下雪就要跟你……吧?!救命,现在又不是古代,有天气预报了啊。= =!!”   小周从小声的笑变成捧腹大笑。   直笑得她脑门上青筋开始跳踢踏舞,咬牙切齿威胁他别趁火打劫,这才轻咳两声收住笑意。随即一本正经道:“我买了一个存钱罐。”   “啊?”   “小存钱罐,刚好可以放365个一块钱的硬币。”   “……”   原是前夜她喝过头,开始不显山不露水,吐过一次后突然开始自顾自说话,有问必答那种。他于是问她,唐进余追了你多久?   她说九个月。   他说好,那我们就赌一赌时间吧。   “等到三百六十五个硬币放满存钱罐,”周筠杰说,“到那时候,你或许会给我答复吧。”   她怔住,继而哑然。   到第二年开春,他的小存钱罐里,果然已存下浅浅一个底。   至于喝醉的那天晚上,她还有没有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赌约的最初又是否只是这样一句轻飘飘的“时间”,当然,就此成为一个千古谜题。   *   夏天的时候,周筠杰出差回了一趟澳大利亚。   回来时,除了一大堆什么蜂蜜啊牛奶咖啡之类的伴手礼。还给她带了一个毛茸茸的袋鼠玩偶,袋鼠的“口袋”里,甚至还装着两只更小的袋鼠娃娃挂坠。艾卿觉得可爱,索性挂在包上当了点缀。   不想去给江淼送蜂蜜的时候,江北北竟对这毛绒吊坠情有独钟。   眼见得袋鼠娃娃就要被这不知轻重的“网通鲁智深”扑杀成碎绒。艾卿想了半天——虽说平时对这猫实在是溺爱惯了。最后,却也还是没让它得逞,反而小心翼翼将“袋鼠”收回包里,不让它再扑了。   旁边江淼目睹全过程,不由却八卦起来。   “话说卿啊。”   一边给她递过来蜂蜜水,忍不住又问道:“话说,你跟周筠杰到底有没有点情况啊?你妈之前催得那么狠,最近竟然没声音吗?”   “别提了,昨天刚电话里念叨我半宿。”   “理解、理解,”江淼满脸沉痛地拍拍她肩,又问:“所以周筠杰……”   “嗯啊,人带了东西回来,我也不好问多少钱再转给他,显得太见外。回头我再送个贵点的礼物回礼吧。”   “你又转移话题!我明明问的不是钱。”   江淼说着,从她包里拿出那个袋鼠吊坠,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我是说,其实你和周筠杰,要不就试试呗?这么久了他对你都挺好的。心里惦记着一个人就是这样的。不是多贵的礼物就多好,是看到有意思的东西就想分享给你看。看到可爱的东西就想起你。”   “……他是很好。”   “你别心理负担太重了,这又不是包办婚姻不是?只是遇到了合适的,就接触接触,换个身份相处慢慢磨合,”江淼一爪子拍开蠢蠢欲动的江北北,“咱都二十九了,还跟人十八九的小姑娘一样,扭扭捏捏怕辜负谁啊?”   艾卿笑了笑。   只说看到秋天的时候,他还这么好吗?   结果秋天来的时候,她终于物色好喜欢的房子,想着以后爸妈来北京也有个落脚地儿,遂决意搬出宿舍。   当天,周筠杰早早就到了校门口等她。   没穿西装,只穿了个简单的T恤配牛仔裤,远远瞧着,雪白衬着天蓝,怪年轻的。他陪着搬家师傅,前前后后搬了七八趟。到了新家,也没急着走,又一个个给她拆开纸箱泡沫袋,把大小家具归置到合适的位置。   这又要说到,艾卿其实是个不太会过日子的人。   简单来说,她对房子和家具的要求,就是能看得过去就行。从前和唐进余一起的时候,他俩就算是“臭味相投”到一块,都是实用性远远大过美观性的人。   因此游戏机得有,投影仪得有,大电视得有电脑得有——但是什么花瓶,什么壁画,什么雪纺窗帘之类,显得精致生活的种种,他们真是压根懒得弄。这种习惯一直沿袭至今。   所以她说是搬家,其实要搬来的东西和新买的家具,一个个也都简单得可怕。重新归类不过用了两个钟头。小小不足四十平的loft里,艾卿下厨,给周筠杰煮了碗面,两人坐在矮茶几上面对面吃。   吃到一半,周筠杰突然指着墙角空出一块的缝隙,说不如在那里摆一个落地灯吧。过了一会儿,又指指墙面,说是不是空落落的?不如买个画框来挂着。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画?   艾卿:“……”   震惊。   小周原来竟是个过日子很有仪式感的精致人。   此后每逢周末,他便找着借口拖她去逛宜家。买的其实都是平价,但瞧着温馨气十足:   米色的布艺沙发,躺在里头看书像睡在棉花糖里。   暖黄灯光的落地灯架,他买了小星星灯往上头挂,原本还略显单调的颜色顿时丰富起来。   窗帘亦都换了浅米色的雪纺,厚实的好几层,遮光严实,只留一层纱,亦能感受到窗外阳光。他甚至在窗台给她摆了几盆多肉来养。   她有时觉得烦,总想说你不如让我周末多睡个懒觉。   但偶尔真睡了懒觉,一觉睡到日暮西山,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瞧见原本单调冷清的家里,多出一点暖黄的灯光,窗帘的白纱被微风拂动,簌簌作响。她又觉得,算了吧,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或许这样也不错。   秋天的时候。艾家父母北上来看她。   一进门果然吓了一跳,直说闺女这是转性了还是有情况了?艾卿被他们笑得满脸通红,正好门铃声响,“芈月”喊着来了来了,过去开门,一打开,便见周筠杰手里提着个巨大的包裹站在门外。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   最后还是周筠杰傻傻先开口,指了指快递,又指指自己。   “我……那个,”他说,“之前,问她是不是要个书柜……所以……”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艾母顿时喜上眉梢,笑脸相迎,一把将他拉进屋里来。艾卿正和老爸在厨房忙活,闻声探头去看,见自家老妈已经开始查人家户口那态势,估计祖宗十八代都得给你翻出来,忍不住又抬手扶额。   “小周——”   小周这天蹭了个便饭。   吃饭前,不忘下楼去买了好几提水果,礼轻情意重,把艾母哄得合不拢嘴。吃完饭,艾母在那继续查户口,他有点不好意思,衬衫扎到手肘,就坐在个小板凳上,一边听她说,一边拼书柜。艾卿在旁边,递起子递图钉,也蹲在那帮忙。   等书柜拼好了,人亦走了,艾母剥了个香蕉,边吃着,又倚在门边,幽幽回头。   看了眼自家老公,又看了眼艾卿。   “唉,人比人,气死人哪,”她说,“还有,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   艾卿抬着及膝高的小书柜,装书去了,全当没听到。   结果这书柜放在那,因艾卿还是有个不爱整理、看完书就顺手放抽屉的老毛病,没多久就落了灰。后来总放在那也不是事,问了周筠杰后,她索性又转手送给了宝儿,放在猫咖店里,她捐了几本闲书,和宝儿买的杂志放在一起,在一层设置了个阅览区。这书架倒才算是去了个合适的地儿。   到冬天的时候,十一月初,艾卿偶然问了一嘴,才发现时间过得忒快,周筠杰那只小存钱罐已快冒尖了。   “还真刚刚好三百六十五个才存满啊。”   她看到对方传来的照片,不由有些失笑。   在房间里打转收拾行李的动作亦慢下来,想了想,又回复说:那等我从香港回来,好像日子就差不多了。   想来去年在台湾做的调研还算成功,前几个月她又去了趟澳门,可惜灵感枯竭,耗了许久也没什么收获。这次年底,新的科研基金批下来,她想着港澳台至少都去实地考察一遍,回头论文可以再出个集子,便趁着最近香港的局势还比较稳定,又定了去香港的行程。   不想,竟忙完了和周筠杰的约定,刚好就在十一月开头的这一周。两边狠狠撞车。   好在小周是个好脾气的,对这种工作上的安排,一向亦没有什么微词。   只叮嘱她路上注意安全,回来的时候——有空出来吃个饭。便不再提存钱罐的事。   她松了口气。   其实也不知道,这口气松,究竟是因为他不怪她,还是自己那种微妙而想要逃避的心情作祟。至少心情总归是轻松了些。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奔赴机场。   三个多小时的航程过后,终于落地香港国际机场。   她睡眼惺忪出了闸口,还没来得及四下环顾找人,来接她的人反倒先看见她,笑着跑过来,抱她个满怀。   “阿卿,你比照片上长得还靓呀!”   因讲的是国语,旁边有不少人投来探询目光,两人倒也不介意。艾卿笑着推了推她,又调侃道:“但也不要对我见色起意吧?林主编。”   “是副主编。”   “差不离啦~”   两人说说笑笑走出机场。   *   来接她的人名叫林柿,是香港某知名日报的副主编,早前艾卿负责给聂向晚那节目做顾问时,免不了要联络两岸专家,最后辗转却拿到了她的联系方式,林柿主动提出自己可以帮忙,最后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后来,听闻艾卿是港澳台问题研究方面的青年学者,又几次三番向她约稿,网络上累月的交流下来,两人成了不错的朋友。   这次来香港,因顾虑到香港花销颇贵,林柿还主动提出可以让她在家里借住。   到香港的第二天,见她仍处在人生地不熟的初阶段,林柿帮忙办了八达通,介绍完附近小巴的线路,最终想了半天,又建议她,如果要了解香港的风土人情,不用急着去中环,不如先去屋村看看。   “你都知啦,在香港,有冇房住是生死第一关,”林柿苦笑,“多少人住棺材房,新公屋又申请不到,每次拆迁都要闹。如今的政策,老人家听不懂,只知道是来人要夺他们的房,就最近,新界那又有人要收楼搞拆迁,办体育场,做公益……两边闹得不可开交,昨天刚有个老人跳楼。死得凄惨,我们今天正好都要去跟进报道。”   两人彼时正坐在路边的一家茶餐厅里吃牛河。   旁边,一群阿公正围成一堆,看电视机上跑马赛场。大呼小叫,声音躁得有些恼人,艾卿边搭话,忍不住又侧头看了一眼。   “这也是香港文化之一了。”   林柿见她表情,忍不住又笑:“不过安心,只有熟客多的店是这样的。去中环就不一样,一个个精致得,好像都马上就要去参加时装秀。通勤都西装革履啦。”   “嗯?”   “喏——打比方,至少像这位唐生咯。”   林柿低头翻手机。   边回复工作信息,翻了半天,又找出张照片,反手递给她看。   “前段时间我都做不少功课来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有空接受采访了。”   “……”   “要收楼的就是他——准确来说,他外公啦。不过家里只他一个孙,当心肝宝贝养的。去年刚回香港发展,他外公今年病,老妈又是个不管事的千金公主,当然他接手管啦。据说干得还不错,现在就看谁能拿到他专访了。”   艾卿低头瞥了眼那照片。   脑袋有点晕乎,抿了口柠檬水。   “干嘛要采访他?吐口水骂他害人跳楼?”   “那倒不是——主要你看他,额头这里,下巴这,不都还带伤吗?……应该护理得好不会留疤吧?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上镜,这么看还是挺帅的。”   说着,手指往左一划,又切换了一张图片,转手递给她。   “我刚没说完,那阿爷抱着孙跳楼啦。他被喊话叫上去的,本来都可以不去嘛,有谈判专家——但说是怕事态严重,还是上去了,结果那阿爷当着他面,没说几句就往下跳。”   林柿面露不忍,眉心微蹙。   “他为了救小孩扑上去的,抓住只手,整个人连带着小孩挂在天台。那小孩十一二岁,楼又十几楼那么高,有防护垫摔下去也够呛的——还好他拉着没松手,最后小孩被救下来,他好像手指骨折,去医院了。当时拍到就是这样的。”   艾卿看了眼那图片。   又连灌了好几口柠檬水。   那厢林柿仍喃喃自语着,满脸遗憾:“说是还好有个绯闻女友整日在医院照顾啦,毕竟人家是好人——可惜就是严防死守。我们想拍个照片做专访,都成天方夜谭了。” 第35章 某一刹,骤觉感情……   一顿午饭匆匆吃完。   艾卿正望着自己那杯见底的柠檬水发愣。   正对面, 林柿在座位上低头玩手机,同事却如掐好点般,一个电话堪堪打来。   话筒里声音依稀, 似说的什么开车路过附近, 时间正好方便, 可以顺带接她同路云云——她为给艾卿安排各项生活事宜, 向报社请了半天假,这会儿已到点返工。   林柿亦没推辞, 很快点头说好。   直至挂断电话,却又想起刚才提到的屋村事,遂倾身过来拍拍艾卿手背。   “阿卿,”她笑问道,冲店门外努努下巴,“走吧。话说要搭个顺风车吗?我和同事今日正好去采访屋村阿伯,他们马上开车来接我。回头说不定还要去医院蹲点。可以看到帅哥喔。”   “不了, 我今晚约了港大的Dr.古。他明天就要去新加坡,机会难得。至于屋村……我下次再去看看吧。”   “也行。”   林柿听她想也不想就拒绝的语气, 倒也没作强求。   只笑了笑, 麻利地拎包起身, 又叮嘱说:“但要是聊到太晚,记得call我,我去接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乘小巴的。你安心工作。”   艾卿被她那哄小孩儿似的语气逗笑,摆摆手。   跟在林柿身后离开茶餐厅。   两人走到街边并排等车。   半晌无话。   她似下定决心, 却忽又低声开口,问:“唐——那位唐生还在住院?”   “是啊。”   “伤的严重?”   “多少有一些的,骨折嘛。拉一个几十斤重的小孩一起吊在天台——那可是十四楼。他又不是警察, ”林柿道,“别说他,就算让我家久霖来,他们做特警的体能好。但这么胡搞乱搞的事,也不一定真能全身而退。”   “他疯得很。”   “谁说不是呢?”   林柿点点头。   边说着,又有些无奈地笑,似仍有些心有余悸:“当时我就在楼下,真以为他是疯了。还好那天只是风大,没下雨,但两个人也是在天台上被吹得一直晃。难怪后来说他抓栏杆那只手手指骨折……能不折吗?那么大力气——不然掉下来真成肉饼了。后来那小朋友被救下来,还一直在哭,哭得站不住,抓着那个唐生的腿不放。”   “……”   “他反而像没事人,就干脆站在那边哄小孩,等到小孩妈妈来他才走。在场记者还都以为他天生神力?结果是马上也去送医了,当天做了手术。再拍到,就是医院病历流出,说他手指骨折啦,脸上也擦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给你看的那张,那已经是住了几天院之后了。当时更可怕点。”   林柿说得绘声绘色:“你是没看到,那群‘拆房中介’,在场个个脸都吓得惨白,估计受惊不轻。回头不知被骂几惨。还有人凑热闹把视频Po上网,你要是感兴趣,有空去查查就知道。个网民仲还以为是拍电影,可以想象有几惊险啦。”   艾卿:“……”   “话说阿卿,你记不记得坐几路小巴,不如我先带你去小巴站?”   “……”   林柿稀奇地眨了眨眼。   五根手指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又喊了一声:“阿卿?”   “……嗯?”   她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啊,”林柿见状,忍不住又笑着伸手,托了托她下巴,“看你表情好怪,眉头能夹死苍蝇了。难不成你认识那个唐生?”   “不认识啊。”   “不认识还这么担心他——关心都写在脸上了。”   “……哪有。”   艾卿毫无防备间被她打趣,一时无言以对。   幸而老天相助,报社的同事此时正好开着新闻车赶到,两男一女,从车窗探出头来向她们打招呼。她概都挤出笑容,一一应了。   闲话几句,这才得以脱身,在此和人分道扬镳。   只是,为了避免某些意料之外的遇见。   有了林柿无心插柳的“提醒”在先,在香港呆的头三天,她宁肯上午顶着太阳在中环做街访问卷调查,中午或傍晚抽空,依次去拜访此前节目中认识的港大或港中文著名教授,下午整个泡在图书馆或档案大楼里。也愣是一次都没有往新界屋村的方向去探。   林柿若问起来,她只说和这次要做的选题方向无关。   亏得教授的推荐函顶用,她的半吊子粤语也还算顺溜,其间倒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只是Dr.古见她勤勉,计划安排亦得当,中间又托付给她一位刚念大学的“小小师妹”。   说是自己世交家的小女儿。见两人研究方向相近,未来这师妹又有意去往Q大深造,回大陆发展,便索性让她们联络联络。   当然,本质上,亦无外乎是社交场上的关系置换而已。   艾卿领了古教授的情在先,这时也不好推脱人家的请求。   于是从此,便和这位名叫“阿静”的师妹成了对要好的“饭搭子”。每每她在主图二楼查档案,这师妹便拿着本专业书陪在旁边,加上一层有星巴克,她们两人图方便,大多时候就在那“茶歇”。   一来二去,咖啡喝了没有几十也有十几杯。   五天时间眨眼过去。   等艾卿临了要走时,某日下午,又逢茶歇时间。   眼见得旁边学生埋头苦读的有,拖手诉情、你侬我侬的亦不少。阿静却忽又拉住她手,颇八卦地抛来一句:“卿卿姐,说起来,你有冇同人拍拖来的?”   “你是问有没有拍过拖,还是有没有现在进行时?”   艾卿彼时正一个字一个字校对着屏幕上的档案照片。   闻言,忍不住满头黑线,又顺手扶了扶鼻梁上那笨重的黑框眼镜——这两年,她视力实在下降得厉害。   有时臭美,戴隐形眼镜其实也看不出来。   但这种长时间盯着屏幕查资料的工作,还是不得不用上框架眼镜:当然,按照她的喜好,这框架也是圆滚滚的。衬得一张白团子脸愈发带些年轻人的稚气。   镜片下的眼神清棱棱,说的话总不像骗人。专注得很。   “说有没有当然有,我又不是像你一样,十八/九岁。不过要说现在进行时……”她顿了顿。视线下意识看向电脑右下角:2022年11月5日。很好,差一天。于是稍稍心安理得,遂不慌不忙补充,“暂时没有。”   “暂时没有就是没有啦!”   阿静说着。   见她心还在资料上,视线又转回电脑屏幕,索性一把攥住她双手,又满脸热切地问:“想不想拍拖?钟不钟意靓仔?”   “……我想我对你的同龄人应该没兴趣。”   “诶!不感兴趣就对了。”   阿静满脸深沉,娓娓道来:“是这样的,有件事,令我烦恼很久了。经过我一段时间的观察,我觉得,这个问题也许有了最完美的答案——”   “嗯?”   “人善心美,才高八斗,勤俭治家,品性温良,最关键是,你同我阿哥当年——嗯,据我对他的了解,他的审美取向,爱情向往,简直是百分百匹配。简称,绝配。”   “……”   “做我阿嫂,怎样?”   阿静的深沉变作沉痛:“顺带等你回内地,还能把我哥也带走。他在这边真是好似死神,长得那么帅,又不笑,鬼样个,吓我半死。”   “在你之前,我已折戟了五个准阿嫂,七个老同学,九个师姐,个个不满意。再找下去,大概等我嫁出去,他也没消息吧?——话说,他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恐女——咳咳,不对。唉,总之,他再不找女友,别说我阿婆,连我都要怀疑他是基佬啦。”   “……”   艾卿听得全程默然。   心说你都知道还问?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但见对面少女当真满面愁容,泫然欲泣,十足的年轻戏精。为免打击她“寻嫂信心”,到最后,亦只又淡定地扶了扶眼镜。   顺带探手摸向她额头,察觉体温正常,没发烧。   这才放心地重新埋头于档案堆中。   “不如换换帮他找个男的,”她最后说,“别祸害女同胞了。”   话音刚落。   咖啡店门口,两名情意正浓相依偎的少年情侣,忽地去而复返。   两人互相为对方拍打着衣服上的水渍,转头,又甜蜜地靠在一起,随即从里间的门回到图书馆主馆一楼:在港大,许多教学楼与图书馆交连,内部互通,若不是急着要走,在馆内耗耗时间也并无不妥。   艾卿见状,若有所感地看向窗外:   果不其然。   这个天气,头先还是毛毛细雨,到这会儿,竟有了乌云蔽天、大雨将至的兆头了。   好消息是,她还能坐在这等上一阵,倒不急着马上走;   坏消息是,如果雨越下越大总不停——她没带伞,又不是港大的学生,也是不能真在这等到入夜的。   阿静见状,忙又拍拍她手。   “卿卿姐,”看出她眉头微蹙,似有考虑。小女孩顿时满脸期待地给出建议,“要不今天坐我家车走吧?”   “……你家车?”   艾卿愣了下,“平时你不都图方便,住在附近公寓?”   “但今天周末嘛,家里人都催着回去——所以有人来接我啦。”   “不会就是你那个哥吧?”   “是啊!”   阿静笑道:“家里现在跟我同辈的就只剩下他,他不来谁来?”   艾卿沉默。心说也有道理,同辈之间也方便交流,不由点点头——   却不知怎的。   怎么总感觉这情景似曾相识?   她心里莫名犯怵。   脑子一抽,突然又没头没尾地问了句:“阿静,你姓林,对吧?”   “林逾静,林逾静。”   “那你表哥——”   “诶?等等啊卿卿姐。”   阿静没听完她问什么。   手机铃声却赶巧似的在这时响起。上头备注明晃晃写着外婆,耽误不得。   她只得先行摸过手机、站起身来,又向艾卿指指不远处,“我先去接个电话。”   艾卿:“……”   结果这电话就无声息地打了快半小时。   等到她回来时,艾卿已又埋头于档案中。   思来想去,反而觉得自己是想太多,问太多更难得收场,见小姑娘还热心追问起自己刚才没说完的是什么,心虚得很,倒只摇摇头,说没什么了。   人只要一忙起来,时间便过得飞快。   这天傍晚,到日暮西山时,雨仍没停。   艾卿怕越拖雨越大,索性也不再挣扎,收拾好东西便跟着阿静后头,两人从图书馆出发,一路沿校内建筑内部钻来钻去,最后只一小段路冒雨,赶到校门口。   果然,四下一看,已有一辆颇扎眼的银色宾利停在不远处。   艾卿早从Dr.古那听说林逾静父母身价不菲,对她的家世早有预期。心想宾利衬她,相比唐进余过往那种豪车遍地走的架势,甚至显得低调不少,倒也没什——   没什么。   她仔细,认真,同时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车里出来的人。忽然从包里翻出来个蓝口罩戴上。又抓了抓被风吹得凌乱的刘海。   阿静眼角余光瞥见她动作,正向人挥手的动作不由停住。   又疑惑地扭过头来。问:“卿卿姐,怎么突然戴口罩?”   艾卿道:“疫情防控,随时随地不能放松。”   “……”   阿静歪了歪头。   大概在想内地防控果然一流,又或者不想让艾卿“落单”。于是自己也有样学样,戴了个口罩。等到自家表哥拿伞走到近前,又再度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你可真金贵!”   她不忘吐槽他:“二哥,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自己撑伞,要人帮你!羞不羞啊。”   “我手受伤,你不知道?”   对面话音淡淡。   看也不看她旁边平白多出来的一人,只从助理手中接来一把新伞,丢给阿静,又毫不客气道:“但你四肢健全,可以自己撑。大小姐。”   “嘁——”   阿静向他做鬼脸。   顺手把手中伞递给艾卿,却也没真生气。   倒是手摆摆,有意就坡下驴:“得啦得啦,不过还有冇第二把?我今天有朋友的。借你车送她回家啦!”   “……你又没说。”   他顿了顿。   又道:“等下让姜越送我先进车,他再转头来接你。”   “也不是不行……”   阿静点点头。   说着,下意识提了提背上单肩背包——却也就是这么一提的功夫,她猛然脸色一变,忙把那包扒拉到胸前,里里外外翻找一通。   半晌,终是哭丧着脸看向表哥,又哀道:“完了!我的牛津词典忘记拿了!”   唐进余有些无奈:“牛津词典,不会有人拿。”   “那上头签了我班上所有人的名呢!”   “……”   “不说了,我去找下先——卿卿姐,你也等我一下——一定要等我啊!我马上回来!”   艾卿:“……”   艾卿其实都没听太清楚她说什么。   人这时候都是僵硬的。   只觉得,如果说她人生中,此刻想得到的,最后悔的事中第一件,是答应了林逾静今夜一起回家。那么第二件,应当就是临走的时候没有提醒同样丢三落四的小女孩,最后再检查一下自己的背包。   嘈乱的脚步声远远而去。   她低着头,叹了口气,忽觉得口罩下的空气,竟一时间憋闷得——叫人难以呼吸了。   *   你相信孽缘吗?   尽管你拐着弯,躲着墙角,把自己缩到最小,躲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它仍旧可以拐弯抹角、钻进墙角、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你。孽缘和缘分,明明只差一个字,但前者是孽,后者是情,或许就差在一个“缠”字而已。   所以,数遍史书三千册,听过别人有缘无分,却没听过孽缘有始无终。总要勉强出来一个结果。   艾卿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恍惚真变成了一个哲学家。   就在她抬头的这一瞬间。   她问自己什么是孽?   或许千般阻挠,万般障碍,依旧不信无缘,便成了孽。不信便是孽。   *   日落西沉,雨滂沱,沿着檐尖往下坠。   他眉目疏冷,向她微微颌首。   连“好久不见”、“最近好吗”这样的客套话都省略不必说。   他的视线只在她脸上定了一瞬,又挪开,恰如她也只是任由自己视线在他脸上飘过,瞥了眼他额头上隐隐的红痕。比之那日看到的照片,瞧着已淡去不少,只右手上还缠着纱布。   至于旁边为他撑伞的人——此时认真一看,才发现是过去见过的。那位叫姜越的特助。   对方注意到她的眼神,礼貌地回以一笑。她也笑。笑完之后,视线又落定在地上的水洼。不挪了。   似乎连看积水成洼也比看他有趣。   半晌,只有沉默无话。   他们就这么等着。等到阿静抱着她的宝贝牛津词典一路小跑出来,稍一站定,四下环顾,立马发觉气氛不对。   小女孩聪明懂事,立刻开口打起圆场:“怎么啦?二哥,是不是你说错话,惹得我阿姐不开心?——卿卿姐,你别生气,我表哥他就是这样的,他打小不爱说话——”   他打小不爱说话?   艾卿在心里冷笑。   但面上却仍是微笑着的,微笑点头。一派懂事大方的样子,说没有,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又说其实这里离小巴站也不远,不如你只借把伞给我,我去坐小巴,明天再把伞还给你好不好?   “也行。”   “……?”   “阿静,走吧。”   艾卿愣在原地。   似还没从唐进余抢话的行为中回过神来,不知应当先讶异他竟会同意她冒雨回家,还是感激可以避开尴尬局面。口罩下的表情千变万化。   林逾静却藏不住心事,一时大惊失色,拖过自家表哥想说些悄悄话。可话还没说几句,终是被带着走了,只得不知所措地回头向她招手,挥了又挥,满脸歉意。   直至坐进车里,才怒而一甩车门。   “二哥!”   她愤怒声讨。看向旁边低头擦拭眼镜的男人:他比从前瘦得多,头几年好不容易养出的那点腮肉,这两年全刮了个干净。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削骨,却愈发俊得带傲气。像根弯不低的湘竹。   唯有难得眼睫低垂时,不看人,只看物,才有些温柔的痕迹。   她却不管这些,一推便把这温柔全推碎,又低声道:“你不喜欢女孩子,也不能让人家一个人冒雨回家呀!从这里去最近的小巴站,下这么大雨,得走十几分钟!这么大的雨!”   “……”   “人家只是坐你车,又不是饮你血剥你皮啃你肉,干嘛这么大惊小怪?”   “……坐好,系安全带。”   他甚至都没抬头看她。   阿静却更被激怒,手把靠背拍得砰砰作响,“二哥!那是我朋友,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这么没有风——”   “陈叔,开车。”   唐进余一语落定。   司机只听他“号令”,当即点火发动,雨幕之中,轮胎带起一滩飞水——到这时候,阿静终究已奈何他不得。   见木已成舟,俏生生小脸一垮,索性窝在座位一侧生闷气,他也不管。抱着手臂,坐另一端闭目养神。   车里一时间静得可怕。   幸而姜越反应得快,在副驾驶座,扭头看了一眼情况,又小声示意司机:“开音响。放点歌听。”   司机瞬间会过意来。   手指在操作盘上轻按。随机的歌却没有前奏,开口第一句已是歌声。   好歹是把奇怪的气氛抒解——   又或是更微妙?   [若爱是但求开心,我问。   要不要求其伤心。]   窗外雨如泪眼涟涟,雨滴滴在车窗,似蜿蜒泪痕。   他就贴着车窗,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论尽半生不懂爱,回头没有心计划未来——   才来独处,好好检讨,什么叫爱。   你便来。]   而阿静低头给艾卿发短信,手指噼里啪啦地敲,带着泄愤的怨气。   [混乱里结识到你,浪漫叫一切粉饰同盼待。   某一刹骤觉感情深得可爱。   在倾吐那刻回响。   感情从不是……]   爱。   唐进余突然睁开眼,伸手,敲了敲姜越座位。   姜越怔怔回过头来,却见他仍是伸手的姿势,又问:“伞呢?”   虽满腹疑惑,仍是把湿淋淋的伞递给他。   唐进余于是不犹豫地丢下一句:“靠边停车。”   紧接着是:“陈叔,送阿静和她朋友回家。”   便推开车门。   车上众人甚至来不及反应,别说拦他,他已孤零零撑着那把黑伞,钻进了雨幕里。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   唯音响还在放歌,歌手亦孤零零地唱。   [……爱七色五味多纷陈。   更多灰尘,落入五蕴。] 第36章 哪管它巨浪滔天?……   然而, 后来的事实终究证明。   这场意外而来的大雨,最终却无意外地,如算好结局的插曲——横插一脚, 打乱了太多人的命运。   *   按照原计划, 艾卿本只打算在香港待上一周时间。正好能够掐着点、赶上期末返校。机票也早已在来时便提前定好。   无奈, 到了临近返程的日子, 却因这场狂风骤雨而突然“卧床不起”,病来如山倒。   第一个发现她情况不对的人, 自然是住在一起的林柿。   因这日早晨照例泡好咖啡叫人起床时,敲门久久也没听得回应。于情于理,作为主人亦只得找出备用钥匙、开门一看:结果刚进门,就看见艾卿可怜兮兮裹在被子里,只露出脑袋,一张小脸亦闷得通红。   林柿伸手一摸她脑门,当下只觉烫手。   忙扭头给人冲了杯感冒冲剂。又从家用的医药箱里翻出张退热贴, 小心在她额头贴上。这才推推她肩膀,“阿卿?”   “……”   “阿卿, ”林柿掀开被子一角, 在她耳边低声唤, “是不是烧得头晕?我带你去医院看看?阿卿?”   一声接着一声的关心,在艾卿听来却只如天外玄音,隔着飘飘渺渺的云层,声线模糊到几不能辨。她整个人被烧得晕晕乎乎,全凭本能支配, 只疲惫地摆了摆手,又带着鼻音,闷声回了句:“我睡会儿……没事, 没事。”   这还叫没事啊?   林柿抬起手腕,看了下表,已然七点半:这么一顿折腾下来,早饭还没吃,距离上班时间倒是只剩下半小时。   无奈她这年的假期早在上周已用光,再请假照顾人实在说不过去。一时间举棋不定。   想了半天。终究却还是放心不下朋友。只得又蹲在床边,轻轻戳了戳艾卿肩膀。   “阿卿,”她说,“你感觉怎样?头是不是很痛?”   艾卿这回倒是终于听清她说什么。   “有点……”   整个人却还是有气无力。说句话而已,像是抽干她全身力气,得歇着喘口气,才又小声道,“不过没事,我躺着,睡一觉就会好了。”   “这能行吗?”   “放心吧,感冒而已……不是大病,”艾卿努力挤出个笑容,随即迷蒙着眼,指了指旁边书桌,“你把医药箱放在桌上,等会儿我睡醒了,再起来冲点药就好了。你去上班吧阿柿,不要耽误你正事。”   话虽如此。   林柿却仍是不放心,手掌在她额头探了又探。   末了,出门去接了个电话。没几分钟,再回来时,索性便又搂着艾卿脖子、硬把她扶着坐起身来。   “别睡了,跟我去医院,”边给她穿衣服,不忘边低声交代始末,“每次一到年底,香港又到流感高发季——反正你也要回北京,防疫政策要48小时核酸的嘛*。顺路去医院,吊个水好得快点,总没错。”   “但你……工作?”   “安心,我刚跟同事打过电话,今天照例蹲医院等那个姓唐的啦。等会儿他们就来楼下接,正好,我们一起去养和那边。我先送完你检查再返工,两头不耽误的。好不好?”   知道林柿是真的关心自己,周到至此,艾卿当然也只有点头。   此时虽浑身上下软绵绵,到底不好意思要叫朋友“服侍”,忙轻咳着抢过自己鞋子,低头勉强穿上,又随便找了个保暖的羊绒外套披上。   也不知道下楼时路怎么走的,总之是林柿帮忙搀着,后来便迷糊糊坐进了那新闻车里。缩在个角落补觉。   迷迷瞪瞪间,只听见林柿和那群同事在聊天。   “姓唐的今天到底会不会再来医院——肥猫,你消息准不准的?昨天不是说出院了吗——”   “都说了昨天是他们林家那个基佬仔回家……!唐进余是被叫回去的。放心啦,我找人买通个医生,他要留院观察一周的嘛,今天按理还是要回来的。”   “按理按理,你每次都是马后炮,昨天都是等人家A周刊拍到他回家露面,才知道消息他人走了,搞咩啊?真是靠不住。”   “我靠不住你靠得住?昨晚那基佬仔和他老妹是我拍到的吧?!你拍到什么了?”   男人啐了一声。   似是用力嘬了口烟。只等烟圈幽幽吐出,被旁边人愤怒声讨,这才一边摁灭烟蒂、复又愤愤道:“退一万步,唐进余不来医院,他妹总会来看那个基佬仔的。不亏啦!”   “拍到又怎样,还不是人家出钱买断,发不出去,钱都流进上头口袋,你……”   “行了,够了,都少说两句。”   林柿此前早已沉默许久。   这会儿突然伸手,给艾卿捻捻衣角之余,却亦不知何故,开口帮腔道:“别一口一个基佬仔,人家有名字,叫林嘉树,跟我一个姓——八百年前说不定一个祖宗嘛。你们看在我面子上,也不该说那么难听。”   一语出。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末了,倒是概都“给面子”地收了话音。嘻嘻哈哈地转开话题。   可怜艾卿却也没闲着。   就刚刚那几句话的功夫,她瞌睡已被吵醒——就这还不够。没多会儿,她正盯着车窗外远去街景发愣,前夜随手扔外套兜里的手机,此时亦锲而不舍地震动起来。   她自觉是客,不想动静吵到前座讨论,忙颤颤巍巍摸出手机,滑动接起。   手机靠在耳边,对方声音却仍然听得不清切,想来是车里信号不好。   她只得又挪远,看了眼备注,这才安下心来。   “喔。小周。”   她声音瓮声瓮气。   打了声招呼,也没再问他头先半会儿说的什么,只随即径直抛过去一句:“怎么了吗?”   “是我该问你怎么了,这个声音。”   “感冒了呀,”   她边说着,又从兜里找出张纸手帕,揩了揩鼻涕。继续瓮声瓮气:“昨天香港下大雨,我——蹭人家车回来,但风还是太大。只走了前后一小段路,结果,还是被刮得重感冒。现在准备去医院,挂个水——大概再做个核酸吧。”   她语气虽已竭力轻松。   对面听罢,话音却仍是瞬间变得沉重,沉默片刻,又低声道:“这么严重。”   “不严重……只是想早点好,得回去啊。”   她能来一趟香港,多亏该上的课凑巧都安排在前半学期结束。但讲师不比教授,总归是食物链底层,期末还得配合学院工作,去个别大课监考。   同为讲师的李媛,今年据说原本打算参评副教授,就是因为上学期期末几次请假,被院里点名批评态度不佳,才丢了个大好机会。她更不想往枪口上撞。   她的想法一贯透着社畜的神圣光芒。   不知怎的,电话那头,小周的声音却忽从愕然转向温柔。   几乎是嗫嚅着,又轻声道:“你自己身体第一,回来的事……不急。对了,医生联系好了吗?如果是去养和的话,我可以给李院长打个电话。我外公和他是十几年的好朋友。”   “别那么麻烦啊——我只是感冒。”   “不行,最近到年底了,是香港的流感多发季,”她都已经委婉拒绝,小周这次却难得坚持起来,“何况新冠还没过去,在医院,多个人照顾也好,至少安全些。我这就给院长打个电话。 ”   “……小周啊。”   眼见得林柿疑惑的目光已隐隐飘来,艾卿不由一哽,无语凝噎。   心说你现在怎么也跟唐进余似的,劳民伤财很顺手是吧?   “安全第一,总之,我在北京等你回来。”   小周不知她此刻的心理活动,却只是笑:“或者我去找你也可以。不过,一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几天了。其实我并不想……给你太多压力。”   艾卿闻言一怔。   再度把手机挪远,摁黑又摁亮。   看清锁屏上显示的日期:2022年11月6日。这才迟迟反应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脑袋愈发烧得滚烫。   无言。   “啊……是啊。”   沉默。   直至小周因故被周邵喊走,电话挂断,她靠着车窗发呆,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唯林柿仍在状况外。为缓解气氛,又拍拍她肩,笑问道:“哪个小周?你什么时候多出个我不知道的男朋友啊?”   “不是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还给你安排医院,”林柿点点耳朵,道,“别骗我,我可是离得近,都听到了喔。哪有这么不怕麻烦的朋友。”   艾卿:“……”   她无奈地摇摇头。   摇完却又踟蹰,咬牙,眉头微蹙。   觉得如此这般的否认其实不好,毕竟,如果小周现在就坐在她面前,她或许——或许不会摇头。但是点头似乎也怪怪的。   最后,只得囫囵冒出一句:   “但他是一个……不错的,我很要好的朋友。”   所以,为什么不能只是朋友呢?   艾卿默默想着。   这个问题,她其实早已问过对方许多次。但小周永远和第一次一样,只有沉默或顾左右而言他,她更加想不明白为什么。   于是。   没有答案的问题,遂终成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死局。   *   半小时后。   香港养和医院,某VIP病房内。   “艾小姐,麻烦这边请。”   “我是本院的副院长,谢承。抱歉,李院长现在正在美国出席研讨会,并不是有意怠慢。今次除了感冒发烧,身体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没关系,请尽管告诉我。”   “如果你时间方便,我们也可以尽快为你安排全身检查——当然,核酸检测的问题也不必担心,你在这边病房稍坐,很快会有护士过来取样。”   艾卿:“我……”   “还有别的问题吗?”   艾卿满头黑线,坐在病床边。   心说刚把林柿支走真心是个明智选择,不然让人看到,或许真以为她什么时候中过头彩大奖藏着不说,又或有什么隐藏身份,才能得到这样礼遇。莫名有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错觉。   思及此,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病号服,眉头皱皱。   抬头看向面前发鬓微霜,却依旧温文儒雅的中年男性,忍不住,却又小声点明道:   “不好意思,我想我只是,嗯,简单的小感冒,然后有点发烧。”   “这和检查并不冲突。”   “……”   “当然,我们也并不强求。”   男人闻言,仍是淡定微笑:“只是希望给到您和周生最周到的礼遇。如果不想做检查也没问题,等下会有医生过来,这边比较安静,您可以在这边吊水。小住修养几天也没关系,我们会尽快把核酸报告送给您。至于费用,周生已提前说过,账单我们随后会寄给他——”   还有完没完了?   艾卿本就被高烧折磨得大脑当机,这么一通忽悠下来,病没好,倒是脸更烧起来。此时与人四目相对,听他侃侃而谈,却忽然惊觉从刚才开始就让她浑身不舒服的感觉从何而来:是眼神。   看金丝雀的眼神。   准确来说,是,“反正你不缺钱,何必为你男人省钱,做什么样子”的眼神。   她问:“账单何必给他,我不可以签吗?”   结果一问具体价格,林林总总算下来VIP病房的花销,她当即站起,转身就走。心说你杀猪也不能这么杀,我挂个水最多二百,你留我住几天,收我十八万三千?   谢副院长大概没想到,她一个烧得快冒烟的弱女子竟还有如此“骨气”(准确来说是穷鬼志气),听她丢下句“不用这么麻烦我去普通门诊挂号就好”、起身往外走,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等到反应过来,往外追几步,遥遥一看:艾某人不知哪来的力气,这会儿竟已咬着牙走出老远。   棉花似的腿给她走出钢铁意志,步伐坚定,远离资本主义侵蚀。   结果刚走到电梯口,眼见得这金贵如它价格的“VVIP”电梯,竟正好“叮”一声抵达她所在的楼层,不得不感叹一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当即大喜过望,猛按下行键。   唯恐那副院长还再追出来“杀猪”,心思全放在身后,也就忽略了面前即将而至的危险——   电梯门缓缓张开。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里头站满一电梯的到底什么人。   只觉眼前一片黑影猛然掠过,几乎是直冲着她而来!分明是个高而瘦的人影,作势撞人,竟恍如带着千钧压迫。不过瞬间已扑到面前——她人还晕着,哪想得起来要躲?   结果就是两人不闪不避迎面撞上。   带着惯性的冲力,顷刻把她向后撞倒。   眼见得即将着地,她软绵绵手臂一挥,像是要拉人,结果那少年如燕子般轻巧一躲,向旁跳开,她人没拉住,反倒是脑袋同手肘一前一后磕到地板上,尽管她已下意识避开后脑勺,侧脑着地,然而——可恶的资本主义世界,地板是用金刚钻铺的吗这么硬!   只听“咚”的一声。   艾卿倒在地上,头晕眼花。   眼看着便只有进气没出气,连闷哼也无力,在场人甚至都还没回过神来,那“肇事者”黑影却已拔腿就跑,转眼跑至拐角处没了踪迹。   一堆人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要抓,前扑后拥挤出电梯去。   “林嘉树——站住!”   “你别跑了,保安……人呢,保安把他按住啊!!”   “你跑不出医院的!”   那边热闹得好似赶集,一路鸡飞狗跳。   唯路过“受害者”时,却没一个敢伸手。   很快,人全走光,空荡荡的VIP病房走廊,只剩下艾卿这倒霉催的仍瘫倒在地,眼冒金花。   身体似没了其他知觉,只觉太阳穴嗡嗡作响,一跳一跳,恍惚间,似有两道热流从鼻子里倒灌,她稍微有点力气,急忙半撑着身子坐起——于是那鼻血便更没了阻碍,不倒灌,改顺流,一滴一滴,在地上溅起血花。   她愣了下。   拿手擦擦。   血还在流。   心说不会给撞出脑震荡了吧,太阳穴又开始一荡一荡地泛起痛,她皱眉去揉,血从鼻子尖蹭到脸上各处,眼角余光一瞥,却发现电梯里竟还站着个人:   她只看得到皮鞋锃亮,西裤下长腿笔直,于是往上看,而对方视线偏偏往下。   似乎也到这时才看到她的脸。   或者说,才敢确定这个大倒霉蛋就是她。摁在电梯开门键的手指怔怔落下。   两眼相对。   “唐、进、余。”   艾卿当场一口老血吐出来,骂道:“尼玛,尼玛!”   几百年没说过脏话。   这么倒霉,不说都不行!她一股脑骂出来才好受。   于是边擦鼻血,不忘边泪汪汪(纯粹疼出来的)地骂人:“尼玛,怎么遇见你我就老没好事,你是瘟神我是瘟神啊,我——”   一阵脚步匆匆。   她话音未落,他已快步走到她面前,拿自己西装袖口给她擦了擦脸上鲜血,继而闷声不吭,一手扣肩,缠着纱布的左手绕过她膝盖,便毫不费力地将她拦腰抱起。   艾卿措手不及,双腿突然离地,忍不住“啊”一声。   天旋地转间,下意识单手挥出去,不想——“啪”,正中红心。她这一下没收力气,唐进余的脸瞬间被她打得歪到一边。   ……呃。   刚才拉人的时候没准头,这会儿打人,好像,那个啥,手上像装了感应器。   “我……”   眼见得自己二话没说呼了人家一巴掌,艾卿的气焰顿时低下来,看看手,看看对方泛起红色掌印的脸,一时语塞。   怎、怎么办?   不会把唐进余打哭了吧?   “大哥,”她于是扯天扯地,扯出一句,“别,别急着哭丧……人还没死呢——不好意思啊——那个,刚才,不小心轻轻碰了你一下——”   “闭嘴。”   尼玛你还凶我。   换了往常,她早就跳起来还嘴,毕竟不管多少岁了,都不影响她绝不在他面前低头的底气。   然而今天却是真的累了。   或者说真的后知后觉感到疼了,不知刚才到底撞到哪,明明没出血,但是还是疼。   脑袋疼,全身疼。   她轻轻靠在他怀里。   心想去他/妈的,我病人我天下第一,管什么千愁百怨,怕什么巨浪滔天?先活命再说。   于是最后抛下一句: “不去……VIP……”   “杀千刀的,十八万三……不如直接送我殡天算了……”   便脑袋一歪,直接休克过去。 第37章 世事难料,不过一……   “绯闻女友排排站, 火眼金睛辨正宫?”   “上周跳楼,今日沟女*——‘皇帝仔’难过美人关!”   “独家速报!现场图:负伤不忘公主抱,西服遮面难见光?”   *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世事难料。   此时此刻, 仍在晕乎梦里不辨日夜的艾卿, 自然还无从知晓:   一周前, 尚且事不关己, 坐在茶餐厅听林柿讲八卦的她。   未来的几天内,便将经由“恶名在外”的港媒包装, 将她老倒霉蛋的事迹披上华丽外衣。最终,更成功把一场乌龙性质的恶作剧事件,吹得缠绵悱恻、天花乱坠——   或许这便是为什么,在离开医院时、察觉两人均已暴露在镜头下,唐进余的第一反应会是脱下西装、严严实实遮住她头脸。   她就这样被人护在怀中。   他的手臂为她挡住从四下新闻车中涌出、纷沓而至的记者。   快门声、争吵声,接二连三传至耳边。   她的意识在清醒和昏沉间打转。恍恍惚惚,却又久违地, 做起个记忆模糊的怪梦来:   梦里的她尚还极年幼。   充其量不过六七岁,正是不怕痛的年纪——是个摔倒也不哭鼻子的、坚强的小屁孩。   梦里依稀是节体育课。全班同学被组织好、在操场上玩扔沙包游戏, 期间她过于“勇猛善战”, 于是最后被男孩们集中火力、起哄推倒。   脸蹭到地上, 刮破了皮,她也不哭,就拿张纸捂着脸,坐在旁边看别人玩。   忽然有人从背后推了推她的肩膀。   她被吓到,忍不住“啊”一声、回头去看, 来者却原是个熟人:是这学期来“支教”的英语老师。他们都叫他“Alex”。不过,他其实并不像老师,有的时候更像一个和他们做朋友的大男孩儿, 或者说是半大少年更准确。   Adam和她邻居家读大学的哥哥差不多高,但说话做事一点也不像,要成熟温和得多。在这批老师里,理所当然是最受欢迎的。但她那时英语不好,最怕被点名,所以平时也很少跟他说话。   那天实属是个例外。   他或许是路过,或许已在旁看了很久,全程目睹了她的“英姿”。是以,穿着和眼前纯天然草地操场格格不入的白色“对勾”运动装,拍了拍她脑袋,便又索性在她身旁坐下。先夸她一句表现真棒,又问她,你怎么擦破脸也不哭的?   她说我不疼所以不哭。   他便笑了。摸摸索索半天,终于从兜里找出根水蜜桃味的棒棒糖,递给她,问:吃不吃?   艾卿小口小口地舔着棒棒糖。   他就坐在旁边给同学们拍照。她能闻到他身上传来很淡的香气,有点像橘子味的沐浴露。忽然忍不住,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刚才摸爬滚打搞得脏兮兮,和对方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于是自觉地、悄悄把屁股挪远一点。   他没发现。   她就又挪远一点。   他忽然侧过头来,很认真地问她:对了,你有冇英文名的?   “……啊?”   她眉头皱皱。沉默半天,小心翼翼回问一句,说有毛是什么。   他于是又用普通话说了一遍,说,有冇,就是有没有的意思。一不小心讲回粤语了。她那时也不知道粤语指的是什么,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没有英文名。   【那不如就叫Candy吧。】   【Candy,就是糖的意思。你不会哭,很坚强,又爱吃糖,让我想起我妹妹。你跟她很像,都是圆圆脸,长得很像年画娃娃。】   这到底是夸她还是损她?   她嘴一瘪。虽然听不太懂,还是凭借着小女孩精确的直觉,忍不住吐槽说老师,这个名字有点土。   Alex闻言,就撑着下巴冲她笑——他一点也不像班上那些横冲直撞的男生,平时说话,总带着文绉绉的秀气,笑也是很淡的。这次的笑却很真诚,说你真直白。还好我妹只是个小婴儿,都不会还嘴。   哦。   她点点头,说那你就是欺负小朋友,我妈妈说过的,这样很不厚道。   “有吗?”   他却当即反问她。   顿了顿,又轻声道:“可是我心里明明是很疼她的。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很想陪她一起长大。等她长到你这么大的时候,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呢?”   “不用担心,我妈妈说,小朋友长大是很快的。”   “但是小朋友的忘性也是最大的。”   “忘性?”   “忘性,”Alex解释说,“就比如说,等你长大的时候,你也会忘掉很多小时候的事,忘掉小学同学的名字,同学录上写的寄语,忘记昨天背的英语课文……嗯,也大概会忘记我吧。哈哈。”   是吗。   她依旧低头舔棒棒糖。看他拿着那年代独有的数码相机,快门声不断,“咔嚓、咔嚓”,拍着操场上同学们的各种英姿,末了,相机一歪,又对准她,白光一闪——相片成像。   她凑过去看,结果就看见照片上、自己被闪光灯闪得睁不开眼的、挤眉弄眼的宝贵瞬间。那棒棒糖上还泛着亮闪闪的水光。   ——原来会忘记吗?   她在梦里努力回忆那个人的脸,说话的语气。   原来,除了那句诙谐的“有毛是什么?”,她竟然真的已逐渐记不清那时的场景,如白雾在清晨散去,只“呼啦”一声,轻轻一口气,便能将往事吹散得了无踪迹。   唯梦境之外,她垂坠在旁的手臂,从唐进余脱下、盖住她脸同上半身的西服外套底下漏出来,雪白的一截,随着他大步穿过人群的步伐而悄然抖颤,却仍像是曾紧握住什么,又缓缓松开。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时远时近。   “谢副院长,你确定她现在这个情况是没事?我这样抱着——不,我把她放下来,躺着会不会比较好?”   “喂,赵医生,是我,现在在香港吗?……好。我刚已经把新地址发过去,麻烦你即刻过来一趟。我会让助理到楼下接你。”   “还有姜越,马上打个电话给老黑,让他们把林嘉树给我抓回来。”   “告诉他,现在不回来,以后也可以永远不回来了。”   ……   浅眠如艾卿,甚至平常晚上休息,只要中途被吵醒过一次,之后就多半要睁眼到天明。今天却好似格外“坚强”些:哪怕中途被车颠簸醒、被医生掀眼皮弄醒、被絮絮叨争吵声和碗碟碰撞声吵醒,足足四五次。   她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却愣是睡得四平八稳。   到最后,已说不清这到底是被动“昏迷”还是纯粹补觉。   一晃眼,便是数个钟头过去。   她意识逐渐回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全身酸痛,五官不由都皱在一处。   脑子想清醒,所以试图睁开眼,很快却又因过分酸涩而自觉闭上。   如此挣扎着反复数次,终于才逐渐能适应陌生的环境,和床头柜传递而来的晕黄灯光。她侧过头去打量房间。   手指摸摸床垫,过分柔软而绵柔的触感并不像病床。   而她入目所见的房间四面,亦皆是简洁大方的蓝灰色系,想来应当和屋主人的偏好有关,只是摆设布置上却新得不像有人住过,原本空阔的房间,多了家具也没显得拥挤多少。还剩下大片的留白。   壁灯没开,只留了一盏台灯。   落地窗窗帘未拉得严实,缝隙间漏进一缕落日。   她觉得刺眼,想伸手去挡。   左手手背却传来酸痛感,直至床边雪白的输液架映入眼帘,她才发现自己竟是在吊水,刚才那么一扯、血已往回在流,忙调整姿势乖乖放好手。   心不死,又想拿右手去拉窗帘——结果抬起来便觉得痛。身体机能在一点点恢复知觉。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定睛一看,心说这敢情好。手肘上还缠着绷带呢,真成重病患者了。   左右手都用不上,当下,唯有直挺挺靠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愣。   还都来不及思考自己现在这是进了什么狼窝,想找个医生问问也找不见,忽然间,又听得卧室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心头顿时警铃大作。   第一反应便是装睡。   耳尖动动,听见推门的声音。忙又忍痛拿右手把被角一捻,一眨眼,人已灵活地缩进被子里。长头发凌乱地铺陈一床。   唯独只留了个后脑勺给不速之客。   *   唐进余:“……”   唐进余:“……= =。”   他几步站定她床边。   该怎么形容?   但他现在看到的,的的确确,就是这么一个左右半边身“各自为战”的别扭姿势。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在挂水的病人能睡成这样。   沉默片刻,把手中白粥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他还仔细观察了半天,双手比划了下,仍是对着她的后脑勺无从下手。   如此无声而凝重地做了得有五分钟心理建设。最终才倾身下去,小心翼翼抱起她肩膀,控制着力气,把人往输液架方向挪了挪——免得她睡觉时挣扎,又把吊针扯动。另只手则一点一点捋顺她头发,拢在手里,又从颈后绕到胸前放下。折腾了半天,终于才叫病人有个病人的样。他后背却也已起了薄薄一层汗。   姜越后脚推门进来,看他一动不动站在床边,正要开口说话,他摆摆手,比了个“嘘”的手势。两人便又前后脚离开了房间。   再没进来了。   可怜艾卿装睡装得也累,边犯困,又害怕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最后竟也真的又睡一觉。等到二度转醒,已是被腹中翻江倒海的呕吐感逼醒,她“哕”一声,半撑起身体,靠在床边正要吐,忽然想起这里不是自己家,忙捂住嘴。   旁边却恰时递来一只套好塑料袋的垃圾桶。   姜越道:“艾小姐,想吐就吐吧,医生说了,这是很正常的……后遗症。”   她一整天下来什么都没吃,吐得天翻地覆也只是酸水。姜越也没有拍她后背松气,只等吐完了,又拿来纸巾给她自行擦嘴,随即眼也不眨地把垃圾桶放到离自己最远的地方。放完了,一回头,视线瞥过床头柜,忽然却又像想起什么,指了指那碗白粥。   房间里有地暖,粥还没凉透。旁边甚至还放着一小碟开胃的咸菜。   “可以垫垫肚子,”他说。顿了顿,又补充,“我刚买的。”   艾卿:“……”   她肚子的确已经咕咕叫,这会儿也懒得分辩到底是现煮的(她睡觉时候听到的锅碗瓢盆声如果不是幻觉的话)还是代买的,只靠着床边坐起。   姜越一勺喂到嘴边,她便乖乖张嘴吞下去。   味道其实还不错。不算寡淡无味。   “还有,不好意思,艾小姐,忘了向你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   “……嗯?”   姜越一边喂她,似乎还领了什么“任务”,没多会儿,又自顾自介绍起来:“这里是唐总在香港购置的公寓。还请您体谅一下,因为当时情况紧急,加上您不愿意住VIP,临时安排普通病房的话,一来时间上怕赶不及,二来,最近情况比较特殊,香港媒体一直跟拍,如果让他们拍到您的正面照,可能会对您的日常生活带来困扰,所以唐总当时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是直接带走了谢副院长上车,接您到这边之后,又请了家庭医生详细检查。有剐蹭到的伤口,都请人做了包扎。不过,介于您有轻微脑震荡的状况,医生还建议静养六到九天时间——”   艾卿一愣:“轻、轻微脑震荡?”   心说养和,真不愧是你。资本主义金砖铺就的地板。就差没给我开个瓢了。   想起自己那“中道崩殂”的期末安排,一时间悲从中来。   还没来得及问病历能不能给一个、方便她请个长假,姜越观察完她表情变化,紧接着又礼貌微笑,抢过话茬:   “是这样的。不过唐总让我转告您,今天撞到您的人是他的表弟。于情于理,帮您出医药费和负责后续诊疗费用是应该的。这个房子也已经空了很久。如果您在香港没有长期居住的租房,完全可以住在这里疗养一周。”   “这里完全安全,登记在朋友名下,没有记者知道是他的房产,医生也方便到这里来为您复查。至于行李,不知道您在香港期间,住的是哪个酒店?方便的话,您可以写个地址给我,我让人去取。”   “我……”   “真的不用担心,”姜越似乎以为她要拒绝。根本不给婉拒的机会,又补充道,“唐总让我转告您,您放心住,他不会过来,全程会由家庭医生跟进您的身体状况。当然,如果您还有别的顾虑——哦对了,手机。您之前落在外套里,医院也送过来了。”   他指了指进门右手侧的黄木衣架,上头挂着她的雪绒外套。   艾卿默然。   对方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难免显得有些拿腔作调。   何况她科研经费的报销范畴也不包括医疗费,既然是“亲属作案”,她享受一下照顾也不过分。只是——   “我,我在香港,住在我朋友家里。她是个记者。”   她说。   刚说完,见给自己喂粥的手瞬间僵在原地,迟迟不动。不免又顿了顿,字斟句酌,半晌,才小心翼翼开口:“可能,大概,也许,就是蹲点拍你老板的记者之一。”   姜越:“……” 第38章 “煮点糖水喝啦。……   最后还是艾卿给林柿去了个电话。说是自己那位“和院长打过招呼”的朋友突然另作安排, 她一时走不开身,又怕耽误后面行程,所以得让人帮忙先领走行李。   电话那头的林柿听罢, 遂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   好在她东西也不多。   当晚打过电话, 姜越派去的人效率也快, 第二天上午, 行李箱便已送到她手中。   艾卿一一清点,发现里头摆放整整齐齐, 洗漱用品、化妆品同保养品及衣物一概分门别类。除此之外,竟还多出两盒美心曲奇——想是林柿怕她生病出不去医院,来不及买手信回北京,所以特意买来给她。   艾卿怀里抱着那两盒曲奇饼,思来想去,实在还是为自己撒谎的事良心难安。末了,心虚地给人回过去一通电话。   林柿却只是问她:   “……阿卿啊?”   “怎么样, 身体感觉好点了吗?听你声音好像没那么闷了?”   其实当天的晨间新闻已然刊出,唐进余抱她钻进车的背影, 已然登在各大八卦周刊头版头条, 传得全港皆知。   林柿分明极熟悉她的身形, 此前又苦心等拍唐进余、等了几多天,这时不知是没认出来,又或只是单纯不愿多说,终究却没问她半句,只让她注意身体, 回北京的时候再报个平安。便笑着挂断了电话。   留下艾卿望着手机屏幕,一阵怅然。   半晌,又分别给江淼、小周还有宝儿等人去了电话, 说了延迟回京的事。   最后按部就班上传病历证明、向学院领导请假。等一切搞定,她瘫在客厅沙发上四顾一圈,除了听到护工在厨房里洗菜做饭的声音,只觉一片虚无。反倒没了别的事要做。   左右闲不下来,只得拖着病体,整理了一整天的档案材料。   到傍晚时分,医生例行的检查结束,她回到房间,吃着护工送来的晚餐。百无聊赖间,鼠标在电脑屏幕上四下晃荡一圈,索性,又登上了《剑侠Online》的游戏端——   前脚她才刚上线。   一瞬间,私聊频道已传来滴滴声不绝。   不消点开她也知道是谁。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这么久不上线,干嘛去了?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出差啊大哥。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你还真是大忙人。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不过最近新资料片快出来了,前置任务你八成还没做吧= =?走,我带你。   等等等等。   艾卿看得一迷糊。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怎么又新资料片啊?上次出了才多久,/黑线/,这次又有什么幺蛾子啊?   她这话说得,实属是有感而发。   毕竟这一年多来,虽然技术上依旧毫无长进,但也许是当初一段时间固定上线的习惯已经养成,每逢周末,她仍然还是会经常上线看看。期间,和一剑霜寒这个孤独大神——只知道pk的战斗白痴,作为难兄难弟,倒是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只是遗憾的是,当年断在她手里的资料片任务如今依旧没有着落,她遵守诺言,亦至今仍不知道,当初柳萌给梁怀信预设的结局究竟是什么。   大概这也是游戏方某种不甘心的执念吧?   所以,梁怀信这个Npc,直到现在也依然没有被抹除,只是从仅任务可见的跟随她满世界找老婆,被重新设置了新身份、成了黄泉井的守井人,同时是某个副本的Boss角色。   从此过后,她偶尔想去看看这位老朋友,也只能蹭别人的队进去副本打架。最后,亦往往不是被他撂倒,就是眼睁睁看着他被玩家们一拥而上各种技能打趴在地,直到爆出一堆闪着金光的装备。   她从来都没捡过。   只是说不感伤依旧是不可能的。   毕竟对方是她曾经一起“奋斗”过许多个夜晚的伙伴,还长着一张七分类似……故人的脸。当初她甚至时常会恍惚,这好像是一个被丢进残酷世界的、任人摆布、追着一个鱼饵(塔娜)不放手的,年轻的唐进余。偶尔的执着,会让她觉得这个Npc因为执念而变得有血有肉。   但如今的他却只是一堆毫无感情的数据了。   而她也只是一个,并不牛叉的普通玩家。他该打她的时候,一次都没手软,一剑下去半管血、两剑直接把她送走复活——用的还是曾经从她手里弄来的负如来。   后来想想,其实单纯从价值的角度看,不得不说柳萌还是精明的。毕竟,一把负如来,如今少说五十万起步,但她这个“二手”拥有者,靠着自己的劳力付出,最后却只拿到了几万块的工资。   只是,于艾卿而言,抛开经济价值不谈,她对梁怀信的感情仍然是复杂的。   甚至可以说,当初有多烦他为了找塔娜死不放弃,烦人得要命,现在看着他日复一日说着重复的台词,从旁观者的角度看,那种无端哀伤的情绪就有多强烈。   这一年多里,每一次新资料片的登陆上线,梁怀信都要作为错误典型被拉出来鞭笞一次,去围殴他的玩家也格外“热情”。   是以,她看着电视屏幕上一剑霜寒那行新消息,本就因困在屋里出不去而烦闷的心情当下沉到谷底。   更别提他紧接着又发来一句。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也不算新资料片吧,算重启?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重启什么啊?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他们要重新搞《修罗道》的资料片啊。你又没关注吧- -,不过恭喜你,又可以帮梁怀信找老婆了/吃瓜/   艾卿:“……”   她心说这搞什么——莫名其妙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出?   之前不是说和天莱打官司,剧本策划被泄露之后,所有的方案都要封存吗?   这些疑惑一个接一个,都还没来得及问出口。   一剑霜寒这厮,平时其实就酷爱吃瓜,只因太高冷(别人以为的),经常没有机会让他炫耀自己在八卦届何等广闻博识。   这次找到机会,倒索性跟往外倒豆子似的,一股脑给她全说了。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天意和天莱的官司打了一年多,好像今年请了一个特别牛的律师回国吧。总之天莱被判败诉了。要对策划泄露的事负全责。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赔钱都是小事,反正也就索赔那么千把万。但听说天莱那个全息计划进行得不太顺利,在美国搞的芯片研发技术,一年要烧好几个亿,不知道一下能不能抽一千五百万的现钱出来还哦?不然在国内被列为被执行的话,他们以后想推广全息估计就全泡汤了,官方不会让的。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不过其实也搞不懂为什么策划对这个资料片这么执着其实。想想当时泄露出来的策划案原稿,说梁怀信是对着烬复刻的= =,你能想象和烬同时期、那群还活跃的高玩有多炸?一方面觉得自己难道逼格不够,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信息泄露,一堆人跑去举/报游戏,我估计这次策划不会再用原来的数据了吧。反正梁怀信应该又得被重置了,倒霉催的。   私聊页面,入目皆是大片大片的文字。   分明每个字都是中国字,但连起来就看得晕晕乎乎。   艾卿甚至反复挪回去看了四五遍,才理清了个中的逻辑关系。然而仔细一咀嚼,恍惚间,却仍觉得自己还错过了什么关键消息——   是的。   关键。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那个,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对着烬复刻的啊?   *   数分钟后。   黄泉井副本里。   艾卿从前都是蹭别人的队伍,在里头滥竽充数。   这次却斗胆一个人“单枪匹马”而来,其实仍不免有些心存惴惴。一路上躲着小怪,到最后,几乎是操作着自己那破烂装备的小萝莉[楚辞秋],连滚带爬地,爬到了梁怀信所在的高台上。   然而也只是爬到而已。   并不敢靠近。   毕竟,按照游戏设定,玩家只要一进入Boss攻击范围,就会自动触发战斗。她眼下势单力薄,生怕一个不小心“命丧当场”,便也只远远地躲在一个障碍物树丛后头看着。离他远了又远。   梁怀信静止不动的时候,默认动作,依然还是低头擦拭那把负如来。   她将电脑画质调到最高,笔记本电脑的内置风扇瞬间跟不要命似的“呜呜”乱叫,提醒她内存条温度过高,她却叉掉提示,只继续把镜头拉近、再拉近——   最后是“嘶”一声,倒抽一口冷气。   望着眼前这张建模化后、仍然难掩熟悉轮廓的脸,尤其是眉眼。   她又想起一剑霜寒向她描述的“复刻”技术,一时间,只觉说不上是奇异还是惊悚:恍若面前站着的当真不再是数据本身,而是被大数据采集、分析、克隆之后的,二十二岁的唐进余。就这么站在[楚辞秋]的前方,被还原到了一个可怕的游戏里,做着枯燥无味的任务。日复一日,寻找着那个从未出现过的塔娜。   在昔日资料片任务的其中一环里。   她其实曾经问过他:塔娜究竟长什么样?   而他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忘了。”   【我在黄泉井受罚,瞧过许许多多的鬼,有吊死鬼,淹死鬼,饿死鬼,懒死鬼……每一个我都认真看,不敢错过一个……我怕错过了塔娜。我想,也许有一天,她会得到解脱,重新成为人。这或许就是我最后见到她的机会。所以我认认真真地,看了很多张不同的脸。可每一张脸都不属于她。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忘记塔娜长什么模样了。我每天淌刀山火海,下油锅,都已经不觉得疼了。我已经死去太久了。但是,当我发现我忘记塔娜的时候,那种疼痛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   【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必须离开黄泉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拿回负如来,去找她。她不来,我就去找她。】   好吧。   可是塔娜到底长什么样呢?   如果你忘记了她的样子,又怎么确定你找到的就是她呢?我们真的能找到塔娜吗?   【能。一天找不到,就找一百天。一年找不到,再找十年……一百年。】   梁怀信说。   ——或者是剧本让他说?   是大数据让他说?   总之,是“他”说的:“在我见到她时为止。我知道我一定会认出她的——只要让我看上她一眼。”   【那个人,也许会忘了她的名字,她的声音。可只要她出现……在我眼里,她永远是天下无双的。】   他此时分明已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叛道者。   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有着不属于数据所能表达出的生动。   艾卿陷入回忆之中。   迟迟没有挪动鼠标。   于是,[楚辞秋]亦就站在那草丛里,无声而沉默地盯着远方,站了很久。   直到内存条烧到几乎可以烫熟鸡蛋,她不得不在系统的提示下被迫下线。所操作的角色,身形自然也逐渐变得透明、模糊,而后消失——象征着她背后所赋予灵魂的人,此时已彻底离开游戏的世界。   然而不知为何。   原本只是站定不动的梁怀信。   作为没有玩家发起攻击、便不会离开位置的副本NPC。此时,却突然向着没有“战斗目标”的、她的方向,慢慢转过头来。   ……   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多。   艾卿默默合上电脑,又坐在床边想了半天。   眼神低垂,表情深沉,可惜没人知道她脑瓜子里现在在想什么。   只是,眼见着是纠结了许久仍想不出头绪。她倒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点开手机拨号界面,一串滚瓜烂熟的号码拨出去——   嗯?   结果手机才刚抵在耳边,瞬间,又被疑惑地挪远。   甚至再打几次,结果依然如一:全都是只嘟声一下,便提醒她号码正在通话中*。   她简直满头问号。   心想唐进余白天忙就算了,晚上也能这么忙吗?正要百度查一查这种情况是不是有拒接的可能,一条短信却又即刻发来,刚好拦住了她的“去路”。   用词亦简洁明了。   只是问她:[有什么事?]   艾卿:“……”   要是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事,我犯得着给你打电话?   她咕哝着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当下又是一个电话打过去,这回果然只“嘟”一声,便接通了。然而还是老生常谈的旧问题——有什么事?   要是再年轻十岁,她八成得回过去一句:没事就不能找你?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这句话要是今天还能从她嘴里说出来,那才真是脸都丢到姥姥家。   “没什么。”   于是她说:“就是想起来打个电话感谢一下你。我住在这房子里,给你添不少麻烦。”   “本来就是林嘉树犯的事。他撞的你。”   “也是。”   “……”   唐进余似乎是叹了口气。   但或许又只是幻觉。   因他紧接着又淡淡问,说:“还有别的事吗?”   又来了。   又来了。   可恨是她脑子最近真的不能想事——也许是被撞了一下的后遗症。做简单的整理工作还好,但只要一想复杂的事,就乱得不行。   她原本只是想提一下那场官司的事,然后侧面打探一下,问问他知不知道那个NPC是直接复刻他当年的数据。然而有些话当面说不会引起误会,隔着电话,却很容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不得不字斟句酌。   字斟着。   句酌着。   忽然的,脑子一抽,就冒出一句:“唐进余,不如你过来,煮个糖水喝吧?”   “……”   “其实是我有个事想找你聊聊,”她说着,不忘又诚恳补充,“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你也知道,我刚摔了脑子,最近想东西特别不顺。所以想让你帮忙捋一下——这个点也不好说吃晚饭了,但喝糖水应该就正好。”   唐进余听罢,在电话那头深呼吸。   深呼吸了得有三下。   最后才问她:“你要喝糖水?”   “重点不在喝糖水啊,”   艾卿道:“我要见你一面,跟你聊——喂?喂?”   电话已被人不犹豫地挂断。   “喂”再多次也没必要,她只有满脸莫名其妙。   心说我最多最多,也就是在医院的时候,那个啥,一不小心……碰了你脸一下,不必这么记仇吧?朋友都没得做?   结果半小时后,姜越就提着大包小包上门来。   护工不是24小时制,九点时已告辞离开。开门的当然是她。眼睁睁看着姜越提着那几大袋东西进门,放上餐桌,又一个一个小盒往外拿,嘴里念着:“这是红豆沙,这个,绿豆沙,这个是番薯糖水,这个,椰汁雪耳海底椰,这个是……我看下,芒果西米露。”   他手里仿佛提着的是个百宝袋,往外永远也掏不干净,最后,林林总总摆满了整张餐桌。   “艾小姐,”他仍不忘微笑,“这些够不够?如果不够,我再喊人买些上来。”   艾卿:“……”   她心中默念说唐进余。   一年多不见,看来你的装×病又严重了,阿门。   但此时此刻,碍于面子,更不想让人白跑一趟。她却仍是当着姜越的面,飞快灌了一杯绿豆沙下肚,权当下火。   聊了几句,又亲自把人送到门口。   “不好意思,我只是——我下次说话会注意点。”   毕竟同为社畜。   她对自己随口一句话导致人深夜加班的事,实在深感愧疚,最后仍不忘拉着人道歉。   姜越却笑笑,摇头说没关系。我拿了几倍市价的工资,额外出力是我分内事。   “一分钱一分货而已。”   他说。   说完,忽然却话音一顿——这个极少和她有私下交流的男人,看起来永远规矩周正。这天夜里,不知怎的,倒似颇有感慨。半晌,又低声对她说了一句:“只是,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够把对我的态度,艾小姐,适当的,也用在老板身上吧。”   “啊?”   “你没有发现吗?其实他很……怕你。”   艾卿闻言默然。   腹诽说我怕他还来不及,遇见他我准没好事,脸上的笑容不由带了些无奈之色。刚要开口绕开话题,姜越却摇摇头,话有所指:“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种怕。”   说罢。   便提起一袋塑料垃圾,最后微微颔首、向她道别,转身离开了。 第39章 不如就让故事停在……   这事后来转头就被艾卿说给了江淼听。   电话那头, 江美女和她一样满头问号。   两人临睡前煲了半个钟头电话粥。全靠艾卿一点一点回忆复述,才总算讲清楚来龙去脉——可怜她这些天来倒霉事不断,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倾诉, 苦水真是一时吐也吐不完的。   正又说到自己今晚本想打个电话越唐进余见面。江淼却倏地打断她话头, 抛出一句:   “所以, 你现在到底怎么看唐进余的?”   “什么怎么看?”   “是路人呢, 朋友呢,还是不想有瓜葛的前男友, 或者,”江淼话音微顿。似乎在找合适的词语,但明显能想到的、无论哪个放到这里都不合适,最后也只能囫囵带过,又含糊道,“就,你懂的, 具体就不说了。就,夜里能来和你……聊天的?”   艾卿:“……”   她其实还真没有特认真的想过这个问题。   或许是时过境迁, 心态改变, 她这一年多来过得太顺了;又或只是香港离北京很远, 很多讨厌的人都没出现,所以,那些压在肩头沉重的包袱,不愿回望的过去,在特定的情境里也都变得遥远, 她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似乎是可以和唐进余和平共处的。   至少不该是沦落到连见一面都这么避之不及的境地。   “我只是觉得我们没必要——像现在这么相处。”   她于是很坦诚地说:“人生,其实现在想想也挺短的, 那时候觉得分开了是好事,但也没说要发毒誓从此不见吧。现在见到了,顺其自然就好了,很多事情、意外一环扣一环,但总算他帮了我一把,我虽然被迫当了回名人、又脑子被撞,倒霉催的,但也真没怪他。我感觉我们之间这不是都互相体谅的嘛。所以他怕我……我不知道是怕什么?”   “可能怕的就是,他还怕你,但你已经不怕他了吧。风淡云轻才是最可怕的。”   “啊?”   “好吧、好吧,总之,”江淼不知想到什么,又长叹了口气,“这个你该当面去问他,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不过话说,宝,我一直很好奇,就你觉得你俩之间,到底是你爱他比较多,还是他爱你比较多啊?”   艾卿说你这个问题就跟小学生非主流问答似的,这哪有答案?   两人一齐沉默,最后一齐大笑出声。感慨是过了少女怀春的年纪,似乎也只有小时候,才会纠结爱不爱,谁爱得多谁爱得少的问题了。   “我活到现在,”艾卿说,“真的已经慢慢明白爱是一个伪命题。这个社会上,能让你产生‘我爱他’这种错觉的事太多了。我现在在感情生活里最关心的,其实只是谁能让我过得舒服。能让我觉得两个人过比一个人过好——你也知道啊。三水,工作好几年了,累死累活到现在,我真的基本上已经不缺钱了。我的物欲不强,也不缺生活动力,不缺房子和车,这些我都能自己买。我关心的,是谁能给我提供别人提供不来的情绪价值……说实话,这也就是当年唐进余打动我的地方。”   “那小周呢?”江淼问,“他脾气不是很好吗?也不会让你吃苦。唉,小奶狗多好啊。”   “首先他就不是小奶狗。”   “……”   艾卿笑笑。   摇了摇头,又说:“而且,这怎么能一样。不是吃苦的问题。舒服不是一点苦都不能吃的意思。”   虽然的确。   谁喜欢忍饥挨饿?   谁喜欢过苦日子?   但正像是当年她选择唐进余,提前跟他挨了一回没钱的苦。只是,如今回忆起来,这种苦里却还是搀着点热乎劲的。   那时候唐进余没靠家里,光从自己身上剐钱,穷得叮当响。   拿全副身家,去拼他那个看起来没什么奔头的游戏事业,在外头还好,其实对他自己,一块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   可尽管这样,他从没忘记过任何一个节日陪她一起过,圣诞节的时候,他哄她放个袜子在床头,她说我都多大了,我才不信有圣诞老公公了。他就说你放嘛,放一个嘛。结果第二天早上醒过来,袜子里果然多了几颗千纸鹤糖。他说你别看这几颗糖小,其实功能特别多。   她问他有什么功能?   唐进余捻起来一颗银色的,说吃了这个就会变高大。   她吃了,某人突然蹲下蹲在她旁边,然后一本正经地抬头说,艾卿公主,天哪,你怎么长这么高了?得有两米了吧?   艾卿被他逗得大笑。   忍了忍,却仍是又强行憋住,摸过一颗绿色的,说那这个呢?   这个吃了会变小。   他还是一本正经。   ——那黄色呢?   ——黄色的吃了会变幸福。   ——粉色呢?   ——粉色的吃了会变健康。   ……   她于是随便摸过一颗,嚼碎一颗绿色的糖。嘴里带着青苹果的清香。   还以为唐进余会站在凳子上以示她真的“变小”,结果却是他忽然伸手抱住她腰,下一秒,她便两脚离地,两手乱挥着——最后勉强撑住他肩膀才稳住,被他举高高了。   这下我不是比你高了吗?   她比划着他脑袋的位置,笑说你的灵药失效了,完蛋,你这个圣诞老公公要被炒鱿鱼了。   唐进余却胸有成竹,说,小朋友才爱举高高。你看,你现在是小朋友了。   还有。   吃了黄色的糖会被亲吻脸颊。   吃了粉色的糖会得到一杯热牛奶。   吃了金色的糖,可以享用两个晚上的电视遥控控制权。   吃了蓝色的糖,他给她跑腿买半个月的早餐和夜宵,并把体重秤砸坏(并没有)。   ……   说来也怪,有钱的时候有有钱的过法,正如三十二岁的唐进余,会说什么,“我想让你陪我去纳斯达克敲钟”——但那竟然丝毫没有打动她。   真正打动她的,是没钱的时候,他买路边上两块钱一根的冰糖葫芦,也舍不得自己多吃一颗,就在旁边看着她吃。那个笑着的眼神。   所以归根结底爱有什么呢?   不过就是,出去玩惦记给你买特产,外面下雨担心你有没有带伞,连天南地北拉投资的路上,路边看见一条花色特别的狗,都要拍过来给你看看。她也是被这样爱过的。   所以,才会有时忘了人不如故,忘了今夕何夕,在他面前,她总还觉得:无论我们各自变成什么样。无论吵得天翻地覆还是离开得无声无息。但,至少曾一起走过那样的日子,又怎么可能——不对彼此留有一点无从言说的温柔呢?   “我也不知道我们谁爱谁多一点,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关系。甚至其实理智都是很清醒的,我知道问题没有解决。但我总还觉得,不同阶段,不同的心态,坐下来聊一聊是没问题的。”   “也许他不想聊?觉得双方时机不够准确?”   “好吧,也对,”艾卿点点头,“怪我没说清楚。电话里一时间也说不清游戏啊官司之类的事。也许他怕我又跟他说什么划清界限……但这男的心眼也太小了!呵呵,唐进余,我现在还是病人呢。”   “我发现你真的只会骂唐进余,你从来不骂小周。”   “你怎么老提小周?”   说起小周艾卿就无语凝噎:“我跟小周……唉,也是一团乱毛线,活了二十九年我还是搞不懂男人。而且小周有什么要骂的呢?”   “他跟我还处在一个‘幻想’的阶段。荷尔蒙很神奇,会让人努力维持在一个完美的状态。所以他从没看过我不刷牙不洗脸起床吃早饭的样子,我也没看过他西装穿不好、穿个大裤衩出门买宵夜、创业失败一个人躲屋里哭、吵架来宿舍楼下等我结果冻成重感冒第二天吊水吊成个怨妇要我喂饭的——样子。”   “唉,那个啥,唐进余……今晚打喷嚏该打晕了吧。”   艾卿:“……”   艾卿:“打吧。谁让他见个面都跟要他命一样,还给我整一堆糖水转移话题害我发胖的。”   两人又是齐声大笑。   然而,或许是这夜的糖水暖胃,或许是姜越那句“他害怕你”,真的刺中了某人许久未曾想起的隐秘心事。这通电话的最后,笑过之后,却是久久的沉默。   艾卿手里那塑料勺,有一下没一下地翻覆搅弄着床头柜上那碗番薯糖水。   末了,又轻声道:“但说一点都不怀念是假的。”   她说。   “我以前看《那些年》——好吧,这电影还是和唐进余一起看的。里面沈佳宜说,‘被你喜欢过,很难觉得别人有那么喜欢我’,当时我还不懂是什么意思。后来我跟唐进余分手,谈过别人,遇到过你说的很好的小周,我觉得,每个人好像都很好,但是每个人都不像当年的唐进余。然后,慢慢地,我好像就懂了。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和唐进余最大的不同,或许即在于。   唐进余爱艾卿。不管十七岁还是二十九岁,他都爱她。那种爱是装不出来的,就算他想要装作不在意她,他说他只能送她到这里,说离开我你会过得更好。但每次见到她,而清楚她不再选择他,他的眼神,都好像下一秒就要流泪。   一个人爱你的时候,艾卿想,他的眼神就会是洁白的。悲伤时,连眼泪都藏不住。   而她爱的却更多是记忆里的唐进余。   是连做正事也总是懒洋洋呵欠连天的,睡醒第一件事是吻她的,对她说“我一定会娶你”的,在漫天烟火下为她举起仙女棒的,那个哪怕现在的唐进余本人,也无法再模仿得像的唐进余。   所以,她其实,明明是知道唐进余在怕什么的吧?   怕她明明爱他。   却不愿意接受现在的他。像一年多前一样。越是纠缠越折磨——   所以,不如就让故事停在这里好了?   艾卿放下手机。   靠在床边,一口一口,喝完了冷透的糖水。   心想,如果这就是他们都想看到的结果的话,或者这样也不错。   *   艾卿一直是个很懂分寸的人。   或者说,她是一个很善于“以己度人”的人。   自那天晚上的糖水事件后,隐约已察觉到唐进余古怪态度背后藏着什么样的情绪,她因自觉这是个无解的命题,而问题的根本,或者说能解决问题的关键,实际不出在她这里、也不是她所能轻易承诺的。于是也顺其自然,就扮演了一个“不打扰”的角色。   她不想因为自己情绪上头的怀念而导致不可控的结果。   倒是又想起了一年多前,那次在地铁站口,唐进余最后对她说的那段话,所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她在整理档案材料的间隙抬头,环顾这偌大却空阔的房间,莫名有些失笑,心说又多送了一程,所以,下次告别会是什么时候?   事实证明。   来得很快,正正好一周后。   医生最后一次到家复诊,告知她身体状况已基本康复,各项指标正常。手肘上和后脑勺的纱布亦早都拆除,有些剐蹭,却也没留下疤痕,实属不幸中的万幸。她于是打算再去做次核酸,拿到报告之后,立刻启程回北京。   只是,没想到的是,最后印着检测结果的那张纸,却是唐进余亲自送来给她的。   去开门时,她手里甚至还拿着件没叠完的衣服——她正在收拾回北京的行李。   于是,一个披头散发,素面朝天,穿着方便行动的宽松睡衣,一个西装革履,身姿笔挺。两个仿佛来自不同世界不同季节的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半晌。   唐进余推了推眼镜,顺手将手里提着的两盒糕饼手信放上玄关,她才反应过来,侧过身子,又随手从鞋柜里找出双新拖鞋放地上——浑然不觉这姿态仿佛有点像主客调转,她才是房子的主人。   倒是很自然地回转过身,想起护工昨天似乎买过水果来,很快洗了串葡萄摆作果盘,请他在沙发稍坐了。   而她则去卧室简单洗了个脸,把一头长发梳起,又换了身简单的T恤牛仔裤。   “没想到你会来。”   她出门时仍在梳那马尾,说完梳子咬在嘴里,手指扒拉两下,把头发推高最后绑好,脑袋左右甩甩,自觉绑的很稳,这才满意。遂在他旁边隔了半人距离坐下。   看见茶几上用烟灰缸压着的核酸检测报告,又侧头微笑:“谢谢你跑一趟。”   因马上能回北京,还赶得上期末的各项安排,是以她今天心情实在不错。   唐进余的眼神在她脸上定了一瞬,又挪开。   问:“行李收拾好了?”   而她点点头,“差不多……吃点葡萄吧。”   他被她提醒,于是终于回头看了眼那盘葡萄。   然而还不等他坐过去挑,艾卿倒是又伸手,随便折了一截塞给他。唐进余低头,看着其中某颗明显瘪了且发软的紫葡萄,嘴唇动了动:“……”   还是吃了。   选的好的吃的。   他就坐在客厅里吃葡萄,也不说来干什么,什么时候走的事。艾卿随口扯了几句,也没强拉着他说话,又回房间去收拾衣服,期间在客厅、卧室和浴室进出好几次,唐进余每每拿余光瞥她,等抬头时,只看得到一截随着她动作飘荡的马尾。   她自去做她的事。   而他来时那种紧张的心情,似乎也随着那种无有言语却平和的气氛,逐渐松下去。   他于是起身,靠近她卧室,但是只是站在房门口,靠着墙。   他问她:“回去的机票买好了吗?”   “买好了啊。”   “在北京,工作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艾卿背对着他,手里动作不停、麻利地叠着衣服,闻言点了点头。话音微顿,又道,“如果顺利的话,争取再发几篇刊,明年大概能评上副教授吧。”   他笑了。   说:“那确实挺好的。”   对话沉寂了片刻。   直至艾卿起身去浴室收拾洗漱用品,路过他时,又抛出一句:“别光说我,你呢?”   对话才重新开始。伴着一句略显迟疑的问句。   “我……?”   “刚听说你们和天意打官司打输了。”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主动再问起天莱的情况,脸上的表情极明显的僵了一下。过了好半天,才轻轻应了一句“嗯”。   “要赔很多钱?”   “律师估了一下,大概扣完杂七杂八——两千六百万人民币吧。”   艾卿:“……”   她继续叠衣服、在行李箱里四下腾空间,又问:“听说你们在美国还有个芯片研发的项目链?能一下抽出这么多钱吗?”   也得亏她这时忍住没回头。   唐进余就差把“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写在脸上,只是虽然想问,最终也还是没问。   取而代之,是老老实实回答她:“年底本来预计要给美国公司那边三亿美金的尾款,流动资金很紧张。一下多了两千多万要付,确实有点头痛。”   “你爸呢?”   “……”   “我记得之前看新闻,你和天意合作做那个全息计划,不是说拉到大投资,你爸也注资了一部分钱吗?他不搭把手?”   “没。”   唐进余摇头,“照片——那件事之后,我出钱做了公关,他跟我意见不合,吵得很厉害,之后就很久没联系了。”   “所以你就一直呆在香港?跟你妈一起?”   “我妈没回来。”   他话音淡淡。   却似无端带了些悲悯的意味:“她怕我爸心脏受不住,要在上海陪着他养病。但她把那个……女人,和孩子,为了避嫌,都送到香港来了。”   艾卿手里动作一顿。   倒是一下不知再说什么,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便不再往下问,沉默地将行李箱合上,望着近在咫尺的落地窗发了会儿呆:从她的角度望去,能将夕阳西落、陷入沉寂的维多利亚港尽收眼底。海面将太阳吞下,天际线一望无垠。   唐进余也沉默不再说话。   她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才扶着膝盖站起身来。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啊?”   又问他。   “我明天下午回北京,在这里住了好几天,应该累你花了不少钱——虽然算是替你表弟那个冒失鬼抵债,不过,也算是你当了冤大头咯。所以我做顿饭当酬谢你吧。”   “……”   “唐进余,毕竟,又多亏你送了我一程。不是吗?” 第40章 温馨日常与惊天乌……   公寓楼下就有百货超商。   艾卿养病期间, 虽然很少下楼走动,但偶尔的几次出门透气,也就是跟着护工在附近的海味街走走逛逛。   那间华润万家正好就在她“逛逛”的必经之路上。一来二去, 倒也记住了路线。于是两人小作商量, 很快便确定好了今天的买菜“行程”——   “……”   好吧, 但话虽如此。   有了上次被拍的“经验”, 两人对视一眼,却也都没急着下楼。   “我还是稍微化点妆, 等会儿再披个外套。怕降温什么的。”   艾卿思索片刻,又重新把行李箱打开,掏出化妆包。顿了顿,回头问他:“那你在客厅等等?”   “好。”   唐进余点点头。   遂转身去客厅,把卧室的空间留给她。   *   可惜一个人呆着却也没闲下来。   归根结底,大概是心思实在太乱。说不上是开心多,还是那种无可把握的茫然感更多。其中最明显的表现, 就是人一乱,一定变得坐不住。他又不想吵到她, 于是也只得放轻步伐, 在客厅里, 慢吞吞地走来走去。   正好电视柜旁放着个仪容镜——他悄然向卧室方向瞟了一眼,发现艾卿应该看不到这边。便索性站定一看。   看了半天,越看却越觉得自己身上这套、出门前已精挑细选过一轮的西装色太沉,太严肃,压根不适合生活化的场合。显得格格不入。   想了半天, 最终还是又发了个短信,让姜越送了套休闲装过来:   当然。   所谓休闲装,让他现在再选, 也不可能是当年的卫衣牛仔裤那么随便。只是颜色较他平日里那些墨黑色的西装要淡些,简单的大衣衬衫同直筒长裤。灰色配米色。却明显比西装要显年轻好几个度。   加之他是个长不胖的基因,个子窜高,却不长肉,十足的衣架子身材——这么一穿倒有点某国欧巴的派头。   他忍不住黑线了下。对着镜子看了半天,终于发现不对劲的点出自哪里,于是很快进了卫生间,就着洗手盆,便快速洗了个头。   把上午开会前喷的发胶全洗了。   艾卿化完妆,披了个短外套出来,正好看见他在拿纸巾在擦头发根——估计是怕混用了她的毛巾吧。她留下那两条确实都是用来洗脸的。   当下哭笑不得,随手找了个干发巾给他,又从收好的行李箱里,把自己带来的小吹风拿出来。   “干嘛突然洗头?我只是想下楼买个菜,”她失笑,“怎么,你要去超市里走秀吗?”   “没有。”   而他取下眼镜,甩甩头发。接过她又递到面前的吹风,以一个非常……符合他本人性格的吹头方式。边吹边答她:“是上午有个跨国的线上会议,头发抓了造型,现在看着太一板一眼了。”   “还会抓造型,你挺臭美。”   艾卿笑。   坐在沙发上看了半天。也不知是心疼自己金贵的吹风,还是心疼他随风乱舞的金毛狮王造型。   心情复杂之余,却也终究是起身,过去拍了拍他肩膀。又伸出手道:“吹风给我。”   “……?”   “我帮你吹,”她叹了口气,“怕你少爷不懂珍惜。把我割肉两千块买的吹风给烧短路了。”   说话间。   边调整着吹风的风速和热度,碍于两人之间的身高差明显,又压住他肩膀、试图把人按低些。   她全程问心无愧,行动自如。唐进余倒是被她这一串不带迟疑的流畅行为整得懵了下。   反应过来,却仍是下意识微弯了腰。她也没再说话。   便就这样站在旁边,手指一松一紧、抓着他头发,就着发根分区地吹了。   客厅里只剩下吹风机“呼呼”作响的风声。   半晌,她拔了电线,随手把吹风机放在旁边,又抬头看向自己耗时耗力的“大作”:没戴眼镜、顶着一头蓬松短发的唐进余。脸是白净的,眼神是柔软的,耳根是红的。配上大学生标配的黑眼圈——嗯,大概拎个电脑就可以去她课上蹭课了。   简而言之,几个人看得出来他是唐进余本人哦。   “……你洗头真是个正确决定。”   她于是发自内心、由衷感叹。   不过话音一顿,绕着他走了半圈,却又问:“你近视现在还是两百度吗?”   “左眼还是吧。”   他讷讷。   眼神飘忽地补充:“左眼应该还是。但右眼好像快三百了。”   艾卿点了下头,回房间去了。   好半会儿再出来,手里却多了一副笨重的黑框眼镜。颇有她本人的审美风范:镜片是圆的,戴起来估计能遮住半张脸。又递给他。   “喏——那你戴这个应该能行,”她说,“估计记者站你面前也认不出是你了。”   唐进余便戴上去试试。   对着仪容镜调了会儿位置,很快低下头看她,有些不自在地托了托镜框,又问:“看起来行吗?感觉戴着度数低了点……不过戴一会儿应该没问题。”   艾卿:“……挺好的。看起来小了至少十岁。不过。”   她忍不住酸溜溜吐槽:“唐进余,你脸真的很小诶。”   “有吗?”   “很有。”   她上下打量他一眼。手指比划了一下他脸的宽度和自己脸的宽度,最后深沉地叹了口气,说:“平时多吃点饭吧,你搞得我心理压力很大啊。”   唐进余:“……”   他“扑哧”一声。笑了。   不过,既然装备业已齐全,两人也没什么其他要带的,艾卿找出护工留在房子里那环保菜篮、挎在手上,很快,便又和唐进余一前一后出了门,按计划下楼买菜去了。   离公寓所在的大厦、最近就是华润万家。走路只要五分钟。   但傍晚这会儿正是超市购物的“高峰期”,一进门,果然人头攒动。   艾卿瞄了一眼便心里发凉,走了两步,侧过头问旁边:“但你还没说你要吃什么?”她小声催他,“赶紧决定啊,我们绕过大爷大妈直奔目标。”   “其实都……”   “别说都可以啊。你知道我也选择困难的。到时候困难到一块去了。”   “那,”他迟疑了下。视线绕了一圈,最终看向生鲜区,试探地问了句,“吃饺子吧?”   艾卿一怔。   下一秒,某句俗语脱口而出:“……好吃不过……?”   “不是这个!”   “哦、哦,”她自己也被自己逗笑,憋了半天没憋住,一边笑一边往生鲜区走,又随口道,“那,出门饺子回家面?”   唐进余便不说话了。   也有赖他的要求简单,超市里绞肉更是方便。最后,两人成功在一堆大爷大妈的厮杀“战场”中脱颖而出。出去快回来得也快。   当然,最后清点战利品:购物篮里也不过多了一盒虾仁一盒蘑菇、还有盒最基本的猪绞肉,至于饺子皮——艾卿本来也想买了面粉自己揉,多少有点家常气。   但唐进余说不用那么累,揉面醒面要站很久,外加他嘴又不挑。于是,最后还是作罢,皮也买盒现成的了事了。   “你在这看会儿电视吧,等会儿我把馅弄好了端出来包。”   艾卿一进门便进了厨房。   她在里头忙,给肉馅调味、切配料。有点像小时候过年,她也打小给她妈打下手,忙得不亦乐乎。   只是唐进余这个原本被“款待”的对象。偏又说没什么想看的电视剧,很快进来厨房。她没安排他做什么,他也不说话,就在旁边低头挑虾线。   然而那灶有点低。对艾卿来说还刚好,但他个子太高,一直弯腰,却实在显得怪“委曲求全”。   艾卿看着看着便觉得不对。有意“赶”他出去偷闲,于是又笑道:“你这手看起来像弹钢琴的,不像做饭的手。”   “反过来就像了。”   他闻言,把湿淋淋的手掌伸过来、摊开她面前。   分明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偏让她看上头的茧。   艾卿刚想说你这纯属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也不知道当年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是谁。   他却又反而瞥了她手一眼,低声道:“你这手还是敲键盘写论文的手呢。”   “……”   “你也没说什么。”   唐进余边说边把虾仁剁成碎。末了,扭头问她:“要不虾仁先腌一下?”   艾卿便不再说什么让他出去的话了。点了点头。   很快,馅料弄好了便开始包。她还准备教教他自己的拿手绝学:譬如什么捏住饺子皮两端,轻轻松松往中间一捏,诶,一个漂亮的花边饺子就成型了之类的。   结果还没来得及摆架势,刚洗了个手回来,却见先一步回客厅的唐进余,此刻盛了一碗水放桌上,人已端坐在餐桌旁边。   取下眼镜,便又很自然地拨张皮摊在手里,包肉馅,捏褶皱——不是她那种按一下草草了事的做派。相反,他动作很轻松亦流畅,做一件事的时候不会分心。眨眼功夫,已捏出个金元宝饺子。形状有点像她家乡小店卖的南昌蒸饺。   听到她脚步声,他抬头,“这种蒸的话不容易漏,”说完,又飞快捏了个形状和她想象中要展示的类似——但是细节要精致很多的花边饺子,在封口处沾了点水,展示给她看,说,“这种就适合煮吧。”   艾卿:“……”   得了。   唐进余,你搁这搞特长展示来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一个人包了四分之三,原本想要“一展身手”的艾卿,反而只包了四分之一,索性接过了蒸饺子煮饺子的任务。   不过,想着最多也就吃今晚这一顿和明天早上中午,她回北京也带不上。多了的,便也只都冷冻在冰箱里。让唐进余晚点带回家里去吃。   忙活了两个小时,好不容易吃上一顿热乎饺子。   两人一人捧一碗,不坐餐桌旁,而是坐在沙发上,边吃饭边看电视。艾卿坐着坐着就坐到了地毯上。   电视上,TVB正播新剧《白色强人2》,她两年前就追过第一部 ,此时也看得津津有味。只是偶尔台词说太快听不清楚,唐进余便用普通话再讲给她听一次。   “话说,”她眼睛还盯着电视,忽然又开口问他,“你在香港一年多,是不是也登过好几次八卦周刊?上电视没有?”   “……?”   见他不答,她开始背书:“‘绯闻女友排排坐,火眼金睛辨正宫’?”   “他们乱写。”   “‘上周跳楼,今日沟女’……”   “艾卿。”   她听出他声音里的窘迫,不用回头也笑出声来。   笑过之后。   却又话音一转:“安啦,我不关心你绯闻的。不过下次——好吧,但愿没下次。但如果有的话,做事之前,还是先考虑自己的安全吧。那是十四楼,不是四楼。何况就算是四楼,摔下来也够呛吧。”   “……嗯。”   “绯闻女友是哪个来着?”   “……??”   她又笑起来。   赶在他回答之前忽然起身,说句我吃完了,便把碗送回厨房去。   剩下唐进余望着她背影,愣在原地。   正要喊住她,这个问题没什么不好回答的。忽却听见门铃声响起——头一下还以为是幻听。只持续半秒就没了。   他注意力却瞬间被吸引,转而去看门:心说这个房子的地址,除了姜越以外应该没人知道。谁会这个时候找过来?不由眉心微蹙。   果不其然,头一下的犹豫过后,门铃声很快又响起来。且锲而不舍地响了好几次。   艾卿从厨房出来,正好离玄关近,只以为是护工或者姜越上门,也没想太多,甩了甩手上的水滴便径直过去,按下把手。   唐进余还没来得及说“等等”。   只听“咔哒”一声,门被从里向外推开,紧接着,玄关处却是意料之外的一片死寂。   五秒后,才传来“啊”的一声。   唐进余:“……”   艾卿:“……”   准确来说。   是:“啊!!!!!!”   从唐进余的角度看,实际上看不到艾卿的脸,只有一个后脑勺。倒是能看到自家表妹那满脸惊恐的表情。   林逾静站在原地,半天不动,看了看艾卿,又脖子伸长、探头去看客厅,与他四目相对:这种疑惑加摸不着头脑的情绪瞬间更甚。   最后还是艾卿挠了挠头发,回头看他一眼,两人对了个眼神,最后,艾卿伸手把林逾静拉进了门。   由唐进余负责向她解释来龙去脉,艾卿则为了“避嫌”(她以为的)躲进厨房。   想着人来都来了,不给人做点吃的总过意不去,于是翻了翻冰箱,发现还剩下护工之前买了没吃完的四季豆、外加还有几个没用完的鸡蛋。   于是,再下了几个饺子,又快速做了个干煸四季豆,用之前做馅剩下的虾仁做了个虾仁滑蛋。   她一贯动作麻利,等到几道菜热腾腾端上桌,前后也不过二十分钟。而林逾静看她的眼神,已经从“卿卿姐”变成——行吧,她真不知道唐进余说什么了,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眼神,只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又递过去洗了的新碗筷。   “吃点吧,”她说,“那个,阿静,之前跟你说我已经回北京了是因为……”   “不用解释、不用解释,我都懂。”   艾卿:“……”   唐进余:“……”   艾卿侧过头去,拿眼神狂瞪某人,大概意思是你到底给孩子说啥了?怎么就不用解释了?   不想唐进余也是满头黑线,眼神意思大概是:我真的是实话实说的。她——她现在的语气纯粹因为联想太多。   两个实打实的“大人”遂相对无言。   唐进余叹了口气。又问林逾静是怎么找到这来的,林逾静摇摇头,说是秘密。   结果她表哥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压根不跟她客气。   一回头,便又抛来句:“算了,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缠着姜越问的吧。”   “……”   “就不怕我回头开了他?”   她瞬间双手合十求饶。方才的生动表情消失不见,知道自己藏也没法藏,又泪汪汪,把自己的来意明明白白说了一遍:无外乎是求爷爷告奶奶也“拯救”不了她哥林嘉树,快被亲爸给收拾完了,求唐进余出面,不管是送出国也好,又或是找个别的地方安置他,总之,不要让他呆在家里“受苦”了。   唐进余听完,下意识却先看了艾卿一眼。   她的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同情。   他亦沉默。   然而,沉吟良久,最后却也只能是摇头。   “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二哥——”   “你问问林嘉树,他自己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吗?”他眉头微蹙,“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吗?用一个谎去盖另一个谎,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啊?”   林逾静听得愣了下,结结巴巴问他:“二哥,你说的,什么意思?”   唐进余却点到为止,没有点破。   只是又再定定看了林逾静一眼,便放缓语气,轻声道:“没什么。总之,你把这些话转告给他,他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   说完,又瞟了艾卿一眼。   补充道:“阿公和阿婆那里,我会找个合适的时机说两句。但你不要再和那个谢——”   “谢温宜?”   “对。你想你哥好,就别再跟那个谢温宜晃到他面前了。”   “啊……他难道还喜欢谢温宜吗???”   “……”   唐进余道:“我这句话不用转告。你这句话也最好别说给他听了。”   林逾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但估计是心情不好,最后也没吃什么,只勉强吃了两个饺子,便神情黯淡地低着头、起身告辞离开了。   这一来一回皆是匆匆。   艾卿送人送到门外,回头看着桌上没动过的四季豆和虾仁滑蛋。这回,叹气的却变成了她。   “行吧,总不能浪费粮食吧?”   她看向唐进余,摊了摊手。又从厨房里把自己先前那套碗筷拿出来。   最后是两个人分着,硬生生吃完了这多出来的两碟菜。   “这个四季豆还挺脆的,我还想说放冰箱放久了会不会太老,”她边吃边感叹,“不过今晚可真是吃太多了……我肚子……”   *   总之。   事实证明,这么前前后后一顿折腾的结果就是:等到一顿饭吃完,碗筷全丢进洗碗机里清洗。   艾卿抬头一看客厅那壁钟。心说整挺好,普普通通吃顿饭,竟然也能吃到十一点十五,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在家里做了满汉全席。思及此,不由扶额笑笑。   也因时间的确是太晚。   她又想起前些天晚上,因她随口一句话说什么喝糖水,姜越就被迫半夜加班,社畜内心不由泛起一丝恻隐。   想着自己明天马上就走了,何况三室一厅,床反正够分,于是索性又跟唐进余提了一嘴,说你不如睡旁边房间好了,夜里别喊人来接了,估计都睡了。   这话放别人身上或许挺不纯洁。   但不知为什么,放她身上,莫名就正气凛然得很了。   唐进余彼时正在看电视,闻言,顿时一口水呛在喉咙口,咳了个惊天动地。最后扭过头去看她:与想象中无二。果然是一副很正经又理所当然的表情。倒让他一下不知道说什么。   所以,不知道说就不说了,他选择点头说好。   房间反正也大,各自都有浴室,互不打扰。他也不挑剔,只下楼去还开着的便利店买了个——贴身衣物,用以换洗。之后,便以“说出来别人都不信”的、纯洁到家的心情,躺上床、真准备睡觉了。   今夜没有做不完的工作。   没有看不完的报表。   没有打不完的越洋电话。   这一觉他甚至睡得很香——   当然,如果不是睡到一半,忽然全身上下哪里都痒,最后抓着抓着,脖子上给抓破了皮,他一个激灵给疼醒了的话,就真的算是一夜到天亮了。   不仅如此。   很快,除了全身都痒,他胃里亦开始翻滚,有点想吐,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受不住,起身跑去侧卧带的卫生间、趴在马桶上,把前一天晚上吃的东西全给吐了个干净。   心里此时隐隐约约觉得不妙。   他反应快,马上又谷/歌查了一下引发这症状的缘故。强忍难受一一排查,最后所有的线索证据,却都齐齐指向了一个。   “食物中毒”。   准确来说,是四季豆没炒熟导致的食物中毒。   时间已是早上八点多。他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姜越,喊家庭医生过来看下情况,实在不行就去医院。随即起身去主卧敲门,然而连着敲了几下,从轻到重都没有回应。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推门进去。   结果床上却没人,只听见洗手间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呕吐声,过去一看,艾卿也趴在马桶上,吐得死去活来。   听见脚步声,她含泪(吐成这样的)回头,两人面面相觑,概都无语凝噎。   如果这是在游戏里。   他心想:自己基本可以预见到她头顶上要冒出一个什么样的气泡框了。   果然下一秒。   “唐……进余……呕,”她边说边呕,眼泪狂飙,“我……跟你!呕……是不是……哕……咳、咳咳,八字不合啊?”   唐进余:“……”   他哭笑不得。   边给她拍背,边把人扶起来,见她脖子上也密密麻麻是红色印子,知道一定是同样状况。忙又扭头去倒了几杯水给她喝,免得真吐到脱水。   倒水倒到第四杯时,路过客厅,又听见玄关处传来熟悉的门铃声。   ——姜越来得这么快?   他急着要解决当下的问题,也来不及想这个情况合不合理。当即把玻璃杯随手一放,便惨白着脸过去开门。门拧开,一句“医生来了没”还没说出口——   却一个接一个字的,全直愣愣堵在嗓子眼。   垂眼所见,是一只精心保养、却仍掩不住老年斑的手,伸到他面前,点了点他脖子上“暧昧”的红印。   手腕上那只玻璃种的翡翠手镯随着她动作往下滑,她又把手收回来,动作优雅地挽了挽披肩,双手拢起,微微笑,抬头看他。   盘得一丝不苟的白发,衬得脑门光洁、微带佛相,嘴里念叨道:“年轻人啊,夜不归宿,昨晚玩得很……露骨啊。”   她身后,正站着昨天晚上曾来过的“不速之客”——当然,今天也是。   林逾静的视线甫一对上他,小脸一皱,立马双手合十,不住告饶。口型说着“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然而是不是故意的,此刻似乎也不太重要了。   唐进余手往上提了提领子,喊:“阿婆。”   “诶。”   林赵婉容女士毫不客气地应了,又探头往里看,当然,她连探头的姿态都是优雅如白天鹅的,问:“里头是哪位女士啊?”   “……”   她微笑:“放心,只要不是男士,阿婆都受得住。”   唐进余更囧了。   震惊的情绪还没完全消散,没来得及解释一切经过,他勉强定了定神,正要开口。   不想林赵婉容女士已然迫不及待,一反常态,不等他请,便又迈着优雅的步子、灵活地从他拦着门的手臂底下钻——嗯,不是钻,应该叫轻弯腰、巧抬首,总之先他一步进了门。环视一圈,便直接往看起来最气派的主卧走去。   刚进门,就听见里头传来呕吐声。   ……大清早就开始吐了?   林赵婉容女士从袖子里扯出一块香帕,擦了擦额角薄汗,循着声音走进洗手间。   艾卿刚喝完水,这会儿忍不住又开始吐,胃里都吐空了,现在吐的全是酸水。听见脚步声一回头,还以为是唐进余又过来送水,结果只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站在自己背后,此时此刻,怎一个惊字了得?   连吐都忘了吐了。   转眼间,结果唐进余又追上来,拉住老妇人解释:“外婆,我和她——”   “啊呀呀,不是聂家的那个啊,”林赵婉容女士却不理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手帕掩唇轻笑,“长得也不错呀,靓女来的,不错。”   艾卿:“……?”   “你们安下心啦,阿婆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个年代,咩人都有,未婚先孕算什么?怀上了就生下来,躲躲藏藏,没必要的呀。”   艾卿:“……”   唐进余:“……”   以及林逾静:“……=A=!”   (原来哥哥嫂嫂他们已经进展到这一步了!)   没办法。   唐进余哭笑不得,过去扶着艾卿。   艾卿吐得整个人腿肚子都在抖,却仍强撑着站起身来,试图解释:“没有,外婆……呕,不是,阿婆,婆婆……呕……我和他是……哕!”   又开始边说边呕。   是什么?   林赵婉容女士眨巴眨巴眼,试探道:“……未婚先孕?”   艾卿&唐进余:“……”   对视一眼。   “阿婆,”唐进余嘴角抽抽——一个没忍住,差点自己也呕出来,唯有强撑着,扶住墙,又最后一次澄清道,“这是中毒了……食物中毒!”   好努力的样子啊。   林赵婉容女士看着他们,不由感慨丛生。从前做演员的职业素养一上来,更是一下眼角含泪,轻挥手帕。   “唉,唉。”   她嘴里哀愁地咕哝道:“现在的年轻人,怀个孕而已嘛,分享一下喜悦嘛……”   “啊对了,不过,是不是头三个月不能讲出来的呀?”   “啧啧,那当阿婆不知道好了,我们不知道。还有阿静,你也要当做作什么都不知道,谁问都不说,知不知道?”   唐进余:“……阿婆,你开心就好,医生马上到。”   艾卿:“……”   她全程没说话。   只一边吐,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呐喊:   真特么是苍了个天了! 第41章 下次请你喝糖水。……   2022年冬。   11月事实上才刚过了一半。   从前一向和医院绝缘的健康人士艾某人, 此时却已然因食物中毒二度入院。凄凄惨惨戚戚,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成了VIP病房的头号冤大头——甚至于, 入院理由还是炒四季豆没炒熟这种说不出口的低端操作。   简直是打电话给她妈诉苦、都会被“芈月”骂到狗血淋头的程度。   好在唐进余身体素质较她要扎实很多。早上虽吐了几次, 后来做过检查, 倒没什么问题。   医生只说让他少量多次地喝些糖水或浓茶, 静养即可。再加上一口没吃、所以“逃过一劫”的林逾静。她虽是“罪魁祸首”,好歹没连累到太多无辜人, 也算心安一些。   然而,她自己就没这么好运了。   吃得最多,消化能力也弱,一到医院,便半死不活地被送到病床上吊水。   可怜她心里头还在惦记着能不能赶上下午回北京的班机。正心乱如麻,忽却听得病房门被扭开,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起先还以为是刚出门去接电话的唐进余、这么快便回了房间来。   结果, 她有气无力抬头一看。入目所见,却是林赵婉容女士脚步优雅, 携着一阵香风款款而来。在她写满惊愕的眼神中, 仍旧动作自如地在床边坐下。   艾卿下意识半撑起身子。   一句“阿婆”才刚喊出口。林赵婉容女士又微笑摆手、按住她肩膀, 示意她继续躺好。   艾卿:“……”   艾卿:“那个,阿婆,正好你在,我还想解释一下——”   “不用解释、不用解释,我完全没有别的误会, 怀孕的事,嗯,也已经解释清楚了嘛。”   出乎意料。   林赵婉容女士此刻不说粤语, 反而开口便是流利的普通话,竟没有一点口音,比唐母的普通话都要好上不少。这种主动拉近距离的做派,自然也让艾卿稍微松了一口气。   紧张的气氛稍有缓解。   林赵婉容女士即刻微微一笑。   大概在想老娘当年混娱乐圈——那可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香港,都混得如鱼得水。不错,现在的小辈我还能忽悠过去,宝刀未老嘛。   遂又美滋滋地,顺其自然把握了谈话的主动权:“之前一直没机会跟你单独聊聊。对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艾卿——那个,艾草的艾。卿家的卿。”   “好像听过你的名字,很耳熟、很耳熟,”老人家小幅度地优雅点头,话音一转,“不过,你平时不常在香港吧?普通话很好,在内地工作吗?”   “是的,这次只是过来出差。工作的话,在北京呆得比较多。”   “北京——唉呀,”林赵婉容女士不知想到什么。顿时一脸了然,两手一拍,“我就说嘛,不然他怎么之前非要……难怪,所以你们两个,原来是长期异地呀?”   艾卿一愣:“……啊?”   什么异地?   “没有、没有,阿婆的意思是,你们两个,这个,是,老相识了吧?认识很久了?”   “差不多十几年了。”   “十几年还不结婚?”结果老人家又瞬间从了然变作满脸震惊,“爱情长跑啊!年轻人现在还流行长跑吗?像我们家隔壁那个小蒋哦,认识十几天就结婚了咧。”   艾卿:“……阿婆。”   “阿婆,艾卿还在挂水,你先让她休息一下。”   几乎是异口同声。   两人谈话未竟,唐进余刚好开门进来,正听见那句余音飘散的“结婚”,当下想也不想,就飞快接上话茬。仿佛以此便能不露痕迹转开话题似的——生怕她从家中嘴不把门的长辈口中,听到他别的“秘密”。   艾卿却压根没想这么多。   只当他是又扮了次“及时雨”的角色,将她从尴尬的长辈问话中解救,一时间充满感激。   顺势,便又半撑着身子坐起来看向房门方向:果然,唐进余出去也没闲着,这会儿又是手里满满当当提着东西进来的。   他左手虽已拆了纱布,但似乎还不太能提重物,所以拎着她行李箱和一大牛皮纸袋的任务只得交给右手,左手只提了个保温盒。   见她疑惑的眼神停留在那两层的保温盒上,又开口解释:“你下午回去的话,上飞机前总要吃点东西,”他说,“我让家政嫂煮了一点粥,还装了几个蒸饺。可以垫垫肚子。”   艾卿点点头。   正要道谢,一旁的林赵婉容女士听明白了两人的对话,却瞬间大惊失色。   指了指那行李箱,又扭头回看艾卿,惊讶道:“艾小姐,这么快又要走?不多住几天吗?你的身体……”   “不碍事的,”艾卿见状,忙宽慰她,“挂完这瓶水应该就差不多了。而且我在北京还有工作,不好再跟学校请假了。”   “哦?你是老师?”   “对的,算是……”   “算是Q大未来的大教授。”   唐进余在旁边插话。   边说着,把行李箱靠墙放好,便又将手中保温盒放上床头柜。   身旁,林赵婉容女士却仍在锲而不舍地追问:“这么急,一定得回去?”她满脸惋惜,“艾小姐,不来我们家住几天吗,休养一下也好呀?哎,我还想要给你介绍介绍我们小唐的……”   “阿婆。”   唐进余脸色顿时又不对。忙打断她:“你说到哪去了?介绍什么?”   “介绍你的房间啊,你喜欢的那堆花草树木呗,不然还有什么?”林赵婉容女士理直气壮,“怎么了?朋友就不能介绍一下了?”   “……”   “你有什么艾小姐不能知道的吗?”   “……没有。”   气氛俨然已变得搞笑又微妙。   一个得意洋洋,一个咬牙切齿。   “一定的。一定得回去。”   而艾卿却依旧在状况外,听得半懂不懂。   唯依旧坚守阵地,又道:“不好意思,阿婆。我是真的还有工作没做完,而且这次来香港整理的材料,回去也要归类——不出点成果的话,这趟就是在浪费精力和学校给的经费了。我真的很珍惜每次得到的机会。”   说罢。   两人概都默然片刻。   半晌过去,艾卿头皮已然发麻,当下把心一横,心想说都说了,不如借此机会,再解释一下自己和唐进余之间的误会。   正要开口,却见林赵婉容女士将披肩柔柔一挽,对着她,忽又笑了。微笑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也好。”   老人家柔声道:“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有原则的女孩子。”   “相处反正是不急在一时的。反倒是你,你对工作很负责任,说明你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林赵婉容女士笑容盈盈,拍了拍她闲下那只手,“只是今天闹这么大一个乌龙,没能请你回家用顿便饭,真是很遗憾。下次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来家里坐坐。”   “啊、当然,有机会的话。”   林赵婉容女士遂冲她眨了眨眼。   满头白发,竟也透出一点调皮的神色。   再闲话几句,最后主动留了张名片给她,便起身出了病房。   亦是当天下午。   赶在飞机起飞前一小时,唐进余亲自把她送到了机场。没有误机。   艾卿道:“……走了?”   他说:“嗯。”   似乎离别时大家都不太爱说话。   或者说,这场离别本也仓促得不像一别两宽。   艾卿靠在车旁,看唐进余从后座把她行李箱提下来。两人最后的接触,亦不过是在行李箱扶手上的交接,她的指尖碰到他手背。   一触即离。   时间还有剩,不急着走。她于是又抬头看他,没话找话地说了句:“这段时间,谢谢你照顾了。”   唐进余:“嗯。”   “冰箱里还有一堆没吃完的饺子,都冻好了,你记得带走,别浪费粮食。”   唐进余轻微地点了点头,“嗯。”   ——你是除了嗯不会说话了是吧?   她听着,突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当下苍白着张脸,又学着他的语气,拖长尾音,说:“……嗯?”   “啊?”   “学你的。”   一语落地。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最后,却都“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大概就是某种无需点明而微妙的默契。   “……”   于是笑完之后他说:“一路平安。”   顿了顿,又补充:“到家的话——”   【注意安全,到家给——到家早点休息。】   “到家的话,会给你打个电话。”   艾卿抢过他话茬。   随即单手拖过行李箱。   大大方方,最后冲他挥了挥手,便拉起拖杆,大步向机场入口处走去。   只是临上飞机前,手机忽然又震动了下。   她从兜里摸出来看,发现是条新信息——不过话说,现在这个年代,连微信都没加,还需要靠手机短信沟通的人,是不是就只剩下她和唐进余了?   一边腹诽,又点开短信内容细看。   上面却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他写。   “下次见的话,请你喝糖水。”   ……真心傻佬来的。   她失笑。   想了想,最后亦仍是回了一句:“好啊。但是,糖水应该不会食物中毒吧?”   *   从香港返回北京,一晃又是五个多小时的航程。   艾卿上午刚挂了半天的水,身体本就不适。临走时,在医院也不过勉强喝进了半碗粥,结果等上了飞机,不久便又吐了一回。胃里的东西全都给吐了个干净。   是以飞机刚落地、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来时,她几乎是眼前一黑。   扶着座位缓了好一会儿,才在空姐关心的目送下缓缓跟上队伍、踱出机舱。   然而,江淼今天加班,来不及过来接她。   宝儿原本说是要来,似乎临时有事,上午便打电话跟她“请了假”。   最后原定好要来的人,一个缺席一个早退,她本就不多的朋友里,便也只剩下了一个周筠杰。   真是“雪上加霜”。   一开始,都说好到停车场汇合就好。   但他听她电话里声音羸弱,说句话都颇费力,语气也瞬间变得紧张,坚持要亲自接到人才行。艾卿拗不过他,只得答应。   机场门口。   她靠着行李箱站定,四下环顾。很快便在不远处看到熟悉身影。   或许终究是太久没见。   这会儿见到,便是背影也足够亲切了,她竟难得挤出一个笑容,当即冲着他那头挥手,嘴里喊道:“小周——”   话刚出口。   周筠杰回过头来,亦看到她。   几乎是四目相对的瞬间。   他便穿过人群,快步向她走来。   走到近前时,艾卿伸出手,笑着推推他肩膀,又忍不住吐槽说你怎么半个多月没见,看起来都成熟不少?怎么了,才这么短时间,又跟小叔吵架了?还是说,烦心事难道堆得有这——   “有,这么多……吗?小周?”   她被他抱进怀里。或者说是揉进。   愕然之下,手指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离开行李箱的拖杆。   而他的气息靠近她的颈窝,脑袋埋在她肩上,只是沉默不语。   只是固执地收紧手臂。仿佛这样就能把她紧紧拢在怀里。   她的手却由始至终只是垂落在一旁。   不知这仅仅是一个代表欢迎的姿势,又或者,代表更多?   不好再往深处想。   “小周?”   她还想当做是玩笑。   于是仍是带着笑,再次伸手,又轻推了推他肩膀,“小周,你这是一个人要代表三个人的热情是吧,好了、好了,当我感受到了,你——”   “你回来晚了。”   他却只是轻声开口:“晚了好多。” 第42章 “是你。”   和艾卿想象中, 或者说一直看到的不同。   周筠杰其实并不算是个至善至美的五好青年。   甚至于周家最初亦谈不上是什么所谓的名门望族,而纯粹起于他的父亲、周邵的兄长周方成之手:   因家中没有本钱,最穷的时候甚至家徒四壁, 揭不开锅。周方成便从给富人家扫地擦鞋开始做起。   起初是人家的家仆, 后来又三跪九叩, 拜曾经的大银行家、当时已没落至无人送终的魏华生为师。这才学到了一身地道本事。   二十年间, 他白手起家打下一片商业版图,周家亦成为当时最炙手可热的“银行家族”。周方成娶到大明星岳梵为妻, 此后生意越做越红火,家大业大,最终成为九十年代至千禧年初、深圳地区的一大传奇人物。可谓是彻彻底底吃到了中国改/开的第一波红利。   然而,周筠杰对父亲那些辉煌事迹的认识,其实也和外人差不离,不过是来自于书本和纪录片罢了——他父母因飞机失事而丧命那年,他才不过五岁。   一个在读学前班的幼齿孩童。甚至连父母登上报纸头版头条的那篇新闻速报, 都不能流畅地通篇阅读。   至于他名义上的“小叔叔”周邵,彼年亦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半大孩子。两个小孩却被迫要接下周家庞大的家业, 压力不可谓不大。   以至于, 他对那段时间唯一的记忆, 除了闪烁不停的镁光灯,被赶跑的记者和发狂打人的小叔,剩下的便只有生病了。   也不知道是被吓成这样,还是纯粹的小孩身体扛不住。   总之,那一整年, 医院仿佛就成了他的家,他开始没完没了的反复生病。   每天面对的,只有讨厌的消毒水味道, 打不完的针,吊不完的水,还有周邵坐在他旁边,一根接一根抽烟而散发出的呛人烟味。   他讨厌这种味道。却因对这唯一亲人的恐惧和敬畏,而不得不被迫忍受。   周邵却忙得根本无暇顾及他的心理状态——能抽出时间来陪他坐会儿都已是努力协调之后的结果。   只一边处理着那堆看都看不懂的银行文书和报表,又在电话里和难以沟通的股东们破口对骂。话题无外乎是哪个老头子要抢我们家的钱就让他好看,哪家报纸乱写就要如何如何,让他们多给周家一点时间云云。   那张和周方成有几分相像的脸上,此时写满狂躁与愤怒。   周筠杰不敢插话,只是默然无语地静静观察着一切。这之后不久,他便又第一次,在周邵嘴里听到了“唐守业”这个名字。   “死衰佬!那个唐守业什么人?他以为我们周家楼要塌?告诉他!我们周家人还没死绝!想入股搞银行,有本事自己去搞,别打我们家主意——”   “一千三百万?他打发乞丐?”   “我哥死了不代表我们周家完蛋……!”   唐家是上海名流,家底殷实。商业触角初渗透至广东一带,便盯上了“大厦将倾”的周家、有意盘下周氏所主导的沛生银行。   外加因周方成的去世,大批市民对沛生银行失去信心,每天大排长龙,要求从银行取走存款,苦苦支撑之下,周家很快便被“斗”得山穷水尽。   周邵此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后生仔,对商场上的明争暗斗自然难以适应,很快,便在舆论压力和股东的胁迫下丢盔弃甲。几乎就要接受来自唐守业的“橄榄枝”,将周方成一生苦心经营的沛生银行拱手相让,从此安安分分做个吃息的小股东——   最后,还是远在澳大利亚的岳家人送来两千万美金救急,这才拯救周邵于水火。   而作为“交换”,周筠杰也在外公的授意下,被自家小舅岳凭舟接到澳大利亚生活。   在澳洲,他渡过了他看似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大学期间,却又毅然决然去往美国,选择在哥伦比亚大学继续学业。以此隔绝了周邵和岳凭舟对他的关心,或者说是“管控”。   然而。   他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心理状态已经出现问题,也正是在这之后。   即使过去十几年间,他始终接受来自岳家人开明且充满善意的家庭教育,亦顺从的、表现得灿烂阳光且善于倾听。从小到大,在所有他就读过的学校里,都扮演着华裔同学中出了名的“老好人”角色,拥有独一无二的亲和力。   但有些东西,来自本性和无法磨灭的童年经历里,似乎是无从改变的。   ——是大二那年吗?   一位同系女生因病去世。这是一位类似“抗癌斗士”的、勇敢的少女,平时甚至和他交流颇多,同学们曾认定他们有着超出普通朋友的男女关系。但在葬礼上,在同班同学无一不热泪盈眶、回忆起与她有关的往事,全场痛哭不止的情况下。却只有他两眼空空,表现得冷漠而平静。   又或是大三时,他谈了一位女友。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喜欢她的。毕竟他一直以来的审美即是圆圆的脸,黑色的长头发,有一双善良而水汪汪的眼睛。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那女孩是个二代移民,已经忘了怎么说中国话。但他的印象里,或者说是想象里,他喜欢的,应该是个说起普通话脆生生的、叽里咕噜往外冒个不停的,鬼马精灵的少女。   他们谈了八个月。他中途只短暂地回过一次澳大利亚。前后不过两个礼拜。   再回来学校,却发现那位女友已和另一名男伴同居,并沦落为一名瘾君子。   对方却仍然向他借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背抵着出租屋的房门,手中烟雾缭绕,一边因毒/瘾发作不住发抖,鼻涕流个不停,又微笑着说Jackson,给我钱,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的是吗?   他说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那女孩却突然哭了。掩面而泣,流着眼泪说因为你只享受我的陪伴而已。每当我想要吻你,你的眼神看着我,都好像是看向一堆垃圾。   是“Rubbish”。   是“脏东西”。   你不爱任何人。   那女孩最后哭泣着说,你不接受任何人。但我爱你……我无法忍受这一点。   而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看着她哭到崩溃,那位新男伴在旁吹着口哨看热闹,揶揄的目光在他和她之间流转。   他却从始至终未曾说过半句话。   只最后甩下五百美元,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算起来,他唯一为这个女孩做过的事,大概只有下楼时,顺手拨通了附近警署的电话。那女孩和男伴很快便被逮捕,被送去戒/毒。自此之后,亦在他的人生中彻底消散无踪。   这样的人太多了。   他漠然地,注视着太多人在他的人生中“路过”。   正是因为不在乎,所以不管对方选择来还是走,才始终都能平静甚至微笑地应对。也是因为不在乎,所以当周邵提出要他回国接受周家的产业,而岳凭舟又恰好提到,有一位女士需要他去见一见——或者说是,相个亲的时候,他根本想都没想,就点头同意了。   如果只是见一见人就可以避免其他麻烦,那见就好了。   如果周邵非要拿个清单出来让他念、去为难一下那个无辜的女孩,但正好又能敷衍岳凭舟“乱系红线”的行为,那念就好了。   他照旧扮演着阳光灿烂的角色。   和艾卿,本来早该结束在那天相亲的第一面。但却还是一点一点,阴差阳错,剪不断理还乱地熟悉起来。   或许,起初是因看她难以忍受地离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在自己面前撒谎跑路,觉得有趣。   后来是因为察觉出她和唐进余微妙的关系所以继续。   那再后来呢?   大概是因为那一夜,从谢宝儿店中出来,送艾卿回学校的深夜,他从岳凭舟嘴里听到了唐进余和聂向晚的“过去”。正思忖间,电话那头,又随口提了一嘴:   “不过话说,你和那个相亲的姑娘聊得怎么样啊?”岳凭舟话里带笑,“我可是欠了人家阿姨一个大人情,让你跟她相亲,可是要‘还债’的,小周啊,你可得给我多上点心——”   “人情?”   他却听得云里雾里:“你欠谁人情?”   岳凭舟登时笑了。   “不是吧,你还没认出来?小周啊小周,她就是丽姐家那个小侄女啊。拿玉米喂鸽子那小女孩。你忘了?”   “……”   “当年把你接走,我不说了吗,怕周邵那个傻*搞事,没提前打招呼。结果害丽姐被周邵给开了,差点失业饿死。后来绕一大圈又见了面,聊着天,正好她说她那个小侄女还是单身,我想,当年我不还把小姑娘认成你的‘小女朋友’了吗?算起来还有点缘分。所以才介绍你们见一见。”   他怔住。   车窗外夜风打着转,将落叶吹得飘零。些许从缝隙间钻入车里,他忽然眨了眨眼,喉结滚动。   恍惚间,又想起许多年前。他和陌生的女孩坐在雪白长椅一侧。她扎着马尾,说话时,辫子会随着她的手舞足蹈一晃一晃,她说话像倒豆子,噼里啪啦往外倒了一堆,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只跟他说,说你要交朋友,说,“只会读书是不行的,就算知道飞机怎么飞,火车怎么开,不好好跟人相处的话,还是会过得不开心的”。她说妈妈告诉我们,做人要“真心换真心”。   最后,又说:“那我们下次见啊。”   ……   对面并不知晓他的反应。电话里,岳凭舟仍在喋喋不休地问着什么。   他却没回答。亦没听清。   只忽的靠在座椅上,背紧贴着椅背,手紧贴着心。   如此这般,长长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   【是你。】   *   “小周?”   “小周,别走这么快,你等等……等等!你松手先。”   “我说我要回学校,你这到哪了你?”   “你到底哪根筋不对?那个,大哥,我叫你大哥行吧?我现在是个病人,还是个弱女子,你有点良心就别挑这个时候跟我耍小孩脾气行不行?”   “……周筠杰!”   艾卿上午挂水刚挂得死去活来。一路马不停蹄,又坐了整整五个小时的飞机,期间滴水未进。   身体本就虚弱得不行。   好不容易落地北京,原想着有周筠杰来接,能蹭个安心车回去也无妨。结果,机场那一抱也就算了,她还能理解他,也许是被她中间放了那“365天”的鸽子,心情不好。她也不可能为这事真的痛骂对方一顿。   也不过是一个“代表友谊”的、久别重逢的拥抱而已。   于是等到最后推开人,她还是好脾气,又强打精神地开口,向对方解释,并交代了两句在香港的经过。   眼见得周筠杰点头,这才安心上了车。因实在是太累,眼皮上下打架,没多会儿,便又头一歪,一觉睡了过去。   不想,等到被人推推肩膀唤醒、睡眼惺忪地下了车。她逐渐恢复意识,四下环顾一周,这才发现周筠杰压根没把她往公寓送。而是带她到了个之前全没见过的别墅区。   等她反应过来,已一路被他拽着,从车库跌跌撞撞往上,径直穿过一路客厅、直上二楼:   这偌大的别墅,欧式装潢,窗明几净。   家具用物一应俱全,且明显有生活过的痕迹。然而此时此刻,竟然除他们两人以外、一个“别人”都没见着。   加上又是夜深人静,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心里顿时警铃大作。抬头一看,眼见着对方是要把她往主卧带,登时心一狠,反向拽过他手,便低头一口咬去。   这一口用了大力气。   她笃定他会松手,又或者起码能唤回对方一点理智——虽然,她压根也搞不清楚人小周理智是怎么丧失的。但周筠杰竟一点反应也没有,任她咬了,眼神向下压,轻飘飘瞥了她一眼,便继续拉着她往前走。   那牙印很快渗出血来。   他脚步越发加快,艾卿跟得趔趄几步。无奈挣扎也挣不开他手。眼见得与房门越来越近,心底反而冷静下来。心说我倒看看你要干什么。空下的一只手,便又悄然握住外套兜里的手机。   而周筠杰一手推开主卧的门。   将艾卿拉进屋里,房门紧接着便被上锁。   他沉着脸拽她到床上。   床垫柔软,她身体往下陷,下意识要撑住手肘直起身子,又被人按住肩膀。   属于他的气息顷刻间便压下来。   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的距离,她能看清楚他眼底暗涌的情绪。   ——很危险。   艾卿起码是个成年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行为代表什么。   当下脸色一变,危机感指数式增长,想也不想便扬声警告道:“周筠杰!” 第43章 你是唯一的启明星……   下一秒。   一耳刮子便呼上了他的脸。   “周筠杰, 疯了是不是?!”   艾卿柳眉倒竖。   当下曲腿便去顶他的脆弱处——无奈身体虚弱,这动作亦绵软无力,被他及时避开。眼看一招失手, 她仍不死心。索性又是一耳光招呼上去。   这次周筠杰躲得了下面、却来不及躲上面。   是以转眼间“啪啪”两声, 便又挨了她毫不留情的两巴掌。   ……打醒没有?   艾卿紧咬牙关,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却见他仍是闷声不吭, 一副不解释更不道歉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姿态,怒火烧心之下, 还待再来一掌。手刚伸出去,对面却已反应过来。   周筠杰半跪在她身前,两手抵按住她肩膀。   外套都没脱,两个人就保持着这样各自“衣着完整”地,一个怒目而视,一个眸光沉沉。   “你——”   艾卿此刻位置在下,可谓是先天弱势。   挣脱了两下没挣开, 不由怒极反笑,又呛道:“好啊, 姿势还挺熟练是吧?!你敢再、咳, 咳, 你敢再乱动试试?”   “……”   “好。你不说话。那也行,试试就试试。我反正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但你想好没有,周筠杰,澳大利亚的牢饭和中国的牢饭,哪个更适合你?”   “……”   无奈, 任她如何言语相激。   周筠杰都只是默然,全程一语不发。   因低着脑袋的缘故,甚至他额发概都乖顺地垂落下来。从艾卿的视角望去, 他本就瘦得明显的下颌线,此刻因咬牙的动作而愈发显眼。到最后,这隐忍不发的模样,倒十足像是憋着什么愤怒在跟她赌气了。   真是苍了个天。   到底谁委屈谁啊?   艾卿满头长发铺陈在床,处在一个手被压腿也被压的暧昧姿势。不知为何,却丝毫没有暧昧的心情。   心中只道好极了,这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之前也就抱抱,现在可好,还冲着违/法/犯/罪道路直奔而去了是不是?   “我最后再数三声——1!”   她撑着病体,依旧掷地有声。   周筠杰却仍是不点头也不摇头。当没听见。手指压着她肩膀。   如此僵持着。   直等她给足机会、耗尽耐心,足足拖延时间数到“2.85”了。   他忽才将双手由按变握,五指收拢,握住她的肩膀。   又瓮声瓮气地、低声质问道:“他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什么叫‘他可以我不可以’?   艾卿本来一口气都到嗓子眼,预备开骂了。   忽听到如此无厘头的一句,简直如一头冷水当头浇下来,当场怔住。回过神来,额角青筋忍不住突突直跳,即刻仰高脖子,就想拿下巴抽他一顿才好。   “尼玛,周筠杰,”她数不清这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第几次说脏话,已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急火攻心之下,只扬声怒骂道,“我警告你,有些东西看不懂就别瞎看,乱看什么国内言情小说!他不可以你也不可以,谁都不能跟我睡觉——你现在马上给我爬起来!”   “你不爬是不是?”   “我真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周筠杰,你有病吧?我真无语了,你少看点偶像剧吧,这里是China,是中国,是法治社会。你小心我报警把你抓进去,我说话你是听不懂是不是?行那我再说一次,我在养和,是嫌VIP病房太贵所以才走,不是嫌弃你;至于之后那事,的的确确是被个人撞了,撞到轻微脑震荡所以才——”   “所以才住在唐进余家里。”   “……我/靠。”   唐进余不是说没人知道那房子是他的吗?   怎么连周筠杰消息都这么灵通了?   艾卿心中一紧。   难得被周筠杰说得哽住,就这么一迟疑,对话主动权却亦瞬间被转移。   他问她:“我给你安排嫌贵,但是他让你住,你就住了?”   如没猜错,他大概指的就是今天上午那场乌龙了。   艾卿反应过来,却更加无语:“我那是食物中毒了,有别的选择吗?还有,我有什么必要现在在这里,用这种姿势给你解释我到底为什么答应住院啊?我需要跟你全部汇报吗周筠杰?你是我什么人?我跟你解释是情分,不是本分。”   “你答应过我会回来。”   “所以我现在是鬼吗?”   这翻来覆去的一问一答间。   她已经几乎被折腾得没脾气了。语气也由愤怒爆棚变作无奈失笑。   心中只不由感叹着,现在想想,她遇到的人似乎都是奇葩。   譬如现在,如果是普通的“偶像剧男主角”,应该要不已经木已成舟,要不已经“以吻封缄”了吧?然而周筠杰,他实在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在她眼里,闹成这种状况,实在也不过就是小孩子找个发泄怒火的由头而已。   然而她也只比他大了两岁啊?   她叹了口气,索性由头说起:“大哥,我叫你大哥行吧?第一,我和唐进余是前任男女朋友,根本不存在什么他可以你不可以的问题,准确来说,是该可以的都可以过了,但现在谁都不可以——你现在要可以也行,那明天等着去局/子里蹲着吧;”   “第二,我在香港的一切行程,都合理合情合法,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总之我花的是学校的钱,做的是我做研究要干的事,就连摔成脑震荡在那养病,每天对着电脑的工作时间也不少于十个小时。我对得起我的工作。是你,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在那里和前男友整天厮混?”   “第三,吃成食物中毒进医院也不是我的本意。但你要庆幸我现在食物中毒还没好全,没什么力气,不然你不死也要脱层皮。说真的,我在那个病房里也就吊了两瓶水,如果这你都要觉得我愿意占别人的便宜、不愿意占你的说不过去,那你折成现金找个慈善基金会捐了吧。反正我要是能选,我死都不会选住两天十八万的杀猪房。Over。”   周筠杰:“……”   艾卿:“看什么看,说完了。还不松手?”   大半天滴水未进,此刻唇齿磨着舌尖。   一大通话全说下来,她只觉口干舌燥。   此刻与人四目相对,各有盘算。   好死不死,放在外套兜里的手机却又震动起来。   她心里顿时一紧。   心说刚才进门前自己偷偷按了电话录音键,这么一来,不会被发现吧?   果然,周筠杰的注意力瞬间被手机振动声吸引。也不知是被这电话铃声惊到,又或只是被她说动,压在她肩膀上的力气亦渐渐撤去。   她当即手脚并用、一骨碌爬起,屁股往后挪,和他拉开两三人远的距离。   ——虽说她刚才面对他时完全不慌不乱。   但说实话,男性在力气方面,对一个病弱女性的碾压是毫无疑问的。她依然有着下意识远离危险源的自觉。   从外套兜里翻出手机一看,录音已经被来电自动中断。   而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姓名——   准确来说,是没有姓名。没有备注。   但她一看到这串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已经完全清楚了来电人是谁。   然而适逢眼下这种局面。   这通电话接不接,就很成问题了。   她眉头微拧,忽的抬头看向周筠杰。周筠杰亦在看着她。似乎只一眼,已经明白了眼下来电的是哪位“不速之客”。短暂的目光交汇过后。   “不要接。”   周筠杰对她说。   “……”   他背对她,坐到床边。同样的拉开距离。   然而很快又从坐到床边变成滑落在地,他坐到地毯上。拿背背对着她。仿佛他才是无所适从而委屈至极的那一个,抱住右边膝盖,下巴抵在手背上,半晌,又低声道:“我没有——原本就没有,打算,真的对你怎么样。不要接他的电话。”   “这里是我家。”   “……我已经不和小叔住了。你去香港前的大半个多月,我就买下这里,重新开始布置了。如果不是因为知道……我本来,本来也是打算等你回来,想要带你来这里看看的。但是在机场看到你,那时候,心里太……我不知道。也许是生气吧。我不知道。”   一句我不知道。   便没了下文。   艾卿听他这么说。   却亦直到这一刻,才开始四下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房间:其实是很温馨的布置。暖光色系为主。和楼底下那些一看就审美古典的欧式装潢不同,这个房间,某种程度上来说有点像她那间小Loft的翻版,充满了“小周”式的精致审美。精致中又不乏温情。   譬如挂着星星灯饰的落地灯。   譬如白纱雪纺的厚重窗帘。   以及,譬如,那个放在电脑桌上的粉色小猪存钱罐。   一眼望去,有个硬币甚至是立着放在了存钱罐入口。   因为里头已经装满。   再多一枚硬币,似乎都放不下去了。   *   “喂?”   “喂。”   唐进余彼时其实正在公司开会。   因与天意的官司败诉,天莱不得不从原有的流动资金中划出赔偿款,人民币约两千六百万元。公司的整体财务规划因此被打乱。   临近年底,更是糊涂账一堆。也因此,他近期其实远没有艾卿所看到的那样“悠闲”——有空包饺子,有空帮人熬粥,有空帮人去拿行李,送人去机场。   那些短暂的偷闲过后,代价就是翻倍的彻夜加班。   自从方圆一事后,他对公司的核心事务愈发把控严格,丝毫不敢假手于人。熬通宵已成常态。这会儿也不过是趁着中间休息时间,才把握机会,从会议室绕回办公室给她打电话。   艾卿在电话那头问:“怎么突然打电话?”   一语出。   他倒是被问得懵了一下。   结果是话没来得及润色,已然快过脑子,如实被倒出了口:“因为你没打电话……告诉我你到家了。”   说完他才觉得有些唐突。   又忙遮掩似的加上一句:“身体感觉好点了吗?”   “啊、嗯,还,还行。”   “还吐吗?”   “没,就在飞机上吐了一回。现在已经好多了。你呢?现在还在公司?我听到外面闹哄哄了。”   ……   有问有答。   将手机贴近耳边,甚至听得到她平缓的呼吸声。   他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四十六层而下,城市盛大的夜景,在眼底一览无余。就这样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向下看。   香港,在他的眼里实在又是个忙碌过头的城市。钢筋铁泥下藏伏着欲望的怪兽,挥舞着生活的长鞭驱使牛马向前。   人人皆是牛马。   但这一刻,他想。自己大概,也算是一个心有灯火的牛马吧。   于是他便开始说起想说的话了。   “其实那天,”唐进余忽道,“你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见个面,‘煮点糖水喝啦’,我以为,你是要让我离你的生活远一点。”   “……干嘛突然说这个?”   “因为突然想起来了。”   他说:“而且,其实也一直想告诉你的——但是,当面说的时候,总是说不出口。”   “说什么?”   “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的,你不要害怕我。”   艾卿:“……”   “其实对我而言,或许,能够像现在这样,偶尔知道一下你的近况,也告诉你一声我现在在干什么,就很好了。说实话,我这两年确实一直很忙。也有忙得快崩溃的时候。那时候,偶尔就会像现在一样想一下——真的只是偶尔,我不会经常想,但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想一下,想想你现在在干什么。”   “当然了,其实不用想也知道,像你,肯定是忙着发刊,忙着上课,忙着赚钱了。你没有不上进的时候。所以,我虽然很累,但只要想到,你也像这样在努力地生活。好像,就像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在一起努力那样。这样就很好了。”   “是吗?”   艾卿反问他:“不是说‘这段路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是啊,”他被人刺也不生气,反倒忽然笑了,“但,时间久了,心态不同,换个方向回头再想——送到这里就送到这里。也没错。不过,月亮照着的每一块地方,我们都还是同路的。只是不站在一起而已。”   至少我对你,从来没什么强求。   他想。   声音无法传达表情。也无法准确地表露心声。   是以,那些没说出来的话,也永远无法说出口的话,在这样一个夜里,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给她听:   也许你的人生,我只能参与到某一刻为止。   但艾卿。   很多时候,只要想到在这片天空底下,我们还一样努力地活着。你依然是支撑我走下去的,那颗无法被任何人取代的启明星。   “……”   电话最终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中被挂断。   他将手机收回外套口袋,健步走出办公室。泡咖啡回来的同事正好看见他,忙抬手打招呼道:“老大!”   他点点头。   会议室里,伴着逐渐“回笼”的脚步声,亦重新喧嚷起来。   “进哥,喝咖啡吗?”   “老大我们的会开到现在——有冇夜宵啦——要饿死啦——”   “我的Case大家看一看,之后还会有PlanB同PlanC,辛苦一下大家,等下看过之后,一起商量一个最佳方案。”   “又来?”   “姜越,你真是能者多劳,但放过大家好不好——”   *   艾卿此时亦放下电话。   然而,她面对的,依然只有周筠杰沉默的背影。   房间里一片死寂,没人说话。   许久又许久。   周筠杰埋头在膝间,忽然闷声道:“别让他回来。”   “……”   “我只会说一次。之后就没有立场再提醒你——但是只要他回来,我小叔,不会再放过他第二次了。” 第44章 狂风骤雨前奏曲。   艾卿几乎都要忘了这天晚上她是如何到家。   但可以肯定的是, 绝不是周筠杰送的——因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那栋别墅时,背对周筠杰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完蛋了。”   周筠杰彼时离她离得并不远。   应是把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却没有任何反应。更别提来拦住她。   他只是坐在床边, 一动不动。就那样沉默着目送她离开。   脚步声逐渐远去、下楼, 直至再听不见。   几乎一片死寂的房间里。   不久, 却有个新电话打进来。   他从外套口袋里手忙脚乱翻出手机。   或许仍抱着一点隐秘而哀切的期待?然而,只看一眼, 脸色又瞬间一沉。他随即手指轻划,直接把那电话挂断。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就是手机铃声和他抗拒心理的反复拉锯战。如此“抗争”下来,足足七八次。   总是好不容易安静几分钟,紧接着,铃声便又再锲而不舍响起。   起初他是烦躁,后来是愤怒, 而后是无奈。   最后,亦终于是认输。   他认命般地接起电话。   “……小叔。”   他说:“这么晚了, 找我什么事?”   “该我问你出什么事。挂我好几次电话?”   电话那头, 周邵的声音仍如往日, 听不出太多情绪。   只是见他似不想回答,异于往日的沉默寡言,倒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话音一顿,便又淡淡试探道:“是正好想起来问你一声。让你考虑的事,想的怎么样?我要尽快给谢家人一个答复。”   “什么答复?”   周筠杰反问他。   周邵不回答。半晌, 他便又在沉默中自问自答:“我以为应该说过很多遍,说的很清楚了——我不想再当你们商业游戏里的筹码。也不想看别人当你们的筹码。结果说来说去,小叔, 我们总在重复一样的话,绕一样的弯。这么下去有意义吗?”   “谁说你是筹码。”   “不然呢,那是什么?以前你说我和唐进余不一样,现在,不还是和唐家人一样的做派吗?”   “周筠杰!”   “……”   “说过一万遍了,别把我和唐守业那个老不死的放在一起比,你人话听不懂是不是?”   周邵早已听出自家侄子今夜话里带刺。   语气不由也跟着冲了点。没说两句,双方便几乎像是要吵起来——然而说到底,被人家家里挑中要结婚的是周筠杰不是他。   主动权在谁手里的问题摆到眼前,他揉着太阳穴,到底是定了定神。   再开口时,声音也跟着压低三分,“我也不是逼你,只是问你的意见。何况谢宝儿已经点头了,你们本来也一直走得很近,和她之间……感情总比和聂向晚要好一点。难道不是?”   “宝儿她从小喜欢的就是小舅不是我。她跟我玩在一起,打的什么主意,你不是不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你看岳凭舟理过她吗?小孩子过家家的喜欢罢了。”   周邵冷哼:“而且她已经点头,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小周,不是我说,她一个女孩,但在这点上都比你要明事理得多。”   “所以你是一定也要我点这个头?”   “没有。”   周邵以退为进:“只是,别说我没提醒你。之前你也说,你和那个艾卿有‘三百六十五天’的赌约,我也答应了。但现在赌约到期,少说有十几天了吧?除了看到人家和唐进余的绯闻,我想你应该没有收到别的答复?”   “我心里有数。”   “有数你就不会现在是这个状态了,”他又一针见血,“何况她今天回都回来了——小周,我早就说过,有的时候,人家的故事是人家的故事,你的故事是你的故事,来迟一步和没来其实没有区别。只要对方不喜欢你,那你就该清楚,自我感动,和感动永远是两个概念。”   “……”   “所以也别说我是什么封建大家长。封建大家长不会给你三百六十五天,整一年的缓冲期。让你所有的机会都尝试过一次。不过,最后结果是什么样的,我想你其实比我更明白点。”   他的语气分明是平静的。   话却像自带刀锋,刃尖向着肉长的心脏,每说一句,总要饮几口血才显得心满意足。   “……所以。”   周筠杰突然开口问他:“如果是阿嫂,你也会放得下?”   说话间,视线却又不受控地,飘向电脑桌上那只孤零零的小猪扑满。   曾经怀揣着满腔希望去存储的感情,已然满到多一块钱也塞不下。   那只存钱罐是以沉甸甸到几乎显得滑稽了。   一枚硬币就那样顶在“头顶”,卡在入口处。   不上不下。   像他此刻的心情。   “放得下。”   “……嗯?”   “没什么放不下的。”   而电话那头,周邵沉默片刻。   末了,亦沉声回答他:“在我心里,周家这块金字招牌,比我的命都重要。而她最多也就跟我这条命持平而已。没了我,她过得不差,没了她,我一样活得下去。所以有什么放不下的?”   周邵道:“人都是自私的。”   “有时候爱会让你变得无私——但并不是每一个人,终此一生都能碰到无私的机会。所以自私也挺好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小周,听我的。你如果想活得好一点,至少,不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哈巴狗的话,还多得是东西要学。”   周筠杰:“……”   周筠杰:“我明白。”   叔侄两人,电话两端。   此夜,或许达成了某种共识。   至于艾卿。   她迷迷糊糊被人带来陌生地方,惊心动魄半夜过后,依旧也不知道这座别墅具体位置在哪。   最后是出了别墅区,蹲在路边定位打的车。回到家,才想起自己的行李箱还落在周筠杰车上。然而彼时心力交瘁,也不想再管,只想着走一步看一步,便连衣服都懒得起身换,趴在沙发上一觉睡去。   也就好在第二天是周三。   她上午没课,也没人找,一直睡到中午才醒——其实甚至再多睡两小时也不碍事,她的课晚上六点才开始。   然而,门铃声一阵接着一阵,她睡得浅,终究是被吵醒。   睡眼惺忪,趿拉着拖鞋去开门。一拉开,才发现门外站着的是来给她送行李箱的跑腿小哥。   她的行李就这样物归原主。   而周筠杰既没打电话,也没发条短信,倒是省了她苦思冥想怎么回复的功夫:   毕竟,她的确发自真心,短期内、或者说相当一段时间内,都不太想再跟这个情绪不稳定的人有什么接触了。   她边腹诽着,边把行李箱拖在手里,拉进房间打开看。想检查有没有遗失或者摔碎什么易碎物。   然而掂量一下便发现,行李箱比原来的分量要沉重很多。   遂满腹疑窦地解开密码锁。   入目所见,却是那只小猪存钱罐。依旧憨态可掬,躺在行李箱夹层中间。她拿起来看,手里传来沉甸甸的重量。   重得都快晃不动了。   她讷讷无言地拿在手中把玩片刻,不知怎的,心里却忽的浮现出一句话。   ——原来除了物归原主。   她想。送回给她的,还有一些从未被承认过、也永不可能被兑现的一厢情愿。   这或许就是她和周筠杰,故事最好的结局了。   *   然而好的结局却并没有给她带来好运。   2022年的冬天,是个难熬的冬天。   从香港回来后,艾卿便一直忙得脚不沾地。   不是头疼于期末的各项优秀教师评选、青年项目选题,便是奔走于各大考试考场,从监考、阅卷到给成绩。前前后后,在她手上过了不下八百份卷子。   期间挤着时间写论文,只要一坐上电脑桌前,无一例外,她脑子就开始晕晕沉沉,昏昏欲睡。   她起初还以为是那次撞出轻微脑震荡带来的后遗症。   结果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去医院一检查,医生只一副同情的表情将她由头扫到脚,最后抛来一句:“别人说死后自会长眠,你真不睡觉啊?年轻人,身体不是给你这么折腾的。”   说罢,便给她开了堆有助睡眠的药,外加一堆不知算补品还是药品的中医药包,将她打发走了。   这事说来搞笑。除了跟江淼聊到过,她后来亦随口提过一句给唐进余——毕竟,在她忙成陀螺的这段时间。周筠杰不说了,几百年没见过;宝儿也总有事忙,江淼加班快加得“苍老十岁”。算来算去,似乎也只有他,仍旧和她保持着并不频繁但却有规律的、很有分寸的联系。   他们亦在某一天,某个并不算出格的契机,出于联系方便的需要加回了微信。   聊天时间则经常是在周末。   至于话题,无外乎是些生活的日常,琐碎的小事罢了。   虽然所谓的前任男女朋友,似乎本该是种带些天然不纯洁联系的定义。   然而在他们俩之间,唯一还保持下来的习惯却大概也只有:谁说了晚安结束对话,第二天,另一个人便会以早安或早餐图开始新一轮的聊天,仅此而已。连个暧昧的表情包或暧昧的“想你”也找不见——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大概也算是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有时艾卿甚至会觉得唐进余像个隐身的邻居:   平时昼伏夜出,不怎么出现,但是默默观察着你的生活。偶尔吃到好吃的,给你留一份端到门口。听见你上班路上抱怨睡不好,于是隔壁从此安静地听不见一点声音。   这种感觉大概类似于,就在她跟他随口提起自己被医院打发走的趣事后。第二天下午回到家,她便签收了一份来自远方的加急包裹。   拆开看,里面则详细附上了药品的清单和医生开具的调养药方。以及一大堆并没怎么见过的补药。   ……真说半点不介意是假的。   她从小就很怕欠人人情,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还给对方好意。尤其对面还是唐进余的情况下。   于是抱着那堆充满关心善意的药包,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最后只能拍了照片给他看,又问他花了多少钱,回头马上转给他云云。   【不贵啊。】   而唐进余后来只是向她解释:【是我最近也很累,找家庭医生开的。但他给的量太多了。不过反正开都开了,不吃就真的浪费了,所以给你也试试。看看疗效是不是真有他说得那么好。】   艾卿回了个瑟瑟发抖的表情包。   他又发来一句:【不过放心,就算不好,作为先试药的小白鼠,我也会提醒你停的。】   ……   后来想想,其实如果真是这样发展下去倒也不错。   虽然他们都各自在为自己的前途和未来奔忙,但似乎有种静默无声的安全感。   她知道唐进余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或者说,她自己也在旁边默默地观察,是否他们都有了为自己的人生做决定的、充足的能力。   为此,她甚至偶有几次、装作轻描淡写地在“芈月”面前提起过一两句关于他的事——然而无一例外。只要提起唐进余这个名字,每每都会换来她妈一顿好骂。   她心说你看中的周筠杰不是更可怕?   但真说起来,关于别墅那一晚的事。或许终究是那个存钱罐让她心软。思前想后,终究却也还是没和任何人再提起。   无论什么时候,在她心里,好聚好散就算是个好结局。   却不想。   也正就是她以为的好聚好散,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逐渐酝酿出一场狂风暴雨。   坏消息很快传来。 第45章 若见阿卿,天下无……   当时正逢周六。   时间来到十二月下旬, 艾卿刚结束本学期最后一场考试的监考工作,窝在家里批改学生们交上来的结课论文。   在此之前,一剑霜寒已在微信上催了她很多次上线。说是怎么都要把即将上线的资料片前置剧情任务做完, 不然到时候就赶不上趟了云云。   她对此兴致缺缺。   拖了许久。最后却还是被他不经意的一句, “下次上线梁怀信估计就变公共Npc”打动, 腾出了时间更新客户端。晚上八点整, 亦按照约定准时登上了《剑侠Online》。   距离上次上线,一晃已过去一个多月。   她还记得当时在香港养病, 陡然从一剑霜寒嘴里得知梁怀信这个Npc被创造出来的“真相”——说不上是一时兴起,又或者单纯是对大数据拟人化技术的不可置信。她竟壮着胆子一个人进了副本,近距离地,好生观察了梁怀信一回。   如今再上线,账号自然已被系统自动传送至副本外。   一剑霜寒用师徒技能传送过来。两人刚一站定,正私聊商量着今晚怎么“折腾”过去才能效率最大化。艾卿不经意碰动鼠标,视角一挪, 却竟正好发现了两个鬼鬼祟祟、躲在不远处草丛后观察他们的老熟人:   名为【此时一位美女路过】和【靓女请留步】的本服著名情侣。   也是当年,为了买[负如来]做礼物, 对艾卿穷追猛打了好一阵的……一对神仙眷侣。   事实证明, 一剑霜寒当初的顾虑的确是对的。   艾卿虽然操作垃圾, 玩法休闲,但也曾在“抢婚”事件中一战成名——尤其“归功”于当初贴吧那个818的帖子。她虽未发声,但名声早已传遍大江南北。成为传闻中将两大游戏知名人物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知名红颜祸水。   对方看着像是来者不善。艾卿也不含糊,索性在公屏里主动开口。   【当前】【楚辞秋】说:靓女帅哥^^有何贵干啊?你们焦点锁定我好久了。   【当前】【一剑霜寒】说:?   一剑霜寒此人,本质上就是个孤独的话痨。   之前太沉迷于在私聊频道给她科普新资料片, 大概此时才注意到不速之客的到来。不用多说,顿时切了屠/杀模式。   名字又是一如既往红得滴血。   一瞬间,吓得对面俩暴露行踪的恩爱情侣双双出现。   公屏上, 遂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解释着前来吃瓜的前因后果。   【当前】【此时一位美女路过】说:哈哈哈哈我们没别的事啊,真的就是凑巧碰见,然后那个想问问,姐妹有无大神卖号的内幕消息啥的,人家真的很想买诶QAQ就想问能不能打点折啥的!毕竟都是同服玩家嘛,对那个号都有感情了QAQ   【当前】【靓女请留步】说:???老婆你对谁有感情?   【当前】【此时一位美女路过】说:哎呀~老公,你要理解,没有一个剑侠玩家能够抗拒烬的魅力啊~~/娇羞//捧脸/人家也曾经是他的迷妹来的~   【当前】【此时一位美女路过】说:不过我答应你,等我买到号,我会第一时间改掉那个什么什么忍冬的名字的~~我要把这个号送你当生日礼物~~老公=3=!   【当前】【靓女请留步】说:老婆!!=3=   艾卿:“……”   三条黑线从她额角滑落。   紧接着是冷汗。   【当前】【楚辞秋】说:你们说谁卖号?[莫忍冬]?   【当前】【楚辞秋】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已经挂上平台了吗?   也许她这一连串的问号,的确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刚才还热闹且充满撒狗粮气氛的公屏,此时倒被她这一问震得安静了几秒。   随即。   【当前】【靓女请留步】说:不会吧?你不知道?/鄙视//疑惑/   【当前】【此时一位美女路过】说:懂了,你们真的分得很彻底。你竟然连大神卖号的事都不知道,前任就是前任呐~~QAQ老公,呜呜,我们难道也会有这么一天吗~~~   【当前】【靓女请留步】说:不会的老婆=3=,我要是跟你分手,我天打雷劈,那啥骨折!   【当前】【此时一位美女路过】说:老公~~~   艾卿:“……”   她已经懒得理他们了。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有效信息,索性直接切到私聊频道。一行连串问号打完,还没发出去,一剑霜寒倒是先反应过来。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确实有这个事。一段时间了吧,我以为你知道= =。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就前几天,贴吧有人发帖卖号。刚开始价格不是特别贵,不过现在已经被炒出高价了,单着买装备的话,大概一件10w+,毕竟都是绝版了的。再加上那个号确实挺有纪念意义。买全号的话,我估了一下,大概要百万起步吧。   艾卿愣了下。   下意识便又翻出手机,打开微信,去找自己和唐进余的聊天记录:他们上次聊天,大概就是在三四天前。   聊的内容都很简单。无外乎是些早中晚饭和工作的东西。   他甚至还提到了官司赔偿款已经筹集完毕,资金链顺利运作、没有断流,最近应该可以松一口气。听着像是一切都在转好。但如今再看,聊天记录翻了个遍,亦的确没有半句提起过游戏卖号的事。   ——何况他为什么要卖号?   连艾卿都知道,这个号对他而言的价值,是时间、是精力、是青春,绝不可能简单用金钱来衡量。   因此,即便是上次抢婚事件之后,他说是事业太忙不打算再上线玩游戏,说是要把生活重心更多放到现实里。他都没有卖……会是什么事这么突然,才促使他做了这个决定?   艾卿想了半天,仍是摸不着头绪,满头雾水。   正迟疑着要不要直接发个微信问问唐进余发生什么事。   眼角余光轻瞥,却见电脑屏幕上,一剑霜寒头顶的血条猛地被人削去一截!   是谁?!   她吓了一跳。   还以为是那对恩恩爱爱的小情侣忽然偷袭,心说做师父可得有做师父的样,于是马不停蹄也操作人物、切换了屠杀模式,有模有样抄起自己的刀与盾。   鼠标轻挪,视线环顾一周:   入目所见,首先即是不远处【此时一位美女路过】和【靓女请留步】两位惨被波及——已然化作两具尸体,在地上无语望青天的无助身影。   艾卿:?   一口气没来得及松。   再往旁边细细一看,却顿时眼前发黑。心说苍了个天,这破游戏现在是逮着一只羊可劲薅羊毛是吧?这都第几次了?   无语凝噎之下。   复又看向此时和一剑霜寒战至一处的熟悉背影。   准确来说,是这背影头顶熟悉的三个字:梁怀信。   不就是在你家(副本)门口多叨叨了几句,至于找出来打架?= =。   她当机立断,选择向客服报送Bug故障。又眼见一剑霜寒落入下风,随即飞身加入战局——当然,她的加入,也不过就是站在梁怀信技能范围的盲点处、见缝插针地戳人家几下挠挠痒罢了。以她的伤害输出来看,放插件统计里,基本都可以忽略不计。   最后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事出匆忙,一剑霜寒少了“电信鲸鱼”作为靠谱辅助,又没有奶妈职业加血,最终,还是被Boss逆天恐怖的血量碾压,最终被梁怀信一招大范围爆伤、捅得血量见底,瞬间倒地。   没了一剑霜寒在前拉仇恨。   Boss的仇恨焦点几乎瞬间全转移到艾卿身上。   她大呼不妙,操作人物转身想逃,梁怀信却转眼以一招轻功飞速追上。   压迫感扑面而来。她心中默哀,也只能象征性地挣扎一下、随手从背包甩了一枚“惊天雷”暗器过去——这还是她最初的大弟子、一名机关师职业的萝莉小妹送给她的毕业礼物。伤害不大,但附带五秒内阻截人物行动的逆天Buff。   耳机里瞬间传来“砰”的一声。   她正要继续跑路。下一秒,屏幕中,人物的战斗状态竟自动解除。   取而代之,是她画面的左上角小喇叭开始震动不停,点开看,是系统提示她的Bug报修已被受理,后台已修复完毕云云。   及时雨也不外如是了!   艾卿头一次想夸夸这破游戏的办事效率。   正好私聊页面传来一剑霜寒的消息,他显然还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说是要她等下、他马上从复活点跑回来汇合。   她刚要回消息告诉他梁怀信已经“不在”了。   手刚摸上键盘,忽却眼尖地发现:就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草丛里似乎掉了一样什么东西。   ……等等。   她看清是什么,忙操作人物几步快速跑过去,想也不想,就弯腰点选拾取。   【系统】:恭喜大侠,获得武器[负如来]×1.   【系统】:恭喜大侠,获得挂件[凤求凰]×1.   艾卿:“……”   艾卿:“=3=。”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吧!   连咸鱼如她也忍不住稍稍窃喜,立刻打开背包,便又迫不及待地点选负如来、开始仔仔细细,查看起细节来。只道系统还算有点良心,并没有对当初唐进余打造这把武器下的心血作任何改动。   至少武器详情页,仍旧是排满从前堪称可怖的属性,嵌上各色流光溢彩的加成宝石。再往下看,包括那个缠绵缱绻又带着些悲伤的故事,也都没有丝毫改变。   “长剑染血,有负如来。寒剑入鞘,终不负卿。”   “[剑灵]”   ……剑灵?   不对啊,之前有这个吗?   她眉头微蹙。   忍不住愣了下,仔细回想半天。半晌,鼠标又凑过去、点了点那个名叫[剑灵]的加成属性——   逆天是肯定的了。   毕竟[负如来]这把剑,本身就是《剑侠Online》已绝版的传奇。   所以看到什么【持剑者攻击力加成20%,暴击率50%】,这种几乎是会引发玩家集体抗议的Bug级属性,她也没有太惊讶。   或者说。   真正让她心头莫名一动的,其实是后面那句——非常平静的,用以描述这个属性的话。   [剑灵]:“若见塔娜,天下无双。”   【那个人,也许会忘了她的名字,她的声音,可只要她出现……在我眼里,她永远是天下无双的。】   *   诚然。   碰到这种怪事,艾卿原本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想问问柳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会不会以后又来个别的Npc、二话不说把剑抢走之类的。为此,她甚至都已经在微信里找到了许久未联系的柳萌的聊天框。   但思前想后。   也许是天莱和天意之间的官司硝烟未散,又联想到唐进余前段时间为这事如何的焦头烂额,让她下意识地对游戏方多了几分防备心理。最终思忖良久,她仍是选择了“按下不表”。   就连一剑霜寒,她也只是随意囫囵地提了一嘴,说是Npc被系统修复,所以自动消失。却并没有提起[负如来]又重新回到她手里的事。   倒是紧接着下了游戏,又给唐进余打了两个电话。   一个微信电话,一个手机直接拨号,但两次都没接通。   换了平时,她其实也不会细想。   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谁都有忙到来不及回电或是不方便接电话的时候。但不知怎的,联想起今天偶然得知的“突然卖号”事件,和连续好几天的平静寡言,她心里头突然跳得厉害。在床上翻来覆去踌躇了半天,最后灵机一动,拨通了——之前存的林逾静的电话。   只能说不愧是年轻人,这个点果然就没有睡觉的。   电话只嘟了两声,便被对面迅速接起。   “卿卿姐?”   阿静似乎对她的来电颇感意外。   语气有些惊讶——细听下来,甚至有点惊恐。一声未竟,又一迭声问道,“怎么了?那个,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是。其实没什么大……”   “难道是通知我们现在去上海吗?这么快?!”   艾卿一愣:“上海?”   “你现在不在上海吗?”   “我在北京啊。”   “你、你怎么在北京……那个,你不用,不用回上海……”   林逾静欲言又止。   艾卿听出不对,却即刻向下追问。   结果才问了两句。对面已然阵地全失,也忘了有谁叮嘱过她不要多嘴?三言两语,便尽数和盘托出,一股脑地把自己知道的事全倒了出来:   “姨爸爸心脏病发,之前在ICU抢救,一直都没有脱离危险……好像说是快不行了!但这件事、这件事,应该内地还没有报纸登出来?我……我都是听阿婆说的,而且二哥已经回去上海好多天了,都一直没消息回来,我们都不知道具体情况怎样。”   “听说、听说还把‘那对’母子也带回去了,姨爸爸想要见他们,二哥就带他们回去了,这几天小阿姨一直打电话和阿婆哭,好像是关于遗产的事,但是哭完了也不说结果,我们都…很担心,我、我刚才还以为你打电话过来是——”   是通知你们去上海参加葬礼?   艾卿:“……”   她没说话。   反倒是阿静不知想起什么,忽的哽咽起来。   “卿卿姐,我二哥他,他看起来很坚强,但其实他真的很关心家里人,心很软的,”阿静几乎是带着鼻音在说话了,“那天我回家,正好看到他收拾行李,手都在发抖。我觉得二哥看起来好伤心。但他什么都不说,还安慰我要我别担心。我想……如果姨爸爸就这么走了,他一定是最伤心的人。他真的对我们这些家人很好——”   “你哥他,”艾卿沉默许久,此时却突然开口问,“最近很缺钱吗?”   “啊?”   “……不,没事,可能是我想多了。阿静,你知不知道你姨爸爸在哪家医院住院?”   “那个。”   话筒对面迟疑了一下。   好半天,却似下定决心,又沉声道,“我去问问阿婆,她应该知道的。” 第46章 黑暗中的拥抱。……   清晨。   上海市静安区, 某私人医院。   ICU病房外即是一道雪白长廊。   旁边有专门为陪护家属设置的房间,门外挂着“请勿打扰”的提示牌。不过,若是仔细入内一看便会发现:这里虽是私人医院, 看病花销高出公立一大截, 空间却也着实不算阔气。左不过摆了四五张上下铺的行军床罢了。   此时天刚破晓, 不过五点出头。   大概因睡得不好, 已然零星有几个家属打着哈欠下床梳洗。个个顶着明晃晃的黑眼圈。   没有洗漱间,便拿旁边卫生间当现成的用。期间, 有两个姑娘时时刻刻凑在一起。   刷完牙,又心照不宣地一齐瞄了眼门口:   病房外头有张长椅。   一个打扮低调的灰衣男人坐在那。戴着口罩,抱住手臂,斜靠着墙壁,似乎已睡熟了。   见他没有转醒的迹象,两个姑娘这才小声讨论开:   “你说的就是他吗?”   “是啊是啊!哦不过……他好像睡着了,你小点声别吵醒他了。”   “看身材确实蛮好的, 像模特诶。”   “脸也很好看啊——他昨天在这里坐了一晚上。我中间起来上厕所,看到他取口罩了哦——”   话虽如此。   “……嘁。”   小姑娘眼见得同伴满眼粉红泡泡, 当即撇撇嘴, 忍不住“啐”了一声。   边往脸上泼水清洗, 又低声咕哝道,“有这么帅?难道惊为天人?”   “嘿嘿,还真有点,”同伴却半点没觉察她的不平衡,依旧连连点头, “反正我感觉他坐在那,气场就跟普通男的不一样。”   “那你说他干嘛非得睡在椅子上啊?有床不睡,难道为了显得特别?”   “不是啊。我问过护士, 说他们家人陪护是住楼上Vip病房的,就是不知道他干嘛下来了。”   “哦豁,那这么说,他很有钱嘛?”   “反正比咱家有钱……也不知道老叔还有几天活,住这就是烧钱啊,昨天又交了两万多……”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的。   说着说着,很快围绕着自家的家长里短聊开。到动情处,音量亦不自觉越来越大。   混着其余家属左右走动的脚步声,水流声,叽里咕噜的讨论声。   唐进余本就睡得很浅,这么一吵,毫无意外地被惊醒,忍不住眉头微蹙。又下意识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刚刚五点一刻。   他是四点半才稍微有的睡意,这么一算,睡了还不够一个钟头。   正犹豫要不要继续睡会儿,恰好俩姑娘你推我我推你,挽着手从卫生间出来,和他不偏不倚打了个照面。   他还什么都没说,其中一个姑娘脸已瞬间红透。声量亦立刻压低,最终含羞带怯,从他面前快步走过。   剩下他收了无数秋波仍莫名所以。   半晌,耗得睡意全无,也只得撑住膝盖摇了摇头,起身去简单洗漱,便又出门,找个地方吃早饭去了。   事实上。   因天莱总要留几个能说话的人看着。所以这次回上海,他甚至连姜越也没带,一切从简。   VIP病房的确开了一间,不过不是给他,而是留给了——那对母子去住。他平日里开车往返医院和老宅,也并不住在这里。   只不过昨天夜里父亲下了第三次病危通知书,他彻夜难眠,才在送母亲回家后返回,又干脆在医院枯坐了一夜。   脑子里好像什么都过了一遍,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最后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早没了电,这会儿在医院门口的早餐店找了个充电口,手机屏幕这才睽违数个小时重新亮起。   打开看,一堆未接来电。他顺着时间慢慢往下滑,其实也不用想,几个来电人,无外乎是母亲、姜越、阿婆……还有,艾卿。   艾卿?   他愣了下。   险些即刻要回拨过去问她出什么事。然而脑子终于比手快了一回,又及时制止住自己。   怕打了电话便会“露马脚”——何况,艾卿对他家里人的好恶情绪分明,他更不想拿自己的情绪绑架她来同情。是以想了半天,终究只是默默喝了口粥,又点开微信。   结果发现微信上竟然也有来自于她的两通未接电话。   心情难免着急了些,怕她真有什么需要向自己求助的事。当即回过去两条消息:   【有什么事情吗?】   【昨天手机没电了,没看到你电话,有急事的话回个消息给我】   但想想今天正好周末,这个点,对面估计还在睡觉。   等了十几分钟也没有收到回复,他只得先把手机收回裤兜。就这样沉默着吃完早餐,慢吞吞踱步回到医院。   然而,才刚一走到病房门口,却又迎面碰到不想看见的人——   那妇人穿着一件洗得有些掉色的米色夹袄,底下是朴素的长棉裤,没什么花色,只因她人长得清瘦高挑,这么一穿,倒也不显得臃肿。一头夹灰的黑发盘在头顶,愈发衬得一张脸温和大气,但皱纹细纹已然一个不少。远不如唐母精致。   一见他来,她有些拘谨,但仍是微笑,又将手里的保温盒递来给他。   “还没吃早饭吧?”女人轻声道,“早上早饭还是要吃的。这是他们护士送病房来的早餐,我想着给你留点……喝点粥,至少可以暖暖胃。”   “谢谢,但我已经吃过了。”   “啊……”   “你顾好你和你儿子就行,”他的语气难得有些生硬。顿了顿,又补充,“还有,王阿姨,我知道你现在怕我多想,一碗粥也要让,一杯水也要让。但希望你明白,我其实,并不会因为这些而感谢你。”   话落。   王蕴雪的脸上几乎是一瞬间便褪尽血色。有些手足无措地,把那保温盒往怀里收了收——又想递过去,又往回收。嘴唇张了几次,愣是没说出半个字来。   唐进余也没理她。   事实上,能做到不理她而不是赶她走,甚至已经是他努力控制情绪后的结果。   他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早年认识唐守业,两人少年相识、青梅竹马。只是唐家和她家里条件远非一个层级,唐守业或许曾爱过她,可在婚姻嫁娶的事上,后来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更能够帮衬他事业的林家女,也就是现在的唐母。   多年后两人再见,她为了唐守业终身未嫁,唐守业则骗她,自己已经私下离异,和唐母不过是表面夫妻,这才唬得女人跟他“重修旧好”。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贪钱,这个女人甚至直到生下儿子、还带着小孩住在她早年买的旧公寓里。   这些事,都是他零零散散从女人嘴里,和派去调查的私家侦探呈递的报告中,反复拼凑佐证得来。   说一点也不怨恨是假的。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质问她,“难道你就不会怀疑表面夫妻为什么拿不出离婚证”、“难道你就不会怀疑他如果真的离了婚为什么躲躲藏藏不带你见光”,他有一万种憎恨这个女人的理由。   然而,每当他不经意的,注意到她那写满沧桑生活痕迹的双手,看到她朴素而胆怯的模样,看到那个——血缘关系上,他或许该叫一声弟弟的孩子,有着怎样一双单纯而清澈的眼睛,那些责怪的话,却终究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渐渐咽下去了。   他不想为难一个渴盼爱情的女人。错的是欺骗她的人。   然而那个欺骗她的人,偏偏又是自己的父亲。他又能怎么办呢?   责怪不可以责怪。   懊悔总可以有吧。   唐进余忽的叹了口气。   努力缓和声音,又回过头去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你上楼吧,粥留给你儿子喝。还有,以后我,或者我妈在这里守着的时候,王阿姨,如果你看见,就别过来了。有任何事我都会通知你的——行吗?你就当这是给我一点尊重,我也尊重你。你有什么要求,你打电话跟我说都行,别这样,”他指了指她怀里的保温盒,“别这样,行吗?”   你为人父母,我也为人子女——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藏在眼神里。   王蕴雪概都静静听着,看着。   半晌,无言点头。闷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剩下他独自一人,坐在病房门外的长椅上。看着逐渐多起来、来来往往在他面前经过的人群,又翻出手机看了一眼。艾卿还是没有回复他。   倒是久未联系的穆戎,此刻“找准机会”,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阿进!”   一接起,对面便急冲冲地问他:“出什么事啊?你干嘛突然要卖号?我忙着给家里搬砖,半个多月没上游戏,一看贴吧就看到你卖号?!疯了吧?这多少年心血了你说卖就卖。”   “……反正也不玩了。”   “不玩了就放那啊!你差那点钱吗?”   穆戎简直是痛心疾首:“你想想那号是你花多少精力养起来的,刷石头、刷装备、建帮派,我们一起都熬了多少个晚上,那是钱能买回来的吗?二十几岁啊,最美好的回忆都交代在那了。一个号能卖多少钱,撑死了三四百万吧,他们那群傻*暴发户知道珍惜吗?就是买回来秀而已!”   “但我就缺那三四百万。”   “……”   “三四百万,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是钱。”   此话一出。   恍惚是向湖心扔了一堆石头,一块接一块,溅起阵阵涟漪。   他甚至都能听到穆戎头顶逐渐冒出问号的全过程。   “……啊?”   愣了半天,只挤出一句:“阿进,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你没疯,我也很冷静。”   而唐进余说:“我在医院。我爸现在就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他发病的时候,前一天刚和英国人签了个十亿的项目,他一倒,没人敢拍板,现在所有的流动资金都套牢在那里头。医院下了三回病危通知书,所有的股东被勒令封锁消息,怕外面的股民知道以后疯狂抛售——但是其实他们自己内部也乱成一锅粥,偷偷摸摸的想卖股。这是唐家几代人的心血,难道我眼睁睁看他们搞得四分五裂?只能拿自己的钱来填。”   “阿进……”   “穆戎,我当你是兄弟,所以老实跟你讲。天莱手上确实还有三个亿,是美金。但那是我们年底要给美国芯片研究所的尾款,现在进行到关键时期,这个钱绝对不能动。”   “除此之外,前几个月我们和天意的官司败诉,还要赔两千六百万。关系到我们在内地的声誉,这个钱也不能不给。光是这两件事,我已经私人往里垫了八千多万。但现在为了认购回来那群股东手里的股票,我还至少需要两亿多的现款。我知道这对你对我,从前都不算大钱,但是,做生意和平时花钱是不一样的。资金回流需要一个过程,我等不及那个过程,我必须现在就凑到这些钱。”   穆戎沉声道:“如果给我点时间,我应该能——”   “我知道你能。卖房卖车,这笔钱我花点时间也不是不能凑,”唐进余打断他,“但是过户之类的事一大堆,这个时间就长了。对我来说,我需要的是最快能到手的钱。所以那个号,能卖就卖了吧。几百万也能算个零头。”   “那其他的钱呢?以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一语落地。   电话那头,穆戎似乎有些再承受不住这种“落差”,长长地叹了口气。   反而唐进余对这种事已经麻木。分外冷静。   事实上,就这几天,他已经分别给他妈、阿婆、姜越等一众人讨论过同样的话题。这些话已在心里背得滚瓜烂熟,再多说一遍,似乎也只是给自己的心理安慰多加点筹码而已。   “做两手准备。如果我爸能醒,皆大欢喜;如果他醒不来……我不知道他遗嘱怎么写的,总之,在他醒来之前,不动产之类的,看最快时间能卖就卖吧,必须把股份回流到手里来。如果消息彻底被爆出去,会有不少人盯上我家这块肥肉,到那时候再卖就来不及了——总之,我虽然不算什么孝顺子孙,但该做的,我都会试着做一做。”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   穆戎亦不过是个家里说不上话的二世祖,小钱可以,陡然一下要两个亿,还是现款,是实在开不了口说帮忙。唐进余其实是理解他的。   所以压根也没提过什么借钱的事。   朋友之间,一谈了钱便难以回到最初。他已经在方圆那吃过一次瘪,不想再吃第二次,宁可自己咬咬牙,这笔钱,只能说是艰难,也不能说是毫无指望。   中午,他又如旧驱车赶回老宅。   唐母心情不好,听佣人说,从昨晚回家便一直没下过楼,端上去的早饭也动都没动过。   他敲门进去,母亲竟难得没有梳洗,露出病恹恹的一张脸,毫无生气地窝在床上,一抬头,看见是他,嘴唇翕动了下,却到底没说话。只又躺回去。   他给她端了碗粥放在床头柜上。   坐在床边低头看,才发现,或许是最近太忙,心力交瘁,一贯爱美如命的母亲,竟也连头发都忘记染。她鬓边已有几缕霜白了。   “……进余。”   唐母闭着眼,没了骨头一般,缩成一团蜷在被子里。忽然莫名地开口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爸爸走了,以后我们怎么办呢?”   “他还在,也没有对你很好,。”   而唐进余说。   语毕,又安慰她:“但不管怎么样,我会给你养老。”   母亲笑了:“但你也会有你自己的家庭。进余,到那时候,我就是一座碑了——想起来的时候,会回来擦一擦,擦擦灰,说说话什么的。想不起来,就放在冷冰冰的房子里镇宅。”   “……”   “何况你喜欢的女孩子,她不喜欢爸爸妈妈,不是吗?她要你别回来,你还会回来吗?”   “……”   唐母裹紧了被子。   一张清瘦的脸,两颊瘦得几乎已有些往下凹。她平日里爱化妆,似乎化妆就看不出来斑和皱纹,但如今没有了那一层粉,再细看,她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上了年纪的、生过孩子的女人。她的脸皮也会耷拉,皱纹横生。   “我啊。”   她突然说。   像是陷入了某段突如其来的回忆里。   “我啊,我二十才出头,就嫁给你爸爸了。你不知道,我嫁给他的时候,我有多开心……我第一眼就爱上他了。他个头高高的,俊的啊。站在人堆里,我一眼就看到他,穿一个军装,身板板正的。我那时候刚从香港回来探亲,一看到,认识了没多久,我就指着他,悄悄告诉你外婆说,我说我以后会是上海媳妇儿了。以后就不叫探亲——回香港才叫探亲了。”   “后来我果然嫁给他。是他先向我家提的亲。我当时多幸福……我现在想起来,梦里都要笑出声。你是男人,你不懂,女人其实真的是很容易满足的。我那时候什么都有了,有钱,有权,我家里人什么都给我了,但我就偏偏想要‘爱’,我觉得,只有他爱我,我这辈子才是圆满的。所以他爱喝汤,我就去学煲汤咯,他喜欢女人养花养草,说文静,我就去养花养草。他说想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我就生了一个儿子给他。我想你这都不爱我吗?你还要我做什么才好?我真是小心翼翼啊,我做梦都惊,做梦梦到他要跟我离婚,我那时候才三十多岁,我吓到哭一整夜……说出去别人都不信。”   “后来突然有一天,他不要我养花草了。没有理由的那种。这也是我第一次跟他吵架,说凭什么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我想有一点爱好,你都不让?吵到最后,他竟然第一次向我妥协。因为我说我给你生了个儿子,我吃了多少多少苦——好,他说好,你爱养就养吧。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让我养?”   唐进余:“……”   “因为他爱的女人这年给他生了个小孩,那小孩花粉过敏,发红疹差点死了嘛。”   唐母又笑了:“他当我傻的。他当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你看,我们院子里多少花?她尽管带着那个孩子来吧,不怕死就来吧。”   “妈。”   “女人有多容易满足,男人就有多不容易满足。他说他爱喝汤,潜台词是,爱喝他爱的女人亲手给他煲的汤;他说喜欢女人养花,潜台词是,喜欢看他爱的女人文静优雅,有自己的爱好,修身养性更配得上他;他说他想有一个儿子——”   “妈,别说了。”   “潜台词是,他想要他爱的女人为他生一个孩子。”   “妈,好了,够了,你不舒服的话先睡一会儿好不好?妈——”   “进余啊,你知不知道妈最痛苦是什么?妈妈痛啊!”   唐母的声调突然扬高。   用一种几乎撕裂般的声音,她突然暴起,撑着身体坐起来,一下一下,当着他的面捶着自己的胸脯,哭喊着:“你不是他心爱女人生的孩子,所以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不中用的东西,他心里哪里有过我们?如果有,他怎么会这样对你,他舍得这样对你啊!”   “……”   “遗嘱,”唐母哽咽着,几乎字不成音,“他写的遗嘱,他要你和那个孽种分,一人一半,那个孽种都不姓唐,他竟然跟你分一半……你才是唐家的孩子啊。他这样羞辱我们母子俩,唐守业,他这样对你。进余,你让我心里怎么想?你让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惊讶。   沉重。   可笑。   这一切的情绪,似乎都伴随着唐母失控的嚎啕声,在唐进余心里,飞快地窜起一下。如陡然跳跃眼底的火苗。然而也仅仅只是一下。“噌”的一声,又悄然的,尽数熄灭了。   毕竟。   这个结果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甚至是他早就料想到的结局。   他却无法对母亲说出这样“宽宏大量”的话。只能选择沉默。   沉默着,轻轻拍着她因啜泣而不住起伏的背脊——薄薄的皮肤底下似乎就凸出骨节,她已瘦了太多了。   “我会处理的。”   他只是说:“天莱才是我自己的事业。妈,唐家的遗产,继不继承,继承多少,都不会对这件事有影响。我会给你养老,你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你不要哭了。”   我能扛得起来。   不要再哭了。   *   母亲的哭声仿佛是一种萦绕不散的魔咒。他嘴上在安慰着她,然而头痛感因此愈演愈烈,后来发展成只要一闭眼,就听到那种凄厉的哭声。无以名状的悲怆感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   姜越打电话来向他汇报公司事务,询问那些不动资产可以“动”,哪些不能动,他几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回答对方。视频电话一挂断,室内重新陷入黑暗,属于他的房间里,似乎一瞬间已全然消散了生气,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最后将自己摔到床上。   睡梦中却也不得安宁。   他时而梦见自己小时候,在父亲的要求下,总是被迫不远不近跟在聂向晚身后。明明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梦里,对方却忽然回过头来,问他:“唐进余,你喜欢我吗?你娶我吧?”   时而梦见某个平静的夜晚,他甩开所有人站在楼顶,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手却紧紧握着手机,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问他,你要不要跟我回家乡看看啊?   画面是翻覆交杂的。他时大时小。   画面也是明暗不定的。   前半段是阴恻恻的黑,中间亮堂了,而后又是一望无际的灰色。   最后他好像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走路都跌跌撞撞的,追着一个人的衣角。她走得好快,好像故意要甩开她一样,他在梦里,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她,但是腿好像不听使唤,他就拼命地追,拼命地跑,最后终于抓住了她的袖子。   艾卿在这个梦里回过头来,看着他,然后突然笑了。   【唐进余,你那天许了什么愿望啊?】   她问他。   这个梦就这样醒了。   他伸手想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手一挥,黑暗里却传来一声闷哼,似乎是他打到了对方的……头?一时间瞌睡虫全跑了个干净,他吓得坐起,伸手就去按台灯,不料手还没伸到,黑暗里,那人影又摇摇晃晃坐起来,揉着额头,瓮声瓮气“骂”了他一句:“你干嘛,起床气啊?”   “……?”   这声音。   “大老远从北京飞过来很累好不好,你不知道我周末去找我们院领导请假……打扰人家还被训了,说我疫情期间别到处乱跑。我一落地,就跑去那个医院找你,结果去了才发现你不在,又绕了一大圈才想起来你家的地址,打车都——”   “唐进余,你别耍流氓啊。”   “没。”   “没耍流氓你黑灯瞎火抱着我干嘛?”   “……”   “别拿沉默当令牌啊。回头记得请我吃饭。”   “……嗯。”   他一点头。   温热的眼泪便落下来。   从眼眶流过他的脸颊,滴到下巴,最后落进她的衣领里。   艾卿却仍是什么都没说。   只是在黑暗里,默默用更大的力气,伸手回抱住他。   这一刻,他们的感情与男女朋友,与前任现任都毫无瓜葛。   ——或许应该称之为“同舟共济”?   *   你曾说过当我是启明星。   我也承认,那一刻话很动人。我记在了心里。   但我永远不会向你承诺,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做多少。人是会变的,我怕我也会——更怕你会失望。   我唯一可以答应你的只有。   当你需要光,需要指引。   无论何时,启明星都会为你,永远在清晨亮起。 第47章 “唐进余,你脑子……   半晌。   黑暗中, 传来轻声细语的对话。   “唐进余。”   “嗯。”   “你还嗯,我问你抱够了吗,”她哭笑不得, 右手拍了拍他脸颊, “我腿麻了。”   “……”   “该起来了吧, 你睡多久了, 还不饿啊?”   *   艾卿这趟来上海,其实来得很匆忙。   头天夜里从林逾静那问到了医院地址, 她大清早便向学院分管行政的领导请了两天假,简单收拾了下行李便直奔飞机场。   结果医院里没看见人,她也没回唐进余的微信——说不上是为自己的冲动之举心虚还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最后想来想去,反倒是绕了个大圈子,给姜越打了个电话。简单挑明了自己的来意,顺带的, 也打探了下唐家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心里至少有个底。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的确是对的。   作为传说中“拿五倍工资同时干三个人活”的顶级助理, 姜越人虽在香港, 做事依旧麻利。   听完她说来龙去脉, 很快,便又给她安排了个上海的司机过来。一路载着她通行无阻,进了唐家老宅所在的别墅区。   她被人领进门。   起先还规规矩矩在会客室等着。   结果等了半天,既没看见让她后怕的唐母,也没等到唐进余。反倒是转眼耗到了下午五点多。   她不想再浪费时间, 索性问了他房间的位置,便直接上了二楼。   卧室门也没锁,她敲了几下门, 没反应,便开门进去。   里头窗帘拉得密不透光,室内一片漆黑,她看了半天,只隐隐约约的瞧见个人影侧身陷在床里,和衣而卧。   喊了一声唐进余,没人回答。便知道他大概是睡熟了。   艾卿:“……”   鬼使神差的。   原本应当不打扰地转身离开,她却又走过去,轻手轻脚,摸索着坐在床边。   沉默着,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不出意料,这一个月在她监督下好吃好喝,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眼见得才几天的功夫,又快瘦没了。   她手指附在他颈边,能感受到脉搏随着呼吸,在掌心传递着微震。冷不丁的,突然又冒出个想法,心说什么事都过得去,没什么坎迈不过去——只要人还活着就行。她被自己这心情吓了一跳。   就这样坐在他旁边,坐了很久。   最后坐着坐着就变成靠在床边。   一路奔波,实在是累了,也跟着不知不觉合上眼。   直到被他不经意地打到额头,半梦半醒间坐起身,才发现她也不知何时睡到床上,刚才几乎和他头抵着头了。失笑间,忍不住开口“骂”他干嘛仗着起床气动手,又作势大倒了一通苦水。   她原意只是为了缓解尴尬。   不料他却什么都没说,没问。甚至没有问她怎么会来,怎么来的,怎么做到如此神出鬼没地出现。他唯一做的事,只是无声地倾身来抱她。   抱了半天也舍不得撒手。   像突然看见失踪的“两足兽”回家、家里的大狗摇着尾巴、上来就往你怀里跳——丝毫意识不到,他已经是个根本让人抱不动的、沉甸甸的狗子了。总之就是要抱抱。= =。   艾卿满头黑线。   恍惚觉得自己现在是在哄着一个受委屈的大狗狗。嗯,还是营养不良的那种。手指轻轻拍拍他背。   灯再打开的时候,她仍是坐在床边。   一边活动着酸麻的腿,见他低着头下床,跑进洗漱间去。也不好真去看。只得隔着若隐若现的半边门缝,复又开口。   “你家的事。”   她问:“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很棘手?我听阿静说了点,但她其实也不太清楚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都很担心你。”   “我两点多才到上海。后面是找姜越帮我请的司机、送我进来的,我还以为会看见你妈妈。但她也一直没下楼,我就直接上来找你了。”   “还有,你是不是回来之后就一直日夜颠倒不吃饭的?再这么下去,你要比我还瘦了。”   “……唐进余?干嘛不说话?”   他彼时正在洗漱间泼水洗脸。听她说了半天,仍是一语不发。   艾卿却没被这沉默吓住。   索性话音一转,开门见山。又问不管怎么样,棘手归棘手,你怎么一个字都不跟我提的?   “我们好歹现在也经常聊天,不是那什么,也算朋友吧,”她说,“你怎么现在跟那种电视剧里、那种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偶像剧男主角一样。能解释的话非不说,非要一个人扛啊?再不说话,我直接进去了啊。”   “……没,不是不解释。”   他忙开大水龙头,胡乱洗着脸。   声音混在水流声里,闷声闷气,只隐约听出几个零碎的字眼:“是我家里的事很乱。”   “我知道很乱。我的意思是,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一声发生什么了,”她却依旧坚持。尽管来之前已经从姜越嘴里听到不少细节,她仍坚持要听他亲口说,“我不想跟外面看新闻的人一样,要看到你上电视了,开新闻发布会了,才知道你最近过得不好。”   “阿卿。”   “唐进余,我在你眼里不会是那种一点风雨都受不了的小女孩吧?还是说你怕说出来破坏你在我心里的形象?”   “……我在你心里,形象还有继续破坏的余地吗。”   他却摇了摇头。   最后仍是妥协,顶着湿淋淋的一张脸出来。   她顺手从床头柜上扯了两张纸巾给他,他接过,站在她面前,也不坐,就背抵着衣柜门,一边擦着头发和脸,一边慢吞吞地回答:“你别着急。大部分事其实都不在我这边。是我爸公司有点——资金上的问题,需要一个人拍板,他现在人在医院躺着。只能我出来先顶住。”   说话间,他眉心微蹙。   装作不经意地瞥了眼她表情,没看出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复才继续,低声往下说:“但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爸他们……的一些做事方式。所以不想拿我的情绪去绑架你,就没跟你提这些。说到底,享了唐家二十几年福的人是我,我还给他就好了,没必要拿这些事打扰到你的生活。”   艾卿:“……”   好吧。   考虑到他说的其实有点道理,真要让她对唐守业有多好的脸色,其实也很难装得出来。是以她对此表现得不置可否。只稍一思索,又问:“那你爸现在情况怎样?”   “不太好。昨晚刚下了第三张病危通知书。如果后天手术还脱离不了危险,之后更不好说。”   “所以你打算帮他收拾烂摊子?”她叹了口气,“很缺钱?游戏里的号都要卖了?”   “嗯。”   “缺多少啊?”她问。斟酌片刻,不太确定的小声补充,“不说帮大忙吧,但我看能不能——”   唐进余:“两个多亿。”   艾卿:“……”   艾卿:“不好意思打扰了——”   “你笑什么!唐进余,看不起人是吧?!”   “没有。”   “我又不是瞎子!”   她恼羞成怒,随手扔过去一个枕头,被他眼疾手快地接住。   还待再扔一个泄愤,某人却丢开枕头,又一次半跪在床边。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推人,他已伸手。这次是在亮堂的地方,清楚的意识下,他紧搂住她。   “我也不是瞎子。”   他低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   “少自作多情了。”   “没有自作多情。”   艾卿便不说话了。   她的脑袋靠在他颈边,闻得到清爽的橘子沐浴露香味。   他给她的拥抱却很不“成人”,相反,这很像一个小朋友间依依惜别、环抱住肩膀不愿被大人分开的、幼稚的抱抱。   并不热烈,却很真挚。   他说:“对我来说,你能来,比两个亿更重要。重要很多很多。”   又说:“钱的事不要担心,阿卿,我会凑出来。但你能出现,你现在……在这里。我真的很。”   “很什么?”   而她突然开口打断他,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我不早说过了吗?你飞黄腾达的时候我不一定会凑你的热闹。但你日子过得不如意,我会想要拉你一把。虽然我不一定拉得起你,”她说,“但是这大概就是初恋的魅力吧。唐进余,我其实也有很低劣的一面,我怕你过得太好。但你过得不好,我也不开心。所以就来了,就这样而已。”   “我知道。”   “又来了。你又知道了。”   “……?”   不得不说,她这些年在外人面前,做惯了八面玲珑的“艾小姐”、“艾老师”,永远笑脸相对。似乎也唯有在他面前,仍保留着小时候碎嘴子的习惯,总会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变得格外伶牙俐齿,几乎是下意识地怼回去。   然而怼回去之后又觉得好像语气太冲。   顿时愧疚起来。原本垂在一旁的手臂伸出又放下,终究——还是轻轻放在他背上。以一个回抱的姿势,她拢住手臂,小小地抱了他一下。   “……其实我的脾气是不是很怪?”她忽然小声问他,“很别扭?我自己都搞不懂我自己。我指在感情上。”   “这也是你性格的一部分而已。”   而唐进余只是轻声回答她。   没有怪不怪的。   他埋下头,轻轻蹭了蹭她肩膀,“你很要强,也很清高,这个清高不是贬义词。是你有别人没有的骨气。所以过苦日子的时候,腰板也是挺直的。所以,过好日子的时候,这个好日子如果不是你亲手奋斗来的,你也过得不安心。”   他说:“我之前不太懂,但后来慢慢的,慢慢好像就理解了。”   “嘁——别说得你好像很理解我一样。”   “也不算吧。”   “……唐、进、余。”   她分明只是“傲娇”了一下。   他却在这莫名暧昧的气氛中摇摇头,竟然一本正经地开始分析起来:“理解是,共情?但我好像有时候还是很难理解你们女生的想法。我们想事情的切入点很多时候都不一样。我只是很了解你吧。”   也许说不上理解,毕竟有的时候,人和人天然的经历不同,就注定了他们永远无法做到理想中的设身处地。   但于他而言,这种了解亦至少是。   记住你的习惯。   习惯你的性格。   如果说,一个习惯可以延续十几年不变。对一个人的包容可以十几年的持续。那么坚持下来的原因,又岂止是“惯性”呢?   在这一点上,他和她都是一样的。   她也给了他同样的“待遇”。   他是以忽然笑了。   埋在她颈边,又轻声说:   “我了解你。因为我从跟你在一起,我第一次跟你说,我说我以后想娶你。从那以后,我一直都是抱着想跟你过一辈子的心情在了解你的。”   “……”   “所以,艾卿,我还想问你……嗯……也许不会是最后一次。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总之,要结婚吗?跟我结婚。”   他问她:“等这些事都处理完,或者,等天莱能再做出点成绩——或者等你觉得想结婚的时候?艾卿,我们结婚吧。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会变成什么样,但是如果余生还很长,我想跟你一起过。我们一起过吧。”   ……又来?   总觉得这个场面和这个对话都很熟悉。   艾卿结巴了下,当场第一反应,便是一巴掌拍向他额头。又佯怒道:“唐进余,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结婚?”   “啊?”   那不然呢?   他眼底写满纯粹的疑惑。   看得艾卿哭笑不得,恨不得当场搬出个黑板给他上课,改教恋爱心理学,洋洋洒洒给他教上一堆。   譬如结婚是爱情的坟墓,女性对婚姻的恐惧,婚姻不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云云。心说如果是个恋爱脑的小年轻也就罢了,怎么在他这里,都三十几了,他俩结婚在他这里,还感觉是今天拿了户口本,明天就能一把子搞定的事啊?   “你能不能想点别的,唐进余,我们俩现在很像那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你懂吗?你不如想想别的,比如公司的事,比如筹钱啥的。我还能帮你一起想想。”   “我也有在想啊。”   他却依旧满脸无辜:“所以我说等这些事解决。我会在最好的时候来娶你。阿卿,我不会让你嫁穷光蛋的。”   “……这是穷不穷光蛋的问题吗?”   啊。   那不然呢。   他没说话。   唯眼底又浮出所谓“纯粹的疑惑”。   艾卿与他四目相对,当场绝倒,只得选择跳过这个话题,直接拉人下楼去吃饭了。   “吃完饭我跟你去医院看看。”   她说。   “那里很吵的。”   “我只有两天假啊,陪你过去坐一会儿,之后再看有没有别的能帮上忙的啊。”   “那我们——”   “闭嘴,没有我们。”   “……好吧。”   “也不要装得这么委屈兮兮的。”   “好。”   艾卿:=。=   当然了。   说归说,其实有些事,她也是真的,到后来才真正明白。   于她而言,婚姻有权衡利弊,有太多不得已。这是社会和家庭给她开具的难题。   但是于唐进余而言,婚姻却从来都不是一个复杂的选择题,ABCD,有不同的选项供人挑选,在他心里,这件事由始至终是一个判断题。   是“她到底会不会和我结婚”呢?“她”是一个特指。   翻译过来,即是:   既然除了你,我不会和别人结婚。   那么艾卿,早一点结婚,晚一点结婚,今天结婚,明年结婚,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48章 “我们聊聊艾卿。……   两人到了一楼, 住家的保姆阿姨早已准备好晚餐。按例送了一份到唐母房间。   结果人才刚消失在上楼拐角处。只片刻工夫,却又满面担忧地、原模原样将那餐盘端下了楼。唐进余问起,那阿姨只摇头叹气, 说是夫人还没醒来, 仍在睡着。   这都睡了有一天了。   唐进余默然片刻, 道:“知道了, 放着吧。别吵到她休息。”   便不再说话了。   艾卿听着,心说这可不像唐母平日里的作风。默不作声地抿了口汤, 又侧头去看他脸上表情。   观察半天,见他只是沉默不言,低头吃饭,却也到底没再多问。   一顿晚餐静静吃完。   她原还在庆幸,这次到上海竟不用和唐母打交道。不想这边晚饭刚结束,她起身去厨房送了下碗筷,再回到客厅, 便见唐进余又接到一通电话。再仔细一听,很快辨认出是医院打来。   说是唐父病情突然加重, 血压骤降, 此时正在急救。   医院方面已下了第四次病危通知书。   唐进余越听脸色越难看, 当即让人上楼去叫了唐母起床。别墅里一时兵荒马乱。   不多时,唐母便简单梳洗、披了个外套下楼。只不过,见艾卿这个“不速之客”也在,她明显一愣。原本波澜不惊的表情亦出现了丁点裂痕。   艾卿索性主动向她打了个招呼。   她没下人面子,勉强提了个微笑, 颌首示意。   之后一路到医院,却愈发兴致缺缺,只是窝在汽车后座假寐, 始终没再开过口。   一行人很快赶到了手术室门口。   艾卿老远便见得一位面生的妇人满面焦急、坐立不安地等在外头。走到近处,却仍没认出来是谁,不由满脸疑惑地看了人家半天。   既然分不清这位到底是唐家的友人,又或是请来的护工,索性装了回哑巴,拿微笑当打招呼的名片了。   对方看见,愣了一下,亦很快回以淡淡一笑。   自我介绍的话还没说出来。   “王阿姨。”   唐进余却偏挑在此时开口。说话的语气有些僵硬:“刚医生出来过吗?我爸现在是什么情况?”   “没出来,他、我也不知道,他突然就脸通红,喘不上气。然后医生过来给他做检查。没多久,马上就推进去手术室,我不知道、我,我……”   王蕴雪被他一问,顿时语无伦次。   简直急得快哭,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说话声音都在发抖。   见状,她身后的小孩忽却探出头来,环顾一周,视线在几个人脸上快速掠过,又悄然地牵住她手,紧紧攥着——是了。艾卿甚至直到现在,才注意到有个小孩坐在那。   那男孩瘦瘦小小,瞧着不过八九岁年纪,个子也不高。起初一直躲在母亲的身后,被大人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这时现身,却明显让谈话的气氛骤降了好几度。尤其她注意到,唐进余的表情俨然已沉了下来。眉头下意识地微蹙。   好似没看到那男孩一样,就当他是个透明人,继续和那位“王阿姨”简单了解着情况。   再看看唐母那副吃了苍蝇的表情——联想起“妇人”、“小孩”,再想到唐进余对眼前这个阿姨的态度。艾卿心里已猜到了几分。   又低头去看那小男孩,越看却越觉得眼熟。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当时周筠杰生日宴上,冲出来撞到她的白西装男孩吗?   那男孩注意到她视线,亦将目光转向她。   不过很显然是没有认出来,只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又看向她旁边的唐进余。被他发现,迅速如惊弓之鸟般别过了脸。   见此情形。   唐进余还没说什么,倒是唐母脸色微变,忽然大声咳嗽了两下。   王蕴雪被吓到的样子和儿子一模一样,肩膀抖了三抖,眼神悄悄抬起来看她。   “进余,”唐母却并没有和这个女人对视。兀自看向儿子,又朝不远处的电梯方向努了努嘴,“这里有我和——艾卿看着就好了。多余的人,你把他们送回去吧。”   “妈。”   “你还帮他们说话?”   唐母看他不动,反而一副劝慰的语气,表情愈发恼恨。   很快,冷笑一声,又调转矛头:“好吧、好吧。不过话说回来,今天我也算是又开了回眼了。没听说过小三也敢这么正大光明的,更没听说过小三的儿子,也能明着到别人老婆面前来现形的。这世道是什么世道?不要脸才能活下去吗?”   “唐夫人。”   王蕴雪闻言,下意识捂住了儿子的耳朵。   想也不想地挡在小孩面前,又背对他们,低声道:“我、我们只是在这里等,我们不会做什么别的……”   “你坐在这里等,”唐母想也不想便打断她,“你什么资格、什么身份坐在这里等?”   “我……”   “进余,你没听见妈跟你说什么吗?!”   气氛一时之间陷入僵局。   唐进余迟迟没动,王蕴雪抱着儿子不撒手。   艾卿站在一旁,眼神在几人身上逡巡了个遍。   最终,却是忽的向前走上一步,又提议道:   “这位——阿姨?我看时间也不早了,小朋友也应该困了吧。不如这样,我和你一起,先把孩子送回去睡觉,如果有什么情况,再电话通知你们,反正离得很近也赶得及,”她和唐进余对了个眼神,点了下手机示意。扭头,又缓缓走到那对母子面前,礼貌的问道,“你看可以吗?”   王蕴雪此前没见过她。但看着她和唐家儿子的表情神态,似乎也明白了一二。   呆在这里也是骑虎难下,最终是接过了她的橄榄枝。回身牵过儿子的手,便头也不敢抬地、快步走向电梯了。艾卿后脚跟了上去。   大概也有几分不想和唐母站在一起、互相尴尬的逃离意味。   与其说是她送这对母子上楼,不如说,是她跟在他们身后。   电梯一路升至十六楼,电梯门打开,三人进了长廊其中一间Vip病房。里头陈设一应俱全,如果不是房间中那张雪白的病床醒目,倒是更像一间豪华的酒店套房。   那小男孩进了房间,瞬间像是松了口气,方才在楼下的拘束紧张都不见,松开母亲的手,便奔向了窗台的方向:没拼完的乐高整整齐齐摆放在玩具箱里,又被他小心翼翼地搬出来。   王蕴雪看着他,擦了擦眼角。   似是稍微调整了下情绪,才又扭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艾卿道:“姑娘,请问——那个,怎么称呼你比较好?”   “我姓艾,艾草的艾,叫我小艾就行。”   “你是小……是唐先生的,女朋友?”   “朋友吧,”艾卿没料到她会如此开门见山,甚至都不绕绕圈子,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脚又给自己找补了句,“比较复杂,不过用朋友可以概括了,认识了十几年了。”   “是吗?”   王蕴雪却只是笑笑:“他看你的眼神不像普通朋友。”   说罢,又转身,去小厨房给她泡了杯热茶。   于是片刻过后,场面便从干巴的站着,变成两人各自捧着个塑料杯,坐在沙发上。   大部分时间是沉默,有时,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几句,有时心照不宣地,齐齐看向那个不知忧愁、低头玩乐高的男孩。   “他今年几岁了?”   艾卿突然问。   “十一岁了。”   “……啊。”   “看着不像是不是?”王蕴雪一眼看出她的惊讶,又自顾自解释起来,“他小时候生过怪病,嘴巴又刁,挑食,所以一直瘦瘦小小的——不像唐先生。他长得很好。”   正说着,那男孩突然回过头来,脆生生说了句:“我以后也会长那么高的。”   此话一出。   艾卿不由莞尔。看他一本正经的小表情,又逮着机会问他:“小朋友,我还没问呢,你叫什么名字啊?”   男孩闻言,向她歪了歪头,似乎也在打量她。   半晌复才如实回答:“王成烨。火华那个烨。”   “……”   或许是常和文字打交道的缘故。   几乎初听到这名字的瞬间,守业、成烨、成业,简单的联想将三个名字一串联,艾卿的脸色颇微妙地一变。   成烨却没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自报完家门,看她怔在原地不说话,他也不会继续话题,便又转过身子继续他的乐高事业。   连王蕴雪亦没发觉有什么。   只握紧了手中塑料茶杯,字斟句酌,又小声向艾卿问道:“可不可以……那个,问一下楼下的情况?”   艾卿一个激灵,这才如梦初醒。   告诉她如果有任何问题,唐进余会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不用担心。这才安抚了对方。   然而。   也不知是什么心情作祟,刚才还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和人闲聊的艾卿,此时却突然有了谈话的欲望。随后甚至难得一见的、主动开启了新的话题。   “王阿姨,您当初……和叔叔是怎么认识的?”   三言两语,却是越往下聊越心惊。   她逐渐发觉,眼前的女人远非她想象中的偶像剧小白花,抑或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中年妇女。   相反,王蕴雪是正儿八经的B大毕业生,学历不比她差。甚至在那个年代,还一度曾读到硕士学位,前途无量。只是后来因受到感情打击,一蹶不振,心理出现问题,才不得不辍学返回家乡苏州,最后做了一名普通的乡镇老师。   终身未婚。直到与唐守业意外重逢。   “我是真的爱他的,”话到末了,王蕴雪忽然轻声喃喃道,“年轻的时候,以为是不懂事,慢慢长大了就会觉得不爱,后来才知道,就是因为年轻,什么都不懂,所以什么都不图,感情才深刻。会念念不忘。”   “但他有妻有子。他的儿子,”艾卿说。注意到那小孩儿拼乐高的动作变慢,似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又压低声线,“甚至比你儿子大了二十多岁。”   唐进余要是争点气,都可以做这孩子的父亲了。   王蕴雪点头,“是啊,我生阿烨的时候已经快四十岁了。”   “但是他先骗你他离异不是吗?我的意思是,其实不论年龄什么的——他这样做,总之,不管对你,对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很不负责任。”   “是啊,”王蕴雪仍是温顺地点头。点头,又点头,最后不知想到什么,却又轻飘飘递来一个眼神,问艾卿,“但如果你是我,艾小姐,明知道他说的话不现实,有破绽……你会愿意做从犯,还是真的能守住,我们所谓读书人的底线呢?”   “……?”   艾卿被她这一问问得哑在原地。   一时竟不知道回她我不是你,又或是你怎么会想到问我这样的问题。更别提回答。   “事实上,我看到你,就想起来从前的我了。”   王蕴雪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不仅眼睛会说话,似乎也同样善解人意。不等她问,已然坦诚了自己的想法:“会读书,但家里条件一般般,长得不算最出众,但是气质很……和煦?温柔?我说不上来。他也夸过我这些,但,好像都是很遥远的事了。让我说的话,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书卷气吧,一种透着机灵的钝感。”   “……”   “你说你和小唐认识了十几年,那,倒推过去,你也是十几岁就认识他了。你们和‘我们’一样,年轻的时候就认识,”她说话的声音里带着怀念,如泣如诉,静静讲述着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那时候,确实是挺好的。年轻所以不会考虑太多,他也说会娶我,不管家里人说什么,等到他做出属于他自己的一番事业,就会娶我回家。我相信了。”   “只不过后来他又说,说我也要有自己的事业,不能一直只有他一个人在奋斗,我也相信了,开始拼了命的学习、工作——但越工作其实是越绝望的,会读书的人实在太多了。一辈子只能围着书打转,越学就越崩溃,我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追不上他的脚步了。尤其是,当我第一次看到林雅——就是小唐的母亲的时候。她没看到我,是我偶然撞到了他们的约会。那天,她穿了一双特别好看的高跟鞋,像格林童话里的水晶鞋。我一直记得特别清楚,看到她,我就好像丑小鸭一样。那一刻我知道,守业,他也许不会娶我了。”   王蕴雪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经历厚重,故事残酷,她却反倒愈发冷静下来。   从一开始的真情流露,到眼底依稀的泪意被平静冲淡,说到自己因情伤辍学,没能读完硕士学位,最后辗转返乡时,更是冷到极致。艾卿隐约似窥见一点寒意。又似乎是错觉。   回过神来时,王蕴雪已收拾好表情,又微笑着抬头,看向她。   继而温声道:“不过,当然,我想唐先生,也并不是当年的守业。他看你的眼神——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只是女人在感情里,总是天然弱势的一方,要多给自己留条后路,凡事多为自己考虑才行。”   话音刚落。   艾卿正要回答,不料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翻出来一看,果然是唐进余的来电。   她也没避嫌,当着王蕴雪的面便将电话接起,听清对面说的什么,忍不住松了口气,又转告王蕴雪道:“说是已经脱离危险了,”她指了指手机,“还有阿姨,那个,唐进余说,他妈妈身体有些不舒服,提前走了。他也马上就走,等我下去之后一起。你要是想去看看……叔叔的话,可以现在,下楼去看?”   电话很快挂断。   王蕴雪不知何时,又换上那副发自内心焦急的表情,很是着急的样子。当即就要下楼。   扭头,又拖出行李箱,在里头翻翻找找什么东西——人家的隐私,艾卿也不好细看。   等待期间,左右没什么别事,便又踱步到那名叫王成烨的小男孩身前,看他搭乐高。   没话找话,也就忽然感慨了一句:“以前唐进余也挺喜欢玩这个的,”她说,“我记得他有好多限量版。但现在都不知道放哪了。”   “嘿、嘿嘿,”那小男孩闻言,却头一次,冲她傻傻笑了。指了指自己的玩具箱,又神秘兮兮冲她道,“我知道啊,哥哥很懂这些。这些都是哥哥送给我的。”   “……哥哥?”   艾卿被他这称呼雷得不轻。   虽说她不是正儿八经唐家人,但以她对唐进余的了解,至少摆在明面上的态度,他对这对母子的态度仍然是排斥的。怎么可能让这小孩,准确来说,是他父亲的私生子——就她刚才的了解来看,甚至是个有可能跟他抢家产的小孩,私下里叫他哥哥?   但是成烨脸上那种由衷的自豪和喜欢却不是假的。   她忍不住心里直犯嘀咕。   见王蕴雪没注意到这边,索性半蹲下身,又小声问道:“你很喜欢你……哥哥?”   “喜欢啊。”   王成烨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说:“哥哥他是英雄。”   “……?”   “他救了小英。”   小英是谁?   艾卿这句疑问还没问出口。   成烨紧接着的这句话,却顿时让她如醍醐灌顶——   “十四楼那么高,他拉住小英的手,差点自己也被吹下去……小英是我从小到大最好、最好的朋友。我知道,哥哥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他很关心我。他手受伤,还一直在安慰小英,让小英回去以后别再跟我吵架,让我们一直做好朋友。这些都是小英亲口告诉我的。”   王成烨说:   “我很喜欢哥哥,虽然,我只偷偷叫他哥哥。但还是喜欢他。”   虽然讨厌,还是亲人。   虽然嫉妒,还是忍耐。   这一刻,艾卿看着那小男孩天真又写满崇拜的表情,突然有些恍惚。   因从前在她心里,无论怎么变,唐进余始终是个有些顽劣的、甚至不驯的,骄傲且目中无人的少年。可是。   原来在默然无声的时光里,被磨平的不止棱角。还有坚硬外壳底下,柔软而易感的心。没了外壳,柔软的心便露出来。   ——所以到底什么是温柔?   或许有人会说是脾气好。有人会说是多笑容。有人的答案,是善于忍耐和调解情绪。   但艾卿明白,温柔是在于柔的,不是温就等同于温柔。   温柔是,哪怕憎恨和厌恶的情绪差点吞噬你,有一个声音依然在告诉你,让他/她活下去吧。   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自以为是地剥夺另一个人快乐的权利。   所以唐进余才会在那一年,在电话里,当她最后提出分手,用带着哭音的声音告诉他,“那我诅咒你,从我之后,你喜欢谁必倒霉,在一起必分手,求婚必失败,最好和不爱你的人绑定到老,唐进余,你真是对得起我。你说到一定要做到”。   在那时候。当她最后又问他,也哭着,说“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办到?”   他几乎哽咽,却还是轻轻跟她说:“是。但是只有聂向晚的事,我左右不了。”   为什么左右不了?   凭什么左右不了?   她从前以为他是优柔寡断。甚至有可能是“旧情难忘”。是问心有愧。   迟来许多年,如果这叫温柔。她突然想——或者是莫名的联想。她觉得,自己应当,也许,真正读懂了唐进余那时候的无奈。   所谓【只有她的事我左右不了】。   即。   【我做不到,把“我爱你”这件事,变成和“她爱我”一样的诅咒。】   爱不应该成为伤害另一个人的武器。   这,也许就是属于唐进余的温柔。   *   与此同时。   唐进余前脚刚送完唐母离开医院,回到病房门口,等艾卿下楼。忽然,又接到一个陌生的来电。   他天生对数字敏感,总觉得这串号码熟悉。   果不其然,挂断了几次对方仍打来,他接起时仔细一听,一下便分辨出来,对面正是那位周家的“小太子”,周筠杰的声音。   想到两家之间的纠葛。或者说,对方与艾卿的纠葛。他的语气不由冷下来。   “周先生。”   亦当即开门见山问:“无事不登八宝殿。突然找我,是有什么事?”   “我要买号。”   “……”   “唐总,怪我没说清楚,”周筠杰见他不答,又慢悠悠补充,“我准备出一千万,买下你在《剑侠》出售的那个账号。没估错的话,这大概已经是两倍的市价。如果你还不满意,这个价位还可以往上调整一些。”   “不用了,是你买,那出一个亿也不卖。”   “何必跟钱过不去?”   “我只是不愿意要来路不明的钱。”   唐进余话有所指,声线冰冷:“更何况,虎落平阳被犬欺,也改不了一个是虎,一个是犬的事实。周先生,你用钱来羞辱我——但你手里的钱,又有几块钱是你自己挣的?所以,家里的钱,还是悠着点花吧。”   “你好像一下就认定了我是来找麻烦的。”   周筠杰也不生气,仍是温声道:“万一我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游戏玩家而已呢?唐总,知道你最近手头紧,不如还是考虑一下。”   “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挂了。”   “——等等。”   “……?”   千钧一发,他正准备挂断后把对方的号码拖进黑名单来着。   却终究是周筠杰先开口叫住他。   亦终于舍得切入正题,不再顾左右而其他:   “那不如我们不聊钱的事,聊聊别的。”   ……这是有备而来了?   唐进余心中冷笑,只道:“洗耳恭听。”   对面或许没意料到他此时一个穷狗(相对而言),竟然还这么十足底气,一时也摸不着头绪。审时度势的沉默片刻。   半晌。   “聊聊艾卿吧。”   周筠杰说。   “不仅是她。还有,唐进余,如果你不想天莱也废在你手里的话。”   “……?”   “那就最好认真的,听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第49章 “盖章了啊。”……   王蕴雪下了电梯, 左手牵着孩子,右手抱着一本相册。   艾卿跟在两人身后出来。远远一看,唐进余彼时正站在病房门口, 怔怔握住手机发愣。   听见几人到来的脚步声, 这才骤然抬头。   视线轻飘飘瞥了一眼母子两人——尤其盯着王蕴雪手里突然多出来那本、从没见过的相册。他看了半天, 没说话。   莫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到最后, 却也不过是指了指病房、示意他们现在可以进去。   便又越过两人,沉默着牵过艾卿的手, 带她离开了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地方。   然而。   “车……呢?”   艾卿看着医院门口某处空空如也的车位。   嘴角抽抽,又侧头看向身旁挽着她的手——准确来说,是抓着她的手往外套兜里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某人,忍不住问:“你家司机送完你妈,不回来接你?”   “我让他不用过来了。”   “不用过来是什么意思。唐进余,你该不会这么冷的天……”她话里满是不可思议。用力呵出一口白气, 又扯扯他衣角,指着尚未散去的痕迹给他看, “这么冷还打算走路回家?我没记错的话, 开车来都开了半个多钟头。你走路回去得走到什么时候?”   “等走累了就打车吧。”   他说。   一语毕, 似乎想起什么,紧接着又问:“还有,你的行李放哪里了?”   “你家会客厅啊。”   “我家?”   艾卿还没想明白他这是抽哪门子的风,半夜非要迎着寒风散步。   一脸“那不然呢”的表情,复又连比带划地向他说明:“我只请了两天假, 行李箱里随便装了个电脑和两件衣服就过来了,才十六寸。一直拎着满上海跑,后面你家阿姨告诉我说有个柜子可以放, 我就放那了啊。”   “……啊。”   “干嘛一脸遗憾的表情。”   “有吗?”   你说有没有。   她不说话。仔仔细细盯着他的表情,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不放过。甚至很快观察出他睫毛上下扫的频率比平时快,脸比平时红,还有——   几秒后。   “哦!我懂了。唐进余——!”   她突然福至心灵。   似陡然间明白过来他今晚突然抛出这话题的用意,当下猛地把手从他掌中抽出,只竖起一根手指,又来势汹汹,“噌”一下指向他鼻尖,“好啊,我都忘了,果然,你这个思想邪/恶的三十加男人,你不会是想跟我开房吧?”   “……??”   “就算是成年人的恋爱也不是这么谈的。还没那什么,就想那什么——好啊唐进余,你现在脑子里装得都是——”   “等等,等等。”   “被我揭穿了!”   “不是,阿卿,你想到哪去了,”他被她说得失笑。眼见得间或几位路人路过,概都投来诧异的表情。只得轻咳两声,伸手按住她的手指,大手握小手。又做了个“嘘”的手势,无奈解释道,“我只是想找个借口跟你散散步。比如说,陪你去拿行李之类的。”   “真的?”   “真的。不信的话,我现在喊人送车过来好了。”   大概是怕被她冠上口不对心的“罪名”。   他说着,果真很快便从口袋里翻出手机,干净利落,直接点开了联系人列表。   艾卿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   眼见得电话就要拨出,却忽又猛地伸手,握住手机屏幕。将他的动作拦了下来。   “阿卿?”   “我改主意了,”艾卿说,“你没……那什么想法就行。知道你心情不好,找个机会散步透透气,确实也挺好的。”   说罢。   便改握为挽,很自然地拉过他。   唐进余反倒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被她拖走,仍不忘问:“……我看起来心情很差?”   “嗯啊,就差没把‘我心里有事’写在脸上了。”   “……”   “你这种人到底怎么做生意的啊。我真的很怀疑,”她边走边吐槽,“真的什么都写脸上啊——难道你有两幅面孔?”   “我只是不在你面前装而已。”   “听听、听听。还起范了你。”   她说着。突然又回过头,一本正经说:“那你装给我看一下……开心?”   唐进余:^^   “难过?”   唐进余::(   “中彩票中了五百万!”   唐进余:=-=   “你中五百万干嘛这个表情?不合格。”   “五百万不多啊。”   “但你现在是穷鬼。”   “……好吧,”他苦笑,“不好意思,忘了。”   唐进余:0A0!   艾卿看着他那努力表现的星星眼。和他气质一点不符合的亮晶晶眼神。一时间憋笑憋得内伤。   却仍不忘提醒:“记得配音啊。”   于是。   唐进余试探性的:“……哇?”   她终是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就这样边走边说,很快出了医院,并肩走在马路一侧。   他唇角原就扬得浅浅的弧度,却在她未注意时,渐渐便淡了。   只眼神落低,静静看着她笑:看她那有些促狭,又有些小机灵的笑容。一张雪团子般喜人的圆脸因此而生机满满,冷风给颊边添了一抹红。或许是有些冷,她边哈哈笑,张口吃进去一嘴冷风,脸又不自禁往红色的围脖里埋了埋,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又抬起来,朝着他,眨巴眨巴两下。   “干嘛发呆?”   她问他:“还有,我正想问,刚我就走开那么一下下,又看到你一个人站病房门口,好像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出什么事啊?公司的事吗?”   “也不算吧。”   他其实早料到这一问不可避免。也知道刚刚她是察觉到他不开心,故意逗他笑。   于是也没打算再隐瞒——只不过,是挑了几件事里最不严重的那件告诉她,说:“是有人打电话来要买号。”   “……你真要把那个号转手卖出去?”   “没有,我们没谈拢。”   他这会儿倒撒谎天衣无缝了。   不忘给自己圆上:“他嫌太贵,不愿意给那么多。我没从他手上赚到钱,所以才有点愁。”   “就这样?”   艾卿瞄了眼他表情。   仍是嘀嘀咕咕,有些怀疑。但看他始终面不改色,满脸都是真诚。也不由心想是不是自己预设太多。   借此机会,索性又告诉了唐进余那天游戏里发生的事——其中最主要的,当然是兜兜转转快两年,那把负如来终究还是回到了她手里。   “你要是想卖号,不如卖我的算了。”   她最后总结说:“你以前给我塞满一仓库的宝石啊装备什么的,我都用不上,再加上还有一把负如来。那把剑是你所有装备里最贵的吧?我查过,现在市价真的炒到有小一百万了,吓死人,感觉跟那什么,炒/币一样的。就,我这个号反正也挺休闲的,值钱的东西我都没份参与,不如给你。多一点是一点?”   “一点都不用。”   他却只是无奈:“艾卿,我还没有穷到要你砸锅卖铁的地步。”   “这明明叫雪中送炭。”   她说罢。   似乎是极慎重地想了想。期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沉默着向前走。冷风迎面而来,吹得她藏在围脖底下的脸都发抖,街边路灯光线晕黄,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时而踩着前面路人的影子,时而回头或侧头,去看他们俩像是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许久,忽然又扯了扯唐进余的袖子,示意他停下来。   随即仰起头,很认真、很严肃地问他:“你觉得你有几成把握?”   “把握?”   “全身而退的把握啊,”艾卿道,“我如果没猜错,你那个——嗯,你爸那个,私生子,真的有可能要分掉一部分家产吧?但你这边反而是一直在拿自己的钱往里填。如果,我的意思是,就是最差的那种打算。那你很有可能之后还得边收拾烂摊子,边处理遗产那些事。你真的能应付过来吗?”   “……老实说,”唐进余被她这么一问,脸色瞬间有些凝重。斟酌片刻,最后却还是坦白了,“会很麻烦。”   “嗯。”   “但是,我也还是那句话,”他而后低声道,“阿卿,这件事,其实是我必须去做、也只有我能做的事。不仅是为了我家人,你知道,唐氏名下的产业,一年有多少人领着这份工资养家,又有多少人买着股票当救命稻草、甚至有些老人家买来当棺材本——我家里人,从民国时候就起家,后来又吃到了改革开放的第一波红利。在上海这几十年,靠着我爷爷还有我爸的名声,过去真的走得很稳当。那些散户,他们是真的信任唐家人,所以才会愿意把股票全攥着在手里的。”   “这么多年,我没想过要沾家里人的光,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多上进、多有事业心的人,甚至我其实对天莱以外的事业都不太关心,玩物丧志嘛。但是,十年了,我和天莱那一批同事,真的都是当朋友、当兄弟来相处的。我用什么心对他们,我对我爸手底下那些忠心耿耿的老将,也是一样的心情。他也许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是在做生意这件事上,他真的用了心了。我不想他还有上一辈人、上上一辈人这么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也不想那些跟着他干了那么多年的老战友、老同事,临了了,连养个老都不安宁。有些事是我必须去面对的。”   “……嗯。”   “阿卿。”   他嗓子发干。   有些无措的,又有些紧张。见她听到这也是点头而已,没有多余的话,不由又伸出手,小心捂住她的。   热度在掌心传递。   他的手心却冒出薄薄一层汗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   “等等、等等。”   她见状,却立刻笑着摆手,“你想到哪了。没什么喜不喜欢讨不讨厌的。我自己私下里的情绪和你的事业,那是两码事吧。”   “阿卿?”   “不过你说的那些,我大概也都了解了……也许。反正,那你就放手好好去干吧。唐进余,你要相信你自己的能力,天莱不是在你手里弄得很红火吗?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根本用不着怀疑自己。在搞事业这一块,你比谈恋爱在行多了。”   唐进余:“……?”   这是在夸他还是暗损。   四目相对。   艾卿说到这,突然却像是松了口气。   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随即一副“哥俩好”的姿态拍了拍他肩膀,转眼,又从随身斜挎的小包里翻了翻,翻半天,翻出一张银行卡来。   “我只是想跟你求证一下你的想法,再决定要不要跟你提这个。现在一看,还行,你没有真的垂头丧气,废墟里还开着花呢。所以可以说吧?呃,应该可以。”   她自问自答。   说话间,见他视线此刻怔怔盯着那银行卡不放,轻咳两声,在他面前甩了两下。   不过,不等他吭声,后脚又塞回去包里了。   “不是给你用的。”   她说:“你那两个亿跟我是一个量级吗?里头就四十来万出头。我的积蓄、积蓄。都是从工资啊、课题组劳务啊、开讲座给的钱之类的,从里头抠抠巴巴攒下来的。”   “我是在很认真的想,那天我问完阿静,等她发地址来的那段时间,我就一直在想了。我到底要不要来,来了能干什么,意味着什么。过去那几年我一直都很抗拒面对这些,现在难道突然转性了?我一晚上没睡都在想。虽然,最后也没想出来个所以然来,但是我觉得那一刻,我心里很清楚的一点就是,我是真的希望你好的。我希望你好好地生活,没灾没病的,至于什么家庭的事,吵架的事,这些都在生存之后再考虑——我是发自心底的,怕你过不了这一关。心理上过不去。我当时在飞机上睁着眼睡不着,其实就在问我自己,除了你,我还会对别的人有这种感觉吗?……应该不会了吧。”   艾卿说:“我都快三十了。我这辈子,人生中大部分的时间,关于感情那部分,好像都用在跟你纠缠上了。与其纠结未来怎么过,会不会好,我想,不如去正视你的改变吧。你和以前不同,你……成熟了很多,唐进余,这不是坏事。我想更多了解现在的你,而不是再纠结在过去我们经历了什么,会不会重演之类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至少现在的我们,已经不是十几岁,轻而易举就被伤到,然后哭着说对不起,然后放弃的小孩了。”   她微微踮起脚尖。   如虔诚亲吻的姿态,却只是伸手,又轻轻环抱住他的肩膀。   笑着,也靠在他耳边轻声说。   “在同龄人里,我还算有钱,也有退路。所以别觉得是你救济我——根本是我救济你嘛。如果万一你真的破产了,就住北京吧,反正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也是租了一个小房子,然后几个人窝在一起干活。我也有一个租来的小房子,可以借给你。”   “你可以在那个小房子里‘东山再起’,我们还很年轻,还有很多机会,先说好,我的钱是‘创业资金’,不可以随便动的。如果有个万一,这就是我们的老婆本了。不是我小气,是因为你花钱大手大脚的,在这一点上,还是听我的更好。”   “……”   “是吧?”   “……”   “唐进余。”   “啊?……啊。好、好。”   唐进余其实全程都是傻在原地的。   整个人僵得好像个冰雕塑杵在那。似乎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愣了半天,又闷声闷气开口:“或者,”他文不对题,只是没头没尾来了一句,“以后,留给我女儿当嫁妆吧。”   “谁女儿?怎么也都是我女儿吧?怎么就你女儿了?”   “我女儿就是你女儿。”   “那可不一定——”   “一定会的。”   “万一不一定怎么办?”   “就是一定会的。”   他只会说这句话了。   太紧张,所以说话都带抖。   冷的还是吓的啊?   她忽然又笑起来。   但,不是幻觉。这一刻,她的确又变回许多年前,那个在雪夜里红扑扑脸颊,那个问他,唐进余,你真的会娶我吗,那个满心都是欢喜的女孩。酸涩而泛着清甜的心情像满溢的泉水。是汩汩往外冒的。书里写的无以言表,原来是这种感觉。   是,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   她看你的眼神,就是洁白的。   “别动。”   她是以捧住他的脸。毫不犹豫地、又带着些恶作剧意味的,忽轻轻印上一个吻。   是孩子气的,“啵”的一声。   虽然口红是太淡了,没印上去。   不过黏黏糊糊的劲儿倒是有了。   很满意。   “唐进余。”   她于是老神在在的说:“这就是盖章了啊——记住,抵赖是要罚款的。”   罚到你倾家荡产那种。   “……”   他仍是没说话,低着头。   艾卿正准备撒手,回归平时那副正经人姿态——免得被过路人,一个接一个递来眼神问候。   不料腰上却倏然一紧。   没等反应过来,他已飞快凑到她脸旁,轻轻吻了一下。   艾卿:“……”   唐进余:“……”   “盖章要——”他小声说,“甲方和乙方。才算生效。”   又来了。   搁这科普来了是吧唐进余?   下一秒。   艾卿摸着脸,他干站着。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再说话。   他耳根却已红透了。 第50章 不平衡的代价。……   【唐进余, 如果你不想天莱也废在你手里的话。】   【那就最好认真的,听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   第一通电话结束后。   半晌。   第二通电话,几乎是紧随其后拨出。   【聂小姐, 我是周筠杰。关于唐进余, 我有一个很新鲜的——提议, 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   【在我看来, 这是一次很合理的利益置换。如果你愿意接受,那当然很好, 皆大欢喜。但如果你不愿意接受,出于我个人的考虑,希望你也可以保守住秘密,不要告诉我小叔。这是我们两个人私下的交易。】   【总之,唐守业的消息我已经提供给你。具体要怎么做,你可以考虑一下——不过最好也不要太久吧。抓紧时间,麻烦你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   是夜。   上海的冬天是寒意刺骨, 北京的冬天却是冰火两重天。   室内温暖如春。   周筠杰只穿了件单衣,坐在书桌前。挂断了电话, 便又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 静静看着窗外落雪。   一转眼, 又到下雪的季节了啊。   他心里飘忽地升起这念头。   心想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往年的这个时候,或许他、艾卿、谢宝儿,此刻应该还围着热腾腾的铜炉火锅在外头聚会。   他们谈天说地,从娱乐圈八卦扯到北京房价, 最后甚至不约而同地聊起某个路口看见的花白流浪猫。无论怎么看,有着这样的缘分——他们似都称得上是成长经历、职业工作不同,却都意外投缘的朋友了。   谢宝儿最爱劝酒。艾卿每次都中招。   只有他总想着能够吃完饭送她回家, 所以每每以茶代酒,永远是整场聚会最清醒的那一个。   而她人菜瘾大,没喝几杯就会醉。微醺间,又总会举起酒杯和他相碰,然后酡红着脸,轻声细语地问他小周啊,最近很累吗?   为什么又瘦了?   别和家里人吵架啊。   要开心一点才行啊。   她眯着眼睛冲他笑,样子看起来很傻。   连谢宝儿也笑话她,说怎么喝醉了酒就变成人家的妈妈?还有小周,你怎么有问必答?也就是问你的是艾卿,不然哪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吧。   她起初捧着脸不说话。   整个人都是放空的状态。   要等大半天了,才堪堪反应过来,被逗得哈哈直笑。   又扭过头来,红着脸,翻来覆去地拉着他问,说有吗有吗?   【我只是关心我们小周呀。小周,是吧?】   【毕竟小周这张脸皱巴巴真的很浪费呀。】   她右手没轻没重托着他的下巴。   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依然一本正经地“教育”他。   【做人不要经常皱眉头。你看你长得这么好,你都不开心,小周,我们这种凡人岂不是要整天哭丧脸别出门了?】   【有心事就大方说出来,别担心,有问题姐给你解决——呃,不过,要是真的解决不了的就没办法了。你自己努努力吧。提要求也要在我能力范围内啊。】   【比如、嗝,比如摘星星要月亮这种就——达咩!达咩!你要我摘,我只能说,臣妾做不到啊——呜呜,不过为什么没人给我摘星星,我恨!我做不到,但是装逼怪说给我摘啊,他是不是撒谎骗我,呜呜呜。】   又哭又笑的。   他和谢宝儿每到此时,总会默契且无奈地对视一眼。   只可惜。   这种“疼爱”也好,这种关心也罢。一如去年落下第一场雪时自己的心情,如陪伴自己看过第一场雪、分享雪人和存钱罐的人。他除了偶尔做梦的时候会梦到,大多数的时候,却比所有人都要清楚:凡此种种,概都已再找不回来了。   他着急索求的答案,在她眼里,只是不好拒绝所以一拖再拖的敷衍。   是以,心里想得越是明白,面上的笑容越是淡下去。到最后,几乎无从察觉。   只视线不知何故,又飘到一旁的落地台灯上,灯罩外缀着星星,晕黄灯光投射其上——星星亦变成半淡不淡的星。不会说话也不会表达的星星,陪他虚耗着等待的光阴。   他点了根烟。   刚推开点窗户想通风透气,人才站起,却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   一回头的功夫,岳凭舟已咋咋呼呼从另一侧的客卧跑过来。   也不敲门,便猛地把门一推开。探头一看,见他没睡,当下毫无心理负担地闯进了外甥房间。   “怎么还抽起烟了?有烦心事?”   这不速之客甚至不忘随口一问。   他虽已三十七岁,如此上下一打量,其实仍不见老。   或许是岳家人天生杰出的外貌基因在其中充分发挥作用,他和周筠杰印象中面容模糊的母亲一般,行为举止、一颦一笑,皆自带明星光环。且是实打实的花美男那一类。   头发前几天刚染了栗色,戴了十几年的蓝宝石耳钻,如今依旧戴着。怎么看怎么像如今当红的所谓男团idol——当然,是有一定“辈分”那种。   周筠杰摆了摆手,“就是突然想抽了。”   又问:“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这样子和语气莫名竟有些像周邵。全不似平日里他那和善可亲的作风。   岳凭舟看在眼里,心里直犯嘀咕。   然而这会儿却到底不是问这些琐碎事的时候。   “当然是有正事了,”他直接开门见山,“周邵说那个唐守业绝对熬不过今晚,让我提前准备好、通知手底下的媒体蹲一手消息,一窝蜂去人医院门口堵着,等着拍他盖白布推出来的缺德照片。他/妈的听得我心里简直发毛。他真当他是神算子了?!还是他干什么违法的事了?……小周,你知不知道这到底什么情况?”   岳凭舟边说边叉腰。   愁云满面,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我是在想,虽说咱们跟他勉强算个亲戚,但也犯不着为他砸自己招牌吧?你是管你们公司宣传公关那一块的,小周,你倒是老实跟我说说,国内报这种新闻一般是比较隐晦的吧?我刚回国,总不能一回来就触业内的霉头。”   “何况人家消息封锁得严,死不死的,他哪里得来的消——”   “还没死。”   “那周邵说什么……”   “不过也快了。”   岳凭舟:“……”   他一脸“你小子该不会脑袋撞坏了吧”的表情,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家外甥看。   “小周啊小周。”   半晌,复才艰难挤出一句:“你跟谁学的——别不是要跟我扯什么,‘鄙人掐指一算’那套吧?周邵是大骗子,你被他教成个小骗子?”   “不是。是准确消息。唐守业今晚已经下了第四次病危通知书。”   “这我知道啊。”   岳凭舟一副没意外的表情,摊了摊手:“我消息还没不灵光到这种地步。不过不是听说脱离危险了,还没死吗?我们是做新闻的不是算命的。怎么,你们姓周的是阎王?要他三更死,就必留不到五更?”   周筠杰闻言,只是笑。   顺手在窗台上掸去烟灰,吞云吐雾间,沉默许久。   直至岳凭舟又一次出言催促,表示这个消息如果不准确,那绝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暂缓报道。   他这才开口,又劝道:“安心报吧。”   “之前铺垫了这么久,等了大半个月‘帮’他们压消息,就是在等今天。如果出岔子,小叔又要来找麻烦。”   “那你告诉我你们哪来的消息这么肯定?”   周筠杰道:“唐守业,他那个情妇。”   “……?”   “小叔很早就已经和对方搭上线。最初是想挑拨一下这段关系,撺掇那个情妇出来、在新闻媒体上爆料,还故意骗了人家小孩——去年我生日,小叔让人接了那个孩子过来看,看到了唐家一家三口出席的场面。小孩哭着跑了。”   他们本来以为这孩子受到打击,姓王的情妇也会暴跳如雷,得知唐守业的谎言之后选择跳出来揭露对方“真面目”。   不想,还没让人上门去找,反倒是王蕴雪先一步、主动找到了他们。   女人仍是一身朴素的装扮。面上不施粉黛。   然而,即便是坐在西装革履、脸色不善的周氏叔侄面前,竟也丝毫不带怯场。自我介绍过后,甚至还礼貌地感谢两人,“给我的儿子上了人生的第一课,帮他尽快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周邵问她:“你指的什么事实?”   对面语带威胁,神情晦涩。   王蕴雪却依然面不改色地微笑,说:“他姓王而不姓唐的事实啊。”   她温言细语:“不姓唐,是唐守业的主意,我只是不发表意见的解语花而已。但事实上,于情于理,我的孩子,他其实都不该姓唐。你们早点让他认识到这件事,还不用我来做这个恶人。某种程度上,我反而是该感谢你们的。多谢了,两位周先生。”   “……”   气氛一时之间陷入凝滞。   没料想被这女人反将一军,叔侄两人也摸不清楚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又或是在唐守业的授意下故意为之。   双方面面相觑,各怀鬼胎。最后,却仍是王蕴雪先开口——从容而早有准备地,这个女人,向他们抛出了自己的“合作条件”。   ……   “总之,她说只是让他身败名裂是不够的,”周筠杰淡淡道,“她等他付出代价,已经等了三十多年,只是轻飘飘的一句‘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之后反而光明正大地坐拥两个女人,根本不足以偿清他耽误她的人生犯下的‘罪孽’。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不公平。”   凭什么她为了所谓的爱情黯然度日,从天堂直坠地狱,而辜负她的人,却可以心安理得的,一边享受着妻子家庭带来的荫蔽和利益,一边说着她是他忘不了的白月光,甚至拿抛弃她而换来的金钱财富,再来装作大方地施舍给她?   她难道还要感恩戴德、卑躬屈膝地接受?   她温柔的皮囊,她的善解人意,分明都是沉寂的死火山等待爆发的前奏。   她一定要让他在愤怒和绝望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不可。为了这一天,她不惜等了三十年,委曲求全了十年。但都还不够。   一切都还不够。   “这……”   岳凭舟听得瞠目结舌。   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却其实是反问他,这有没有可能是周邵编出来骗人的把戏。   “比如,跟那个女人早就串通好了,在你面前演演戏之类的?他以前经常这么干。”   “有这个必要吗。”   “你觉得没有吗?”岳凭舟眉头微蹙,“小周,总之你要相信,周邵对这个家有多负责,对别人和对自己就有多狠。我其实不建议你向他学。毕竟,他变成现在这样只是一个……意外。但你不一样。你很善良,也很阳光。我和你外公都希望你能在一个健康的环境下长大——”   两人此刻面对着面。   正说着话,陡然一下,看清他眼底薄凉的情绪。岳凭舟说话的声音却忽的一顿。   他迟来的意识到。   哪怕在诉说那个女人悲惨而悲壮的故事时,自己的外甥,似乎依然是不带什么感情的。   某种无力的感觉窜上心头,恍惚间,他又想起记忆里那个不太爱笑——但哄哄就会笑。你一扭头,他就恢复面无表情的小男孩。   小男孩长大了。   他本以为自己真的能够养出一个继承了姐姐性格的、灿烂而大方的孩子。然而。   然而。   他突然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好吧,或许,我当初不该点头答应你回国的。”   说罢,便陷入沉默。   周筠杰则对此不置可否。   只寒风越窗,逐渐觉得冷。摁灭烟头,便大力将窗户合上。   “和我一起等吧。”   又指了指被他随手扔在书桌上的手机,继而轻声道:“要知道是真是假,今晚就有结果。要不要喝杯咖啡?说不定,马上就有电话来了。”   *   窗外暗潮涌动,风雨欲来。   艾卿对此一无所知。   这夜,却依旧睡得很香。   只朦朦胧胧间,依稀听到有开门声,似乎有人走到床边。她强打精神地一睁眼,看见是谁,很快又翻了个身睡过去,懒洋洋咕哝着别吵我,有什么事睡醒再说。   对方果然便没再吵她。   只在床边稍停留了片刻,给她捻了捻被角,便转过身、飞快离开了。走时不忘轻轻合上了门。   等她一觉睡醒,已是第二天中午。   洗漱完,换好衣服下楼,立刻便有保姆迎上来问她:“艾小姐,是直接用午餐吗?”   “啊、那个,稍微等一下。”   她脑子仍有些迟钝,更不太适应这种被人伺候的气氛,当下尴尬地摆了摆手。   一转头,索性又瞄了一眼楼上,指着唐进余房间的方向道:“我和你家少——和唐进余一起吃好了。他已经吃过早餐了吗?”   保姆阿姨愣了下。   “他……”   “他还没起床?”   “不是,是那个,艾小姐……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   见她半天过去仍是一脸状况外表情。那阿姨似乎才反应过来,她昨夜是真睡了个彻彻底底。   索性不解释了,在围裙兜里掏了掏,掏出一只手机,手指在上头划了半天,最后找出一则某音视频,把手机掉了个个儿递给她看,又低声道,“就是,少爷他应该,现在没心情吃饭吧……”   艾卿满头雾水地接过手机,定睛一看。   只一眼,险些却没眼前一黑——   因入目所见,那新闻频道上手执话筒、沉痛播报的女性,正是许久没打过交道的聂向晚,聂小姐。   手机开的外放,很快,熟悉的声音亦响彻在整个客厅。   艾卿听完第一遍,有些不可置信,又点击重播——这回已连聂向晚的脸都顾不上注意。一边听,听到一半,她心已彻底沉到谷底。把手机往阿姨手里一塞,便飞奔着跑去玄关换鞋——   【据悉,今晨三点,本市知名企业家、慈善家唐守业先生,因突发心肌梗塞、抢救无效去世。因事发突然,引发市场强烈震荡。且有业内人士指出,其生前名下所持股份及天价资产的归属,目前尚不明朗,家族内有争产疑云。消息传出,股市开盘三小时内,唐氏置业,及其子公司长帆教育、燕云酒业等,股价迅速下跌。】   【目前唐氏置业官方仍未发布讣告,但已有疑似现场照片传出,且暂无相关人员出面辟谣……】   【本台将持续跟进报道!】 第51章 “你跟进余,背着……   等艾卿一路打车赶到医院时, 不出所料,医院外坪已被蜂拥而至的记者围得水泄不通。车辆进出都成问题。   幸而前方刚好有警卫出现,正举着喇叭疏散人群。   她心念一动, 当即戴上口罩, 便趁乱混在普通的病人家属中、挤进了医院大厅。   方才来的路上, 她已发微信问过唐进余, 眼下唐家那几个“相关人员”都在上次那间Vip病房里。气氛大概不太好——他一开始甚至让她不要过来,免得被波及。   换了从前, 她确实本该早点跑路。   但眼下情况不同,不用多想也知道唐进余眼下是怎么个“腹背受敌”。又联想到自己明天假条到期、即将回北京,是以,她最后仍是坚持了要过来。   卿:【我到楼下了。】   唐进余:【我下来接你?】   卿:【不用,外面记者多。你跟保镖什么的打个招呼就行,等会儿别拦我。我直接坐电梯上来了。】   边低头回微信,不知不觉, 她人已走到电梯前。   或许是因外头拥堵的影响,此时竟没几个人在排队。然而等待间隙, 眼角余光瞥见旁边站了个唬人的大高个儿。她仍下意识感觉有点危险, 往旁边退了几步。退开, 又抬头看了眼。   不想也就是这么一看。   偏偏却在电梯前撞见个熟人。   “……方圆?”   她扯下口罩,有些迟疑地叫出对方名字。   那刻意背对她想回避的身影,一时间也不好再装聋作哑,只得颇尴尬地回转过身,露出如旧的单眼皮, 厚嘴唇。   一眼望去,打扮甚至比两年前还要朴实不少,黑色棉袄加厚长裤, 愈发衬出他的虎背熊腰,冷不丁站人面前,活似一堵肉墙。   方圆明显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更没想过她会主动开口,从表情到身体动作都写满拘谨。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几秒钟,他随即放下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在棉袄上擦了擦手,似乎想要跟她意思意思握个手——手伸到艾卿面前,却被她避开。只是微微点了个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明显是对他颇有微词的意思。   方圆自知惭愧,却也只是僵硬地笑了两声。不敢多说什么。   “你怎么来这了?”眼见得两人还要同个电梯上楼,他甚至还随便找了个话题,“那个,是来看进哥吗?”   “嗯。”   “他现在还好?家里——家里的事,对他影响不大吧?他应付起来应该没问题?”   “之后看新闻就知道了。”   “……”   “或者你直接问他?如果你不觉得不好意思的话。”   方圆无言以对。   一时竟被她怼得说不出话。   直至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才忽然的,又压低声音向她说了句:“对不起,我当初是做事太冲动,可我现在也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了。”   哦。   ……所以呢?   艾卿心想当初如果不是某人心软,只是炒了你没告你,你现在能不能站在这里道歉都是个问题。   自诩好脾气如她,如今一想起那两千六百万的官司,想起唐进余如今的窘况中有面前人的一份功劳,依旧控制不住心里直冒鬼火。对主动道歉的人亦没有好脸色。   “代价?”   只又努努嘴,示意他手里大包小包包装袋上的电视台台标,又冷冷问道:“你现在不是在电视台工作吗?跨界干得挺好的。”   “我……我是……”   后话未尽。   他眼角余光一瞥,忽见得艾卿伸手摁了十六楼。嘴唇翕动了下,欲言又止,却也终是没再给自己争辩。只伸手,紧跟着摁了十七楼。   此后两人便再没讲过话。   艾卿在十六楼下,头也没回地离开,而方圆继续往上,到十七楼,向右一拐,没走多远,便进了一间配置同样不差的Vip病房——不过现在,叫这病房为休息室似乎更加妥当。   聂向晚正在里头补妆,旁边两个助理兼职保姆,一个在给她冲咖啡,一个在帮忙整理头发。   听见开门声,她很快回头看了一眼。   不过,看见是他,短暂的兴奋又变作兴致缺缺,挪开了视线。   方圆把那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病房的角落。   没人跟他说话,他也没走,就站在旁边听她和助理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晚姐,咱们离得这么近,真不叫摄影师来、下去拍点东西嘛?”   “急什么。我现在是病人的身份住在这,不是主持人也不是记者。你倒是沉住点气。”   “那……”   “饵都丢下去了,鱼闻到味就会来咬钩的,”她抿着口红。小拇指轻蹭下唇,浅浅的一层红便晕染开,边冲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复又抬头,看向年纪轻轻的小助理,问,“还是说,你看过姜太公直接扑进河里捞鱼?”   什么姜太公什么鱼的。   那小姑娘仍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却还是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随即专心替她梳头发,不说话了。   倒是方圆迟迟没走,直到这时,才找到空子插话。   “我刚才在楼下看到艾卿了。”   他说。   简简单单的一个陈述句。方才还言笑晏晏的美貌佳人,闻言,却顷刻间脸色转冷。   回过头来,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在哪?”聂向晚问,“你别告诉我,她去十六楼了。”   “嗯。”   “唐进余跟她一起?”   “没有,”他摇摇头,“不过我刚才瞄到,他们好像在发微信。”   话音刚落。   两个小助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情绪:完了。   挤眉弄眼地叹息一番,不敢发出声音,又齐齐埋怨地瞪向方圆——方圆却压根没看过她们一眼。   他全程都盯着聂向晚的肩膀。   不是脸也不是任何暧昧的部位,只是肩膀,盯着她,又不敢直视她。   沉默片刻。   他低声试探道:“你……要去见她吗?”   *   而艾卿此时尚且不知,自己即将“大祸临头”。   她正坐在另一间——准确来说,正是昨晚来过的、王蕴雪母子暂居半个多月的Vip病房内,感受着唐母平素温和模样背后的狂风骤雨。   王蕴雪只是在哭,王成烨则早被唐进余安排到隔壁的隔壁,避开大人们的剑拔弩张。   然而唐母的悲伤与愤怒早已沸腾至无可解,见王蕴雪始终不肯回答她昨晚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唐守业见过她之后就突然病情加重,事后抢救无效死亡,一时情绪失控,抓起床头柜上的一只花瓶,便劈头盖脸朝人扔去。   如果不是唐进余站得近,一手把人拉开,这花瓶险些就把王蕴雪砸得头破血流。   她泪痕尚未干在脸上,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一地碎片。艾卿则在唐进余的示意下、过去扶开她,到角落里的沙发上坐下,尽量离唐母远一些。   “妈。”   剩下唐进余眉头紧锁,独自应付情绪不太稳定的唐母。稍顿了顿,又轻轻扶住母亲肩膀,低声劝慰道:“冷静一点,我们安静一点,坐下来聊好不好?”   唐母却根本不给面子,冷着脸,一把拂开他手。   没了花瓶,她又开始寻找着附近更趁手的“武器”。正好看见小茶几上一把水果刀,当即想也不想就探手要拿。   动作却接连几次被唐进余拦住或格开。   事不过三,她忍无再忍,反手就给了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现在在替谁说话!”   她声调拔高,几乎是在尖叫的腔调,满眼都是泪,眼眶红得像要滴血。   鬓边藏不住的白发漏下几根,愈发显得憔悴无比,打人的力度却一点没轻,唐进余脸上立刻浮现出清晰的五指掌印。   唐母一把推开他,又开始重复地哀叫道:“一定是她!我知道一定是她——”   她转身,几步便逼近了沙发上瑟瑟发抖的女人。手里握着寒光凛冽的刀/具。   “王蕴雪,你没安好心!你想抢我们家的钱,没门!我告诉你没门!”   “我没有……”   “你以为气死守业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带着儿子享我们家的福?你以为我会帮守业养那个孩子?你想都不要想!”   “我没有……”   唐母越逼越近,王蕴雪整个人都几乎缩在了艾卿怀里。泪水沾湿了她的前襟。   艾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看唐母整个人几乎是疯疯癫癫的样子,不由抬头看了唐进余一眼。还没开口,唐进余已二度拦在唐母面前,握住她拿刀的手。   或者说是紧攥住。   “够了。   ”他语气仍是平静的,脸上的神色却已是极痛苦了——悲伤的明明并不止唐母一个人,然而他却要在悲伤的同时扮演安抚者的角色,与自己的母亲对峙着。   唯有不住深呼吸。   最后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又安抚道:“够了,妈,我说过了,我们缺的不是钱,一切都可以解决的。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在办了,不会有问题……很快就会解决的,我答应你,所以暂时先不要再因为遗嘱的事闹了。昨晚的病房监控,你已经看过了,她——没有做什么。只是给爸看了那本相册。你冷静一点,我们坐下来谈,好不好?把刀放下来。放下来。”   刀却仍没有放下。   他这样长篇大论,用心良苦,换来的,不过是唐母如骤雨般落下的泪。   “进余啊,”她另只手摸着他脸上的五指掌印,哭泣着,开口却是质问,“你怎么总是这么天真?你怎么总是这么不想事啊!”   “你知道你爸死了意味着什么吗?遗产分他们娘俩一半,你手里只剩下唐家一半的股票,加上你最近回流的那些,还不够做大股东,那些老家伙不会服你的!钱……你说得对,不是钱的问题,但你以为妈现在缺的是钱吗?——妈是咽不下这口气啊!我死了都咽不下去这口气!”   “……”   “你敢说昨晚的事,这个女人没有一丁点嫌疑吗?!她给你爸看得什么相册,为什么让你爸一下心率低成那样!她给你看了吗?就算给你看,你怎么担保过了一夜了她没做手脚?你不报警抓她,你要心平气和跟她分家产?!你傻的吗你!唐进余,你傻的吗!”   她边说着,一根手指抵住他太阳穴,就势将人一推。力气之大,唐进余竟被她推了一个趔趄。   “……!”   艾卿瞬间脸色大变。   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不礼貌的事,趁她被唐进余引走了注意力,几步上前,便猛力掰开她手、把刀给抢过来,随即往门那头用力一扔。   刀刃在地上一顿滚。   她拦在唐进余面前,又厉声道:“好了!差不多就得了!”   “要报警也好,要分家产也行,坐下来谈!听不懂人话吗阿姨?”   “你有气凭什么朝他撒?他哪点对不起你?你生的这个儿子还不够争气吗,几个二世祖能做出天莱,几个二世祖能在家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到处给你筹钱,拿自己的身家往里垫?他为了让你们家体体面面,已经付出够多了,你到底是为他还是为你自己——就算你是为了自己,也没人不让你这么做,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阿姨,你平时大方得体的那个劲呢?为了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出轨的男人,你就这么对你十月怀胎、含辛茹苦生下来的孩子?!”   连王蕴雪的儿子,都可以平平静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在隔壁的隔壁躲清闲,或许现在还在拼乐高,在玩游戏,但是唐进余就要被他的亲妈指着脑袋,像狗一样训。   这算什么道理?!   “你让开。”   “阿姨,坐下谈,不可以吗?”   “你什么身份跟我说这个话?!”   “我是他——”   唐进余在背后幽幽补充:“老婆。”   “我是他老婆!”   唐母:“……”   说老实话。   艾卿其实不是一个会吵架的人。   甚至于她平时除了偶尔在唐进余面前横一横,大多数时候,其实依旧是个不太爱说话的社恐。   一堆话说下来,心里已经跟着在后怕加脸红。然而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不能退,退了之后,唐进余这个傻仔真的会任打任骂。背不由又挺直些,忍着退后的恐惧,又直视唐母此刻晦涩不定的表情。   “我保护他的心情,跟你为……伯父不平的心情是一样的。”   当然,我后面这个应该不会出轨。   她在内心默默补充。   最后开口劝道:“阿姨,你是他妈妈,你知道他性格,看起来拽得不行,其实是心软得不行。他不是为别人说话,是既想要尊重你这个母亲,也不想去平白无故责骂一个流眼泪的女人,你要公道,可以,但一切等警察来、医生来,让那些专业的人士去判断——我们现在这里是高等法院吗难道?你拿把刀就能断生死了?既然不能,那就安静一点,不要让人看笑话了。唐进余,他是你儿子,他难道会不想你好,不想这个家好吗?”   或许这就是能一个人滔滔不绝讲三个小时大课的大学教师职业素养吧。   一番话下来,几人身后,王蕴雪仍呜咽着在哭泣。   唐母的情绪却逐渐冷静下来。   擦了擦眼泪,又背过身去整理了头发,最后是深呼吸——最后的最后,是重新转过身。   她脸色仍是憔悴的,疲惫的,姿态却依稀有了从前优雅得体的影子。轻飘飘地睨了艾卿一眼。   “那就等警察来,去报警,等医生来,再仔细验尸——还有,等律师来,”唐母道,“我要和律师还有警察一起,再看一次监控。”   “相册。”   王蕴雪听见这话,突然开口,弱弱道:“相册,在我行李箱……”   “你闭嘴!”   唐母则回以无意外的厉声呵斥。   吓得她不敢再说话,人愈发缩得像个鹌鹑,唯以眼角余光打量着唐进余,神情有些微妙。   而唐母一语毕,又转向艾卿。   “你跟进余,”她伸手指了指两人,“你们,背着所有人结婚了?”   艾卿闻言吓了一跳,忙摆手解释:“不不,没有。刚才是说话说太急了,没有的事。”   唐母却不相信,又转向另一位“当事人”,道:“进余,你说。”   唐进余被点到名,低头看了眼艾卿。   迟疑半晌。   “暂时没有,”他最终回答,“不过,是迟早的事。”   话音刚落。   唐母还没说话,门外忽又传来几声规律的敲门声。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问:“进余?阿姨?”   没人回答。顿了几秒,那人又重复:“阿姨,还有进余,你们在里面吗?我是向晚。”   这句自报家门的话刚说完。   房间里,却反倒愈发安静了下来。 第52章 时间尽头的少年。   病房外的敲门声最终停下, 但脚步声仍未远去,而是徘徊在屋外。人显然还没走。   病房里的几个人却都是心照不宣的沉默。   艾卿:“……”   老实说。   她其实并不太想面对聂向晚。   个中缘由倒谈不上怕,主要是不适——因每次和她对上, 总归是没有好事。   是以, 陡然听到这熟悉声音, 第一反应就是回避。回头一看唐进余的表情, 两人对视一眼,都还没开口, 唐母突然却越过两人,也不打招呼,径自过去开了门。   “咔哒”一声。   艾卿站得近。   耳听得聂向晚亲亲热热喊了一声“阿姨”。顿时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然而唐母却并没有把人迎进来,相反,是自己出去,顺便把门给带上。关得还很严实。   也不知道两人在外头具体聊了什么。   只过了约莫二十分钟。   等唐母回来时,艾卿已坐在沙发上, 认真翻看着王蕴雪拿来给她那本相册:   不过翻来翻去,除了唐父和王蕴雪母子的合影, 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甚至这些照片看起来, 每一张都很像寻常且温馨的小家庭。她印象里那个威严且不苟言笑的唐守业, 在这些其乐融融的照片里,也不过扮演着一个慈爱的父亲角色而已。   唐母默然无声地进来,在她旁边坐下。   原本坐在另一侧抽泣的王蕴雪,当即如惊弓之鸟般肩膀一抖,随后挪了挪身体, 尽可能的离人远点。唐母听到动静、往左瞥了一眼,却没吭声。   只从艾卿手里拿过那本相册。   当着一旁唐进余的面,一页一页, 刻意的,慢慢地翻开。   如果说唐进余的脸色是风浪过后的平静。他此前甚至面不改色地陪艾卿看过一轮照片。   那么,唐母看着这本相册,脸上的表情便是十足十的悲哀和自苦——当然,她不仅自苦,也非要唐进余和她一起痛苦不可。每看一张,又噙着泪,抬头去看唐进余的表情。   “你爸他……”   欲言又止。   艾卿看在眼里,什么话都没说。   却突然站起身,又刚刚好的,挡在了两人中间。   这诡异而僵持的气氛持续了片刻。   好在没过多久,警方人员和唐家的律师团便一前一后推门进来,刚才还显得空旷的病房,顷刻间乌泱泱站满了人。   气氛亦从家庭纠纷变成公事公办。王蕴雪被人带到了隔壁谈话。唐母也跟了过去。   而艾卿自觉还不算唐家内部的人,有意回避病房里的遗产讨论。权衡片刻,最后仍是选择了跟在唐母后头。   结果尴尬围观了半天唐母与王蕴雪的拉拉扯扯,也不好上手,半晌,仍是不得不绕了回来。   见唐进余正站在病床边,和那位上了年纪的律师说话。索性又走过去,拍拍他肩膀。   “你们聊公司的事,我本来不太懂这些,也不方便听。干脆回避一下。”   她说着,指了指楼下:“正好也要去做个核酸,要48小时内的——你专心处理公司……还有你爸的事吧。有事就打个电话,没事的话,我等会儿自己回就行。”   唐进余认认真真听她说完,末了,表情却明显愣了下。   回过神来,直言这哪有什么回避的。又顺势向自家的律师团队介绍了一下艾卿。   但很明显,越是这样多“外人”参与的事,她越是讳莫如深。反倒没有刚才从容。   唐进余观察她神色,似乎也意识到此刻病房里这一堆警务人员和律师团队显得压抑,故而想了想,最终还是点头说好,这边的事他处理起来没问题。又叮嘱:“到家了给我打个电话吧。”   “好,你忙你的。”   艾卿摆了摆手。   扭头离开,踏出病房的一瞬间,脸上分明依旧波澜不惊,心底却骤然如大松了一口气。   王蕴雪的哭声、唐母的低斥,瞬时都远远而去。唐进余处理正事的能力也不用她担心——她自觉今天到此的“任务”已经完成。没多会儿,还真摆正心态,下楼排队去做核酸了。   一路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她捂着鼻子从检测科室出来,却已是下午三点。唐进余给她发了几个微信,问有没到家,她一时失笑,刚回了句人很多、现在才排队做完,闷头向前走,却又迎面撞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是方圆。   她脑袋撞到他手臂,下意识迭声向人道歉。抬头看见是他,脸色却不由变得难看。   原想面子上寒暄几句就走。   短短两句话说完,方圆却一反常态,伸手拦住她去路。   “有空聊聊天吗?”   他问她。   “我们?”艾卿一脸莫名其妙地摇头,“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好聊的。”   “不,不是我找你。是我……朋友。”   “你朋友?”   方圆会有什么朋友是需要找她的。   她话音一滞。   忽联想起他搬上楼那些大包小包、塑料袋上电视台的台标,以及突然出现的聂向晚,瞬间福至心灵,又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   “……聂向晚找我?”   方圆闻言,面露心虚。   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你别告诉我,”她的语气却变得愈发凝重,“你现在在电视台干,是靠着聂向晚的关系,你在给聂向晚做事?”   “……嗯。”   “那,当时那个策划案是——”   艾卿问:“你拿给聂向晚爆出去的?你当是投名状?你……”   “因为我喜欢她很多年了。”   方圆似乎早预料到她要问什么。先她一步,突然开口道:“她第一次来我们学校的时候,我就喜欢她了。”   “但我知道我争不过进……争不过唐进余。我也知道她愿意给我电话号码,跟我联系,是想从我嘴里知道唐进余的消息。所以后来我一毕业,她就再也没有理过我。那次在北京,是我隔了好多年再见到她。不是在电视里,是面对面坐着,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还是那么美。   一颦一笑,温柔动人。即使知道这是故意做给他看,知道这是有所图,他还是像当年跟在唐进余身边,装作大大咧咧、实则只是为了多看她一眼那样,毫不犹豫地跟她走了。   “她跟我说,想知道唐进余最近在干什么,忙什么,我说着说着,一不小心跟她透露了那天看到的策划草案。后来经不住磨,又偷偷复印了一份给她,”方圆说,“但如果我提前知道她要拿来做什么,我或许……”   “没有或许。”   艾卿却紧皱着眉头打断他,“你背叛了唐进余,这是事实。”   “……”   “你敢说你心里没有一点底?她一个对游戏一窍不通的人,开口就敢要策划案,你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   方圆眼神闪烁,低头不语。   艾卿见他那样子,顿时无语至极,绕过人就想走,无奈,没走几步,他又从后头追上来。   “你去见她一面吧。”   “别说了,免谈,我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当我求你……她现在已经按时在吃稳定情绪的药,她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只要按着她的想法来,一定可以有转机的。你看在我们从前是朋友,艾卿,当我求你……”   “你求我?”   艾卿却只冷笑:“方圆,不如我求你,你倒是睁开眼睛看看,多看看新闻吧!天莱打官司赔了两千六百万,就为了她的爱情游戏?就因为你想吃天鹅肉?”   “我可以体会你爱人的心情,但是方圆,你说的这些故事,我真的一点都不感动。我只觉得可笑——唐进余把你当兄弟,当年你落魄,他二话不说请你去天莱,让你拿着几倍市价的工资当高管,你以为是你有能力?你有能力会混了十年最后混到给人鞍前马后当助理?你能出头,不过就是因为你是他朋友,他想拉你一把而已。老实说你爱谁喜欢谁,没人管的着,但你现在是打着爱的名义让别人为你付出代价。你说你后悔,其实你现在做的事和聂向晚有什么区别?”   方圆:“……”   “能听懂我什么意思,你就别再添乱了。”   她拂开方圆几度拦在面前的手。   这次,背后却没再有人追过来。   她得以畅通无阻离开医院。走到外头,记者已比她中午来时少了不少。也没人注意到她,她沿路拦了一辆的士,报了唐家所在别墅区的位置,便又窝在后座,低头刷起手机。   然而,今天这一“仗”的架势虽大。出乎意料,微博上跟唐家有关的话题,却并没炒得很高,似乎已有意压过热度——零星几个讨论私生子和争产风波的发言,只一刷新的功夫,话题广场上便再看不见。想来是公关团队已投入工作。   粗略看下来,反倒是另一则话题。在微博热搜榜上高居不下,占下了第三第四的“好位置”。   自上而下,分别是【剑侠Online新资料片发布】,和【剑侠Online崩了】。   艾卿:“……”   这倒是提醒了她一件事。   她登录某卖号平台,将自己那个小破烂号挂了上去,标了个0-9999999的自由竞投范围。在商品介绍里,又尤其强调了一嘴这号上还有把绝世武器[负如来],随即便下线,静待卖家出价的提示短信了。   不想,一通操作刚结束,却几乎只间隔两三分钟,她便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来电提示。   ……这么快?   认定是平台打来的交易电话,她当即想也不想便接起。然而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已让她脸上神情沉了又沉。   攥住手机的手指无意识在收紧。   “是艾卿吗?”   对面动听的女声却似浑然不觉,依旧如是问道:“喂?……艾卿,怎么不说话?”   *   聂向晚一手举着手机、贴近耳边,一手拿着沾湿了的卸妆棉。   助理和不中用的方圆,早在几分钟前便已被她赶走,此刻她独自坐在病房中卸妆,听着对面话筒中传来的呼吸声——时而凌乱时而刻意平静。   光是尝试分辨对方接到电话的心情,简单的联想,她的心情竟又促狭地雀跃起来。带着由衷的幸灾乐祸。   “喂?”   她于是又故意重复:“艾卿,我知道是你。我们聊聊吧?”   “……”   “刚才本来还想让人带你上来,坐着聊天的,你为什么老是不愿意?难道我会吃了你吗?”   艾卿道:“有话你就直说,别绕弯子了。”   “其实也没什么的。”   聂向晚却愈发温声道:“只是想向你求证一下,你现在呆在上海,还刚刚好出现在医院,不会是像我想的那样吧?”   “你想的哪样?”   “你和唐进余,”她终于切入正题,“是不是我想的那种关系?”   “是。”   “你都不问问我想的是哪种?”   “……”   艾卿似乎被这话气笑了,丢过来一句:“没事我就挂了。”   她却依旧不慌不忙。   似乎笃定了对方不会挂断,一边轻轻擦拭着眼皮,将亮色的眼影一点点擦干净。   又看向镜中半面妆的自己,微笑着,慢吞吞道:“但你以前说过,你说你不会再和他在一起。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的骨气,你看,结果现在你也一样食言了。”   “这是我和他的事。”   “是什么说动了你?”她根本不理睬对方的回答,仍旧不依不挠,“是看唐进余左支右绌、你觉得你就高攀得上?还是觉得他爸死了,他妈妈是个废物,所以你一点阻碍都没有了?”   对面挂了电话。   她听着不断传到耳边的“嘟”声,又第二次拨号过去。   第三次。   ……   直换了三部手机,打到第九次。   艾卿终于再一次接起她的电话,语气却已是极不耐烦又强忍的状态,开口便直接问她:“聂小姐,你到底要说什么?如果还是要聊我的私人感情,我建议你省点口——”   “你难道没有好奇过一件事吗?有一件事,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很巧。”   她忽然开口打断对方。   “那个私生子,是十一岁吧?你跟唐进余认识多少年来着…?”   艾卿默然。   明显没想到她会突然有这么一问,半天没答话。呼吸却乱了一瞬。   这短暂的心惊被她捕捉,那种类似于步步逼近猎物的快感,愈发浓稠地萦绕在心头。   她拿卸妆棉擦拭着殷红的嘴唇。   用力到几近揉搓。   故意留白的沉默持续数十秒,她终于代替对方自问自答:“是快十三年吧?”   “你难道就从来没有好奇过,为什么当初那件事闹得这么大——我为了唐进余跳江,这件事闹得所有长辈都出了面,我们家里一堆教授,唐家人脉也那么广,如果我想要你……社死?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你难道就没有好奇过,为什么你和唐进余这种人谈恋爱,最后竟然能够全身而退?如果我外公他们知道你就是把我逼得跳江的人,你现在,应该没法得到他们的好脸色,走你所谓的什么康庄大道吧?”   当年,唐进余回到上海,不过数天,又顶着巨大压力逃婚离开,她精神崩溃下再度跳江,被救回来时,惊动了几乎整个大院里所有的亲朋戚友。   与她“疯子”的名声一起被传开的,自然而然的,是所有人也都在好奇,到底是什么女孩,才会让唐进余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当时的她,其实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一个女孩未来职业生涯的生死。   然而到最后,不如她愿的是,竟然所有的消息都被压了下来。就连她跳江的报道,也飞快被下架,所有的新闻媒体都默契地对此缄口不言。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家人一贯的操作,还为此哭闹了好几回。然而不管她怎么哭怎么闹,这事依旧不了了之。甚至连平时疼爱她的叔父,彼时也都出面警告她,这次的事不要闹得太过——有缓和才会有转机。   “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笑着问艾卿。   “……”   “你一定不知道,所以我分享一个最新鲜的答案给你吧,艾卿。这个疑惑也困扰了我很多年,但最近,所有的事,他们说的话串联到一起,好像就很明朗了,不是吗?所以,如果你有哪怕一点良心,你就该知道,不要再重复当年的错误了。”   聂向晚说:“之所以你能逃过一劫……是因为当初唐进余不肯接受家里的安排,是他自己亲口说的,他说不要家里一针一线,要有自己的人生,不要唐家给他的一分钱——他说,如果这件事闹到人尽皆知,我可以跳,他也可以跳……他学我这招来威胁他们,哈哈,就是因为这样,他伤透了他爸爸的心!”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那小孩不多不少,刚好就十一岁?因为他生出来就是代替唐进余的!一个守业,一个成业,这名字难道不比什么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好?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吧。”   聂向晚说着,几度笑出声来。   似乎听到一件多好笑的事。   电话那头却始终沉默。   只有凌乱的呼吸声。   “所以你明白吗,为什么会有今天所谓的争产风云,为什么会让一个男人对家庭失望选择出轨,因为你,你从来都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你让一个本来规规矩矩听话的男孩子,差点变成一个像我一样的疯子……”   “你却还标榜自己多么的清高,你标榜自己是救世主,其实你根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艾卿,你有什么资格现在跟他做家人,你有什么资格站在他旁边?你扪心自问,打乱他人生的到底是谁?!” 第53章 “因为想见你啊^……   病房中, 唐进余和已至耄耋之年的老律师各坐沙发一侧。年轻的律师助理被请至屋外等候。   面前的小茶几上,林林总总摆了不下十份的资产评估报告和法律文件,及印有唐守业私人印章和律所公章的手写遗书。   老律师手中捧着塑料杯。   低头吹凉浓茶, 沉默等待的间隙里, 抿了一口又一口。   “小唐。”   直等眼见得唐进余一份一份, 将所有文件翻阅完毕。   他清了清嗓子, 复才在旁低声总结道:“你父亲的遗嘱,大概就是你现在看到这么一个情况, 分两部分。属于夫妻共同财产的部分,包括位于上海、北京、苏州、广州等二十八地、共一百九十七套房产,还有国外的一些宅基地,两个农场,三座小岛,你可以再数一数。加起来一共是两百三十个条目,市价估值, 差不多在三百五十亿元左右。两人名下共同登记的商贸用地及车辆,名下账户现金等等, 粗略估值大概是一百七十亿。   在此之外, 因为婚前公证的效力嘛, 包括唐氏置业、长帆教育、燕云酒业等十七家公司在内的股权,都属于你父亲的私人财产,也是这里头估值最高的一类,超过八百亿人民币。这部分,稍后还得等王女士和你母亲过来, 我会再拿另一份文件给你们几位过目。另外,据我了解,你父母亲几年前曾经签署过条款, 约定两人中任意一人过身后,将从共同遗产中抽调20%成立家族信托基金,这部分资金的流向,也向你做一个说明。”   “好,情况我大概了解,”唐进余听他说完,点了点头。将手里那厚厚一摞白纸黑字的报告放回原处,又沉声道,“辛苦你。”   “分内的事。不过小唐啊,冒昧问一句,你现在的婚姻状况是?”   “未婚。”   “短期内有结婚的打算吗?具体的对象呢?”   这话并不像他平日里风格,唐进余被问得一愣。   反应过来,却下意识把这问题抛回去:“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个?”   话音刚落。   那律师尚未来得及开口,房门倏被推开,唐母冷着脸走在前头,王蕴雪苍白着脸,小心翼翼跟在后头。做完笔录的警方人员亦紧随其后,进来和唐进余打了个招呼。   但似乎唐母的诉求并没有如愿成立。   那警员也只是礼貌地对几人说了一句节哀,便起身告辞。   病房里的气氛,此时已不是一句“尴尬”能够概括。   王蕴雪那本相册在唐母的强烈要求下被警方收走,怀里没个东西抱着,只能环抱着手臂。   唐进余看她像个鹌鹑似的,缩着肩膀,很可怜的样子,又起身给她让出了位置。自己坐到了母亲旁边,隔开了两个女人。   律师眼神机警地环视一圈。   似乎意识到人已到齐,也没外人,遂又从身后的公文包里抽出另一份——明显比桌上那份要厚了几页的手写遗嘱,递到了唐进余手里。   几人中。   唐母是唯一一个对遗嘱不好奇的人,紧了紧肩上那羊绒披肩,又靠在沙发扶手上,眼神望着某处放空。   唐进余则快速地将那遗嘱读完。   越往后翻,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王蕴雪的表情亦没有唐母想象中的惊喜,反而有些担忧地、抬头看了唐进余一眼。   “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唐进余很快指着遗嘱第三页的某处发问。   律师凑过头来看了一眼。   稍一过目,又抬头,礼貌地向几人微笑:“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小唐,也是我为什么刚才要问你那个问题。我跟你爸五十年的交情,这个分配方式——很有他的风格,不是吗?”   “……”   “他向我表达的意思也很明确。如果你有疑问,我可以再解释一遍:即,在小儿子成年之前,他分到的股权会全部交给王女士托管。但实际上,根据你的选择不同,你父亲的遗产是会有两种分法。   如果你愿意按照他生前的安排,和聂老的孙女儿结婚,可以分到股权的百分之八十,小儿子分到百分之二十;如果你不愿意,那么就平分。同时,夫妻共同财产那部分,考虑到你母亲的财产,如果不出意外未来会留给你——所以,这部分共同财产,在你不愿意满足他生前愿望的前提下,也交给小儿子继承。当然,你愿意,这部分还是按照四比一的比例划分。你也可以分到其中的百分之八十。”   “这种包办婚姻也受法律保护是吧?”   唐进余脸上的表情谈不上震惊。   倒更像是气笑了,又侧头看了一眼唐母,问:“所以,妈,这遗嘱你也提前看过了?”   唐母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欲言又止,片刻,却开口问:“我只看过一开始的版本……陈律,他后来,有没有加时间之类的限制条款?”   “没有。”   “那——”   “有没有时间之类的限制条款,对结果有影响吗?”唐进余打断两人的谈话,“二十多年了,乱点鸳鸯谱的游戏还没玩腻吗?”   他说罢,随手将那遗嘱放到一边。索性又看向王蕴雪。   “不管遗嘱怎么分,我不会干涉我爸的意思,”他说,“但王阿姨,我想你应该也希望唐家现在的局势能够稳住——你或许多多少少知道现在的情况吧?”   “自从我爸住院,股东会人心不齐,跑路的跑路,趁机捞油水的也不少,几个重大项目全部停摆……光是手里有股权是不够的,如果公司垮了,大家手里拿的都是废纸。我不想唐家这么多年的家业就这么毁了,陆陆续续在往里头垫钱,但现在我爸去世的新闻出来,股价暴跌,还是必须有个人站出来稳定股民的信心。”   王蕴雪轻声道:“我、我明白。”   “所以。方便的话,关于遗嘱的消息,请你不要向外透露。我会对外公布接管唐氏置业,全权负责之后的运营工作。但是私下里,我们遗产让渡,还是按照这份遗嘱,该怎么分怎么分——”   “进余!”   唐母听他那架势是要当真,陡然开口呵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真当天上掉个馅饼砸进仇人嘴里是不是?!他们姓王的,有什么资格分唐家的钱?”   唐进余却只满脸无奈,伸手点了点那遗嘱。   “妈,这里白纸黑字,也盖了章的。”   “你什么意思?你爸老糊涂你也跟着老糊涂?”   “随便你说吧。你就当我懒得再争了。”   “你……”   “我已经跟我爸争了十几年了。人已经走了,你当放过我好了,行不行?”   能行就有鬼了。   “唐进余!”   纵然他已将话说到这种地步。唐母闻言,仍是怒不可遏:“你爸说你没出息,你真的就这么没出息!”   “……”   “这个钱就算喂狗也不能喂给这个女人和野种!你听不听得懂?我们不仅不止拿那百分之二十、八十……”唐母拉过他的手,又抓起那份遗嘱,胡乱塞进他手里,“全都该是我们母子俩的,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妈。”   “你别叫我妈!你如果这点骨气都没有,我当没生过你这个不懂事的儿子!”   一个得寸进尺。   一个退无可退。   那律师头先已沉默着、在旁围观了许久。   此时却不知何故,又突然开口插话。   “不好意思,”老律师温吞道,“唐夫人,还有小唐,王女士,其实这不算我的分内事,不过,这些话就当我,出自一个朋友而不是律师的身份在说吧。刚才听到你们在说公司的财务问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嗯……这张,小唐,你看看。”   他递来的正是其中一份资产评估报告,此时被翻到倒数几页,入目所见,是密密麻麻的银行流水。   “你父亲在瑞士银行,应该还有一批估值三亿美金左右的金条。这部分属于夫妻共同财产,我想你应该知道的?所以刚才没有特意拎出来说。如果公司的亏空数额没有超出这个数的话,我相信唐夫人,”律师向唐母递了个客套微笑,“夫妻联名户头下的钱,您当时,照理来说是可以挪用的。应该不会让公司这么窘迫才对。是出了什么意外情况吗?”   唐进余:“……”   他怔怔间,下意识攥紧了手里那薄薄几张纸。   纸张掐出皱痕,半晌,他回过头,问唐母:“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说?”   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我这么窘迫,却什么话都不说。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逼我回来?   唐母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脸上表情第一次出现愤怒以外的慌乱。似乎已察觉到什么,忙又伸手,紧紧按住他肩膀。   “不是、进余,你听我说,”她解释着,“当时你爸爸还能说话……还有意识!我们商量过,当时我们都希望你能够为这个家庭做点事,立立威,我们都觉得你能够解决,这是一个……锻炼你的……”   她越说,声音越弱。   “至少……如果以后我们要打官司,这些都是你的付出,法官会看到的,你是唐家的长子。你是最有能力也唯一有资格,继承唐家的……”   “这是我爸跟你说的吗?”   “……”   “他自从第一次进icu,之后就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是他跟你说了这么多?”   唐进余问:“是他说眼睁睁看着唐氏垮了也没关系?只要遗产官司打起来偏向我们就好,他需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唐母忽然不说话了。   唐进余坐在那,脑子里嗡嗡作响。   思绪时而无比清晰,时而模糊着为母亲“争辩”。归根到底,却是一团乱麻。   ——他当然是想要说服自己的。   或许真的如她所说该多好。这不过是个锻炼他的机会,是希望他这个不务正业的不孝子经此一事,能够回来主持大局,放弃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游戏事业,或许他的母亲真的不是因为自私而藏着掖着不说话,哪怕只是忘了都好,至少,不是因为对唐氏的不信任,对他的不信任——   不是因为提前看过遗嘱,知道他也许不会愿意和聂向晚结婚,从而丧失优先继承权。所以布了这么大一盘局。   不是因为算盘打得响亮,宁肯看他捉襟见肘,不得不在天莱和唐氏之间左支右绌,死要面子、顶着巨大的压力接下这个烂摊子,只为以后上了争产法庭,这些都能成为手里稳当的砝码。她对他的辛苦熟视无睹。   这些钱,总之宁肯丢给喂狗,也不肯给那对母子。   当然,也不愿意给他。   如当头浇下来一盆凉水。   他的脑子突然无比清醒。   “我从前最恨求人。”   看着手里那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他伸手,一点点抚平了纸张上褶皱,却忽的,低声喃喃说:“但从十几年前开始,这一路,我弯了无数次的腰,为了那群跟着我混饭吃的兄弟,为了天莱,后来为了我爸的兄弟,我爸的公司。你们常说我没脾气,不争气,妈,但其实你有没有想过,真的会有人没脾气吗?我小时候不淘气吗?”   “进余……”   “我没跟你们说过我不想当别人的跟屁虫,我想有自己的朋友吗?但你们听过吗?我说我想做自己的事业,自己打拼出一点成绩,你们除了打击我,让我乖乖回来当二把手三把手,说过半句鼓励的话吗?这次我回来,难道是因为我想要你们的钱吗。”   他说:“我只是想要你别那么辛苦。哪怕你,妈,只是对我说一句辛苦了也好啊。为什么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理所应当,和不得不?”   他躲到北京,南下香港,但依然一次又一次被这个家庭召回,不过是因为年少的愿望迟迟没有达成,因为一句没有得到的夸奖,因为一点点微末的渴盼。这些他都清楚。他都认栽。毕竟,谁不想要自己的人生得到祝福呢?   他多希望自己可以在某一天,真正得到选择人生的机会。   希望有一天,当他牵着他的新娘走过教堂外的长阶,是伴随着亲人朋友的温柔注视和祝福。   希望那一天他是唐进余。   不是皇帝仔,反骨仔,败家子。   “进余,你听妈妈的话……”   “到此为止行不行?”   “……”   “妈,”他只是问她,声音如死水无波,“到了今天,你觉得,我,我们,我们这些所谓的唐家人,还不够可怜、不够可悲吗?还要继续吗?”   一语落地。   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唐母被他的话惊得满面愕然,紧接着是失望,冰冷——乃至于脸上写满对他的绝望。   唯有王蕴雪沉默着、侧过头,盯着他看了一眼。   眼神里竟带着同情。   *   出租车里,艾卿握紧手机。   电话对面是聂向晚的咄咄逼人,出租车司机甚至被这动静惊动,频频借着前视镜向后张望,而她沉默着听完前因后果,心口突突直跳。说不清是无奈更多,心疼更多,又或是惊惧更多——   理智告诉她要远离疯子。   然而情绪却早已不受控。   这一刻,她甚至不是在为自己说话。她只是在为十年前,那个站在楼顶的唐进余,为忍受着、沉默着、背负着的,从少年时代横跨至今的那个人。   她有不得不说的话。   “他是没有告诉过我这些,”她说,“但是,聂向晚,你为什么要来问我是谁毁了他的人生?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为什么说到他要学你……你还笑得出来?”   “背叛……我不知道谁告诉的你,他父亲是因为对他失望所以选择出轨。但不管是谁,就凭她跟你说的这些话,我可以断定你们是一类人——你们都太会为自己找借口,所有违背你们意愿的事,都是别人在捣鬼,你们所有不幸都是别人造成的,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得不到……因为你不配。”   电话那头,聂向晚的呼吸声陡然滞了一瞬。   “因为你不配,”平生头一次,她却更用力地、更愤怒地、踏上另一个人的伤口,反复地碾,反复地,“因为你不配得到这份爱,你只会索取,你从不问他需要的是什么,你不配占有——连你碰一下,我都觉得是亵渎。”   “这种感情,你永远不会懂,因为你在这里站着大放厥词,你所谓的爱……就是对这份感情最大的亵渎!”   电话在下一秒被对方猛地挂断。   艾卿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完,后怕的情绪这才涌上来,整个人僵在原地。   听着耳边传来的嘟声,好半会儿,却突然改变主意,又拍了拍司机师傅的座位——那叔叔被她的话惊到,此刻连看她的眼神也不同,她却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   “回医院吧。”   只是说:“麻烦了,绕路回一下医院,我有要紧事。”   理智逐渐开始回笼了。   不用想,刚才聂向晚那套说辞里所谓的“真相”,所谓的“内幕消息”,少不了唐母给她的添油加醋。原本以为那些家庭琐事,内部谈内部解决就好,但现在看,把唐进余一个人丢在那,她心想,说不定又是当年的老问题。从前都丢过一次,但这次不是小孩——她不打算再丢他了。   她可以扶他一把,为什么要丢他?   所以,她到医院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唐进余打电话。   之前会顾忌他下楼被拍到,顾忌记者拿这些照片当谈资,顾忌自己意外或被迫入镜。但或许是愤怒冲昏头脑,或许是别的情绪现在占领大脑高地,她从未这样冷静,也从未这样无所顾忌。   “你下来接我吧。”   她甚至大大方方地在电话里说:“我有话跟你说,不想别人听。”   “好。”   “为什么你声音这样了?”   “……啊?”   “算了,没事,”她下了车,边戴口罩往医院方向走,又突然挤出个笑容——像安慰自己,也像安慰对方,虽然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说,“唐进余,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你按照你想的想法往前走,不管你做了什么选择都好,我相信一定就是没错的。”   “你都不问我这边什么情况,”他也笑了,伴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站起身来,“我还以为你已经到……家了。怎么突然又转回来。”   “因为想见你啊^^”   “……”   “下楼来接我。我快走到医院门口了。”   艾卿是个胆小鬼。   唐进余也是个胆小鬼。   他们在不同的地方胆小,有的是因为自卑,有的是因为责任,有人相信各奔前程不要勉强是最好的选择,有人坚持,死不放弃。感情是天平的两端不断博弈,他们的位置一直在浮动、跳跃、转移,但只有一件事是不变的。   ——因为想见你。   在你悲伤的时候,在你快乐的时候,在你落魄的时候,在你风光的时候。   如果我选择了你。   那么不管什么时候,胆小鬼也会变英雄。   她戴着口罩走进医院,外坪的记者比她走时依稀少了更多,只三三两两停着几辆新闻车,不复之前门庭若市的“盛况”。是以她轻易便混在病人家属中进了大厅。   唐进余正好从不远处那走廊拐角处出来——下了Vip电梯,又一路小跑过来,步子很急。他们隔着人群打了个照面。   虽然同样戴着口罩,但艾卿依旧一眼就认出他。   一双眼睛笑起来,她向他挥了挥手。也快步走过去。   【过去的都过去了。】   她喊着“借过、借过”,绕开一对互相搀扶着的夫妻。   【不管他们说什么也好。小时候什么都不懂,是大人们的“玩物”,那时候,害怕和自卑压过了所有,所以才会分开吧——】   有个小男孩撞到她的腿,她脚步一顿,反应过来,忙又弯腰,伸手把那小孩扶起来。   小孩的妈妈见状跑过来,迭声向她说着抱歉。她却只同样笑笑,说没关系,下次不要跑那么快乐。那小男孩闻言抬起头,对她笑了笑。很是腼腆的样子。   真好啊。   她也回以微笑。   【但是现在没关系,现在我站在这里,背是挺直的,我的骨气不再是空落落的骨气,唐进余,我也可以说……】   “啊。”   或许是走得太快的缘故。   转眼间,这已经是她撞到的第二个人。   她撞到对方前襟,虽察觉黑压压的压迫感当前,仍是下意识说了句“对不起”。然而抬头,看清楚是谁,看清楚对方的表情——   艾卿:“……”   连呼救声亦来不及说出口。   只感觉,起先是肚子上痛了一下。又不是很痛。   她有些迟钝地低下头,看见刀还在那,在自己的身上,刀柄被一只手用力地紧握着。   手背青筋毕露,沾上了伤口溅出来的血。血还在汩汩地往外流,鲜血,逐渐浸透了她的羽绒服,湿痕把原本的蓝色沤成黑红的深色。   她问眼前站着的这个人:“……为什么?”   但原来开口说话才发现,能说出口的只剩下气声。   她的喘息声犹如风箱,伤口的痛感漫上来,胸口那凉飕飕的。   鲜血滴到地上。   一滴、两滴、最后成了一滩,旁边的人终于反应过来,而后,是几乎刺破耳膜的尖叫声,四处奔逃的骚乱声——四面八方充斥着这样的声音。   整个医院大厅以他们两人为中心,旁边几乎清空出了一个巨大的“圆”。   然而。   就在这样的嘈杂声里。   她依然清楚地听见。   方圆说:“去死吧。” 第54章 这是命中注定。……   去死吧。   “What’s your name?”   “My name is Candy.”   去死吧。   “Candy, how are you?”   “I am fine, thank you.”   ……   是梦吗?   她听见细碎而不绝的读书声,从不远处传来。   童稚的嗓音, 奇怪的近乎滑稽的发音, 却竟然让她有些熟悉的亲切感。   心想如果是梦。   所有的细节未免太清晰了一些。   渐渐的。   她甚至记起这是七岁那年, 某个平平无奇的上学日傍晚。   墙上的时针已指向五点四十五, 在这座县级市的中心小学,意味着放学的钟声已敲过第三遍。时间一到, 门卫大爷很快便会挨个楼、挨个教室推门检查,催促逗留的学生尽早离开。   某个角落的三年级教室里。   此刻,却还有个小姑娘冥顽不灵。正坚持着“自觉留堂”。   手肘底下垫着厚厚的课本和作业本,一边读,她又一边誊抄着最初级的英语对话范例。   然而,尽管坐姿端正,写字工整。她那一口带着乡音的“塑料英语”, 依然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读了好几遍,大抵她自己也听出不对, 于是又折回去,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纠正着。   最后,索性在英语课本旁尝试标上了中文的发音——“内母”。   内母、内母、内母。   她读得差点咬掉舌头。   那不得其法的苦恼背影同略显笨拙的发音,却终于逗得窗边围观许久的少年哈哈大笑。   “Hi,Candy,”顿了顿, 又一本正经地开口问道,“How are you?”   被叫做Candy的小姑娘——小小的艾卿在这声过后回过头。   那少年的模样于是不偏不倚映在她眼底。   黑头发,浅蓝色衬衣, 脖子上挂着她已然不再陌生的、银色的数码相机。她如今已经知道这东西是个金贵的奢侈品。   那少年不再说话,就那样堂然地站在夕阳里。   一手托腮,一手抵在唇边,卷成个活灵活现的小喇叭。看见她转过头来,眼睛弯弯,便又笑了。   她于是下意识接了一句:“I am fine, thank you.”   *   名叫Alex的支教老师,在这天送她回家。   深秋已至,学校的桂花落了满地,她踏着扑鼻的桂香,跟在他身后走出校门。   还没走几步。   “老师。”   她又有些苦恼,且有些好奇地抬头问:“Alex老师,其实,你的英语为什么这么好?”   “这还需要理由嘛。”   “因为你看起来就和我邻居家的那个哥哥差不多大呀,”她说,“可听说他还在为英语考试闹头痛。但,你已经给我们当老师了。”   “不一样的,我们从小读书就上双语学校啊。”   “什么叫双语学校?”   “嗯……就,从小给我们上课的人里,就有很多白皮肤、黑皮肤的外国人。同学也是一样。”   Alex说:“不过那里一点也不好,他们都很爱欺负人。不如你们这里好。大家都是中国人,黄皮肤黑眼睛,多好。”   “为什么你们那里有很多外国人?我一年到头都很少看到外国人喔!”   “因为那里叫香港。”   他随口答她。   说话间,正好又看到路边某生意红火的炸串小摊。   他毫无例外地领着她过去凑热闹。上次和上上次似乎也是这样。最后,场面亦莫名其妙,就从好心老师送人回家,变成了一个半大少年带着半大孩子,坐在路边的塑料椅上,围着临时支起的一张陈旧小木桌聊天。   桌上,套着塑料袋的钢盘里装着满当当的串儿。   艾卿边吃豆腐干边问他:“香港,那里好玩吗?”   “看起来是很繁华吧。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啦。但其实大多数人真正能住的地方很小很挤,所以虽然很多人……很多不同的人,但每个人都很忙。忙着生活,忙着赚钱,”他说,“不过说那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也没错。你能看到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人。”   “那里的人英语都很好?”   “喔——也不都是,可能有一部分吧,”Alex摇摇头,“但那里也有很多人上不起学校,很小就出来打工。只是来自不同地方不同国家的人很多而已。”   “我记得以前也跟你说过吧?说维多利亚港的故事。在香港,很多人都是听着轮船的汽笛声长大的。船送来货物,也送来世界各地的掘金人。想想香港被叫作‘东方明珠’,那种地方,不管怎么看,本来天生都是鱼龙混杂的。”   鱼龙混杂。   听起来像是热闹的代名词。   小小的艾卿听得认真,不时点点头。   纵然吃得满嘴是油,她的眼睛仍然亮晶晶的,低头想了半天,又忽的抬头,一脸认真的看向面前、连吃串都吃得无比优雅的少年。   “以后等我学好了英语,真想去看看!”   她说。   “好啊。”   Alex也笑:“不过到那时候,教你英语的应该就不是我了。我只在这里呆一个学期。”   “但我会很快学好的!”   “光学一本英语书,可不算英语好。”   “好吧……总之会很快的!老师,到那时候,我去看你呀^^”   “看我。”   他吃串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似乎有些疑惑:“为什么要看我?”   “因为我的英语是老师教的啊。也是老师告诉我……香港?我没去过那里,但是听起来,这个名字真好听。”   “是吗?”   他笑了。   也不知是为她的夸奖开心,还是单纯因她的可爱。   笑完之后,从桌上纸筒随手扯过一格纸、仔细擦拭嘴角。脑袋低垂着。   忧愁且惭愧的情绪却又逐渐浮上来。   “可是那时候,”他说,“艾卿,我不知道还活不活着诶。”   “啊?”   “我得了很严重的病。”   “……啊。”   Alex说:“我没跟你说过吗?那可能是我也忘了。总之,生下来就这样了。不过也磨磨蹭蹭活到现在。但,也许今天,也许明天,如果哪天突然病发,倒下去就不会再站起来了,所以我才会想要到处走一走,到内地看一看。”   内……地?   艾卿眨巴眨巴眼。不太懂这什么意思。   他却依旧烦恼地托着下巴,又自顾自小声咕哝起来:“嗯,我爸他们抱回来那小孩比你还小吧,不靠谱。我妹还是个小婴儿,更不靠谱……”   “老师?”   “等我想想。”   他的手从捧着脸,到捧着胸前那相机。   面上表情似若有所思,将一张又一张照片的翻页过去。   艾卿边吃边等着。直吃到最后一根年糕串,糯糯的一团还在嘴巴里,Alex忽然“啊”一声,说:“找到了!”   便把她揪了过去。   她手捂着嘴,嘴里拼命嚼着年糕,看向相机。   屏幕上,是一个臭着脸、看起来很不耐烦的男孩。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样子,怀里抱着一颗篮球,穿着橘色的球衣短裤——分明是那样显黑的颜色,但他在人堆里依旧白得亮眼。五官长得尤其漂亮。   比她在学校里见过的,所有的,无论高年级低年级的男孩都要好看。   当然。   看起来也更不好惹。   “这家伙,”Alex的手指点着屏幕上男孩的脸,话里是忍俊不禁的打趣意味,“你记住了,还是这家伙比较靠谱了。以后到香港玩就找他吧。说是我的学……不对,还是我的小妹妹吧,他会照顾你的。”   “啊?”   艾卿有些踌躇:“可是他……”   看起来脾气不太好诶。   “看起来脾气很差是吧,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了。我们皇帝仔肯定娇气啦。”   “皇帝,仔?”   “说他家里很有钱的意思。钱堆起来可以砸死一百个你——”他吓唬她,说得煞有介事。说完了,却自己把自己逗笑,又往前翻了一张,亮给她看,“不过刚才他那是打球打输了所以脸臭,哈哈哈,小孩子嘛,他最讲义气,别人把他朋友推倒了,他要过去跟人打架,被我阿姨给拉住了,我抓拍的。但看这张,不就好多了?”   照片里。   那男孩坐在树梢上,白衣黑裤,风将他的头发吹得乱糟糟,而他双手扶住两侧,又向下看,眼神盯着镜头。   彼时的她年纪还太小,不懂什么叫做温柔,只觉得那个眼神和前一张里的他判若两人。恍惚是小刺猬收起了刺,玫瑰花也没有荆棘。收敛下锋芒,他整个人都好似变得很柔和。   然而,此时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一刻。   梦里的,又或是记忆里的场景却变得模糊。   是泪光盈盈。   “他跟我说,太平山顶能看到的那些还不够,要去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地方,一定会有很多陌生的……但就是因为陌生,所以有很多可能,不同选择的人生。我们家皇帝仔哦,他说他要过‘不同的人生’诶。不要过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哈哈。”   “很好笑吗?”   “你不觉得吗?”Alex冲她眨眨眼,“他可是真正的有钱人家小孩哦。不晓得多少人羡慕他,他偏不听,经常惹得他爸把他吊起来打……他爸是个军人,下手重,真打起来要出人命的。”   “结果父子俩都是劝不动的硬骨头,一个真打,一个就硬扛——不知道皇帝仔是不是到叛逆期了。反正,怎么想都是个奇怪的小孩吧?我阿姨为了他,最近头痛得快进医院了。”   “……”   “像他那种家庭的小孩,其实只需要表现得乖一点,别惹大人生气,就可以坐享其成了。他偏不。一眼望到头哪里不好了?”   他说:“我多想也能一眼望到头。起码知道哪一天会离开,不用每天都心惊胆战。”   Alex的声音里,带着无名的愁绪。   小小的艾卿听得似懂非懂。眼神却依然紧盯着照片里的男孩。   吃完串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又问:“那个男生,他叫什么名字啊?”   “唐进余。”   “近……?”她歪了歪头,“金鱼?”   “不是,是日进斗金的进,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余,”Alex解释着,又笑,“听起来就是个很有钱的名字吧?不过你说金鱼也不错,回头我要告诉他。”   “诶?”   “这家伙就是个金鱼啊,只有几秒钟记忆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想起什么,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今天被打一顿,明天吃一顿板子,过几天又活蹦乱跳了,也不记仇的。我阿姨基本都放弃了,说他是石猴子转世,天生脑袋后面有根反骨。”   ……   “但是,皇帝仔,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   “连我都不懂,自己到底是想学着大人的样子教育他——又或者只是嫉妒他呢?”   他们走着走着。   Alex的声音渐渐淡去了。紧接着,连身影也消散,唯有扎着马尾辫的小艾卿,依旧紧扣着书包带,闷头往前走。   回家的路很漫长。   飘着桂香的街道,人声喧沸的闹市,而后是黑黝黝的桥洞。   她抄了近路,绕过阵阵发臭的污水,迎到阳光的那一刻,似乎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阿卿。”   她怔了怔,停住脚步。   “阿卿。”   那声音却好似来自四面八方,她疑惑地环顾四周,人们却都只是从她身旁熟视无睹地路过,她站在那里,惊恐的发现,Alex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真的不见了。   她喊着,找着,但原本说好了送她回家的老师真的不知何时悄悄离开。她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举目四顾心茫然。   “阿卿。”   那声音却又再找上来。   在前面!   她灵光一闪,突然听出方位,遂抓紧书包带,便又一股脑小跑过去。穿过人群,像泥鳅似的左钻右钻,终于,她气喘吁吁地,终于握住了一个人的手。就是这个人在叫她,她紧紧地抓住他。   像抓住扰人清梦的惯犯,另一只手也附上去,抓得那件卫衣上全是皱痕。   那个人却不生气也不恼。   也不说话。   她抬起头。   看见眼前站着的,是二十一岁的唐进余。   他还是初见时的模样,一身像模像样的潮牌,头发染成金色,看起来和Q大的招牌格格不入,所有的人路过他们,眼神看起来都像围观小痞子拐卖良家女。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她看着他,不敢眨眼睛。   许多迷迷糊糊、被一路抛下的记忆,无从追忆的往事,渐渐地,却如伸手擦去灰尘、拂去水雾,逐渐地清晰起来。   【为什么要戒烟?】   【戒烟对身体好啊!小王子是不会抽烟的。】   【无语,我又不是什么小王子。】   【你是金头发啊!!】   【金头发就是小王子了?】   【不管,反正我是公主。】   【……】   【唐进余唐进余,看这个!】   【什么东西啊?】   【是我花八块钱买的缘分测试!】   【……艾卿公主,你的钱真好骗。你给我骗吧,这个我也算得出来。】   【滚呐你!】   她仰头看着他。   他的眼神还是十一岁时、那个向树下望的男孩的眼神。二十一岁的他,眼泪却倏地落下来。   他没有说话。   也不再叫她的名字。   是她开口问:“JinYu,how are you?”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身边零散的人群都三两散去,如水汽蒸发,天暗下来,无边的黑暗里,剩下她和他。她的书包上是米奇星星,那颗星星发着光。   是暗色里唯一的光源。   也即将要熄灭了。   “I am fine,   and I miss you.”   他最后才说。   犹如蜡烛被轻渡一口气,转眼熄灭,转眼,又更熊熊地燃起。   天忽然亮起来了。   *   【尊敬的“艾卿”,您和“唐进余”的缘分测试结果是——】   【命中注定要相遇,缘分指数100%!】 第55章 “你们谁是她家人……   方圆的这一刀, 刺穿了她的肺部,造成了严重的肺部贯穿伤。   艾卿当场陷入失血性休克,随后倒地不起, 被紧急送往手术。   现场兵荒马乱。   镁光灯和快门声, 警灯闪烁拉长鸣笛。在这天下午的医院门外挨个儿上演。   唐进余一身是血, 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提示灯的红色一直持续了三个小时。他就在那里坐了三个小时。   期间, 唐母来过。向他解释。   聂向晚来过,向他解释。   甚至连姜越亦随后赶来——早在收到唐父病逝消息的第一时间, 这位称职的特助先生已买好了飞至上海的机票。   然而等真正到了医院,他所看到的,却远不是想象中的井井有条、遗产交接。甚至没有人再过问遗产的事。   只一个血人傻愣愣坐在手术室门口。旁边是叽叽喳喳围着他转的女人。   不管她们说什么。   唐进余由始至终,全程没有说过半句话。   一身血的衣服仍穿在身上,血痕蹭得到处都是。他弓着腰,两手拢在一起,撑在膝盖上。肩膀却好像不知何时便垮了, 塌下去,整个人一直在发抖。   唐母就站在他身边, 试图拉过他的手。没拉动。   她皱紧眉头、回看了一眼手术室。   手上仍是不死心地拉他, “进余, 你到底怎么想的?现在外面到处都是记者,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坐在这里解决不了问题啊!你现在去换个衣服,换个干净点的衣服,然后出去、去跟他们解释一下情况!”   “不用出去、不用出去。”   一旁迟迟未走的聂向晚闻言,立刻抢过话茬。   视线环顾一周, 垂下眼睛,她又哀声道:“阿姨,进余, 是我的错,我也没想到方圆会做这种事!真的太吓人了,我、连我到现在都很后怕……但他毕竟是我的助理。我也有责任……所以我一定会帮忙你们好好处理外面那些记者的,这些事我比较熟,你们放心吧。真的。”   “那就太好了!你也知道,我们家现在是关键时期——”   两人一句接着一句。   到最后,几乎是“执手相看泪眼”。   待到姜越默不作声地走到几人近前,聂向晚又第一个认出他。立刻摆出笑脸:“姜特助,你也过来了?”   说话间。   眼角余光瞄了眼唐进余,她话音一转,又面露担忧,“不过,连你也来了,香港那边没问题吗?会不会忙不过来?我舅舅那边有很多香港的朋友,和你是同行……”   “还好,能处理得过来,不用您担心。”   姜越却打断她打断得不留情面。   甚至不等她反应过来挑刺,又紧接着补充:“另外,关于外面的记者,我已经和唐氏的公关部门取得了联系。我们协调之后,会有详细的安排。聂小姐,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比较妥当。不过您如果有别的建议,可以随时电话告知我,这是我的名片。”   “……”   “新名片。以前那张,可以作废了。”   三言两语间,泾渭已分明。   唐母旁观全程,犹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他也没有任何不悦或多余的解释,只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   随即便在唐进余面前半蹲下身。   “老板,”压低声音,又缓缓道,“刚才在走廊那边碰到警方的人,他们查过监控之后,希望你能够配合他们做一份笔录。”   “或者,需要我去解释一下,稍微挪后一段时间——等艾小姐的手术顺利结束,再进行吗?”   “……我明白了。”   唐进余的嗓子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失声状态,只能勉强发出几个微弱的气声。   姜越连猜带蒙,勉强辨明他的口型过后,很快起身离开。开始按部就班地处理之后的一系列公关新闻、顺带协调天莱近期的资金调配问题。   脚步声逐渐远去。   空阔的长廊早被人为疏散过数回,没有别人,当然也没有别的声音。   四下无人。   唐进余的手却仍然在发抖。不知道是在怕谁,又或是怕……发生某些事?至少在此之前,从没人看过他这副样子。   他就算再落魄,在人前都是意气风发的。   唐母有些怔怔地低下头。   看着这一切,不知在想什么。   末了,终于伸手,迟疑着,按住他的手背。   她或许试图阻止他的恐惧——甚至因此重新拾回了身为母亲的本能。甚至轻轻的,竭力温柔的叫了他一声:“进余。”   进余。   他的眼神却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她。   是放空的。   *   这整整三个小时。   他什么都没想。   也什么都没听进去。   他只是一直在回忆那一幕。   他亲眼目睹了艾卿向他走来,然后被人拦住,一刀刺穿了胸口。血落下来,在地上积成一滩、直至成为血泊。他反应过来不对、又低头看见血的那一刻,却几乎是傻在原地的。   哪怕回忆也无法回忆那一刻的心情。   理智逐渐回笼时,他已冲出去将方圆按倒在地。有数不清的人围过来,拉开他,也拉开方圆——他一身的血,已分不清是艾卿的,又或是自己的。他同样被方圆掏出的另一把刀割伤了手臂、大腿。血一直在流,然而当时根本感受不到痛。   他的胸腔在那一刻鼓噪如雷,胜过了所有的声音,耳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   眼前是红的,模糊的,方圆却依然在这一切过后对着他笑。被按在地上,依然死死的盯着他。   这个他从前的战/友、同学。他拿真心对待的朋友。   这一刻竟如此快意,如此得偿所愿,心满意足的表情。他甚至看见对方在说话,以故意放慢的口型,说着——你、也、就、这、样、了。   【唐进余,你也就这样了。】   他挣扎着,从众人的拉扯中挣开,一拳砸下去,一拳又一拳,然而方圆依旧噙着笑,以满脸是血的笑容向他回望。   崩溃。   失声。   颤抖。   都是在那一刻失控的。   他曾以为自己人生中最漫长的十秒,是天莱成立的那一天,他在办公室里听到艾卿的电话,然而原来不是。   是这一天。   是他怀里抱着艾卿,眼睁睁看着她胸前几乎被血沤透,依然不断有血从刀柄的位置漫出来,他抱着她,不是天塌地陷,没有痛哭失声,是根本无法说出一个字。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没有任何一个瞬间比这一刻更恐怖。他头一次发觉自己如此渺小。可恨的渺小。   渺小到他抱着她。无望甚至绝望地抱着她,遍地都是他们的血,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不知道哪一刻也许会是永别。   甚至没有来得及听到她原本想说的话。   “求求你。”   他看着她被推进手术室里。   血依然从他的手臂上冒出来,血沿着裤管滴落,迟来的疼痛让他脸色苍白。   他的衣服上,旧的血痕凝结成硬块,身上的血仍然在流,他两手拢在一起,颤抖着双手合十,却只是祈祷——从前他曾经向上天祈祷,让他摆脱聂向晚,让他有自己的朋友,让他可以做自己的选择,让他不要再这么痛苦——然而每一个祈祷都没有如愿。他曾经发过誓,永远再不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因为人就是这样,求得到不知足,求不到就更怨恨。   但这一刻,他求了。   他几乎跪下来,整个人都在发抖。依然无法控制住身体这种本能的反应。无声地在心里默念。   求求你不要带走她。   【求求你。】   我可以不幸福,可以不长寿,可以变成穷鬼,可以落魄可以一无所有,不要带走她。   不管是谁听到都好。   求求你不要让她死。我可以替她死,我可以接受命运所有的、所有的不公平,是我的错。我再也不会抱怨,再也不会说一句不满的话。不论我做错了什么,我可以接受任何的惩罚……   “求求你。”   聂向晚正和唐母说着话,恍惚间,似乎听到模糊的发音,下意识回过头来。   半晌。   又学着姜越的样子半蹲下身。   她面向他,有些迟疑地问:“进余,怎么了?”   “你在说什么?”   “你、你有什么你说给我听,我帮你去办好不好?进余,你是不是不舒服,不如我——”   “……离我,远点。”   “进余?”   “滚。”   “……”   “让你,滚。”   聂向晚离得很近。几乎将耳朵贴近他面前,终于将那微弱的气声听得一清二楚。   却在听清的瞬间愣在原地。   那些在刺骨寒冷的江水中,在烈风呼啸的楼顶,在呼吸错乱的电话里,她都没有听到过的话。以他的忍让,善良,温柔,本该永远都不会对她说出口的话。在这一刻,全都成为了清晰的词与句。被他说出来,清楚地表达出来。   她脸上的表情一瞬如骤寒下的皮肤皲裂,破开裂痕。   而后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他的头发上、脸上、甚至眼底,全都是血,血红的痕迹。他用这样仇恨的眼神看着她。   她不知所措。   却又忽然伸手,想要帮他擦干净,试图用自己的袖子去为他擦脸上的血。嘴里几乎颠三倒四地解释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滚。”   “我没有……”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身后的手术室,提示灯一瞬从红色转为绿色。   唐进余原本放空的眼神忽然一颤,循着手术室门开合的声音望去。   眼见得护士将急救床推出来。滚轮的声音一点点靠近。   然而,在场的几个人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起身或走近。就连医生也忍不住满脸疑惑,摘下口罩,又四顾一圈。   “你们谁是她家人?”他问,“病人现在已经初步脱离危险,生命体征……这位先生?”   这位先生。   聂向晚突然回过头。   看见唐进余依旧坐在那,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唯有那原本拢紧而微微颤抖的双手。此刻,右手遮住眼睛,左手死死地扶住膝盖。眼泪混着未干透的血痕,忽然从他脸庞上滚落。   一颗又一颗。   没有人再说话。   所有人都呆呆看着他。   起初是很小声、很小声的哭,他尝试着控制自己,按在膝盖上的手青筋毕露,然而根本没有用。那哭声逐渐抑制不住,到最后,左手颤抖着收回来,他两手抱住头,却突然失控般的、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刻。   他不再是西装革履、举重若轻的“唐总”,不是唐家肩负厚望的继承人,甚至不是她印象中桀骜不驯的皇帝仔,或许,也不是艾卿看到的、那个永远只是向她微笑的胆小鬼,不是“只能送你到这里”,所以就站在这里不再离开的唐进余。   他忘记自己还需要做一个勇敢的大人。   却声嘶力竭,哭到几乎喘不上气。   被血凝得板结的头发,狼狈地垂落下来,像一只丧家之犬。   是哭声。   哭得很惨的哭声。   艾卿的意识还没有全部恢复——事实上,她仍戴着氧气面罩,全麻的手术过程里,偶有的恢复清醒,又飞快地被疼痛吓退,她死去活来了好几次。然而很诙谐地,最后竟然是在手术室门口,被某人的哭声吵醒的。   不过说是吵醒也不恰当。   她睁开眼,依然看不太清东西,像蒙着一层雾,呼吸也很费劲。出气进气,感觉都有钝刀子在往哪里割——说不上来哪里疼,大概是因为哪里都疼。   全身上下唯有她的手指能控制,轻轻动了下。   被默认为家属的唐进余,瞬间便又被医生揪过来。   大概他长得实在不像个三十多岁事业有成的CEO,看起来更像个手足无措没长进的小丈夫,于是这德高望重的老医生边揪人,还不忘边带埋怨。旁边的护士使劲使眼色他也没看见。   愣是对眼前投资了半个医院的金主爸爸使出了吃奶的劲,活生生把人从地上给揪起来。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哭什么嘛,”老爷子同样没看到唐母阴沉沉的表情,继续边揪边说,“手术很顺利!这不是给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嘛?你这不行啊,这位先生,人怀孕剖腹生完出来、一大一小,都没你这哭得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你手术做崩了……”   什么崩了?   护士面如死灰。   可怜艾卿人还半麻半醒,迷迷糊糊间看到一个血人愣往脸旁边凑,吓得几乎直接头一歪。还是勉勉强强认出唐进余的鼻子眼睛,才辨别出眼前这个血人是谁。   然而,说话没力气,伸手没力气,她整个人依旧是瘫软在原地,努力了半天,也不过是在护士的协助下,摸了摸他的手背。   感受不到温度。但似乎湿淋淋的。   “唐……”   她盖在氧气面罩下的嘴轻轻翕动,模糊的发音。   “血人”凑过来听,听不清楚,急得几乎再哭,她忽然又觉得好笑,蹭了蹭他的手背。眼角却有泪滴下来。   “唐……进、余……”   她说。   “你怎……么……”   怎么搞的浑身是血?   你有没有受伤?   干嘛不去包扎?   她想说的话实在太多。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逐渐清晰的视线里,看到他这副鬼样子,却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唯有泪落成雨。 第56章 因为爱你,所以你……   这次众目睽睽下持刀伤人的恶性/事件, 后来,被媒体定性为一场主观恶意极大的谋杀案。   案件调查期间,警方虽未披露具体的办案过程。然而, 因此案牵涉颇多、热度使然, 多方记者相继展开走访。据现场路人视频、目击证人接受采访的证词等, 基本已能大致还原出案情的原貌:   从受害人A离开医院, 到重回医院的半小时内,作案人先后在医院周边的三家便利店及小型超市对比、问价, 购买了一把长180mm的管/制刀具,并换为普通水果刀包装带进医院。此后,便一直蹲守在医院大厅。目标极其明确,下手极为果断。   只是,此人在被当场缉拿归案后,却开始了漫长的供述过程。期间几次更改口供,胡乱指认。时而声称背后有人指使, 时而表示是自己一人筹划,又数度申请做精神鉴定等。导致警方的办案进程一度停滞不前。其中具体的情况, 尚还有待公开审理时进行披露。   然而。   这却远远不是连串风波的结束, 而仅仅是一个开始。   于唐进余而言, 是唐父死后、舆论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股东会内部勾心斗角,他拖着病体,往返于上海和香港之间,光是处理遗产、从速召开新闻发布会、召开股东大会, 已是忙得胜似陀螺。   而受害人A——当然,也就是艾卿,则被迫开始了她漫长的“休养生息”长寿工程。用她本人的话来说, 即,挤牙膏似的卧病在床。   挤了又挤,挤了又挤,总还能平白冒出一大截来。期间,考虑到频繁请假在学校那边影响不好,她还几次提到过想要出院。   无奈医生死活不肯不松口。   吸取了上次揪金主爸爸领子的“经验”之后,对她这个不怕死重点关注对象,永远只有一套说辞,那就是静养、观察、再静养。   结果一来二去,眨眼就养了大半个月。   原定的假条早已作废,她的寒假安排,亦从一成不变的学术民工标准,变成医院长住客标准。眼见得是年关将至,终于能够勉强下床走几步,她不让人扶,愣是自己绕着房间走了好几圈。   等到气喘吁吁摸回床边,却正好听得手机铃声响起。捡过手机一看,登时心直往下坠。   原地踟蹰了好半会儿。   末了,终于是心虚地接起。   “那个,妈。”   一语抢占先机。   她故意轻咳两声,又虚弱道:“怎么了吗?家里有事?”   “呸呸呸!你才家里有事!”   艾母回给她一串精神气十足的经典语气词。   两人闲聊了没多会儿,做母亲的,别扭地问了她两句身体情况如何、吃得好不好。   话音一转,却又突然冷哼道:“姓唐的呢?”   “……啊?”   “你那个唐哪!唐进余!”艾母就差没把咬牙切齿四个字刻在脑门上,“怎么,他大忙人?你住院也不陪你是吧?……良心被狗吃了?!”   声音之大。   正坐在一旁沙发上处理报表的某人,一时也被惊得霍然抬头。   从摞得山高的文件中,抬起一张憔悴且写满无辜的脸。眼眶底下挂着俩青黑的黑眼圈。看着简直比她更像个病人。   唐进余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赶紧摆手示意他别听。   “妈,”再开口时,不得不又愈发压低声音,掌心拢在嘴边、手动降调,“你小声点。他——哪像你说的?你别这么说他。他现在也在病房里陪我啊。”   “我又没听见他声音。”   “他在弄文件呢,在旁边。我之前不说了吗?你自己忘了。我说了我住半个月,他也住了半个月,何况他受的伤都不轻。”   她轻轻叹了口气:“最近公司的事又忙得根本没时间睡觉,本来让他回家里住的,但我不习惯护工,所以他还是有点时间就跑过来医院陪我。平时我看书,他就在旁边处理报表之类的。现在基本上护工都在放假,妈,事全让他做了。”   “就你爱给他说话。”   “这不都是实话嘛。”   “……行行行,那算他还有点良心,行了吧?”   艾母一向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听她话都说到这份上,嘴上虽还是要强,终究却没了责怪,三言两语,又聊起这则电话背后的“正事”。   “对了,妈是想问问你,伤要是好些,今年是不是还能赶得及回来过年?”   “过年?早着呢吧……”   “你以为还多久。今天都十五号了,你二十号生日,二十二号就过年。就一礼拜了——你没看看那大街上,都张灯结彩买年货了。我跟你爸今天刚去你叔那订了鱼啊肉啊什么的,就等过年那天吃新鲜的,怕到时候人挤人。”   艾卿听得一愣。   在医院住久了,是真的没有时间观念,她养病期间又不太上网,整个人除了吃就是睡就是看书,不是亲妈提醒,估计她这个年就这么混混沌沌混过去了。   “但我也不知道到时候……”   “你要是回来……”   两人在电话两头同时开口。   艾卿还在考虑过几天出院会不会能行,这时下意识接过话茬,又问:“什么?”   “我说,你要是回来,今年,”艾母说得扭扭捏捏,“今年不用一个人回来吧?”   “……”   “不过一个人回来也行。让你爸去接你也行。”   言下之意相当明显了。   艾卿瞄了一眼沙发上的某人。   大概本来就被“打扰”、也没心情继续工作,他此时早放下笔,只下巴搁在那摞成山的A4纸堆上,认认真真地盯着她打电话。两人眼神撞到一堆,艾卿轻咳两声——这次不是装的,是真呛到了,伸手捂住手机话筒。   “我妈问,”又对着唐进余开口,“问你,今年过年,要不要一起回去?”   “……?”   “不去就算了。”   “没、没没——”   唐进余有点没反应过来。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艾卿大概觉得自己问这话……十分之羞耻,又低下头来继续打她的电话。他没听清她怎么回答,几乎瞬间蹿起身来,结果坐太久起身,一脚便踢到茶几腿,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形象全无。   艾卿被他吓了一跳,也跟着起身,结果也是起来得太急,一口气没提上去,胸前剧痛无比,这回被吓到的轮到唐进余,不得不忍痛过来扶她,又搀着她坐回病床上。   两个人疼到一块,一个拇指告急,一个喘不来气,艾卿边痛边笑,眼见得唐进余要去按床头柜上那紧急呼叫铃,连忙伸手按住他,抬眼一看他其实也疼得差点眼冒泪花,忍不住,又笑倒在他怀里。   这通电话,最后以艾母一句——“你们可长点心吧!”,正式宣告结束。   今年回家的行程也就势定下。   艾卿很快躺回病床上。左右无事,想着怕春运时抢票来不及,又想先把高铁票给订了。毕竟她家只是个小小的县级市,甚至没有飞机场,坐高铁是最方便的出行选择。   问唐进余哪个日期合适时,某人却忽然顾左右而言他。   “哦。”   她突然冒出一句:“你不想去?”   “不是啊。”   “那你干嘛支支吾吾的?”   “……”   “不说是吧?”   艾卿放下手机,突然抬头看天。   半晌。   嘴里念念有词。   “额滴神哪,额错了,额真滴错了,额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飞过来……”*   “好、好、好。”   “如果额不飞过来额也不会血流成河,如果额没有血流成河额现在也不会……”   “知道了、知道了。”   唯恐继续被她《武林外传》重温后遗症荼毒,唐进余当场举白旗认输。   想了想,又起身,从病房门口置物架上搬下来一大摞新文件,挪到茶几上翻了半天,总算是从里头找出来一张红底鎏金的信函。确认无误,随即转手递给她。   “在想要不要告诉你这个。”   “什么东西?”   “请柬,婚礼请柬。这是你的……我也有一张。就在后天,在想要不要回北京一趟。”   “我俩都认识?”   艾卿满头雾水地接过。心说什么婚礼请柬让你这么讳莫如深的,随手揭开外头金丝系绳、拆开那请柬一看。   看清上头明晃晃的“周筠杰&谢宝儿谨邀”,却着实愣了一愣。半天没说话。   “他们,”想了半天,最后冒出一句,“怎么一点信都不给的?宝儿都没给我打过电话。”   周筠杰就算了。毕竟今不如昔。   但是宝儿明明在她受伤后还打过电话来问她情况,当时也都只字不提,如今一来就是结婚这么爆炸式的消息——换了谁谁不惊讶?   “不知道。”   唐进余站在她病床边,也不坐,手撑在床头柜上,眼神盯着她脸。同样也是沉默好半天,最后瓮声瓮气应了一句:“可能觉得,心里有鬼吧。”   艾卿:“……?”   艾卿:“禁止阴阳怪气,我揍你了啊。”   她作势便要拿着那请柬打他。   结果奇了怪了,百八十年没一次,唐进余竟然依旧嘴硬:“他就是喜欢你啊。”   “我又——没喜欢他!”   “你犹豫了。”   “??”   “你犹豫了。”   “唐进余!”   她声音挺大,其实心里很虚。   心说你这还不知道我那个“存钱罐”之约,不知道那天回北京我差点给他拐走呢,都这样了。真要说了还得了?   又道我还没吃你那一个二个绯闻女友的醋呢,你这还给我算起账来了,一时底气又足起来,“我都没和你算——”   “我偷偷看过你那么多回,但你一次都没有来看我。你每次都走得不回头。”   “……啊?”   艾卿懵了。   这发展到哪跟哪了?   唐进余却似被戳到什么莫名其妙的机关,低着头,开始咕咕哝哝地念叨起来:“分开第一年,你就谈了一个师兄。是师兄吧?”   【你谈了一个师兄。你挽着他的手去上课。】   他忍了将近一年。终于某天给自己找到理由,因为那天是他们的1500天纪念日,他想装作很举重若轻的样子,于是换下西装,换了套从前读书时才穿的卫衣长裤,甚至背了个书包装年轻人——书包里偷偷摸摸装了一束满天星。   花店店员奇怪他为什么不送玫瑰,他笑着说女朋友不喜欢。嫌俗气。可他逡巡在走过八百遍的Q大校园,习惯性地走到南边的主教学楼,远远却看见她怀里捧着寒碜的几枝玫瑰,有些讶异地看着送她玫瑰的人。   那个男生不算很帅,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要比她看起来年纪稍大一些。他当时心里就在想,切,你完了,她最不喜欢的就是玫……   就是玫瑰。   艾卿捧着那玫瑰,甚至都称不上一束——因为只有几枝,紧紧地拢在一起。   她捧着花对面前人微笑。最后两人有说有笑,挽着手去上课。他远远地看着,最后做贼似的跟上去。他们在第一排上课,看起来像对学术伉俪,电脑上笔记一个比一个格式工整。   而他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坐在角落的位置,连个电脑都没有,就僵硬地背着一背包的花,听了半节课,走了。   那束花却没舍得扔,养在花瓶了养了好几天,直到枯尽了,他都没有扔。后来打扫的阿姨没问过他就扔进垃圾桶给倒了,他还为此发了很大一场脾气。   “干嘛不问我就扔掉?!打个电话问下我是会……”   是会死吗。   他说到最后,看着那阿姨惴惴不安,整个人好像要钻进地里去的姿态,突然哑口无言。   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了一天闷气。   还没完。   唐进余说:“第三年,你分手了。”   【是那个师兄之后的另一个小师弟。和他分手,你有很久都闷闷不乐。】   他并不经常去看艾卿的空间——是了,那时候时兴的还是□□空间。什么非主流说说动态,在那个时候都不罕见。大家的青春时代都被记录在颠三倒四莫名其妙的情绪表达里,不吝表达。   他经常会想看一看,但又跟自己说别看。看多了显得念念不忘的自己很丢脸。只是,后来又自己给自己做心理工作,心说反正充了会员,访问记录可以隐藏,她看不到,他就当自己没干过,这也没什么问题吧?   是吧。   于是渐渐地,有意无意,他就养成了有事没事看看她最近在干嘛的习惯。   什么今天上课又迟到啦。   什么论文ddl忙到头秃啦。   寝室聚会吃火锅。   过生日很开心。   男朋友……人很好。   她很少晒照片,多半只是只言片语,但只言片语也足够判断,以她的眼光,大概不会找很差的人(?)。   那个“他”,也会给她送生日礼物,会半夜陪她一起赶论文,会称赞她长得漂亮、她因此而在空间发了一长串的问号加爱心表情。而他连给她的说说点个赞都不行。   被人知道他的念想都不行。   那段时间,他其实累得不行,天莱刚上了新轨道,开始和厂商合作推行第一个自制大型游戏,他跑宣传、监督线下活动、中间还要兼顾社交应酬。   有天半夜喝醉,回家吐得天翻地覆,走到客厅,腿一软,人就晕在地上,晕了两三个小时,好不容易恢复神智,跌跌撞撞爬起来翻家里的医疗箱,终于翻出来一板胃药,要吃的时候,突然却想起来她从前提醒他,吃药要记得看生产日期,于是翻过来一看。才发现已经过期两年了。   这些药还是她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买的。   那个抱着药箱坐在地上,嘀嘀咕咕叮嘱他这个药怎么吃,那个药和这个药不能一起吃的小姑娘。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和他失去她的时间一样长。   客厅里没开灯,他怀里抱着药箱,手上却捧着手机,屏幕幽幽荧光映亮他微红的眼。   就安慰自己是酒意作祟吧。   他心想。   那一晚,是唯一一次也是第一次,分手后,他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小心翼翼地问她:“阿司匹林和胃药能一起吃吗?”   她没有回。   第二天,她一贯每日一条的空间动态却没有更新。直至又一天的凌晨三点,她分享了一首歌。叫《罗生门》。   【很感激,喜欢我十年仍不休。近日旧同学说我已耿耿于你心,六百周。   很可惜,这一世未能长厮守。但事实如若告诉你,或更内疚。   我爱过哈啰吉蒂吗?   其实没有。】   那之后不久,她的空间动态越更越少,到最后,索性一个多月没有发任何新说说。   再看到她动态,已是许久以后,她简单说了句已经分手,好聚好散云云。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开放评论权限。   再后来——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她把空间锁掉,他再也没能看过她的近况。   “再后来就是你给我打电话。”   唐进余说:“你喝醉了,给我打电话骂我,你说你留在北京不走了,但是骂我不要脸,是老男人。说我爱装/逼,要我别骗你了。你想我家楼下那个卖灌汤包的小哥都比想我多。”   “我那不是……”   “那天我在和一堆投资商吃饭,也喝了酒。开不了车,但吃完就打车去了你们学校。我在你们学校底下等了一晚上。”   “……”   “我现在还记得,原来你们学校开灯的时间改了。以前路边那个路灯是六点开,现在改到七点了。我第二天,早上还要赶去公司开会,没车也没地方坐,就买点东西、坐在路边一个便利店里等,等到最后睡着了,被助理的电话吵醒。到走的时候我也没看到你。再后来,看到你的时候你在相亲。再再后来,看到你的时候,你和周筠杰坐在一起吃饭。”   她称呼他作熟人,面熟的师兄,大众脸的师兄。   她头也不回地走,像这一生很多次的告别,每一次她都头也不回。   他羡慕她的清醒和果断。心想或许自己应该向她学习。这样活着也不赖。同时,却又无数次的,无数次忍不住想——艾卿,哪怕一次呢?   回一次头。   哪怕一次都好,如果你愿意回头看看。   我无数次远远地看着你。   跟你走过你走过的路,看你看到的风景。我知道Q大的食堂哪个最好吃,知道你喜欢哪个窗口的定食,知道你最爱在哪个教室自习,知道你晚上睡不着会去哪一家便利店买哪一款咖啡,甚至知道你半夜不开心会听哪个歌手的歌循环无数次。我们有无数次久别重逢的机会。   如果某一天你回过头。   我一定不会装作很惊讶的样子。   不会让你觉得刻意,不会让一切变得像一场精心设计的谎言。因为这并不是谎言。   只要你回头,我们就像从没有分开过那样。   【在漫长的人生里,烟花点亮一片又一片的夜空,但只有跟你一起的那一夜,我曾经许过一个愿望。】   【我希望——】   *   “唐进余。”   她突然很认真地看着他。   “你真的很喜欢我吧?”   “……?”   “真的吧?”   “这个问题,会需要再问一遍吗?”   “你回答我真的吗。”   “真的。”   “以后也只爱我一个人吗?”   “嗯。”   “不能是嗯。”   “……”   唐进余失笑:“爱,一直只爱你一个人。”   “为什么呢?”   这句话,她是真的很认真、很认真的在问。   她从不曾问过别人这个问题,因为在感情这回事上,除了和唐进余这一次的“失误”,她一贯来去自如,深知我爱你是因为我爱你,不是因为你爱我,所以握住或者放手都能够轻松决断。   唯有这一刻,她却突然很好奇。   【我真的值得这样的爱吗?】   或者说。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往情深、永远不变、永远唯一的爱吗?】   “老实说,我喜欢过很多人,”她说,“因为喜欢是一件很轻易的事,他人很好可以喜欢,人很有趣可以喜欢,甚至因为学习好、聊得来、拥抱的时候不讨厌,都可以喜欢一下。虽然,也就到此为止了。可确实就是这样的,”   “我不会说,什么,‘我的心只为你一个人跳’,也不会说,‘自你以后我的心就不再跳’,你在我心里,从过去到一年多以前,一直都是一个不会去碰的记忆。但这并不影响我继续生活,我知道我的生活还要继续,我就会告诉自己往前走,读了这么多书,书里也告诉我,人都是这么活的。但原来……唐进余,你和我不一样。”   我本以为你也会努力过得很好。   所以。   我是因为可以痊愈,所以重新再爱。那么你呢?   你爱我的理由,真的能够支撑起你说的一切吗,不是空中楼阁吗?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说不上是心里哪块在烧,眼神却也跟着焦灼起来。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半晌。   在这样的注视里。   唐进余却竟然笑了,说:“我早就说过了。”   “……什么?”   “我说过了,‘我们是不一样的’。”   “因为不一样,”她愣了下,“所以爱我?”   “反了。”   “……?”   “因为爱你,”他说,“所以你不一样。”   在那个下雪天的夜里。   他遇到了这一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非常、非常奇怪的女孩子。这个奇怪的女孩子对他说,“所以你的生日真是个好日子啊,如果不认识你,我就不能为了犒劳自己而吃到特别好吃的小炒肉了!”   真奇怪。   他一边觉得她真奇怪,又为那一刻自己的感受而觉得不可思议。   原来为一个人心动的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被人没有理由的真心喜欢。   竟然会让人热泪盈眶。 第57章 自私者的无私。……   艾卿还怔怔未回神, 病房的门却在这时被人敲响。   敲了半天,里头亦没个人回话。敲门的人似乎迟疑良久,最后, 还是试探着从外拧开门把手, 探了半个头进来——是王蕴雪。   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表情八成很“见不得人”, 听到开门声, 艾卿第一反应就是抬手遮住脸,又翻了个身背对着门。   还好唐进余反应得快, 往前一步,身体便严严实实遮住了她。   “你们……在忙?”   王蕴雪似乎意识到自己来的时候并不太好。   又或者说是实在太巧。   然而,此刻脸上神情虽微妙,她依然没有选择扭头离开,相反,见唐进余没有开口赶人,反倒立刻入内一步, 又轻轻合上了门。   “有事吗?”   唐进余问她。   看她手上抓着一份文件,似乎意识到什么, 又微微扬了扬下巴, 示意她面前不远处的小茶几。   “你是问那个开户的事吗?”   “啊……”   他看她表情, 只以为是自己猜对。很快又了然地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安心。   “你的移民手续现在是我助理在办,那边需要的财产证明和投资企划都已经弄好了。不过,中间的手续还需要一段时间,快的话, 年后应该就能办好,”他说,“房子, 那边有公寓也有小的庄园,你们直接可以选一个去住。至于上学——到时候我会让英国那边的熟人给成烨办入学手续。学校也已经安排好了。”   国内的八卦新闻无孔不入,在唐守业死后,莫名旧事重提,又将这段婚外恋炒得沸沸扬扬。   上周,有个不知道从哪收到消息的记者,竟然直接偷拍到王蕴雪母子的正脸照、没有任何马赛克处理,便发到某公众号博流量。   虽然唐氏的公关部人员很快将之处理、并着令律师团队草拟起诉文书,但这件事显然对王蕴雪造成的打击不小。   自那以后,她便提出要移民国外,彻底远离国内的纷纷扰扰,带着王成烨安静生活。   唐进余本就对唐母数度要求争遗产、打官司的提议不堪其扰,听她愿意主动离开,倒莫名松了口气。遂也将安排两人移民的事飞快提上了日程。   五百万的英镑资产打进账户,添置合适住房,选定伦敦某街区……姜越选完,他也都一一过目才安心。在这点上,他并没有亏待这对母子。   王蕴雪听他介绍完,点了点头,又向他回以一个感激的微笑。   这会儿不哭了,不再红着眼瑟瑟发抖,她又恢复了最初他见到她的模样。简朴的灰袄,夹杂银灰的黑发盘在头顶,端庄而沉稳的神情。   但是。   ……都说完了还不走?   唐进余有些不解她迟迟不走的用意,身后的艾卿逐渐调整好情绪,也跟着好奇地探出头来,不经意,又和王蕴雪对上视线。   王蕴雪忽然问她:“身体好一些了吗?”   “啊?”   艾卿一愣。   回过神来,忙又点点头,“好多了、好很多,已经能下床走了。”   “那就好。”   王蕴雪说。   却仍是没走,反而坐到了沙发上。   艾卿和唐进余对了个眼神,均是满满疑惑。不等开口,对面已然施施然展开手中对叠的A4纸。铺平在茶几上,拿了个咖啡杯压住。   “知道手续办得很顺利,我就放心了,谢谢你,进余。不过,今天我是来向你们道别的。”   “啊?但姜越那边还没有这么快……”   “我留了姜助理的电话。之后,我想他会及时联系我吧,”王蕴雪道,“而且,在办好之前,我想先带着成烨回一趟家,以后可能很久都回不来。我怕他忘了自己的根扎在哪,忘了本,就不好了。”   话虽如此。   毕竟如今也没人赶她走,恭恭敬敬把她当座上宾分遗产,她却突然开口说“道别”,仍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唐进余眉心微蹙,几乎下意识猜测这是不是另一种以退为进的方式,眼角余光一瞥,盯着压在桌上那张纸。   看清那上头明明白白、标题第一句——《亲子鉴定报告书》,心口却猛地一跳。   王蕴雪双手拢在膝上,定定望向某处放空。似乎也思索良久。   原本打定的腹稿厚有一摞,真到了要说的时候反倒词穷。最后,她只是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抱歉,我真的是个很自私的人。”   *   考上大学,明知去读就会害得妹妹辍学,还是去读了,说等功成名就一定补偿给她。这是自私;   好不容易读到硕士,拿到全额奖学金,却因为一个男人放弃学业,灰溜溜回到家里,看着父母衰老的脸、妹妹被生活折磨得过早成人的脸庞,却说出“我为什么会生在这样的家里”。这也是自私。   像她这样凡事为了自己的、因为对生活不满足所以愈发自私的人,平生中唯一的不自私,或许正是当她决定报复那个男人的时候。   和妹妹几乎同步怀孕,只差两天生产,妹妹难产生下的孩子在前,那么瘦、那么小的一团,她拢在怀里,看着妹妹黑黝黝的、满是皱纹和痛楚痕迹的脸,握住妹妹颤抖的手,她贴近那张虚弱的脸庞,说你放心。   你放心,妹妹。   你男人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不要你,姐姐要你。姐姐会给你的孩子最好最好的生活……这是欠你的。   妹妹在她怀里死去。   死的时候,才不过三十出头。窝囊废的妹夫不愿意要一个出生就住保温箱的、多灾多病的孩子。于是她用了些手段,最终把这个孩子,换成了自己的孩子。   从此以后,这个孩子就跟着她姓,跟在她身旁长大。   他果然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至少有一个爱他的母亲。一个虽然经常见不到面、但见到时也让他“骑大马”的父亲。   恨意却依旧日日夜夜烧灼着她的心。   无数次,她半夜惊醒,看着在自己身旁酣睡的男人,会感到一股由衷的恶心。她想过无数次如何报复他,如何让他也体会一次从天堂跌落地狱的感觉,只是让他觉得“不爱”当然不够,一个男人——至少她遇到过的男人,永远都不会被“不爱”伤害。他们只会去寻找另一个爱他的女人。爱与不爱,只是女人用来欺骗自己的借口而已。   所以,她决心要扮演那个最爱他的女人。   她要让他觉得自己情深不悔,一生一世都为了他,每一步重要的人生抉择都为了他,甚至甘心伏小做低、见不得人。图的不是他的钱,而是他的怜惜和宠爱。无论什么年纪的人,都会为这种彻底征服另一个人的成就感所捕获。   她等待的就是他被彻底捕获的一瞬间。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读了那么多书,总算有一点小小的用处。所有人都被她骗了过去。   然而,她最终算漏了一个人。   也是因为这个人。   她原本准备的计划,不知不觉中起了无数的变化。   伤人的利刃变成钝刀,不光明的手段也变得光明。甚至于,对林雅的报复——当年这位女士对她尊严的践踏,在同学面前对她的明嘲暗讽,她从没忘记过。关于她的背后流言风传,也少不了林雅一份功劳。   她原本打算用同样的待遇,将对唐守业做过的事,同样还给林雅。   但是渐渐地,或许是同为母亲的“同病相怜”,或许是自己心知这份报复的方案并不完美,无论如何她都是不折不扣的第三者。她破坏了林雅的家庭,远比林雅当年破坏她的恋情更严重。归根结底,是她感怀林雅的孩子对她、对她的孩子的善意。   她对她的报复,也不过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已。   当初那个娇弱哭泣、在唐守业面前诉苦的林雅,如今也要看着自己泪眼淋漓却无法拆穿,为此气到跳脚,她感到无尽的快意。   快意之后,却又是悲哀。   “我不是一个好人。”   王蕴雪说:“我读了一辈子的书,仁义礼智信,但我最后去破坏人家的家庭,我当然不是一个好人。同样的,我是一个女人,我吃尽了女人的苦,从恋爱、结婚、到生孩子,女人没有一步是不苦的,甚至走错一步,未来的余生都要耗在里面。但我依然去恨另一个女人——明知那个女人,也在感情里受尽辛苦,但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我知道,我的人性是有缺憾的。”   艾卿哑然无言地看着她。   中途又仰头,看了一眼唐进余的表情。很明显,他同样是震惊……甚至有些无措的。   王蕴雪的话却依然温温柔柔的继续下去:“而且,老实说,这件事我早该告诉你,但我还是选择这个时候才说,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带着孩子出国,光靠我一个人很难做得到。在这件事上,我又沾了你的光了,进余。”   “……”   “不过,你放心,那五百万的英镑,我也不会要你的。这些钱本该就是属于你的,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心里始终有愧——何况,已经有另一个人,给过我钱了。”   “另一个人?”   唐进余问:“谁?”   “这是秘密。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做的这件事,对你是无害的。”   她说:“这里是成烨和你父亲的亲子鉴定报告。如果我没记错,那份遗嘱分配,开头的第一句,就是要把遗产分给两个儿子——既然成烨不是他的儿子,我想,这份遗嘱就是有操作空间的。不过,我当年读的是文学,不是法律,具体要怎么操作,可能要问问你的律师了。”   “你……”   “我的话说完了。”   王蕴雪微微一笑,起身。   顿了顿,却又忽然看向唐进余身后的艾卿,颇温婉地颔首,喊了一声:“小艾。”   “阿、阿姨?”   “那天和你聊天,聊得很开心。后来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能再跟你单独说话。今天也许是最后了,也许……是真的看到你,就想到当年的我自己,有些话藏在心里很多年了,再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所以,你当阿姨只是没话找话也好,这些话,都是我这么多年,想了这么多年才明白的。如果能说给你听,也算是没有白想。”   王蕴雪站在那。   两手拢着,说是聊天,姿态却极谦卑。   一时间,艾卿竟然有些恍惚,心想对方到底是想要跟自己聊天,还是跟许多年前、她口中那个和自己很像的女生说话呢?   然而亦到底是听了下去。   听她静静说着。   “读书也许是最没用的东西。因为,有的时候你会发现,读那么多书其实对你的人生并没有帮助。因为,读过书的人,他心里总有一个凌驾于现实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是斯文的,完整的,守规矩的,所有人都可以平心静气地去交流。但现实并不是这样。”   “更多时候,这些所谓的读书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反抗,甚至还不如菜市场里讨价还价要少三毛钱的、像我这样的阿姨。不读书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很多读过书的人,反而总是受制于自己的价值观,束手束脚。正是因为懂,所以才会自卑。做不到目中无人。这都是读书带给我的烦恼,后来抛掉了,却一点也没有觉得轻松。”   “现在再转过头来看,三十年了,其实,我还是愿意相信。读书仍旧是最有用的东西。那些淘尽历史的泥沙、最终还能留下来的东西。那些经历过无数人口诛笔伐,最终还能够传达给后人的东西。只有读过的人,才能够读懂文字背后更辽阔的世界。人这一辈子,生命和眼界是有限的……要多读,多写,多创造,才能留下一点痕迹,把灯火传下去。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的价值。”   “我不是一个幸运的人,”她说,“但我希望你是。你们都是。”   说完,便低下头,给予最后的点头示意。   不等任何回答,转身便准备要走。   伸手触及门把手,往下拧动时,身后却传来唐进余的声音,问她:“那个孩子呢?”   难道为了妹妹的孩子,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孩子吗?   如果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她会能够说出刚刚那番话吗?   “不在了。”   王蕴雪闻言,没有回头。只是想也不想就回答。   “哪怕还在,他也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开门离开前,却又最后抛下一句,“他永远不会和你抢不属于他的东西,进余,因为,你已经给过他最重要的东西了。”   “……什么?”   “你救了他的命。”   王蕴雪走出病房。   步子从慢到快,最后一路下到大厅,离开电梯时,她忽然仰起头,很长、很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在她心里藏了三十多年,如今呼出来,恍惚间,时隔多年,那种搅碎五脏六腑的疼痛、懊悔、悲伤、直至释然,都在这一口气里,慢慢地凝结,又被慢慢地呼出。消散在空气中,不见了。   她没有说话,一个人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手机却偏在这时震动起来。   低头一看,看清来电人的备注,她的眉心当即微拧。   迟疑片刻。   却还是将电话接起。   “喂,周先生。”   她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给你的钱到账了?”   “是的,多谢你。昨天就收到了。”   “互惠互利而已。”   周邵的语气总是淡淡:“但希望你的嘴能够严实一点。不该说的话,不要踩线去试。”   “我有分寸。但是周……”   话音未落。   医院大厅突然响起广播声,依稀是在提醒某位糊涂的妈妈、尽快去服务台领走迷路的小孩。   这本没有什么——奇怪的是,此时本该在北京坐镇的周邵,话筒对面,竟传来了一模一样的回声。   她陡然惊觉对方就在附近,抬头环顾四周。   果不其然,捕捉到了一个快速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黑色背影。   看见归看见,她却并没有立刻追过去。   “周先生现在在上海?”   而是状若无事地问了一句:“听说你家里马上有喜事,周先生,怎么还专程跑到上海来了。”   对面闻言,沉默良久。   似乎在斟酌有无跟她多说的必要,偏偏这时,电话那头又传来了电梯到达的“滴”一声响。   命中注定。   他为了掩饰这一声,亦或是有莫名的预感,竟然唯独这一次——一次的例外。鬼使神差说了句实话:“……家里小孩做了点错事。做大人的,来给他擦屁股而已。”   “家里小孩?”   “王女士,我想你不必问得这么清楚吧。”   “……也是,”她进退有度,“那周先生,祝你顺利解决烦心事,再见。”   说罢,主动挂断了这通电话。   心中却仍在猜测着,这是不是……有可能是,已经进了电梯呢?   她最终偷偷躲在眼熟的、同为Vip病房亲属的一对年轻夫妇背后,向走廊尽头的Vip电梯走去。走到电梯门口时,正好看见一旁电梯的楼层提示跳跃不停,最后,停在一个熟悉的数字。   “……?”   这趟电梯,竟然停在了十七楼。   *   她总是阴差相错成为命运的“目击者”。   正如唐守业手术过后脱离危险、意识残留的那一夜。   作为最后见他的那个人,某种程度上而言,她的确什么都没有做。   她仍然像往常一样,拿着那本相册,脸上带着笑容,一一把曾经家人幸福的剪影指给他看。   非要说一个的话。   或许也只有一件事不同。   是她状若无意地,这一夜,突然点了点相册角落里,自己和妹妹妹夫的合影。   然后问他:“守业,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成烨,和你长得一点都不像?”   话零零碎碎,说了很多。   她一直是微笑的。   微笑着,目送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唐守业最后流了泪。   她看到,依旧是笑着的。 第58章 “咬着唇边,穿起……   2023年1月17日。   周筠杰和谢宝儿的婚宴如期在北京某酒店举行。   到场宾客如云。衣香鬓影间, 能见到的熟面孔,亦多半都是社交媒体上、八卦热搜的“常客”。也正因此,即便已早早声明过谢绝媒体采访拍照, 婚宴当天, 酒店附近明里暗里的镜头依旧一个不少。   对此, 唐进余颇有“先见之明”。   和艾卿两人特意买了早一班的机票、提前到场, 又避开了眼线不少的正门口,选了从后门进——艾卿怕坐轮椅麻烦又过分引人注目, 坚持要自个儿“步行”。结果不料是越走越脸色煞白,越走越不妙,高估了自己的承伤能力。到最后,他只得单手扣住她腰,勉强提供个支撑力。   然而这人形拐杖的姿势亦不得不说是恩爱过头。   再加上唐家最近“形势正猛”,堪称头版头条专业户,两人一进门, 在大厅投礼金时,更受了不少目光洗礼。   艾卿正愁没个分担的人。   一手遮脸, 一手偷瞄四周。眼角余光忽晃过一熟悉身影。   几乎瞬间, 她已认出是谁, 立刻扭头望去。   结果不看还好,一看才发现,自己和对方这是实打实地撞了衫——白色内搭的毛衣长裙,咖色长大衣。除了细微的打底衫花色不同,远看着倒像一个人。或许是惊讶的目光过分明显, 对方也紧随其后看见她,当场一愣。   艾卿想上前打招呼,又顾虑到旁边唐进余的心情。毕竟是官司输了两千多万的“对家”。   双方目光在半空交汇, 正踟蹰间,倒是唐进余扶着她,主动迎了上前,向对方颔首示意。   “柳萌,”她于是再没了别的顾忌,笑着向人招招手,“我们还真有默契,哈哈,上次见也是。我俩品味好一块去了。”   “艾卿!”   对方闻言,也跟着笑起。   做了一年多网友,如今再见到面,颇有种故友重逢的错觉。   尤其艾卿今天还几乎素面朝天,圆溜溜的眼睛,没了眼线眼影的人为修饰,愈发显得年纪小。她俩妆感类同,穿着相似,连个子也是如出一辙的小巧,看着十足倒像一对——没有血缘的孪生姐妹。   “正想说没看到熟人,就看到你了。”   “我也是我也是。”   柳萌攥住她的手。手心汗涔涔的,又抬眼看了眼唐进余。欲言又止地哽了半天,最后,是有些拘涩地笑了笑,又主动打招呼:“唐、唐总。”   “不用那么紧张。我跟她过来看看热闹而已,今天不聊工作的事,”唐进余却显得比她轻松很多,只淡淡道,“柳小姐,吃得开心。”   “也是,也是。”   柳萌瞬间会过意来。   当即就坡下驴。又拉过艾卿的手,两人在大厅叙起旧来。   大概也是平时没少吃瓜,柳萌对她和唐进余一起出现的事、这回已一点不觉得意外。相反,还问她起伤好得怎么样,需不需要推荐医生云云。   “我爸就是很有名的外科医生,你要是有需要,随时call我。”   “知道了,不过我这都做完手术了,”艾卿笑笑。看向柳萌,突然又想起自己不久前挂上交易平台的账号——挂了很久也没人买,甚至都没个问价的。后来再登上去一看,才发现是被人举报虚假宣传,怀疑[负如来]在她手里这件事的真实性。机会难得,她当即跟柳萌说了说自己那把剑到手的经过,话到末了,又旁敲侧击问道,“他说负如来现在被官方禁止交易了,是不是真的啊?”   “啊、那个,是啊。”   “那我手里……算是废铁?”   “不不、倒也不是!”   柳萌说:“你那把和别的服的都不一样。回头我让客服给你改改后台数据。交易——你这把版本不同,是可以交易的。不过,最好,可以的话就别卖了。”   “啊?”   “别人的[负如来]是道具,”柳萌摇了摇头。不知想起什么,又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但你的是礼物。很珍贵的礼物。”   艾卿听得满头雾水。   拍了拍人手背安慰,只得抬头看了眼唐进余,口型问道:[意思是,算你给我的礼物?]   唐进余回她:[遗物吧。]   毕竟是你让人把我给打死才捡到的。   艾卿:“……”   丫是尾巴翘起来了是吧?!   她搂在他腰上的手握成拳、一拳便捶向某人腰间痒痒肉。   偷袭完毕,正要再细问下柳萌到底为什么这么神神秘秘。   一回头的功夫,面前人却竟然已不见了踪影。   反倒是耳听得一阵问好声。循声望去,正看见周邵自正门那头迎面走来,负责礼金箱的工作人员见状,立刻起身来向他鞠躬示意。而他只摆了摆手。   照旧的面容冷淡。似乎婚礼的喜气再多,也诱不出他半点人情味。   眉眼间,纵然是和周筠杰有五六分相似,陡然一看,也能清楚地辨别出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唐进余和他正面撞见。   犹如狭路相逢。   好在,两人倒都还在面子上过得去。   即便外头将周、唐两家的不和新闻传得沸沸扬扬,唐父刚走时,周家亦的确没少趁机见人下菜,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如今,这俩却甚至当众握了手,热络地聊了两句。唐进余说句恭喜,对方回句多谢。   话毕。   周邵绕过众人,独自一人、快步走向电梯。   大厅不过是走个过场,婚礼的主会场设在十三、十四层。   不过,整座酒店亦早都被周家包下,供远道而来的各地乃至各国亲朋戚友居住。但他这么一走,看起来实在很像急着要去见谁。   艾卿在旁围观了半天,突然若有所思地撞了撞唐进余的肩膀。   “你说他是不是要去找谁?”   “找刚刚你没找见人的那位吧。”   “……哈?”   艾卿想了半天他说的是谁。最后只剩下一个答案,说出口时,却亦忍不住面露震惊:“你说柳萌吗?”   “嗯,不过是我猜的。”   “……”   “我没背地里查过他们,对周家的事也不太感兴趣。不过听说,周邵结过三次婚,三进三出,在圈里以前就有个外号,叫‘大禹’。”   人家是三过家门而不入。   你周家小叔,是三进家门还留不下人。当然,听说起初是周邵更不愿意娶人家。至于后来为什么娶了,娶了又为什么分分合合三次,看似把婚姻当作儿戏。碍于周邵一直把自己那位神秘的结婚对象保护得很好,个中理由,也是不为外人所知的。   “第一回 见柳萌。到后来知道她是写‘抢亲’策划的那个‘大名人’,”唐进余说,“又想想周邵一个根本对游戏行业不感兴趣的人,当初为什么花大价钱投资《剑侠》——虽然也不算证据。不过,联想一下,好像也有点道理吧。”   “但柳萌……跟我差不多大啊?”   “老牛吃嫩草吧。”   虽然这个老牛看起来不太老。   原来如此。   艾卿已经联想到一连串不太妙的剧情,瞬间一脸惨不忍闻的表情。   在原地站了半天。忽然,却又奇思妙想地冒出一句:“那今天小……周筠杰,”她说,“岂不是要敬柳萌的茶?”   *   艾卿原本对这场婚礼兴致缺缺,带伤也要到这来凑热闹,实属是因为给她的请柬、署名署的是谢宝儿在前,意味着她是女方请的“娘家朋友”。   被知会了这一层意思,她心说怎么也要卖宝儿一个面子。所以最后才挪后了回家的行程,中途插队、回了一趟北京。   ——如今这场婚礼却多了许多意料之外的“惊喜”。   她的兴致逐渐窜了上来。   只无奈,宝儿的请柬送给她、周筠杰的请柬送给唐进余。两方不知是不是没商量好,竟把她和唐进余的座位安排得有百八十米远。   她坐女方朋友一桌,唐进余却被安排在应酬更多的主桌附近。猛一看,几乎是隔银河相望的距离。她不愿给宝儿添麻烦,也不好多说什么。   结果就是又一次的旧事重演。   她身边,这回座位排的还是李媛和李一舟。   谢宝儿名义上的好姐妹,和好姐妹名义上的好弟弟——好在聂向晚不在,被安排在主桌。不过,这都坐了半天,她始终也没看见聂向晚出现。   也不知是不是被安排做了伴娘?   “艾老师。”   李媛看她半天不说话,一直东张西望。突然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开口问她:“听说你受伤了?伤养好了吗?很久都没看见你了。”   语毕。   旁边低头玩手机的李一舟,忽抬头瞄了她一眼。   这孩子书念了仨学期,回回碰上她的大课,两人平时也算低头不见抬头见——今年期末考试,平日里净睡大觉的小李,最后竟也考了个九十几的高分。艾卿因此对这混世魔王印象不错,但私下里为了避嫌,实在也是少有沟通。   因此,只和他对视一瞬,便又错开眼神。   转而和李媛生疏地寒暄了几句,站起身,原本还想看看能不能避开“老同事”,找找别的位置。   最后一无所获,也还是只能又坐回到李一舟旁边。因走了半天,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她也懒得说话,就低头刷刷手机、等待开场。   期间先是百无聊赖地刷了几分钟微博。   忽然间,她又想起昨晚收到游戏卖号平台的举报投诉还没处理,是以鬼鬼祟祟地环顾一周——很好,李媛端着酒杯去隔壁桌敬酒去了,没人盯着,她放松下来,大大方方点开了账号页面。   正按部就班回复着平台申诉意见。   旁边的李一舟,突然不咸不淡地递过来一句:“你要卖号?”   “……啊?”   “你玩《剑侠》?”   艾卿脸上一红。   心说你小子刚不也玩手机玩得头都不抬,我没看你,你竟然偷瞄我屏幕。   不由轻咳两声,又小声解释:“呃,是以前小时候玩的号,最近突然想起来,反正也玩得少……”   话音未落。   忽听得四周音乐声响起,四周灯光骤然全黑,周围惊呼声不断。   最后,却是陡然一束聚光灯打在角落,众人的视线因此望向那不知不觉站定彼端的歌手。   话筒架后,身材高挑的少年横抱吉他,左手扶麦亮相。   一头狼尾金发,右眉剃开三段、如闪电疤痕,他贴近话筒。   只开口第一句,嗓音独特的金属质感,已称得上“艳惊四座”。   【逆境大战,咬着唇昂然接受。   幸福誓约,为何无勇气承受?   钻戒这样重,任务空前绝后,护送它犹如长途竞赛,只怕被你甩开了手——*】   奇怪。   这明明是一首很典型的“杨氏情歌”,原曲更是女声腔调,却经他的演绎而唱出别样滋味。   艾卿被他引去注意,看得有些晃神。忽听见隔壁桌有人在窃窃私语,议论这少年正是近年声名鹊起的唱作歌手——隶属于大宇娱乐旗下的一线流量,谢南星。   这名字似乎在哪听过。   她意动一瞬,正要顺手查查人家百度百科,手却被匆匆路过身边的人一撞,手机“当啷”一下、瞬间掉在地上。她急忙伸手去够。   旁边却有人先她一步,上前将手机捡起。   李一舟半弯下腰。   眼神不经意扫过她屏幕,面上神情不定。有一瞬的惊愕。   转过头,却又仍是若无其事地将手机还给她。因此还被李媛冷着脸拍了下。   他没理。   而艾卿浑然不觉他的僵硬,说了声“谢谢”,随即也接过他递来的手机。   台上,谢南星右手紧攥话筒,赫然暴出几条用力过猛的青筋,却还是继续在唱。   【若情感需要这执拗,落场后只许尽力去跑。   咬着唇边,穿起婚纱上路——】   最后的扫弦过后,他左手指向舞台正对的宴会厅大门。打在他身上的聚光灯随即熄灭。   取而代之,是红毯之上,顶灯一排接着一排“点亮”,如电影中主角出场,总伴随着光与暗的交错。大门从外被拉开的同时,一直不曾现身的周筠杰,也缓缓从侧门进入内场,然而所有人的目光,此刻概都聚焦于那扇轰然打开的大门。   包括艾卿。   大门后,如大幕缓缓拉开,故事的主角亮相。   谢忠眼含热泪,挽着一身白纱的谢宝儿。   而她容貌如旧妍丽。   哪怕今日星光熠熠,佳人无数,谢家的掌上明珠,她依然有傲视于众的底气,微微昂头,露出雪白而修长的天鹅颈——三年前,在苏富比拍卖会被周筠杰以一亿港币拍下的、名为“樱海之泪”的粉钻,此刻被镶嵌在她颈上那条夺人注目的珍珠项链上。晶莹浑圆的珍珠,众星捧月。一如她此生的顺遂境遇。   【余生请你指教。】   最后一句歌声亦在此时缓缓落地。   艾卿望着她,那一刻,是由衷地为她开心。甚至莫名热泪横流,想起那些铜炉暖酒的北京冬夜。   她看着谢宝儿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她并不知道的是。   此时此刻,周筠杰亦在望着“那个她”。   那个她,而今坐在席中,看向新娘,双手紧拢、抵在唇边。   祝福和温柔的心事都写在脸上。   她就坐在那里,背对着他,仿佛一种命运无声的告别。正如她永远也不知道,他默然而沉寂地看向她。   永远地。   如明月光的。 第59章 阴差阳错和宿命如……   与此同时。   酒店十四层。   原本人已走光、空落落的新郎休息室, 突然却来了一对不速之客。   门被人用力从外推开。   紧接着,房间里走进一男一女。女的在前,男的在后, 双方几乎不间断地吵吵嚷嚷, 争执不休。   气氛是肉眼可见的剑拔弩张。   “别拉我!”   “……”   “周邵!我让你别拽着我——你以为你是谁!松手!”   聂向晚的声音陡然拔高。   许是四下无人, 终于不用再拿腔作调, 再加上连续几天有意识的控药行为,她这会儿明显已无法控制自己情绪。   周邵前脚刚阖上门, 她坐上沙发。眼见得对方要走近,却突然脸色一变,霍地暴起。三两下间,便将面前茶几上一应物品拂开在地。   化妆品、烟灰缸、甚至许多零零散散的私人物件——包括一杯还剩下大半没喝的白开水,顷刻间伴着“噼里啪啦”的动静添作一地狼藉。   而周邵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   背抵着门,自始至终冷眼旁观。   “你该吃点药了。”   看到最后。亦不过随便一脚,踢开滚到脚边的玻璃碎片, 又淡淡抛下一句:“精神有问题,不是什么小毛病, 你情况现在看起来比两年前更严重。”   “我的事要你管吗?!”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眉心微拧。   不过话虽如此, 他似乎也无意跟她争执这些无关痛痒的私事。   语毕, 只又向她摊开五指,上下动了动,道:“东西拿来。”   “……我说了没有!”   “我也说了,别让我说第二遍,把录音的原文件交出来。”   “你说清楚啊。什么录音?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和小周的电话录音。”   他平生最讨厌的事, 就是把一件事翻来覆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至刨根问底。此刻见对方装傻上瘾,声音亦彻底冷下来, 质问道:“还装?”   “我……”   “聂向晚,给我发匿名邮件的不是你?”   前段时间唐家出事,“四面围剿”。   人人都想从那块肥肉上分一杯羹,他原本也算反应得快、得偿所愿,甚至顺利在对方手下抢到了一座新楼盘。原本该算是此事件受益最大的人之一。不枉费他布了多年的局,一朝大仇得报,称得上痛快酣畅。   然而,开心事却持续没多久。   自此之后,事情的发展竟不断出乎意料,无论是艾卿突然受伤、引爆头条,还是王蕴雪中途“变心”,要出走国外。一桩一件的,起初他只当这是人家命数的触底反弹,类似古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罢了,也没当回事。   直到前段时间,他的私人邮箱突然收到一则匿名邮件。   邮件附件是一段录音,有明显的剪辑处理。   音频全程亦只有周筠杰一个人在“自说自话”。把他们周家和王蕴雪之间的交易和盘托出不说,甚至在引导和他通话的人善用舆论,在唐守业去世的第一时间把握头条机会,以此达到互惠互利的目的。期间,明确表示了周家会协助对方,并抛出了他手下的传媒资源作为橄榄枝。   ——这大抵也是为什么,唐守业当初去世第一天、就会有这么多媒体记者闻风而动,对相关人士展开围追堵截。   毕竟,周筠杰负责周氏的公关宣传工作,短短两年内,背靠大山,在国内已锻炼出一套得天独厚的“话语权”。更别说岳凭舟专程为协助他而回国,岳家背后,又是几十年来横跨亚欧的华裔传媒大鳄。   “你利用小周‘假传圣旨’,骗过了岳凭舟。实际上就是你们俩暗度陈仓,”他说,“你还嫌手段不够恶心,又偷偷录音——还敢发给我威胁?聂向晚,你以为这些事,我和岳凭舟对个口供,会联想不到你?”   “……”   周邵冷笑:“老实告诉你,今天岳凭舟没来,就是在处理你的事。不想让大喜的日子闹得不开心。当然,如果你今天乖乖把录音交出来,看在谢家的份上,我可以拦住他。当做这件事没发生。”   “我要是不交呢?”   “不交,”他说,“那也很简单。这件事就交给‘专业人士’去办。你尽管把录音发出来,岳凭舟手下那些人,我看看——这个点,他们应该也把你这几十年来的猛料黑料刨干净了。你发出来,就等着看是你的黑料重,还是录音传播得快吧。”   “……”   “大家两败俱伤。看谁命比较长了。”   话落。   聂向晚的脸上一瞬褪去血色。   事实上。   周邵说话的语气甚至不算咄咄逼人——他一贯是个极冷静,甚至冷酷的人。哪怕下一秒就要逼你入绝境,语气依旧云淡风轻。   二十年来执掌周氏,从什么都不懂的新瓜蛋子,到炙手可热的大银行家,资本圈的名流新贵。这个男人几乎可怕的自制力和掌控欲,都写在了举手投足间。充满着无声而冷寂的压迫感。   聂向晚不出声,额头上却冒汗。手指紧攥着手指,两手交握。   分不清是如旧发病的前兆,还是真正被眼前的人吓到。嘴角向下,像是欲哭的模样,肩膀抽动片刻,却突然又通红着眼抬起头来,忿忿不平地逼视对方。   “不行!”   她说:“不行,不可以让你们置身事外……凭什么!凭什么!”   “当初……明明就是你告诉我要从身边人下手,是你让我去找方圆偷策划案的!”   “如果不是你的主意,我根本不愿意和那个臭男人有一丁点关系!他看我的眼神让我想吐……!是你说只要、只要跟你合作,天莱出了事,唐进余就不得不回上海,结果呢?他宁可跑到香港去。我一次次找他,他也装看不见。那些记者竟然写我是绯闻女友……倒贴的绯闻女友!凭什么只有我做他的绯闻女友?我明明是他的未婚妻!都怪你的馊主意!你凭什么撇干净?”   “……”   周邵:“你们从来都没有订过婚吧。”   他眉头微蹙。   似乎想到什么不太好的回忆,脸上的表情称不上愉快,反而有些许微愠。   “何况一开始,我也只说了各取所需。事实结果就是,他确实离开了北京,也和你那个情敌分开两地。香港离北京,难道不是比上海离北京更远吗?是你自己没有把握机会而已。聂向晚,我是跟你合作,但从没说过要当你的红——”   “你还在狡辩!!”   聂向晚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忽然又尖叫起来:“这些事明明就是你造成的!你狡辩!现在你让我怎么处理方圆的事?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多惨?!”   “你别强词夺理。”   “你……!”   “至少我没有指使过那个男的去杀人,”周邵面露嫌恶,眉头紧皱,“当初我也早劝过你,拿点钱打发了,封口费比人情债要好还得多。”   “是你故意要把那个男的留在身边,说要气姓唐的。但事实证明,聂小姐,一个不爱你的男人,永远不会为了你和别的男人纠缠不清生气。哪怕那个人是他曾经的兄弟。”   他鲜少有这样的耐心。   如果不是为了小周的那段录音,换了任何另一个人在他面前这样发疯,或许早都被赶出门。但很明显,这种耐心里,同样也夹杂着强烈的不耐。   高高在上而冷漠旁观的语气,终于激得聂向晚面如死灰。   她几乎是瘫在沙发上,一脸放空的表情,看着天花板,眼神迟滞地转动、凝固、最后忽然落下泪来。是几乎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回。   没人安慰她,她就坐在沙发边呜呜咽咽的哭,肩膀不住地颤抖。   此时此刻。   和她斗了大半辈子的谢宝儿就在楼下结婚。所有的人都在恭贺谢家的掌上明珠,未来婚姻幸福,子孙绵延。而她过去看不起的周筠杰,一心想要的唐进余,甚至仇视了十年的艾卿,他们都在婚宴上,她本该过去的。耀武扬威也好,旁敲侧击问情况也罢。但她如今却连盛装打扮出席的精神气,都在这段时间以来的折磨里,一点一点耗空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哭得不可自持,几乎坐不稳。   甚至也顾不上面前站着的是谁,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捂着脸,一点点崩溃,最终痛哭失声。   “我只是说不想再看到她,她竟然敢那么说我,她说我不配……但我没有想过方圆会真的动刀子!我……他……他如果把所有的事全都抖出来,我这辈子就毁了,我一定会身败名裂的……邵哥,我会死的!外公也不会再帮我了!”   “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为什么不肯帮帮我?你还让谢宝儿和周筠杰结婚,明明一开始和周筠杰接触的也是我,凭什么……他们都过得比我好,明明是我挑剩的!为什么?!你……不是你,我怎么会和方圆扯上关系?!你为什么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   是了。   是了。   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如果只是对付艾卿,她有一万种办法。是周邵利用了她对唐进余的感情,引诱她入局,如果不剑走偏锋的话,哪怕唐进余还在北京,或许现在结婚的就是他和她了。他们原本就是天生注定的一对,是周邵利用她,让她一度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才会讨厌她的。   本来一切都是慢慢向好的方向发展的。都怪这些人!都怪他们!   方圆是个蠢货,周邵是坏种,艾卿是没有自知之明,唐进余是鬼迷心窍,谢宝儿、谢宝儿不过是生得好!周筠杰也一样,一个没眼光的笨人!   为什么就是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   如果一开始就按照最初的安排来过这一生该多好。如果唐进余愿意接纳她,如果艾卿不要出现……   “你。”   她通红着眼。   哽咽着,抬头看向周邵,看了好半天,却忽然开口问了一句:“我把录音给你,你会不会帮我?”   “什么?”   “当初你说过的,会帮我和唐进余结婚。”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我说的明明是——”   “你帮我和唐进余结婚,我欠你的人情,以后两家人打交道,我会还给你。”   她眼里有光。   像是突然抓住了灵光一闪的瞬间,回到许多年前,她还是那个社交场上游刃有余、被所有家长交口称赞的聂家小姑娘。   她急迫地抓住最后生机,甚至于无比恳切:“如果我嫁给了唐进余,未来你和唐家人做生意,我答应你……”   话音未落。   “做不到。”   周邵却几乎想也不想,当下一口回绝:“我是个商人,不是红娘。”   “……”   “别说有的没的了。录音的原文件拿出来。我知道你现在带在身上,”他说,“像你这种人,我来找你,你应该能预想到是什么事吧?最重要的筹码怎么能不贴身保管。”   “邵哥——”   “没什么哥不哥的,”周邵的语气已冷到极点,“我最后再重申一遍,现在不是在让你讨价还价,是我最后再给你一个、当这件事没有发生的机会。我看在谢忠的面子上,卖你一个人情,不要得寸进尺,聂向晚。”   她无言地看着他。   眼睛仍然红着,一眨眼,豆大的泪水便落下来。许久不愿开口回答。   到最后,也只是哀声问他——也不知她此刻眼中的他,究竟是面前人,还是另个“他”。她问的,不过是自己这阴差阳错而急转直下的命运。   “可以不是我,就算不是我,”她说,“但凭什么是她? ”   “……”   “我不甘心有错吗……我不够努力吗?我能做的都做了……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而周邵沉默着。   对此不置一词。   末了,目送着聂向晚失魂落魄,几乎跌撞着跑出门去,他摊开手心,看着那小巧玲珑的U盘。心头却终于稍松了口气。   虽说错过了自家侄子的婚礼现场。   但如今看来,好歹也算是解决了一个麻烦。不枉此行了。   将U盘放进外套口袋,他理了理西装前襟。   却不知何故,站定这满地狼藉中央,依旧没有急着离开,反而手一推,又把刚刚聂向晚打开的门重新合上。   “该出来了吧。”   视线看向休息室角落的那橱柜,他话音平静:“还是要我来揪你?”   橱柜里的人沉默片刻。   末了,认命地,从里头传来一声地道的骂娘声。   很快,一个熟悉的人影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   赫然正是之前在楼下“消失”的柳萌。   甫一和他四目相对,她立刻满脸目不忍视。   “怎么这都能撞见你?”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   周邵说:“你怎么会想到躲到这里的?真是个人才啊。前妻。”   “多谢你哈前夫。”   柳萌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是谁一进大厅,一副赶着来杀人似的样子,我又不认识别人,当然是来找我们靠谱的小周了!为了躲你连婚礼都没去看,结果水还没喝上,就听见你和不知道哪来的大小姐一边吵一边过来,我没地方躲,不就只能把自己塞在这了——还好我够瘦。”   “……有吗?”   周邵瞥了眼她那熟悉的吃瘪表情。   眼神微敛,垂下头,藏了嘴角那不由自主的一点弧度。   再抬头时,却又是如旧的面无表情了。   “别把不该说的往外说。这是商业机密。”   “我知道!”   “别告诉小周。这件事就当过去了。”   “都说了我知道啊!还有我们家小周怎么可能干背地里害人的事?你是不是没教好他啊?我跟你说你责任可是很大……”   “小心脚,别踩到玻璃。”   柳萌忽然一愣。   反应过来时,周邵却已头也不回地拧开门,走出门外老远了。   她一下忘记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下意识“哦”了一声。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呆。   最后。   却还是一咬牙,又跟着追了出去。   *   话分两头。   周筠杰同谢宝儿的婚礼渐渐已到尾声。新郎新娘分别致辞并交换戒指过后,周邵姗姗来迟,作为男方的家长上台作了简短而精炼的祝福发言,喝了“侄媳妇茶”,又给两个小辈都封了厚厚的红包。   艾卿坐在台下看。   刚鼓完掌,摸过水杯喝水,却发现身旁冷不丁多了个人——当然,正是气喘吁吁赶来的柳萌。   因不想去和老家伙们坐主桌,她环视一圈,又没找到别的熟人。最终仍是蹭到了艾卿身边,正好李一舟不知怎的提前离场,她便坐了李一舟的位置。   “怎么跑这么急?”   艾卿看她喘个不停,只得手忙脚乱把自己的水递给她。又帮忙给人拍背、顺了顺气,问:“刚干什么去了?一直就没看到你。”   “那个,找熟人、找熟人。”   她不好意思地笑。   找熟人找到现在,就来蹭别人的位置了是吧?   旁边李媛听完全程,表情颇为不善地瞪了她俩一眼。   正要开口。   忽见不远处走来一人,脸色却微妙地变了变。   艾卿正和柳萌小声聊天,说到周筠杰今天的衣服不错,看起来是“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有点青年才俊的派头,肩膀却被人轻拍了拍。   下意识抬头看,正好看见某人恍惚如吞了个苍蝇的表情。   嗯。   看起来……是不咋开心就对了。   “八卦一下嘛——”   她瞬间会过意来。尴尬地笑了笑,又伸手扯了扯人衣角,“干嘛突然过来?你又不坐这里。这里没有能和你谈生意的人喔。”   言下之意。   你们大企业家的饭桌是社交场,可不是咱这八卦局。   “来看看你这边什么情况。”   “能有什么情况?”她闻言失笑,“我就坐椅子上瞎唠唠嗑呗,唐先生,唐总,都不在医院了,你还搞护士查房这一套是吧?安啦安啦。”   说着。   又伸手指向不远处,已经开始挨个桌敬酒的新郎新娘,“人家男帅女美,还不许唠唠了?我羡慕一下嘛……唐总,做男人的心理我可懂,你别说你不羡慕人家新娘漂亮?设身处地,体谅一下嘛。”   “我看你是一点都不懂。”   ……嗯?   “唐、进、余,”她被他的语气逗得笑个不停,伸手去托他下巴,故意往上托——被人别别扭扭地避开,她也不恼,依旧笑容满面,“你最近尾巴翘得有点厉害啊?真不回那边坐了?”   “我怕你喝酒。”   “不喝,哪喝了?我这都是水好不好。”   “那我等会儿回去。”   “你等人啊,还等会儿?”   “……你干嘛赶我走。”   “行行行,你不嫌挤就坐好吧。哪赶你了?”   ……   柳萌和李媛两人在旁边,包括桌上剩下那群有的没的路人甲乙丙,一时间都无心吃饭,被这碗满当当的狗粮喂得——别说快吃撑。是快要撑不住了。   正好新郎新娘此时已敬酒到隔壁桌。   唐进余嘴上说归说,其实也怕艾卿真的尴尬,当即转身准备要走,手腕却突然被人扣住。   刚才还赶他走的某人,如今若无其事的往他手里塞了个酒杯,自己则端着杯水,扶着他的胳膊站起身来。   谢宝儿彼时已新换了敬酒服,是某家品牌的高定礼服。鹅黄色长裙剪裁得体,衬得曲线玲珑有致。挽着周筠杰的手,两人缓缓踱步到这桌。一桌人概都起身,祝福声不绝于耳。   艾卿的酒杯先和谢宝儿相撞,继而撞了撞周筠杰的。   “新婚快乐!祝你们幸福长久!”   她笑着说。又看向自己的好友:“宝儿,你真的太漂亮了!我今天给你拍了好多照片,回头发给你。”   谢宝儿冲她眨了眨眼。   神态间却有些欲言又止。似乎很多话想说,很多话又不能说——这样的神情,对着艾卿,早已经不是第一回 。   但既然每回都没说。   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你刚才怎么不抢我的捧花。”   果然。   到最后,这新嫁娘也只是微笑着、避重就轻地问了句,“我故意朝你这边抛的诶!”   正好坐在艾卿旁边,又正好接到捧花的李媛:“……”   艾卿闻言却只是微笑,说:“我现在可是个病人,不敢和人挤好不好。”   “你的伤……好些了?”   “好多了,你的祝福我也都收到了,”艾卿点点头,又以茶代酒,喝了一小口,最后向她祝福道,“总之宝儿今天真是漂亮!看你结婚——是个女孩子都想结婚啦!羡慕羡慕。”   “不用羡慕,”谢宝儿闻言也笑,又看了眼她旁边的唐进余,“而且我想你都快了,到时候,就轮到我来吃你的喜酒。”   “这……”   “是啊,快了。”   唐进余突然开口,语不惊人死不休。又向周筠杰和谢宝儿各自笑笑,颔首,“到时候,还请你们两位赏脸了。”   谢宝儿:“当然、当然。”   周筠杰:“……”   艾卿嘴角抽抽,在桌底下狂踩他鞋。   心说男人可真就是惯不得——她让他过来看看自己对周筠杰的态度,大大方方多好。结果这货一开心,尾巴直接翘上天——还是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唐进余。   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两幅面孔是吧?   他俩一个欲哭无泪,一个喜气洋洋。   对面的周筠杰却始终没说话。   半晌,只手握酒杯,又轻轻撞了下柳萌手里的玻璃杯,勉强一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便以空酒杯示意众人,扭头,带着谢宝儿去了下一桌。   剩下艾卿和唐进余两人依旧在斗嘴。   柳萌坐下后,拿着酒杯,叹了口气。   李媛则在旁边咬了半天手指。   脸上表情从尴尬、不平、到心如止水。原本偷拍的某些照片,在经历了这番“示威”之后,再不甘心,也终究是悄然删光了——是了。   艾卿并不知道,这场婚礼,倒是又阴差阳错、让她躲过了一次被举报的职场危机。   *   离开酒店时,已是傍晚。   柳萌没有别的同伴,早早说好了要和他们同路,艾卿也答应了送人回家——当然,是由唐家的司机开车。她不过是作个顺水人情罢了。   几人走到酒店后门,车还没到。据说是半路堵车。还好后门的媒体记者不多,再加上除了艾卿,唐进余和柳萌都喝了几杯酒,这么站着吹吹风、醒酒也算不错。   聊了会儿天,因艾卿要去上厕所,唐进余便搀着她、两人离开了片刻。   柳萌独自等在后门,低头刷手机。   正好刷到周邵的微信,问她现在在哪里——她原本不打算回。不知怎的,却又想起今天在休息室里,某人冷不丁那句“小心”,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奇妙。   迟疑片刻,还是告诉了对方自己的具体位置。   随即便把手机收回兜里,边呵手取暖,边在原地等人了。   酒店建在半山上,后门对面就是一道缓坡,此时车辆寥寥,她眼神有些近视,迷糊间似看到一个纤细身影进了其中一辆车,随即车灯亮起,不断地朝她这打。   灯晃在身上,恍惚跟镁光灯似的,刺得她睁不开眼。   “你好——”   她不得不遥遥向对方喊话,“你那个……”   是不是车灯有毛病?   还是看错人了?   话未说完。   却在眼前陡然变化的局势下脸色一变,她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那车辆瞬间冲她疾驰而来!   直奔向她,沿着缓坡而下的惯性——她此时为和对方示意、已走离了后门口,返回已来不及。当场吓到全身僵硬,愣愣看着那车灯逼近面前,驾驶座上,映出阴沉而可怖的一张小脸,女人盯着她,如盯着仇人、宿敌——深仇大恨,不死不足以偿。   但她根本就不认识她!   近了。   柳萌心头大恸,突然尖叫出声——   不对。   认识的……   是她从橱柜缝隙里看到过的脸!   “啊!!!!”   千钧一发之际。   *   恍若如死神擦肩而过般。   身后,突然有人狠狠将她一推。   她向前扑倒,几乎是生存的本能在驱使,一瞬间有了力气,拼命向前爬去——   手肘和膝盖都蹭出血,她仍然不要命地向前爬,眼前被泪水模糊,耳边仿佛万籁俱寂。   “砰——”   最后,却突然听到一声钝响。   她后知后觉地回过头。   那辆银色保时捷的保险杠已被撞歪。前盖上溅满了血。从她的方向,看不清肇事者的脸,只能看到一地拖行的血迹。 第60章 “小唐嘛,十年前……   婚礼上的西装是白色。   血是红色。   那天的最后, 盖在亲人脸上的布是白色。   泪落下来,混着脸上沾上的血迹,才又变作红色。   *   许多年前, 有个小小的男孩因意外失去双亲。   高他很多、从前却也只会调皮捣蛋的小叔, 那时拉着他的手, 说从此以后我会照顾你。   只要我有一口饭吃, 就会有半碗分给你。只要我吃饭,你就不用喝粥。   他说的那么笃定。   却并不知道。   其实, 这个小男孩从小到大,都打从心眼里很害怕他。只是,同时又很明白他对自己的好——就像很讨厌他吸烟,但是又理解他、吸烟是因为无法承受那些本不属于他的压力。   是以,“不喜欢,但是可以忍受”。   这种矛盾的观感,最终贯穿了小男孩与他的半生。   当然, 这个男孩也曾经尝试过“反抗”。   最远的那次,他跑到了澳大利亚。又跑到美国。跑出了所有爱他的人、关心他的人对他的“管辖”。   这期间, 周邵偶尔会飞来看他, 但每一次, 其实他都并不特别热情,永远是怯生生的,又或者过分平静的。   大概归根结底是总不太能接受,父亲还在时、那个整天在外面打架惹事的小叔,有一天竟然也会成为像父亲那样沉稳的, 撑起家中半边天的角色。他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周邵越来越像过去的周方成。又始终还是周邵自己。这是最矛盾的事。   他们所以并不交心,也很少谈心。   大多数时候,只是周邵在自顾自地给他上课。   但说的话在他听来基本都很奇怪, 很自以为是——毕竟,商场上的东西,对一个孩子来说还太遥远。但无论如何,在周邵的坚持下,早在周筠杰不过才八九岁时,他已手把手地,教给了这唯一的侄子、自己从社会上学来的一切。   不管是经验,挫折,阅历,抑或是人脉,成功的成就感和失败的事后总结,做长辈的,一点点的,都全部教给了他。   或许周邵并不是一个好人。从各种层面上来说都不是。   但是,周邵亦的的确确,做到了,“有我一碗饭吃,你就不会喝粥”。   他用自己几乎一生的时间,报答了如父亲般的兄长,报答周方成对他的养育之恩。   直到他死。   临死前的这一刻,他似乎是终于为自己活了一次。这一次,不是为了周家,不是为了已经离开的哥哥,不是为了兄长托孤的遗愿。这个选择是十七岁的周邵做的——而不是二十二年后的他。   恍恍惚惚间,他甚至想,如果是十七岁的周邵,应该能够躲开才对。   他是老了。   老了很多,已无法再做那个梳着两条马尾辫、永远亮晶晶眼神看向他的小女孩心里,哪怕飞檐走壁都做得到的“大哥哥”。   而那个小女孩也长大了。   不再梳着两条笨蛋似的马尾辫,她变得漂亮一些,但并不多漂亮。不过也没关系。   只是,现在她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那样子又的确仍有些过去的影子——有点滑稽,也挺笨的——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也很难看,然而他竟然笑了。呼吸已很困难,还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却摸得她也满脸是血。   柳萌握住他滑落的手。   她不敢看他,只是不断地说,不断地说不会有事的。   “周邵,你忘了我给你求过平安符,算命的大师说你会长命百岁,未来你们周家有一足球队的孩子,你会做爸爸、做爷爷、看你的小孩抱着他的小孩……你会没事的。周邵,你会……”   她一边说一边哭。   然而,不管她怎么捂,依然捂不住伤口井喷的血。铁锈味呛得她几乎想吐。他脑袋上的伤口,如此可怖的贯穿了半张脸,她再怎么用力,血依然从指缝里溢出来。他如一个破碎的布娃娃,碎成分崩的两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人群逐渐围拢,她依旧在哭,很丑很丑地哭着,仿佛哭已成为眼下唯一她还能做的事。哭到周筠杰来了,他喊她一声“阿嫂”。她痴痴抬头,看见周筠杰一片死寂的眼神。   哭声才终于停了。   周邵死在这一天。   死在周筠杰的婚礼上,仿佛是另一种命中注定的“成年式”。   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为他撑起荫蔽的那个人,用无比惨烈而无可挽回的方式,抽离了他的生活。   唐进余捂住艾卿的眼睛,不愿让她看到鲜血横流的现场。   谢忠看清肇事者是谁,再看周邵的情况,当场晕倒在地。   而谢宝儿脸色煞白,几不能语。   柳萌却仍痴痴的,摸了摸周邵的脸,摸到已无鼻息的冰冷,她拿袖子给他擦了擦脸。抬头问小周,说小周,怎么办?   怎么办。   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死呢?   【小叔叔,我以后嫁给你好不好?】   【滚。】   【干嘛这么凶?我爸爸可是人称‘柳叶刀’的——】   【我数三下。】   【我嫁给你嘛。好不好?你是我看过长得最帅的人了!】   【3。】   【我从见到你第一面就喜欢你诶!】   【321。】   【啊!!——好痛!周邵,你总有一天会主动要娶我的!!你等着吧!】   周筠杰闭上眼。   泪水落下来。他的拳头攥得死紧,以至于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小周——”   而后他转头走向聂向晚。   几乎是拖,面无表情地把人从车上拽了下来。   聂向晚人已经傻了,似乎此时才清醒过来犯下大错,看了眼柳萌,又看了眼艾卿,意识到她们过于相似的身形和着装,脸上的表情只能用惊恐形容。   她一度试图解释,甚至试图挣扎。然而周筠杰的巴掌已扇下来。   她的右脸顷刻间高高肿起。紧接着是左脸。   “周筠杰!我……”   “进余……宝儿,宝儿,救我,他是疯子来的!他疯了!”   “啊——!!!”   没人能再拉得开他。   周边镁光灯闪烁不停、不断传来快门声。看笑话的人、凑热闹的人、窃窃私语的人,却永远多过帮忙的人。   救护车的鸣笛声已近。   他依旧如一只暴怒的狮子撕咬猎物,即便面对的是一个女人,血泊里,他依旧面无表情,将她打得哀号连连,鼻腔冒出血沫。   她几乎手脚并用、无助地往后退,却目睹他一脚又一脚、彻底踹下那辆保时捷车前的保险杆,提着其中一只挡杆,缓缓向她走来。   她已哭成个泪人。   看一眼柳萌怀中的血人,又看向周筠杰,只是恐惧地尖叫:“记者,有记者!周筠杰,你不能——!”   你不能。   “小周!”   “……”   长管已然高高挥起。   下一秒,他的手却被人从后握住。   “小周……小周。”   那个人喊着他的名字,死死地握住他的手。   跑得太快,她几乎有些站不稳,甚至扶住他的肩膀才勉强稳住身形,但尽管气喘吁吁,她依然拼命地、紧扣住他的手。   “小周,”她说,“放下来——停下。”   “……”   一如很多年前。   飞机划过长空,轰鸣声依稀,他想到的是悲伤,是死亡,是错过即咫尺的分别。而她想到的是蓝天之下,这里坐着她的朋友。她说,真心换真心就会得到朋友。是朋友。   “警察马上就来了。”   她说:“小周,不要做傻事。”   她说话的声音因疼痛而颤抖,扶住他肩膀的手,很快转而去捂胸口,整个人痛苦至极地躬下来。   他感受到,所以忽然一怔。   唐进余趁机上前夺过了他手里的挡杆,用力扔开很远。钢管在地上一路滚,最后滚到谢宝儿脚下,蹭到她裙角。   女人怔怔低头,看见那上头的血迹斑斑。   是周邵的血。   而艾卿眼见得周筠杰武器被夺,顷刻间却再撑不住,力气全失、眼前发黑,奔跑时扯动的伤口似乎又在渗血——她开始喘不上气,嗓子口全是气声,最终颤抖着退后半步,倒在唐进余怀里。   周筠杰就现在那,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唯有头深深地、深深低下来。   他似乎一夕之间,已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向现实屈膝的大人。   而这场——闹剧,最终亦以周邵抢救无效身亡、聂向晚当场被捕而结束。   *   艾卿再一次看到关于他们的消息,是在高铁上一觉睡醒,人还迷迷瞪瞪的时候。   她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梦里,她似乎又回到许多年前的深圳,梦见二姨工作的医院,那间医院的草坪,雪白的长椅,飞舞的白鸽——这个梦,她似乎做了不止一回,但或许是因为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不值一提的回忆?总之,每一次醒来,很快又会忘记梦里男孩的脸。   唯有这一次例外。   她在梦醒后仍然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记得那个男孩黑宝石般明亮而幽深的眼睛,他看向天空时落寞的神情。   很熟悉。   但是……在哪里见过呢?   唐进余彼时就坐在她身旁,在车上亦没有休息,一分钟前,他甚至刚挂断和美国研究室那边的视频会议。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她一脸放空表情坐在原地。   不由眉头微蹙,又问她:“怎么了,满头是汗?”   “没什么。”   她摇了摇头。   接过他递来的纸手帕。   踌躇片刻,最后,亦只低声说了句:“做了个……噩梦。”   还是个怪怪的噩梦。   她怅然若失地摇摇头。   试图驱散残存的梦境记忆。   打开手机,又正好看见江淼给她发的微信消息,里头新闻写,说聂向晚现在正在积极申请要做精神鉴定,谢忠出面、呼吁社会各界人士对精神疾病患者多点宽容云云。   不可否认,周、谢两家的婚姻,因为聂向晚的冲动行为,此时已几乎沦为各方的笑柄——但两人的婚姻似乎也并没有因此而结束。至少,谢宝儿始终没有出面发声。而周筠杰也拒绝回答相关的问题,只是一再强调,唯一的诉求就是死刑。   “只接受死刑。”   画面上的青年脸色平静。话却说得极为决绝。   ——可以说,一个月前唐家的焦头烂额,此时此刻,他几乎是“变本加厉”地被迫承受了一回。   艾卿心里并不是不同情他。   然而,手指往下滑,一点一点,最终滑到太久没联系的某个聊天框。看着对方整个黑掉的头像。她打了一句“节哀顺变”,删掉。又打了一句“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吗”,想了想,仍是删掉。   删到最后,才惊觉无话可说。   她只是忽然侧过头,又看了一眼唐进余——他的眉头无意识地紧皱着,正处理着电脑上那些她并不太懂的长短代码,右下角的微信提示不断跳动。为了处理唐氏内部股东会的纠纷,这段时间他积压了太多的公务,其实早已忙得抽不开身。   但尽管如此。   她说要回家,就还是回了。   他的行李箱里甚至没什么别的东西,衣服都没几件。却愣是带了不少所谓的“上海特产”,绕道北京,依旧满满当当、远道千里提了过来。   “……想什么呢?”   他突然问。   明明视线仍紧盯着屏幕,打字飞快,却似乎又注意到她久久停顿的视线。跟背后长了个眼睛似的。最后一个字母敲完,又别过脸来看她,“睡饿了?”   “没啊。”   “那干嘛这种眼神,”唐进余笑了笑,“跟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样,我以为我又怎么惹你生气了——忙晕了不记得喊你吃饭什么的。”   “滚呐,说得我像饭桶一样。忙你的吧。”   她说。   说完了,笑着低头看向手机,划拉了半天。   冷不丁的,却又想:不如算了。   真的算了。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她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在那时拦下他,但多余的话,既然没有希望,就不要给希望。就像那个被舍弃的存钱罐一样。当断则断,总好过藕断丝连。   无言的祝福,或许好过没有结果的打扰。   想到这里。   心头那颗原本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大石头,如今,却也终于是轻轻地放下。   列车到站时,唐进余拉着她的手下车。回乡的人潮拥挤,几乎是人贴着人、纯靠“摩擦力”向前。他一手拖着俩行李箱加一个行李袋,一手揽着她的肩膀,才勉强能保证他们不被人群冲散。   乱虽然乱了点吧。   艾卿环顾四周:那寒碜到只有一层的小高铁站,北京的四分之一大都没有。出门像是荒郊野岭,到处是摩的和拉客的司机。   唐进余甚至被热情的大妈吓得差点丢了箱子——对方说是要来帮忙,没说完就要来“抢”。他不愿意。于是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说普通话,一个说家乡话,鸡同鸭讲了半天。   她看得哈哈大笑。   却又实在被这久违的场景和熟悉的乡音,激起三分近乡情怯的忧愁。   “满女*——”   “满女!!”   刚走出大厅。   远处又很快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抬头看,正好看见父母亲迎面走来,父亲大步如飞,母亲跟在后头。   她还来不及反应,已被老爸严严实实抱了个满怀——他平常其实是个不怎么爱表达情感的人,这次却不知怎的,显得格外急切。   抱完了,和她分开,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瘦了!”   最后他下结论。   说这话时,竟然眼睛都有点红,嘴里只不断念叨着:“我们满女,怎么会瘦这么多?”   “没有,哪有……”   “还说没有——我看你是生病了吃得不好,医院伙食不好吧,”艾母等了半天,此时在旁边慢悠悠地开口。说着,又不经意地瞥了眼某人,“也是照顾得不好咯。”   “没有!真没有!”   艾卿听出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忙跟着开口解释:“我吃得挺好的啊,是黑色显瘦、绝对是衣服的问题,你们别想太多了——对了,给你们介绍一下。”   她一手拉过唐进余,“这个是……”   话音未落。   艾家父母异口同声:“是小唐嘛。”   艾卿:“……”   “不用介绍了,十年前早都见过了,没什么变化,”如果现在手上给来一盘瓜子,估计艾母能边吃瓜子边唠,激光似的眼神,再度上下打量一圈某人,“十年前也带他,十年后还带他,闺女,你口味真心也是没啥变化。”   唐进余:“……”   他无言以对,唯额头莫名落下几滴冷汗。   心想丈母娘这关——看起来还真不太好过啊。 第61章 兜兜转转,仍是最……   因中途有事耽搁, 事实上,到他俩真正赶回艾卿的家乡——某个并不出名的中部小城时,距离这年的除夕夜, 已只剩下不过两三天光景。   高铁站外, 随处可见大包小包提在手的返乡人, 年节气氛浓郁温馨。   艾父的喜悦都写在脸上。眼见得两人行李笨重, 最后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箱子全抢到手里来,一手提一个。又开开心心拉着他俩上了自家的小车。   尾箱盖重重合上。   他一摇一摆, 哼着小曲儿坐上驾驶座,点火发动。   回家路上,最爱当人面查户口的艾母却不知怎的,全程一声不吭。光缩在副驾驶座上低头玩手机,也不抬头。   “小唐啊,当年你来的时候这还是老百货大楼吧?还有印象吗?”   反倒是平时不怎么爱说话的艾父,一路上边开车, 边指着沿街的风景,又絮絮叨叨向唐进余介绍起这些年来小城的变化。   “不过这边前几年都拆了、重建了个商场。别看现在没什么人, 晚上还是很热闹的, 回头有空让卿卿带你去逛逛——小地方, 你别嫌弃啊。”   “没有、没有,我看挺好的。”   “还有这个跨江大桥,你看那桥洞底下没有,那边下面是建了个绿化风光带,这几年国家提倡——那个叫什么, ‘地摊经济’?每天摆小摊的人可多,卖什么的都有。小唐啊,回头散步可以到这来看看。”   “好、好。”   ……   遥想十年前, 同样的高铁站,同样的父母来接。   艾父彼时开的还不是现在这辆几乎崭新的大众,而是家里用来进货的一辆小面包车。当时也不太爱说话,就只是从前视镜里一直偷瞄他。   车上问东问西的,说到底只有艾母——几乎一趟车的功夫,她旁敲侧击,便把唐家祖宗十八代的生平都给刨了个干净。   唐进余虽听懂了,倒也不计较。永远笑着有问必答。   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当时正值年轻气盛。说话亦总是半正经半不着调,时常没说几句,便把艾母逗得呵呵直笑,直夸他嘴甜能来事,未来做生意肯定能赚钱。   不想,如今却十足像是换了个人了。   或许是年纪渐长,人也稳重,和(未来的)老丈人说话,他个个字蹦得都谨慎异常,毫不越矩。看那点头再点头的样子,倒像是上了什么论文答辩现场。   ——正所谓,“答辩答辩,只答不辩”。   艾卿靠在唐进余肩膀上,听得昏昏欲睡。心说这俩人没话找话还能说得有模有样,也算是对人才。   结果路上偏又碰上堵车。   她几乎是快睡了一觉起来,揉揉眼睛,才发现竟然还没到家,还在聊。   唐进余坐得笔挺,双手覆在膝盖上。艾卿迷迷瞪瞪间侧过头,看他那回答老师问题似的正经样子就觉得好笑,又兀自伸手,想着去摸摸他手、安慰一下也好。   一摸才发现,他掌心不知何时已全都是汗。   【有这么紧张吗?】   她不好插嘴,便低头给他发微信。很快又戳戳他肩膀、示意他看看手机。   唐进余看到。   飞快给她回了一句:【嗯!】   然后将手机屏幕反盖,跟个小学生似的规矩坐着。竟然又认认真真、和艾父搭起话来。   艾卿:“……”   她心想看这情况,不知道的,得以为我爸才是你女朋友吧?   越想越觉得哭笑不得。   却仍是懒得插话,打了个哈欠,便又继续靠在他肩上装睡了——   只不过。   她眼神悄然落低。   看向他攥紧她手,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紧张时仍无意识摩挲她指腹的小动作。   无语归无语。   好笑归好笑。   心里某个地方,终究是抖抖簌簌,落下一地的秋雨。   *   到晚上七点。   磨磨蹭蹭快两个钟头,一行人总算从城东边开到西边新区,又赶着饭点到了家。   还是当年那个老商品房,三室两厅,统共一百二十来个平方。软装却是换过的,从进门的鞋柜到客厅的壁饰,皆是焕然一新。   艾卿换了鞋,拖着唐进余进门。   没走几步,又“哟呵”一声,指着正对门墙上挂着那“家和万事兴”的裱装十字绣,笑道:“妈,你还真给绣出来了?真挺行啊。”   “也不看看你妈我是谁。”   艾母道:“这不比你爸那破主意、挂什么花盆啥的好?”   “是是是,反正我爸每次说再多,最后还是得听你的……”   “嗯?”   “我的意思是,请问我伟大的母亲大人,我快饿死了——今晚吃什么啊?”   “你爸下午就在忙活了,你去厨房看呗。”   艾母正整理着衣架上的大衣,闻言朝厨房方向努了努嘴,“我们才四个人吃,不知道他咋想的,给弄了七八个菜,我看明天八成要吃剩菜……不过全是你喜欢吃的,你就加把力,今晚攒劲吃吧。”   “唐进余,听到没有?”   艾卿从小就最怕她妈来这套。   连忙头一扭,又开始转移火力,“我爸做的饭,今晚你可得吃三碗。”   唐进余:“……?”   话刚落地。   眼见得唐进余站不住,又想去给她妈帮忙、艾卿忙一手拉过他——心说可别上赶着给“芈月”送人头,看不出来她在针对你啊?   于是一拉一拽间,两人转而又凑到厨房去看艾父做饭。   结果唐进余这厮跟个刚上门的小媳妇似的,又开始问,说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艾父听到,笑着摆了摆手,说你们去沙发上坐就行、别往这凑,油烟重。没多会儿,一条鲫鱼下锅,油花四溅。艾母从艾卿身边挤进来厨房,系上围裙,也跟着把两人往屋外头赶。   “让你们看,又没让你们忙,”她仍是不看某人,手里麻利切菜,又指挥艾卿,“你这个伤病患,赶紧去坐着去。”   “我……”   “要不就带那小唐参观参观你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奖状还贴那都没动过,”艾母道,“别杵在这碍手碍脚的了,去去去。”   艾卿:“……”   这嘴硬心软的毛病,娘俩如出一辙。还真说不上是谁像谁更多点。   好在艾卿及时会过意来,又笑了笑。拉起还在状况外的唐进余,便直奔自己房间去:   房间倒是不大。   一眼望去,就放了一张大床一个衣柜,再加一张电脑桌,地方已有些挤,再想放一个书柜都勉强。是以,她的书之前便都随意放在窗台上和小熊玩偶作伴。   这几年嫌弃小熊玩偶幼稚,才买了个大书篓回来,放阳台上、隔着窗户享受日晒雨淋。   唐进余随手从书篓里摸了几本来看,结果全是什么福柯或叔本华的大作,要不就是严歌苓或莫言的文集,于是忍不住回头看她——某人此时已躺在自己熟悉的大床上,整个人舒舒服服陷下去。   几乎不用看也知道他要问什么,她脸朝上,手脚舒展,伸了个懒腰。   又笑道:“当闲书看看啦,人文社科是一家。所以你最好别惹我。扯理论,你肯定吵不过我,做好心理准备吧唐进余。”   “不扯理论也吵不过你啊。”   他笑。   坐在床边,抬头观望房间四周,大床正对面的墙壁上,贴了满满当当一眼望不到头的奖状,从小学一年级的“优秀三好学生”,到高三时的“奖学金一等嘉奖”、荣获文科状元的贺信,一个不落,几乎就是把艾卿少年时代的“履历”全给裱在了墙上。   “别看我啊——是我妈非要挂的,”艾卿见状,一手撑着脑袋,又无奈笑着开口,“去年回我奶奶家整理东西给搜刮出来的,她说我不在家的时候老想我,贴着这些,没事来我房间里坐坐,就跟我还在家似的。”   “确……实。”   “干嘛这语气?”   “我在想,”唐进余一本正经,“你妈妈刚才特意提了奖状,难道是想让我好好看看吗?”   艾卿:“……”   她一个枕头扔过去,正中某人后脑勺。   “让你回我家吃个年夜饭而已,”她笑,“你干嘛啊,你干嘛啊唐进余,这是在面试吗?你放轻松点,我妈又不是洪水猛兽。”   “但她——看起来好像不太喜欢我。”   原来你也知道啊?   艾卿心里嘀嘀咕咕。   嘴上却仍不忘给自家老妈挽回颜面:“她就是嘴硬嘛,以前还说过我们家的孩子以后铁定不可能姓唐呢,现在被我……那个啥,打脸了。”   “啊?”   “我的意思是,貌似是要打脸了,也说不一定哈。毕竟未来的事……”   唐进余幽幽看了她一眼。   没多会儿,便又背过身继续去观摩那一墙的奖状,做他的“命题考试”去了。   果不其然。   吃饭时,艾母有意无意又提起这茬,突然开始“忆当年”,回忆起我们艾卿艾同学、昔日读书时的光辉战绩。   什么考试拿第一啦、奖学金攒起来给爸妈买礼物啦、作为年级第一在百年校庆上发言啦,云云诸如此类,艾卿听得差点没把脸埋饭碗里。   边吃边汗颜,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妈,你……”   “怎么了?我说漏了?”   “我的意思是,”她随手夹了个鸡腿给唐进余,扭头,又继续跟“芈月”大人拉锯,“突然没事说那些老掉牙的事干嘛?”   “炫耀一下我家姑娘呗。”   “??”   “读书读得好好的,大好前程,差点就谈个恋爱一本还原,”艾父在旁边狂使眼色,艾母仍装作没看见,依旧温吞地往某人心上戳刀子,“你是在象牙塔里待久了,也没接触过什么别人,心软耳根子也软……”   “妈、妈。行了。”   艾卿听出这话往下说绝对不妙,急忙开口喊停,又偷偷看一眼旁边——某人低头看手机的动作此时亦僵在原地。   她心想刚在车上目不斜视的,偏偏这会儿玩什么手机?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拍了拍他腿提醒,复又看向自家老妈,“差不多就得了。都过去好久了。”   “你就是——”   “就是什么?听不懂听不懂,再说我伤口又疼了,嘶……”   她伸手作捧心状。   在外头再成熟也好,再落利也好,回到家了,她依旧还是那个说话如讲相声、娇娇气气的小女孩。   艾母瞪她一眼,说你伤的是肺不是那边,但说归说,看她一副护短样子,还没嫁出去已胳膊肘往外拐,终究是愤愤咬了咬筷子,不说话了。   最终轮到艾父上场,在餐桌上继续他那无聊的城市规划介绍。   一顿饭吃到八点多才算吃完。   等艾父端碗去洗,饭桌上就剩下面面相觑的三人。   艾卿正寻思着要不要把家里老妈和唐进余拽一起去看电视,唐进余却突然起身,说:“我去倒个垃圾吧。”   艾卿:“?”   这是临阵脱逃呢,还是临阵脱逃呢,还是临阵脱逃?   她看着他僵硬背影,当下只觉好笑。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是自己到了唐家、被唐母穿小鞋,估计也只想跑出去喘口气吧?思及此,一时间又多了几分同情。   忙伸手指了指厨房靠边的垃圾桶,“那你去倒下那个?垃圾袋扯一下就扯出来拉环了,小区门口就有个回收处。”   “嗯。”   唐进余点了点头。   拎了垃圾,外套兜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他边摸出手机看,眉头忍不住微蹙,快步出门离开。走时不忘轻轻阖上了门。   客厅里,于是中午只剩下艾卿和艾母。   母女俩对视一眼。   “真就他了啊?”   艾母突然问她:“以前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人都带回来了,妈。”   艾卿摇摇头。表情有些无奈:“你就别为难他了。别看他长那样,其实不太会处理男女关系……”   “他说你就信啊?长那样能没桃花?”   “你跟他相处相处就知道了,我的亲妈诶,”艾卿欲哭无泪,“真要是个老油条,能这样?他就差没把你供成祖宗了,喏——”   她指了指放在客厅进门处那俩还没来得及开的箱子。   “白的那个我的,我衣服化妆品啥的都在里头,全是我自己的东西。黑的那个是他的,”她说,“我爸不抽烟,他给带了两瓶茅台,两套冬天的行头,全套的那种。给你定了两条丝巾,上海老师傅手工做的——不是说贵不贵的问题。主要,他前段时间都忙得快成陀螺了,还是抽空亲自去挑的,里面还有一套香水和护肤品,让他妈给置办的。旁边那个袋子里才装的是他衣服。其他全是礼物,从上海到北京、又从北京提回来的。”   “这小子十年前就来这套,”艾母轻咳两声,“不过你妈你爸是几个钱、一点东西就能打发的?我们看重的是他要对你好。”   “所以是挺好的啊。”   艾卿失笑道:“我眼睛又不瞎,妈,快三十了我都,不是以前、容易上当受骗的小姑娘了。”   “我看你那眼神还真像!”   “……”   “你不看你回来这一路上,”艾母哼哼道,“就快没睡人怀里了。艾卿啊艾卿,你倒是注意点形象。”   “我注意啥?我又不是个陌生人占他便宜。”   她摊手,“我作为女朋友,妈,吃点唐进余的豆腐不过分吧?”   这还真是——没皮没脸且没心没肺。   艾母听得嘴角抽抽。   考虑到她是个病患,才勉强忍住没揪她耳朵。   顿了顿,似乎斟酌片刻。   瞄了一眼厨房方向,却又突然的、转而问她道:“那,那个小周呢?小周没联系了?我看新闻好像看到……”   “不知道,没什么联系了。”   “……”   “这么看我干嘛?”艾卿一脸烈女表情,“我现在又不是单身啊。所以真的、真的没联系了!”   剩下艾母无语望青天。   长吁短叹片刻。   又开始唐僧念经。   “你说人小周不挺好的吗?家里条件也好,我就喜欢他,人还心灵手巧,会给你钉书柜,看着乖乖巧巧的一男孩,比你小,未来也能听你话,”艾母咕咕哝哝,“……你怎么就看不上他?姓唐的给你下蛊了?”   “他——唐进余应该没这技术吧。”   “得了,别说了,想来想去还是怪你爸乌鸦嘴!”艾母愤愤瞪了厨房一眼,“上次回来以后,偷偷跟我说你和小周铁定成不了,我还跟他打赌来着。你就不能让你妈我赢一回!”   “诶?”   艾卿原本是不太想在这个时候提到小周。   莫名其妙,却突然被这话勾起兴趣,当下凑上前去,又追问道:“我爸怎么看出来的?”   “……”   “别翻我白眼啦……说说,说说。”   “说你跟他臭味不相投!”   艾母一脸恨铁不成钢,戳了戳自家女儿的脑门,“他说他一看那小周给你做书柜,就知道你肯定跟他没真透过底。谁不知道你打小臭毛病,爱看书又爱扔书,书只要整整齐齐一归类,就得在你眼皮子底下吃灰。反而随便找个地方放着,有事没事还能捞起来看下。你让人家给你做书柜,这不就是在装淑女呢么?”   当然,这话免不了有点添油加醋的成分。   事实上。   艾父当时的原话其实是。   【两个人过日子,图的是一个舒服。】   他环顾着女儿公寓里陌生而静心的装潢,又看向那个满头大汗蹲在地上钉书柜的年轻人。当时什么都没说。   等回了老家,半夜里,两夫妻闲着没事聊天,他反倒彻底打开了话篓子。又搂着妻子的肩膀感慨。   【那房子,我一看就不像卿卿会喜欢的。就,装饰看着漂亮,但咱女儿就不是个精致人……住的久了,跟那书柜一样,最后还是该什么样什么样,她性格咱还不了解吗?要活得整整齐齐有派头,那是在外头的事,在家里,还是得怎么舒服怎么来。她跟那小周估计成不了,不是一类人。】   【但你别说,我又想起以前那个小唐——】   他咕哝道。   【要是他的话,估计不会给弄书柜,会整个篓子给她全一骨碌全装了,等到找不到了,两个人又奔前奔后到处找。】   说得都有画面感了。   艾母翻白眼,说你觉得这就好了?俩人臭味相投是吧?   艾父摇摇头。   半晌,却又笑笑。   【……也不是好。】   他说。   【但是,就是舒服嘛。你的女儿,你还不知道啊,老婆?】   和谁相处舒服,和谁相处自在,有时候,不用说,自能感受。自有选择。   事实亦证明。   兜兜转转一大圈。   命运如此,竟全被说中。 第62章 “我偏要勉强。”……   这天夜里。   艾卿和父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平均每五分钟, 便要摸过手机看一下时间、顺带回头瞥一眼没动静的大门。   摸到第七次八次,艾母边嗑瓜子,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又上下打量她一眼, 问:“干嘛?”   “……”   “望夫石啊?”   “那倒也不至于。”   艾卿被她抓了个正着, 不由尴尬地轻咳两声, 顿了顿, 不情不愿把手机放回原处。   装作认真在看电视节目的样子,又小声解释:“他说了是不记得带洗漱的牙刷毛巾什么的, 顺路去买下呗。我是怕他迷路了。”   “你当他三岁小孩啊?咱家附近就这么大,”艾母闻言,想也不想,随手抓了一把瓜子放她手心,“真能迷路,那三十多年白活了。”   话虽如此。   一旁的艾父听到这,看看老婆, 又看看女儿。   “要不,”他最后试探性地开口, “我下去看看?这都十点多了, 去买东西也去不了这么久。小区门口就有超市啊。”   结果两母女瞬间同时接茬。   “我说你就是瞎操心——”   “我先打个电话吧。”   话落。   趁艾母没反应过来, 艾卿又快速摸过手机,跑回自己房间去。   不想这么一动、又牵扯到伤口,她顿时痛到呲牙咧嘴。缓了好半天,复才捂着胸前,慢吞吞在床边坐下, 将手机抵在耳边。   然而微信电话的提示音响了一遍又一遍,却竟然始终没人接听。   她耐着性子打到第四遍,终于, 才有了回音。   “喂?”   电话那头,唐进余的声音明显有些抖。   一个简简单单的“喂”字,愣是给他说出了一波三折的错觉——她这才想起来,他说是去扔垃圾,出门时又走得急,好像连外套都没穿上。穿了个毛衣就下了楼。   眉心不由微微拧起。   “喂,”她于是开口,直接便问,“唐进余,你干嘛去了?怎么现在还没回?”   “在超市,买东西啊。”   “小区门口那家是吧?”   “啊、嗯。”   “别嗯了。问题是你都出去两个多小时了。就算是把超市搬空也不用这么久吧?”   毕竟小区门口的那超市,不过就一个临街铺面改造,撑死了五六十平方罢了。来回三十分钟足够,他到底是去干嘛,竟然宁可在外头吹冷风也不回来?   艾卿又担心,心里也着急。   想着唐进余在北上广虽多少算个人物,在这里却也不过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小虾米。再加上听说过年这段时间治安不好,街上少不了有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游荡。再开口时,语气亦不免更急促了些。   “赶紧回来!”   她捂着胸口,有些喘不上来气,“或者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我去接你……你该不会是迷路了不好意思说,在外头乱窜吧?”   “没有啊。”   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自带颤抖。似乎是换了个手接听,声音下一秒变得时远时近,风声倒是呼呼在吹,不绝于耳。   “你不用下来。”   唐进余很快又低声道:“我在回去路上了,外边冷,你穿得少,别下来了。”   “我爸都要下去找你了。”   “让叔叔也别下来了、我真快到小区门口了,”他说,“你等着,等一下,十分钟就回来了。”   艾卿:“……”   他话都说到这地步。   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挂断电话、出了房间,又蜗牛似的挪回沙发上。一旁的艾母边看电视,不忘拿眼角瞟她,问:“人呢?”   “说是在回来路上了。”   艾父的外套此时已挽在手上,似乎刚趁她回房间,已做好十足的出门准备,听她这么说,却又默默起身,把衣服挂回了门口的衣架上。   正习惯性地抚平褶皱、理好衣摆,玄关处忽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这就回来了?   艾卿扭头望去。   艾父正好打开门,看见气喘吁吁的唐进余、单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白毛衣配一张通红的脸——看起来像是跑了个一千五百米回来的“运动健儿”,大冬天的,竟然额头上全是汗。   好半会儿呼吸才缓过来,他第一反应,却是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抬头,冲面前的长辈笑了笑。   “叔叔。”   他喊了一声。   声音仍带着点嘶哑。   艾父忙转身去厨房给他倒水,艾卿看得傻眼,也跟着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刚要问他这是咋了、干嘛这么急,又想起来,似乎着急催他的正是自己。   然后——   好死不死,她偏又看到了他藏在背后、但其实根本藏不住的、绑着花花绸带的大盒子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低头看了眼手机时间。   2021年1月19日,晚上10:43。   唐进余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也知道自己露馅,有些懊恼地从背后将那盒子提了出来,放上旁边餐桌。   艾母看到那形状和包装盒,也愣了一愣,有些后知后觉地——同样看了眼电视机右下角的时间日期。嗑瓜子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末了,结结巴巴咕哝了句:“哦……买、买蛋糕去了?”   “嗯。”   唐进余接过艾父递来的水,抿了一口。   右手手指被冷风吹得又红又肿,像五根萝卜。但他仍是笑,有点惭愧的笑:“我不太熟这边,用软件定的,定完才发现要自取。过去的时候他还没做完,又等了半天。”   艾卿听得突然鼻子一酸。   说你为什么不打车回来哦?   “怕来不及啊,”唐进余很认真地回答,“我打车过去的,打车过去半个小时,我跟地图跑回来,反而快很多。”   服了你了。   这一看就是被绕路了吧——看你不会说土话,一口好骗的普通话,司机估计打表打得都快乐出声了。   艾父和艾母对此心知肚明,此刻对视了一眼,却都没说话。   十一点五十五,唐进余给艾卿戴上生日帽。艾卿边调整位置,看着唐进余低头插蜡烛,又忍不住小声问他:“其实明天晚上过也一样,冷不冷啊你?”   他摇了摇头。   努力把三根蜡烛摆出艺术感而不是拜把子的即视感。   “明天晚上过,就是庆祝生日过去了,十二点过才是庆祝你出生。”   “……你又哪里学的歪理。”   “是你跟我说的啊。”   两个人窃窃私语。   旁边的艾父艾母你看我我看你。   最后,索性装聋作哑,只等十二点整,蜡烛点燃,艾卿双手合十面向蛋糕许愿,剩下三人才你一个调我一个调地唱起不伦不类的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艾卿“呼”一声,把蜡烛全吹灭了。   晚上艾卿和妈妈睡,唐进余一个人睡客房,艾父一个人睡主卧。艾卿沾床就想睡,眼睛正要闭上,旁边艾母又戳戳她肩膀。   “女啊。”   “……嗯?”   “刚许了什么愿望啊?”   “不告诉你。”   她咕哝着翻了个身。背对着妈妈。   “说出来就不灵了。”   艾母:“……”   艾母望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呆。   末了,突然喃喃自语,轻声道:“他看起来,是对你挺好的。”   回应她的,是艾卿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   看来许了个好愿望。   让她梦里也安心。   *   第二天早上起床,艾母难得抢过艾父主厨的位置,亲自下了一回厨,煮了一大锅番茄鸡蛋面。   唐进余去洗手间洗漱,路过厨房时仍有些惴惴不安,似乎不知道该开口喊一声,还是装作没睡醒比较好。路过第三回 ,终于打定主意喊一声阿姨,顺便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   艾母却仿佛背后长了只眼睛,恰恰这时回过头来,看见是他,摆手冲人笑笑,又指着旁边那热气腾腾的一大盆面。   “搭把手吧,小唐?”   她说:“帮忙端下到外头桌上去,顺便去喊卿卿起床了。她又赖床。”   唐进余:“啊、哦,好。”   一连三个语气词,充分表述了他一波三折的心情。   端好面又帮忙递了下碗筷,他去艾卿房间里喊人起床,艾卿整个人还跟个蚕蛹似的缩在被子卷里,他扒开被子喊她,艾卿反手就是一巴掌——不过,碰到他脸时,却及时刹住车,改作了柔柔的一碰。   “干嘛啊。”   她瓮声瓮气:“我不吃早饭了,别喊我起床。”   在家就是要赖床!   在家就是要睡懒觉!   昔日尽职尽责的十足打工人艾老师在内心如是说。   “今天你生日,阿姨给你煮了面。”   唐进余说完,又坐在床边问:“真不起啊?”   “不起。”   “端过来给你吃?”   “不吃不吃!”   她拿被子捂住脑袋。   耳听得脚步声逐渐远了,睡意却渐渐消散,她缩在温暖的被子里逐渐放空,在“起床吃饭”和“睡懒觉挨饿”之间左右徘徊,正艰难天人交战中,房门突然又被推开——她火速进入装睡状态,两眼一闭。   鼻尖却轻轻动了动,嗅到熟悉的、妈妈煮的面才会有的香味。   唐进余把面放在电脑桌上,又转头走了。   等到再进来看,面碗还在桌上,碗里已经空了,连汤都喝干净。再看床上,艾卿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裹着被子,正睡着美美的回笼觉。   他看得失笑。在原地站了半天,却终究没开口,只是悄悄端起面碗离开,一直到中午,也没再叫她起床。   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多,艾卿才终于恢复清醒。也不知是不是医院养病那段时间吃了睡睡了吃,要不就是窝在床上看书,她的生物钟已经退化到过去读大学时的日夜颠倒状态,精神气恢复得也慢。   到客厅一看,却竟然空无一人。   自家爸妈连带唐进余都没个影子。只餐桌上、保温罩下,给她留着两菜一汤。一看微信才知道,这几个人趁着她睡着——估计也是怕她醒的时候爱凑热闹,到时候扯动伤口就不妙。因此索性拍拍屁股,出门超市大采购去了。   不是门口那小超市,而是开车十来分钟的大型商超。   她给唐进余回了个“我醒了”的懒腰表情。将桌上的菜热了热,吃了点,便边看书边等着他们回家。   结果看着看着,在沙发上又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依稀听到电视机里正在重播小年夜春晚,小品讲到最高/潮处,观众们的笑声如潮水将她惊醒。身上盖着的毛毯也随即滑落。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来,地上的毛毯已被人捡起,抬起头,唐进余站在她面前,一手拎着毛毯,另一只手上还有半个饺子——准确来说,是只包了一半还没来得及收口的饺子,挽起袖口的手臂上全是沾到的面粉灰。   “醒了?”   他问。   “我都睡一天了,”艾卿道,“干嘛不叫我起来?你们在包饺子?”   唐进余还没回答。   “等你醒啊?”   反倒是艾母的声音从餐桌那头传来。   她一边擀着饺子皮,又指挥着艾父包这样或那样的花样。顺带的,已不忘隔空给亲女儿抛来句:“黄花菜都凉了。”   艾卿默然。   自我忏悔了五秒钟。   不过,转念一想,似乎能吃现成的实在也不错^^   于是,她的三十岁生日,就在热气腾腾的饺子宴里结束。顺带一提,艾母没打招呼就塞进去的一块钱硬币,最终被唐进余这个不知道是倒霉鬼还是幸运鬼的家伙吃到,差点硌掉颗牙。   艾母笑得直不起腰,最后作为补偿,提前给他封了个小红包。   小红包薄薄的,看起来没几个钱。艾母却撺掇他当众拆开,唐进余乖乖听话,结果刚一拆开,艾卿瞬间惨叫一声。   吓得他手一抖。   手里,刚从红包中拿出来的照片,顺势便飘落在地。   照片上,梳着马尾辫的女孩舔着棒棒糖、眼睛被闪光灯闪得挤成一条缝,看起来有点滑稽。   当然。   也有点可爱。   “送给你了,我们女儿的童年照,价值千金啊!”   艾卿一边惨叫一边去夺照片,没抢到。艾母在旁边阴恻恻地笑:“呵呵,不包饺子还想吃白食,这就是偷懒的代价^^”   与之对应的,是一个人包了四分之三饺子、堪比人肉造饺机的某人,顺利凭借着高超的技术和任劳任怨的精神,获得了艾母的高度认可。   夸他一直夸到除夕夜。   一家人围着餐桌吃火锅,饺子还剩下许多,便下到火锅里吃了不少,最后个个吃得肚子浑圆,锅碗瓢盆也懒得收拾,就先放在桌上,艾父艾母挪到沙发上休息,等着春晚开场。艾卿瘫在椅子上休息了半天,耳听得熟悉的春晚开场音效响起,忽然又伸手,扯了扯旁边唐进余的袖子。   “去扔垃圾吧,”她说,“去不去?”   这仿佛倒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密语。   唐进余拗不过她,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只能陪着一起去。   果不其然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扔完了垃圾,也没打算回去,似乎是决意要与无聊的春晚作斗争,两个人出了小区,走在大道上,年节的夜,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艾卿把手揣唐进余兜里取暖,两人沿街一路往前,走到尽头,拐角处是一间网吧。   她于是突然奇思妙想,仰头看他说唐进余,我们去上网吧?   “过年,我们,去网吧?”   “总比窝在家里看春晚好吧。”   “啊,我、我胸口疼,必须找个地方坐一下,扶我一下扶我一下——”   唐进余:“……”   很显然。   最后的结果不出所料,毫无惊喜。   唐进余永远拗不过耍赖的艾卿。   一直到坐到久违的网吧角落位置,旁边是同样久违、但是新奇无比的某人,他仍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左右无事,艾卿甚至和他一起登陆上了《剑侠Online》。   不管游戏外的世界如何纷乱复杂,游戏主策划方因周氏的撤资而大受打击、游戏总策划柳萌因故辞职。在游戏的世界里,这群没心没肺的玩家,依旧用自己的方式庆祝着新年,主城区的烟花几乎映亮了整个屏幕。   唐进余最开始,一不小心拿了[莫忍冬]的账号登陆,刚一上线,瞬间被爆满的私聊页面卡成ppt。艾卿在旁边看热闹,笑得很大声。结果一不小心瞥到私聊里夹杂着几条粉红爱心满满的示爱信息,脸顿时一黑。   “我没回。”   唐进余当然也看到,吓得马上解释:“我基本上不看私信,之前都关了的。非好友不能发。估计是资料片更新之后系统重置了。”   艾卿说哦,很正常啊,我又不是小女孩了,不吃飞醋。   然后也打开自己的私聊页面一看——   很好。   原本也想让某人吃吃飞醋,结果打眼一看,密密麻麻的私信消息,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一剑霜寒锲而不舍地催她上线练级= =。   怎么说?   菜鸡的世界就是这么寂寞如雪。   她忧愁的在心里点了根烟。   不过看此时一剑霜寒并未在线,她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回,最后索性也就不回了。   唐进余则将自己那声名赫赫的大号下线,换了电信鲸鱼的号上线。两人在世界地图上漫无目的地瞎逛,恍惚间,似乎还是许多年前,艾卿还是个立志做条称职咸鱼的女大学生,唐进余还是那个懂装不懂的“笨蛋徒弟”,他们可以什么都不做,就瞎逛瞎聊天也耗去一整夜。   艾卿问他:“你从前不觉得这样无聊吗?”   唐进余说:“你那时候嘴碎,跟你聊天没觉得过无聊。”   “现在就不嘴碎了是吧?我成熟了。”   “不是。”   唐进余摇摇头:“你现在是毒舌。”   “……”   “毒舌嘴碎,比嘴碎恐怖多了。更不无聊了。”   不错。   不错。   唐进余,我看你也没好到哪去=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觉便传送到了单程路线的最后一站,黄泉井。   这地方艾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果然,操作角色视角左右转一圈,便看到梁怀信站在原来的副本之外。不过,此刻的他,已经从一个副本Boss,被改成了平平无奇的任务接取Npc,不管你点击多少次,他只会千篇一律地说:【你愿意为本王找到塔娜吗?】   如果你接受任务,将会开启为期七天的长任务,按部就班地获得活动奖励。如果你不接受——   艾卿眨巴眨巴眼,看着屏幕上的人。   怎么总感觉他好像是在笑啊?   她挠挠鼻尖,为了求证,甚至侧过头去看唐进余屏幕上的梁怀信,看了半天,再回头来看看自己的。   却又觉得只是多想,是幻觉了。   毕竟也是,都拒绝了怎么会笑呢。   她伸手,遮住屏幕上梁怀信的下半张脸,戳了戳唐进余,让他过来看。   “是不是很像你?就,年轻的时候。他们说这个人物是照着你复刻的。”   “……我现在也不老吧。”   “但三十多岁和二十多岁当然不同了!”   “不像,”唐进余当场撇了撇嘴,坐回去,又闷声道,“我感觉我二十几岁的时候比这个帅。”   “你也太自恋了。这可是建模好不好——你以前吃太辣额头上还会长痘痘,他就不会。”   “……他?”   唐进余:“我还会牵你的手,他不会。”   “你还会吃飞醋,他确实不会。”   艾卿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   看了眼唐进余,又看了眼屏幕上面无表情的Npc。又看向唐进余。   最终却不得不承认。   “唐进余,好像还是你比较好看一点,”她说,“而且,我好像……现在也更喜欢三十多岁的你多一点。”   “……^^”   “不过你不是在研究全息游戏吗?哪天要是推广了,我是不是可以真人到游戏里去体验一下,”她托着下巴,眼神里飘出幻想,“到那时候我的答案可能,嗯嗯,人嘛,都是见异思——”   “绝对不可能。”   “……”   “会把你的这个想法从摇篮里扼杀。”   唐·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残忍少女梦杀手·进余如是道。   *   艾卿是掐着点带唐进余离开的网吧,走的时候结算网费,上机刚刚好三个半钟头。时间指向深夜十一点五十五分。   街上甚至比他们刚出来时更热闹。   毕竟,按照城中的习俗,每到十二点,家家户户都该出来放鞭炮,看烟花,路边已有不少人家在准备摆放香烛和礼炮,艾卿和唐进余走在回家路上,没到家,城中万千焰火齐发,一时间映得背后恍如白昼。   五颜六色,而缤纷于夜空绽放的烟花,在一瞬绚烂过后凋零,又在另一声冲天巨响里显露真容。艾卿抬头去看,这景色她从小到大、几乎是翻来覆去的在看。看到三十岁,却依然还是会为这短暂的灿烂而心驰神往。   百子炮被送上天空,声响震耳欲聋。   路边的小孩挥舞着烟花棒你追我赶,又被家长拽回来,家里的男人捂着耳朵点燃爆竹、扔开老远,接连不绝的,“噼里啪啦”的声响唤醒沉睡的小城。   在这样的深夜。   唐进余就站在她身边,他们并肩,仰头看着一年只此一次的独特风景。   艾卿突然撞了撞他的肩膀,问了个老生常谈的问题。   “哦对了——”   她说:“你到现在都没告诉我,你当时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   “还用这招啊?”   她白他一眼,“我的都早实现了!你的怎么还都不能说?”   “你许的什么愿?”   “成绩啊,”艾卿一脸坦然,“我说我要绩点平均3.95而已。最后那学期果然拿到了3.97——满分4.0。”   唐进余:“……”   奋斗批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奋斗批。   艾卿,真有你的。   “我都告诉你了,你起码给我透个底吧?”   某人丝毫不察他的无言以对,依旧兴致勃勃地追问:“透露一点点、一丢丢?”   “干嘛对这个这么好奇。”   “就是觉得很好奇啊^^你那天许愿的样子很认真。我想听听你到底跟老天爷说什么了,实现没有。”   唐进余想了半天。   最后迟疑地点了点头,说:“应该目前为止都实现了。”   “你这愿望还带分期的啊?”   “嗯。”   “那什么时候能完全实现?”   “最早,”他说,“可能最早也要八十岁吧,晚的话就不知道了。”   “到那时候,我还站在你身边吗?”   “坐着也行。”   ……真是对牛弹琴。   ……真是鸡同鸭讲。Ding ding   艾卿一边无语,一边觉得好笑,憋了半天,最终,却还是忍不住,朗声起来。笑声透过烟尘与焰火,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笑着,笑到心口都疼,不得不微微弯下腰去,唐进余便也跟着弯下腰,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等到八十岁的时候告诉你。”   他说:“那个愿望。”   *   金鱼只有七秒记忆。   维多利亚港的焰火只有一夜长青。   一年前的此夜。唐进余伏在公寓的阳台上,抬头,看着维多利亚港一年一度的烟火汇演。他喝了很多酒,整个人晕乎得看什么都打转,苍茫一片间,却突然想到:这一刻,艾卿会不会也在抬头,和他看向同一片夜空呢?   十年前的此夜。艾卿一手摁住打火机,一手护住打火机微弱的火光。她沉默着,没说话,却一眨不眨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虔诚许愿的少年。她忽然想到,如果这一刻将会不可逆地逝去,就像烟花凋谢。十年后,二十年后,她还会记得自己曾爱过这样一个人吗?那个时候的他们,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以及他们都遗忘的。   二十年前的此夜。   唐进余在香港过新年,大表哥将他拉到一旁,笑着递给他一张照片,说这是我的小妹妹,在内地认识的。说不定以后会来香港,要是我不在了,你记得多照顾她一点。   唐进余看着照片上梳着马尾辫、雪团子般一张脸,笑得牙不见眼的小姑娘。问:“叫什么啊?”   “Candy。”   “……好土的名字。”   “也有不土的,叫艾卿。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卿。”   十四岁的唐进余对此付之一笑。   这张照片,后来亦随手被他夹在一本书里。直到许多年后,林逾静偷偷跑进他房间翻找旧物,书架被撞倒,散乱一地,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从旧书里飘出来。书壳上,龙飞凤舞写着唐进余的名字。那张照片的背后,同样留着他的手笔。   【卿】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兜兜转转,他亦果然在香港,重逢了不负如来不负卿的那个“卿”。   *   自此后。   这世间千百憾事,在她之前都是勉强,在她之后,都是欣然。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