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热夏日观察记录 作者:Sansaga   文案   臣妍曾经的家人教会她了两个道理:   第一条,这年头,口罩一戴,能使猪上树,青春期死对头大变Crush;   第二条,人长了嘴,就是用来互相伤害的。   对第二条,她活学活用,在婚后如数奉还给了卓灼。   -理性主义高冷病X没心没肺女二命   -Crush:短暂又热烈地对某人产生好感,可代指该对象   -四季潮夏篇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因缘邂逅 婚恋 甜文   主角:臣妍,卓灼 ┃ 配角:不是主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潮夏暧昧学实录。   立意:一见钟情。 第1章 C01 鸡胸肉。   文/Sansaga   2021/11   喜欢是青绿色苹果、潮湿空气、惊心动魄的雷电,也是阴灰色沉默、铁锈味的失眠。   使人狂热后躁动,溃败后压抑。   就像潮夏一样。   -   潮热的炎夏,是一床打湿的墨绿天鹅绒。   臣妍直到二十七岁的炎夏,才第一次知道了自己过往的人生定位。   彼时,她刚刚录完最新的一支推广广告,一天内,接连换了四种妆容,脸干得能往下掉屑,好不容易到家,终于得以贴着面膜舒舒服服躺尸。   为了这支得来不易的广告,臣妍连着吃了一个月的鸡胸肉拌草。   电视上播放着最近当红的宫廷剧,周缘缘来电约她,她原本答的很爽快,却在听到说要约西餐的第一时间,直接想到了死。   周缘缘很冷静。   她的相貌声音和她的脾气一样,冷冷清清,八百年没变过,“先别死,你前任结婚了。”   实在太热。   一丁点零星残存的阳光也足够将人炙烤。光是室内充足流动的冷气是不够的。   米色的空调被和抱枕前仆后继滚落地毯,耷拉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间隙。   臣妍的余光落在没吃完的半碗西瓜冰,鲜红的凉气仿佛具现化,冰得牙疼。随即,慢腾腾地起身,光着脚一步一顿,懒洋洋地拉上窗帘。   “哦。”   她摘了面膜,扔进一旁的垃圾桶,瓮声瓮气,“哪个?”   周缘缘冷笑:“你不就一个高中前任。”   臣妍开始装傻。   这实在不能怪她。   臣妍的美妆博主之路好不容易走上正道,结果最有水花的却是无心插柳的感情开导向视频。她在视频中痛骂自己好友的渣男男友,因为用词精妙,不带脏字且大用成语和歇后语,收获了意料之外的关注度。   “所谓渣男,最擅长的就是游走在暧昧的边界,不给人以关系定位,只顾享受奉献和安全感。”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滔滔不绝的骂声中说出这句话,事后翻看,连本人都忍不住称赞起这句话的精妙绝伦。   无心插柳柳成荫。   那天的妆是随手画的,只有眉毛眼线和唇膏,又因为是实打实地气不过,基本是一回家就开录,架着一副简简单单的金边眼镜——五百度那种,简简单单的针织毛衣。打扮得素净,反而受到了许多女生的一致好评,在评论区喊起了姐姐姐姐。   私信里更有不少姑娘有同感,掏心掏肺地说起了同样的遭遇和困惑。   天地良心,臣妍其实从来不是知性路线。   周缘缘在高中成绩稳居年级前十的时候,她在忙着捣鼓收拾打扮;   周缘缘参加竞赛拿到名校降分的时候,她在播音课上计划怎么追到心仪的对象;   周缘缘已经开始研究大学专业,她终于把明恋对象搞到了手,开始一场轰轰烈烈,全校皆知的校园爱情。   虽然,最后的结局是他们俩大一就因为异地分了手。   臣妍试图用对方出众的一张脸说服自己,到底还是受不了两个人未来的差异化,决定速战速决,不再耽误自己的青春和时间。   她的务实程度远超她本人在交际范围内好友们的想象,以至于当她说出预备在三十五岁后才结婚,之前先用十几年奋斗事业时,所有人都以为臣妍是在胡扯。   尤其是,她这样艳丽挂,不笑时眼睛很冷,一笑明亮又剔透,显出弧形的浅梨涡,很难使人把她和感情史只有早恋这种一看就很扯淡的结论扯在一起。   这当然很不符合她如今兼顾情感博主和美妆博主的定位——   你不能一面滔滔不绝,大谈特谈感情中要保持理智,一边实际上,情史单纯如同白纸,多没面儿!   于是,她对着周缘缘,也选择了装傻。   周缘缘也懒得管她,只是尽职尽责地传播着消息:“周泽航是跟李攸结的婚。”   臣妍又哦了一声,待晚上抱着手机翻开美妆热点,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李攸不就是她高中时的前桌么。   她在沉沉夜色中睡去,薄淡晨光中醒来。   福至心灵似的,梦中想起许多往事。譬如,她和周泽航正式交往的那一天,李攸没来上课。前年同学聚会,李攸还来露过面,并不加入热火朝天的感情话题,只笑笑,说等不到就不强求。   和她不一样,李攸是一个很内向的女生。   英语优秀,从开学就担任课代表。最常做的事情,就是一个人在抱着日记本写写画画,或者是翻开厚厚的英文原版小说,用钢笔摘抄起一些词句。   她有着单薄的身体,雪白的脖颈,和一双看人时,连目光都写着安静的眼睛。   请假后返校,李攸显然病过一场,面色苍白,唯有唇瓣鲜红,摇摇欲坠。   发卷子时,不知道怎么望住她,仿佛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淡淡一笑,什么都没说。   这使得从来擅长发现美的臣妍,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病若西子”,美在易碎。   周泽航在当时的附中,属于眼角眉梢都写着少年风流的一类。   臣妍对他的脸一见钟情,更中意他待女生时,和其他傻里傻气同年龄阶段男生不一样的周道温柔,很符合那时正流行的电视剧和文学作品中,关于校园男主角的想象。   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花了大量的心思开始一场追逐。   周泽航不是没有谈过女朋友,她就用心去打听对方喜欢的类型;对方篮球比赛,就仗着当时的继兄和周泽航是好友,直接大剌剌地拿着水,坐在场边响亮地喊起加油。最直白时,甚至还在寒冬为他放过一盏孔明灯,上面写着酸溜溜的四个大字,“惟愿君安”。   现在想来,才意识到大多数的场合,李攸也在。只是太沉默,融进阴影中。   这种毫不掩饰的热烈,老师多次找她谈话也没辙。   臣妍笑眯眯地跟老师认错道歉,又写下保证书,绝不影响学业。   老师要找家长,她就拉下脸去求那会儿对她有求必应的继父。继父有过长年的国外生活经历,在情感观念上并不传统守旧。来校一趟,反而给予她理解的宽慰。一家之主拍板,她妈也没辙。   一来二去,竟然就这么干净利落地过了早恋关。   臣妍迷迷糊糊地下了床,拉开窗帘,对着窗外刺目的夏日傻愣愣地瞧了一会儿。   直到在厨房为自己煎鸡蛋,习惯性地打开速食鸡胸肉了,才反应过来一个事实。   李攸花了十年完成了一场成功的暗恋。   她的定位,在其中,更近乎于一种十分典型的过路人角色。   臣妍若有所悟。   正愁自己最近的情感栏目没什么可写,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伤心难过可挂念。   当年是她提的分手,学生时代的感情,就完完整整地葬在学生时代,不葬于柴米油盐和争吵,多好。周泽航更属于优秀的前任,来时坦坦荡荡,分时彻彻底底,不互相纠缠,更不互相联系。   之后没谈恋爱,纯粹是在视频自媒体时代,找到了自己想要为之奋斗的事业。并且,正圆圆满满,顺顺利利地走在正道上。   臣妍看了太多私信中的少女心事和后悔往事,长年累月,便得出一个结论:无论结果,收获一份来之不易的,等待已久的感情,对每个女孩儿都是壮举。   “我真羡慕你。”   梦里的李攸像只鹤,却弯下高傲的头,忧伤地看着她。   臣妍想到这里,忽然拿出电脑,写下一行字:   等待有时候,并不是徒劳无功。   它会累积成一朵云,在大地干涸欲裂时,倾泻而下。   这份稿件写的行云流水,中途直接给周缘缘发了两百的红包,说是饭就不吃了,她得在家里录视频,趁热剪完。因为感谢她的灵感提供,所以请她吃一顿。   周缘缘发来一串省略号,倒也习惯了臣妍的奇葩作风,冷冰冰扔她俩字,行吧。   她一边吃切好的苹果,一边利落地敲起键盘,再抬头,窗外已是黄昏。   余晖流淌成焦糖橘,透过玻璃,漏进桌面。室内的空调运作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寂静地流淌。   臣妍伸了个懒腰,收拾出一袋垃圾,心满意足地开了门。   到小区门口时,碰上一车正在往下卸行李的搬运车。她晃晃悠悠,一时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全因为货车旁站着的一道人影。   臣妍所住的明山苑,是十年前的老小区。   一共就六层,没有电梯,当时租下来,主要是她实在受够了合租的日子,无论如何决心要以心中的价格,在城内租到心目中合意的独立一居室。   那会儿她毕业没多久,还在一家IT公司做HR,美妆博主的副业属于半死不活的状态,臣女士又是决计不会给她资助的——这位女士早在她大学就恢复了单身,升任了酒店经理,比她还要忙,收入都用来偿还房贷和自我提升。   臣妍决定放弃有高昂中间费的连锁中介,耐心地跑遍了好几个区,最后,终于在大学城附近找到这么一个老小区。   人口老龄化严重,但物业经由居民们的整顿十分靠谱,绿化到位,出入管理严格,紧邻附近的大学和商场,正适合独居女性。   消息没来得及过中介手,经由门卫向居所周遭的片区直接传达。屋主急着出国陪读,看她打扮得体,说话讲理,押金也早早备好,很不像那种有拖欠房租可能的租客,于是协议也签得爽快。   臣妍租好房子的当天,几乎有一种倒霉半辈子,终于走了一次狗屎运的感觉。   独居后,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都得以摆脱束缚。她也就不断地为租住处添置各种淘来的特色软装物件,久而久之,经济条件有了明显改善后也没舍得搬走。   如今的几年后,她丢完垃圾,一步三回头,在内心找了个买棒棒冰的借口,又在门口出入了一次。   确实走运。   小区内,榕树用安稳对抗浮躁的空气,寂静地旁观居民。车窗玻璃倒映出远处落日,也映出来来往往的陌生人。   不打算出门,因此下楼时只擦了防晒,戴着框架眼镜,头发乱糟糟地用夹子一扣。身上一件橘红色长款的家居T恤,罩住短裤,脚踩着运动鞋,手上还拿着半支可乐味的棒冰,管身被她咬成奇形怪状的瘪,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好时机。   臣妍的理智让她放弃上前搭讪。   即使她明确地知道,在这个年头,遇见一个大夏天身着白衬衫,而不显得是在装模作样的非油腻青年男子有多么难得。   他光目测就超过了一米八。   背影修长,骨骼框架很宽,因此头小腿长。发型干净,轮廓锋利。半张脸藏在黑色口罩下,侧脸可见高而挺直的鼻梁,正弯腰,安静地跟搬运行李的师傅搭话,丝毫不介意对方举止稍微超出边界,耐心又沉着。   出了一些薄汗,衬衫挽在手臂处,显出清晰的骨节和青筋,薄瘦的力量感。腰处线条若隐若现,令人想到一杯冒着冷气的柠檬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臣妍偷偷摸摸,一步三回头,甚至觉得自己看清楚了男子的长睫毛。   晚餐时,她极其热情地同周缘缘谈及此次偶遇,得到对方的回复。   周缘缘依旧沉着:“你喜欢的类型看似变了,但其实万变不离其宗。”   臣妍虚心求教:“何出此言?”   周缘缘那边能听到不断的键盘敲击声,显然正在加班,不过是间隙同她闲聊。   “不论高冷的还是话痨的,老的还是年轻的……”   她的好友,于千里之外的公司内得出答案,“你都喜欢好看的。” 第2章 C02 芒果挞。   事实上,臣妍十分自知对完美异性标准的挑剔程度——   近乎于挑选模特演员,先看头肩比,再看腿长,最后看脖子和脸,少一处都觉得扫兴。尤其,这人还不能太自知魅力,笑起来干净清爽,说话不扭捏曲折,衣着有自己的风格,绝不跟随潮流。   最好,在待人接物还有一套本事,不世俗不谄媚,从容有余,却又讨人喜欢。   最脱离现实的偶像剧里尚且难找这种人。   因此,她也不否认周缘缘的话,更不觉得自己有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本事。   臣妍的结论现实的多:口罩留白是件很巧妙的事,容易给人遐想空间。好像画画打出一个框架草稿,具体如何涂抹色彩、描线……全看笔者自己,与画中人无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当晚,白衬衫口罩男就在梦中,莫名其妙为她弹起了钢琴。   琴是老旧的立式,地点有些像她青春期曾经生活过的那层住宅,有一个巨大的、二百七十度环绕阳台,每一扇推拉门都被装成落地的透明玻璃。   窗帘大打开,月光毫无遮蔽落在阴灰色的地板。   长而厚实的绣花地毯,红木琴身前,男人卷起衣袖,指尖翻飞,沉默又温柔。   她身上是长款的睡裙,古典风格欣赏不来,只好倒在一边的沙发,大剌剌地翘着双腿。暗暗地把人看住,浅薄地想,他手真漂亮。   比女生的大很多,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干燥,不见一点绵软。手背皮肤极薄,生冷的苍白使线条更硬。   “……”   谁都没有说话。   醒来后,臣妍若有所悟。   还不知道对方究竟会不会弹琴这事儿,已经在写稿时,敲下“缘分”二字。   主意是花一周时间,出入小区时稍加自我装扮,过了一周还不能再次相见,那就当有缘无份,不必强求。   她经营着好几个平台的视频账号,并有一个名为“小沉日记”的微博账号,主要用来记录一些文字和爱用物品,顺便跟时事热点。正是粉丝上涨期,由于没有挂靠公司,内容就得靠自己多下工夫,忙得脚不沾地,在其他方面,自然无法像学生时期一样随心所欲,每次行动都是有意的轰轰烈烈。   事业奋斗期内,比这更现实,更值得期待的是一顿久违的戒糖后的碳水大餐:   土豆宽粉,煮软的糯南瓜拌蛋炒饭,加上一颗酥甜的芒果挞,最后以葡萄冰鸡尾酒收尾。   更难得不必清晨空腹受有氧运动的折磨,心满意足睡个懒觉。   一整晚,栀子花味的香薰弥漫成屋子的透明主色。   臣妍歪歪扭扭地踩上地毯,光脚拉开窗帘,又光着脚洗漱,满心都是惫懒的惬意。   舒舒服服,慢条斯理地收拾完自己,从果盘里抓起一颗苹果就出了门。果皮灰丑,吃起来别有滋味。   她最近喜欢借助地理优势,在大学城附近走走停停,看看现在的学生穿搭和妆容,以免自己落后于流行,拍些照片,找找灵感来源。   再次见到口罩男,正巧就是在大学门口。   当天,因为预备要写发型教程和如何找到心仪的tony,她研究着跑去烫羊毛卷。   效果还算勉强,嫌热扎起高马尾,穿着深蓝色的V领短袖和高腰牛仔裤,毫不违和地融入来往的学生群体中。   漫无目的地闲逛,便有小男生过来要微信。   她双标的十分坦荡:见害羞有礼的便不拒绝,稍加自大冒犯的,便笑眯眯地装傻,面不改色,说起忘记微信密码。小姑娘甜甜喊同学、小姐姐的,就是真真来者不拒。   盛夏天,哪里都是值得入画的斑驳光影。   臣妍举着相机,选好一处景。   发热的空气涌动,大学门前,洒水车开过,学生们笑闹着躲进里侧,使得落下的光点水花交融,耶稣光被缝隙划成一条一条,变成无声的奇景。   没等几秒,入目的景中,有人拉出一道影子,从大门里出来。   她一眼将人认出。   今天他穿的很简单。   依旧带着口罩,侧脸对着这头。塞着一副耳机,黑色T恤架起平直的肩膀,线条流畅,柠檬更酸。头小脸小,肩背薄而挺直,下颌线条锋利,目不斜视,行走直白。   大门另一侧,立刻有学生热情洋溢地招呼:“卓老师!”   臣妍想:竟然是大学老师,这么年轻。   听到有人招呼,他摘下一只耳机,朝学生的方向微微点头。   笑的时候,因为卧蚕挤压起,使得眼角下坠,不那么生人勿近,弱化掉轮廓带来的冷冽。   “卓老师连着买了三天蛋挞,”女生刚好路过她,捧着奶茶和身侧好友笑着探讨,闲聊几句,“我就说吧,他肯定喜欢吃甜食。”   臣妍又想:甜食的购买者和享用者,不一定是同一个人。   此种猜测一旦成立,最有可能的,无非是最亲密的女性。   不过,因为一些没有任何证据的猜测退步,是臣妍从来不做的事情。如果真有,不过是被拒绝,那倒也没什么可尴尬,无非一次不成功的单向Crush。   她收起相机。   男子在人流中穿过街道,站在路边,说起电话。   她拿出手机照了照自己,立刻跟着过了街。两三步的距离外,专注着对着相机的取景框瞧着,余光内有动静,立刻抓准时机,捏出自认为足够温和的声线,“抱歉,打扰一下……”   臣妍微微仰头,盯住那双眼睛。   眼皮很薄的丹凤眼,微微透着灰的浅黑。   她笑起来,右手抬起相机,坦坦荡荡,“刚刚取景的时候正好照到了你,角度和效果都特别好,想交个朋友,不知道,方便给一下你的微信吗?”   高大的榕树侵略着天空,裹住树下说话的人。夏日的潮热,使它的枝叶几乎烧着。   学生来来往往,笑闹间,携来拿铁的浓香,香草冰淇淋的甜凉。   男子侧身站着。   垂头看过来,似乎错愕了几秒,怔了怔没说话。顿了一会儿,淡淡点了头,直接掏出手机,一点不见扭捏和客套。   Zhuo。   头像是一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拍过去的风景照,十分地没有情调:蓝天碧树,被单被风变成皱皱巴巴的一朵云。好友圈空空荡荡,只有一条最近日期,还是三个字:回来了。   看起来,没有任何情感生活和分享欲,骨子里的柔软都被榨了个干净。   回家的路上,周缘缘在手机那头皱眉发问:“他真一句话都没问?”   臣妍美滋滋地同好友交流:“是,不过这种作风不是挺干脆利落嘛,挺符合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周缘缘毫不留情地戳穿:“真行,换成以前,这种你嘴里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你肯定看都不会看一眼。”   臣妍坦然道:“你不是说我喜欢好看的,难得有心仪的对象,偶尔宽容宽容未尝不可。”   她将热风中乱飞的碎发挽在耳后,咬着老冰棍,冰块脆生生的,很没有说服力:“而且人是会长大、成熟的……”   臣妍的确不喜欢闷葫芦。   她直来直往,做事热烈,最厌烦的,就是同什么都不说,全靠猜的人打交道。   高中时期,没少因为和这种人相处不来,背地里跟臣女士闹矛盾。   不过那会儿也想着,难得臣女士好像谈上一段靠谱的恋爱,总得忍一忍。因此对着别人,再冷淡凉薄的语调,她也能摆出一张没心没肺的笑脸。   臣妍剪完下一期,发完之前的聊天向情感主题视频,顺手将那天拍到的照片发给男子。   等了一会儿,对面回复,简简单单:谢谢。   她也不介意,抱着枕头,倒进软绵绵的大沙发中,发去语音:“你是姓zhuo吗,还是名字里有zhuo?”   背景声里,有她淘来的风铃晃动,细细碎碎。   男人有一把好嗓子。   不属于低沉磁性,或者什么时下流行的气泡音。清净朗朗,偏低,纯净山泉水一般,适合念诗。   臣妍越发满意。   对面的人可能是出于礼貌,亦是语音回复:我姓卓,卓文君的卓。   这是连减少误会都省了,直接挑出卓姓名人,简短做了个解释。平日里的生活作风可见一斑。   臣妍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卓文君吗……还挺少见的。”   她在念前一句诗时,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反正有点轻飘飘的绵,尾音晃悠,之后又回归正常闲聊的语气,罔顾自己的姓氏更加稀有,分享着笑道:“你是我见过第三个姓卓的人。” 第3章 C03 无糖可乐。   一个家庭,凑齐两种少见的姓。   臣女士再婚那年,她除了多了个父亲,还多了一个从天而降的继兄。   不过,后来臣女士恢复单身的时候,臣妍才知道,那时他们两位成年人观念之超前,竟然连证都没领,只是纯粹谈起一段稳定的恋爱,孩子依旧各自挂在自己名下,实际上,一方面预备着以家庭对冲社会风险,另一方面,更不想使繁杂的婚后利益搅乱感情生活,各自保留一段空间。   臣妍对此的看法是,还挺时髦。   继父卓波是个从事跨境电商的商人,顺便做一些基金股票的投资。   臣女士在酒店工作的时候,因为手下实习生的无意过失,经由卓波投诉同他相识,反而阴差阳错互相看对眼,才有后面的故事。   他们俩一见如故,谈的还挺老房子着火,定下关系,也没过问儿女。   臣妍倒是没所谓。   她本来就比较独立,那会儿刚上高一,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社交账号,沉迷于社交媒体信息交流,探索新鲜事物。又因为一次篮球赛,对周泽航正处于一见小小心动的时期,忙于自己的生活。   “周末吃饭是吧,没问题。”   她心不在焉地应下,对着周末才能拿到的手机一阵劈里啪啦,依依不舍。   高一运动会开在秋天,天气骤然转寒。   周缘缘阑尾炎手术生病住院,她刚把水果放下,从医院出来,就马不停蹄,带着水直奔一千五百米的比赛现场,打定主意要成为第一个在重点进入周泽航视线的人。臣妍在年级内也算有点名气,这么直白又理直气壮的追求,把她当热闹看的人不在少数。   周泽航班的女生调笑她:“又来看我们班周帅啊?”   寒凉秋风中,臣妍把头点的哆嗦,嘴皮子却很利落,笑着眨眨眼:“那还能有谁呀。”   好几个男生闻言,揶揄着怪叫:“哎哟哟,丑媳妇来晚一步,老周刚走……”   对着男生,她就没那么好脸色,小小翻了个白眼,并不搭理。   李攸是坐在雨棚下专门负责登记的志愿者。   臣妍出门的时候忘记看天气预报,衣服稍微穿少了一些,偷摸着溜出校门看望好友,回来又步行一段距离,正是浑身发凉的时候。四下张望,找见熟人,索性厚着脸皮,跑去李攸那儿蹭了个板凳。   “你来送水啊?”   李攸并不拒绝,任由她抱住自己的左手,弯起眉眼,若无其事地问。   臣妍在萧瑟秋风中和人取暖,点头如捣蒜:“是啊,这不是人有所求,没办法嘛,”冻得手脚冰凉了,依旧嘴比蜜甜,“小李同学你真好,一会儿请你喝奶茶。”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跑道上的周泽航。   他俩并不同班,从严格意义上说,此时应当是敌人。   但她瞧着跑在队伍中段的周泽航,乱飞的头发,挺拔的身形,怎么看怎么顺眼,只恨穿得少了,主席台又有领导坐阵,无法光明正大跟在一旁喊加油。   “啪——!”   最后一圈的提示枪响。   “走啦!”   她直接跳起来,跟李攸道了谢,跑去终点线找位置站好。   手上的水已经坚持着拿了很久,瓶身沾染上她仅剩的热气,完成使命就在当下。   臣妍跺着脚,意志坚定地取暖,在欢呼声中,对前几个冲线的人毫不在意。   “厉害啊兄弟!”   “辛苦了辛苦了……”   四周都是各班对自家选手的簇拥夸赞声。   周泽航喘息着,在队伍中段过了线。   刚刚停下,扶住膝盖开始平缓气息。她在一群人中眼疾手快,脚步更快,直接占据了有利地形,预备要说些什么。   然而,话到在嘴边,另一只手却比她还要迅速,拿着一瓶运动饮料,排列着递在男生面前。   臣妍愣了愣。   抬起头,正正好好,对上一双冷冽的眼睛。   ……   秋风已经够凉,这人的目光却比风还要更冰,垂下眼帘,看她如看一尊毫无生命力的盆栽。   面容俊秀,身形舒展,眸光漆黑。与之十分不相称的,是他打着石膏的左手,横亘在两人之间,如同海峡,使得二人泾渭分明。拉出灰色的阴影,是浓烈的、生人勿近的厌烦气息。   每个班等在终点线的人都不少。两个人包夹一个选手,动静再小,也引来一阵暗暗的骚动。   “……”   周泽航喘着气抬起头,显然也没料到自己有这么招人惦记,懵是懵了。   不过,决定也做的很快,对她温和又抱歉一笑,“谢谢你,不过我拿我哥们的吧。”   他们班的男生立刻开始怪声怪气起哄,周泽航的笑浅浅地露在嘴边,断断续续地坚持说:“臣妍,谢了啊。”   ……   臣妍发誓,如果不是因为这句话中,对方表明出的、知晓自己名字的信息,她当天一定会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不是为别的,是那个干扰搅和了她送水的人——   明明什么也没说,却有一种相当天然的,居高临下的气场。结果,使她难得一见地露了怯,竟然还真被镇住,傻愣愣地只知道点头。   “他以为他谁啊,送就送,轻飘飘地瞥我一眼什么道理。”   臣妍电话里愤愤地发起脾气。   周缘缘知道她不过是过过嘴瘾,等没了人声,才慢悠悠地说话:“他确实有道理。”   附中的每一次月考,年级前十都要被叫去拍红榜照片。   她显然比臣妍要熟悉石膏男的多,分析的很理性。   “人卓灼进校以来,两次都是第一。而且受伤是因为路上救一个走失的五岁小孩儿,家长找到咱们学校,连锦旗都送过来……你真要跟他当场干起来,校领导可能都能把你吃了。”   臣妍陷入沉默,认怂得十分迅速:“行,惹不起,躲得起。”   何况周泽航的哥们,她不是真有意见,更不可能真傻到处不好关系,无非是嘴上抱怨几句就算了——   姓卓,名字也叫灼,叠字听着娇俏可爱,火字旁炽热,真是跟本人毫不相关。   臣妍信奉人的精力有限,只记开心和值得注意的事。   周末,臣女士在门外催个不停,她嘴上答应,从衣柜里拣选出好几条连衣裙,一件件臭美着比划,最后挑出一件最淑女大方的穿上。收腰及小腿,身后是丝带状的蝴蝶结,外面套一件米色的针织衫,配上平跟皮鞋前,不忘记偷摸贴上两个创可贴。   “臣大美女,借我口红用用呗。”   臣妍扎好半丸子头,收拾完毕,偷偷摸摸去隔壁房间,支出半个脑袋,“如果能用用粉底液、眉粉、眼线笔就更……”   臣女士本来已经收拾好了,却又回到房间,梳妆台前抓着睫毛膏,再次确认起卷翘程度。   臣妍手在嘴边做喇叭状,下自家母亲的面儿:“美死啦美死啦,别紧张!”   接着,还不等臣女士瞪起眼睛,她就把嘴上拉链一拉,笑嘻嘻地认怂,退出主卧,涂上润唇膏作罢。   对方约在了一家本地十分出名的私房中餐馆。   环境清雅,坐落在市中心公园旁。竹林之中,幽静又隐秘。正好有一种深秋中,萧瑟凄清的美感。   臣妍用手机坦荡一查,看着人均消费,当即决定尽量少说多吃。   臣女士平常自在悠闲惯了,难得显出一点焦虑,叮嘱她:“你卓叔叔家是个哥哥,等会儿嘴甜一点,别不把人家当回事……卓叔叔脾气好,也别太没大没小。”   “哎呀知道啦,一定不给您丢面子。”   她心不在焉地跟臣女士保证,至少表面上乖巧听话,顺从得不得了。   实际上,一直在琢磨一会儿找个时机,出来取景拍几张照片。   对方的确性格如臣女士所说,极好相处。初次见面的卓波西装革履,样貌一般,但个头高挑,气质取胜,也不小瞧她是个晚辈,反而郑重其事,直视她的眼睛,尽显稳重的魅力。   “这就是小妍吧,”前一句是同臣女士的交流,无意显出亲昵,才对着她搭话,“你好,我是卓波。”   臣妍最擅长跟人交际,也不怯场,眉眼弯弯,笑着喊,“卓叔叔好……”   随即,目光往后一瞥,结果,一句连续不断“你好”在嘴边,憋了又憋,愣没说出口。   反倒是臣女士抢先一步,明知故问似的,将人往包间带,热情得很。   “小灼,来,快进去坐着,你手还伤着呢,别傻站呀。”   话里的‘小灼’穿着黑色的防风服。   运动裤配运动鞋,从上到下all black,一只手挂在胸口,没什么特别,却因为样貌身高够好而显眼。   他眼睛掠过她,依旧如看雕塑盆栽。   私房菜将中餐如想象中的玩出了花样。   冷味三拼,石斛花鸡头米汤,栗子鹅肝,烤乳猪糯米饭,蟹粉蜜豆……   菜上的目不暇接,臣妍一顿饭,多少食不知味。   不知道是不是坐在空调正对面的缘故,身上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四个人坐在四个方位,她只要抬头,就能对上黑色的人影。茶壶被她摆在桌面正中,恰巧隔断了低头抬头间的视线,漂浮涌动的茶叶,顺着餐桌的惯性旋转,将人的视线也搅和成一片。   臣女士毫无所觉,甚至还和卓波一起,撺撵着两个小辈交换联系方式。   卓波的长辈作风把握的很有分寸,只提点:“你们不是正好也是一个学校么,以后一起生活,可以平时提前多交流交流。”   臣女士很有默契,跟着数落起她,“说到这个,卓灼成绩出了名的好,你呀,以后也少出去乱疯乱跑,跟人家多学学,我也就安心了……小灼最近不方便,你在学校看有什么要帮忙的,就主动点,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臣妍憋出一个勉强算生动的笑:“好。”   卓灼神色淡淡,看她一眼。   于是,她的笑很快没了,面无表情,在卓波和臣女士你侬我侬的夹菜间,淡定地交换完手机号。   菜也终于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臣妍虽然属于厚脸皮的那一类,但绝不是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的受虐狂。   对方既然瞧不惯她,她也就不想跟人来往,只图个表面和平。   因此,在一个月后,臣女士领着她搬家时,臣妍竟然平生头一次,不那么在换新环境的事情上热情。连带着,由于一些不清不楚的原因,在周泽航的事情上,也破天荒地没兴致主动推进进度。   哪怕新家比她的想象还要合意:高层临江,三面落地推拉门。她分到的卧室就在二楼,坐北朝南,阳光绝佳,还有一方小小的阳台,提前被摆放了一把烤漆木椅,一张桌子,透明的花瓶里,摆着三两枝雏菊。   卓波带着臣女士,二人如同新婚夫妇,喜气洋洋去置办主卧的新家具。   她扔下行李箱,婉拒了保姆阿姨帮她收拾衣物的好意。   忙活了整整两天,倒在床上,真真切切丧失了最后一点力气。   秋日阳光穿过临江水雾,漏进原木色的地板,给人以暖意的错觉。穿过纱窗,风把窗帘吹成荡漾的波,地板上摆着臣妍喝过一口的无糖可乐——臣妍刚刚坐在地板上,如同咸鱼一般,说不上内心的情绪。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板被有规律的敲响。   一叩、两叩……强迫症都快写在声音里。   卓灼同她说的第一句话,隔着房门,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语调冷淡,声音发凉,偏不如她意。   “出来吃饭。”他说。 第4章 C04 小雪人。   臣妍很快摸清了这位继兄的脾气。尽管,谈不上打从心底的乐意。   卓灼为人冷淡、做事挑剔,性格相斥,看不惯她没心没肺的生活作风。   除此之外,在校园内除了跟周泽航相熟,一直比较独来独往。不过,也没有听说他人缘不好,臣妍对此猜测,兴许对方只是话少——好吧,对她除外。   搬进新家,大人们当然也想得周到。   男女有别,为生活方便,使一儿一女的房间上下分开,洗手间正好都能有专用。结果就是,他们两人的卧室正好上下楼对着。   她最开始还没意识到这件事。   因为擅长适应环境,消极情绪走的也快,最近的乐趣已经变成了收拾自己的新房间——譬如桌布换色,衣服分类,置物架整理……   万不会料到,一个清早,卓灼会忍无可忍,在去学校的路上就这件事情发起难,内容是很善意地提醒她每晚早点休息。声线带点变声期末的哑,却不难听。   “臣妍。”他叫她的名字,凉凉地坠在车里。   臣妍打着瞌睡,压根没听进去,迷迷蒙蒙地揉起眼睛:“……什么?”   卓波的公司离家不远,步行只需要五分钟,位于标准的高层办公大楼内。   每天一大早,由需要奔赴另一个区的臣女士开车上班,顺路将他们二人送去学校。   她坐在后座,脑子里依旧混沌,晕晕乎乎间,看见一双黑眸,正要继续追问,反被臣女士半途严肃地截住。   偏偏正前方,高悬半空的交通信号如有神助,切换成红色。   臣女士精神抖擞,哪里没听清情况,转过身不留情面地瞪她:“你又熬夜了?”   臣妍的睡意立刻消失殆尽。   不敢再懒,缩起脖子,虚心接受专属的一对一耳提面命式教育。   ……   “故不故意不知道,反正我和他本人,绝对八字犯冲。”   秋窗风雨,臣妍趴在倒数第二排,悲苦地望着窗外,唉声叹气,庆幸起两个人幸好不在一个班。关键也不说个明白,就在那儿矫揉造作,换来唯一知道情况的周缘缘一张毫不留情的数学试卷。   周缘缘冷酷道:“不要在学校搞封建迷信。”   坐在前排向来内向的李攸没忍住,笑得肩膀抖了抖。   周缘缘是学习尖子,晚自习前,被班主任抓去参加学校新一届数学竞赛选拔的测验。   没人一起吃饭,臣妍乐得清闲,啃完一只菠萝包,跟老天爷洒下的秋意对着干,跑去小卖部买了一支小雪人雪糕。   回教室的路上,正好碰见学生会的干事推着制作好的新一期红榜展示板出来,男生们小心翼翼,后面跟了一个年轻的老师。一群人浩浩荡荡,瑟瑟秋风中,颇有齐心协力的意味。   她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站定,嘴里的巧克力味儿没散,已经下意识盯起了上面的照片。   校园拍摄证件照,按理说,正该是标准的妖魔鬼怪显形时刻。   奈何,卓灼脸上实在是一丝多余的线条都没有,放在为首,显眼过分。   短发利落,还是少年时期的精致,有些女相。丹凤眼微微上挑,鼻梁高挺,唇瓣偏薄。仪态端正,脖颈修长,校服外套架起平直宽阔的肩线。   很标准的薄情寡义脸。   臣妍私自定下结论,愤愤咬下最后一口雪糕,牙齿磕在木棍上,没忍住嘶了一声。   往楼梯口晃了没两步,已经预感到老天爷或许要给她一个惊喜。   卓灼迎面从楼梯下来,臣妍根本不觉得惊讶。对方跟她点了下头,倒是还算懂礼貌,顾忌一些家庭情面。   臣妍本来也没当回事,却上下一扫,皱了皱眉,嘴比脑子快,“你等一下。”   楼道里昏暗一片,没人经过,就显得更加幽深。   树影被雨停后的秋风吹成鬼魅,沙沙声作响。   卓灼回身看她,沉静如同雕塑。   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去的道理。臣妍硬着头皮,略加思索,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的手。   也是这会儿,她才第一次注意到卓灼的手指。   左手还是颇为可怜地吊着,不能动弹。   完好的右手掌心宽大,手指修长,轻轻松松圈住一瓶矿泉水。   校服外套被挽至手肘,绷出几缕淡青,衬得手指皮肤更白。   男生出了一点薄汗。   额前的碎发凌乱,贴在轮廓上,倦怠又懒散。他性格冷,倒被这点热衬得鲜活许多,无形地显露出微妙的攻击性。   蛮好看的。   她痛恨自己擅长发现美的眼睛到了这会儿依旧不能免俗,更无法违心地评价。   不过,面上不露分毫,嘴上说的也利落,自然地抬手。   “我帮你拧开吧。”   ……   周缘缘曾经对臣妍有一句精准评价:平生最大的优点就是厚脸皮自来熟,适应能力超常,以及,过于擅长忘掉不愉快的事情。   臣妍为此反抗过,强烈表示她这话说的根本分不清是褒是贬。   后来的很多事情证明事实的确如此。   臣妍比起自我审视和犹豫,更乐意把想法落实到行动上。   大学念的传媒大学,不算热门的好就业专业,便在大四的时候预备转行,同时出于爱好,正式经营起社交媒体;琢磨出自己的性格和能力跟HR比较对口,就想方设法地包装简历,收集资料,成功进了心仪的IT公司;后来工作了一段时间,又觉得不太像自己想要长久做下去的事业方向,便把重心逐渐转移到副业上,待确认刨除开支,收入有预想中的程度了,果断跟公司提交辞职申请。   臣妍租住的房子在三楼,打开书桌前的窗户,正对着一户人家的二层花园。   满目青绿,花卉瓜藤顺着热风摇摆,铺成绿浪,很是壮观。楼下单元门旁,小区内的男孩子们聚作一团打闹,嘈杂洪亮。   此刻,篮球撞击水泥地面,发出砰、砰的震动声。   她也不受环境影响而烦闷,从沙发跳上到床垫子,戴上耳机,慢慢打字:你平时打球吗?   对方的微信备注被改成三个字:卓老师。   由于声音加分,暂时前面有一个A,光荣地享受和臣女士、周缘缘一样的待遇。   等了一两分钟,对面回:嗯。   臣妍看了眼时间,考虑到对方终究不是如她一样的自由职业,体贴道:那就先不打扰了,有空再聊。   最后,还不忘发去语音:“对了,我姓臣,不是耳东陈,是不臣之心的那个臣。”   年轻且打球的卓老师这次什么也没回。   她不在意,一心投入到视频平台的私信阅读事业中。   这一回,塞满她私信信箱的情感话题是“第一次”。   单纯是因为上一次,她聊过暗恋主题后,很多有过类似感情经历的女生纷纷留言参与讨论,甚至其中的大多数,都是萌芽在高中,更有一些运气不错,顺利地开花结果。自然的,出于礼貌,她没有提及李攸,只是另收集了一些有据可考的网络真实故事,引发观众思考。   这直接引来了一个全新的话题:青春期的心动究竟由何而来。   有人说,见色起意;有人说,可能只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帮忙搬书的细节;也有人说,对方优秀得足够让人仰望;还有说,没有理由,第一次看见就喜欢了。   臣妍自觉属于最后一种。   她还挺庆幸,初恋性格比较绅士,两个人的恋爱谈的纯洁且热烈,该做的不该做的都有规矩。后来异地,分开也和平。   有小姑娘十分不好意思地咨询她,发来长段的消息。   说是自己还在读初三,喜欢的男生也跟她表白了,她有点犹豫着答应,结果对方一上来就要抱她,把她吓得够呛,问她是否太保守,又问臣妍的第一次拉手是什么时候,稚嫩得‘牵手’两个字都没敢用。   臣妍的灵感和嘴皮子立刻有了发挥的地方,当即很严肃地表示绝对不是,小姑娘做的很对。   同时以己身经历,并不居高临下,当作姐妹掏心掏肺一番。隐晦地提及年龄问题,并在最后直接指明,个人未来更加重要。   譬如,当初她的务实主义,在高考前就坦诚过,彼此绝不耽误对方的未来,就要选分数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学校。   至于,第一次牵手……   她微微皱眉,回忆却有点模糊,难以界定。   ……   秋风萧瑟,楼梯口。   ……   ……如果,被人一把抓住也算的话。   “咕咚——”   暗影中,头顶仅有一束照灯拉出晦涩的橙色黄晕。   孤独的矿泉水瓶掉落在地,连滚几圈,哧溜着蹿得更远。   臣妍接过水的动作才到一半,手指还没接触到瓶身,反而先感受到干燥的痛感——   是和女生皮肤截然不同的磨砂触感。   卓灼低头与她对视,好像看着一个怪物。   一边,下意识将她的五根指头捏得很紧,好似如来佛困住大圣爷,不讲道理。   潮湿薄汗,少女的手是冰冷的,温度差微妙,微刺渗进皮肤。使得右手食指,不受控制地动了动。   臣妍没反应过来,看见男生起伏的胸口,微皱的眉眼。   “你要干什么。”他问的很冷硬。 第5章 C05 柠檬水。   “我不干什么!”   太烫了。   舌尖发甜,代价是手心冰冷。骤然落进发热的掌心,几乎和掉入火炉没什么两样。   臣妍生平头一次,在人际交往中脸色涨得通红。   反应过来后,立刻不甘示弱,强硬地将手抽回来。想说些话解释自己的意图,提起臣女士饭桌上对她的叮嘱,又觉得没必要。干脆没趣地垂下目光,揉着手指,闷声不响,静静等人离开。   ……   在他眼中,自己比强抢民女的恶霸还不如。   难怪去给周泽航送水,这人能没个好脸色。   脚步声终于远去。   她想得透彻明白后不觉得气馁,反而重新燃起拿下心仪对象的决心。   那个时候尚且如此。   眼下的二十六岁,虽然时间没那么充裕,对于这位尚且还没深入了解的卓老师,臣妍依旧计划着,最好有一个良好的开端。   大学城旁的地铁口,位置优越,从周一到周日都属于高人流量。   无论有意无意,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她在地铁口前的连锁的甜品店把人撞见,有点夸张地惊讶道:“这么巧。”   卓老师还是戴着口罩。   太阳当空,长长的队列,所有人都不堪其扰。戴帽子的、打伞的、甚至还有带了便携凳的,装备一个比一个齐全。   作为网红连锁甜品店落户省城的第一家,阵仗就是这么大。哪怕可能一个月后就恢复原形,但商家抓的就是新鲜感和人天生喜欢凑热闹的心理,自然也不吝啬费钱请托。   臣妍摘掉墨镜。   她在听说甜品开店消息的第二天,心里就有了预计。   果不其然,碰见了喜欢吃甜食的人。男生体温偏高,因此很自然地,看向他微湿的额角。   她不打无准备的仗,弯弯眉眼,笑道:“反正我马上到家了,伞借给你吧?”   伞是很普通的阳伞,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花纹,男女通用的深蓝色。   臣妍预备了一肚子的说法,脑子里思绪也飞快。   兴许他有些传统刻板,嫌男人打伞娇气,立刻表示拒绝;也兴许他觉得两个人关系也就刚认识,交往唐突,还要想一会儿,委婉找出不需要的理由……总之,无论如何,她都做好了接招的准备。   没想到,卓老师只是看她一眼。   他个子高挑,又站的挺直,在队伍里显眼好认。微微颔首,不近不远、不咸不淡地点头。   “谢谢。”礼仪得体,态度适度。声音比经由手机应用转换后要更低。   接过伞时,修长的手指握住伞柄,像扶住一柄含苞待放的花枝。   ……   臣妍觉得,他这种天生皮肤白的人,一定从小招人妒忌。   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不禁有点纳闷——   因为他并没有将伞撑开,只是握在手里,好像还在掌心转了几圈,极散漫随意。她走后,再被人搭话,也只是摆手或者点头,挺生人勿近,唯独接伞的时候痛快。   “他什么意思?”   周缘缘答非所问,好像在说绕口令。   “你说他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他就什么意思。你要创造下一次见面的理由,他就顺水推舟呗,人又不是傻子。”   臣妍依旧纳闷:“主要是,他看起来真的不像这种性格。”   周缘缘把键盘敲得潇潇洒洒作响,话没停:“不是性格不性格的问题。现代社会,男男女女的事儿,不是说性格上话少高冷,人家就没有谈恋爱的意思,非要当和尚。你本来也有那个意图,接招就是了。先了解了解,要是觉得不适合、或者发现是海王冒充高冷男,就立刻收拾细软跑路,你情我愿而已。”   她在最后抛出一句绝杀:“人都是视觉动物,或许他觉得你漂亮,是他的那杯茶。”   臣妍赞同:“有道理。”   她从小就喜欢别人夸她漂亮。   一天后,意料之中的,卓老师于下午晚饭前发来消息。   卓老师:抱歉,白天在忙,才想起来   卓老师:伞怎么还你   臣妍想了想,发去一条:我正好要去大学城门口买东西,蓉大门口碰面方便吗?   分明看见过对方从大门出来,问完了,还像模像样地补充:就是不知道你工作的地方离大学城远不远……   卓老师言简意赅:不远,就那儿吧   两人约定好时间,她切掉微信界面。   刚换到视频账号,正好看到新上传视频下方的一条最新评论:姐姐最近心情好像不错,是错觉吗。   臣妍没忍住一边摸脸一边笑,顺手点了个赞,哼着丢手绢去挑衣服。   下楼刚出单元门,碰见好几个小孩为了根冰棍吵成一团,她干脆大方地请他们去小卖部一人挑一支。为首的小男孩跟个人精似的,嘴甜的要命,喊得人心花怒放,“漂亮姐姐拜拜!”   校门口,抬眼就能看见橘红色的日落。   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跑出来,走在日落铺就的发光绸布上,奔向各个小店摊位。   老建筑式样的围墙上,藤蔓缠得滴水不漏,爬满几层翠绿碧波,偶尔发出‘唰啦’声响。   她站在碧波下避暑。戴着棒球帽,在消息栏写:我戴了帽子的,很好认。   没一会儿,人从里面出来,仿若探测雷达,准确无误地找到她所在的方向。白色的短袖,浅蓝色的格纹衬衫外套,黑色的运动裤和运动鞋,单肩背包。衣袖捋到手肘处,折成渐变的皱褶,露出线条好看的小臂。   期间,有男生笑着跟男人打招呼,“卓老师,有机会,下次还一起打球啊!”   臣妍等人走近,方才借题发挥,笑着道:“原来你是老师啊,看不出来。”   他没说什么。慢条斯理地拉过身后的单肩包,拉开拉链翻找起东西,顺口问她,“你呢。”   臣妍愣了愣,说:“哦……以前在公司工作,现在自由职业,做做视频自媒体什么的。”   “嗯。”男人抬起目光,动作没什么迟疑。   “走吧,请你吃饭。”他递过被借去的伞,很自然地说。   路上,臣妍突然想起一个说法。   如果认识一个男生的三天内,你还不知道他主动报出来的身高,那就代表他绝对没有一米八。   这位卓老师个子绰绰有余,却提也没提这茬,已经当属新时代的男性异类。   并排走在一块儿,能闻到一股鲜橙似的酸涩绿意,皂感十足。   混杂些微的雪松皮革,极贴合本人隽拔的气质,不浮夸也不浮躁。   臣妍随口找了个话题:“如果不说的话,刚才那么看,谁都会以为你是学生。”   她将帽子摘掉,收进包里,露出光洁的额头,其实是方便侧头看他的脸。   卓老师道:“是吗,”顿了顿,抬手替她挡住一辆快速驶过的自行车,才继续说话,不紧不慢,“……我二十八。”   夏风掠过。   臣妍按住翻飞的防晒衫衣角,没忍住笑他:“太诚实了吧。”   路过奶茶店,她主动提出去买喝的。“你都请我吃饭了,总不能我两手空空,占尽便宜。”   卓老师原本很果断地说着不必,停了两秒,又不知道怎么,迟疑着改口:“柠檬水就行。”   臣妍执意要自己去排队。等她终于拿到等待的胜利果实,端着自己的葡萄果茶和柠檬水回来,看见的就是阳伞和树荫之间的画——   男人拿着一份传单,安静地看着,垂着眼眸,比说话的时候冷淡得多。   夕阳正好,给人镶上一道金边,勾起臣妍对他的初印象。地点变了,衣着变了,依旧气质出众,轮廓干净。   反正人够多,出于赏心悦目的心态,她干脆在原地看了几秒。   “……”   天气太热,人来人往,热气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减少。卓老师毫无所觉,将戴稳的口罩往下拉了拉。   臣妍站的位置恰到好处。   橙黄的日光打在男人脸上,将卧蚕下、鼻尖口罩线以上,一颗小痣照得清楚分明。   她刚想心里称赞位置长得极佳,下一秒,却想起什么,微微皱眉。 第6章 C06 冰镇橙汁。   臣妍自认从来是个顾全大局的人。高中的时候更是。   自从那时因为休息问题被提点后,为了减少麻烦,每晚临睡前,她都不愿再做什么容易发出响动的活动。后来经由保姆阿姨弄明白卓灼睡眠浅的情况,干脆找了张巨大的红色尼龙地毯铺上,强迫自己习惯光脚走来走去。反正到冬天还有地暖,不至于着凉。   矫枉过正的另一个效果,是尽量避免同卓灼打交道。   归功于家庭内部一上一下的房间分配,做到这一点并不难。除去遇见上面的洗手台堵塞,需要偷偷摸摸带着洗漱杯前往一楼洗手间用水以外,其他时候都没有特别大的问题。   唯独周末,出于家庭和谐关系考虑,臣女士和卓波会带着他们进行相应的家庭活动。   有时候是逛博物馆,有时候是去公园野餐、商场购物……但总之,一定会在外面合家欢乐地吃一顿。   好在,卓灼也必定会带上他的iPad,随时随地,只要有空,就安静地翻阅自己的书籍资料。   这很大程度上方便了臣妍面不改色地耍宝。   她向来知道怎么制造热闹的氛围,也不想让臣女士和还算真诚友好的继父失望。   别人不参与,她就在自己的视角内,干脆将不怎么愉快的人给忽略,同长辈们笑着说些趣事笑话,但不该忽略——譬如添茶倒水、需要递餐巾纸时,也会不动声色地将人囊括其中。熟练掌握这番技能后,算是相安无事。   高中的第一个期末,她超常发挥,数学没拖后腿,破天荒地考进年级两百名内。   卓灼的左手早就恢复如初,并且雷打不动,依旧稳坐第一的宝座。   喜上加喜。   卓波和臣女士也颇高兴,立刻拍板,寒假要带他们干脆去东南亚的海岛玩一圈,顺便躲避冬天侵蚀南方的寒气。   期末表彰大会,礼堂四处贴满红色,高悬彩带旗帜。   台上领导严肃认真,滔滔不绝。   台下学生群体,人潮涌动,人人脸上都被一种临近寒假,即将解放的气息围绕。   同学之间交头接耳,小话不断,掌声稀稀拉拉,没有一颗心还留在偌大的礼堂内。   大会最末,卓灼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表演讲。   可能是他的名气,也可能是他的脸,还可能是别的什么,抬头看的人总算多了点儿。   结果就这么难得的听讲时刻,演讲才到一半,音箱突然没了声响。   整个礼堂霎时间一片寂静。   负责音响的男生急得满脸通红,老师上台查看,才说是机器内部的问题,也没办法。   卓灼安静地等了几分钟,索性先斩后奏,从容地捞过闲置在一旁桌子上的喇叭。   稿子也懒得拿了,大大方方地把后半讲完,鞠躬下台,并不管其他的骚动和反应。   “你哥真挺牛。”   周缘缘若有所思地鼓掌,在座位上,一边用手肘偷偷戳她。   臣妍不动声色地将自家好友的动作按下,还不忘瞪一眼过去。   她和卓灼这方面倒是还有点默契:在学校里,从不曾表露两个人如今的关系。   大会结束,学生们人作鸟兽四散。   臣妍自有安排,立刻找了个理由,跟个兔子似的动作飞快,蹿到了周泽航班的队列。   一个学期下来,和男生的关系没有具体进展,作为标准的思春期少女,她不能说不急。   “……我?寒假可能就是回老家,或者跟家里人出去玩之类的。”   骤然被拦住问问题,周泽航也不嫌弃她唐突,颇绅士友善地答话。   一旁,卓灼抱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篮球,有一下、没一下地掂着,散漫又自在,丝毫不在意他们这边的动静。   臣妍微微仰头,笑得梨涡浅浅,潋滟又大方。   “我刚好也要出去玩,要不要交换一下电话或者Q/Q号……也好交流下旅游攻略、心得。”   四目相对,周泽航好像也被少女的笑意感染,弯弯嘴角,果断答话:“行。”   卓灼是在场唯一没笑的。   等到周泽航收起手机,朝他点头示意了,方立刻抛着篮球,和好友一起离开。   背影潇潇洒洒,换去臣妍一个不甚明显的鬼脸以及嘀咕。   假正经。   一家四口飞往海岛的那日,连着睡了几天的懒觉,臣妍差点习惯性地没起来床。   她从梦中醒来,被手机铃声闹得打个冷颤。   瞧了眼时间后,匆匆忙忙跳下床沿,光着脚洗漱完毕。又在一楼传来的催促声中连声应好,拖出自己收拾完备的行李箱,掰着指头,一件、一件地把要带的生活用品确定完毕。   然而临到出门,终究逃不过一拍脑门,跑去二楼,翻出抽屉里一打折纸用的粉红色纸张,随手塞进随身的双肩包中。   飞机上的座位开始是按性别分配。   臣女士向来不擅长坐长途,来来回回,在座位和洗手间之间往返好几次,怕干扰了臣妍休息,干脆不太好意思,跟前排的卓灼换了个位置。   臣妍没什么所谓。   她正睡过一场,精神抖擞,专心致志地折着星星和纸鹤,喝着一杯冰镇橙汁。   卓灼单手托腮,同样不觉疲惫,继续看他的《物理学史》。   两人之间,安静非常。   桌板角落,星星和纸鹤被丢进透明的塑料笔袋中,随着机身不可避免的波动,跳跃出粉色的波浪式运行轨迹。   到达机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只余最后一点余晖,晕染在黑天鹅绒的缎面上。   缀得如同明媚水彩,像是白天与夜交接班,卡在中间时刻,漂亮又奇异。   臣妍起身前,没忍住先掏出手机,隔着窗户拍了几张。   回过头,周遭都是交谈声和碰撞声。行李架自动打开,卓灼手上已经拎起了两人份的随身包。   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到男生手上看起来轻轻巧巧,丝毫不费力。   她微微一怔,但还是点头,规规矩矩地出声:“谢谢。”   提前订好的酒店内,三个房间自然和安排一样,挨在一块儿。   大人们住一间双人房,她和卓灼各自拥有一间单独的大床房,门对着门。   海岛的冬天被老天爷厚爱,不用穿多余的外套。热气在这时候变得怡人,连同海浪声翻涌,使人久违地感受到惬意。   窗外就是连绵不绝的绿色,热带植被将玻璃掩藏。   臣妍惫懒地在大床上滚了几圈,满心满眼都是摆脱了学校的快乐。   过完瘾后,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上自己带着的碎花吊带裙和凉鞋。去隔壁敲门打完招呼,迫不及待地表示要去酒店的私有沙滩散步。   她的装备实在齐全。   不仅找出一只私下购入的口红抹上,鲜艳的水红色,配身上的裸粉色长裙正佳,还有一朵以假乱真的带花头绳,浅浅的黄蕊白色小花,一顶宽大的草绳遮阳帽。没有更适合沙滩大海的了。   “美的你……别走太远啊。”   臣女士好心嘱咐她,反被臣妍眨眨眼,祝她和卓波有一顿浪漫的烛光晚餐。   漫步在夜色沙滩,周围大多数都是一家三口和情侣,不乏国人用中文讨论着美景和行程,甚至不像身处异国。   仅有的灯光照射,沙砾反射出黄白色的微光。   她按住飞舞的头发,举着双手,抬起又放下,深深呼吸着海水味的空气。   还要往前走,迎面却过来两个看起来同她差不多年龄的男生。   为首的男生带着阳光的笑,举手投足是十分典型的ABC风格,劈头盖脸抛出长串的英文连句。   臣妍懵了一会儿,只听懂一个“hello”“May I……”,憋出一个“sorry”。   难得像个呆瓜,抬手挥了挥,笑容有几分尴尬。   对面的男生们面面相觑,显然也没料到她的反应,却并不想轻易将人放走,于是善解人意,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同她交谈。   臣妍神色认真地皱起眉,丝毫不觉得这份善意动人,只觉得自己仿若回到英语听力课堂。   好在中间,有人加入,变成两方之间的翻译器,声音也冷冷清清地,和翻译器一样,不搀情绪,“他们问你的facebook、推特或者别的什么社交账号。”   “……啊、哦。”   她抬起头,看向右侧,正把浑身湿透的继兄瞧个正着。   他只着一条及膝短裤,露出精瘦的上半身。   线条紧绷,腰细腿长,腹部肌肉成几块的漂亮形状。不知道是汗还是海水,水珠从脸颊、肩膀开始滚落流动,一点点往下,舔噬起少年人的皮肤。腕骨突出,泛出带着欲色的青。   卓灼好似一点也不意外眼前的情况。头发被随意捋上额头,轮廓全部暴露在外,恰到好处的锋利精致,不同于往日内敛的肆意。   “要给吗?”   目光掠过她,漆黑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冷清。   ……   臣妍还没在这样的距离见过他这张脸。   同一屋檐下,相安无事地生活了一个学期。正常的社交交谈距离,却还是仅有的一回。   她抬手,不禁答非所问,好似发现新大陆。指着卧蚕的下方,微诧。   “你这里有颗痣?”   可能是灯光制造错觉,落入有心人眼中,专心致志地,眼里闪烁着碎光。   有点像和周泽航说话时的表情——生动极了。 第7章 C07 青苹果糖。   卓灼无声地移开视线。   他望着海面,将不合群翘起的碎发抓至耳后,没理她的问话。   随即看向对面一样懵着的ABC们,用英语说了几句,再次耐着性子询问臣妍,“给还是不给?”   这回明显已经失去耐心,不甚耐烦,剑眉微蹙。   臣妍果断摇头。   她虽然不算擅长学习,但还不至于在学业繁忙的高中,时间多到经营那么多社交媒体账号。   两个男孩只能稍显遗憾地离开,临走前,也不忘同臣妍挑眉对视,微微一笑,说了Bye。   臣妍也不尴尬,大大方方地回以微笑。   沙滩上剩下他们俩面对面站着。三两个小孩子抱着排球,精力旺盛地跑来跑去,溅起几颗沙砾。   海浪声拍打着滩面,将笑闹声一并卷过,吹向岸边的棕榈树。星子逐渐高悬,树影摇曳,落在并排站立的两人之间。连同风声,梦幻泡影。   太安静了。   臣妍抓着草帽,率先打破平静,“你要……”   卓灼冷淡地说:“我先回去了。”   臣妍眨了眨眼,应声:“哦、好的。”   她低头盯着鲜红的脚趾甲出神,丝带的缝隙间,指头动来动去。   几秒后,才抬头目送着人走远,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听见,大声道:“谢啦!”   男生没有回头。   臣妍常年生活在内陆,是非常典型的旱鸭子。   直到这趟寒假的海岛之旅,她才意识到,卓灼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海边对男生不过是如鱼得水。   卓波更是毫不担心的做派,放任他一个人进行自己的活动。   游泳、冲浪、潜水……不像她,非常肤浅地沉迷夜市商铺、海景沙滩,一路在大人们身边当起电灯泡,还丝毫不觉得脸红。   到后来,她琢磨过味儿来,便坚决不愿意再同两个大人一起出去闲逛。   “我也给自己找了个活儿,”臣妍理由还很充分,“吃!”   说吃就吃。   从酒店吃到路边摊,凉拌木瓜吃到碳烤鱿鱼,贫瘠的口语能力配合着肢体语言,使她在这附近的区域内畅行无阻。   酒店内组织的夜晚沙滩聚会,夫妻在篝火附近的人群中相拥着慢摇,好不浪漫。   她就捧着一份酸辣海鲜沙拉,就大杯的柠檬味冰可乐,坐在沙滩椅上心满意足。   恰巧卓灼洗完澡,一身干爽从身后楼梯口出现。   拖鞋和地面摩擦,发出啪、啪的趿拉声响。   她回过头看一眼,尽职尽责,将买来的烤虾和墨鱼放在两人都能拿到的距离内,继续吃得逍遥。   离岛的前一天,卓波在征得臣女士同意后,决定带她们去体验潜水。   臣妍跃跃欲试之余,饭桌上的问题颇傻气。   “不会游泳也行吗?”   手上的叉子不自觉将紫甘蓝戳碎,快变成汁。旁边摆着一份她最喜欢的抹茶味慕斯。   卓波也不嫌她这份傻气,极有耐心:“有教练带着就行。”   末了,不忘宽慰:“没关系,有问题可以问我和卓灼。”   卓灼在旁边不知道想什么。   他一贯少话,难得穿上黑白灰以外的色彩。   深蓝带花的度假风短袖衬衫,及膝的沙滩短裤和白T,可能是嫌弃头发长了,一侧的碎发被黑色一字夹别起,切一块五分熟的西冷。   真到潜水当天,天公很给面子作起美。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天上是盘旋的海鸥嘶鸣。海风掺杂湿润的咸,不断蹿入鼻息。   臣妍坐在晃晃悠悠的船上,扶着栏杆,不禁庆幸起出门前什么都没吃的决定。   臣女士是反应最大的,卓波就十指相扣,不断地在她耳边轻语,竟然真使得青白的脸色逐渐红润,紧张变成笑意。   爱情的力量可真伟大。   臣妍左边啧啧感叹,右边望住新手潜水体验区域:   海中的畅游自如的四名教练,人均手上拽着一个旱鸭子。   等候的人从漂浮的船只跳下,“扑通、扑通——”,远远借着日光看去,浪花翻涌,好似滚水锅内,翻腾跃下的饺子。   她一会儿也要变成饺子。   以这段时间的饮食来看,一定得是海鲜馅儿。臣妍没忍住笑,哼着歌奇思妙想。   轮到她了,丝毫不觉得害怕,脑子里早就是浅海奇景。   真正入水后,耳边的压强捣鼓刺痛着耳膜。教练不慌不忙,用手势提示她看成片的珊瑚和热带鱼。   小鱼们变成一片不断变化的、五彩斑斓的天空,咕噜咕噜的气泡。   停驻的珊瑚们连绵,寂静、绚丽又灿烂,全都是不同于地面的生命力,变成另一种宇宙。   对小鱼们来说,是不是像热带雨林之于人类……   她眨着眼,连僵硬的四肢都抛在脑后。   所有的颜色中,黑色反而变成最刺目之一。   手心之间,小鱼蹿来蹿去。   她之下,更深的区域内,一条黑色的大鱼无声飘过。   游动的姿态克制而熟练,舒展颀长,偏偏看起来自由自在,赏心悦目。只余另一名教练在旁边跟着,安静从容地划过视野范围。   “咕嘟、咕嘟。”   耳边只能听到吐出来的,无尽涌动的气泡声。   直到上岸,臣妍重见天日,心还有些在海中飘摇。   不远处,上岸的卓灼,神色轻松而惫懒,一点不见平时冷漠寡言。   真像变成了刚才那条视野内的大鱼,身上的黑色不沉重,反而隐约有些轻飘飘——如同阴天或者暗日旁的云彩,看似晦暗,终归自由。   离开当日,臣妍在机场内的便利店买了一袋当地特产的水果糖。   飞机上,卓灼的位置这回很自然地挨在她旁边。   她拆开袋子,将一颗糖放在对方桌板上,戴上眼罩开始补眠。   醒来后天色渐亮,身侧的桌板上,她放的糖不见了,换成了一本大打开的《物理学史》。   它的主人难得不再坐得笔直,身体朝后扭曲,动静极小,似乎在找什么。   他不自觉地抓了一把头发。   碎发在这段时间内长了不少,快要遮住看书的视线。   臣妍咬碎一颗糖。   打着纯天然果汁的名头,可工业调制的柠檬味终究不如水果本身喜人。她被酸的皱起眉,一边从衣兜里掏出自己的夹子。   “不介意的话,拿去用。”   卓灼看向她。   神色目光没什么变化,睫毛低垂,好像等了两秒:“算我借的。”   声音很淡。   臣妍耸耸肩,没接话。   她开始在平板上整理这些日子以来拍摄的照片。   虽然每一张都早早在临睡前的夜晚精心修整过,但内存对于喜欢拍照的人一向珍贵,她还是优中选优,决定只留最好的。   飞机降落在机场,兵分两路取车和拿东西。年轻力壮的两个人自然而然被派去等行李。   臣妍坐在最先来的、自己的行李箱上,低着头百无聊赖,只能听旁边的卓灼打电话。   “到了。”   少年跟熟人搭话,没那么寒凉,有点冷淡的无奈:“买特产了,也拍了点照片。”   “……晚上发你。”   臣妍脸埋在手肘处,听得心头微动。   重归省城的冬日,她愣是花了半个小时,适应身上厚厚的毛衣外套。   卓灼挂掉电话,要还她夹子。   修长的食指微扶着细细的黑色,定定地悬在半空。   她知情识趣,将掌心摊开,状似无意发问:“周泽航?”   一边交接,又给了一颗糖,好像试图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   是浅绿色的包装。青苹果味儿。   卓灼干燥的指尖触及少女的皮肤,很快蜷起、收回,睫毛半垂。   “嗯。”   她站起身,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箱子,又问:“他平时看Q/Q空间吗?”   卓灼将糖收进手掌,用手指磋磨起塑料包装,唇线绷直:“应该吧。”   臣妍低头,盯着手机笑起来:“我可信你了啊,晚上就回去发点儿照片……”说到末尾,又不太确定地问,“这种风格他喜不喜欢?”   她举起手机,将屏幕放在对方低头就能看到的角度。   上面是少女、海滩、棕榈树,以及一望无际的、他最喜欢的碧蓝色大海。   少女在画面中央笑得眼睛弯起。伸手按住帽子,拉着裙角。光脚在沙滩上站着,将要随风飘起。   姿态灵巧,神色明媚。目光闪闪地盯住镜头,仿佛唯独舍不得取景框这端的人。   ……   “怎么样?再透露点周泽航的偏好嘛。”   卓灼将青苹果味的包装终于磋磨至不带皱褶。   他掠过一眼,不再多看。   行李等的太久,周围都是各色各样的抱怨声,粘腻而浮躁。   这使得他不知从何而来的躁动和不耐在其中并不鲜见,正常极了。   应该吧。   他将糖扔进衣兜,说:“不清楚,随你。” 第8章 C08 抹茶豆腐。   夏天是个容易发生故事的季节。   臣妍从十六岁就这么坚信。炎炎烈日、晃动的蒲扇、响彻的蝉鸣、冰镇西瓜……构成一年到头最热烈的蓝绿色场景,最适合刻骨的相遇和别离。   但故事也容易出事故。   果茶塑料杯壁上的碎冰被炎日烤化,水珠滚滚落下,浸入指缝间,刺得人回神。   臣妍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太阳穴鼓噪地疼痛。   中间有一对小情侣打闹着从后面过来。男生高举着手里的甜筒作怪,女生就故作恼怒,蹦蹦跳跳着要抢。正在乐处,都没注意到站着发呆的她。   不小心撞上,两边都自觉应该承担责任,连带出彼此之间不断的“抱歉”“不好意思”。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不好意思!”   小情侣估计也尴尬,道完歉走得很快。   背影相携着偷跑,女生打了男生一掌,嗔怪起他的不靠谱。   臣妍目送他们走远,看着自己新做的美甲出神,裸粉色在视线范围内逐渐模糊、氤氲。   还是一直等着的卓老师先注意到她的动静。   他还是那种冷静稳重的态度,折起传单,从容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两杯水。   低头看着两杯加冰饮料,随口问:“是不是太冰了?”   臣妍摇头,下意识道:“不是。”   她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目光有点飘摇不定,犹犹豫豫地往他耳后瞟。   总之,就是没看他的脸。   卓老师的动作挺直半秒,忽然抬头看向她。   不过表情依旧淡定,好像料到了什么。   半秒后,他干脆拉下了口罩,露出整张脸。   和记忆中相比,轮廓线条硬朗不少。   气质情绪不再凉得那么透彻。声音低了点儿,个子高了点儿,肩膀更宽,少了精致,多了直白的朗秀锋利,说话做事得当,同青春期比的确变了。不变的眼睛里的沉静疏离,笔直挺阔的姿态,凛然冷冽的气质。   那颗痣依旧那么缀着,若隐若现,无言显露出沉稳禁欲。   卓灼自然地说:“帮忙拿一下。”将口罩收进包里。   臣妍答:“哦。”   她眨着眼,注视着男人有条不紊地将两杯饮料插上吸管,自己充当起一个隔板的作用。   最后,被动端上一杯用塑料袋裹好下半的葡萄果茶。丝毫不冰手,极好拿。   卓灼目光淡淡掠过,安静地问:“饭还吃吗?”   他坦然地把选择摆到她面前。   臣妍喝口冰凉酸甜的果茶,嚼着溜入舌尖的不当季果肉,被酸意刺激得一个激灵。   “吃。”   都是被社会毒打过、教过社交套路的成年人了,难道还能不管不顾,就地逃跑?   卓灼预订的是大学城附近一家新开的日料店。   主打海鲜刺身和寿司,噱头是日本空运,另有网络上当红的厨师自行发挥的隐藏菜单。   服务生轻声细语地将他们引至预订好的座位,正在主厨正对面,位置正佳。卓灼作为请客方选了后者,又问她是否还有什么想吃的菜,可以另加。   臣妍答完不用,卓灼叫来服务生,只加一份日式抹茶豆腐作甜品。   她喝茶的动作停半秒,又继续。   他好像比以前好说话了一点儿。   比方说,帮她插好吸管这事儿,如果换在多年前,两人住在一起的时候,是绝无可能的——不嫌她自讨没趣帮忙上手拧瓶盖都算是破天荒了。   头顶的橘色日灯昏黄地晕染。   臣妍以前就很喜欢日料店里的灯光,并跟周缘缘断言极适合男女约会:十足的暧昧又自带柔光效果,可以通过橘黄将一切行为上的瑕疵隐藏,彼此之间都只展露最美好的笑意。多适合拉近关系。   此时此刻,桌板旁边,卓灼伸手为她添茶。   和小区门口的惊鸿一瞥一样,绷出的线条有力却不夸张,蕴含着恰到好处的力量感,明显是长期运动留下的痕迹。青色的脉络肆意生长,透过白肤,酝酿出无形的侵略性。   她不习惯这么安静,没话找话。   “你现在喜欢吃甜食了?”   卓灼表情平静:“还是不太喜欢。”   他好像预料到她要问起之前在甜品店排队的原因,将添好的茶往她手指处送,食指中指并排靠稳。   “卓启扬要的,店正好离我工作的学校近,不能不带。”   卓启扬是他的堂弟。   小屁孩儿一个,他们俩上高中的时候,这小孩儿上幼儿园,那时候纯粹以话痨调皮又爱闯祸出名。臣妍因为家庭聚会见过几次,算算年龄,也该是标标准准的初中生了。   “我就说嘛。”   臣妍干巴巴地笑着接话。   卓灼岂止是不喜欢吃甜食,应该说是偏甜的都讨厌才对。   那会儿每次出去吃饭,臣妍作为桌子上四个人中仅有的甜食爱好者,总是负责打扫战场的那一位,尤其偏好抹茶味和香草味。   记忆中,他不喜欢甜的,饮食清淡,偶尔会吃上两口辣。偏好牛肉和羊肉,从不碰肥肉和纯牛奶,更喜欢清爽的酸味,纯天然的果汁。   这个话题就这么结束。   臣妍又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干脆装作回复消息,低头看起手机。   结果,对着聊天界面越看越不对,后知后觉地开始尴尬。   她有点后悔没养成删聊天记录的习惯,如今点进去,自己前几天那些尽在不言中的小动作、小套路赫然在目。甚至还说着什么“愿得一心人……”,真相大白,只觉得如同公开的社会性死亡。   口罩害人。   哪有搭讪搭到前任继兄的?而且,应该还算是关系相当一般的那种。   臣女士和卓波分手后,出于一种护短心态,她将对方及相关亲戚的联系方式删得干干净净。   一切有关卓灼印象和记忆都停留在高三暑假和大一,对方还是寡言冷漠的少年人姿态,并没蜕变出如今无形的吸引力。她在南方的传媒大学,只听说进了TOP2的卓灼又在大学中如何如何学霸,硕博连读,出国交换。人生路线同她远得不能再远。   三文鱼刺身上来的时候,卓灼问:“怎么想到出来做新媒体?”   臣妍倒了点酱油:“不太喜欢之前的工作,而且呆的太久了,也觉得公司那种环境相对比较乏味。”   她灌口茶,“我性格一直比较懒散,也不喜欢束缚,你知道的……”   卓灼忽然扯了扯唇角。   正巧他拿起一个小的空碟,微垂眉眼,没有看向她,含蓄低敛,气质还是冷的,眼含微微笑意。   在灯下,被勾勒出若有似无的凛冽与温和。   臣妍看的清楚,有点奇怪的感觉。   这和她记忆里的人截然不同,不禁立刻收住聊天的话头。   这顿饭之后吃的波澜不惊,相安无事。   店的主厨师傅水准不低,自制菜单丰盛,食材新鲜。   她想,一把伞而已,换来这样一顿饭。他如今是豪气又大方,不像高中的时候,总能为芝麻大点儿的小事生闷气。 第9章 C09 蓝莓派。   高中的时候,周泽航为人直率,笑容爽朗,极具亲和力,从来是附中内部受瞩目的对象。   按理说,卓灼相貌不输,所取得的成绩没得挑,学校年级内受到的关注度也不低,甚至还因见义勇为受过表彰,真真正正的全方位无死角,但所谓的人气却远不及前者——   此处的人气,特指与青春期荷尔蒙相关的一系列暗流涌动的化学反应。摆不得台面,只能偷偷摸摸、不自在地烧成火星。但火星可以燎原,全看是否明目张胆。   寒假内,春节前,海岛归来的臣妍约周缘缘商场相见。   南方的城市鲜少下雪,更多的是无穷尽的寒风和薄雾。   潮湿是最可怕的。水汽携带着刺冷,不住地通过缝隙往领口钻,手套失去了保温作用,变作徒劳。逛到最后,被风吹得双手通红,不得不老困难、老规矩、老办法,就地驻扎在麦当劳一角。手上不算毫无准备,两个人面对面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各自摊开要做的作业和练习,正好提及旅行见闻,聊到这个话题。   臣妍对此有些个人感触,头头是道。   “俗话说的好,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别看电视剧里喜欢描写什么沉默寡言的高冷男神,现实生活中,更受欢迎的一定是小太阳、外向型的男生。”   她吃了一勺麦旋风,感受是出自心里,发自肺腑,“谁都喜欢相处起来不累的人。”   臣妍回忆起开学时的某一时刻。   盛夏天,篮球场。   刚刚开学没多久,她嚼着口香糖,因为还没从痛快的暑假回过神,上完一整个白天的主科,困得两眼发懵。   日照到了一年中最长的时候,连夕阳也变得滚烫灼痛。然而一个学校,总有那么一些精力超常的人物。男生们在球场上吵闹的近乎刺耳,宣泄着情绪,挥洒着汗水,同一边小道上的她格格不入。   就这么无精打采地晃悠,出神间,被一些一侧的响动所吸引。   视线内,好几个女生手挽着手,在栏杆外肩并肩站立,对着球场看得专心致志。   瞥过余光,正好看见她们跳动的背影,和球场内畅快奔跑的男生们相映成趣。   少男少女,一切尽在不言中,她刚要心领神会地一笑,没来得及细看,一道球状的阴影已经朝着她直直地飞了过来。   “小心——!”   声音拖的有点长。   臣妍抬头,出于本能,立刻下意识缩起脖子,护住自己的头。   再抬头,一道影子迅速撑住栏杆,高高跃起,衣角翻飞,头发翻飞得好似大型运动犬。   以右手做支撑,毫不犹豫、不做停顿地跳过锈绿色铁杆,最终,轻轻巧巧,羽毛一般落在她的面前。   幸运的是,球体刚刚与她擦肩,撞击在手肘处的关节,痛也不痛。   不断在地上反弹的篮球被大手一捞,停在落稳的少年手掌间,看起来轻轻松松。   “……没事吧!”   男生是打从心里的不好意思,看她半天懵懵地揉着脑袋,一时半会儿没抬起头,干脆一手抬住篮球,自然而然地半躬下身体,从下往上,视角微妙地看住她。   “还好吗,要不要去一趟医务室。”   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面容俊朗,态度真诚。   略带歉意的目光专心致志,神色是小心翼翼,偏偏眼角天生带笑,显足了少年风流气。身材高挑,使得压迫感混合浓烈的汗意扑面而来。   头顶投下来的光将他的鼻梁照出一小方三角的阴影。   臣妍注意到这处阴影,放手的动作做到一半,“不用”两个字才出口,又被含含糊糊,临时改成“好”,最后可能是反应过来不太恰当,终于面红耳赤地摆起手,当机似的说没什么。   像装错了程序软件,全部错成乱码,大脑和嘴皮子全部罢工。   周泽航噗嗤一声笑了,肩膀微抖。   随即反应很快,立刻用手背遮住嘴唇:“不好意思……”   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好像看透她似的狡黠,又仿佛十万分的无辜,“到底有没有问题啊,同学。”   篮球场那边似乎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安静一会儿,传来巨大而响亮的起哄声。   “我靠,干什么呢干什么呢!”   “你要对人家负责啊航哥……”   “真绝了,周泽航,自己好兄弟不在,就开始不规矩了是吧!”   “滚你们的!”   周泽航很从容,抬手将球扔回去,力道真真不留情面,笑骂他们不争气。   “灼宝要是在,就有人接这一球了,哪里会伤害到无辜群众!”   砰、砰。   心脏处传来巨大的轰鸣。   臣妍活了十几年,第一次耳根发烫。   男生的声音渐近,汗水打湿他的短袖,蒸腾出自己胸口不规律的跳动声。好似粘腻暧昧的雨后空气,连同发丝回转,闪着刺眼的光芒。   ……   “周泽航受欢迎是因为他早熟。他早熟是方方面面的,之前就谈过一次女朋友。”   周缘缘看似冷淡,实则由于参加竞赛,在校园内人脉广泛,消息更是灵通,只有对着臣妍话会多起来,倒出内心的真实所想和讯息,“听说是比较偏娇小可爱的类型……”   “那有什么,”臣妍双手托着下巴,眨巴着眼睛,做作地张开手指,“我难道不可爱吗。”   “何况,千金难买我愿意。我现在有追逐的目标,能在过程中高兴和快乐,这就挺难得。要是哪天这个追逐的过程让我难受了,我肯定也就毫不犹豫地放弃,自我折磨多没趣。”   这种少见的感情观和乐观主义,让周缘缘一时语塞。   臣妍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她拿过随身带着的双肩包,接连掏出几样准备好的礼物。全都之前旅游时候早早买好,包装则是她自己弄的粉色礼品纸,分门别类,发挥手工特长,装得很精巧。   “喏,都是我自己逛夜市的时候买的,或者自己瞎琢磨弄的东西……别嫌便宜,等以后咱们工作赚钱了,再给你买贵的。”   专门装零食的一包是满满的榴莲干和椰子糖。   另附包好的一条纯色纱巾,一条玛瑙手链,全都是臣妍比照周缘缘平时的风格挑的,不花哨的简洁。最后一盒,是旅行期间叠出来的千纸鹤和星星,被她一分成两半,装成红蓝的透明盒子,各自有要送的目标对象。   眼前这份是红色。   “谢谢。”   周缘缘收的很平静。   臣妍却知道她心情很好,不然不会双脚挂在边缘,晃晃悠悠,只不过不爱表达。   “东西都收了,那……”   她搓搓手指,笑眯眯地摊开在两人之间。   周缘缘从来拿她没法,只得板着脸色,再三强调,“下不为例啊,平时还是得认真学。”   每次都是下不为例。   “是是是,”臣妍笑着把对方的数学卷子摊在旁边,袖子一捋,准备大展身手,“我这不是期末还进步了吗,一直都听你的。”   她将这件事化为合理,坦荡得过分。   做完预计的任务,外面天已经黑透了。   分手前,臣妍拽着周缘缘去附近新开的甜品店,买了两只新品蓝莓派,让收银员帮忙均分打包成两份,硬塞过去一份。   “路上小心,到了给我电话。”   最后叮嘱完,在公交车站目送双手满满当当的周缘缘上了车,手挥了又挥,才提着口袋背着包,脚步轻巧,准备往家走。   商场离新家很近,步行不过五分钟。   穿过后门的小巷,过去就是一个露天的公共篮球场。   夜幕降临,光打得透亮,分明是磨人的寒冬腊月,依旧满场都是飞奔的青少年。   球场上活力和热气满得要溢出来,欢呼声阵阵。有个男生交叉步过人,将比自己高半个头的防守人晃倒在地,引来巨大的叫好和起哄。   “好球!”   她把脸埋在围巾中,想起令人愉快的往事,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正看见高挑的少年在三分线外高高跃起。   身上是一件白色长袖的3号球衣,翻飞出波动的皱褶,潇洒飘逸。   回国以后,卓灼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剪短头发。   利落到近乎平头的长度,左手戴着护腕,脚上是专业球鞋,气质是萦绕黑白、停滞的冷,表情却不是,仿佛捕食者或者猎人,冷静地释放着侵略性。   偏白的皮肤几近反光,却不显得单薄。   臣妍想,他这样专注地打球,看起来是完全不同于平日里性格的炽热,像酒精灯底部温度最高的蓝色火焰。   “——!”   还没想完,有人已经先一步揽住落地的少年。   与此同时,终场哨响。义务充当裁判的青年喊了停,球场边的比分在无悬念,定格在了48-45。   周泽航挂在人身上,大笑,眉眼都是热的,“行啊你,怎么出去玩一趟,回来反而更准了,还得靠咱们灼宝!”   “……啊。”   意外之喜。   她轻轻捂住嘴,眼睛放光。   思绪还没调整,双腿已经先诚实地折了个方向,提着蓝莓派毫不犹豫地转过身。   臣妍心跳如雷,呼出的热气变作一圈一圈的白雾。   那边两个人朝着板凳席走,看起来似乎是要收拾东西走人。她左右一看,直奔附近的便利店,选了两瓶运动饮料,来来回回只花了一分钟。   “周泽航……”   臣妍喊完,又顿住。   因为不清楚卓灼是否对他说过两个人的情况,下意识地犹豫起来。   铁丝网几乎没什么隔音的能力。   她站在最靠近板凳席的一侧,声音洪亮,引来好些路人的目光。   周泽航刚好坐下换鞋,背对着这侧,躬身低头。   卓灼反而成了正对着她的人。他正摘着护腕,神色又回复到往日,彻夜寒雨一般,唯独呼吸泄露了真实情况。   他没说话,抬起头,刚好看到挥舞着的手,笑起来的双眸。   周泽航“嗯?”了一声,还在和难缠的鞋带搏斗,只得问起哥们,手肘捅了捅,“谁啊?”   反倒是行动力和判断力使臣妍的犹豫很快有了答案。   目标在场,正事为重。因此音量不减,气势不减。   可能实在是太冷了,潮湿又入骨。   寒风里,少女笑着把手缩回袖口,只露出莹白的指头,另一手是满满当当的袋子。   球场身后的白灯化作月光一般破碎、四散,溅往她的身上。梨涡浅浅,一视同仁。   “……卓灼!”她继续笑着喊。 第10章 C10 烤红薯。   臣妍纯粹为自己身边有个能和周泽航挂上关系的人欣喜。   不然,在这样寒冷的天,如果想要叫住对方停下脚步,稍等几秒,一定是根本说不出口的困难事。   公共球场的光越到晚上越亮,白昼似的,完全迎合了运动爱好者的需求,腾出来的场子不到半分钟,立刻有新的人员四下招呼着奔涌占领。   临近春节,大街小巷都是过年才播的歌曲。到处张灯结彩,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大红色。   臣妍脖子上就挂着鲜红的羊绒围巾,只不过纯色,没什么特别的花样。   她虽然爱美,但从不在气候难捱时为难自己。   呼吸和手脚都发冷,整个人就遵循季节规律,裹得十分严实。轻薄的羽绒外套配加绒长裤,只有坡跟的靴子隐藏了一些小心思,脸颊和鼻头都被冻得发红,眼角一笑就挂起粉。   周泽航挎着一个运动专用单肩包,换上卫衣和外套,唯独没摘发带。   随手一抬,还在额间挂着,残留了一点球场上的意气风发。   他极其坦诚,活动着手腕筋骨,表示刚刚战斗过一场,耗尽体力,实在是累得不愿在风中等车,不如多走几步,买份烤红薯后,直接到卓灼住的小区门口打车。   这正合了臣妍的意。   不过,她也不傻,嘴上什么都没说,只安安静静地听男生和自己的好友讨论,内心雀跃的小气泡咕嘟、咕嘟外冒。   “我和卓灼从小学就是同学,那会儿个子不够,争不过高年级的那些大个子们,没办法,就只能一起抢球台打乒乓。后来都长高抽条——能打富裕仗了,就约在一起打篮球。”   路走到一半,气氛稍显有点闷,周泽航很健谈,自觉充当起桥梁似的人物。   他抛着篮球,一上一下,还有空潇潇洒洒地絮叨,“别看他话少,其实球打得比我好,而且控位得动脑子,人长得帅,性格也不像看起来这么死板,挺闷骚一个……”   ‘人’字还没说出口,被后面双手插兜的人毫不留情踹上小腿。   投过来的视线居高临下,斜斜的,很冷淡的警告。   “哎——!”   周泽航躲得飞快,侧身一闪,笑得很灿烂,丝毫不恼怒。   他朗声调笑,眼睛弯弯,整个人极轻松:“干什么,我这不是帮你美言几句,不要恩将仇报啊!”   臣妍一听就知道了情况:刚才在场外的担心,基本纯属多余。   卓灼并没有对周泽航隐瞒他如今全新的家庭关系,是实打实的兄弟好友关系才会这样。   卓灼面不改色,没说话。   和周泽航不同,他场上场下完全是不同的状态,唯独薄汗泄露信息。就像一个局外人,看好友一眼,自然而然落后一步,冷冷清清融进风里。   臣妍没多想,只把这当成他难得的善解人意。   售卖红薯的小店面不远,冬天买的人却很多。   尤其现下是寒风,离饭点也就一会儿的时间,店面还提供一些其他的小吃,譬如烤肠、炸鸡、烤里脊,携带着辣椒的香气四溢,使得男女老少深受蛊惑,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周泽航主动去排队,一口气买了三份烤红薯。   没想到回来的时候,街边却只剩下了卓灼一个人,篮球一并等在脚下。   头顶上昏黄的路灯亮起,照着冬季城市中光秃秃的枝桠树杈。   周泽航将好友那份塞过去,又掰开自己的。   热气腾腾的橙红,看得出的鲜香软糯,扑鼻的甜。他咬上一口,下意识四下扫了一圈,还没问出声,就听到卓灼淡淡的解释。   “……别看了,人马上来。”   语气十分平静,闲散地仿佛看穿意图。   场面沉默几秒。   平静过了,迎面对着周泽航飞来一瓶运动饮料——是臣妍刚刚买的,小姑娘闷声不响,拎在袋子里装了好一会儿。   当事人接稳后,不尴不尬地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边吃边靠着卓灼谈起篮球联赛。   臣妍跑在路上,整个人气喘吁吁,已经顾不得脚上一双带跟靴子的不方便。   到家的时候,头也不回将书包往沙发扔得痛快,装蓝莓派的袋子亦是桌上一丢。   心情和动作昭示一刻也等不了的状态,换了鞋子直接噔噔噔冲进房间。从书桌上抱起准备好的东西,冲出门的时候,换成好穿省事的运动鞋,不忘探头跟厨房的人打了个招呼,“李姨,我拿个东西出去一下,马上就回家吃饭!”   电梯降速头一次在她眼中变作蜗牛。   心跳得飞快,早分不清是由于心情还是剧烈的奔跑。   到的时候,外面天色黑的更深。   小区大门口,路灯下,两个并肩站着的人影高挑,氛围截然不同。   周泽航有一点习惯性的微微驼背,但是不缩脖。常年运动风的穿着打扮,因此并不难看,反而带出一点痞气,看起来总是悠闲惬意。   卓灼则完全相反。   他是永远挺直的身形,有点像灯塔,或者松柏,惯性的冷峻,偶尔才会悠闲地松散。   譬如自在地潜水,或者海滩独自散步时。   臣妍步子还没停,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强迫自己平复呼吸,断断续续地,嗓子有点沙哑,“不好意思……”   两双眼睛都看过来,一动一静。   三个人都隔的不远,卓灼靠着路灯,正巧站成等腰三角。   周泽航在离她最近的那条边上,眼中带笑,分毫不急,习惯性微微躬身看她:“急什么,快,红薯温度正好,暖下手。”   臣妍眨眨眼,有点不好意思,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   “……你不是要打车回家嘛,我想着不能耽误太久。”   她从来不吝啬表达自己的情绪和心情,这会儿好不容易平稳了心跳,说得十分直接,用力拎起包好的礼品袋。   两人交谈融洽,气氛刚好。   臣妍想,时机实在太好太难得,其他的人和事都顾不上考虑。   “送你。”   她抬起头,笑得坦然,依旧有些不可避免的紧张,耳根无声地发热:“希望还算合你心意。”   剔透又明丽。   卓灼站成局外人。三角形最远的一端,他收回目光。 第11章 C11 黄油曲奇。   那一年,城市还没有彻底禁放烟火。   快到过年,好几个小孩子举着仙女棒跑过,划出闪亮的一道弧线,连带将寒风都燃着几缕。   身侧是另有心思的少男少女。卓灼面无表情,安静地抬头,看到几颗难得的星子。   周泽航事后还跟他电话,嘿嘿地乐,有点傻了吧唧的意味。   “说起来,臣妍怎么知道我喜欢艾弗森,你小子透露的吧?”   袋子里有国内还没有上市的、英文原版球星人物传记,装满粉红色星星和千纸鹤盒子,东南亚特产……满满当当,应有尽有,尽心尽力。   卓灼沉静地接话,翻过一页纸张。   “不是。”   他说的是真话。   臣妍决定要做的事情,根本不必特别经由他。只需要略做打听和观察,就能通过用心的手段得到讯息,哪里需要多余的、关系在她眼中不怎么样的对象。   “就是可惜我英语不怎么样,真要看,估计还得抱本牛津高阶随时翻。要是能有你一半水准也行啊,才不算浪费人家的心意。”   周泽航隐约有点愧疚,其实算起来,是颇有点莫名其妙。   电话对面的人说得很坦荡,到最后,同样不隐藏自己的情绪,低低地笑:“……看来以后还不能英语课偷懒了。”   臣妍和周泽航,他们是同类人。   不冷淡,不扭捏,生活想法都直白。   卓灼在桌前,挂着连着手机的耳机,一手用鼠标随手翻着交流论坛,一手按住书页,好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充当十足称职的听众。   “对了,今年除夕,你准备怎么过?总不能跟以往一样将就了,家里爷俩应付就过了……”   周泽航那边传来响亮的鞭炮声,小孩子的吵闹,以及连绵不断的锅碗碰撞声。热闹温馨非常。   “别闹,哥哥接个电话……忘了说,我今年除夕在乡下老家过,网络信号都一般,可能不及时,就先祝你新年快乐,生日快乐!”   他说的很响亮,像跃动的火。   “礼物开学再补给你。”   卓灼安静地嗯了一声,其实没什么所谓。   他这么多年以来,从小学到初二都是住校,唯独初三是例外——网络媒体蓬勃发展,卓波的跨境电商事业在那一年,终于得以大半迁回了国内。   事实上,如果不是卓波突然的再婚,组建家庭,高中多半他会重新提出住校这件事。   父子和父女、母女中的任何关系都不同,成长过程话没两句,生疏不过自然现象。   生日于卓灼而言更没有什么特别。   卓波还当他是小时候,送的一直都是各色各样的、男生看起来会喜欢的玩具或者模型。等到有了打球的爱好,就变作了球衣、球鞋,也不能算不用心。   除夕当天,李姨不可避免要请假回家,和自己家里人团圆。   卓波考虑周全,提前在中央酒店订好了送上门的年夜饭,兼具中西经典菜色,并有“年年有余”等各种好彩头。除此之外,还附上一束来自花店的插着卡片的香槟玫瑰,一小束粉色非洲菊。   “……还有我的份?”   臣妍有点愣。   经由同色调肉粉包装的非洲菊被她捧在手中,看了又闻,闻了又笑,眉开眼笑,“好看好看,谢谢卓叔叔,破费啦。”   春节联欢晚会进行得如火如荼,电视屏幕刚刚播到歌舞的部分。   胡桃木茶几铺着的米色桌布上,摆着平日难见的花生瓜子,包装花哨且过度的巧克力以及水果糖。压根没人动,图的就是气氛。   没想到的是,分明夫妻在一起已经生活了有一段时间,臣女士还是被玫瑰及卡片内容感动得几欲落泪,到最后情绪似乎有点失控,径直去了阳台。   卓波自然紧随其后,对身后两个孩子比出“嘘——”的手势,示意不用担心。   臣妍站起来,看了两秒,又若有所思地坐下。   她注视着手里的非洲菊,卓灼同样起身,去自己房间拿书。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不论,天涯与海角……”   回来的时候,臣妍已经将非洲菊的包装拆开,摆上房间里不知道哪儿找出来的花瓶,哼着《难忘今宵》,摆弄着剪刀,像模像样地往里面装。   出于爱俏心理,耳边还插上一朵。   粉红色在光下,氤氲得热烈,衬得人白里透红。   她今天又光明正大地涂上口红,连偷摸买的仿珍珠耳夹都舍得戴上,亮光闪闪,略显浮夸。所谓,她嘴里的图个吉利。   卓灼不声不响,重新坐回他的位置。   客厅里的沙发是一个L状,深灰色,软而厚实。   他靠在转角最长的那一张,脚踩在地,身上搭着薄薄的青绿色毛毯,和灰黑色家居服莫名矛盾和谐,融为一体。腿上摆着,好像永远看不完的、各种各样的专业书。不知哪里来的精力和兴趣。   转角的几步距离外,少女蜷成一团,蹲在茶几和靠墙的沙发间。   整个人缩在地毯上,Oversize的长款上衣将白色睡裤和膝盖包住,光脚踩着晃动,自在悠然得很。   谁也不打扰谁,哪怕事实上,压根只有三两步的距离。   偌大的客厅,电视机尽职尽责工作的声音成了仅有的背景声响。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   主持人标准的普通话抑扬顿挫,深情地赞颂着这一年来各人的辛苦勤劳。   窗外偶尔响起一些烟花爆竹声。   虽然规矩还没严格出台文件,出于市政府环保目的的号召,不少市民早已自觉放弃了习俗,此刻反而像是异类。   臣妍的手机响起来。   当年正值海对岸宝岛流行歌手横扫大陆,她同样不能免俗,铃声是一首女子组合的伤感情歌——于年龄和经历而言,是有点无病呻吟了。   来消息的是回家的李姨。   因为家庭内部,成年人工作繁忙和个人性格,半年以来,她们俩反而成了家里交流最多的人。可能是怕打扰,来的短信,说起如果有需要,冰箱里其实提前预备了一些口味清淡的夜宵,还有自己烤的一点臣妍爱吃的黄油曲奇,在厨房的储物柜内,用密封的饼干桶装好。   另,在结尾附上一句。   “对了,帮阿姨跟小灼说声生日快乐。” 第12章 C12 百香果酱。   她向来很有办法和主意。   小学时,个子还没半个大人高,就敢私自用剪刀对自己的牛仔裤和白T下手,虽然后果惨痛,被臣女士提着衣架在家里追了一圈,最后,还笑眯眯地劝起母亲不要生气。   屏幕上,联欢晚会依旧热烈地进行。   臣妍起身,拿着三朵自花束抽出来的非洲菊,无声无息摸进自己房间。   再出来的时候,晚会已经进入了尾声的民族联欢歌舞阶段。   少数民族们的服饰华丽漂亮得过分,她一边下楼,一边不住地用余光瞥,随手拿了餐桌上的橘子,慢慢剥开。酸涩的甜立刻在指尖爆炸,比人为调制出的香水还持久。   阳台上的人影不见了。   臣女士调整好了状态,在厨房里捣鼓着什么。臣妍蹑手蹑脚找过去,竟然是在煮面条和汤圆。   不出意外,卓波也在厨房内站着。   身上同样有一条围裙,一会儿盐洒了,水少了,被支使得不亦乐乎,偶尔还因为双手沾满面粉,满脸笑意地等来女士的批评和帮忙。   臣妍没说话,又蹑手蹑脚地回了客厅。   她从背后摸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是平时留下来的、没舍得扔的礼品盒临时改造,包了一层墨蓝色的手账纸,盒身外面贴着一朵非洲菊,一朵她之前买来插在花瓶里的雏菊。   缎带是从发饰上拆下来浅蓝编花,一通随心所欲的包装,竟然也有模有样。   客厅里只有两个人。臣妍无中生有,咳嗽一声。   卓灼手中已经换上了平板,百忙之中,抬头看她。   “那个,”她组织了一下语言,直视面前的人,目光坦荡又直白,并不令人讨厌,“刚刚才知道今天是你生日,只能临时找补一下,比较匆忙,下次一定买个正式的。”   家庭成员就是家人,是自己人。   虽然相处一般,但不应当视而不见的时候,就得认真对待——和一直以来她生活中奉行的原则一样。   臣妍想了想,干脆坐在沙发上将东西递过去。   这样既不会距离尴尬,也不会因为站着居高临下显出傲慢。   “李姨说祝你生日快乐。”   她说完好像觉得突然提这个有点莫名,于是又笑着补上一句:“当然,我也祝你快乐。”   少女整个人陷进沙发靠背,下巴微微仰起。   没有扎头发,发丝如墨,柔顺地贴着衣服和脸颊。雾鬓云鬟,黑眸红唇。   耳边仅有的鲜嫩粉红摇摇欲坠,明艳大方,无声落入对面人眼中。   是花所构造的,错觉的美丽。   卓灼安静地同她对视。   几秒后,抬手收过盒子,唇启一半,可臣妍没等他的谢谢,行程忙忙碌碌,将耳边别了半天的花摘下,随手扔在桌面,站起身又往厨房那边晃悠。不去打扰二人世界,只是整理收拾餐桌,将果盘分门别类收好,腾出足够四个人坐的桌面。   卓灼挺直着背,垂首放下平板,注视一会儿,打开盒子。   ……   大人们回来,阳台的推拉门被随手一推,并没有关严实。   他一直坐在对着风口的位置也不觉得冷,反而觉得解闷清醒,索性没去动。   盒子里其实没什么贵重的东西。   唯独不知道,臣妍是什么时候拍了那么多照片。   在这座偏南的平原城市,寒冬除夕夜,不可能存在一点外来的热意。   来自海岛的、单人或几人照片连成一串,被细细编织出的绳子贯穿,干枯的花叶被别致地当作装饰。   他的十六岁生日,一共十六张来自海岛的照片,以及一张贺卡。   “生日快乐——希望以后的生活里,能相处更融洽一点。你也开心一点,多笑笑。”   臣妍喜欢用照片记事。   建立新家庭后的第一次集体旅行,她一路玩一路吃,给每个人都拍了不少照片。   大多都是随手,或者兴致起来。这时候智能手机刚刚普及没多久,效果只能说算说得过去,依旧不亦说乎。拍来的照片都被打印出来,预备做手账用。   照片中,许多与海有关。   卓灼最开始喜欢海,是因为安静。   游泳培训班是卓波出于让他掌握求生技能的目的所报,那时他还没长高,游泳在大人们口中,成了一项仿佛能治愈所有身体疾病、使人长高的神奇运动。母亲习惯性要同其他家长攀比,要求严苛,他是班里学的最快的小学员,总被教练叫出去示范,也不能算稀奇。   父母无尽的争吵、没有原由的忽视、人际关系的琐碎、吵闹的同龄人……   一旦掉入深邃的湛蓝色宇宙,就会通通化为升腾的气泡,消失,然后破碎。   多么神奇。   手脚都不再受任何束缚,摇摇荡荡,好像是在天上漂浮,其他人都变作飞速滑过的彗星,只余他自己安静地自转。   后来见过海,他一头扎进去,几乎要融进比泳池更深的蓝色中。   十六张照片,大多数都是他的背影和侧脸。   其余的都是他们四个人吃饭,或者出行的记录。拍摄者好像很懂怎么和人来往,卓波是出镜最多的第二人,其次才是臣女士,只有两张。   里面的‘卓灼’比他认知的自己柔和太多。   她成了记录者,一点痕迹都不存在。   “小灼,来吃长寿面了!”   餐厅的人在叫他。   臣女士擦着手,一边摘掉身上的围裙,有点羞赧,又很大方:“主要是你爸也不懂事,刚刚才提到这事儿,等年后咱们再补一顿去,阿姨请客!”   卓波端出三碗汤圆,一碗面,乐呵呵地自我批判:“怪我怪我。”   臣妍打开冰箱,皱着眉沉吟良久,端出一大盒巧克力牛奶,拿来两个杯子,却只倒了满满一杯。   还得是臣女士眼尖:“你就给自己倒啊?”   卓波作为中间人,从容打起圆场:“没事儿,放桌上,小灼自己倒也行。”   少女显然习惯了这样的批评,嘟嘟囔囔,也不反抗,“唉,我在你面前什么都是错的,行了吧。”   卓灼没有加入和谐融洽的氛围,径直转入厨房,抽好筷子。   餐厅和厨房之间的门没拉上,毫无隔音效果,外面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出去时,视角刚好与冰箱平行。   他看见臣妍眼睛亮了,从第一层拿出一瓶密封的百香果酱。   “这不就有了!”   少女还很得意:“你们是真不懂。他又不喜欢喝甜的,我倒那个干嘛。家里没新鲜果汁,先将就一下。反正百香果也偏酸,李姨之前做好我就试过泡水,超级好喝……”   之后的声音在他耳边渐渐弱了,融进照片中的海。   她竟然记得。   卓灼把每个人的筷子放在碗沿,轮到臣妍,动作不知道怎么顿住。   最后,筷子被他亲手交到对方手中。   臣妍还在忙活着给加了果酱的玻璃杯倒水,很敷衍地说了谢谢,反应过来,可能觉得不太正式,抬头看他,很轻巧、自然的。   和海滩那声自背后传来的一样,眼睛含笑,“谢啦。”   周泽航私下说过好几次她漂亮,可明明耳边已经没有花了。   海里的热带鱼类往往绚丽非常,没有记忆,没有回忆,自然也没有情感波动。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因此足以蔑视觊觎着海中一切的碳基生物是多么没用。连控制情绪这种小事,都奇难无比,得靠洗手台前、面对镜子的自我警告。   ……   它们不存在动心。 第13章 C13 海胆寿司。   老小区的绿化做的好,楼栋之间不乏参天的榕树梧桐,天然形成一方隐蔽。   唯一不好的,是荫蔽所带来的蚊子。臣妍住处有一处没有封窗的阳台,前任房东留下老式的透明推拉门。花露水和风油精,到这个时候远比栀子味的室内香薰来的有用。   保安大叔费力地将水管拖至阳台下的草坪,汩汩水声,倾泻在被炙烤得干燥的土壤花草。   臣妍进门,将包扔在沙发上,整个人也直直地倒下,盯着天花板上的顶灯出神。   出门的时候忘记关窗,纱窗的缝隙不断涌进夏日夜晚的热风,像翻滚的浪潮,卷来夏蝉鸣叫。   倒在热风蝉鸣时,她很快意识到一件事。   不管之后尴尬与否,这位前任继兄,如今还同自己住在了同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很有可能时不时遇上,并且,这个碰面的几率根本不受人为控制。吃完饭那会儿,她没有贸然跟卓灼提起这件事——   之前是为跟crush住在同一个小区暗自欣喜,现在算什么?   越想越觉得太阳穴疼痛。她自认没有尴尬恐惧症,遇见这种情况也难免烦闷。   临睡前,宛如没脚的孤魂野鬼,贴着面膜,听着瑜伽教练的视频背景音,在家里晃悠半天。又倒在软绵绵的被单上,捧着手机,不断刷着各种各样的视频转移注意力,才在吹拂的空调冷气间沉沉睡去。   要想转移注意力,最佳的方法是找到另外一件足以承载注意力的事情。   周缘缘从手头的项目中解脱出来,拎着一方沉沉的火锅底料和各种食材登门。打开门,见到的就是挂着黑眼圈的臣妍。   “你这……”   刚皱起眉,臣妍打断她的话,将人往屋里拉。   “宝贝别说话,让我靠会儿。”   各大品牌新寄来的唇釉唇膏摆满桌子,拆出来的快递盒在门口堆出一座小山。   她花了一个白天拍完又剪完,凑出一个夏日唇釉新品试色合集。最后上传的这会儿前胸贴后背,才记起自己除了早餐外卖叫的一份皮蛋瘦肉粥,什么都没吃。   嘴唇发红,反复被卸妆纸巾浸泡,干燥地堆积出几道纹路,形容硬生生变得苍白。   “这不能怪我吧,”臣妍气若游丝地叫冤,“谁经历了这种社会性死亡,都会……”   狭小客厅内的墙面原本是浅灰,早被她用深绿色的墙纸覆盖。   透明花瓶里插着向日葵和绿叶,摆放在堆满书本杂志的置物架上,同旧货市场淘来的钟表一起,构成个人私密的居所风格。   周缘缘适应也快。   两个人蜷起膝盖,坐在茶几和沙发间的地毯上也不嫌拥挤,反而叉起一块西瓜,塞给身侧的人,问:“你没跟他一起回家?”   臣妍感受着舌尖的清甜,清凉入喉,才算活过来。   “家都在一起了,那哪儿行。我就说我找朋友有点事,换个方向走的。”   说着说着,又因为天然的乐观主义打起精神:“其实想想也没什么……总不能怪他变化大,所以让人没认出来,只能怪自己眼神不好。”   而且,这么来看,他一开始没有反应极大地拒绝,已经够绅士,给她几分薄面。   “他吃饭的时候什么表现?”   “还能什么表现,都不是小孩子了,也不会跟学生时代一样,话不投机半句多。就按成年人的规矩,礼节性瞎聊嘛。”   臣妍那会儿挑挑拣拣,说着一点记忆里的小事情。   不过,当时运气也怪,竟然十分奇葩地遇见一对夫妇吵架。   最开始,两人只是为没有订上对着师傅的吧台位置互相冷不丁刺上几句,吵到最后,竟把旧账直接翻到了彼此的前男友、女友身上。两个服务生好声好气劝阻未遂,留下一个控场,一个径直去后厨找店长。   这对夫妇刚好在她身后,不大吵大闹,将吵架这件事进行得十分脱俗,全程互动阴阳怪气,引去店内不少人无声的注目礼。   唇齿间金枪鱼的油脂香气弥散,尚且提醒臣妍社交场合,克制住喜欢热闹的本性。   卓灼却将一贯海胆寿司推到她面前。   语调很低,借着朝她俯身的姿势,有条不紊地转述,“丈夫说,‘当初我们俩结婚说好的,要保留私人空间,坚决不看对方手机,你没做到,我不说什么,只当是为了家庭做贡献’,夫人就说,‘行啊,你做贡献我不否认,那我看手机对维持夫妇关系稳定难道不是贡献了吗?’……”   海胆的鲜甜在舌尖炸开。   身侧人芝兰玉树,竟把八卦这种事干的很有条理和逻辑。   臣妍听的津津有味,直到服务生连同经理一起连忙赶来,才心满意足,收起耳朵。   吃到最后,刚好一个熟识的博主给她打来电话聊合作主题的事。臣妍吃的正在兴头,专心致志,丝毫没觉察到震动,还是身侧男人抬手,点了点她包的方向。   “电话。”   方向是朝着她腰背间的弧度,指尖微微勾起,并不对着人。   于是,抹茶豆腐的勺子被稍显匆忙的丢下,摇摇摆摆,最后,还是落进修长的手指间靠稳。   ……   “也不是外貌上的变化,主要是处事风格,平易近人了不少。”   臣妍此刻回忆,依旧觉得卓灼的大学生活一定狠狠锤炼了他。   周缘缘很平淡地继续叉去一块西瓜:“就像你说的,人都会成长,都会被社会磨练。”   她将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拽到身边,将带来的东西一一摆上茶几,最后拿出两罐啤酒,在倒着的臣妍面前晃了晃,“……不是饿了么,先吃饭再说?”   火锅治愈人心。   两人对坐,臣妍从肥牛吃到蟹棒,塞不下了,还坚持吃下芝心年糕和几片藕。   窗外保安大叔推着除草机辛勤工作,隆隆作响。   她很有经验,跳起来将阳台门拉上,又把墨蓝色窗帘遮严,脸被锅里蒸腾出的热气熏得发红。   周缘缘是标准的工作狂,歇过一晚,第二天一大早走得不留痕迹,给她留下一张字条。   “饭在冰箱里,记得热了吃,中秋假期再见。”   和上班族相比,自由职业最大的好处之一,莫过于随心所欲的懒觉。   昨天上传的试色视频阅览量和评论数骤减,她习惯了这种题材的热度,还是哎哟一声,不由自主动起脑子,从被窝里爬出来。   上一期的情感视频评论区收集到不少好的素材,大概是学生时代无论好坏,都耗费了每个人的十几年打上相应的烙印。   她看了一会儿,伸着懒腰灌下一口咖啡,敲打着键盘,疾书起临时起意的话题——爱好对于职业规划的重要性。虽则她反反复复地选择,最后还是走上了兴趣最相关的路,当然算不上人生导师的程度,纯粹给对性格像她一样,相对自由的女生做个参考。   楼上传来叮叮咣咣的响动。   她写完初稿,听个正着。半天不见响动停止,皱眉抬头,干脆到阳台看了看情况。   楼上的白色被单垂下一角,飘飘摇摇,像白日魂魄。   但看也没辙。臣妍无奈地站了一会儿,不得不趿拉着拖鞋回到房间,干脆倒进躺椅里塞上耳机,盯起屏幕。   难得夏日周末,朋友圈里多姿多彩。   有人出门散心,有人登山参与集体活动。东一个为爱痛哭失恋买醉,西一个困扰于公司关系恨不得真人对打,最无忧无虑的学生,晒的是刚刚排队买到手的奶茶。   有人简简单单落在其中,就显得有点出尘的味儿来。   Zhuo:生活碎片[图片][图片][图片]   非常简洁。   三张图片,一张是不知道从哪儿拍过去、空荡荡的篮球场,一张是办公室里成堆理好的资料,强迫症一般分门别类。最后一张,来自日料店昏黄的灯光,眼熟得过分。   照片本身很正常:取景角度对着几叠佳肴,装着茶的墨绿瓷杯。   拍照技术不好不差,还算能激发食欲。唯独,一只莫名的手从右上角横亘而过,皮肤白透,隐约能看见裸粉色美甲。   她大拇指顿了顿,点进去改掉备注,再出来,看到一条轻巧的回复。颇平淡。   卓灼:是朋友。 第14章 C14 冰糖葫芦。   臣妍——至少十六岁的臣妍,从来没有想过能和卓灼成为朋友。   有些人天生受老天厚爱,就连出生日期都要注定特别一些。除夕团圆夜,全国人民尽心尽力制造出欢乐喜庆的氛围为他庆祝。   臣妍幼稚地有几分羡慕:不少人在生活中,还要努力为自己创造记忆点。卓灼从没上过心,却已经有这么多得天独厚的条件,好像生活中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没有缺憾。   因为是第一个一起度过的春节,大人们很是重视用心。整个假期,家里行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初一去城郊游湖,四个人走走停停,看腊梅绵延,随手拍拍家庭合照;初二去附近的水果园采摘草莓,温室大棚里闷出一头汗,收获是满满两框红颜草莓……总之,一项比一项让人有参与感。   可惜,元宵节卓波公司临时遇上一批货源出了差子,不得不先一步去处理公司事务,匆匆忙忙间,只来得及带走风衣和公文包。   “围巾!”   好在臣女士反应很快,围巾也不摘,追去电梯口。   傍晚时分,天边晚霞烧成一片,也将阳台烧成浓重的橙红。   客厅内,臣妍独自缩成团,窝在宽大的沙发上削苹果,一边看电视上播出的闯关类综艺节目。   主持人妙语连珠,逗得人哈哈大笑,还有能人直接一次性通关,场下观众的欢呼声间,带走大奖液晶电视。   “小灼呢?”   臣妍一边要看电视,一边还要挑战削果皮时不断,只能努努嘴唇:“房间里看书。”   她没见过比卓灼更懂自控的人。   一般学生兴许都还有点贪恋的消遣爱好,卓灼就连爱好都是无可诟病的运动或者看书,甚至于,听说还自小学习钢琴。如果不是他作为身处发育期的青少年,周末同样要随大流多睡一会儿,很难不被人误解成程序设定出的完美机器人。   “别一个人吃啊,记得叫上你哥。”   臣女士打开冰箱,声音有些回响。   臣妍瘪瘪嘴不答,用刀尖戳着苹果皮,暗暗泄愤嘟囔,“不用说,我也不会一个人吃的好吧。”   苹果皮完美带下的一瞬间,她长出一口气。随后熟练地用刀一块一块划拉进透明果盘,插上早就备好的三把叉子,谁也不落下。   “对了,”厨房里的人来来去去忙活,不忘抽空支使她,“顺便问问小灼对灯会有兴趣吗,要是有,咱们三个人一会儿就去公园看看,他没兴趣,我们就留在家里看晚会。”   城市举办首届公园元宵灯会,有官方背书,以发扬传统特色为标语,广告从地下商场打到电视台,宣传得铺天盖地。   半年下来,臣妍已经习惯了臣女士这种附带品模式,不反抗,无奈地拖出长长的尾音。   “知道了!”   卓灼的房间同样朝南,因为处在一楼,不可避免地连通客厅。   她咬一口苹果,借助戴着装饰戒的尾指敲响房门。   刚敲到第三下,门被唰啦一下拉开。少年站在里侧,半张脸落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大眼瞪小眼,门外人只得直白憋出一句,“要不要去看看灯会?”   问完这句,臣妍稍显底气不足,食指和拇指不自觉地彼此摩挲,继续补充:“……如果不去也可以出来休息会儿,吃吃苹果什么的,就当放松。”   她以为卓灼不会答应,甚至,可能直接干净利落,啪地一声将门关上。   没想到,对面的人却看着自己,视线好似微微停滞,又抬起目光,看向她身后客厅墙上的那副抽象派画作。臣妍顺着看过去,红蓝交错,据说是画的一男一女,她既看不出来,也没赏出意思。   卓灼的声音很低。   有些哑,像是刚刚睡过一觉,头发凌乱,沉沉地拖着,“……等我一下。”   臣妍心中的大石落地,又咬下一口苹果,点点头,“没问题。”   男生身上的家居服宽大,没有系领口处的扣子,露出突出的锁骨和莹白线条。   臣妍曾经嫉妒他晒不黑的体质,后来想着如果认真来算,她嫉妒的就不该止这一处,那才成了自找苦吃,遂潇洒作罢。   三人一行出门,天已几近入夜。   春节假的最后一天,街上除了节日气氛,还弥漫着一种末日狂欢的氛围。越离中央公园近了,人流边越发多了起来。好几个交警尽职尽责,挨个跟司机提示前方限行,臣女士当机立断,找到商场的公共停车场,决定带着他们俩徒步前行。   臣妍不抗冻,整个人裹成一个球,从帽子武装到手指,脸也恨不得埋进围巾中。   卓灼则是另一个极端。他穿的也不能说不厚,只是与臣妍对比,防风服加运动裤,颇有点天生体热、耐冻耐寒的意味。坐在车里无所谓,到了室外就显出单薄。   “怎么穿这么少,别着凉了。”臣女士是第一个着急的人。   她做事的利落体现在方方面面,摘下自己的黑手套,二话不说给卓灼套上。   男生不声不响,俊拔地立着,手套其实短了也没反抗,规规顺从,任由长辈行事。   臣妍吃下最后一个冰糖葫芦,扔了木棍,回来见到这母慈子孝的一幕,直觉不能不做表示。   “喏。”   她毫不犹豫摘下自己的围巾。   今天套了一身浅蓝,围巾就选了白色。不花里胡哨,正巧给男生戴上也合适。   话音还没落,刮过一阵带刺的寒风。   臣妍夸张地嘶了一声,跺脚搓手,望着不远处透亮的灯火,已经后悔起腊月出门这个决定,把毛线帽拉了又拉,“快快快,咱们赶紧走吧,看完就回去……怎么这么冷啊。”   她的手凉得像冰块。   刚刚交接围巾时,指尖无意掠过他的手背,是刺痛的寒,却渗进干燥发热皮肤里。   他尽力忽略掉这份冰冷,冷静地将围巾一圈、一圈地围好,连同手套一起穿戴整齐,平平地移开视线,并不看发出抱怨的人。   再回头时,臣妍倒是很满意——   卓灼是天生的衣架身形。肩宽且平直,加上头小腿长,这种身体条件,大花棉袄也穿不难看。   纯白围巾挂上他的脖子,与通身的黑色相呼应,反倒把眉目衬得多了些亮度。   公园里早就是人潮涌动。   “别乱走啊。”   饶是他们俩都已经是十几岁的高中生,臣女士还是忍不住再三叮嘱孩子们跟紧自己,也算特意针对的臣妍。   两女一男,卓灼自然而然落在队伍最末。   迎面跑来几个追逐打闹的男生,他就伸手虚虚地替前面的人挡出一段空间,待一行人有惊无险地经过,又无声地收回,好像压根懒得提示。   少女出门前,依旧不忘蹭起臣女士的化妆品,臭美挑上香水喷上。   此刻,略带脂粉气的玫瑰蹿进鼻息,稍显出这个年龄段无法驾驭的浓烈与成熟。   围巾变作天然的散发源,仿佛一张从天而降的巨网,并不要命,纯粹让人心理烦闷。   卓灼放慢步调,稍显冷淡地拉松了围巾。   官方举办的活动,一定是有真本事、真东西在。   臣妍开始还冷得搓手,逛到最后,已经后悔起出门前,没有将手机充上足够的电量。   “快看!”   她忍不住踮起脚,惊呼一声。   视野间,巨大的龙凤灯在活动的正中央,机关巧妙,若有似无地飞动,引来此起彼伏的惊讶声声。不少人立刻呼朋引伴,在流动的人群中,试图挑个占据最佳位置留影。   臣女士倒很淡定,不执着于入镜,颇中年旅游风格,换着角度拍了又拍。   臣妍兴起看了一阵,来来回回的华丽震撼间,最后却被隔壁悬挂的动物主题小灯吸引了目光。   小小的金鱼灯随风飘飘摇摇,刚好对面,一个身着长裙的姑娘路过,晃动出的波纹,正巧变作白色的波浪。   不远处,主办方特意划出来的一片角落,一堆人聚集着放起第一批孔明灯。在夜空中,变作不断上升的、人造的璀璨星星。   臣妍好似一夜进入大观园,脚步不停,已经兴奋得先一步自作主张。   “走啊,来都来了,我们也去!”   “你看看,她这性格,想一出是一出,这会儿倒是不嫌冷。”   臣女士和卓灼落后几步,无奈同他抱怨。   卓灼不爱说话,却很给长辈面子,扯了扯唇角。   一人一灯的规矩,臣妍偏偏还有那个社交本事,弄来四盏。   她心里早有规划,一盏留给家里人,一盏背着大人,偷偷摸摸写四个字,也不说是为的谁,只是蹲着一笔一划,认真极了。   “你写的什么?”   臣妍抬起头,有些好奇,却又不好凑上来看。   卓灼什么都没写,也没答话。他垂下睫毛,敛着目光,视线安静落在她的手上。一尾金鱼从他心口游过,摆摆尾巴,溅起水花。   “惟愿君安”。   臣妍的字并不难看,很秀气,但性格跳脱,总是不自觉的重笔锋,因此显得纷乱。   对着前面正端坐着、认真写吉祥话的大人耐心隐藏,面对他又丝毫不遮掩,应该是觉得这样的秘密不必对着他隐藏,也或许是根本不在意,觉得他就算一眼看清含义,知晓也无所谓。小心翼翼捧着灯的动作,看起来有千万分珍重。   ……   和递给他围巾时的随意截然不同。   目光内突然聚集了一团人。   少女的身后,金鱼灯被不懂事的小孩子粗鲁拽下,兵荒马乱间,惹来家长和保安对峙的场面。游动的鱼和波浪一起不见了,变作翻腾的嘶吼和唾骂。   “别动手啊,有话好好说!”   争执声中,小小的黄色金鱼掉落在地,被人踩烂,变成没有色彩的碎片。   呼吸间的脂粉玫瑰随之凋零。   卓灼感到自己笑起来——说笑不准确,应当是敷衍地牵起唇角,有一点自我嘲弄。   “没什么,”他说,“只是祝我生活顺利,睡个好觉。” 第15章 C15 蜜桃汽水。   理论上说,人类痛苦的原因有很多种。   但之所以会感知到痛苦,本质上是因为理智和情感产生拉扯,彼此撕咬、敌视,久久难以和解。更可怕的是,如果不通过反反复复的思考审视,在其中选择一方,这份痛苦就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彻底解决或者无声爆发。如果运气不好,结局就只能溺死其中,或者自我毁灭。   新学期的入学考不随机分考号,直接按照成绩顺序往下排。卓灼坐在顶楼教室的第一排,检查完最后一道题,放下笔看向窗外。   还不到入春的时候,窗外的树枝依旧光秃秃地发着灰,什么都不剩,鸟雀都厌烦。   监考老师端着保温杯,‘呀——’的一声推开前门,也卷进来一阵寒风。猝不及防间,台下有学生冻得不自觉嘶了一声。额前的碎发随风扬起,卓灼却好似没有感觉。   食指和中指指缝间,两块钱一根的透明中性笔慢慢晃悠、旋转,轻轻颤动。考试的场合,安静得只能听见教室最前面墙上的钟表指针转动的声响。   和周泽航熟识起来,是个巧合。   卓灼从小学时起,就自知自己绝不是什么受欢迎的性格。   不过,他也比自己想得还要自我得多。有着清晰的人生准则,对麻烦同样有自己的处理办法,披上了一层清冷皮的傲慢,才显得寡言成熟。   父母刚结束一场并不幸福的婚姻,各自解脱。   他还要更孤僻一些,待人几乎算得上冷漠,不喜欢说话,倦怠于和同龄人交际,除去被人主动找话题,一般都不会参与到班级活动中。到了最后,索性自觉地划出一方天地,对谁都是同样的态度,至于别人背后议论什么都不在意——本质上来说,是无所谓。   但学生时代,老师从来偏爱成绩优异的学生,饶是他本人没有意愿,依旧在被班主任找去办公室,提出要他参与竞选学习委员。   “你在班上的表现,所取得的成绩,老师相信同学们有目共睹。”   班主任语重心长,轻言细语。   说这话的时候,周泽航正巧咬着一盒牛奶进来,手上是一叠班委申请表,对着卓灼多看了一眼。   周泽航比同龄男生要早熟很多,不喜欢打闹,更不会幼稚地参与找女生麻烦的活动,性格外向,擅长交际,在同性异性间的人缘都极好,自然要竞选班长。班主任点点头,示意他将东西放在桌上,正巧桌面上摆着一盒糖果,周泽航厚着脸皮,笑嘻嘻地拿了一颗,转身就跑。   “臭小子……!”   班主任无奈地笑着点点他,也不是真生气。   下午的班会课,卓灼面无表情,带着写好的竞选稿上台,事实上脱稿讲完,迎来稀稀拉拉的掌声,甚至于,举手的票数都没过半。其他参与竞选的每个学生都得到阵阵起哄,唯独他不尴不尬,什么响动没有。最后果然落选,输给班上另一个男生。   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可在意的,放学却被周泽航叫住,说是道歉。   真正坦荡的人,在道歉这件事情上也根本不扭捏。周泽航第二天带来新一期的专题篮球杂志——当时,网购并不发达,要买到当红球星的主题杂志,只能一大早去报刊亭赶在前面,不然就要多等一天。   后来卓灼才知道,班主任找自己那件事,被周泽航跟朋友顺口一提,说是他估计要竞选学委。最后不知道怎么,被人歪曲传成了班主任想要内定,才有了班会上那出。   体育课上,周泽航拽着当时交好的朋友,笑得很无奈:“说嘛,有什么大不了,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他拍着尴尬得不行的身侧人的背,索性道,“这件事我也有责任,说好的咱俩一起,我先说呗。”   并不提自己分明已经道过歉的事实。   周泽航诚心诚意地望着他,不搀虚假,再一次的坦荡直接:“真的不好意思,给你造成了麻烦。”   之后的笑容灿烂,一手揽住一个,主动化干戈为玉帛,提出请他们喝冰可乐。   卓灼理性得过分,因此不擅长坦白。   他早就已经忘了自己当时说的什么,基本不是‘嗯’就是‘没什么’。回忆起来,截然相反的性格,反倒不知不觉跟周泽航当起了朋友。而且不出意外,这份友谊至今看起来还会持续下去。   “停笔——别写了,卷子放在桌面上,想去洗手间的现在可以去。”   铃响的一瞬间,监考老师咳嗽一声,冷面无情地敲起讲台。   卓灼第一个走出教室,周围是此起彼伏的解放之声。   他的教室在二楼,往下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一阵高鸣的口哨。   “周帅,光收不回,可不是真男人!”   周帅声音爽朗,几分无奈:“你怎么知道我没回。”   ……   有女生的大笑,男生的打闹,人数不少。   转过楼道转角的阴影,看到两个人站在阳光和树影间。   光秃秃的枝桠光影,这会儿似乎也变得温暖。   臣妍在周围的起哄声中,明明耳根和脸颊都是红的,依旧不改那种直白坦诚的劲儿,瞪眼道,“别说了,把人说害羞说跑了,你们得赔我。”   女生们闻言颇善解人意,立刻喊住不懂形势的直男们走人:“那我们可担待不起。走了走了,不打扰了,撤吧同志们!咱们别当电灯泡!”   热闹喧哗成一片,青春荷尔蒙无声地焚烧。   卓灼没有停下回教室的脚步。   他走过去,余光中,女生正在往男生手里塞的一个满满当当的袋子。   周泽航挠着脸颊,看起来无所适从,但眼睛是笑的。   卓灼毫无波澜,准备直接进教室。   结果脚步才进到一半,脖子上从天而降,压下千斤重,“跑什么跑啊,把我俩当透明人?”   周泽航毫不客气,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力道奇大。   卓灼原本无声,这会儿依旧冷静,极淡、极淡地叹口气,目不斜视。   “……我在你眼里应该没那么看不清形势。”   周泽航的笑还是没散,角度刚好,使得卓灼不用刻意关注也发现,他的耳根也是红的。   “得了吧!你跟他们又不一样,不是外人。”   周泽航摸摸鼻子,眨眨眼,适时开起玩笑,“真说起来,你还算半个月老。”   卓灼知道他的意思,懂他的幽默。   据说,少男少女在篮球场因为一个从天而降的球结缘,那时,他正因为人行道救下一个小孩而左手骨折,错过每一场篮球组局,因而也错过周泽航习惯性传给他的球,阴差阳错,才有了故事开端。   之后的秋季运动会更没有办法参加,他擅长的一千五百临时找不到人顶替,依旧是周泽航自告奋勇,要替兄弟扛下这份不容易的活计。   眼下,周泽航从提回来的袋子里摸出一瓶饮料,刚要递过来,又盯着商标嘀咕,“这牌子草莓味儿特甜,等一下……”   两个人不知不觉走到座位上。   最后,周泽航从袋子角落里,摸出一瓶蜜桃口味汽水,胸有成竹,“这个不甜,你肯定喜欢。”   透明的塑料瓶被放在桌角。   晚自习上,卓灼拧开喝了第一口蜜桃汽水——微酸,很清爽的桃子果肉,工业化产物中少见的仿真酸果香,的确是他的喜好。   自习后的回家路,臣女士从副驾驶座提起一个塑料袋,分给他们一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鸡肉锅盔,香气四溢,最适合消耗能量后食用。   臣妍捧着油纸,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明明眼巴巴地垂涎,盯了半晌,却还是皱眉艰难道,“最近减肥,我不吃了。”   女生陷入一段萌动情绪的征兆之一,就是忽然挑剔起自己的体重。   “小姑娘家家的,高中减什么肥,”驾驶座上的人系着安全带,毫不知情,“考试考了一天,想吃就吃。”   卓灼不动声色,咬下一口,肉香混合酥脆的外皮在口腔融合,鲜香四散。   偏偏也能吃的看起来赏心悦目,优雅克制。   臣妍望他一眼,忍着寒风,按下自己那侧的窗户。   卓灼直视前方,又咬下一口。   这一回,香料更浓。   “开空调了就别开窗,”臣女士碰上红灯,搓了搓掌心,指教起她,“太冷了。”   臣妍忍无可忍,终于捧着袋子,颤颤巍巍咬下一小口。   地下车库很暗。   她越吃越大口,下车时,手里的袋子已经空了,懊悔也没用。   臣女士锁车,他们二人先到了负一层的电梯间。   头顶没有灯,只有车前灯明暗交错,在远处照射出几道白光。   臣妍到这会儿,是彻彻底底心满意足,将用过的餐巾纸和塑料袋丢进两个楼梯间的垃圾桶,再抬头,嘴皮子比思绪还快。   “……你笑什么。”   电梯间暗影,卓灼看她一眼,嘴角平整,眸光冷冷清清。   臣妍索性完全侧身,专心致志地盯住他,斩钉截铁,“不对,你刚才肯定笑了,别装无辜。”   卓灼芝兰玉树,长身而立,不动声色。   臣妍个子并不算矮,将近一米七,此时此刻,角度正适合观察。   她说着,听起来像抱怨,半晌,弯起嘴角,“算了,不跟你计较,就当我做的牺牲……”   铺天盖地的暗色阴影中,声音又脆又亮,滚落在地。   “笑起来挺好看的,多笑笑。”   ……   是临睡前的夜。   卓灼没有睡意,斜靠在床头养神。   微风卷进房间内,将书页吹动翻飞。耳机里放着德彪西。   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无论再主观地审视过往,将任何时间的‘卓灼’放回到那个时机,理性主义都会驱使他做出同样的选择。什么都不会改变:卓波依旧会与臣女士确定关系,他会选择小孩子,再受伤,习惯单手生活的日子,一到下雨天,左小臂的反应总要明显一些。   以及,不可避免地,为他们创造出认识的时机。 第16章 C16 菠萝冰棒。   桌面上的平板放着最新的都市剧。   滂沱大雨,将别墅外抱着玫瑰、被拒绝的男二号淋了个透,神色落寞,最容易招来观众心疼。情节进行到十分经典的部分:男主角冷着脸装作不爱,强逼着女主结婚,一室夜色中,冷着脸对晚归的她冷嘲热讽。   演员台词不算差,戴着眼镜翻着书页,却绝不好好说话,长了嘴等于白长。   “你可以先问问自己,对这个家到底还有没有责任心,我对你忠诚,也希望你能肩负起作为妻子的责任。”   青绿色阳台,臣妍听着耳机里的动静,早已将编剧套路猜的七七八八,如此往返误会,能凑够三十集的跌宕起伏。   木制架子上摆着一盆君子兰。   她无趣地停下浇花的动作,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标准的唯物主义者,自然不信“打喷嚏是有人在想你”的那一套隐喻说法。   这两天,臣妍正困扰于楼上白天时不时传来的动静。   在“小沉日记”的微博上,有姑娘反应更快,在最新更新的视频评论区中,留下那句名言:果然,每个美妆博主都拥有一个装修的邻居。   叮铃咣啷作响,脚步声极重,不断有人蹦蹦跳跳,白天工作日尤其突出。   臣妍楼上的住户半年之前已经搬走,她连着忍耐了几天,终于决定去一趟物业反映情况。   保安大叔戴着老花镜,慢悠悠地看了半晌,才告知她楼上的确已经有入户搬入,不过因为时间太短,还没有来得及登记,只留下了房主那边给的看房人的联系方式,姓王的年轻小伙子。   臣妍失望之余,不免再一次确定发问,“电话号码也没有吗?”   “暂时,”大叔为人处事很圆滑,不直接答复,而是让步似的,热情地给出解决方案,“小姑娘别急,我晚上等下班时间就去一趟,补上就有了,顺便说说噪音的事儿。”   要真等到那会儿,还不如实打实地靠自己。   臣妍听出对方的太极式说法,干脆告辞,主动出击,准备了一套友善礼貌的说辞上楼敲门。   结果半天无人应答,再周全也没办法,只好回到家慢腾腾地收拾出一袋生活垃圾,又换上凉鞋准备下楼。   臣女士来的电话于小孩的笑闹声中响起。   过了年纪,铃声变成十分老派的随手选的默认铃音,在口袋中震出波纹似的动静。   她吃力地单手将垃圾扔进绿色垃圾桶,腾出左手,颇无奈地喂了一声。   臣女士的电话,从来逃脱不了几个关键词。   “这几天吃早饭了没?”   “别光在外面鬼混,记得回来看看。”   还说,“有对象了吗?”   臣妍盯着身后夕阳为自己拉出来的长长人影,老老实实地挨个答复,答到最后,没忍住叹气。   “吃了吃了……好,没呢。”   她很自然地想起之前的乌龙事件。   现在想起来,都挺扯的。   尤其是在还没确定长相的情况下,就做起一场他人弹钢琴的梦——印象中,卓灼倒是真的会,不过那又怎样,真相一旦显现,所有的努力和试探都成了无用功。   那顿饭是吃的宾主尽欢,看起来两个人也算是熟人或者朋友,最开始见面的心动更不是假的,但怎么看,往下推进都不可能。   臣妍耐心地同母亲聊了一会儿。   今时不同往日。不久之前回家时,在征得臣女士的允许后,由这位女士出镜做的母女美妆专题竟然出人意料地很受观众欢迎,也算得上频道的当家支柱之一。如今也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聊到最后,还是老样子的苦口婆心。   “不是说一定要你谈恋爱,或者逼你去谈恋爱。家庭是抵御社会风险的单位,我不是什么传统家长,但说的现实一些,的确是不可能陪你一辈子的。随意找人恋爱不可取,不过妈妈私心来说,还是希望你有一定的意愿,遇到合适的对象,不要主动排斥就行。”   臣女士头头是道,推心置腹。听这说法,其实很时髦开明又有道理。   但不提还好,一提,臣妍就难免回忆起一些尴尬的场面,不自觉便在出神间敷衍起来,受到电话对面人的嫌弃。   “算了,一听就没怎么走心,你就趁着这会儿糊弄我吧。”   “我哪儿敢糊弄您呀……”   臣妍就小声地讪笑,又被说一天到晚,只知道傻乐。   等电话挂了,耳边剩下不断聒噪的蝉鸣声。   小卖部前的玻璃门在阳光下正好。   上面映出她的影子,长发、T恤、马尾,很轻快舒适的打扮。   买好冰棍,碰上明山苑大门处,水果商贩开着一辆小型运货车,运送满满当当的、挂着水珠的瓜类。   车身正中间,一块棕色的牌子,写着西瓜产地和价格,喇叭不断循环往复地播报,用方言试图吸引来往人群的注意力。   对他人有没有效果不清楚,对臣妍有效果是显而易见。讲价过程中,快递员打来电话,说有她的一件包裹,已经放在门卫处。   臣妍一心两用,把瓜买了,电话应了,索性咬着菠萝冰棒,提着一整颗亲自选好的西瓜,一天之内第二次与保安大叔相见。报上取件码后,得到一封极薄的、看起来像信件的玩意儿。   她最近没有网购什么商品,嘴上咬住棒冰,装着西瓜的塑料袋滑至手腕,边走边拆,竟然拆出一封大红色、薄薄的东西。   臣妍眨了眨眼,又翻出里面的一封信件。   一看上面的名字,没忍住皱起眉头。   是她还在IT公司任职时的前同事。   个人条件还算不错,名校出身,家境殷实,为人有一种文艺范儿的清高,有一段时间对她明白地表露过好感。最大的交集,是年会上她在一大群同事起哄声中,直接拒绝了对方的告白。哪怕措辞足够委婉和果决,也没有下场甩脸色走人,依旧在之后的工作中没少因为这事儿被议论。   结婚请柬,附上一封字里行间透着自满炫耀的自白书。   臣妍拆开后不关心其它,看到信件上最后一句,只觉得好笑。   “当初我们有缘无份,我承认,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个人鲁莽和不适时的行为,但更多的,还是因为没有被给机会,因为你的一些不恰当的、关于我个人的偏见,才没有成功走到一起。”   “这封请柬,是出于我的个人意愿。如果你有意愿赴约,烦请作为一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露面,如不愿,也只当是你我关系的收尾,我也算对我的未来太太有个交代。”   ……   快递包装被她扔进垃圾桶。   她反复看,反复笑。   这个世界上奇葩到处有,从来不缺自我意识过剩的人,也不假借个性之名、越界的同事。   臣妍想:这份创作素材像是送货上门。   于是笑容之间,终于多了一些真心实意,嘴角翘得显出梨涡。   “臣妍?”   身后传来男声的时候,她正打开手机备忘录写着什么。   铺天盖地的夏日焦糖色滚滚而来,落在地上,如同巧克力一般顺滑。   臣妍一早就知道卓灼的手好看。   手指修长,骨节微突,仿佛蓄满了力。手腕上挂着的装着西瓜的塑料袋被接过去,手指离她的手背就差几厘米,没有碰上。   她先看见手,再抬起头,对上一双冷静的眼睛。   卓灼没有笑,更不意外在小区里碰见她,只是很从容的问:“一个人拿这么多东西?”   臣妍忽然不自觉地联想:这个人绝不会做出这种奇葩事。   他比谁都懂得保持距离和界限。 第17章 C17 老冰棍。   臣妍想起一点回忆,飞速地将吃空的一半冰棒丢进垃圾桶。   剩下的一半只能捏在手心。借着仅剩的干爽指头将请柬装进信封,若无其事地封好,拇指和食指反复按压,答他:“拿了个快递,又买了点东西……”   阳光正好,还在空气中流动。   卓灼今天是白T配黑色运动裤,鬓角稍长一点的头发被一字夹别起来,使清晰的下颌线裸露在外。有一点眼熟的装束,不像老师,很学生气的清爽。   她反应很快,继续表现出一点惊讶:“……你也住这儿吗?”   卓灼两只手都满满当当。   一只拎着她精心挑选的圆溜溜的西瓜,白里透着青绿,另一手是巨大的、漆黑的吉他包,极稳当,看起来丝毫不显得吃力。   他自然地点头,“搬来没几天,离学校近。”   还没反应过来,臣妍已经下意识跟上对方的步伐。   这样的情景在若干年前发生过很多次。   不过,那会儿都是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除非有周泽航在的场合,两个人最常保持的节奏就是一前一后。这样两个人都不会有不舒服的地方。   的确是肩变宽了,人高了。气质也有一些不明显的变化。   臣妍注视着背影,反应过来,“有点沉,还是我来拿……”   话没说完,被他人轻巧结尾。   卓灼停下脚步,平静地接话,“还好,”他将吉他包顺手挎上肩膀,视线越过她,投向前方光浪翻涌的水泥地面,“住哪栋,帮你拿到楼下。”   如果换成其他异性,臣妍是绝不会轻易将实际的住处情况说得准确。   这么一看,为人冷淡虽然不容易让人亲近,但也有其他好处——无论何时、什么年龄段,卓灼都天生有一种,容易让人信任的气质和本领。   尤其,他们还曾经在同一屋檐下,以兄妹的身份生活过一段时间。   “三栋。”   臣妍没注意到对方的步伐方向略略改换,不知不觉,已经与人并排行在一条线上。黑色的吉他包不可避免地映入余光。   “你的吉他吗?”   卓灼没提示,反而无声无息地等她一两秒,待真的成了并排前行,才不紧不慢地解释。   “朋友的,他临时有点事,让我帮忙保管。”   他忽然侧身看她一眼,目光沉静,“三栋对吧。”   臣妍眨眨眼,没搞懂这一眼由何而来,还是点头,“是。”   印象中,他应该没有用香水的习惯。   卓灼的生活一切从简,讲求高效。   但此时此刻,她却嗅到一种清爽的柠檬酸气,还是之前见面、鼻息间无声涌动的绿意。   “什么时候回的国?”   臣妍不习惯沉默的社交场合,一万个话头中,选了个最佳的安全话题,距离也算符合那句‘朋友’的身份。   卓灼果然不介意,“上个月。”   臣妍便又哦一声,难得拿捏不准话题要不要继续。无论是接着问国内或者国外,其实都是有些私人的内容。上回吃饭,聊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好在,微妙的停顿间,两人以外的响动骤然变得热烈。   “他说话不算话!”   “就是啊,小气鬼!不是说好等你爸带给你了,就给咱们看吗!”   ……   迎面跑来一群小区内长年扎堆玩耍的小孩。   脚步声起起落落,卷起飞扬的活力。   为首的孩子王不为所动,高举着一架飞机模型,得意洋洋地朝着大门所在的方向飞奔,“什么小气不小气的,来追我嘛!追上就给你们看!”   无论什么年代,能在一群人中成为孩子王,那必定在同年龄段的小孩中显出一部分的过人之处。譬如,此时此刻,这么打闹吵嚷的工夫,他竟然在擦肩而过间,还有精力一眼将臣妍认出。   “啊,请冰棍的漂亮姐姐!”   小男孩举着飞机,朝她挥着手,又笑嘻嘻地在身后人的追赶间继续飞奔,“姐姐拜拜!”   臣妍的手抬起又放下,下意识笑着回了拜拜。   等空气脱离孩子们的活力重新归于沉寂,方有点不太自然地抿唇,咳嗽一声。   时机着实是有点不巧。   此时此刻,她手里正巧还提着一袋刚买的、杂七杂八的冰淇淋。   如果还是学生时代,那当然犯不着有觉得微妙之处。但年龄到了这个程度,很容易会让人觉得幼稚。   臣妍有一点奇异地不太想让对方这样想。   卓灼从再见开始,一直是从容稳当的成熟姿态。   臣妍很自然地以从前的心态想自身,把这归类于青春期矛盾衍生出的胜负欲。   她使自己显得很坦诚,“之前看他们在院里吵,就想了个办法,所以才……”   吉他包微微顺着肩头滑下。卓灼顺手调整一下,口吻平淡,谈论天气。   “也没说错。”   臣妍还为着刚才的插曲琢磨,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又听到对方接着轻巧的提示,“到了。”   卓灼掏出钥匙,拧开单元门,拉顺手拉开,下巴朝着大门口微微一抬,示意她进去,因为动作又轻又缓,并不显得高傲,只是无声的亲近,“在外面的时候,其实也是什么种类的冰淇淋都有。但夏天太热、最难捱的时段,先想到的还是小时候一块一根的老冰棍。”   他回头朝她笑了一下,“回来了反而不想了。”   第二次的、完全不同于记忆中的笑。   臣妍进了单元门,听着前面人上楼的动静,有点出神。   等到达三楼房门前,翠绿的西瓜终于重新回到她的手中。   “我住楼上。”   他指了下上方。很自然地。   老小区的楼道不同于其他商品房的格局,总是有半面漏光的窗户,夏天时常大打开,用来透风。   他的身影在视野范围中,仿佛被镀了层金边。   “下次见。”   不等她的回复,身后掠过带起的风,人已经同她擦肩而过。   垂坠的钥匙在手指间晃悠,发出细碎的声响。   臣妍的眼神还要下意识去追,却已经立刻反应过来:应该是刚到家门口,他的步子就不动声色地变快了。距离感保持得适当至极,不抱有任何对她私人空间的好奇,也不做任何有意无意的停留,让人舒适。   ……   钥匙钻进锁孔,门吱呀一声打开。   入目的光变成了亮色的鱼,在室内的地毯上游动,来去间溅起水花,毫无规律地乱蹿。   臣妍随手扔下信封。   放下西瓜和冰淇淋的第一件事,是将被包装纸包裹的半根棒冰丢进垃圾桶。   太热的温度,炙烤得碎冰变作液体。   菠萝的甜味融化成黏糊的甜水,右手变得汗湿又粘腻,从指缝到掌心,全被过度的酸甜包裹。她站在洗手台前,使劲用洗手液搓了好久,才重新归于干爽。   但好像,也没那么干爽。   做完这一切,她陷进沙发,不自觉磋磨起指腹。柔软的餐巾纸在试图借力除去最后的残留。   就好像还能听到谁的声音似的。 第18章 C18 草莓酸奶。   夜风吹过的楼道,臣妍抬头看着不多的星星,安静地发呆。   有人在平稳的沉默后,同她说话。   “别想得太好。”   他是事不关己的冷漠,声线有些少年的稚嫩,“最好还是继续讨厌我吧。”   ……   天光放亮,记忆、声音和夜风一起消散。醒来时,米色空调被掉落在地。   她在床铺右方缩成一团,脚被空调吹得冰凉,像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臣妍揉着额心,踉跄着走到洗手间洗漱完毕。   高度近视向来缺乏安全感。戴上眼镜,转头看见一片清晰的阳台绿茵,才得以舒舒服服地呼出一口气,伸起懒腰。   加湿器在尽职尽责地运转。   厨房里忙活早饭的工夫,床头柜上的手机已经响过一次,留下未接来电提示。   这次接起来,对面的男人像是等候许久,松口气至于,张口就是抱歉。   臣妍“嗯?”了一声,又“嗯”了几声,捏着手上的筷子,反应过来这通电话的意思。   她是一个很看重个人隐私的人。   昨天收到那封奇葩的信件,臣妍没觉得气愤和恼怒,唯独觉得私人生活空间被冒犯。   不过对于这种自我至上主义的文艺青年,真要搭理,反而有极大的可能被自信感十足地当作在意。于是,列完主题后,臣妍做的唯一一件事是联系前公司的HR,委婉说清地址泄露的情况,再态度严正地表示希望收到说明。除去年会的事情,她在职时风评和人际关系都不错,HR左右无法,只得提出第二天给答复。   这通来自前任直属上司的电话,显然就是结果。   “小李的父亲是公司股东,这事儿的确是有人不按照章程操作……”   话到这里,臣妍已经不想继续听下去。   切好的豇豆咸菜和白粥在餐桌等候多时。   她应付两句,没再婉转,很直白地表明如今已不在职,个人资料不必保留。并适当加上感情牌,表明之前工作时对公司的热爱、工作的看重。说得这么清楚,对面的人当然不好打哈哈,沉默过后,只能说保证事情不会再次发生。   许韧这人,在工作时就属于难得不怎么让人讨厌的领导。   和名字一样有韧劲。脾气好,能力佳,没必要彻底过不去。   到最后,臣妍还是放松语气,公事公办道,“谢谢领导联系。”   许韧:“分内的事情,应该的,”可能是事情得以顺利收尾,他终于笑起来,“其实就我个人而言,虽然你离职了,但还是希望公司和同事不要给你留下什么不愉快的印象。”   她打开冰箱,拿过一盒草莓酸奶,盯着平板上女主角漂亮的侧脸,心不在焉道,“不会。”   臣妍从来是这样。   解决事情后,不需要客套的地方就不会多耗费心思,对方提出请她吃饭,她也直接拒绝。   挂电话前,许韧不免失笑,也不知道是自我感叹还是跟她开玩笑,“……没怎么变,还是那个传说中的‘铜墙铁壁’。”   臣妍一边喝粥,一边看剧情,顺手删掉通话记录,根本不挂心。   她坐在公共图书室,耗费一个白天,终于写完一份”交往中的界限感“主题的稿件。   美妆博主的工作其实远非大众想象的那么容易,拍拍美照,做做视频就算。   最近一段时间,生活和工作上的事情都不少,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闲杂问题。   先是和其他美妆博主的“互相挑选化妆品”主题妆容联动,热度不一定会多高,但也能互帮互助,扩大受众面,各有所得;因为之前唇膏广告颇受好评,找上门做推广的品牌多了许多,臣妍不愿意在选品上滑铁卢,丧失粉丝的信任,因此花出许多心思谨慎挑选;   除此以外,还要与找上门的几家网红公司打交道,涉及到颇多的推广运营学问;以及最重要的,个人频道主题内容的策划,追热点的同时还要自我创新,不得不一个人当几个人用……   唯一的好事,或许是楼上的噪音有了解决办法。   卓灼的“楼上”的确是指的四楼,正对着她头顶的一户。   保安大叔长年累月的工作经验,很多事情比她还记得清楚。   一大早清扫花园的时候碰见她出去,立刻主动热情地提起楼上住户已经登记的事儿,当然,他也会登门提一提她的反馈。   臣妍没料到大叔之前的说法竟然不是应付,惭愧之余,第一时间道谢,也同时说起不用。   登门的事情实际上变得不再那么迫切——她自然地,将这解释为关系变化和一场误会后的情怯。   “……无论关系究竟是亲是疏,在同对方还不到彼此不需要保留的状态下,保持不过界都是很重要的相处之道。如果具体到生活中,大家会发现,懂得保持距离的人,往往人际关系不错,而且朋友也不少。就我个人而言,这不仅是使加深好感的窍门,也是真正意义上维持长远关系的秘诀。”   最后一句收尾,臣妍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捏了捏额心。   原本只是想随手看看手机,扫过一眼微信跳出的消息,立刻活也不干了,将纸杯内剩余的拿铁一饮而尽,装好笔记本,直接坐上赶往医院的出租。   周缘缘靠着墙,于人来人往中,低着头坐得万分安静。   好友苍白着一张脸,臣妍当机立断,也不多责怪,直接问起症状。   “是不是胃疼?”   周缘缘点头。   “挂急诊没,还能忍吗?”   臣妍心跳得飞快,一项一项,蹲在地上问得仔细。   弄明白情况没有想象的糟糕后,终于起身,缓缓坐在旁边空位,借去肩膀给人倚靠。   “吓死我了……”   她长舒一口气,没有火上浇油提起其他,冷静地拍拍周缘缘的手,“下次要出紧急的情况,第一时间联系我,别找别人了,听到没。”   周缘缘从来铁打的工作狂,内敛的性子,这会儿埋头在她的脖颈处,透过布料渗出一点湿意,无声无息地蹭住她的肩膀,安静地点头。   这一坐就是半个小时。   医生的诊断来的很快:可能是饮食问题导致的急性肠胃炎,先去做检查再过来。   门口小护士看她神色紧张,多说一句宽慰,“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放心吧。”   排队检查的时候,后排的叔伯久病成医,头头是道,“唉,这么小的姑娘……都是现在的年轻人,太不把身体当回事儿,总觉得自己年轻就有资本,真出问题了后悔也来不及。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比什么都强。”   “我知道,我一定转达。”   臣妍扶着人也不烦躁,反而耐心地点头应声。   检查室只能病人独自进去。   她找了个空位等在外面,盯着提示屏半晌,长久地深呼吸后,慢慢摸出手机。   一条消息早就恭候多时,言简意赅。   卓灼:物业找我说了情况。   又说不好意思,之后不会再吵到她。   时间是五分钟前。   看来,保安大叔还是热心肠地跑了一趟。   臣妍愣了愣,本想发去一个问号,半途删掉,改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同时,眼睁睁地看着名字变成“对方正在输入……”。   卓灼不慌不忙,把情况解释明白。   原来,他那位不省事的、爱吃甜食的堂弟卓启扬正值青春叛逆期。   因为许多学习上的事情同家里闹矛盾,话不投机,不仅说要离家出走,还真实践过。   作为被长辈找到的,所谓“卓启扬最崇拜的哥哥”,他没做其他,干脆以朋友的相处模式,将自己住处的钥匙给了卓启扬一把。反而还挺奏效。   卓灼常年驻扎学校,白天不在家,臣妍听到的响动,多半正是叛逆青少年所为。   卓灼:已经解决了。   臣妍每回一条消息,就要看两眼屏幕和监察室,自然而然留出几分钟空白。   周缘缘慢腾腾地出来,形容虚弱,脸色苍白。   她上前将人扶住,等到报告打印出来,把人送回医生那边候,又才在繁忙中,想起回消息的事。   卓灼很敏锐:打扰到你工作了吗?   臣妍想也不想:不是,在中心医院   她不想把事情说得太明白,只说陪朋友。对方问及“省城中心医院”,也同样简短回个是作罢。   这次,卓灼的回复同样间隔了一会儿,许久没动静。   听完医嘱拿完药,臣妍终于放下心,借刚才那位叔伯的话发挥,数落起周缘缘对自己身体的不看重。   “很多事情我不问你,是因为我觉得可以相信你,不过那不代表我作为你的朋友,真的就能坐视不管。”   事实上,她至今仍未明白,周缘缘那位神出鬼没的男友究竟有何可取之处,让人能如此包容。女友身体不适竟然也不出现。   臣妍越说越在气头上,但转眼一看好友发白的唇色,又有些心疼,于是强忍不发。   周缘缘笑容里难得透着脆弱。她怎么也说不出重话,只能心里暗自焦躁。   手机屏幕亮起来。一如既往言简意赅。   他问:现在对吗?   臣妍没心思应付,敷衍答话:是,没什么问题,马上回去了   卓灼:稍等。   聊天框又顿了顿。还是不慌不忙,轻而易举能抚平人的躁动似的。   卓灼:车在门口。   ……   卓灼:你们出来吧,正好顺路。 第19章 C19 司康饼。   车内冷气开得很足。炎炎烈日下,开辟出一方阴凉的移动密闭空间。   没人说话,就只剩下空调运作的些微响动。   臣妍坐在后座,不自觉地摩挲着周缘缘的小臂。触感间冰冷发凉,视觉间不见红润,终究还是心软。   她暗自叹气,将满腹想说的话咽回去,全换成肺腑关切。   “回去别忙其他的,吃了药就休息……”   “对了,假请了没?没请的话,可以拨通了我帮你说。”   “如果还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一定不要忍着。”   这会儿唠叨,周缘缘就显得很乖,说什么是什么。   靠住她点头又摇头,老老实实把情况交代清楚后,才虚弱地闭上眼养神。   遇上红灯,车前窗处的后视镜角度稍偏。   臣妍的位置在驾驶座后侧,略靠中间。沉默的间隙抬头,刚好能看见陷入停滞的灰色方向盘。灰色背景,白就变得显眼——衬衫挽至腕处,延伸出青色的线。宽大的掌心贴住一段弧度,只留食指轻敲着边缘,从容缓慢。   手的主人自帮忙把周缘缘扶上车以后,没再作声。   他声音很凉,正适合这样安静的氛围,“会不会冷?”是问的温度。   臣妍摇头,不忘问起身边人。   周缘缘闭着眼睛,不愿意再添麻烦,口心不一,同样冷静地答起温度合适。   她听着不对,皱起眉刚要补充,就看见卓灼应声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提高温度。想说的话到一半,只能又被吞回去。   这人从少年时期,优缺点就十分极端化——平日里冷漠无情,但擅长观察和雪中送炭,至今未变。   医院顺路是,这会儿也是。   周缘缘住的地方离医院车程原本不过二十分钟。碰上高峰期,堵车就耗费了多一半的时间。   臣妍不放心她一个人上楼,下车前,不忘记同卓灼反复道谢后,表示她可以打车回去,不耽误他多余的时间。   等周缘缘到家休息,她就开始忙活着安排手头上的事情,又烧水,又煮粥。   看着人吃了药,疲惫地躺下,得到对方一个人能行的再三保证。   “你不是还要录视频工作么,”周缘缘说得很坚定,“我手脚又没问题,一个人没事儿。”   她倔强地抬头,随即示弱补充道,“有事情也能立刻给你电话。”   臣妍最后还是没劝分手的事儿。   周缘缘同她相识十年,近一半的人生都快一起度过,从来是两人中间冷静果断的那个,因为吃过苦,总也能通过理性做出判断。这样理智至上、活得清醒的人执着起来便尤其可怕,一旦决定了什么,认准了什么,必定很难劝回头。   当局者总是迷。臣妍唯一能提的,只有自己的私心和希望。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这么多年,我都希望你不必那么理性,很多事情上能自私一些,以自己为重。如果觉得累了,或者熬不过去,就没必要坚守着以前的决定。”   她蹲在床边。卧室头顶的灯光发黄,心口也被照得微酸,“我希望你过得好,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难受和需要帮忙的时候,一定别忘了我。”   周缘缘紧闭着双眼,却睫毛微颤,抓紧了她的手。   臣妍说不上自己的感受。   这个世界上的确很多事情都说不明白。尤其是所谓的感情这种事,多少人困顿其中,账号运营期间,私信收到过多少个姑娘的倾诉,就感受过多少种不一样的困扰苦楚。   出来时,逢上明月赶走落日。   残留的光与夜色交叠,形成一种奇异的三伏瑰丽。   今年的夏天持续得尤其长久。   她在热风中,于小区门口站定,拿出手机还没来得及叫车,只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臣妍。”   卓灼手上捏着两瓶水。   她还有点发愣,被塞过一瓶,又听见他平静道,“上车吧。”   这回是不用说的顺路。   车内比来的时候更安静,臣妍望着窗户外一排排闪过的人影高楼,安静地发呆。   卓灼把车开的很稳。   又碰上一个红灯,她才终于振作起精神,缓缓吐出一口气,抬头时,再次看见那方后视镜。   不一样的是,这回是对视。镜中的人神色冷清,看不出情绪。   臣妍眨了眨眼,“怎么了?”   卓灼收回目光,从容得过分,“没什么。”   车子最后在明山苑后门划分出的停车区域停稳。两个人穿过后门的小吃街,还是臣妍先开的口。   “今天真的麻烦了。”   她说,“改天我们请你吃饭。”   臣妍说的是我们。   卓灼并不意外。   臣妍一直是这样的性格:感兴趣的东西就穷尽办法,自己人就好生对待,除此以外,和旁人的进退礼节,都是绝对挑不出错的距离感。不然也不会在他们两个人关系极差之初,就能相安无事,一起生活。   他们一起经过一条翠绿的碎石小径。   小径旁,几个老爷爷在小花园附近支起一张方桌,象棋和争执声杂乱成一团,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打破两个人之间的平静,使氛围也变得柔和。   臣妍忽然又笑:“除了上回那次,我们俩好像最后一次一起吃饭是在高中?我还记得,那次李姨的菜特别好吃来着。”   卓灼顿了顿,道,“不是。”   臣妍有点惊讶,“不是吗?那回我记得就我们三个,还一起煮了火锅……”   卓灼待她说完,又淡淡地答:“是三个人。”   但不是这样的三个人。   大一那年的暑假,他收到卓波与臣女士分手的消息,也最后一次同时见到周泽航和臣妍。   当时,两个人的感情看不出裂痕,收拾打扮都变得成熟不少,扔到大街上,谁都会赞叹一句郎才女貌。   三个人一起吃饭,他因为已经开始接一些程序的外包,参与了一些校内项目,干脆主动请的客,选的是当时网上正火的西餐厅。时下视频类平台刚刚兴起,因为有博主拍过测评报告,给分不错,也算是热门里难抢位置的,里面的甜品据那位女博主所说,评价尤其高。   一顿饭宾主尽欢,餐桌上都聊着各自学校的一些趣事。   意料之中的,臣妍果然喜欢那家的甜点,尤其对司康饼赞不绝口,说是难得口感不错,眉开眼笑地称赞他的品味,并表示以后有机会可能还会去。   出门的时候,穿过小巷,不可避免地经过中央公园。   碰上一对新人在众星捧月中拍婚纱照。伴郎伴娘把人簇拥其中,配合着摄影师不停变换动作。   三个人并行,周泽航依旧充当桥梁走在中间。   一手牵着女朋友,将热闹看得津津有味。待终于听不见动静,忽然很不见外地转头看他,眼睛里闪着光。   “诶,等以后我们哥俩也到年纪了,后结婚的也都得给先结的当伴郎。”   ……   暑假原本就是一年到头最热的时候。   卓灼的手心出了层薄汗。头一次在与人谈话时很不礼貌地走神。对方还是多年好友,最开始就不嫌他孤僻,从来热心。   天边飞机划出一线白云。视线微微错开的一秒,看到一点黄。   臣妍今天穿着浅米黄的修身连衣裙。   大学以后,她可以光明正大当起大人,收拾自己,唇瓣鲜红欲滴。原本在细致地欣赏新人的礼服,听到这话,噌地一下转过头。   从脖子涨红到眼角,外向活泼的性格难得收敛,显出羞赧,偏偏还要装腔作势发怒。   “……说什么呢!”用手肘捅起罪魁祸首。   周泽航笑意盈盈地转头,抬起手,看似凶狠,实则温柔地捏了一把她的脸蛋,微微挑眉。   “难道你还能反对?”   非常正常。   卓灼一如既往,平淡地移开视线,看起一线行云。   他习惯于维持见证者和观察者角色的平衡。   唯独当晚的睡梦中,额心始终鼓鼓作痛——或者说,从公园门口就未停止。   很多时候,改变都是同时发生的事情。   在家里呆了几年的李姨因为家里孙子需要照顾,不得不主动辞职。临行前,不忘念念不忘地同他问起臣妍的境况。   卓波不在,偌大的房子又只剩下了两个人。没有人收看电视的声响和动静,冷冷清清,灰色中透着阴冷。   卓波和臣女士的分手原因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感情上的融洽和谐并不能彻底代替人的需求。   终归,每个人的原则和底线不同,甚至于,约定也是会改变的。卓波希望他们俩能步入正式的婚姻,并希望女方能辞去工作,专心在家里掌管家事,最好,还能将孩子提上议事日程。臣女士平时宽容温和,实际上,在某些原则问题绝不会让步,更不打算再孕育臣妍之外的孩子。不欢而散,也实在是正常。   “她应该不会回来了。”他使声调保持平稳和友善。   额心的疼痛感无声蔓延。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李姨十分遗憾。但可惜了一声后,并没有过多话语。出于职业素养和感情,最后为他做了一顿饭。   端上桌的都是他喜欢的菜式:鲜榨橙汁,嫩滑的虾仁炒蛋,冒着热气的玉米排骨汤,清炒时蔬,扬州炒饭。再不见重口味、辛辣和甜食。   甚至于,还尽职尽责,将楼上楼下最后一次打扫了一遍。   饭后的他依旧老样子,坐在沙发的L处转角,安静地看着专业相关的书籍。   那几年,谁都说计算机是风口,也谁都说难懂,最适合用来转移注意力,填补空白的脑海。   “小灼,”李姨犹疑地从楼上下来,手上捧着一方丝绒质地盒子,一本厚实的册子,“你看看,这是不是妍妍的东西呀。要是的话,我就不扔了,你找个机会给她带过去。”   卓灼平静地点头。   实际上,直到李姨离开,都并没有打开盒子的想法。直到那点疼痛实在是忍无可忍,在吃下布洛芬后依旧未见好转,他才迷迷糊糊地下床,光着脚,走出卧室。   以前,常看臣妍光着脚在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噔噔噔作响,落在地毯上,就变做轻微的、并不惹人烦躁的响动。   月光太好了。撒在地毯上,他捧着盒子和册子在落地窗前坐下,正好沐浴在光中。   卓灼面无表情,捏了捏太阳穴,打开盒子:一层绵密的墨蓝色中,是一些看起来没怎么使用过的,小女生喜欢的仿真首饰。   或许她不再需要。回忆起西餐厅里的那一面,她成熟不少,也不再执着于亮晶晶和闪光的东西,内敛的艳丽,像含苞待放的玫瑰。   “……”   卓灼唯独没有打开那本册子。   其实也不用打开。   在过往的四年中,他无数次地见到臣妍小心翼翼地将选好的家庭照片放入其中。每一次,都倒在沙发上,笑得心满意足,使得梨涡若隐若现。   臣妍应该也不需要这个。   夏天原来不仅是燥热、蝉鸣和热风,也是歇斯底里。   ……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存在七情六欲。   人人对‘卓灼’盲目信任,捧在神坛上,时间太久了,差点连他也把自己高看起来。 第20章 C20 蝴蝶酥。   已经是七、八年前的插曲。   于理性主义者而言,忘记无法经过推理否认的东西总是比较难。   身侧人的眼神疑惑,卓灼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路过因为象棋争执不休的老人们,他换了话题,“搬进来的时候太匆忙,有没有什么推荐的软装店……我对这些比较不熟。”   他自国外完成学业,刚回省城,一时半会儿倒不过时差,常常昼夜颠倒。   要兼顾教课和科研任务,精力再充沛也经不住这么耗。卓灼习惯于相对直接、高效地解决每一件麻烦事,想出来解决的办法,是下班后,索性每天去学校的游泳馆呆上一个小时再回家,果然晚上得以好梦。   泡在冰凉的池水中起伏,视线内冒着气泡,会让他有时会回忆起海对岸的日子。   初到时人生地不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已经足够繁忙的日程表中,加上除去游泳以外的运动健身这一项,以保证充沛的学习精力,并打定主意少带实验数据相关的电脑U盘出门。抛开这最为重要的两样东西,钱财什么的都无所谓。   母亲离婚以后,很早就在美国建立了新的家庭。   对他也不能算不尽心,有弥补过往不紧密联系的意思,总不忘惦记送东西,到节日,必定会带上同母异父的弟弟上门瞧他。   继父看似是典型的美式心大乐观派白人,当着母亲的面亲切地称呼他为Zhuo,私下却很喜欢冷脸不搭话,将他当作可能破坏家庭的潜在威胁。他没也所谓,只当一个熟人,称呼一句弗雷德便算。   唯独不知道,那个十岁出头的混血弟弟从“I hate you”,到最后变得不愿他回国其中的转变——兴许是他的不排斥和从来没忘记的节日以及生日礼物,也或许母亲做了些努力,但卓灼都不在乎。   他独身惯了,不喜欢把寄托放在别人身上。   去的那一年,南加州有留学生遭遇抢劫勒索身亡。预备list中的头等要事,就是保证自己的安全,安稳到回国之日,即便那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卓波找了个比他小十岁的女人再婚。   女人对他的说法言听计从,当起了家庭主妇,住进新家,这次是领了证,不出意外,或许还会有新的孩子。   回来后,他很自然地只跟卓波说了一声,并未回所谓的家。   靠着之前过硬的履历和论文发表经历进入蓉大,下一步就是安排住处。新房要看各种资格时限,大多数也在离大学城较远的新区。他看重通勤时间,确认过手头固定投资以外的资金充足,索性一边看资料找租处,一边看着二手房产市场的信息,过程中如愿搬到学校附近。   周泽航联系他去当伴郎的那天,正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当年,他考去首都,周泽航考去东北。两人大学后的联系变少却没断,至少保持了一年聚上一次的频率,桌子上摆的也从饮料变成酒水。后来出国那段时间才没了这一惯例,但情谊看起来没变。前段时间,周泽航因为自己的婚礼,郑重其事地打来电话,发来请帖。   周泽航大学学的建筑,毕业就进入设计院,被人情世故磋磨后,也没改外向热情的个性,很鲜见,在电话那边笑,“你没忘你当年的诺言吧。”   窗外的树叶枝桠飘飘摇摇。   卓灼往书架上收拾书本的动作忽然停了。   看见榕树用安静对无尽的蝉叫,滞留半秒,方才很从容地答,“没有。”   “放心,我老婆安排的流程里特意强调过,不需要伴郎伴娘喝酒,各种费用全包。”   周泽航不忘故作认真地叮嘱,“那天别穿的太帅,抢了我的风头就行。”   卓灼笑说:“放心吧,肯定不会。”   周泽航顿了顿,道,“你这一趟没白出去,真变开朗了。”   卓灼继续往书架上塞进一本书,有点不走心:“是吗?”   原版的英文大部头又厚又沉,两根手指才能扶稳。   周泽航没提臣妍。   其实这才是正常的情况——已经多少年了,学生变成成人的过程中,每个人都会随着时间前进,没人会停下。网上有个说法:当你遇到真正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时,就会全身心的投入其中,其他的很多记忆都会变得模糊,只留下关于他/她的。可惜这样的对象,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无法遇见。   卓灼曾经以为自己没有遇见。   ……   臣妍眼睛亮了。   她喜欢拍照,更是绝对的软装爱好者。现在的房子每一处都是亲自设计和布置。   “你算是问对人了,”她微微侧过身,掏出手机,神色终于从凝重变得飞扬,“你要线上还是线下的?”   “都可以。”   臣妍想了想,说:“你不是在大学工作么,搞学术的一般都比较忙,我先给你推荐几家网店看看……”   她翻起手机里的商城软件,兴致勃勃地点进去,一边补充,“先说好,这几家店风格都属于我个人比较喜欢的,没那么权威。”   “有推荐对于新手来说就已经很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微弯,嘴角也是带笑的。   臣妍抬头时,没看见大道绵延出去的翠绿榕树,只看到这点柔和,怔了怔。   单元门被卓灼拉开。   他们一同从夜色走进昏黄色灯光照耀的楼道。一前一后,快要到三楼时,卓灼又出声。   “稍等一下。”   随后三步并作两步,越过她跨上台阶,上了四楼。   臣妍很快琢磨过“稍等”的意思。待进门,换掉运动鞋,把包扔进木制大椅子,烧上一壶水,才连同自己一块儿扔进去,并没有急着和往常一样换上家居服。   等了两分钟,门被轻轻叩响。   她当即要开,又改了主意,下意识到洗手间,观察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很好,没有因为在椅子上放飞自我变成一团乱麻。   门外的人还是穿着衬衫。   只不过领口处的扣子松解掉两颗,隐约能看见突出的锁骨,一眼就能瞧见。配上若隐若现的雪松皮革,容易让人七荤八素。   见她出来,抬头道,“给。”   走道的光灭了,就熟门熟路,打了个响指,好似算准了音量。   声控的光颤巍巍地亮起来,落在两个人之间,光斑灼烧着。   “熟人弄的,刚好两张,”卓灼说,“可以和你朋友一起去看,当是推荐的谢礼。”   是两张Livehouse乐队演出的门票,地址在大学城附近。   臣妍进了门,反应过来:说好的她们先请吃饭,怎么又是他先给谢礼?   这期生活中界限感主题的视频果然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   毕竟人可以不参与工作、可以不参与社交,但绝不可能一辈子不同其他人打交道。加之这次臣妍手头上的奇葩文艺男实例,不少姑娘都在评论区纷纷留下了类似的遭遇。有说自己被人道德绑架,在高铁上被迫让座的;还有说,帮人提东西过天桥,反而被抱怨不够稳当……种种亲身经历,都挺让人深思。   她看来看去,选择其中几项回复。结尾不忘记升华主题,提炼出一点生活道理。   周缘缘的状态恢复很快。   身体正常以后,她投入工作,如鱼得水。   公司门口见了臣妍,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放心吧,以后不会再瞎折腾自己了。”   至于放心的什么,两个人之间都不用多说。   周缘缘提着臣妍专门买的巨型蝴蝶酥,叹口气:“你倒是跟以前一样,别人心情一不好,就专门投喂甜品……这都哪儿找的店?”   蝴蝶酥快有人脸大。   臣妍将乐队演出的票递过去,说是朋友给的,才道:“你还是理科生呢,还不懂‘心情不好吃甜食’的科学依据?”   快到中秋,回家路上,早有商户敏锐地打出标语。   头顶的月亮越来越圆,她靠着车窗,听着司机师傅放的乡村民谣,昏昏沉沉,看到一条朋友圈。   卓灼拍下一张照片。   没什么特别的:样式简单的花瓶、干花……都是极简的风格,不跳脱的颜色,很符合他的个性。   唯独正中间,插着一朵刺目的花——耀眼灼热的红色,含苞待放的花苞。   卓灼:据说是永不凋零的玫瑰。   有点像她的风格。 第21章 C21 橙子沙冰。   有人分明于青春期时很冷酷的说过:开得再灿烂的花也会枯萎。   重新再见后,记性却好像变得不怎么好——至少,不该是他这样靠智商吃饭的研究人员该有的水平。   臣妍养神间闭上眼,自在地腹诽。   这座城市被阳光眷顾得过分。   中秋节时分还是炎炎盛夏,丝毫不见温度降低的迹象,在往年都不常见。   阖家团圆的日子,臣妍的日程原本计划安排的很老套:陪臣女士吃饭逛街,或者在省城周边的旅游景点转转,这样不会因为舟车劳顿疲惫,也能顺利联络拉近母女感情。   一通电话打过去,对方果然嫌弃起她的没有新意。   “算了,忘了跟你说……今年不用,”臣女士在生活中万分有主见,语气很果决,“四月份我就跟你吴阿姨说好了,约去花水湾泡温泉,她孩子在国外留学回不来,今年家庭又有变故,我也就不带你了,陪她散散心,你自个儿找点正经事情做。”   臣妍无言之余,不得不另表孝心,“那走之前我拿月饼过去,这总不能不要吧。你喜欢的流心奶黄馅儿,和阿姨带着路上吃。”   臣女士很豪气,反正出行公共交通方便,接收月饼的同时,将车钥匙给了臣妍。   “随便你载谁,要不带小周或者什么朋友出去转转也行,别一天到晚说什么‘工作忙,工作累’就理直气壮闷在家里。”   “……我哪有天天闷在家里,那是为了录视频,是工作。”   臣女士收拾着行李,还有空回头批判,“少跟我来这套!”   喊冤未遂,臣妍依旧收了钥匙。   不过没去哪里转,只来得及捎上周缘缘去之前被给了票的Livehouse。   总归是送上门放松散心的时机,也算帮好友排解排解情绪。   “上一回去这样的小型现场都是大学的时候了。”   臣妍说着就有点想笑:“那会儿室友迷上一个主唱,又不敢单独去第一次。我俩去的时候都没有经验,只提前了十几分钟,结果就只排到最后一排……这也就算了,刚好前面还站了一个一米八五的大哥,浑身上下都是肌肉,全程动来动去,完全就是沉浸式听歌。两个女大学生根本没有办法,唯一看到主唱的机会就是大哥蹦累了,找地方举手机休息——还得是通过他拿着的手机屏幕。”   她开着车,借着红灯和人追忆往昔。   到了才发现,Livehouse附近的一个停车位堪比钻石般宝贵。好在臣妍擅长应付这样的突发局面,看了地图,直接驱车到五分钟车程外的商场找到停车位。两个人出了电梯口,周缘缘的公司又打来电话,说是什么她带的实习生业务上对接出了点问题,客户很不满意,要她回去看看,帮忙救救场。   “看来是没什么缘分。”   为了让她不觉得扫兴,周缘缘故意笑着,使语气轻松,“乐队演出歌单发我一份,一会儿路上听就当云观看。”   “也行,”臣妍叹完气,从来很擅长从郁闷中乐观起来,“……再等等,等我事业上发财,你也就不用打工了,咱俩一起全世界逍遥自在。”   电梯打开,扑面而来的燥热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市井气息:   烧烤摊油滋滋的肉香、奶茶店内奶油雪顶的浓香、路过小姑娘捧着的橙子沙冰的酸甜……   臣妍忍住购买的冲动,一心一意小跑着赶往目的地。   有过经验,这回是方方面面充足的准备,包扔在车后备箱锁好,没有喝水,时间也提前许多。   只是没想到被给的是VIP票,不仅能够提前入场,甚至还被提醒有合照或者签名的机会,不要错过。   “——MAX自由形式:自由建立自己的人生三维角色,不受世界定义。”   臣妍没有强迫着自己挤到第一排的位置。   她存了包,安静站在大概四、五排的角落,也算不错,抬头就能看到身侧墙上的海报。   上面印着大大的乐团名和巡演标语。   主唱的男生眼眸低垂,很明显的混血骨相,眉骨鼻梁突出,轮廓冷峻,耳钉处银线缀得很长,纹身肆意地攀岩在手腕处,显出蛰伏的攻击性。她听着前排少女们的尖叫和周遭的议论,基本已经知道这场演出票的难抢程度。   ……   怎么也想不到,卓灼会对这样标签叛逆的地下乐队有兴趣。   她漫无边际地想:他应当是清高的,高岭之花都说浅了些。   臣妍拿着手机,抿着嘴唇,抓准时机拍下好几张光影中适当的画面。   这一次,前面没有一米八五的大哥,只有一对甜蜜依偎的小情侣。   女生娇小可爱,男生瘦削文气,遮不住视线和角度。   光在空间中不断跃动,主唱携着其他成员登场,耳边立刻响起震耳欲聋、快要冲破天花板的尖叫声。   小情侣中的女生自男朋友怀抱中挣脱出来,奋力地跳动,挥舞双手喊着主唱的名字,“Max——!”   ……   坦白来说,臣妍很少听乐队。   音乐于她而言,更像是舒缓情绪、陪伴工作的良药。自从工作以后,歌单就从时下热门的伤感流行乐变作各种各样的轻音乐。没有人声,极适合用在工作和养精蓄锐的时候。   她的品味也不多脱俗:国内国外,欧美日韩,只要是好听的配乐,通通塞进歌单中,不论出处和知名程度。   主唱在台上嚣张得很随性,响指一打,吉他声拉长,上来便是炸场的代表作。   “——帅!”   这一回,小情侣中的男生也很给面子。   开始还因为好友的骤然离去没什么兴致,被前面和身边的人带动,竟然也慢慢蹦跳起来。   这就是现场的魅力。   斑斓霓虹和舞动的人影中,整个场子渐渐陷入狂热。   手背和脖子都开始出汗,浸透单薄的T恤,渗进皮肤。原本很充足的冷气这会儿变得不怎么够用,就算是冬日也翻起燥热,何况夏天。   大批的人高喊尖叫,臣妍在人群中,从活力十足渐渐觉得晕眩。站稳休息时,很有素养地犯起职业病:看来,不是不能出一期‘LIVEHOUSE演出新人观看指南’。做足不喝水、提前到的准备还不够,还要最好保持足够的体力进场,避免在炽热的环境中缺氧。   ……   “下面是一首临时决定表演的新歌。”   连着炸场完毕,主唱不甚在意,捋了一把汗湿长发,又响起好几声女生的尖叫,安静间,引来观众们善意的笑。   “大家应该都知道,我们的键盘手大哥跑去结婚登记了,今天键盘是临时被我抓过来顶班的好朋友,”台下笑声更大,主唱忍不住翘起嘴角,“这首作曲和作词也有他的参与,就当是,歌单以外的彩蛋。”   他在嘴边比处一个嘘的手势,右边脸颊显出一个小小的酒窝,“……也是这场的秘密吧。”   尖叫和起哄此起彼伏,臣妍晕晕乎乎间,不免感叹:现在的小年轻人,真有些释放魅力的本事。不然不会迷得男男女女们都像变了个人。   密闭的空间中,慢板的情歌最容易养出暧昧的气氛。   头顶的灯光切换,变成沉沉的、不断涌动的蓝色波纹。   “《克莱因蓝海》。”   “以为作得纯粹自由,就能去往理想高地。”   “以为变得没有精力,就能装作纯属虚构。”   “百香果。”   “金鱼灯。”   “通通沉没在克莱因蓝的海。”   ……   前面的小情侣搂抱得更近,根本差点交换起甜腻的吻。   听起来,是首描述自我挣扎的情歌,旋律还算动听。   奈何臣妍体力不支,依旧有点缺氧,歌词断断续续入耳,不得不借助主唱身后的大屏加以理解。   缓慢的节奏、低沉嗓音的诉说……鼓手摇头晃脑,慢慢悠悠地玩起花式。   贝斯、吉他和主唱三人你来我往的互动,间或怂恿起观众尝试跟唱。阴影处,角落里,被提及的键盘手压低黑色帽檐,一身的漆黑,就像身处隔离在外的另一个世界。   她恢复得差不多了,又踮起脚,试图记录下蓝色的灯光,此刻难得的氛围。   吉他连续不断的间奏Solo,其他人终于得以喘息。   高挑的键盘手懒散地放松起手腕,动作映衬在白色的屏幕处——很轻巧随意,恰巧变成一笔墨迹,悬浮在琴键之上,姿态如同一把未出鞘的长剑。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灯光重新变得耀眼。   主唱的酒窝显现,停顿后,询问观众是否满意,说起下一首歌的热闹。   唯独臣妍迟迟没有放下手机,皱起眉头。   键盘手摘掉帽子,阴影中随手抓了抓头发。   再抬头,目光逡巡,好似放空,无声地来回。   ……   不对。   昏沉烦闷的空气中,她突然反应过来——   他在找人。 第22章 C22 梅子酒。   这其实只是她的直觉。   毕竟,他找人的动静很小。   摘下来的棒球帽被信手搭在身侧多余的话筒架上。架子鼓一响,也并不激动,只是跟着节奏懒散地点着头,游刃有余地掌控着手指下的合成器。   目光若有似无下落,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地方,是否找到想找的人。   “……”   恰巧气氛热烈,人群喧闹,灯光迷蒙。   多巴胺作祟,荷尔蒙分泌,所有人都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暂时忘却现实,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派对中。   臣妍眉头渐渐松开,一边,无声地将取景框拉近。   用‘狂热环境里的异类’形容他再合适不过。她想。   笔直的背,沉稳的气质。近乎半个人都在影子里,唯独鼻梁和眉骨暴露了身份。   其他人的风格突出,他站在光影交界处,就只是简简单单的黑T黑裤,果真低调地把串场的身份做实。同平日里相比,唯独手上多了一枚戒指,银光闪闪。   大屏幕亮起的白光是另一半。   汗把衣服打湿,碎发被无形的抓成背头。时隐时现的脸,每一缕光都毫不吝啬地赋予他无声的生命力,舔噬嘶吼着。   完全是叛逆和沉静的矛盾综合体。   臣妍从没见过这样蓬勃肆意的卓灼——也不对……或许有一点点像记忆中,他潜水上岸时的神情。   她以前只知道他是从小到大学习晦涩难懂的古典乐,家长口中的钢琴好手。   不过那时候没那个福气,鲜少听到罢了。   “啊啊啊——!”   “Max!!!”   演出进行到末尾,观众们叫起主唱的名字,或是心仪的其他乐手名,用尽全力高喊着安可。   就连前方小情侣的声音都变得嘶哑,凑在一块儿,肩并肩环绕自拍。   脸庞稚嫩,散发着学生独有的活力。大合影时,男生毫不犹豫,抓准时机牺牲自己,将女友护住腰尽力上举。   女生颤颤巍巍地保持平衡,不忘记回头间,小声心疼起男友,“累就算了……”   “不累!你都盼了这么久了,看你自己的!”   安可是首大合唱的情歌。   臣妍被这份充满爱意的可爱感染,没忍住笑,对着台上大合影的镜头同样举起手。即使人山人海,注定淹没。   三伏盛夏,尽情消耗体力的热烈吵闹后,多适合一口饮尽冰镇过的梅子酒。   她不属于粉丝群体,没有去参与最后的单独合照环节。走出大门,还有不少手环一闪一闪地放着光,残留几分现场的余韵。   臣妍顺着人流,坚持半晌,终于得以呼吸几口新鲜口气,顺便低头检查起照片。   外面早就是沉沉夜色。   封闭的建筑物,统共就只有两扇连通外界的玻璃门。   好几个穿着时尚的男女立在其中一扇处吞云吐雾,大笑着吵闹,露骨谈论着不大恰当的话题,丝毫不觉得自己不受欢迎。   不少人都精疲力竭,并不想在此时惹麻烦,干脆不动声色地折换方向。   当然还有少数人,不知疲惫为何物,转头直接走进隔壁的酒吧,或者呼朋引伴,奔往后门蹲守乐队成员。年轻人们用活力将这里变作不夜城。   臣妍显然是前者中的一个。   她脸颊发烫,直到这会儿彻底清醒。摸出口罩,才戴到一半,抬头遇见一盏路灯。刺目的亮黄中,目光已经先于意识,锁定住路灯下的黑色棒球帽。   修长笔挺的姿态。   卓灼身上换成了白色的T恤,低头看着屏幕。   被抽走同化的叛逆,重新变得冷淡峻拔,像在等人,又像纯粹只是站着。和刚刚舞台上一样,真相如何,全看旁人如何琢磨,他是无可奉告的。   一旁树下,一个短发女生正在仰着头,很热情积极地同他搭话。   两个人都说的简短,给回复的速度也快。   “不好意思。”   他的声音平静,但眼角微微有一点笑,礼貌地摇头。   女生被拒绝也不气恼,大大方方地飞奔回同伴身边,颇小声的嘟囔,“太高冷啦,”又道,“但近看更好看,我就说我眼光肯定没错……Max的朋友会差到哪儿去。”   “是是是,不过谁会像你一样,不看Max,注意起临时顶班的乐手啊。”   同以前相比,现在的他哪叫高冷。   臣妍的手指停滞,照片正巧翻到那张‘克莱因蓝中的长剑’。   惫懒又高傲。很难想象和眼前是同一个人。   她反复思索,终究出于身受的人情票,决定去打声招呼。   “卓灼。”   几乎算得上再次见面后第一回 正儿八经地称呼对方姓名。   臣妍一贯直来直往,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的,注意到他看向错误的方向,干脆开起玩笑。   “卓灼老师——这儿。”   卓灼回头,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她在。恰巧没了笑意也不急,只是很沉稳地问,“怎么样?”   臣妍知道他问的是演出。   “很不错,氛围也好。”   头顶的灯,将两个人的人影拉长。   身后错落的脚步声中,她习惯性地夸起人,“主唱很厉害,你也不赖。”   ……   大概是夏天本身的压迫感、深夜的魔力、生理上男性比女性高的体温。也可能是别的。   接近凌晨,空气中开始有蒸腾的水分。   扑面而来的潮热,臣妍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   继续道,“谁会想到,本身已经很厉害的青年大学老师,还有这一手……你的学生一定很崇拜你。”   “谢谢。”   他笑起来,比白天要随性一点,“其实是临时救场,很久没有参与正式演出了。”   臣妍擅长同人相处,有一大部分要归功于她敏锐的观察力。   面对面站着,就能发现,今夜的卓灼不止戴了戒指。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左耳。耳垂处,一个小点闪着银光。   呼吸间,惯有的柠檬以外,多了些微的酒精气息。不恼人,但使得他的语调泛着一点波浪。   “怎么了?”   散场的人渐渐都等到约好的车。   残留的人影渐少。   卓灼微低头,根本没有靠近、抬手……更没有上前一步使距离重新缩短。不过轻巧地低头,拉近了三维空间中,垂直的高度。   酒精气息更浓——不出意外夹杂着酸涩,另外有一点苦。   低头间,青年侧过头,根本不看她。   下颌线绷紧,从容地用食指抵住银光,“在看这个?”   很无意一样的。 第23章 C23 金汤力。   卓灼上场前喝了一杯金汤力。   由工作人员临时提供,不是很正宗,杜松子味浅,冲击清爽之余,苦味过重,最大的作用是让人清醒。   其他人觉得好笑,调侃他是否是紧张了——哪里用紧张呢,卓灼的启蒙钢琴老师可惜他不走专业的路,觉得他有天分,建议他不如顺带学习爵士。大学时,经由认识的同院师兄介绍,第一次接触到校园乐队。本来以为没什么可写的,手下即兴流淌的音符却很诚实。   “得,既然有那个本事就别浪费!”   师兄正愁键盘手毕业,抓住他如抓住救命稻草,带着他参加了新生欢迎晚会。   当然,最后乐队还是逃脱不了解散的命运。大多数人毕业后的生活都比不上学生时代,在现实面前,无法像以前一样为爱好提供充足的时间和金钱。   出国后,因为一些误会和这群乐队的年轻人在圣地亚哥经由潜水相识,性格上合得来,反而没断掉联系,便会业余偶尔一起写歌,为乐队提供一些灵感,需要救场时帮帮忙。   不过,如今有半个身份是人民教师,在业余爱好上就得考虑周全,适当收敛存在感。   如果不是回国前,热情地帮他四处看房的王延临近结婚,人生大事实在走不开,卓灼也不会同意被找来临时顶他的位置。   “是朋友的耳夹。”   他将银光摘下,摊在手心中,供她随意观看,同时道,“以前的耳洞早就长好了。”   非常简洁的款式,一滴单调的碎钻。   ……   竟然还知道耳夹。   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应该同所有的俗物都无关。   臣妍想完,又恍然:其实是过于严苛了点儿,而且,没那个不允许人成长变化的道理。   现在的卓灼,没有少年时期那样的孤傲冷漠,但本质上的高傲自我没变,处事却柔和很多。   这使得他总能有一种从容的脱俗,又不落于普通乏味,还多了一点坦荡的直白。   譬如,玩乐队时收敛无声的肆意。   她想明白,索性笑说,“挺好看。”   臣妍从不吝啬赞美,眉眼微动,“而且很适合舞台。”   卓灼顿了顿,直起身没说话。   有那么两秒安静注视她的眼睛,引来臣妍的“怎么了”,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   “以为你会说不适合我。”他道。   这些年下来,卓灼很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   所有接触过的人都说他简直就是标准的苦行僧。但也不准确,卓灼并非那么毫无所求,只是每一件他想要的东西,他都能克制自己,估量环境和周遭人的反应,通过理性给出可行性和方法。   有一个说法是,人的一生从降临的那一刻就在学习禁欲。   禁掉多余的欲求,压制过度的需求,如果失控,就意味着一生都会在起伏的情绪中度过。要想避免下场凄惨,最好找到释放的时机耗尽。   卓灼曾经是禁欲者中的杰出代表。   高考后,远离了卓波,新鲜事物层出不穷。过去的十几年,他在漫长的沉默和孤独中度过。父母强逼着他学习的各种业余技能通通用上,进入大学后的时间,就变成了漫长的释放。奈何实在是太会装样,研究生时期,导师有时候劝其他同学养成锻炼的习惯,都要拿他举例。   “你们啊,就是太宅了,所以稍微忙起来就喊累。看看,人小卓就不是书呆子,”导师本人也有晨跑的习惯,头头是道,“所以时时刻刻精力充沛,搞起研究写起论文自然就厉害。”   师兄就在台下,压低声线,同老师话中的‘小卓’吐槽,“……每个老板让员工加班却不给加班费都这么说,就当提前体验了。”   耳洞是大一的时候打的。   不痛,也是新奇的体验。   暑假和周泽航他们吃完那顿饭,卓灼趁着国庆,戴着耳钉,一个人跑去西北旅行。   行迹从青海到甘肃,看遍了各种湖泊,体验了露营,又去沙漠行走。   后来走的地方太多,失去了新鲜感,寒假干脆开始尝试一些极限运动。   蹦极、跳伞……期间碰上许多不为挑战,只为宣泄的人。   蹦极的时候,碰上一个生意失败的大叔。   自己的家装公司破产,妻离子散,狐朋狗友一个不剩,剃去光头来到山峰。反反复复地不敢尝试,最后高喊一声‘去他妈的’跳下去,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就当死过一次了。”   大叔甚至坦诚地说,如果不是卓灼车上搭话,自己的公文包里其实带了足量的安眠药。   这是把昨天、烦恼、困扰都烧了个干干净净,所以才会如此坦荡。   卓灼早看出大叔颓丧得不正常,才会提出主动同行,只不过,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番话。   轮到他了,他又果断又无声,像所有人中的异类,连个尖叫都没有,一跃而下。   之后坐在船上,整个人更是安静到让工作人员反复确认是否无事。   此时此刻,臣妍眨眨眼,有点意外,“我在你心中原来是这样的性格?”   话音落下,卓灼才意识到,那杯酒看似没让人醉,但依旧残留了余韵。   不然说不出这番话。   他笑着,也不辩解,很直白地道歉:“是我狭隘了。”   酒精显然还有一点令人回忆往昔的作用。   那趟旅程结束,分别前,大叔最后同他交谈时,曾经很直白地羡慕他,“小伙子,你这么年轻,又这么帅,人还热心,有什么是他妈得不到的?以后如果来广州,可以联系我。如果大叔我东山再起,肯定少不了请你吃饭!”   卓灼的头发纷乱,心却不是。   旅程中,头发长到可以系成小马尾的长度。他扎起来,正好不挡眼睛。   他没要大叔的联系方式和名片。   “当然有。”   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就是,能把秘密和陌生人分享,却不能告诉身边人。   不要再有联系的可能,是理性主义者最后的自我保护。   大叔和他一起坐在长凳上,翘起二郎腿,潇洒分他一支烟,“什么。”   卓灼接过,却没点上,只是在指尖磋磨,有一点烦躁。   他会抽烟,但不上瘾,觉得这同样是一种失败于约束自我的象征。   漫山的云雾中,文质彬彬的克己人,平生仅有地粗俗一次,把秘密光明地拆解掉一半。   “……十几岁的时候,我曾经把自己看得无所不能。”   卓灼知道,他没有大叔的好运气,在生死的错觉中成功把昨天烧掉。   “以为人的情绪可控,诉求也可控,任何人和东西都能够通过转移注意力忘掉,只要不去想,早晚有消散的时候。实际上,我一直看不惯很多人,觉得他们愚蠢又幼稚,也并不那么值得依靠。”   所以,破碎的家庭才无法困扰于他,同时变得自视甚高,绝对的感情和精神洁癖,觉得不仅能活得顺利,还能拯救他人。   卓灼习惯于过自己的生活,擅长辨认接近者的意图,对仅有的、真正愿意包容他的人记忆深刻。   周泽航是,臣妍是。   偏偏,这样的两个人又使他陷入折磨,变得卑劣。   大叔笑:“这有什么,谁十几岁不觉得自己能改变世界啊!我十几岁的时候,比你狂的多,书读不进去,字就会写那几个,偏偏还觉得自己能成为下一个比尔盖茨,你说是不是自信?多正常!”   卓灼低垂目光,没说话。   暑假时他们遐想未来,谈论起婚嫁,于情侣很正常。只有他不正常。   卓灼将扭曲的烟握紧手心,似笑非笑,有一点厌烦,唯独口吻平稳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他知道自己第一次无法抑制的失控,语言些微粗暴,冷漠过分。   “我喜欢好兄弟的女朋友。”曾经的妹妹。   神色像是寒雨。 第24章 C24 牛奶巧克力。   大叔经由太多红尘杂事的曲折磋磨,自觉已是利己俗人。听完这话,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烦恼,先是一愣,然后瘪嘴摇头笑起来。话里话外,有一种十分典型的、大男子式的劣根性。   “哎,我以为什么呢,一个女人而已,这也值得惦记,都你这样的条件了……”   不过,话到一半,应该是看出卓灼的惫懒漠然,借着嘿嘿一声话锋转向,掸掉烟灰。   大叔吸口烟,吞吐着白雾,自嘲地笑:“反正啊,最后你就知道,真到紧要关头,没有一个靠谱的。二十岁出头,重情也正常。”   “年轻人,听叔叔一句劝,不论什么情,爱情也好,友情也好,都别看得太重咯。等你到三四十岁,走遍大江南北,看遍全世界,就会发现现在的烦恼是多么的可笑。”   卓灼没再接话。   他本来就只需要一个隔天就断联的听筒,不需要这些所谓过来人的人生建议。   上了巴士,前往高铁站的路上,安静地闭上眼睛养神,终于不再需要看窗外的云雾绿山。   ……   夏日沉夜,卓灼将耳夹收起来,握进掌心。   燥热的温度下,只有这一点金属制品提供的冰凉刺激,恰巧使人清醒。   “我去,原来在这儿啊……灼哥,干嘛呢!”   Livehouse大门内,有个男人突然叫起他的名字。   人未到,声先至。男人开始只支出一个脑袋,然后变成高大的身形,风风火火地扯着嗓子,“Max还以为一杯鸡尾酒就把你喝醉了,人给丢了!”   卓灼静静地抬头。   臣妍同样跟着望过去,一眼认出来人的身份。   扎好的拖把头,长长的银链子,夸张的肌肉线条,朋克风T恤上几笔张扬的彩色,比起台上嚣张万分的吉他手形象,还多了点儿生活气的咋呼和不靠谱。   她偷瞄一眼身旁的人,因为拿不准卓灼是否真如来人所说的醉了,干脆笑着,有一点习惯性地替他解围。   “闲聊几句而已,没有这么夸张。”   卓灼的余光落在几步之外的路灯处。   很显然,臣妍依旧拥有着能同所有人都交上朋友的本领,天生的自信真诚,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之前跟他搭话要微信时,就是如此。   拖把头大约没料到还会有第三个人的声音,一时间愣住。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外面二人背对着大门,恰巧卓灼修长肩宽,把人当了个严严实实,只留下男人的身影。等看清情况,自然意识到自己当了一回不速之客,一时半会儿卡了壳。   “这……”   “你们先去忙吧,”最终,还是卓灼冷静地出声,“不用等我。”   臣妍有说过,她是开车过来的。   他很自然地成为场面上接管并掌握节奏的人,跟拖把头对视间,轻轻点了下头,随即回过身,收起那份有意无意的靠近,对着面前人淡道。   “走吧,太晚了,送你去停车场。”   天色越来越沉。   公共交通早就停止运营,私家车同样不再如白天的时候好约,有熟人随行当然是件好事。   场面重新变回两个人的时候,臣妍四下扫过街道,反正想起顺路,遂好心问,“你不回家吗。”   卓灼答的平静,分不清内容真假:“朋友那边可能还有点事儿。”   的确太晚了,一点光都没有。   街上空空荡荡,风和蝉鸣响成一片,变成仅存的主宰者。   他们一起走过小巷,一同进入电梯,就像高中时期一样默契,唯独不一样的是,从一前一后变作并行。路上都没什么话,安静得过分。   密闭空间统一成白色的灯光,使得负一楼比外面反而要稍亮些。   卓灼无声静默地揉着太阳穴,动作极轻,手指间的银环反射出一点光芒。   臣妍被光芒闪到,开了车门,并不急着发动,而是从副驾驶的抽屉内翻出一盒藿香正气液,很自然地从按下的车窗处递出去。   “喏。”   她笑说:“容易头疼的话,少喝酒肯定没错。”   卓灼接过盒子,手扶着边缘,认真翻动着看了两眼,好像第一回 看清这东西有说明书。   一边点头,颇认真地看向她的眼睛,“到家了给我消息。”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墨点般的小痣被微微挤压,泛出水墨,语气笃定,“回头见。”   臣妍顿了顿,一秒后,方潇洒地挥手,道,“回见。”   周缘缘的消息和她的车同时于小区后门的停车场到达。   对方照样言简意赅,问的直白。   周缘缘:现场如何,好玩吗,开心否   事实上,臣妍没急着下车。   她坐在驾驶座将近愣了有三四分钟。随后趴在方向盘上,手机在手心处转了又转,静静地出神。   树影斑驳横斜,透过前窗掉进车内。   略前倾,能看见中秋前后,高悬的圆月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柔和。不像拥有孤苦凄清的广寒宫,倒像巨大的玉兔举着银盘照人前路,清冷之余,有点可爱,还有点……   有点温柔。   臣妍闭上眼睛,又睁开,拨弄起一侧不停晃动的草莓摆件。   良久,她终于举起手机,慢慢地回复。   臣妍:挺好玩的,遇见一对可爱的小情侣   她略作思索,如往常一样,补充出重点:主唱那小孩儿也挺帅,可以搜搜他照片   臣妍莫名其妙地省略掉一些事情,顺口提及,又遇见了卓灼。   回到家里,将整个人埋进绵密的床垫中,随即趁着刷牙洗脸工夫,和镜中人对视。稀里哗啦的水声间,迷迷糊糊想起卓灼的叮嘱,不由得匆忙贴好面膜,塔拉上拖鞋,自枕头旁抓起手机,用仅有干燥的指头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敲击二十六键。   臣妍:已经到了   她借着台灯昏黄的光,蹲在床边的地毯上,缩成一团。   旁边是心血来潮,刚刚从pr包裹中拆出来的一盒牛奶巧克力。临睡时分,为了皮肤和体重,也只敢忍痛含了半块在舌尖,并决定为这半块巧克力再认真刷一次牙。   臣妍:不好意思,刚刚忘记给你说   卓灼回的很快。   他还顺道发来一只点头的德牧,大耳朵,戴眼镜,分外乖巧,不是他的风格,却不让人觉得违和。   卓灼:早点休息   她盯着上上下下、不断机械点头的大型犬,半晌,闭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缘缘:哦   周缘缘的回复客观得有些微妙,纯粹阐述事实:那你们还挺有缘的   阳台上,君子兰厚实的叶子被风吹的晃动。   半晌,臣妍破天荒地产生闲情雅致,自歌单里调出一首古典钢琴曲——德彪西的《阿拉伯风格曲一号》,行云流水的音节,琴声流淌间,安静地沉思。   卓灼变化的地方有很多,譬如性格、待人……   但最明显的,是变坦率了。 第25章 C25 蜂蜜蛋糕。   这样的感受,自然有由来。   高二那年的五一节假,臣妍的外祖父因病去世。   天气即将由春入夏,得知消息的时候,臣女士正在为着臣妍的播音艺考班选择事宜焦头烂额。   臣妍是自己做的艺考决定,自然也预计的是,由自己多方搜集各种机构信息做主。不过,这意图刚起个话头,立刻就被以“高中生专注学习少上网分心”为由打发了回来。   长辈态度坚决,她认命之余,也不忘记放弃为自己的最后权利竭力抗争。   “行……都听您的就是了,不过同样作为高中生,我总该有一丁点的最终选择权吧。”   拇指和食指在空中比划处一小段距离,窄得像她仅存的私心。   阳台的门大打开,春风转热,光也变亮。   窗帘被拉到一半,李姨五一放假回家,客厅里一共就三个人。   卓灼是最安静的那一个,戴着耳机,坐在一半的阴凉处里,靠着沙发背,照旧看着他那些晦涩难懂的大部头书籍。   这头,话音落下,臣女士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嫌弃她的不靠谱。   短短的几秒,臣妍眼睛没从茶几上的各种机构资料移开,已经敏感地下意识反问:“……怎么了?”   视线追过去,臣女士剥橘皮的动作停在半空,雕塑一般地静坐,随即凛然起身,吩咐她立刻收拾几件衣服,准备出门。   臣妍还有点懵,跟着站起身:“去哪儿啊?”   “回老家。”   臣女士语调平静,神色复杂,辨不清情绪。半晌,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你外公去世了。”   一字一顿,说完,转身往楼上走,脚步有微妙的迟缓,不如平时利落,颇冷静,“我们去一趟。”   ……   这一句,没有用回字。   臣妍眨了眨眼。   印象中,臣女士从没有这样过——她是典型的事业至上女性,看重形象,从容不迫,能把家庭关系处理得井井有条。再高的高跟鞋都能轻松掌握,而且,鲜少驼背。   人影在楼梯尽头消失,臣妍看向去处,又盯向自己的脚尖,眉头微蹙,太阳穴鼓鼓作痛。   卓灼收起书本和手机巧合地往房间里走,路过她时,脚步停顿。   一向发凉的眼睛微抬,说冷清不冷清,说温柔也不温柔,双目直视,语调平稳。   “……节哀。”他说的很简洁。   纯粹性格所致,并没有什么不重视,或者轻蔑的意味。   臣妍嘴唇翕动,想立刻回复,到底还是没答话,只勉强憋出个笑,心里有事,并未注意到一楼卧室房门比往日多停滞的几秒。   这当然算家庭内部的突发事件。   卓波因为商品货源问题在大洋彼岸出差,赶不回来,索性通过电话先安抚起臣女士,同时,另去一通电话,安排卓灼一同跟随,久违地进行了一番所谓父子间的男人交流,嘱咐他陪在一旁,要懂得看眼色、搭把手、扛事情。   事发突然,省内直通高速,不过三个小时的车程,驾车就能当天到。   臣妍坐在车后座,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时不时看两眼驾驶座上的人,压根不觉得累。   她知道臣女士心情不平静。   老家是座小城镇,比起繁华城市,还残留着不少上个世纪的痕迹。   几乎没有一条平整的道路,高速通了没几年,信号还时不时跳个E,全因为坐落山中,依山傍水,正儿八经的原生态、无污染、不添加。   天边的太阳,淡淡的黄掺杂进重色,水彩晕染出一大片波光。   恰巧远山如黛,景色不能说不好,却透着一股子瘆人的凄清寒凉。   车缓缓地停在一栋两层的小楼前,被人以挡住店门的名义,要去五块停车费。   一楼处的铺子被租出去,售卖着香烛纸钱。店主同两三个人支起一张木桌,扔着纸牌,点着香烟,各种大红和暗黄纷乱交杂。   臣女士握着方向盘,深深吐出一口气,挂上温和的笑,转头看向孩子们。   “这样吧,小灼,你就陪妍妍先去酒店。”   臣妍想也不想,接话道:“妈,我跟你……”   “听话!”   不到一半,果然被人截断。   臣女士严肃地看着她,根本不容反驳:“这里的事情跟你无关,”顿了顿,语气又重新变得柔和,“而且,妈妈也不需要你掺和。”   “可是……”   可是什么呢。   她同臣女士在执拗这方面几乎一模一样,因此也知道,对方做了决定的事情,绝不可能松口。   县城的中心酒店离这里不远,外表被修建得分外浮夸。   臣妍在房间里根本无心休息,趴在窗台吹风也无济于事。   从这里看出去,能借着高度居高临下,一眼望见县城公立小学的操场。   五一节假,稀稀疏疏有些人影,更多的是平整留白的橡胶跑道。   近几年由政府专款投资,设施翻新过一次,又和旁边的公立幼儿园打通,早已不是记忆中破败简陋的模样。   她在这里读到一年级,直到臣女士同家里闹翻,彻底死心,领着她去省城闯荡。   母女俩早期很过了一段苦日子。   臣妍并不记得太多有关那位外祖父的事情,但依稀记得,他离不开烟斗和白酒,喜欢使唤别人,观念守旧,疼爱儿孙,不怎么瞧得上女儿,更对她这样的外孙女毫无兴趣。离开这里以后,算得上是断绝关系。   此时此刻,几只麻雀扑腾着飞过视线,落在细长的电线上,变成墨点。   一只、两只、三只……   数到第五只,她跳下椅子,抓起随身包,拔掉房卡,铁了心要闯过关口。   可关还没闯,门打开一道缝隙,对面的房门同时响起明显的推门声。   “……”   卓灼衣着打扮不变,手扶在把手,站在灯下,十分沉静地瞧着她。   像尊俊美却威严十足的雕像。   大眼瞪小眼,微妙的气氛中,臣妍仗着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面对雕像保持着从容镇定。   “有点饿,我出去买点吃的。”她说,并打声呵欠,使自己显得疲累。   男生嗯一声,不咸不淡:“正巧,一起吧。”   臣妍:“……”   卓灼却没犹豫,反而先她一步将身后的门关上,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过来。   神色冷淡,没什么耐心。   “走不走。”他问得反而像个领导者。   都这样了,臣妍也懒得再装下去,出门后,头也不回,直奔来酒店时的那条小路。   路的尽头,香火铺老板正悠闲地搬着板凳,拿着笤帚,洒扫起门前杂物,预备着关门。   臣妍刻意留了一段距离,等在小楼旁的梧桐树下。   树叶沙沙作响,她反反复复地确认着臣女士是否来了消息。卓灼在一旁站着,不知道看向哪里,同样毫无动静。   等得焦灼时,周缘缘终于于千里之外,回她的Q/Q消息。   周缘缘:什么情况?   臣妍差点眼眶一热,无声地回她:有点难受   周缘缘:明白了   下一秒,消息变作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青春年少时,好朋友总是很多时候的依靠。   臣妍说很多,又听了很多,心下越发安定。   抬头时,才发现卓灼人影无声无息地不见,应当是刻意腾出空间给她。臣妍怔过半秒,干脆不再压低音量,倾泻着自己的担忧和思虑。   夕阳西下,香火铺被卷帘门封得严严实实,只剩一点碎纸飘在空中。   不知过了多久,臣女士从楼上下来,眼眶发红,脸色苍白,神情不能说好,脚步却很稳当。   臣妍眼疾手快,两步追过去,扶住掌心。   卓灼是在这个时候再次出现的。   就像有千里眼,顺风耳,最需要他时,从天而降。手上拎着一个口袋,无声无息地在另一侧把人扶稳,稳重又可靠,唯独呼吸有些纷乱,像是从什么地方赶过来。   不过,这会儿,臣妍也没心思问他。她一心挂在臣女士身上,眼神专注,只来得及问起长辈冷暖。   等三人终于到酒店,饭点早已经过了。   臣女士缓过情绪,慢慢在靠窗的那张床躺下,耐心地同他们俩说没事。   “还有点收尾的手续,”她将这事儿说得工作一般客观,补充道,“再呆一天就可以回家了。”   臣妍这次还是忍不住,变作强硬的那一方。   “不管,”她盯着对方的眼睛,尽力表达自己的决心,“明天我得跟着。”   卓灼是唯一没有说话的人。   在这方空间里,他几乎没有动作和声响,退出房门也作得无声。   待臣妍反应过来,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白粥和小菜,另附两杯满满当当的、冒着热气的白开水。   因为本身没什么食欲,索性将菜品端至床前,看着母亲吃下。   等扶着臣女士终于彻底躺下休息了,方才长舒一口气,回到桌子面前,托腮呆坐。   思绪得以放松,外面的麻雀同样散得一干二净,只留给人空荡荡的、灰雾色天空。   ……   她没有卓灼的聊天号,只得掏出手机,发去短信。   “今天麻烦了,谢谢你。”   给谁不言而喻。   发完后,将头埋在胳膊肘,可能是因为精神绷紧,有一点辨不清时间快慢,醒来时还以为已经是几个小时后,按亮屏幕,不过眯了十分钟。   却没想到,卓灼的冷酷作风,竟回的不是如常的“不必”,或是干脆高高在上一些,不作回复。   屏幕亮光中,显示着一条四个字的指示,相当的言简意赅。   “出来一下。”   这会儿的走廊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阿姨推动清洁车的声响,呼吸声都是稀罕物。   臣妍匆忙洗了把脸,重新梳好头发,探出脑袋。对面的门看起来敞开了许久,里侧黑漆漆的,只有一盏桌前的台灯发亮。   卓灼从台灯拉出的亮线中里出来,提起一个袋子,递到臣妍面前。   “给我?”   臣妍嗓音有些沙哑,刚喝过一杯水。   卓灼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拿着。”   他像是皱眉忍了一下,一双丹凤眼重新变得沉静,叙述起一个平常的事实,“顺便买的,暂时只能找到这个。”   臣妍:“哦……”   走得近了,她终于注意到他额间半湿的发——   男性的体温从来比女性高得多,室内空调尚不足以按下这份热度,只不过不知道,汗是从哪儿来的,由何来……   明明才是五月份。   臣妍眼睁睁地看见门关上。   砰的一声,不轻不重,但果断非常,仿佛极难忍受走廊内仅存的、清洁车碾压地毯的轻微响动,一秒都难呆。   怎么跟猫似的。   还不等回房间打开袋子,梨涡已经先于她泄露笑意。   这是今天的第一个略显轻松的笑。   透过打开的袋口,甚至还琢磨起了,卓灼到底从哪里找到的这东西:几只撒着白芝麻的蜂蜜蛋糕,过度的甜腻味扑鼻,夹杂着油香气。比起那些陈列在保鲜柜中的复杂甜点,焦糖色的外表简单纯粹,轻松勾起食欲。   人人追逐潮流和网红产物的当下,唯有这样的老镇,才能轻松找到这样风靡一时、实惠便宜的大众甜点。   这应当是第一次受到他的照顾。   ……   其实,有兄弟姐妹也不错——   灰雾色天空下,臣妍咬下一口,甜味化开,思路也发散。   当然,她的这位哥哥,太过别扭,不够坦率。 第26章 C26 马卡龙。   但他们早不是兄妹。   臣妍在闹钟声中苏醒。   上床后,自己竟不知不觉地听了一夜的古典钢琴,中途都未曾翻过身。手机变成红色的电量预警,蓝牙耳机只剩一只,提示她的粗心大意。   中秋过后,外面下起了小雨。   夏末的雨,淅淅沥沥,滋润着被炙烤过的地面。上学时分,楼下的林荫道有小孩子在笑闹着尖叫,家长在后面追,脚步声轻重交杂,声浪般起伏。   阴云使得炙热的蓝绿消退,早上八点,天是冷灰色。   臣妍搬出电脑,啃着夹心吐司,迷茫间写了一会儿稿件,怎么也不满意。   耳机里的古典乐令她昏昏欲睡,听着雨声,忽然想起那天Livehouse内蓝色的情歌,可惜怎么也搜索不到,页面只有淘宝京东大片‘克莱因蓝’相关的商品,不得不作罢,干脆摘下耳机,认认真真看起私信。   期间,她向周缘缘提起请卓灼吃饭的事。   “就是上次医院人家帮忙那回……”   周缘缘看透某些东西的本事总是比别人强上一点,因此听完这话,说的是,“确实该请他吃饭,不过,有需要的话,我这边可以给你发个红包,你单独请你的前任哥哥吃。”   臣妍无声无息,另起一个话头:“今天雨下的真及时,这都快十月了,还是这么热。”   周缘缘轻笑一下,终究还是理她:“是啊,都快十月。”   私信箱还是老样子。   观众们的情感问题、人际关系处理问题、生活问题,以及一些品牌的联络,每个博主都会遇见的莫名其妙的骚扰。臣妍过滤掉最后一项,托着下巴一一细看,该回复的回复,该记录的记录。   微博账号,有个姑娘发来一条长长的,关于自己与现任男友的故事:从大学认识、相恋,到谈婚论嫁,认识家长,再到最后意料之外的分道扬镳。   “其实现在想想,发现他的出轨并不是什么所谓的我的个人直觉,是那一天,我发现我好像不能再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了。”   “我和他认识,从陌生人变成朋友,是因为我们之间说不完的话,他同我说他赛场打球的趣事、支持的战队失败、哥们之间稍微有些惹人讨厌的玩笑,我同他说我的学习烦恼、家庭中遭受的不公平对待、今天的天气……当我意识到,我们之间每天的聊天话题,百分之九十五是我单向的生活碎片,理智就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怀疑倾向。”   “这种怀疑杀死了信任,使得我终究变成了令人唾弃的查找对方消息、通话记录的人,明明三年之前,彼此之间还曾将这样的情侣猜忌当成笑话。当然,最后我没做到那么潇洒,他的出轨对象是他的高中同学,他们认识得其实比我早,又进入了同一家公司,同时有新鲜感和说不完的话。”   “分手的时候,我很强硬地要走了猫狗,还有别的很多东西,被他指责起世故、看重金钱……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曾经,我是可以一眼在人群中,认出他的声音和样貌的人,因为我喜欢他,所以稍微一点响动,都能引起我的警觉。”   “不过,也没什么。毕竟最后,我是用自带的扳手将自己拆解的,不是别人。”   “再也不能一眼认出他,不能在擦肩而过间注意到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实在没有地方说这些,也没什么特别交心的朋友,分享欲无处发泄,只能借小沉你的信箱说一说想法。不必回复,祝你工作顺利,天天开心。”   ……   臣妍读完故事,手指停在键盘上,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对面的微博头像黑了,微博删尽,数量显示为零,昵称和简介都变作乱码,似乎要把一切无声埋葬。   她叹了口气,回复:谢谢,也望你一切都好。   臣妍对于恋爱绝不是没有兴趣。   只是她总是过分理想化——如果不遇见能够令她心动的对象,那根本不存在继续的可能性。   而且因为第二份职业所致,在看过太多的倾诉后,哪怕性格本身直来直往,还是莫名产生了一些畏惧。尤其是看待步入一段婚姻的问题,在无法保证彼此都能长久忠诚下去的前提下,建立家庭好像并不现实。   即便是做到了忠诚,臣女士曾经同卓波那么好过,她也真心实意试图将对方当作父亲看待,同样还是因为观念问题分开。   可能出现的未知情形太多,她与仅有的一任前男友是和平分手,那么,就能保证下一任是个情绪稳定的好人吗。   臣妍的手在键盘上敲敲打打,许久未能写下一个字。   刚好,一家新立的美妆品牌打来电话,问她是否愿意为他们刚刚推出的眼影系列做一支推广广告,Pr语调温柔,带着一点令人心悦的口音,能说会道又嘴甜,夸她是有香港老电影气质的美女,得知她与公司总部同在一个城市后,更显出十足的真诚。   “要不这样吧……如果你有意向,可以面谈或者来我们公司参观,我们对自己的产品是很有信心的。”   听起来如此有诚意的合作,臣妍有些心动。   当然,出于谨慎也没有一口答应,反正她如今工作自由,去看看也未尝不可。   去的那天,对方和她约在软件园附近的一家咖啡厅。   难得去一趟南边,到的时候,Pr已为她点好了拿铁甜点。   “其实,我自己在入职前就是你的粉丝,基本看了你每一支视频,”小张个头娇小,笑容灿烂,天生的有亲和力,“所以就猜你肯定很喜欢吃甜的。”   没人不喜欢跟这样积极向上、注意细节的人打交道,臣妍一路跟着去往公司,耐心地听起对方关于品牌的介绍。   “我们老板本身就是美妆爱好者,她自己就有几百盘眼影收藏,所以建立品牌之后,第一个想推的也是眼影,最看重产品本身的质量,你一会儿可以直接试试。”   美妆公司的员工几乎是清一色的活泼小姑娘。   老板本人只比臣妍大一岁,衬衫西裤高马尾,涂大红色唇膏,干练大方。   公司面积空间不大,但看得出来,颇有情趣情调,绿植和原木色是点缀,还专门辟出空间,养了一只肥硕到翻不动身的橘猫。小张介绍,这只猫是自己找到下班的老板碰瓷,索性直接正式收编,如今,还担任着他们品牌一部分的营销营业重任,经营着一个独立的账号。   “它现在可比我们品牌红,就是太胖,每天被我们各种投喂,医生说最好减点肥,不让吃那么多了。”   臣妍一时兴起,尝试过产品,确认合作后,干脆问及对方,介不介意她用相机拍一些公司内部的片段照片。一上午下来,几乎全程心情都保持着高度的愉悦,临走前,还被好吃好喝,塞了一盒马卡龙。   俗话说,拿人手软。又说,灵感难得。   她不急着回去,干脆坐回最初约好见面的咖啡厅写起策划。   临近正午时分,IT公司的上班族们从高楼中涌现出来。   临街口,停下一辆黑色轿车。   她的位置在落地的玻璃窗前,喝一口咖啡,随意扫去一眼,动作停住。   西装革履,高挑修长。   有人就像是小区门口那天一样,气质出众,只不过多了一件剪裁得体的黑色外套,从容地站在下车的几人中。其他同行的都是中年人,一看都是公司职业高管或是领导,便把年轻的他衬得有几分显眼。   “……”   卓灼没有刻意整理头发,细碎自然,被人点名后,似乎说着什么,微微抬手,笑容丝毫不怯场。   沉静稳妥,偏偏比平时多了些攻击性。   身侧坐着发呆的小姑娘比她反应更快,摸出手机,静静地拍了两张,转身去给后面桌子的朋友分享起来,留下一杯逐渐融化的冰淇淋红茶。   “……来看好东西了朋友们!”   臣妍神差鬼使,摸出相机,对准着那群人身后的人行道。   有人的侧影在镜头中央靠左,看起来,很快就要到街对面去。   室内充足的空调吹得人皮肤发冷,手背处冒起鸡皮疙瘩。   她盯着取景框,还要对自己说:人行道上的光真妙,被高楼挡住一半,投下一半,随便拍一辆车都是明暗皆有的好场景。所以,拉近镜头也绝不是为别的什么。   没人注意到她。   镜头内,卓灼在笑。   他被一旁的中年人拍了一掌,依旧不偏不歪,走得稳当。   从这个角度,能发现手机在他的右手中,后背处靠着,又被换到身前的左手。   一行人转过身,朝着远离咖啡厅的街对面走去,同样在人行道上拉出影子。卓灼在其中,留下一个背影,从头到尾未曾转头,当然也不该知道,这里有一个熟人、朋友……或者别的什么,正在巧合地拍东西。   臣妍想得明白,刚要放下相机,忽然看到背影微晃。   明暗交界的白色人行道,来往的人淹没了秘密。   秘密中,谁走得泰然,空荡荡的右手置于身后,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挥了挥。   左右轻巧晃动,像高中生,俏皮中掺杂轻佻,最后,变成一个斜朝下“V”字,惬意又隐秘。   同时侧过头,正经地和旁边的人讨论着什么。神色冷然,公事公办。   明明不该注意到……   ……   拿铁莫名其妙地没那么甜腻,一口饮尽,马卡龙都尝不出味儿,只能感受到自己发烫的耳根。   怎么办。   臣妍听到自己微妙的心跳,感受到披散着的头发下的薄汗,偏偏,没忍住笑。   情形有些不妙。 第27章 C27 乌龙茶。   “小卓同志,发什么呆呢。”   行驶的车窗外,不间断地闪过重重高楼。   卓灼坐在后座,过分安静,骤然被副院搭话,丝毫不显得慌张,从容地接话。   “项目经费有了着落,松了口气。”他轻松地答,也惹来车内其他人的调笑。   “……年纪轻轻就这么务实啊。”   副院第一个表示肯定:“那确实值得高兴。”   这个理由听起来非常合理。   现在这个年头,除去上面官方拨给经费,和公司合作,联合中互惠互利,一直也是高校中计算机院的通行模式。这一趟能走得比预想的还要顺利,当然是皆大欢喜。返校路上,他听着耳边的前辈们大谈起校内往事,因为算是新人,全程没怎么参与插话,反而引起了注意。   领导们年轻时候大多艰苦朴素,观念传统,最看不惯如今年轻人咋咋呼呼,吃不得苦的作风,自然很满意他这样内敛的处事风格。科研能力出众也是一个方面,领域内的权威曾是卓灼求学时代的导师,院内因此很愿意放手让他大干一场,还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鼓励他大胆尝试,加上本人靠谱,入职将近两个月,同事和前辈们对他的称呼都已经从卓灼变成了小卓。   正事有了着落,车内气氛轻松,聊着聊着,话题就开始往生活方面跑偏。   “……说起来,小卓老师还没结婚呢吧?”   “他急什么,”副院相对外向,一向以和年轻人聊得来为荣,做事风格活泼,很直率地接话,“这么年轻,大把的时间精力,专心搞搞教学研究工作多好。”   话音刚落,立刻被人不赞同地反驳:“这又不矛盾,他这大好的青春岁月,完全可以家庭事业并行嘛!你别因为自己是个不婚主义,就在那儿给这些小孩子传些歪门邪说。”   “看看看看,这是辩不过就开始人身攻击了啊……哦,不婚主义就叫歪门邪说?有本事发网络上看看,接受接受新时代的批判。”   “上回小卓出名那次,要他跟你一个想法,那不得惹出一堆麻烦事?”   这说的是,之前卓灼进校不久,上课时被学生偷拍,视频被放到社交网络,出人意料地爆火了几天。资料信息都被传得神乎其神,什么不到三十,学霸经历……一次上课铃响,后门处溜进来几个其他院的学生,手脚不利索,不小心将门撞开,发出巨响,卓灼也是不慌不忙,淡定地笑着解围。   “挺好的,有同学们的支持,我应该不用担心出勤率的问题。”轻而易举化解尴尬。   意外之余,对学校来说,也算送上门的热度。反正避不开,院里领导们干脆让宣传口的老师找他配合着拍了些视频,同时不忘明里暗里,老生常谈起注意保持与学生间的关系。   后来才发现,其实是多此一举——卓灼除了上课,基本整个人就驻扎在实验楼,偶尔同学生打打球,哪里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其他红尘俗事。   处理得当,他也立刻因此变成了拥有纯粹学术追求的年轻教师代表,屡次被点名表扬。   此时此刻,副院言辞犀利,回怼完,又要提点起‘年轻教师代表’。   “别理他,他说这话,是又想给年轻人牵线搭桥,动心思咯。”   卓灼笑了笑,未置一词。   那头的发言人被点破想法,同样换起批判对象,“算了,不跟你争,咱们院啊就没人说的过你。也就是你没遇到喜欢的、还能忍你脾气的,遇上了,还能等到现在?”   这就不再需要他的参与了。   很多多人同在场景,其实都只需要保持沉默,他最擅长这招。   卓灼看向窗外,又垂下眼帘。   刚刚那个问题,如果换成十年前,他会很厌烦地说没什么兴趣;五年前,会平静地提及说自己想专注事业,会不会被抱怨无趣,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中。   事实是,大片的梧桐出现在视野中时,卓灼在校门口提前下车告辞,表示自己顺路去买点咖啡和用具放去办公室。在超市门口站定,还没考虑好买什么,已经先发去一条微信消息。   卓灼:上午陪几个教授去谈项目,不太方便打招呼。   臣妍的回复隔了有几分钟:理解。   随后又来了一条:现在是忙完了吗?   谁都没有提及那隐秘的、无声的招呼手势。   一辆自行车擦肩而过,发出细碎的车铃声响。卓灼扶稳手机,换成语音,回复对方:“不算吧。”   这是实话,他还剩下一点报告没看,得去办公室驻扎一下午。   卓灼提着袋子往校内走,习惯了预计的工作时段不摄入碳水,只临时买了些车厘子,一瓶乌龙茶,脱下来的西装外套挂在肘部,路上遇上不少学生打招呼,一一点头回应。   他语气轻松,仿佛无意谈及两人之间共同的一段回忆,轻笑着道:“前段时间业余去乐队排练,欠了点债,不得不还。”   手机被握在手中,第一时间就能感受到震动提示。   臣妍的消息像是算准了时间发过来,刚到办公室门口,跟着变成一整个长句的语音询问。   “辛苦了,正好,我想问你来着,那天乐队表演的那首克莱因蓝什么的,是不是还没有来得及网络上线?或者我记错了名字,搜乐队名也找不到……”   声音渐弱,卓灼表情不变,却想起当年填词的时候,他被取笑怎么还有一颗如此玲珑敏感的心,又是如何敷衍过去。   办公室窗户下,篮球场正翻涌着年少人的吵闹声,很容易使人忆起往昔。   ……   这比之从前已经好得太多。他冷静地想,至少,她现在想要的东西,正巧是他如今所拥有的,并非无能为力。   于是,卓灼把外套挂在椅背,接来一杯热水。   闹声中,臣妍蹲在小区大门外,努力拍着一条躺在阴影下乘凉的流浪狗,通身黑毛,惬意非常,根本懒得对人类抬一下眼皮子。   眼影稿件因为起伏的个人心情没写完,搁置在Word文档中,总不能连家门口的‘汪汪队’也为难她。   可惜用尽办法吸引这条犬类的注意力,依旧未遂,最后,被路过的保安大叔笑着提醒,“白费力气了姑娘,你别看它这样,这里离市场近,人家日子过得好得很,没吃的绝不会搭理……”   “这么牛啊。”   臣妍听得惊叹,分明听到耳机里响起滴声的消息提示,还要努力使自己显出忙于谈话,被迫分出心思一看的模样。   刚才,她经过精挑细选,认为问及歌名,总该是个不偏不倚的安全话题。   山泉似的男声流淌,平静地阐述事实,“暂时没有上,以后应该也不会吧……”   他说,“不过你想听的话,我可以随时弹给你听。”   声音是带笑的。 第28章 C28 珍珠奶茶。   一年到头,下半年总归要比上半年要好熬一些。   中秋过后,就是十一国庆,紧接着,又能开始展望元旦。有假期在,即使再没留念,也总能在贫瘠繁忙的工作中,找到一点盼头。   快到国庆节假,省城的天气终于有了入秋的迹象。   风起凉意,可见的繁茂树枝暂时还是翠绿。   当臣妍第二次因为彻夜难眠,不得不坐起来靠着床头发呆时,平生第一次承认起如今不比十几岁,自己的精神的确有些不太够用。原因很多,事业上升期,还有突然而至的、部分别的方面的思虑……为此,她甚至开始考虑是否要请一位助理——虽然,结果肯定是否定的。   臣妍过惯了独居生活,目前还没有要建立工作室的打算。   好不容易从原本的工作环境中解脱出来,知足常乐,预备累积粉丝量的过程中,先享受一段时间的自由再考虑其他。   她暂时盯着床头的花瓶愣神。   “国庆要过来一趟?”   臣女士的命令通知,令她人还有点迷糊,已经先一步从翻身坐起。   “……我怎么会嫌弃您过来,没那个意思,别乱上升高度啊。”   “没有,大好的白天,我怎么会在床上呢?”   这是头一回撒谎。   臣妍原本不属于特别赖床的类型,纯粹是这几天考虑的事情太多,莫名疲惫,说话也发虚。   面对这一位世界上唯一对她具有统治地位的人,她不得不从床上跳下,清了清嗓子,“忙着浇花呢!”   不料,话音才落,床头柜上,花瓶随着床板的晃动应声倒下,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啪的一声,跟随她的动作一跃而下,粉身碎骨,牺牲在地毯边缘,场面壮观惨烈。   “……”   臣妍有气无力地答:“对,先不说了,我先收拾去。”   事实摆在眼前,被责怪粗心大意也无话可说。   收拾成了至关紧要的任务,原本她还有一些想要问及的事情也不得不搁置:譬如,装作无意提及一个人的名字,探探情况,听听口风……   唉。她叹气,揉着耳根,强迫着自己不要回忆起谁的笑和弹琴的保证。哪怕明摆着是徒劳。   细碎的白瓷残渣在地板上滚动,变作微尘般的颗粒。   先扫一遍,再找一遍,最后拖一遍,依旧不可避免地有漏网之鱼。臣妍趴在地毯上,艰难地借助框架眼镜挑拣了半天,确认再没有肉眼可见的尖锐碎片,方出了口气。   天气不冷,泼洒出的水擦过一次,只需要等干即可。   就是可惜了她精心淘到的花瓶,忒短命。   心情不佳,不如趁着这不佳的心情工作。   臣妍心痛完,缩在茶几前,对着电脑,又确认了一次写好的眼影推广稿件和拍摄计划。   她早已约好了之前通过其他拍摄工作结识的摄影师,对方一听她的诉求和雇佣价格,很干脆地说再给九折,理由很任性,竟是觉得她配合度高又好拍,是个不错的甲方。也没人会拒绝送上门的优惠。   点开频道,刚想记录一下最近几个视频的评论反馈,却发现私信箱中,消息的提示条数比以往多得多。几乎都是粉丝集体发来的短消息,而且大概都是说的同一件事:她的前段时间的“人际交往中的界限感”视频主题被人洗稿重拍,并且热度不小,足以让人在推荐页看到。   可能是效果还不错,几个月之前的“分享欲”主题被以同样的形式抄袭。   对方模仿她的妆容场景,说话风格,删去了所有的争论提示,装聋作哑。而且可能是因为签了公司,更加有恃无恐,台词不变,只删去了文案上一些确认抄袭的词汇,改成模棱两可的其他措辞。   这其实也是自媒体时代经常出现的事。大把的人将互联网看作免费的素材库,为了热度和流量,无所不用其极。近几年大众间的版权意识虽有进步,诸如此类的抄袭事件依旧层出不穷。根据神通广大的粉丝说法,受害者还不止她一个。   她的账号最近几个月涨粉迅速,臣妍不意外碰上抄袭者,却不能说不头痛。弄明白情况后,立刻给该博主发去私信,又临时写好相关的解释说明,拍好视频分段剪辑,诉求明确:删稿道歉,其他的可以不再追究。   至于那些所谓的“没道理你拍了的主题别人就不能拍”“我觉得不像”之类的说法,对她造不成任何影响。   臣妍性格如此,不介意别人的看法,总能习惯性过滤恶意,不会在有理的事情上退步。   高中时碰上隔壁学校男生纠缠,也是丝毫不松口的劲儿。   等忙活完流程,上传好视频,已经是黄昏。   那头不给回复,她也不慌乱,干脆翻出大学时转行律师的室友微信,咨询了一些问题,最后发去一个红包。   垃圾桶上层被碎掉的花瓶碎片覆满,臣妍提着袋子,小心翼翼地关门、下楼,又小心翼翼地扔进大垃圾箱中。   心情不好时,她就喜欢收拾屋子,做大扫除。   这倒正巧能顺便作为迎接臣女士的准备。臣妍苦中作乐,搬来梯子,擦起自己的书柜。   这还是她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大件家具。   有些年代感,但因为做旧得当,所以并不显得破烂,反而有一种厚重的记录感。   臣妍喜欢这种记录感。   下层的抽屉是属于这间屋子的记录。厚厚的几大本相册,塞满了她这些年来的所得。大部分都是日常生活的细节,譬如大学时的社团活动,假期时的旅游见闻,偶遇的有趣手艺人……她记忆力一般,这些值得依靠的册子就成为了她的伙伴。   唯独一本相对独特。   一本薄薄的黑色册子在掌间翻动,里面都是稚嫩的风景照,像素也并不清晰,一瞧就是没有相机的高中时代拍摄。   臣妍其实已经不太能记得这本册子的故事,翻到最末的一张,却停留了一会儿。   ……   前些时间似乎梦到过的景象:酒店漆黑的楼道,天鹅绒黑的天空,她举着手机发呆,拍下的是几颗星子。   心里有事,身侧什么时候多了个人,也无心去看。   外公的葬礼全按的是老家镇上的规矩:臣女士虽然同家里断绝关系十多年,依旧不得不作为女儿陪伴在侧。   臣妍身为外孙女,原本由封建习俗排斥在外,却因为被问了几句发现她姓臣之后,同样被拉进队伍。   “能陪着她,挺好的。”   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她并非敏感的人,鲜少为复杂关系郁闷烦躁,正好身边有人,不如倾吐,“可他们从没有对我母亲好过,试图控制她的婚姻,又赶她出家门。临到人没了,却立刻联络她出钱出力尽孝。可能我算那种有仇必报的人,所以才会耿耿于怀,替她委屈。”   “是因为成年了,变成所谓的大人,所以就必须得考虑那么多所谓的大道理,该让步让步吗?”   一天下来,臣女士疲累得沾枕就睡,她却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少年的卓灼没有说话。   春风中,他递给她一杯不知道哪里来的珍珠奶茶,又浓又甜。   偌大的黑色世界,远处的灯火点点,只有头顶的星星看着他们。   少年和少女并肩站立,只隔着半个肩头的距离。   还好明天就要回家了。   半晌,臣妍抿下一口,终于心里轻松了点儿,转头真诚地开口:“以前是我误会,其实你人挺好的。”   “不出意外的话,咱们可能要做一辈子的兄妹,”她笑,“以后还是和平相处吧,怎么样。”   “哦,对,你还是小周同学的好兄弟、好哥们……我还得靠你多说好话呢,应当是我有求于你。”   臣妍自认说得真挚交心。   卓灼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对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的是:“别想得太好。”   语气冷漠之余,莫名地有些嘲讽,目不斜视,就好像懒得多看谁一眼,“最好还是像以前一样,继续讨厌我。”   说完走得潇洒,留下她捧着奶茶愣神,以为两个人关系又重归于从前,井水不犯河水。   现在想来,其实应当只是不懂得表达嘴硬——那杯奶茶总归不是假的,陪她吹风不是假的,可她那会儿同样年轻气盛,没有那么高的领悟力,还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忌讳,真当不得兄妹。   ……   卓灼:[图片]   生活中,总有那么巧合的事,说曹操曹操到,想谁谁就来消息。   桌子上的手机发出震动,她看着名字,心里头一跳,图片中没人也没树,只有很好的,高处可见的黄昏。   她放下册子,思绪万千,凝结成一个符号。   臣妍:?   卓灼:在外地出差,很漂亮   顿了一秒,仿佛特意空出的一行,一句,一个瞬间,供人遐想。   卓灼:就想给你看看 第29章 C29 甜甜圈。   如果你发现,自己开始在意一个人的审美偏好、生活情趣,那么就说明,你对这个人至少存在朋友关系以上的兴趣——这是臣妍很早之前,总结的关于男女好感的若干条道理之一。   最近,她在朋友圈里发照片的频率大大降低,甚至连纯文字心情都有所减少。   两三个与她交好的博主察觉出不对,以为她还在因被抄袭模仿的事情烦心,甚至私下专门来问了一遭。臣妍有口难辨,只说是生活上繁忙,心情也还好。   她并不会把工作事业上的烦心事带入到每时每刻,不得不为身边的热心人们将事情说个明白:已经联系上了同样受害的几个博主,一群人中,恰巧有位博主的姐姐做的是知识产权法律方向,给了她们不少建议,对方公司同样小看了她们几人联合的粉丝量,看起来应当能顺利收尾。   “对,对,就这样,小跑一下,带动裙子的晃动。”   “停,这个角度很好,别动,很好……”   ……   公园草地,林间小道,飘散着不断扩散的花露水的味道。   强烈的薄荷混杂柠檬、青草,使得肆虐的蚊子不得不绕过他们,另寻猎物。   拍摄网络平台的流量向推广,并没有电视广告那么严苛,更讲究视觉冲击和唯美度。   摄影师在这方面十分专业,流程安排得当,一早便将棚内的拍摄任务全部完成,此刻,正忙于在外景指导臣妍如何将裙摆拎出花样,搞定所需的远景。她配合默契,中途偶遇两位粉丝,干脆把带着的崭新唇膏和唇釉送出去,又给随行的助理姑娘一支。   休息的工夫,小王调侃,“这么大方。”   后颈出汗,条件不允许,臣妍只得以手代替扇子,徒劳地扇两下风,坦然答话:“没有粉丝,就没有职业博主的说法。”   她对于自己的职业,一向抱有一份敬重心理,辞职并不是随性而为。   王姓摄影师带上一个助理,统共三人,两女一男,臣妍便干脆请他们一起吃饭。附近新开的一家美式快餐售卖起甜甜圈,有拍摄任务在身,她已经有好几天没再碰过甜食,这会儿已经到结束前的关键时刻,自然也得忍着。   对面两个人啃着加厚芝士的牛肉汉堡,臣妍却还得嚼一顿没滋没味的带酱‘青草’。   助理姑娘看她戳着紫甘蓝,实在可怜,豪爽地说,“没事儿,一会儿拍完了我陪你回来买。”   感动之余,臣妍立刻同对方换起微信,又因为对沙拉吃的实在没兴趣,干脆向小王要了几张白天的照片。东西拍的多了,早也有一套自己的审美想法,她在挑照片上一向果断,这段时间却屡次发生同样的情况:来来回回,看了半天,愣是没选定一张,有旁人在场,自然而然被人笑起是否有选择恐惧症。   “有又怎么了?我买个杯子还选半天呢,女孩子挑照片,那是永恒的课题。”   助理小姑娘心直口快,以为臣妍被餐食折磨,笑着替皱眉的她答话。   臣妍皱眉却不是为这个。   她有些入了神,想的全是该发些什么样的照片至朋友圈。   笑的、不笑的,半身的、全身的,长裙的、短裙的……   直到摄影师领着助理离开,她还久久地对着照片琢磨,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发出去。   身上是换上的最后一套长裙,折腾过好几个小时,也就懒得换回便装。甜甜圈被提在手中,口味都是随便挑的,香草味在舌尖爆开,咬下一口,爆浆热量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快乐和释放感。   臣妍不想这么早回家呆着,索性一个人摸去周缘缘住处附近的商场,闲散地转悠。   失去了一个跳楼的花瓶,总得找到新鲜的替代品。   期间接到陌生电话,她一听,原来是抄袭方博主公司的工作人员。   语气表面上颇诚恳,内容诡辩:“删稿可以,但是道歉的话,考虑到我司对于这个账号还有继续运营的意愿……”   听到这里,臣妍就不想再继续纠缠。   软装店内,她对着面前的花瓶挑挑拣拣,心思飘忽,关键处也不被敷衍,直说:“贵司既然这么看重账号,当然也知道,写一份稿子远不是那么容易,做这一行,我以为尊重原创是基本。”   挂了电话,恰巧收到今天摄影师小王的微信消息,询问她是否可以用一些今天的废照及拍摄片段,因为效果颇好,他想发到自己运营的摄影记录专用抖音上。   臣妍很爽快地答应,让他别忘了提及自己账号就行。要有长期的合作,自然得与人方便。   周缘缘难得准时准点下班,赶到商场,看着臣妍穿着修身长裙,还要半蹲着跟个夹娃娃机较劲,一眼看穿她的近况,直接问,“你还没请他吃饭?”   臣妍手上一顿,错过一只小小的白色猫咪,也不可惜,尾音拖长,“没呢……”   她这二十几年的短暂人生,还没有如此纠结过的时候。   略作沉吟,开始一串淡定的剖白:“如果有一个人,同你青春时期关系不怎么好,你甚至还同他彼此以家人相称过,现在这会儿却对人家图谋不轨,难道不会挣扎之间,觉得自己在犯罪么?”   不同于任何时候,可能还得考虑到长辈、朋友、亲戚……   周缘缘接过她给的甜甜圈,冷淡地拆穿,“不会,又不是亲兄妹。”   臣妍收回娃娃机上的手:“……以前也没这么优柔寡断过啊。”不知道抱怨的眼前的娃娃,还是其他。   她们俩买了些水果零食,在周缘缘家中看完一部瑞典电影,主角欧维失去妻子后,因为各种巧合数次自杀未果。主线亲情友情双管齐下,使得临走前的臣妍依旧眼眶泛红,捧着新买的透明花瓶踏上回家的路。   上回遇见的小黑在同样的地方惬意地趴着,望见她,只是惫懒地打了个滚。   这回她一心想回去,没做停留,人刚到二楼,楼上传来两道男声。   一道极激动:“那就先说好,下个月我到时候还过来啊哥,别赶我走!”   一道又冷又静:“你要再逃课,就算了。”   ……   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臣妍小心翼翼地抱着花瓶,干脆掏出钥匙,途中主动打起招呼,平淡自然。   “下午好。”   她眼睛很亮,像水洗过,眼角泛着若有似无的红。   身上是修身长裙,配着薄薄的针织衫,显得整个人薄而高挑。或许是脸颊透着粉,妆容完整,比往日所见的每一次都要显眼。   像一朵花。   卓灼居高临下,望见那双眼睛,顺手将卓启扬往下一带,同样平常得像是邻居,配合默契,淡淡点头,“下午好。”   臣妍进了家门,却怎么也不得劲。   想解释刚才不是故意那么陌生,又觉得没立场,索性先洗起新买的花瓶,同那些博主聊起收尾手续和态度:删稿可以,道歉还是不能少……   “砰、砰。”   门被规律地敲响,很轻几下,不紧不慢。   臣妍毫无准备,去看猫眼时,腰上还围着一根粉红色的围裙。待看清人影,便立刻摘掉,团成团往沙发上随手一丢,顾不得其它,后悔妆卸早了也来不及。   “……来了。”   楼道不多的亮光中,她开了门,表面上镇定又自然,抬头,“有什么事吗?”   卓灼却没说话。   两个人其实不过几天没见,也没有断掉联系,气氛却有点微妙。   他是出差归来,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人行道,不,真要说,还得追溯到夜色中无声的大街,漆黑的停车场……   卓灼今天还是简单的T恤,领口稍大,锁骨若隐若现,并没有将眼神往她身后的私人空间落。   双方都有几秒没说话,空气中的细小尘埃变作仅存的活物,不停地涌动、翻滚。   和梦到过的、高中时酒店走廊说话的回忆比,近了不少。   半晌,他不慌不忙,淡淡地扯了下唇角:“你在紧张什么?”   臣妍直觉快要输了:“谁……”   话没说完,对方胸口靠着的花束已经被递了过来。   两三只东方百合,鲜见的重瓣,明艳又清雅。这份矛盾的美丽落在他的掌心,好像青竹的突出骨节间,自然生长,蓬勃而出。   “回来的时候,路过花店看到的。”   卓灼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平静地叙述,“应该很适合你今天买的花瓶。” 第30章 C30 爆米花。   室内,清爽的栀子花香薰头一次被衬托得咄咄逼人。   头顶是入目的白,下坠的吊灯成了唯一色彩。   “拍摄都搞定了,大概明天整理一下,剪辑完就能发。”   臣妍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低头向眼影推广方的Pr发去消息和素材,得到对方的满意反馈,终究还是慢腾腾地坐直,给楼上的人发去消息,“最近什么时候有空?之前医院帮的忙,还说好的请你吃饭,差点都忘了。”   是不是真的差点无所谓,表面上你得这样。   那束百合被她放在茶几上,高度合适,正方便蹲坐在旁随意地拨弄。花瓣摇摇欲坠,靠得近一些,才能在工业制造的浓烈气味中,闻到一股极淡的清香。   瓶身里,盛着为这份清香提供生命力的源泉。臣妍同样喝一口刚开的葡萄汁,忽略掉自己稍微有点错拍的心跳,很正式地补充,“如果太忙的话,还是工作优先。”   百合被她拨弄到第八次的时候来了回复。   “都可以,你定。”   声线、语调分明还是那种凉凉冷冷的老样子,臣妍却不自觉地松一口气。   站起身,脚下就着光滑的地板转圈圈之余,语气镇定从容地回复:“好,那就周末吧,你也在放假。”   随后,她立刻给周缘缘发去消息:那顿饭就不必发我红包了,刚接了化妆品的推广。   周缘缘回一句:了解。   不忘故意酸溜溜地损她:怎么想明白了就这么豪气?   不是豪气不豪气的问题。臣妍立刻想起,卓灼除了不爱甜食,也少吃辛辣。各大App看了一圈,选了一圈,最终敲定一家粤菜馆。   人逢喜事精神爽,工作中写稿和拍视频就有了动力。   有细心的粉丝还惦记着她家楼上的事情,其他人都在操心抄袭洗稿事件的进展,她特意在评论区里问:姐姐楼上的邻居装修完了吗?不然这也太久了……   臣妍回复末尾带上一个‘亲亲’的表情,还有空作为博主代表,在微信上回怼抄袭方的工作人员。对方被她说的哑口无言,最后得到一句“记录都已经截图了,如果要动什么手脚,我这边也会放出同样的记录”,想赖账也没办法。   等到道歉是在两天后,那个账号也在她们的强硬态度下停止了更新,做了简短的视频说明。   群里一番庆祝,对于彼此,都有一种共患难过后的亲切感。   其中一位年纪稍长些的姐姐私下找到臣妍,说是辛苦她一直负责直接跟对方公司直接交涉,等来北京玩的时候一定联系自己,带她城里玩一圈。   臣妍想起对方的频道运营内容,忽然提出问题:有没有特别适合约会时用的香水?   电视剧或者小说的主角总是拥有特别的能力,不需要大费周折、耗尽心思,也能有天生的体香,这一套对参与社会生活的普通人肯定不适用。   “和心上人有约?”   姐姐了然一笑,为她列出一长串的单子,从花香到木质应有尽有,语重心长,“其实平时用什么,这会儿就用什么是最好的,那是你标志性的气味,临时改了反而显得奇怪。”   “最重要的是不要紧张,得体地表现自己。”她说。   臣妍不紧张,胆子大、不怯场是她的特点之一。   她纯粹有一点不太适应,上一回两个人吃饭的时候,还是一种尴尬的、与熟人产生误会的立场,现在则大不相同,更不是若干年之前,还能勉强以家人身份相处的时候。   周末当日,温度适宜,万里无云。   老天爷很给面子,能见度极佳的状态,透过窗户甚至可以望见隐约的雪山轮廓。   包间内,臣妍觉得自己嘴皮子和脑子同时发挥失常,除去两个人共同生活的那段时光,竟然找不到什么特别好聊的话题。除了天气就是工作,太过公事公办。   难不成问他的研究生活,专业方向?   臣妍嚼着虾饺,很快否认这个想法:聊毫无所知的高深领域,那跟送上门犯傻没什么两样。   服务生轻轻敲门,端来一份时令季节的大闸蟹。   盘身很大,分量看似很能唬人,实际只有中间摆着金黄的蟹。好在师傅的手艺不错,愿意让人为此买单。   卓灼侧身让过对方,点头道谢后,静静地看向臣妍,顺口一问似的,“吃吗?”   臣妍对江河湖海中的食物从来热爱,才点完头,又听到他问,“之前有在社交平台上看到过你拍的广告,是不是跟电视广告很不一样?”   这一下子就有了太多的话可说。   她几乎不用动脑子组织语言,流程就已经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不过,臣妍也很懂调整,当意识到工作上的专业提及太多,立刻转移话题,说起拍摄间隙中的趣事。   “我第一次拍化妆视频的时候,还不知道人家都是用相机录的,对着手机捣鼓一天,出来效果很差不说,内容我自己都看不下去,废话太多,又喜欢说‘对吧’的口头禅,就显得像在讲课,很咄咄逼人……“   卓灼今天穿着衬衫,不如之前正式,领口松开两颗。   她很喜欢他穿衬衫,不然也不会因为一只口罩被蛊惑。不过今日跟印象中的不一样,袖子被挽在手肘,更多一些随性。   他时不时同她对视,给出肯定的答复,微微扬眉,嗯上一声,又抓准重点提一个问题。   手上则用起餐厅给的八件,行云流水,像在做一场精密手术。手术后的蟹被用盘子推过来,摆在她的面前,蟹肉晶莹剔透,蟹黄肥厚得要溢出来。几只腿尽显完美主义和强迫症本色,摆得十分对称。   “你不学医真是可惜。”   臣妍直到出了餐厅,还对他这一手剥蟹技术念念不忘,“怎么能手都不抖一下的。”   不仅不手抖,还能坐得笔直,不需要低头仔仔细细研究,这就很离奇。至少,她做不到如此。   卓灼没有看她,看向另一侧的电梯按钮,“选专业的时候不是没有考虑过,不过最后还是觉得算了。”   “医生需要保持冷静客观的同时,还要保有对生命的敬畏、病人的同理心,”他隔着半个身位,手臂从她背后穿过,又收回手,全程毫无接触,但带起波澜,说起自己真实的想法,“要在职业生涯的几十年内做到这样的平衡,是很难的事情。”   “……毕竟我从小就常常被人说太冷漠。”   声音渐渐被封闭进空间,那番大道理听起来也很真诚。   臣妍忽然沉默不语,进了电梯,午后阳光洒满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很想问他刚才的动作是否是故意,又觉得可能是自己个人意识过剩,因此只得左顾右盼,研究起飞速下滑的红色数字。   电影院的部分通通由卓灼负责。   两个人交际,怎么也得有来有往,臣妍索性让卓灼去选。他选完片子,又问她能否喝冰的,问完后,才端来两杯冰可乐。   臣妍在漆黑的空间内,抱着爆米花桶,心思刚落在屏幕上,又被旁边你侬我侬的小情侣吸引去注意力。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她竭力用香甜的爆米花调走自己的注意力,直到隔壁女生的男朋友的第三次捧住女生的脸,终于没忍住,手指点了点身侧人的肩膀,按住卓灼的衣袖,凑过去问,“怎么选到的这部片子?”   几乎有一些咬牙切齿了。   是恐怖片没错,是小的观影厢也没错,但是播放的是那种低成本、颜色瑰丽的香/艳型恐怖片,演员们奉献式的表演,想也不用想,一定会遭遇各种各样的尴尬情况。   男人的眉骨很高,微微动了动。   他侧过头,同样低声回她,“我问来的推荐。”   目光很无辜,“平时很少来电影院。”   臣妍并不算没见过世面,但她还是觉得隔壁情侣的动静有点太大了,超过了一定的社交礼仪,使别人脸红之余尴尬,根本让她无法静下心从容发挥。   “那你可以问我呀。”   好吧,最重要的是让她无法发挥:什么怎么靠近、制造氛围……技巧通通不再适用。   懊恼之余,不免外露情绪,又有点十几岁时、在校园内四处张扬的样子了。   卓灼手指微微一停,眉头跳动,使自己盯着屏幕,目不斜视。   对方的指尖只隔着衬衫的厚度,陷进皮肤中,温度渗进感官,就再也无法忽略。   “我肯定能挑到……”   这时,背景乐骤然转换,切成了暧昧的小调。   茫茫的诡异白色被血雾覆盖、笼罩,男主角被迫宽衣解带,还要和身形较好的女鬼对峙,红色的绸带穿梭飘摇,连接着殊途的人鬼。   被放大的触感间,臣妍反应过来,微微松手。   结实的臂肌就在指尖之下。   因为有一场同异性的约会,她还特意去新做了不那么长的美甲,以免发生一些划伤的意外。   美甲小姑娘还笑她,“都这么漂亮了,还怕男生不喜欢……你就算用长指甲掐我,我肯定都喜欢你!”   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触碰,伴随的是女鬼发出凄厉的尖叫与嘶吼。   臣妍没有准备,被惊得抖了抖,自暴自弃间,决定返璞归真,顺水推舟。总归,低成本恐怖片也是恐怖片。   “我能继续抓着你吗?”   屏幕传递出的交/缠水声间,她听到一点响动。   卓灼的手指修长,掌心宽大,比想象的还要干燥热烈,所以,拢进她的手,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看向她,眼睛是弯的,很内敛,“你可以牵着。” 第31章 C31 薄荷糖。   选到这部电影,其实真的只是巧合。   那通碰巧给乐队打去的电话,键盘手王延自居群体中唯一一个已婚者,得知他有看电影的行程,非要他买下这部电影的门票。   “这么多年了,灼哥终于有铁树开花的迹象,我能不帮一把吗?听我的,肯定没错。”   他这光明正大地抢过电话,理由还很充分。   王延有一种莫名的底气,当然是因他是已婚成功人士,看其他人都当是需要指导的愣头青。   之前谈过两个女友,分手的原因都差不多,彼此互相了解了一段时间后,嫌他在台上光芒万丈,生活中却是拖拖拉拉,懒懒散散,碎碎叨叨,连做个饭都要将盐和白糖弄混的俗人。   “……我算看明白了,这就跟七仙女下凡谈恋爱差不多,人家爱的是舞台上的你,是人设,一旦落到实处了,只有被嫌弃的份儿,要不然现在娱乐圈那么多靠人设吃饭的什么偶像明星呢。”   看的太过明白,也就失去了建立恋爱关系的兴趣。   最后结婚,是同一个把他心爱的大奔撞了的女孩子。   湿冷的冬日,人行道上有个学生突然晕倒,不巧,王延正开着车排在第一个,看清楚情况,第一时间冲下车,试图领着周遭的热心群众将人往自己后座搬,被路过的骑着电动车的女人喊停,“别动他!”   很大的一声,竭尽全力,有些嘶哑。   喊话的姑娘身形娇小,动作莽莽撞撞,急着救人,车子磕在王延的宝贝车上,也顾不得那么多,急喘了两口气,立刻蹲在地上,“不要动,请大家腾个地方给我……”   从前,王延是绝对的外貌协会代表,号称所谓的‘唯爱长腿美女’,身高低于一米七看都不看,绝对属于不受欢迎的风流个性。可当时,他愣愣地瞧着那姑娘蹲下,对他安抚了一声,“别慌,听我的就行,”她摘掉自己的围巾,开始做起急救,“没事,放轻松啊……”   后来才知道,当时其实就两个原因:   第一,他的未来老婆刚到医院实习,是首次在外面撞上突发情况,一心要给病人鼓劲打气;   第二,以为人群中心、蹲下帮忙的王延是病患家人,所以才在紧急时刻,还不忘坚定地安抚他几句。   “说来也好笑,明明伤感情歌也表演了也不下几十首了,那是我实打实地、第一次产生自卑这种情绪。”   他随手按下几个琴键,和卓灼搭话:“以前也没觉得自己如何如何,可是听到她是医生,博士毕业,书香门第,前男友也是医生,又看过她救死扶伤……我就觉得吧,自己配不上她。”   冬日那天,他看着病患和她一起上了救护车,姑娘对他笑了笑,临走前夸他热心。   王延没出声,回了个笑,却下意识遮住自己手腕处的纹身:长身的暗绿色蛇纹,自手肘内部向外延伸,邪肆又张扬。   “那句、那句酸了吧唧的——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喜欢一个人,第一反应是会自卑’,”王延顿了顿,将啤酒罐扔进垃圾桶,“连人家盗圣白展堂都这样,我他妈以前还不信呢。”   沉沉夜色,封闭的录音室内安静非常。   可能是这番话直白得有些越界,不太适合朋友之间骤然提及,王延话锋一转,开起玩笑:“当然,这话对灼哥你肯定是不适用的。”   他看着卓灼手上拉开的啤酒罐,夸张地拍着身侧人的背,故作轻松地调笑。   “你啊,不是一般人。”   卓灼没说话。   这一点其实非常奇异,每一个同他来往过的人,都十分笃定地认为他不是普通人。这种现象,从十几岁持续至今。   眼前,电影还在继续走它的剧情。   男主角做过冗长的、可怕又艳丽的梦,自梦中醒来,依旧是一个普通的侯门家丁,暗恋着侯门家的小姐。小姐对于梦中他救过她的事情一无所知,依旧是冷漠路人。朗朗白日,家丁端着花盆,自后花园处路过,将它栽进小姐院内的万花中,极小一朵。远处,传来丫鬟轻巧的脚步声。   “李公子来了,就在前院,老爷让小姐赶快过去!”   娇俏的小姐脸上飞上绯红,“小点声……”   和梦中喜欢他一样,羞涩又热烈,不过换了个对象。   这一朵飘摇的白色,变作结束收尾的镜头。   家丁沉默不语,垂着头,连分毫动静都无,片尾曲就像拖长的叙述音,歌词悲凉而瑰丽,女声悠悠荡荡。   “不过是镜花水月,梦境一场。”   漆黑的屏幕开始缓慢地滚动起参演人员的姓名。   “……啊?我去,结局就没了?”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这种片子怎么还玩这种人间真实的剧情,什么玩意儿啊。”   相隔两排的前座,两个男生在场内亮起灯光的一刻抱怨出声。   “这导演编剧肯定在感情上受过心理创伤。”   他们在走廊上小跑着出去,互相讨论,彼此笃定,有一种鲜活的、大学生才有的直白。   身侧的人牵的很松,充分给予了她自我选择的空间。   白光下,再没有暗色的隐秘。臣妍无声地把手收回,掌心出了一层薄汗。   卓灼率先起身,为她腾出出去的空间,绅士又周道。   破天荒的,爆米花没有吃完,只得被捧在胸前。   人太多了,碰上其他场次的电影同样散场,电梯口全是密密麻麻候着的人,他们大声讨论着观影后的感受,还有姑娘眼眶通红,表示下次再也不看骗钱骗眼泪的青春疼痛片。   “我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八百次的爱而不得,八百次的暗恋少年,八百次的追妻火葬场,偏偏还是看了八百次,能哭八百次!”   卷发女孩抽抽噎噎,还有些可爱。   臣妍没有体会过爱而不得,反而先注意起她头上的水果夹子,被真挚的坦率可爱到,没忍住笑意。   “卓老师!”   有人自旁侧打起招呼,是两对小情侣,男生注意到卓灼,眼前一亮,“您也来看电影啊?”   这里离大学城本身不远,因此遇见几个蓉大的学生,也实在是正常。   何况卓灼资历浅,带的是一个院的理论公共课。臣妍体贴地退后一步,将剩下的爆米花陆续解决干净,留出他们师生交流的空间与时间。   “我们刚看完前一场,挺好看的国产科幻片,您看的什么?”   大概是卓灼的形象一直高大,便很容易让人对他的兴趣爱好产生好奇。   男生还要分他一颗薄荷糖,被婉拒。   臣妍动作停了一下,听见卓灼答得很正经,“普通的恐怖片。”   “让一下、让一下诶!”   聚集的人群后方,忽然涌过来几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仗着身形壮硕,率先将电梯的内部占住,神色坦荡,并不惧怕周围人谴责的目光,还在里面嘻嘻哈哈,笑着作起无辜状,对群众报以十分夸张的感谢,“谢谢。”   “好没素质哦。”   抽噎的女孩儿往后退了一步,悄声改了和朋友的讨论内容。   一旁,臣妍却因为视线死角躲闪不及,成为受害群众之一,被带着撞得踉跄一步,空荡荡的爆米花桶失去了内部承装的食物,被压力挤压瘪成团。她的脚下,高跟鞋摇摇晃晃,差点要和墙面亲切接触的一瞬,被人扣住了手腕。   有人提前一步,抬手靠住了墙面,稳稳当当,避免她的肩膀冲击水泥墙面。   抬头,入目是锋利的下颌线。看起来还是无声又冷淡,圈住她手腕的力度,比刚刚在电影院内大得多。   正是拥挤的时候,没人在意到这边的插曲,就算是在意,兴许也只是一瞥而过,当成再平常不过的一对。   “卓老师,我们就先走啦。”   两对小情侣急着赶班车,女生在男生的护送下,好不容易进入电梯。   男生在关门的间隙,同他打一声招呼,卓灼微微点头,握住她的动作却未松开。   臣妍莫名地有点紧张,好像自觉在犯/罪,可哪儿来的抓她的人?她又不是早恋的学生。   “再见。”   卓灼依旧在同自己的学生说话,冷清又淡定,从容不迫,极具教师应当有的包容力、稳重感,距离得当,很自觉地使学生产生尊敬之心。自她这个角度,能看见他的耳朵轮廓,曾经夹过一只银色的、闪耀的耳夹。   手是紧紧的握住,而她明明已经站稳了……   下午的日光,在这样的天气下只会更加炙烈。   明明已经快要初秋,怎么还是这么热。臣妍察觉到自己鼓噪的胸口。   出了大门,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终于解放了密闭环境下的所有秘密。   她的双手重新变得空空荡荡,和人并肩走下台阶,没话找话,“你下午还有事吗?”   卓灼看住她,自然而然走到街道外侧,“还要回学校一趟,怎么了?”   “没怎么……”   太多年没有和异性产生朋友以上的微妙关系,都快忘了,原来是这种感觉。怪不得能驱使十几岁的她无所畏惧,一个小动作,都要在内心解剖个千千万万次。   “那你国庆有安排吗?”   她问得很平静,偏偏眼睛藏不住闪亮,梨涡浅浅。   卓灼还要回学校:有教授和领导等着他提交的东西,要去一趟办公室;有学生提前联系他,想要问一些专业上的问题。   他看着她,停顿两秒,耳边仿佛还残留着片尾曲的女声。   卓灼未作犹豫。   他向前一步,忍住替她挽过散落头发的冲动,只是不紧不慢,指了指自己手机,“如果你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 第32章 C32 柿栟。   自从开始全职,臣妍的作息一直都处于一种薛定谔式规律的状态。   毕竟博主的工作,偶尔就需要熬到深夜才有灵感,但大多数情况,她会强迫自己保持和之前工作时一样的时间,以免太过脱离社会生活,失去时间观念,变得分不清白天黑夜。   床头的东方百合经由几天变作老去的美人,颓败中残缺,臣妍却没舍得立刻丢弃。   这几天早睡早起,睁眼第一时间,看到的都是这三两枝瑰丽的重瓣。   屋内香薰用完后,她也没立刻换成新的,而是从容不迫,在购物App上搜起是否有和这百合类似的仿真香调。   “我?我在搜干花制作教程……”   对方没听明白后面的絮絮叨叨,下意识追问:“什么?”   “没什么,”臣妍坐起身,放下托腮的左手,正经道,“我在看点工作上的资料。”   对面的人立刻了然地笑起来。   “我知道,你现在在做美妆博主是不是?看到过视频的,挺好呀,说实话,高中听说你参加艺考,那会儿还以为你会去娱乐圈发展呢。”   臣妍读高中时,还是文理分科的政策。   原本的班上只有几个人选了文科,她是其中之一。因为并不介意重新进入一个集体,很快在新建立的班级又混了个脸熟。   此刻,当初的班长热心地联系她之后是否有时间同学聚会,正在协调时间,“上次见面其实咱们班就没聚齐几个,而且还是两三年前了,我就想着,这次提前一点商量,总不会重蹈覆辙。”   “我都行啊,”她笑,“随时听候组织差遣。”   自由职业就是有这种敢于打包票的好处。   臣妍在这种事情上从来配合度很高,并不会为难热心的人,答应过后,挂断电话,又拿着手机在手心中晃荡,时不时看两眼聊天页面是否有新的消息提示。   她从没想过娱乐圈的事情。   并不是没有所谓的经纪人给过她联系方式,大学时期,她陪室友去试镜,反而被私下拉着塞了名片。在市中心逛街的时候,也常被人拦下说个一两句。但臣妍对自己看得清楚,她的性格跳脱、自由,讨厌受到束缚和拘束,况且,再出挑的皮相,扔进娱乐圈的海洋中,也不过是随时可供代替的小鱼虾米,如今能叫得出名字的,都已经是幸运中的幸运儿,多的是因为合约而与公司走上法庭的新人。   “朋友们,我这是水逆了吧,被人抄袭不说,自己家房子还塌了。”   ‘房子塌了’是如今追星族群体中很流行的一种说法。   之前的维权事件,正逢一位著名靠脸吃饭的明星被拍到恋情,其中一位博主好友在群里偷摸着哭诉,同时换了头像,她就越发肯定自己决断的正确。如今的时代,还没有代表作的演员都得靠粉丝吃饭,而有代表作的是少数,有那个天分被观众认可的更是凤毛麟角。   臣妍自认是绝不适合的——就自己这个性格,碰上有好感的对象还能隐忍不发不成?   她小心翼翼地将两支百合收好,摆放在梳妆台,还觉得不够郑重,就差拿东西包起来。   夏秋交接时分,风卷起凉意,正好与炙热的太阳相融,温度舒爽又适宜。臣妍拍下花瓣如今的样貌,可怜兮兮,一边开窗,一边发去图片和表情。   臣妍:[图片]   臣妍:哭/   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哭什么。   穿堂入室的风中,臣女士提着不知道哪里买回来的牛肉干和柿饼,重重两袋,径直掏出钥匙开了门,头没抬,嘴上已经开始念叨她的名字,“妍妍?人呢?”   事发突然,声音也来的突然。   门响的一瞬间,臣妍手上哆嗦,差点将手机摔落在地,还不忘立刻回身迎上去,“怎么提前过来了?”   离国庆节假还有半天有余,自己的大忙人母亲却更早地登了门。   “我来看我自己女儿,还有提前过来这个说法?你藏谁在家了?”   说罢,臣女士大手一挥,两个袋子交给她,颇从容地对着屋内扫视一圈。   因为是假日,难得不是职业装束,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运动套装,扎着马尾,与臣妍看起来不像母女,像姐妹。   母女相见,无非传统三件套:看你卫生情况,吃住条件,以及感情生活。   这些在臣妍这儿,几乎都是毫无改变。   臣女士用了年假,先陪自己的闺蜜逛街,又觉得回去一个人呆着没趣,做完瑜伽,不如来她这儿打一个措手不及。   意料之中的,收拾还算整洁,花也养得茂盛。安定的、挑不出什么错处的独居生活,就跟提前步入退休生涯似的,任天堂游戏机都落了灰。   臣妍经受批判,哭笑不得:“只见过嫌弃子女沉迷游戏,没见过嫌弃不玩儿的。”   没想到,臣女士还很有一番自己的道理:“少在那里歪曲意思,我啊,是怕你脱离了年轻人群体,到时候跟其他人都脱了节、没了话题,那多可怕。”   “我现在都在跟着这东西时不时跳跳舞,别连个老年人都比不上……”   之前圣上生日,臣妍看她养成瑜伽健身的习惯,索性送去一台Switch,颇得龙心。   说完道理,圣上更是直接从冰箱里收拾出菜肉,潇潇洒洒端去厨房,并不理会臣妍一通有关年龄的吹捧。隔着一堵墙,依旧中气十足,字正腔圆。   “是不是还要录什么视频?要录就别掺和这边,我有需要就叫你……”   臣妍手上的屏幕忽然闪烁。   于是,耳边中气十足的动静渐弱,满眼剩下两个字,简单地问她:枯了?   “……听见没!”   臣妍早就是心不在焉,哦了一声,手下比嘴皮子还要迅速,回去一个是。   那头的人同样像是恭候多时,不带停顿地回复。   卓灼:等我回来。   臣妍差点想笑,又立刻忍住,变成一句询问:又去出差呀?   这次,对方没有作答。   没等多久,直接拍来一张照片,大气壮观的校门,挂着横穿一个校门的红色条幅。   横幅上书,“热烈欢迎蓉大计算机院专业人员莅临我校参观”,其后成片的绿茵道,学生们身着校服,走在其间,显足了青春活力。   卓灼:不过已经快回来了,在高铁上。   臣妍:那还不休息一会儿?   她的出行作风,一向是长途路程无论高铁还是飞机,先睡再说。这样简单操作,只要闭眼睁眼,就能毫无知觉地到达目的地。   卓灼这次回的是语音:“还好……”   可内容和语气是完全的两回事。   声调不变,尾音渐弱,听起来还真有些困倦,无意流露出弱势的一面,极为鲜见。   厨房里的人又叫起她。   “妍妍——拿一下冰箱里的口蘑!”   “来了!”   这回无法敷衍,得朗声回话后放下手机。   臣女士看她无所事事,干脆吩咐人洗了会儿菜,匆忙间回来,聊天界面只多了两条消息。   前后间隔了大概有一会儿,停顿得十分突然。   卓灼:如果没回复,可能就是睡着了。   ……   卓灼:直接给我电话   就连日常生活中,聊天时习惯性严谨的句号都没再出现。   臣妍捧着手机,蹲在地上,眼睛带笑,心都要差点化开,几乎能想象出他冷漠又惫懒的模样,还要强撑着捏捏额角,等着什么。于是,不仅体贴地没去电话,反而心血来潮,对着亮光的笔记本,默默在搜索框敲了谁的名字。搜出来好些网页视频,偷拍和官方的都有,凡有评论的地方,无一不感叹着他的出色。   意料之外,竟然搜索到一条很老的视频。   点开其中,还穿着高中校服的卓灼面容稚嫩,比如今要精致女气一些,神色漠然,面对记者的访问岿然不动,压根看不出左手还吊着、伤着,是个动弹不得的伤患。   “大家都知道,见义勇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能不能请卓同学分享一下当时的想法?”   少年站在话筒前,神色淡淡,答的很简短:“没有考虑太多吧,看见有人需要帮助,就去了。”   “好的……那根据我们的了解,平时在学习生活中,你也是很优秀的,有没有什么经验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的呢?”   卓灼依旧平静地道:“就,认真吧。”   被问受伤后的生活情况,只说是少了只手,写东西不怎么方便。   ……   臣妍不敢笑得动静太大,只想:他那时真能气人。   那会儿觉得他不好相处,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天光快黑的时候,臣妍终于有幸吃到了自家母亲张罗的一桌子菜。糖醋排骨吃了一根又一根,临到最后,臣女士还将柿饼拆开,放进盘子里,给她当饭后甜点。   臣妍写了一会儿稿子,又点开搜索页面。这一次点进去的视频,是他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表彰大会——应该是大学时期?领导同他握手,一个女生被安排上去,为他送上一束鲜花,下面的同学鼓掌起哄,卓灼还是一副岿然不动的凉冷模样,臣妍不动声色,迅速按下暂停,换回文字介绍页面。   卓灼的消息在这个时候发过来:怎么没打电话?   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很有点无理取闹,因此说的也很直白:睡就睡了,不想打扰你……   卓灼没再回复。   臣妍咬着柿饼,舌尖唇齿都是甜的,刚要起身去厨房看看是否有活可干,又接到电话。   对面的人依旧是清朗的声线,听起来,应该是休息过后,恢复了精神:“在忙?”   “没……”她有点囫囵,又咬下一口柿饼。   卓灼似乎笑了,很轻的:“那开一下门。” 第33章 C33 黑森林。   玄关的夜色变成唇齿间残留的柿饼味。   厨房里哗哗的水声流动翻涌。   臣女士放着一首九十年代的舞曲,男声唱得激/情四射,高音冲天,嘴上同样跟着轻哼,各种杂声叠加,偶尔有一两个音在调上就显得格外突出。   臣妍没空欣赏这份突出的表现,心随着背景有节奏的电子鼓反复起伏,按下门把手的一瞬,立刻反应过来:不应该立刻开门,应当先在消息里说明情况的!   可后悔已经来不及,谁叫别人是色令智昏,她是被对方声音里的笑意蛊惑。   暗色顺着门缝溜进来,零零散散,在室内变作游动的暗鱼。   有人做贼心虚,四目相对,还没留出停顿的时间,立刻将食指靠在唇边,嘘了一声。   “家里有人……”   臣妍抢占话头,说完这句,犹疑起声音是否过大,干脆踩着拖鞋走出门外,右手扶出一条门缝,压低声线,再次用气音说明情况,“……我妈来了。”瓮声瓮气。   身上是一条长长的睡裙,小腿和手臂裸露在外,头发被鲨鱼夹固定,散漫到没什么防备。   来人穿着深蓝色的衬衫,站在夏日末尾的夜色中,影子都是规整修长的一条。   身形从容挺拔,唯独额头前乱着几根碎发,泄露或许才匆匆忙忙赶过一程路的秘密。   卓灼一向在工作中擅长随机应变,此时也过分配合。不嫌她幼稚,而是微微扬眉倾身,同样用气声确定情况。   “臣阿姨?”   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眼睛。   “是。”   臣妍毫不犹豫地点头,不觉得旖旎,心情在一瞬间复杂起来。   按理说,打个招呼应该也不是什么离谱的事情。   卓灼同她们相处过四年,与自己确实有些不愉快可说,可与臣女士四年中几乎没有闹过矛盾,关系融洽,说是重组家庭的模板尚且不过分。今时不同往日,她在不轨路上才走出两步,并未做好还没彻底成功,就提前将事情败露的准备。   要想糊弄臣女士,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做到。   而且时间太晚,也太私人,如果正好是个白天,那还很好解释邻居的身份……   “花店关门,”卓灼打断她的思虑,不慌不忙,不提其他,只提起手里的东西,低声平稳道,“只买到这些。”   一盒西瓜、一盒切好的水蜜桃,最后还有一盒黑森林,将她喜欢甜食的偏好摸了个十成十。   臣妍被塞了个满怀,谢谢没来得及说出口,被对方抢先看了一眼手表,安稳地低声道,“我先回去吧。”预想中的识时务。   “哦……”   不怪她,主要是气氛太佳。   树影从空荡荡的楼道投进来,比西餐厅的灯光还要善解人意,暧昧全是纯天然的。   那双丹凤眼没有情绪波动,却就是让人恋恋不舍,暗影里闪着微光。   她有点不情不愿,反应也很直率,无声地抿了抿唇,脚趾无意识地画着圈,手上转着蛋糕盒上的缎带。可惜左手右手都被占了个满,臣妍别无他法,垂眉眨眼沉默几秒,正要说话,脸颊处却骤然一热。   指腹自她的唇角滑过,轻扶到脸颊,又很快收回去。干燥的摩擦感带起火星的热度,烧得炽烈,随风消逝。   卓灼没有笑,扫掉柿饼留下的糖渣,清俊的脸靠近又离开,很温和正经地说:“以后不要太急着开门。”跟从前一样,做过好人好事不留名。   臣妍双手满满当当,无法动弹,顺着他的耳廓,只看到楼梯内夏风流动的姿态。   暗红的大门徐徐关上,严丝合缝。   臣女士从厨房出来,目光一瞥,习惯性地嫌起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又问,“谁啊?”   “……送果盘和蛋糕的。”   都快十点了,自然得到批评教育:“这么晚了还吃甜的?之后又天天嚷嚷着说什么长痘痘、长脂肪的可别后悔……”   真是完蛋。   臣妍蹲在地上,装作换鞋,实际上根本无鞋可换。   应声答话间,差点站不起来,腿脚酸软,脸颊烧红,只能用还剩下些许凉意的手背反复贴揉。当晚的梦里吹起一阵龙卷风,将她反反复复从地表卷入云层,心荡神驰,不得好眠。   第二天就是国庆。   臣女士对待节日从来很有仪式感,与她同眠一晚,起了个大早,特意将许久不用的电视调转到中央一套。难得盼来的长假第一天,阳台外出奇的安静。有人擅自占用公共车位,保安大叔的声音被喇叭尽职尽责地放大,成为唯一的响动。   臣妍听着屋内电视机的新闻播报,目光穿过阳台,看到对面楼栋的二层花园多添置了许多新东西。瓜藤花卉间,几面旗子翻成耀眼的鲜红波浪。老阿公领着小孩儿,挨个挨个浇水松土,逍遥又自在。   “亲爱的,国庆快乐啊。”   新上传的眼影推广前一天已经趁着工作日发出,数据比预想的还要好,Pr小张尽职尽责,成为第一个发来节日祝福的人,其他好友和博主紧随其后。臣妍极有耐心地挨个回完,对着电脑顺手写下一句“异性交往中的小技巧”,还不忘与周缘缘语音电话,互道一句节日快乐。   周缘缘与她不同,很珍惜这难得的懒觉时间,没再多说一句就挂断了通话。好在臣妍有这份默契,也不觉得有什么冒犯。恰巧闲来无事,视频App浏览到第三条,一位男博主正对着镜头,双眼皮还带着很明显的术后痕迹,依旧气势十足,恨铁不成钢地批判起当今社会中女生的恋爱脑现象——   “说句实在话,我一直很纳闷一种社会现象,现在有些女生学习和事业上都挺灵光的,怎么往往一到感情上就犯傻?就跟那个孙悟空碰上如来佛祖,翻出花招都不超过十下的。不过吧,人家大圣爷还知道折腾两下,你们可倒好,男人不过说几句甜言蜜语,画几个大饼,你们就动也不动了,任人宰割,满心满眼都是什么‘他真好’‘世界真美好’,等终于想起长心眼儿了吧,完蛋,人财早就两空!”   臣妍的手指停留在网页版微信,才对着蓝天碧树的头像发去一句“国庆快乐”,又心血来潮,问:你不会让我人财两空吧。   卓灼:?   她忍不住笑,泰然地换了个话题:蛋糕挺好吃的。   臣女士从冰箱取出昨天的水蜜桃,召唤她去吃早餐。   油条配甜豆浆,经典又挑不出毛病的搭配。桌子对面坐着人,臣妍就只能以打字发挥沟通的本事。   卓灼:你在写稿?   臣妍不惊异于他知道美妆博主创作流程这件事,反问:是,有什么素材可提供的吗?   卓灼从容不迫,竟真的谈论起一点人际交往中的事例。   “……沉默其实是很有效的社交技巧。尤其是有多人在场的环境,被问及不愿意作答的私人问题时,笑着沉默,往往能使对方率先意识到冒犯之处,如果当时的情况有熟识的同辈在更好,他们多半会充当替你顺势解围的角色。不过,这种技巧使用的时候也要有度,譬如同对方关系不怎么融洽,最好还是似是而非地答上一答,以免他记仇,认为你故意要同他作对。”   臣妍听着耳机里不紧不慢的叙述,几乎有些惊讶了:“你的高冷少话原来是套路?”   卓灼:不算吧。   他补充得很及时:至少大学以前不是。   臣女士比她快一步吃完早饭,恨铁不成钢地用筷子末端敲她手背:“几岁了,还对着手机傻乐,认真吃饭!”   臣妍嘴上说好,却又咬着筷子,光明正大地笑起对面的人:是也没什么,反正高中那会儿,大家都将你当作难以采摘的高岭之花,哪怕原因不同,结果也是相同的。   和卓灼聊天久了,竟也习惯起聊天中常用标点符号。臣女士煲一通电话粥,她就端着碗筷躲进厨房,小声提问:“下午要做什么?我这边圣上要出门逛街了。”   心里琢磨着暗示到位,也不算过于上头。   可惜,对方的答复落在水声中,没响出任何动静,尽职尽责得过分,“去一趟学校,再陪卓启扬去挑几本辅导书物。”   臣妍隐隐失望也不表露,回完“好吧”,开始专注于洗餐具的事业。回到沙发边,神差鬼使间,调出那双眼皮男博主的视频反复观看。第三遍时,终于轻叹了口气,面对电脑屏幕,径直将“异性交往中的小技巧”修改成“如何在生活中找到满足感”。   日暮余晖,臣女士如她小时候一样,带着满满一堆零食回家,她就自里面挑出一盒话梅,抿在舌尖,打发无聊的写稿时光。无意想起很久之前,自从点破卓灼的口味问题,那时的家中就再没少过酸口的零食,哪怕对方本身没什么兴趣。   臣女士早睡早起,敷完面膜,先一步上床休息,并不干涉她零点以前的创作时间。   臣妍无所事事,借着和几个博主闲侃八卦的当口,彻底给稿子收了个尾。   “……今天我看新闻,据说国内部分地方凌晨能看到天龙座流星雨,你们要是谁熬得住,别忘了拍照片发群里啊。”   臣妍:多云的平原能看得见吗?   她差点就要明知故问,临到发出去前,又叹口气删去这句问话,估摸着这会儿总不该耽误对方办正经事,干脆打开另一个页面:如果能看到流星,你会许什么愿?   卓灼的回复相当理性:流星不太可靠。   臣妍陷入沉默:……好吧,差点忘记你是理工科出身。   卓灼:个人认为,比起流星,人的主观能动性要有效得多。   臣妍:比如呢?   “比如……”   卓灼看了一眼屏幕,关掉卧室的灯。   卓启扬喧宾夺主,不愿归家,将他的床铺占领,睡了个四仰八叉,无所顾忌。   多云的平原没有流星,倒是有不错的月色。   他拉开窗帘,听起夏末最后的响亮蝉鸣。   卓灼:可以直接带走你吗?   卓灼:就现在。 第34章 C34 话梅糖。   城市的高楼大厦向来缺乏生机。   白天的时候,人们通过电梯在其间出入往来,被巨大的建筑物衬托成蚂蚁般的大小,于狭小的格子间中运转成庞大机器的一部分。到了夜晚,才会消失在钢筋混凝土所筑的森林。   卓灼安静地插兜靠墙,成为林中最不起眼的小撮阴影,几乎仰头就能看见三楼处的几坛花卉。   明山苑没有电梯,楼层不高。紧闭的一楼大门处,铺天盖地的蝉鸣和夜色交/缠,氤氲出独属于凌晨的氛围。   出门前,那朵人造的玫瑰花苞在玄关柜上无声目送着他离去,使他下意识扫过一眼,然后才消失在楼梯间。   有人将呼呼大睡的堂弟毫不愧疚地抛下,就有人同样迅速地换上T恤和运动裤,偷摸着离开熟睡入梦的母亲。   臣妍自台阶两步跳下,分明脚步欢腾,心里雀跃,还要强迫自己小心地控制着单元门的响动。因为习惯准备充分,这会儿也没忘拿一袋话梅糖,腰间系一件薄薄的外套。   她自下而上,直率地盯住他的眼睛:“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   脸颊微红,胸口起伏,气息不定,全是兴奋的情绪所致——没有流星可看,被人带着一起从规律的生活中逃跑也很是足够。   面对面的距离不远,正方便卓灼伸手替她将一缕碎发顺进耳后。   他为她这份可爱的热烈失笑,又平稳地答:“上车再说。”   逢上长假,大量的私家车自驾出行,涌出城市,进入乡村旷野,山岭小路。于是大街上也空空荡荡,仅剩几辆平日不敢招摇的改装摩托呼啸而过。   几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灯火通明,透过副驾驶按下的窗户,能看见陆续还有夜班的上班族出入。关东煮冒出层层的烟气,店员收完银,开始打着呵欠,拿着扫把,将一排空着的泡面碗收拾进垃圾桶中,发出咚咚的声响。   已经快要到夏天最后的夜晚了。   拂面的风中,臣妍摘掉脸上的框架眼镜,闭上眼睛,纷飞的发丝蹿进脖颈衣袖,心比风还要自由畅快,几乎错以为时光可以倒流,自己也回到学生时代。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笑着出了口,“说实话,我感觉有点像在逃课……不过那会儿,我们是宿舍一群人逃课出去烧烤,玩得太兴奋,回校错过了末班车,不得不沿着河堤骑自行车回去,比不上现在这么闲情逸致。”   那会儿刚开始时兴起共享单车的概念,一行人无奈之余更图新鲜,人手一辆,无忧无虑地汽车穿过大街小巷,充作青春的匪/徒,心理生理双重疲惫,现在都是回忆。   她的左侧,驾驶员沉稳地驱使着承载他们的钢铁机器前行。   臣妍趴在窗沿,回过头好奇发问:“诶,你逃过课没有?”   没有同行车辆的街道,卓灼顺从红灯停稳,单手靠在方向盘,毫不犹豫地回复。   “当然。”   因为余光注意到她瞪圆的眼睛,没忍住笑:“这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吗?”   “这还不算?”臣妍毫不犹豫地反问。   她拆开一颗话梅糖,扔进口中,在弥漫的酸意间阐述起他学生时代形象的高大。   “没记错的话,高中那会儿,你应该就没有下过红榜,谁进校都能第一眼看见你的照片,我们私下还说,你当时是跟附中本身划了等号,代表着成绩优异又乐于助人的完美形象。”   “如果可以,校领导肯定巴不得你就这么一直读下去。”   臣妍越说越兴起,话语间其实还少提了一些高考出成绩过后的夸张事——毫不费力的TOP2通知电话,市高考状元,当年的校内喜报上最大的名字……都是详尽的,她关于他的客观记忆。   话中的当事人听得安静,还是不慌不忙,游刃有余地掌控着方向盘。   待她终于倾吐完毕,目光扫过人行道上醉酒的过路人,只说:“人如果一成不变,什么都不去体验和经历,只知道一个人独处,未免就有些太过自以为是。”   太过高高在上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过手,自然地替她按开安全带锁扣,臣妍下意识屏息,再放松,嗅到与往日不同的、厚重的檀木皮革。   载着二人的车子停在一条后门巷道末,正好与远处灯红酒绿的Pub街错开。   映衬之下,这处角落静得仿佛被孤立。   臣妍四下环顾,好奇之余,顺口提问:“留学的时候有没有遇上过什么趣事?”   国内大学经历应当大都差不多,学生会、比赛、集体活动……想想也知道其中的可能性。   “很少,还是科研本身的事情比较多,”他为她指出前路的方向,将人习惯性护在里侧,略作思考,说的很耐心,“不过,到处旅游的时候倒遇上过很多。”   计算机是一门无趣又有趣的学科,极具矛盾的魅力,耗费的精力也并非三言两语可以形容,不过,卓灼自然地将这番话省略,跳至重点部分。   有趣的并不是旅游碰上的事件本身,而是创造事件的人。   他说起冰岛遇见一对金婚的白人老夫妻,二人感情分分合合,却在过了七十的年纪,选择以旅程终结这段婚姻;又说起埃菲尔铁塔下,国人男子带着自己的绝症女友周游世界,他们挺过跨国恋,却没能挺过命运的恶作剧,两个人卖掉房子,都剃了光头,丝毫不惧旁人异样的眼光。   “有人对我说过,”卓灼顿了顿,垂眉敛目,将一些记忆中的话很自然地美化许多,“如果长些年纪,走遍大江南北,看遍全世界,就会忘掉烦心事,不再执着过往,人也会变得心胸开阔。”   他顿了顿,留意到臣妍不自觉的点头,又沉静地补充:“我觉得不尽然。”   卓灼拉开一处卷帘门,接过她递过来的话梅糖。   这一回不必磋磨,只需要和她一起,同样随意拆开包装,将酸涩咽入喉中。   他开始旅行的目的从来不纯,哪怕后来尝到好处,依旧是最初开始尝试遗忘和释怀的战略性产物。   世界充满了爱恨情仇,尔虞我诈,才会将青年摧残成大叔的模样,使其陷入循环往复的自我怀疑,又通过世界的万般精彩处重生,可要是——   臣妍毫无所觉地笑,偏偏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坦荡地将他的握住,“怎么发起呆了。”   ——可要是已经记录过全部精彩处,还是只中意这一朵心上的花该怎么办? 第35章 C35 黑咖啡。   “吱呀”的一声响动,酒红色斑驳的大门被推开,未来得及开灯,视野里一整片的暗色。   身后的路灯寂静地投射,为他们照亮上台阶的那几步距离。   臣妍的伸手是自投罗网,心理上有所准备,被人将手指拢进掌心也没在意。   她跟在落后一步的距离,悄悄踮脚张望起来,可地方没有看清,先被带到一张沙发上坐下。   头顶的吊灯晃晃悠悠地亮起来,最先看到窗边的钢琴,然后才是其他。   “私人排练室。”   卓灼的声音自沙发后侧传来,钥匙被扔上置物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朋友投资的酒吧开不下去,空着也没什么用,索性暂时把地方丢给我看着,后来就被乐队征用。”   开了空调,冷气开始便开始在室内与潮热的空气作斗争。   臣妍安静地四下打量,手搭在沙发靠背,路过的时候,他便随手以掌心轻贴一下,感受到过高的热度又从容收回,冷静安抚道:“之前演出的合乐练习也是在这儿……场地设备一直在将就着用,没怎么换过,所以制冷效果可能不太好,先等一会儿。”   臣妍觉得手背像被猫挠了一爪,让她下意识握了握,又松开,听完还要恍然:“原来乐手也逃不过在生活中精打细算。”   “梦想和爱好都是需要付费的,”他不慌不忙地解释,有种平易近人的淡然,并开着玩笑,“当然,电视剧里那些各种各样的总裁除外。”   目测下来,这地方空间不算特别大,但容纳一场多人大型派对绝对绰绰有余。   装潢是很典型的Pub式样,酒红和皮革为主,中央的吧台空空荡荡,旁边的酒柜也变作摆设,没怎么落灰,看得出被人爱护和使用的痕迹。   说是秘密基地更加合适,她想。   多神奇的事情,他们在凌晨的夜色逃亡,竟然真的躲进了无人知晓的魔法密室。   沙发的正对面,临时架起的台子上,架子鼓和合成器是最显眼的存在,其余的通通只剩空的收纳包和一些话筒支架,地上连着的电线摆放整齐,一瞧就是经由强迫症划分出的收纳区域。   清朗的男声到了密闭的空间就显得更加悦耳。   “不剩什么了……啤酒还是黑咖?”都是乐队排练时期所囤,没有别的选择。   臣妍想了想,犹豫道:“黑咖啡吧。”   这不是喝酒的好时机。   她的余光扫过关好的大门,耳边响起男博主那番震耳发聩的箴言,决意至少要在此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杯子在中心冒起几缕烟,臣妍双手捧得稳当,索性借题发挥:“说起来,我学会喝黑咖啡还是为了减肥。”   要她这种天生嗜甜的人主动吃苦,难度基本和登天差不多。   刚开始做美妆博主的时候,因为急于求成,过于在意观众的评论,曾有一段时间陷入了一种怪异的攀比误区,以为只有完美的形象才能引来关注,戒糖到了一种严苛的一步,待反应清醒过来,不仅体力精力大不如前,人已经快要瘦成皮包骨头,以前常被同事夸赞的梨涡也不再像以前那么亮眼,甚至开始出现大量掉发的情况,后怕着去看医生之余,立刻恢复了正常的饮食和作息。   她抿过一口,感受着舌尖的苦涩,想到哪儿说到哪儿:“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既然吃苦都能忍,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坚持不了的……久而久之,反而把想做的事坚持至今,成了主业。”   卓灼点着头,沉稳地淡道:“对于想要的东西,坚持总没有没错。”   一路过来,两个人很自然地交流着彼此之间错过的许多事情。   这当然好得不能再好了。卓灼拉开一侧窗帘,斜开的一小扇天窗透进月光和路灯,立刻便将人和立式钢琴照成最亮的一处。   薄薄的白色下,肩宽腰细的轮廓若隐若现,正与这光影相称。可惜,出门前不敢回房间弄出动静,没来得及带上相机。   这样一个人,原来也逃过课……   时机恰当,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放下杯子,咳嗽两声,举手诚恳发话:“卓老师卓老师,我有一个请求。”   卓老师看着她,像讲台上的老师看着学生,神色冷淡却包容,用目光示意请讲,臣妍索性作小学生双臂交叠的状态:“可以点歌吗?”   对方刚好自窗帘抽回手指,答的是:“当然。”   看起来游刃有余,从容地打开立式钢琴盖,回身看她:“想听什么。”   这样封闭私密的场景,太容易勾起一些过往的画面。   臣妍人陷进沙发背,眨眼看着吊灯,开始努力地回忆:“就是高考完那天,你唯一一次给我弹过的,什么来着,对,德彪西的……”   德彪西的《月光》。   卓灼在心里率先补完这句话。   他比她记得还要清楚得多。那头女声无意落下的同时,音符已经开始安静地流淌。   臣妍顺势翻身,趴在沙发靠背,歪着头盯人看。   她承认自己的确有些不轨的意图——毕竟,卓灼的手实在漂亮。尤其是在琴键上的时候,生冷中透着柔软,远比那些留存于屏幕中的手模照片生动。   而且,因为专心弹奏,心无旁骛,总有一种远离俗世的冷淡,任何氛围都不能将其同化。   第一次看到的那会儿她就这么想。   高考完的当天,班里举行庆功宴,臣妍喝了些酒,因为毫无经验,醉得差点没能顺利从KTV包间出来,还是经由班级知晓情况的热心群众通知周泽航,才得以顺利回家。也是酒壮人胆,她一进家门,人倒在沙发上,迷迷糊糊间看见端过水杯的男生,想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可惜。   可惜,到头来还是没能和他做成朋友;同样可惜,她马上要离开这里去到他乡,或许一经成长,就再也回不到过往的日子。   于家庭是,继父是,他这个从天而降的哥哥也是。   “卓灼。”   不对。她发音含糊,酒精控制住舌头,态度却很郑重,顺着平日里两位长辈的思路,换了个叫法,真诚地撒着酒疯:“哥、哥哥,你能随便弹一曲吗,就当是临别的……”   临别的赠礼。   月色穿过天窗,又被不断流动的阴云覆盖。   太过难得的场景,就容易记忆深刻一些,饶是其他的生活细节都快忘了个干干净净,这次却没敢忘。   她闭上眼睛,仿佛一瞬间还在这间废弃的酒吧排练室,一瞬间又躺回了曾经坐过无数次的沙发……或许还有之前莫名其妙做过的梦,梦里的人是戴着口罩的,沉默又温柔,谁也没有说话。   ……   “臣妍。”   “嗯?”   钢琴声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卓灼的样貌,出挑在皮相,绝在骨相。   眼皮很薄,如果轮廓不那么锋利,就容易被说是过分精致,好在,眉骨山根通通突出高挺,下颌线分明,正适合他冷淡周正的气场。   臣妍察觉到自己差点睡着,迷迷糊糊地抬眼,对上一双眼睛。   他还是没什么情绪,唯独,视角跟日常是上下颠倒——半蹲在地上,单手扶着沙发,自下而上,沉静地注视着她。瞳孔很亮,令她联想到海面上的残月微光。   卓灼抬起头,表情平静,距离却越来越近。臣妍反应不及,心跳都没来得及顿一拍,下意识就要闭上眼,然而动作错开,指尖划过,鼻梁处微凉,视野变得异常清晰。   原来是瞌睡的间隙,她的框架眼镜掉了。他的指尖自太阳穴拂过,轻得宛如羽毛。   可恶,她想,偏又听到他正儿八经地问:“还有想听的吗?”   “有。”   臣妍微微咬牙,坐直后试图扳回一城:“不要古典了,时间太晚,容易犯困……”   推了推眼镜,用以消退刚刚的错觉,道:“来一首欢快一点的吧。”   卓灼从善如流,顺势弹起时下视频正当红的拼接梗曲,臣妍听到第二节 才听出曲调,立刻没忍住笑说,“你平时原来也看短视频?”   她之前为了追热度,还特意用来当作上一期视频结束部分的BGM,效果还算不错,评论区粉丝们都很给面子地留言回复,说常年独树一帜的她总算跟上了热点。   他不介意她的直率,答非所问,凉凉冷冷,“我今年只有二十八岁。”   臣妍微微瘪嘴,一字一顿,“我、知、道。”   不,还是不要回到学生时代了,哪怕那会儿可以肆无忌惮地闯荡,无所顾虑地逃课。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缓慢地走到钢琴旁,“还是现在更好……说实话,我可能不敢跟十八岁的你这样说话。”除非那日喝了酒,胆子比天还高。   卓灼没有接话。   琴声停顿的档口,臣妍靠在一侧,食指和中指充当先锋,好奇地随手按下一个音。   他静静地看着,干脆起身,轻轻按住她的肩膀,位置调换,变成了她坐在琴凳上。   “试试。”   臣妍噗嗤一声,没来得及因为突然的肢体接触脸红心跳,先笑出了声音:“差点想接‘试试就逝世’。”   很近的距离。   她闻到比车内更明显的檀木味,不过因为空间更大,稍微清爽了些。   卓灼没有碰她的手,只是微微俯身,一只手按在钢琴边沿,真就指导起她作为一个新人的手型,如何突出关节、如何发力……   其实,这些都是十年前就可以做的事情。   卓灼看她颤颤巍巍地弹着音阶,看她纤细的手指僵硬,做好的长指甲阻碍了发挥,又看着她泄了气,破罐子破摔,只留一根食指,“反正这样也能弹出声响!”   臣妍泄气又提气,信誓旦旦地望住他,狠狠地打包票:“请卓老师放心,下次我绝不做美甲过来,我保证。”   眼神闪亮,神色耀眼,毫无保留。絮絮叨叨一如既往,直接又热烈——终于是对着他的。   “要不然这样吧,今天那你就先教我别的,反正总有时间……”   卓灼点头:“可以。”   他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可爱到了。   因为可爱,所以回想很多无奈的、耿耿于怀的可能性,都能重新变得从容不迫,真正地释怀,远比依托给全世界要可靠。   眼下月光太好,多适合当作两个人的秘密,所做过的、忍耐过的梦都得以实现。慢条斯理地坐下,眉目始终无法从柔软变得冷硬。   “卓老师很放心。”   卓灼看见她飞扬的神采,发红的脸颊,到底没忍住伸出手,轻轻捏了一把,一本正经,冷淡沉静。   “但卓老师只能教女朋友。” 第36章 C36 甜豆浆。   臣妍愿意在事后承认自己当时第一反应的离奇程度。   事发突然,不,什么都很突然。   因此她庆幸至少室内有光,窗外也有光,能让人看清对方的样貌神色,来不及说什么,先出于不要吃亏的本能迅速反应,借着对方松手的空当,第一时间抬手捏了回去。   “啪。”是曲谱册从旁边滑落,掉落在地,发出声响。   原本的主角钢琴同样失去了关注度,变作摆设与旁观者。   臣妍手上没怎么舍得用力,嘴上却没有饶人,眨了眨眼,故作严肃,朗声审讯对方。   “……真的是本人吗!”可看似不输气势,到底有些露怯,收回手时,拳头不经意在琴键上砸出几个破碎的音符。   男人的薄唇平直成一条线,注意到她的动摇,便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扬眉。这种淡然的态度,就更使得别人很难将其与刚刚的问题发言联系起来——没错,臣妍将那视作一则问题发言。   两人之间,空气凝结了几秒。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还是很稳,仿佛有无限的容她玩闹的空间:“可以再试试。”指的是再捏一次,以便一探真假。   “不用。”   臣妍毫不犹豫,镇定且正义地拒绝,这才意识到对面的人已经看了她好一会儿。不过既不逾矩,也不让人不适,安静又无声。   她不禁有些烦躁起来——怎么他就能这么从容不迫,自己真就被未卜先知,成了如来佛手中的大圣爷?臣妍并不惧怕暧昧,她擅长感知他人情绪,也擅长表达自己,能从暧昧中觉出趣味,更能见招拆招。但奈何,碰上的是这个人。   卓灼在她的心中,曾经是有既定的形象的。   这些日子以来,渐渐挑明的关系和好感,都在不断颠覆着她心中关于这个人的认知,她是逐渐地接受,今天则是有点出其不意得过了头。   就好像抓准了弱点,被一击命中,都没个可犹豫的时机。   “……太狡猾了。”   卓灼不慌不忙:“嗯?”   忍不下躁动,就不如直白地批判。臣妍同样直视起对方,继续严肃道:“说的就是你。”   反正话都扔出去了,也没有更多值得顾虑的,她一不做二不休,这次索性抬起两只手,对着面前的俊脸伸出魔爪,“怎么会这么可恶!”   如果单纯是一次没有前缘的心动体验,那还不至于搅得她方寸大乱,正是因为有了可对比回忆的部分,这些天的经历才让人无所适从。周缘缘之前说她对闷葫芦没兴趣,她还当是跟人成长起来,总要在某一天,自口味上从可乐变成咖啡一样,结果料不到是可乐自己变成了咖啡,还是独特碳酸味儿的那种,让人欲罢不能,又爱又恨。   破罐子破摔,时至今日,总归能谈论一些私人问题。   她故意显出凶狠的做派:“说,我们没联系的日子里,你到底谈过多少次恋爱!”   卓灼也不生气,坦诚道:“今天之前是零次。”   对此,臣妍是想也不想,直接用上某知名主持人的著名回复:“真的吗,我不信!”   正常体型的成年男子脸上往往没什么肉,他还刚巧是个轮廓深邃的,捏起来手感不佳,但泄愤绰绰有余。   琴凳原本容得下两个人,被臣妍的动作一折腾,也终究显得短了点儿。可是,哪怕就这么被折磨的工夫,卓灼还有空稳稳当当地虚扶住起她的背,避免她因为动静过大而跌下去。   “小心一点。”   他说得稳妥,因为咬肌被人拿捏住,说话不可避免地含糊不清。   就像是要验证卓灼这个人的细心程度,再度收手的一瞬间,臣妍刚巧差点就没控制好坐姿,右手被立刻扶住,也只得认栽。   她沉默的当口,卓灼则很有耐心:“不继续?”   “不。”   冲动之下一通发泄,臣妍平复好心情,决定重新做回进退有度的成年人:“已经满足了。”   她愤愤道:“真该让十八岁的你看看这场面。”   最好,还得是那个会不耐烦、沉默寡言、躲她的好意、说些扫兴话时期内的冷漠少年人。   可话还没说完,自己又先因为这番狠话失笑:“怎么感觉有种背德感……还是算了。”   又能看什么,看他教她弹琴吗?   男女朋友和朋友是彻头彻尾的两回事。臣妍写过的感情稿件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旁观者当得太久,很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体系。   兄妹变Crush再变男女朋友,光听整个过程就挺刺激,兴许,稍微传统刻板的人还会觉得无法接受。可人活着一辈子,如果总是畏首畏尾,只看结果,未免也太过无趣。她在十年后小区门口对他产生好感,上天与本人想必都难以预料,这才是生活不确定性的乐趣所在,谁会跟一个毫无兴趣的人见招拆招?   大学至今未与人建立过亲密关系,他们都说她理想化,说她完美主义,说她挑剔,说她还未能看透恋爱的本质不是等待,甚至于劝说起婚姻也不过一场人生的磨合,不妨接受一个爱她的追求者。那么,如果能令她茶饭不思、心跳加快的人终究还是出现了呢?   更何况……   臣妍从十几岁纵横校园的时候就信奉坦荡生活的原则,想要的就一定要去追求,此刻起身,问的是一句:“啤酒在哪儿?”豪放得有点过头。   更何况,任何瞬间的心动都不容易,不要怠慢了它。   她站起来,刚好又能借助自上而下的角度观察起卓灼的脸。   冷冷清清一个人,因为肤白,脸颊不可避免地被折腾出红印,无声地牵着嘴角,目光难得的闪亮,还沉稳地伸出一只手,供她当作扶稳的栏杆。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使他看起来更像无缺的雕塑。   反正,也没什么可挣扎的,心动不是假的,喜欢也不是。臣妍从不欺骗自己。   “择日不如撞日。”   她想透彻后,清了清嗓子,正经道,“我要庆祝自己脱离单身了……”   说着说着就笑起来,眼眸好似灿烂星子:“卓灼老师,一起吗?”   两点半点无人的城市大街,只有两个人的魔法密室,多适合用来下酒。   臣妍蜷缩在沙发上,不以喝醉为目的,只是起了兴致,做了决定,神经兴奋。最后靠着旁人的肩膀安稳睡去,醒来是放亮的天光,以及有人随手敲击键盘的响动。   这样一座秘密的空间,阳光也得偷偷摸摸才能溜进来。   身上多了一条空调毯,脖子酸疼,臣妍适应了一会儿亮度,揉着眼睛下意识问,“几点了。”   “六点半,”卓灼很自然地放下电脑,握过她的手,在大腿上放着,“还早。”   在最后的单身夜,臣妍最终只喝了一罐啤酒。因为新官上任的男友早看出她过度兴奋后的困倦,没理她后续的大言不惭,取出毯子搭好,由得她沉沉睡去。   六点半……   阳光透过天窗越来越亮,气氛与人都是对的,她靠着卓灼的肩膀,心下惫懒,刚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地点不对,瞬间惊醒过来。   卓灼以眼神问话,她就跳下沙发,只来得及说了两个字:“我妈……”   习惯早起的臣女士可还在家等着呢!   完蛋了,她想,顾不得滑落的毯子,反客为主,抓住卓灼的手,“咱们得回去!”   还好这会儿醒了,更还好今天不是工作日。   她坐上副驾驶,一路看着手机上不断跳转的时间,忍不住抱怨:“昨天说像逃课,今天就感觉像早恋,早知道就不该说那句话。”   “如果这么归因,”卓灼控制着车身转进老街,笑起来,“那罪人就只能是我了。”   臣妍骨子里有着护短的部分,想也不想,立刻反驳,“不不不,是时间不对。”   “如果我们能早一天,或是晚一天逃跑,都不至于如此。”   她的思维跳脱,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肯定不是我们俩主观的问题,是客观条件的问题。”   鸟雀起得早,自电线杆之上飞过,响起啁啾。   太阳越升越高,天也越来越热。途经早点店时,卓灼停下车辆,去买了些馒头花卷以及甜豆浆,又在面包店停了一次,买了些面包蛋糕,一并提给她。   她觉得熨帖,又觉得好笑:“我吃不了这么多。”   臣妍想:无论那句没有谈过恋爱是真是假,他都一定有将他的女友当猪养的习惯,再不然就是刚刚确定关系,想显出大方的男友作风。   她拿出一杯甜豆浆,插好吸管,不急着喝,先借着红灯递到驾驶座人的嘴边,看他喝了,才收到自己嘴边吸了一口,叮嘱起他细节。   “下次别买这么多,省下来的钱,不如留着请我喝奶茶。”   卓灼却只是笑,又被塞给一小块蛋糕,大小正好能一口吞入,嚼得差不多了,方从容不迫地解释,“你提回去,正好能有个说法。”   臣妍手上动作一停,恍然大悟后,又伸手奖励他一块蛋挞,一口豆浆:“还有这一手。”   车子在明山苑的正门停稳,正遇上保安大叔巡逻归来,关掉他的手电。   头顶的太阳也开始炙热,大约是臣女士在她心目中的压制力实在太强,臣妍想也不想就下了车,只来得及抓过手机,将刚才的商量和嘱托忘个干净。一旁的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顺手提过袋子,打开驾驶座门追下去。   “妍妍。”他喊的自然。   臣妍的脚步就跟着自然地停下。   唯独头脑不知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别的什么,晕晕乎乎,只看到男人的笑,又被拍了拍背,重新送上归途。   那只不愿搭理她的小黑叼着一根香肠跑过,神色满足,她同它擦肩,竟然有种自己和它表情差不多的错觉。   打开家门,臣女士刚巧洗漱完毕,开了电视,上下扫她一眼,惊异道:“哦哟,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没想到,今天竟然还知道主动早起买早餐?”   臣妍面不改色,习惯性地作出无奈样:“看您说的……”   实际上,心早不知道跳哪儿去了。   她以换衣服为名躲进卧室,一堵墙之外,新闻播报员正尽职尽责,有条不紊地汇报着过去二十四个小时内的消息,国庆国庆,日子正好,国家欢庆。   她将头埋进枕头,仿佛还能感受到谁掌心贴住背的热度,以及那一句无意的、宽宥的……   十月二日上午,天气晴,阳光还是夏末的潮湿和炙热。   明山苑门口,她新上任俊朗且声音好听的男友,却比阳光还要耀眼,比春风还要温柔。   “不要着急,妍妍。”他说。 第37章 C37 南瓜粥。   人最好不要在短时间内产生较大的情绪波动,以免精神上受不住,身体也跟着遭殃。   脱单第一天,臣妍万不会想到,自己会用实际经历验证了这句话的科学性——朋友没来得及通知,其他事亦未来得及做,先倒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彻彻底底。过分沉浸,期间连个梦的影子都没有。   臣女士当她是又犯了懒不愿起来,坚持不懈地叫过两三回,动用了各种拉人和掀被手段,这么不留情面,雷厉风行,依旧只使人只在吃午饭的时候清醒过一会儿,一挨着床被,立刻又沉沉睡去。   所谓,生理需求大于一切,玉皇神仙来也没辙。   “……不知道怎么了,反正就是头有点痛,觉得好累。”   熬夜的后遗症突显无疑。闷头睡过一觉,臣妍终于有了些精神,再睁开眼,顶着发哑的嗓子,不得不先为自己找一个合理的原因,“可能是有点感冒。”   态度这么好,臣女士气也无法,拉开窗帘,明明白白的刀子嘴豆腐心:“大夏天还能感冒,说了多少次,少吃冷饮少吃冷饮,不听,这下好了,还当自己是十几岁的学生。要是我不在,你一个人怎么办……家里有药没,没我出去给你买去。”   那倒不是冷饮的问题。   臣妍心知肚明,自知理亏,不禁讨好地笑了一下。笑时猝不及防,被抬手试她温度的人掐了把脸蛋。   臣女士是没那么多顾忌的,更不如有的人温柔,实打实地用上了劲儿,恨铁不成钢地威胁,“要睡就快睡。”   长辈出门,安静的室内只剩下钟表的滴答声。   臣妍乖巧听话地闭上眼,忍不住琢磨起一个问题:怎么人人都好像一时间爱上捏她的脸?   好吧,她揉着脸暗自唏嘘,虽然应该不是感冒,但一次通宵,一罐啤酒就成了这样,岁月的确不饶人。什么逃课、早恋……通通都是夜色与气氛造成的错觉。错觉过了,就只剩下普通的、平常人的日子等着。   唯一可喜的是,自今天起,即便是日子普通,也总归比以往要有些滋味。   臣妍盯着天花板,想得心里头发甜,手脚也因这份莫名的欢喜多了点力气,坚持着慢腾腾地爬起来,人走到餐厅,拉开冰箱门看了半晌,决定弄个南瓜粥,炒个时蔬,再单独为臣女士弄一个她喜欢的酱油蒸蛋。   自然地,更没忘记在到餐厅间隙按亮手机。现代人生活实录之一,临睡前别的都可以忘个干干净净,就是不会忘记为手机连通充电的数据线。满格电量的消息提示等候许久,一经点亮,就是预想中的微信提示。   卓灼:到家了吗?   这都快几个小时前的消息。   她读完这句,划下消息栏,同样看到未接电话的提示,欢喜立马变作愧疚。在视频和语音之间做起犹豫,不经意瞧见眼前抽油烟机亮面映射出的随性发型,当机立断,径直发去一个语音通话请求。   正是假期,又是饭点,博主的微信群里热闹非常。   各人都有出行散心的去处,有人率先晒出东南亚海岛度假的风光,一桌海鲜刺身,两杯红酒,就有人跟着发来草原风光,篝火晚会,牛羊烤肉,载歌载舞。趁着比预想中等的更久的时间,臣妍一一看完,发去一个羡慕的兔子表情,刚好语音接通,传来一声悦耳的“喂”。   “听得到。”   臣妍听到耳机里的动静,关掉灶台的火,继续诚实地说明情况:“我白天睡着了,现在才醒,所以就没看到你的消息和电话。”   她是很诚恳的,但这番质朴的剖白没等到答复,那边声音开始断断续续,有好几秒听不见,仅有的响动也被扯成零碎的噪声,只勉强传来一个“稍等”。通话骤然停滞,臣妍也不着急,按照对面的补充耐心地站着等待,对面果然重新拨了回来。   “刚刚信号不太好,换了个地方,”他解释说,声音低低的,“你现在好些没?”   岂止是不太好,更有各种噪声、响动……   臣妍没来得及放下锅铲,先推敲着问:“你在外面?”话到中途,忽然摸清对方话里的意思,颇不解地说:“你怎么知道……”   自己分明只交代了一句睡着了,对方却问的是现在好些没,并不是你生病了或是其他。   臣妍禁不住想:自己这位新任男友是否有些神通广大了?   惊疑间,手机对面的人先嗯一声,算是回答了她前一个问题,随即从容地说:“猜的。”   卓灼的语调微微抬高,显出一两分轻松:“毕竟,有人说过不醉不归的豪言壮……”   “哎!”   语字都没来得及出口,臣妍便反应过来,因不愿面对黑历史,立刻出声打断,主动认错,“的确是我不自量力。”   又没忍住摸了摸鼻头,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当时太高兴了嘛。”   这是发自肺腑的实话。   她做了决定,心里头舒爽畅快,而畅快的事往往容易让人得意忘形。   卓灼同样很给面子,不再揭短,笑着嗯了一声。   菜是炒不下去的,一心两用也做不好一件事,倒不如先接完这通电话。   臣妍穿过客厅,走到阳台,意料之中的,头顶的四楼没灯,同样没有脚步声。   对面的绿植还是郁郁葱葱的老样子,小孩子拿了根跳绳,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蹦跶。   “你怎么会在外面,”她想起早上醒来时耳边敲击键盘的动静,手扶着栏杆,拇指不自觉地磋磨地斑驳的表面,“这么久没休息,身体吃得消吗?”   其实,他应该比她累得多。   不仅负责开车、买早点,甚至还替她想了办法主题,面面俱到,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耗。臣妍越琢磨,就越想得明白,忍不住蹙眉。   卓灼耐心地解释:“开车送卓启扬回去,刚好就碰上家里临时有点事情,和亲戚朋友在外面吃饭,”对于后一个问题,应该也看破她的想法,答,“还好,别担心。”   私房餐厅的包厢大多都有电话信号不好这个毛病。   走廊里,服务员推着装满笼屉的餐车路过,因视野被遮了个严严实实,不得不高喊着请让一下。卓灼并不介意,退出一条通道,干脆找到有窗户的吸烟区,又碰见几个男人正吞吐烟圈,大声闲聊着所谓的女人、家事,大剌剌地占据了这方公共空间。他同样不为此烦躁,颇有耐心,继续换到电梯间旁边的楼道口。   “搞科研的大多都会有常年熬夜的经历。”   知道这句话估计没用,更加善解人意地补充出重点:“而且马上就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和她好像总是能在日落的时候产生联系。   卓灼无声地望着窗外对立的高楼,眼前的一轮橘色,没站多久,身后有人意料之中地追了过来,喊着他的称谓,大大咧咧地,“哥!”声音有种男生介于小孩子和少年之间特有的洪亮。   臣妍听力不差,更没有漏过这番动静,联系起对面刚刚的说法,愣了愣,犹豫道:“要不,你先忙吧。”   谁料,那头卓灼尚且没答应,信号又抢先一步开始断断续续。   她皱着眉,嘈杂声和电流声之间,只艰难地捕捉道一句稚嫩的、语气讪讪的,“我知道了。”肯定不是卓灼的声音。   周遭的蝉鸣声变得有点碍事。   臣妍在阳台来回踱步,等不到回复,干脆转身拉上阳台的门,回到客厅内,再次测试起信号,“喂。”   “在。”   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安静下来。   卓灼的声音重新变得流畅平稳,稳重地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带回来。”   “只是头痛,何况家里有人在呢,你放心,”臣妍说着说着,终究觉得不太妥当,“诶,不然我还是先挂了吧,你忙你的,而且……”   她摸了一下耳垂,尽量让自己显出同样的泰然:“不是你说的不要着急吗。”   卓灼好像叹了口气,又好像笑了一下,略等了等,方道出一句:“好吧。”   语气拖长,按理说是平常,可她却隐隐品出一点恋恋不舍,很不符合他的风格,令人心情愉悦。   通话被迫中断,臣妍因这份愉悦回到厨房,重新拿起锅铲,对着一锅绿色蔬菜,想的却是旁人。   他真是个大忙人。   也是,性格稳重、话少、注重细节、大多数情况下高冷,这种人总是能轻而易举给人依靠感的。高中回老家的时候不就是么……   她认真地做着手里的事情,恰巧臣女士自外面回来,闻到厨房里的香味,皱起眉头,想也不想:“我来弄,你给我老实呆着休息去。”   可睡是睡不着了,已经睡了一个白天,眼下正是精神好的时候。   臣妍抢不过锅铲,只得叹了口气,坐回喜欢的沙发和茶几之间的间隙,半个人趴在茶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手机屏幕,玩着经久不衰的游戏消消乐。结果发挥失常,才玩到第三关,就因为看错蓝球与红球败北。她反复品味着刚刚那通电话,反复凝想,反复琢磨,直到喝完粥,吃完药,再次被撺撵着回到床上,还是没忍住,重新拨通了语音通话。   这一次被接起来得极快,没再多等一秒。   卓灼那头安静非常,通过耳机,好像他本人就在身边。   “喂。”   奈何也只是好像。她心里这么想,面上也有所体现,“唉。”   卓灼问:“为什么叹气?”男声低沉,搔刮着听觉。   “不是,”臣妍将空调被乱糟糟地裹在腰间,整个人在床上滚了一圈,非常诚实,“就是觉得,不太像恋爱后的第二天。”   怎么第二天就变成了牛郎织女?   她一向很能自我检讨,到这会儿作风依旧:“当然,主要还是怪我身体不争气。”   不然,哪怕随便找个原因出门,也总是能见上一面的。   卓灼失笑,宽解她:“哪有这么夸张。”   臣妍自己却揪着不放:“就是有。”   她盯着头顶上的吊灯继续补充,“还好你昨天没让我多喝,不然,今天可能就连电话都没了……”越说越小声,“我总不能当个这么不称职的女朋友。”   卓灼笑出了声,又马上说:“你已经很好了。”   臣妍依旧不信:“是吗?”   “那你就同我这个称职的女朋友说说,”听着目的达到,她心下重新变得宽松,干干脆脆地起身,站在窗前,盯起天上的星子,认真地询问,“刚刚为什么心情不好?”   也没什么,见不到面,看到的总该是同样的星星。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臣妍就故意恐吓,“不说?不说,小心下次见面我咬你。”   半晌,卓灼的声音终于响起,语气柔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耳朵。”   她也不得意:“那是肯定了,你是我男朋友嘛,自己人。”   自己人。卓灼抬起头。   如果是平时,他应当是什么事情都没有的。但大概人疲累时总要比日常来的容易钻空子,老天爷也喜欢天降一些突然的消息,即便是意料之中的。偌大的包间,十几个人的家庭聚会,未有一人注意到他那点漠然,只顾着为突然被宣布的、新生命即将到来的消息向卓波道贺,她却隔着听筒,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   一如既往地,拥有接纳他的超能力。   “妍妍。”   半晌,臣妍听到他的声音,很冷静的,“可以视频通话吗,或者,到阳台来一下……”   “我想见你。”像羽毛划过。 第38章 C38 什锦果冻。   闻言,臣妍立刻是星子也懒得赏了,拉开窗户,目光充作探照灯,不断地扫视起楼下。   这会儿正是乘凉的时候。   之前温度太高,眼下初秋将至,多了不少茶余饭后在林荫道散步的居民住户,天才刚刚暗下来,路灯旁,几只羽毛球飞来飞去,画出白色的弧线,携来此起彼伏的笑闹声。   “卓灼老师,”她没找到人,先严肃地拷问起他,“你这样是在撒娇吗?”   卓灼从善如流,并不否认:“可以这么认为。”   他又开始可恶的以退为进了。臣妍试图冷硬,却心软地说:“我妈在看电视剧,我可能去不了阳台,你到卧室这边窗户来吧……”她顿了顿,“再等我一下。”   到这会儿,收拾打扮的时间肯定不够,但总得做到挑不出毛病。她抓过化妆镜,飞快地梳好头发,扎成马尾后起身,到一半又临时反悔。不,还是涂一支唇釉吧,就选她不太常用的那只水红色,亮闪闪的艳丽,足够显眼。   臣妍开了卧室的灯,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扶住窗户边沿,继续扫视。   居高临下,小区里许多情况都一览无余。   小黑在路灯下对着一只家养的博美打滚,小孩子们又在为什么东西辩论、争吵。   深色的点自转角处的榕树慢慢行来,她一眼看望见,立刻挥手,按下视频通话的选项。   “成年人做什么选择,”接通后,她将自己切成小窗,耐心地指导,“你可以两个都要。”   卓灼换了一身衣服,墨绿色短袖衬衫配同色系夹克,照旧背着单肩包,身板还是显眼的笔直,同样朝她挥了挥手。   “受教了,”他略作停顿,笑说,“口红很好看。”   臣妍愿意承认他不属于钢铁直男的范畴,继续指导:“很好,但是下次记得说‘你什么时候都好看’。”   她心里是有一个大概的轮廓的。   家庭聚会,亲戚朋友,聚会,这几个关键词一旦联系起来,就不难推断出对方的心情起伏由何而来。就她个人的了解而言,卓灼不说话其实很分情况,大多数情况应该都是认为没有必要,少部分是因为觉得麻烦。   她看见屏幕里的脸,意识到自己方才还是夸早了点儿——对方毫无顾忌地选了个自下而上的角度,显然根本没做考虑,全是怎么方便怎么来,硬生生靠着过硬的个人条件扛住。样貌深色和平时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唯独眼角透着一点不明显的疲惫。   “黑眼圈这么重……见也见过了,你还是赶紧回去躺下休息吧,”臣妍将语调放轻,形象夸大,“我们就这样一直说话也行。”   “好。”   他又挥了下手,说的是,“我再站一会儿。”   臣妍知道他的个性,做了决定后大都难改,不禁叹了口气:“那就说说看,谁惹到你了?”她也跟着挥手,干脆道,“说出来,我替你报仇去。”   卓灼并不避讳。   恰巧起了点风,他抬起头,能看到飘摇的马尾,又看向屏幕,心里像被人轻轻抚过,无声无息。   “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保持着习惯性地客观:“可能一直没休息,人精神上就比较脆弱,容易钻牛角尖。”   卓灼简洁地概括聚会上的消息,坦诚地在最后做补充,“不过回来的路上,我其实想的是,还是别跟你说了。”   臣妍正在心里组织语言,愣了愣,“为什么?”   “你可以看作男人的劣根性。”   教师和科研工作者的职业病使得他冷静做起总结:“不想轻易地对他人暴露情绪和弱点,”说着说着,便有点没忍住笑,同她剖析起其中的微妙,“那样会显得自己好像有点无能。”   “对自己人也是?”   他有条不紊地说:“对自己人更是。”   “好吧,”臣妍微微瘪嘴,“男人挺难懂。”她就做不到这一点,倾诉和分享,一直是她生活中的主题和关键词。   “不过,也没什么,”她盯着屏幕里的眼睛,又朝下看,“我只需要弄懂你就够了。”   风把窗台边的树叶吹的沙沙作响。   她在这阵响动、这阵风中想起很多事,有好有坏,最终趴在窗户边,高举着屏幕补充,“而且我还可以保证,你在我这里一直都是独一无二的……”   臣妍大体知道当年臣女士选择分手的原因。   早些年吃尽苦头,知道没有经济基础的痛苦,后来工作不断晋升,终于有了物质和心理上的后盾,自然无法做到全身心地回归家庭。一早就没打算再要孩子,也不会料到当时在一起时分明约定的好好的,也会遇上有人反悔。卓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没能动摇臣女士这份原则性的决定。   双方商量着准备分开以后,臣女士特意同她推心置腹地谈了很久,说她知道臣妍很看重这个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家庭,可是有些原则上的事情不打算让步,也不能让步。又诚恳地道歉,说对不起她最初的期待。   臣妍却想,她最初的期待,也不过是希望自己的母亲能够幸福。因此只是揽住对方,为她擦干眼角,笑眯眯地商量起搬回去后第一顿准备吃什么。   那会儿就想,高考时觉得的可惜,竟然真就是一直可惜下去了。   卓灼是回忆中特别的一部分,是难搞定了些,但也算是称职合格的家人和继兄,独一无二。   现在,又变作另一重意味上的独一无二。   于他们不是,于她是。   “以后也会一直是的。”   臣妍分明组织了很多想说的话,看到屏幕里的人,突然觉得只需要说这样一句。直觉地。   此刻,她听到卓灼的笑,很淡,却很真切:“谢谢。”   “说谢谢怎么够?”   臣妍眨着眼,在窗台边以手指画着圈圈,应该请她吃饭、逛街……再不然,总该有个拥抱的。   想了一大圈,绕了一大圈,还是继续心软地开口:“要道谢不如快回去休息,一直开着视频通话也可以。”   “好吧。”   单元门发出陈旧的响动,男人的声音渐渐融进楼道,带起盘旋的回音。   感谢现代科技,感谢互联网的诞生。   暂时无人说话,她听着耳机里的脚步声,心情十分放松,渐渐闭上眼,敏锐地捕捉道风里些微的凉。   是季节变换的蛛丝马迹。   夏日的尾巴,就快要过去了。   假期的第四天,臣女士见她身体彻底恢复,终于也放心的走人。   临走前,当然不忘留下一堆亲自挑好的新鲜水果和蔬菜,又叮嘱了一遍药箱里新添置的应急特效药,随机抽查拷问一番,见她的确不是应付了事,方从容离去。   “真行。”   周缘缘第一个接到消息通知,隔空采访起她的感受,“说说吧,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   周缘缘的声音还是凉凉的,“和以前的哥哥……”   臣妍当即义正言辞地打断,“想什么呢!你要问这个,我只有一句,多谢老天爷让我在那一天选择下楼丢了垃圾,又去买了棒冰。”   对面动静一停,也不慌忙,慢条斯理地解释。   “……你以为我要问什么?我想问的是,和以前的哥哥时隔多年看对眼的感受。”   臣妍:“……哦。”   是误会了。   她咳嗽一声,立刻重新变得稳重泰然,舀了一勺面前的什锦果冻,“你说这个啊,挺好的,毕竟以前相处过,对磨合是有些帮助。”   挺好,如果,能有时间呆在一块儿聊聊天就更好了。   温度开始逐渐转得适宜,室内的冷气也得以不再开至二十六度以下。   臣妍挂断电话,叹了口气,吃完最后一勺果冻,懒懒散散地起身,继续收拾起去海边会用到的行李物品。   “品牌方的新品精华发布会,邀请来的挺突然的,我感觉可能是有其他比较大的博主没时间去,所以找到我补的位置。”   “这么好的机会,总不能错过。”   身为博主,建立起与粉丝的良好关系是头等大事,第二等,就轮到了与各大品牌方的密切联系。虽然老话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可如今的流量时代,人人都在参与网络营销与宣传,固步自封,很容易就落于人后。于没有签约公司的自由博主而言,更是如此。   臣妍看重事业,不打算只抱着自己的频道内容,静等着时代的淘汰。   她越说越觉得感叹,自衣柜里收拾出一件发布晚宴可能会用到的修身礼服,扔在床上。   低调的深红,收腰又包臀,对身材要求苛刻,又得开始临时抱佛脚的节食,运动。   “唉……”   “怎么就那么难啊。”光想两个人无所事事地呆着、靠着都不行。不如时间就此停在那间私人排练室算了。   电话对面的人被她逗得笑起来:“难什么?”   她没说明白,卓灼却一副明白人的样子,说:“不难,明天什么时候,我去送你。”   老天爷有时候有能力,有时候也没什么眼色。   她这头来个临时邀约,他那头就有一通学院里的事情等着。   臣女士走后,两个人就这么楼上楼下得天独厚的条件,包括那次楼上楼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照面,竟然也只见过寥寥两三次,一起花一个午休时间吃了一顿炸鸡外卖。   “以前的老师来我们学校参观,顺便过来旅游,”卓灼安定地说,“你去也没关系,刚好就这两天,忙完就好了。”   “我知道……”   她明天下午飞海口的班机,正好一大早约上熟识的Tony,去理发店做个护理和拉直。这种场合,还得是黑长直最能压得住场子。   “明天下午四点。”   哪怕心口不一,臣妍还是习惯性地先考虑起对方:“你真来得及吗,不然还是算了。”   卓灼不答这句,反而另给出解决办法,从容地说:“送了你再赶回去就行。”   繁忙中总还是有一丁点可值得庆幸的。   四点恰好是个很好的时间段。不是早晚高峰,也不是出行高峰。   当日,卓灼载着她和她的纯黑色行李箱,一路平稳地往机场去。中间碰见组织出来春游的中年人团队,阿姨叔叔们的业余生活多姿多彩,她还一时兴起,说以后等老了,以她的社交本领,也可以混进去当个领队。   卓灼颇有耐心地听她胡扯,最后车在划出来的私家车区域停稳,她提着手提包,他就自后备箱帮她拿出行李箱。   臣妍有个习惯,到了车站或者机场,哪怕准备得在充分,也会再过一次带了的行李列表,确保万无一失。她对着手机备忘录认真地翻看,刚巧身侧人站定,微微俯身,问她,“你随身的包里有唇膏吗?”   这不是正好往她的对口专业上撞?   “带了,怎么……”   臣妍没来得及抬头,下巴忽然轻柔地被人双手托起。   猝不及防间,有一点热度贴在嘴角,温度微妙,可手上的动作坚定,温柔又轻巧,轻吻间,终究将润泽的、大红色的唇膏带下了一两点,略微地。   鼻息间,全是熟悉的柠檬雪松,干燥衬衫上的阳光味……   随后,他往后略略退开,指腹在她脸颊摩挲,声音亲昵地响在一两厘米外,自然得很。眼神明亮,动作有余,“要麻烦你补一下了。” 第39章 C39 苏打水。   臣妍一上飞机就睡着了。   有部分是个人的生活习惯,还有部分,则是自安检后就不断萦绕在脑海的轻微触感所致,迫使她本人不得不想一个办法转移注意力,至少,不要显得仿若傻了吧唧的愣头青。   她想起自己在机场入口手忙脚乱,还要装作镇定掏餐巾纸的状态。   倒是卓灼从容地安抚,“我有。”他用指尖轻蹭他自己的唇瓣,一点红便滑到了指尖上。很随意自然的动作,她却莫名看得有点脸红——还好是能擦得掉的质地,以前总嫌这个品牌过于滋润沾杯,没想到还有成为优点的一天。   班机刚在机场停稳,臣妍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七八月的潮湿盛夏。   连绵的热带植被带来扑面的热意。她站在这份热意中,发去一句‘我到了’,一只探头卖萌的兔子,又开始专心致志地赶路。时间较晚,沿海公路也取不到什么好看的景。   主办品牌还算大方,为每位参与官方宣传的博主都在发布会的举办酒店订好了单人房间,不必她们自行安排。   臣妍已算到的晚的一批,拖着行李箱自出租车下来,在大厅刚办完入住,身后就有人上前招呼,“小沉?”   对方显得十分惊喜:“真的是你,我以为你跟群里其他人一样,都出去玩去了。”   臣妍愣了愣,反应很快,笑着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一梦姐。”   博主之间,大多都以网络上的ID名彼此称呼。   这位来自北京的博主年纪稍长一些,专注于香水类点评,粉丝数做到了头部,在专项类有种权威的地位,也是抄袭维权事件中被照搬的最严重的一个。之前臣妍碰上约会,无意咨询过一次,被给了许多实用又体贴的建议,甚至还邀请臣妍去自己那儿做客。两个人私下聊过几句,关系不知不觉就要近一些。   对方的形象气场十分贴合香评博主的身份,女式丝绸衬衫配西裤,耳边挂着珍珠坠饰,干练又优雅。   “我是临时受邀过来的。”   臣妍一手被人挽着,一手拖着箱子,并不避讳地解释。   二人一同进了电梯间,聊了没两句,方才站稳,后方却忽然涌来浩浩荡荡一群人。闪光灯刺眼耀目,举着相机和手机的都有,其中的姑娘们更是毫不吝啬尖叫和招呼声。层层围堵,即便她们俩个子都不算矮,落进人群还是成了无所依靠的虾米,最终,不得不互相搀扶着退出来。   也很好理解,这样的发布会,品牌方除去网红博主,往往还会请一些明星坐镇,也算是牌面之一。甚至于,明星也有分类划分,有老牌国民度高的演员,当然也有当然带流量和人气的表演嘉宾。   两人被迫离开电梯间,等在大堂一角,臣妍不觉得有什么,一梦却有些感叹,还有点不以为然,“难怪现在人人都想吃偶像这碗饭。五年之前,我小侄女的人生理想还是当宇航员,上外太空探索真理,五年后就成了选秀出道,当偶像明星,从此走向人生巅峰。”   “她年纪太小,肯定也不知道成了其中一员,日后谈恋爱也不行,想想上回群里的‘塌房事件’……”说的是群里之前那位伤心偶像被拍的博主姑娘。   臣妍听得认真,压根没想到最终落脚处是在这里,不禁笑着安抚:“五年后还要变的。”   她的成长记录基本上就验证了这么一个过程。   小时候是随大流的科学家,初中看过纪录片就成了医生,高中接触到社交网络,立刻就又变了个彻彻底底,谁想得到兜兜转转,还真吃上了这口饭。人五年一大变,就如她更不会想到,自己会同一位大学教师成为男女朋友,这极不符合她十几岁时‘要有工作上的共同话题”的感情理论。   臣妍抽空看了眼手机,屏幕那边,卓灼回完好字,跟了一个同系列的兔子‘OK’,显然添加表情的效率极高。   “我这边遇见了熟人,可能不能及时回你的消息,”到房间后,她借着洗手间的空当,低声做了解释,又打包票地补充,“但看到一定会回。”   可能因为语气过分正经认真,手机里,卓灼的声音是笑的,“相信你。”   一梦是上午到达的目的地,早已将酒店内环境路线摸了个清清楚楚,待她放完行李,干脆一边聊天,一边领着人在周遭转了一圈。正好快晚饭时间,臣妍到的稍微晚了点,两个人也都不想再在不熟悉的环境中,于夜色里艰难地寻寻觅觅,一拍即合,直接去了酒店高层的餐厅。   臣妍基本不太关注博主圈中的八卦,但一梦是头部的粉丝量,也是头部程度的消息灵通。   服务生端上一盘炙烤烹调过的龙虾,小心翼翼地抬上桌后离开。   餐厅大门处进来一对戴着墨镜帽子的男女,连个发型都未外露,悄无声息地随着她人的指引进了包间,桌子对面的人竟然能果断的做出判断,“是刚刚电梯间其中的一个……”   “另一个应该是咱们的同行。”   臣妍刚喝下一口苏打水,差点呛住,“……这么光明正大。”   一梦摇摇头,“所以我才说,做梦进娱乐圈也没什么好,如果没有真功夫傍身,这不就是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粉丝?”   臣妍身为吃瓜群众,对这个倒是赞同,不免感叹地说:“人都是贪心的。”   “对嘛,还是当个普通人就好,”一梦笑着举起红酒杯,微微挑眉,“你之前的约会如何,还顺利吗?”   顺利肯定是顺利的,且不仅顺利,还暂时算有了个结果。   臣妍选了一些自己认为能说的部分,究竟对方还是网络上的朋友,更没有提卓灼详细的个人信息,只是简短说了职业。   “老师啊?”   一梦眨眨眼,若有所思:“那要小心他很古板哦。”   “现在只是纯粹的恋爱都还好,一般来说,职业是老师的男生,大多生活观念都会传统一些……不过,现在谈这个对你来说还太早,享受当下的乐趣更重要。”   她有些因为经历而发自内心的感慨,“这是男女关系最美的时刻了。”   臣妍对这句话有些感触:“我也觉得。”   刚开始恋爱,无论如何,对方都是好的。   她已经有太久没有建立过这样特殊的亲密关系,且因为年龄增长,之前的经验也基本失去了参考价值。那一回是她执着地主动,这一次更像是你我都有好感,无声磨合出的关系。并不轰轰烈烈,细水长流,一切水到渠成一般。   在一起后,卓灼的言行举止几乎挑不出一点错处——不对,应该说,从再见以后,他就没有能挑的出错处的地方,高冷时还是高冷的,沉稳处也是沉稳的,但对着她不是。偶尔的示弱、撒娇,更能轻而易举地令她心神动摇。   难怪小说剧集总喜欢描写霸道总裁幼稚,寡言男神犯傻,不就是这样的反差道理?   海边的餐厅卖点不言而喻,这餐吃下来,她感到自己也快变作海里的咸鲜味儿。   分别回房后,臣妍径直洗了个澡,也不愿再穿上内衣,套好浴袍,耐心地将头发吹干,写了会儿稿子,又提前把明天要穿的礼服裙拿出来摆好。快到十点,人终于得以懒散地躺上床,恰巧扫到床头摆着随身包里补妆用的唇膏和粉饼。   重点当然是前者。   “咳。”   这使得视频通话连通之前的闲暇,她不得不先对着眼中唇膏的黑金色外壳咳嗽一声,思绪保持纯粹。   “喂。”   她徒劳地抓着手机在床上翻了一圈,披头散发,倒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喂……”   屏幕内的人坐在书桌前,是一个十分明显的,靠住什么地方的角度,他正将笔记本合上,身上是宽松的家居服,沉静地看过来,“这么累?”   “还没开始呢,明天才是活动,而且,也不是累。”   臣妍原本还想克制,但转念又想,甜言蜜语也没什么可克制的吧。就是要珍惜这段最美的时间,兴许等以后闹起矛盾,有了争执,这还是一段可缓和关系的回忆。   “大帅哥,”于是,她双手捧住手机,故作凶狠,“你都不想我的吗?”   卓灼喊冤,配合得从容大方,“何出此言?”   “没看到表现,也没电话,没夺命连环的消息,也不吃醋……”臣妍说着说着,自己先没扛住,笑着把手机靠在床头,自己托着下巴,慢慢剖解,“好吧,我还是不适合这种野蛮女友的作风。”   她无聊地用食指绕着头发,换了个话题,“你那边事情如何了?”   “很顺利,”卓灼说,举起手机,稍微调整了一下角度,“今天陪老师喝了点酒,干脆在酒店休息。”他说着,忽然顿了顿,神色不变,方沉着泰然地指了指自己锁骨附近,道,“衣服……”   臣妍抓着浴袍领紧了紧,耳根脸颊红起来,还要坚持地说,“困了困了,明天要早起,晚安。”   第二天天刚亮,她在熹微的晨光中醒来,迷迷糊糊地洗漱完毕,换上衣服,妆化到一半,先被人把门敲开。   “你都快弄好了?我看你昨天一个人,还说让我的化妆师帮帮忙来着。”   一梦收拾齐整,提着自己的裙子,未进门,先眼前一亮,喊她,“呀,海口王祖贤!”   脚上的高跟鞋跟又细又高,臣妍眼尖,立刻扶住她一只手,领她进门。   跟着一梦的男化妆师心直口快,腿比女生还细,指甲做的纯黑色,戴着夸张的耳饰,以专业人士挑剔的目光上下一扫,捏着嗓子,“蛮好,条件也好,就是衣服和鞋子太素,要是我,肯定给你找一件一字肩大裙摆……”   臣妍也不介意他的直接,耐心地等人说完,才笑了笑:“够用就行啦。”   毕竟,他们都不是红毯的主角。   活动开始,她大大方方地签完名,坐进晚宴安排好的桌子。未等到主持人登场,先等来一张名片,几个要微信的请求。臣妍老办法老作风,笑眯眯地不动,男女区别对待。拒绝到最后一个男人时,忽然在恍惚间觉出不对:这不是那个餐厅进包间的……   真不得了!   她心里感叹八卦,面上沉稳。   中场时间,主办方请来的乐队隆重登场,将正中央的精华瓶衬托其中,奏起品牌定制的主题曲。   臣妍拍下许多张照片,挑挑拣拣半天,只发去自己觉得好看的。   乐队的键盘手和吉他手长得不错,她同样出于分享的心态,咔下几张特写,夹杂其中,一并发去,也没多想。奈何对面是位严谨细心的职业科研人员,最看重细节,比现场的她看得还要仔细。不过半分钟,回复得简短。   卓灼:。   周围嘈杂,响动一片,臣妍眨了眨眼,一心落在手心里,反应过来。   她瞅着这个突兀的句号,面露微笑,心满意足,眼睛弯弯。   “放心,”她低声说,“你比他们都好看。” 第40章 C40 鲜榨橙汁。   古语有云:情人眼里出西施。   饶是这句古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卓灼听完语音,依旧没忍住弯了弯眼睛。   碰上假日,事情不断,来人不断,饭局也是一桌接一桌。   他人出了洗手间,刚在走廊站稳,还没停歇几秒,接到卓波的电话通知。   对方口吻很温和,内容也很正常,先说说最近的天气,问问身体情况,然后才言归正传,语重心长,让他记得抽个时间回家一趟。   “你小徐阿姨说了,前几天那顿是一大家子人团圆,咱们一家人事实上还没有单独聚过,正好你也放假,这下总该没有托词了吧……离你刚回国聚那次都多久了。”   这个‘该’字和‘托词’用的很妙,说是商量,也不过是单方面的通知。   这是卓波一直以来的作风,不怎么交流,也不怎么干涉,唯独不忘记在重要的时刻自居父亲的身份。   卓灼基本是上了大学以后就成功地在经济方面独立出来,加之对方这些年有了新的家庭,二人之间难免变得更加客气。真要说起来,在美国那段时间联系的反而是最勤的时候,时不时话里话外提两句国内的生活环境,家里的变化,好似真怕他那几年跟母亲联系密切,就此过起逍遥的日子。   卓波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那件事情的确是应该提前告知你,不过时间上没来得及。虽然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终归你们都姓卓,都是我的孩子,以后还要相处一辈子,你长了这么多岁,也是大哥了,也要担起大哥的责任,应该不需要我多说什么。”   顿了顿,继续道,“我也知道,从小你就是没什么话的性格,但那天,多多少少还是应该说一两句的……”   那头的人有种推心置腹的架势。   卓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听的安静,于对话最末说了个‘知道了’,还是语气平稳,挑不出错处。   “老师还在,回去再跟您说。”他沉静地道。   过了走廊转角,碰上正端着一大瓶鲜榨橙汁要进门的服务生。   对方腾不开手,恰是进退两难。   他将情况看得分明,不动声色地上前,按开门把手,扶出一个间隙空当,动作轻缓,刚刚好能让人通过。   对方道谢,卓灼也就略作点头回礼,房间内的人闲聊得正欢,见他进去,为首的中年人立刻放下茶杯笑起来,用手指点了点他:“大忙人终于回来了!”   卓灼点了下头,“老师。”又换了个方向,“师母。”   研究生毕业这么多年,但没有毕业了就不再是老师的道理。   这位导师于研究方向上权威,于学术上对他的引领教导同样用心,这次来省城出行,由他尽地主之谊也是分内的事情。   老师的女儿大学毕业刚刚回国,跟随父母旅游,话不算多。此刻坐在他的对面,总时不时看过来两眼,笑容偶尔显出羞涩。不过,旁人不说破,卓灼就平常待之,依旧保持恰当的距离和礼貌。   师母估计瞧出自己女儿这份心思,两天下来,临到要走这会儿,再拖也就没有说的机会,干脆亲昵地埋怨起自己的丈夫。   “还得是小卓你有办法,他啊,这一辈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年轻的时候不喝酒,五十几了反而有了喝酒的习惯,昨天趁着人多,非要瞎折腾。也就是今天只有你这个得意门生在,他才愿意给个面子,老老实实喝些茶水。”   她笑了笑,拍了拍身旁人的背,“来……你代表我们家,以茶代酒,跟小卓哥哥敬一杯,多谢他这两天来对我们的照顾。”   小姑娘骤然被点名,扭扭捏捏半晌,到底还是站起身,端起了杯子。   这么明显的场景,到了再缺根筋的人眼中,也能细细品出不对。   老师左右扫过一眼,一拍大腿,明白了自家夫人话里的暗示之意,待两人彼此致意坐下,立刻沉吟地、老道地组织好了语言。   “小卓今年多少岁来着,二十九?三十?”年龄不是要紧的部分,紧接着才是重点,“现在有对象了没?我记得,你研究生期间好像是一直单着的。”   恰好服务生添过一杯茶水,卓灼微微点头道谢,没料到会在此刻捅破窗户纸,微微一愣,还是答得从容。   “有的。”   谈及这个,他不遮掩也不多说,唯独神色同时稍显出几分柔和。   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事情摊开说得明白,老师长长地哦了一声,对于身侧人的失望更不会主动点出来,于是顺水推舟,笑着点头,“小卓这么优秀,都这么多年了,也正常。”   双方心知肚明地揭过,没再多说,之后依旧是平常的宾主尽欢。   饭后,照旧由卓灼准备开车送三人去机场。   他买完单,经由刚刚的男服务生指引,才知道停车场还有一条近道,需要路过大门。他路过大门路过得出人意料,自然也在无意之间听到一番抱怨。   “您也真是,不提前说,我来都没带几件漂亮衣服,也没带化妆品。也不是什么看脸不看脸,主要是人够细心稳重,刚刚包间里还帮服务生扶门……算了,反正也没可能了,不说这个。”   老师从来被学生敬重,在这种事情上被子女置气,难免有些着急,说,“那有什么办法?人家小卓这么优秀,总不能我一上来就说,‘你,不要跟其他人谈对象了’,哦,你爸我这脸往哪儿放?”   眼见要起争执,当即有女声温柔地打起圆场,“行啦,你也少说两句。人家好是好,不过老话不是说,人表现的太完美,反而不太真实,兴许……”   ……   父母宽慰子女,一家三口谈的私密又亲昵。   卓灼对‘兴许’后面的内容没有兴趣,重新折返到后门处,静候一会儿,待觉得差不多了,才沉稳地露面,充当起送机人的角色。   夜幕降临,车子得以从机场处往回开。   他在路上收到几条臣妍的消息,借着红灯的间隙按亮屏幕。对方还是一堆照片,几句语音,最后以概括总结式的陈词结尾。   臣妍:[图片][图片][图片]   臣妍:[哭][哭]好累,鞋跟还是选高了,不过总算结束了   臣妍:我回去先睡会儿,醒了给你电话   ……   卓灼不慌不忙回了个好,放下手机,扫了一眼街侧。   人造可控的工业产品远比月光星子可靠得多,路灯准时准点一排排亮起,将路面上的暗色全部照去。   车将要到明山苑门口,耳机又接通一个来电。   对面的人语调发飘,口齿还是清晰的,“卓灼?”   电话这头,卓灼听出来对方的身份也不急,慢悠悠地答,“在。”   周泽航说得诚恳万分,情真意切,“这个时间可能有点冒昧了,但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兄弟,看在咱俩的年少情谊,能不能来接我一趟。”   卓灼忽然想起一句话:男女关系是一门很玄的事情。   他目睹过很多桩婚姻,也见证过很多种结果,归根结底,大概天下的夫妻都自有不同的相处模式,也有不同的交流模式。比如,他会很自然地同臣妍聊起男人的劣根性,人的劣根性。   显然,他这位一起长大的发小也有一套自己的处事办法。   “呼……总算得救了!”   餐厅门口,周泽航刚上车,立刻在副驾驶放松下来,身上一股浓重的酒气,不过人还算清醒,“我老婆说了不让我喝酒,但是大学同学这么远来一趟,真没办法。这种情况,也没法去找我和她的共同好友,想来想去,还得是你最靠谱。”   卓灼不慌不忙,扶着方向盘,等人系上安全带,“去我那儿待会儿?”   周泽航立刻笑起来,故作惊叹:“知我者,灼宝也!就去你那儿待一个小时,等酒气散点儿再走。”   他们俩上一回见面,还是周泽航的婚礼。   一起长大终究不同,两个人平时不多联系,见了面,相处模式还是跟学生时代没什么两样。   家里的灯刚亮,周泽航就率先霸占好最长的一方柔软沙发。   他闭上眼睛,还是不改话多的本色,“上学那会儿,感觉我每次一犯事儿,也是会第一时间想到你。”   “就因为你话少,人也靠谱,没想到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卓灼不等人说完,扔给他一床空调被,“盖好,给你倒杯热水。”   周泽航就笑眯眯地对他敬礼,“得令!”   说着,又叹了口气:“来的同学基本都是建筑行业的同行,不喝也不行……成年人的社交其实是挺没意思的,动不动就是喝酒吃饭,好像不多喝几杯,就不够诚恳,也不够关系密切。小时候一直想长大,真到长大了,反而觉得这种应酬生活开始俗气起来。”   他终究喝了点酒,开始不受控制地胡说八道,试图拽住好友的手:“别告诉李攸啊,她最见不得我喝酒……这年头,谁还没点儿秘密了,对吧?”   卓灼没有答话。   他神色不变,递去纸杯,稳稳当当,“把水喝了。”   周泽航一饮而尽,竟还记得要老老实实地道谢。他笑着摇头,闭上眼睛,困得已顾不上听他说话,继续自己的絮叨:“……不用管我,一会儿我自己走。”   客厅的灯被清醒的人关上。卓灼换上家居服,却没急着洗漱。   他坐在卧房书桌前,对着屏幕,久违地燃起一支香烟。并没有抽几口,只是静静地捏着、掐着,旁观火星在手中燃烧。   “别跑!小崽子,你是哪家的?!”   卓灼听到楼下保安大叔的叱责声。   有小孩子趁着夜色,拿着石头,试图对私家车做些并不道德的事情,被抓了个正着。   ……   是的,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也不存在没有秘密的人。   或许今天晚上不该走这一趟的,就不会记起什么——比如,高考结束的、那个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的那个夜晚。   他曾经在漫山云雾中将一半的秘密拆解给别人听,另一半的秘密埋葬在深处。那是潮湿空气、阴灰色的沉默、铁锈味的失眠……永远不可能再弹完的《月光》。   有人在沙发上因酒精的作用沉沉地睡去,变作静默的花苞,就有人静静地站立许久,陷入溃败与理智的挣扎中,因即将到来的别离,因一句哥哥,站在失控的悬崖边。   卓灼掐灭了烟头。   那夜,他差点亲吻了那朵玫瑰。 第41章 C41 拿铁。   客厅里传来些微的响动,大概是周泽航翻了个身,因为之后响动只有一秒就归于沉寂。   卓灼早就自我领悟是个平常人。   ……   “……哥哥,能随便弹一曲吗,就当是临别的赠礼。”   臣妍软趴趴地靠着沙发背,说的断断续续,笑容也不比以往机灵,整个人昏昏沉沉。   她自高考庆功会归来,借着撒酒疯的劲头提出请求,嘀咕半晌,又在不断流淌的琴声中安稳睡去。   月色很好,正适合用琴声吟咏赞颂。   卓灼是直觉做的选曲,琴声同样停在阴云流动过的一秒。他在静默的空气中起身,想去收回茶几上的水杯,顺手送去薄被,却先一步看到陷入沉眠的心上人——   是妹妹,是朋友的女友,也是心上人,这理性也无可否认。   少女脸颊酡红,毫无防备,姿态放松。长长的T恤将她整个人松松垮垮地包裹,左手垂落在地,安静得仿佛没有知觉,任人宰割一般。   卓灼绷直薄唇,什么也没有想,站在沙发前,整个人像绷紧的弦。   临别二字在耳边起起伏伏,他面无表情,沉静地俯身,不断地靠近,坠落,使距离渐渐缩短,又在最后一秒,以食指代替,沉静得像羽毛划过。   ……   有些秘密可以泄露,有些秘密,则因它本身的不道德,应当被永远埋葬。   时至今日,卓灼早已敢于面对自己的那点无法回避的卑劣。   那部他们一起观看的第一部 电影,主角家丁最终在镜花水月的唱词中认了命,但世界上总有不服输的理性主义,能在任何时刻做出冷静的判断。   事在人为,应当看的是眼前。   她认为这是一场成年人之间互有好感的,时机恰巧的感情,他就乐于顺此发展,对于暂时并不平等的感情投入无甚在意,并乐意护送她一直走下去。   最终,此刻的卓灼肩膀微微放松,将烟头丢进垃圾桶,平静地进了洗手间。   月光变作白日,秋初起风时,臣妍累得精疲力尽,风尘仆仆地提着行李箱出了机场,第一反应早就不如许久之前的注意形象来的纯粹。她扫视片刻,看见了接机的人,几乎恨不得一个猛子扎进对方怀里,什么头发、衣着,都是排在之后的事情。   单方面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恨不得将自己塑造成完美的形象,在一起后,又恨不得展露全部的自我,这一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回去了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躺平!”   坐上副驾驶,关了门,与秋风隔绝,臣妍长出一口气,意志坚定地说完,手指间兴许还沾染了点海岛特有的湿咸,半天没有解下自己脖颈上的项链。   卓灼在后备箱帮她放好行李,坐上驾驶座,刚好看见人一脸疲惫,还要反手吃力地与长发搏斗的状态,干脆很自然地伸手,微微倾身,帮忙扶过头发搭过左肩,为她解起细细的长条链扣。   动作力度恰好介于平稳与旖旎之间。   男性指腹特有的干燥灼热泛滥,后脖处的皮肤更不同于手指手臂的活跃,长时间处在被忽略的状态。骤然被触碰,臣妍控制不住,微微抖了一秒,下意识地哆嗦,像被突然挠上一爪。   不过,她也尽力抚平心口那点涟漪,适应得很快,侧过身供他操作。   “好了。”项链最终落于她的掌心,微妙的气氛终结于一句‘谢谢帅哥’。   去时全带的夏天的衣物,回来时同样也是短袖,卓灼将自己的夹克给她,又变魔术一般,塞给她一杯热的拿铁。   “这么贴心……怎么办,我就只剩主办方送的精华礼盒给你了。”   夹克在她的身上,几乎变作一件短裙。   臣妍下巴被迫藏进衣领,还要笑眯眯地看他,打量了一会儿,道,“诶,我真不是吹捧,你真的比那群小孩好看,”想了想,还继续补充,“包括那群偶像明星。”   她这一次去,别的没学到,从那位精明强干的、明显和她们性取向一致的男化妆师口中学到不少夸张的‘彩虹屁’。晚宴后的默认社交时间,化妆师反客为主,直接变作场面上的领导者,带着她和一梦在人群中穿梭,网红和十八线明星通通招呼不误,东一句‘达令’西一句‘亲爱的’,甚至还有熟识一点的男性朋友,被他叫做老婆。   “男的能当老婆,女的能当老公,”一梦看出她的迷茫,自若地为她解释,“娱乐圈常态。”   臣妍茫茫然接触到全新的知识,尚不能懂其中的乐趣,干脆记下许多与美丽帅气有关的四字词语。而如果要考虑发挥的对象,显然面前这一位是最合适的。   可还没开口,夹克衣兜里她放着的手机先响起来。   臣女士的声音在耳边随着车行忽强忽弱,问她回来没,又问她是否吃饭,要想活得健康长久,必须少吃外卖云云。   臣妍作斩钉截铁的发誓状,字字果决,“今天肯定不吃外卖,我保证!”其实是投机取巧,在最前面加了两个字。   “去哪儿吃,”电话挂断,卓灼语调平稳,熟练地列起她喜欢的食物,“还是,回家做?”   他自然而然用上回家这个词,使臣妍抿了抿嘴,又瞬间眼睛一亮,“你手艺怎么样?”   卓灼控制车身转进左侧车道,随口答,“还可以。”   当然,之后的事实证明,这句‘还可以’明显是谦辞。   臣妍自问做饭不差,唯独不擅长烹调一切与高压锅有关的食品菜肴,在她眼中,这基本等同于高难度三个字,普普通通的一只锅,就是能令人天然地生出畏惧感。卓灼却能从容地操作它,炖出一份汤鲜味美的冬瓜排骨,同时炒好几个菜。根据他本人所说,是长年累月的独居生活锻炼出来。   她品着舌尖的美味,充作那个被惊艳的对象,发自肺腑地表达自己的感触,“灼妃,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灼妃淡淡且内敛地一笑,雍容大方。   臣妍惊觉自己错过太多,连着在他那儿蹭了余下几天假期的饭,待最后一天,终于不好意思地说,“明天收假,晚饭你回来吃吗?我来负责。”   卓灼停了停,微微扬眉,“去你那儿?”   厨房空间本就不大,他们两个人肩并肩站着,刚刚摆好锅和菜板,几乎人贴着人。   卓灼洗着一份莴笋,手上挂满水珠,安静地同她对视,臣妍就心领神会,从门后拿出黑色的围裙,冲他点点头,示意他躬身,挂好,再以一个拦腰的姿势,艰难地系出一个长长的蝴蝶结。   “先转过去我看看。”   臣妍本着美妆博主的思路,将它调整至中心,终于满意,想起刚刚的问题,从容答话,“当然去我那儿啊。”   加上之前的外卖和这几天,她一直都是登门的那一个。   邀请对方的进入自己的私人空间意味着什么,臣妍当然也不可能不知道。卓灼做事情有度,率先将自己的世界向她打开,氛围装饰是预想之中的简洁黑白灰,只有一台浅色的电钢琴和一只玫瑰稍微显眼——玫瑰还是之前她推荐的店铺买的。   “不过,手艺肯定是比不上你,千万别抱太大期望。”   临下楼前,她莫名地忐忑,打起预防针。   卓灼笑着说好,伸手为她开门,等在外面,送她到了房门口,两个人很自然地拥抱一下,又轻轻地吻别,说了晚安。   臣妍愈加熟练,也就越加地不紧张。   她在键盘上敲下一句“男女情侣关系中的动态平衡”,随后就是正儿八经的一些真实体验,比以前的有感而发明显写起来要顺手许多。   “动态平衡不是说只是在经济层面上,而是在情感上也要做到平衡的互动,所谓的‘他请你吃饭,你请他看电影’这些都只是良性情感互动的具现化,只要是真挚的喜欢,双方在不断的动态间交流,懂得有同理心,彼此照顾,那相处得愉快是很自然的事情。而如果不能同时对彼此做出情感上的付出,那么,这段感情也很难走到最后。”   她写着这行字,忽然呆了一下:最后是什么呢?   臣妍不免想起自己的三十五岁誓言。   诚然,她是喜欢卓灼的,并且愿意为了这段感情认真地交往下去,直到最终能将喜欢谈得上爱的那一天。可如果涉及到婚姻,那就不是这么简单的……   至少现在想是否还是有点早了。   她托着下巴,想的乱七八糟,最终还是摇摇头,继续将稿件继续写下去。   臣妍唯独没料到,她在一定程度上低估了自己粉丝的敏锐度。   这份稿件拍成视频发出不到一天,立刻就有人同她留言:姐姐是不是恋爱了?总感觉话里话外细节比以前多得多了呀。   还有善解人意的姑娘直接私信询问,说是觉得评论区不好,担心她不愿说太多的私人信息才出此下策。   这也没什么好否认的,她在评论中挑出一条问的直接的,想了又想,决定活学活用,跟随潮流。   “是的,诸位,我的确有老婆了。” 第42章 C42 巧克力泡芙。   于她那个在诸位面前正式公开、不喜甜辣的‘老婆’而言,清炒虾仁、番茄炒蛋和粉蒸肉多半是不会出错的菜色。   臣妍早有结论和准备,实践当日,在菜单上只添了一个不需要用到高压锅的菠菜粉丝汤。   天气正式入了秋。   窗外开始下起绵绵的细雨,淅淅沥沥,打在榕树枝叶上发出沙沙声响,于路面凹陷处积出小水坑。雨同炎夏时节的不一样,因雾气凉风显得冷清,带来孤独感,最适合供诗人作家回忆往事。   这样的天气里,卓灼提着一盒巧克力泡芙,捧着两支沾满雨露的玫瑰出现在门外。   手上的雨伞啪嗒地往下滴水,敲开门后,并不急着第一时间进入。   他打了伞,身上的长袖还是不可避免湿了些许,眼神同给人一种凉凉冷冷、沾上水雾的错觉。   “哇!”   臣妍推开门,心中一惊,顾不上赏心悦目,不去拿装着泡芙的袋子和花,直接先去拿他手上的雨伞,另一手拉着他的手进了门。   “手怎么这么凉。”   卓灼任她拉进客厅,趁着面对面的角度,耐心地回答:“上完课没想到下雨,临时回办公室拿的伞。”   臣妍察觉到掌心的湿润,没工夫问的更详细,果断地说:“你先坐下等我。”   因为关切,便难得有些急躁。她将伞送至阳台打开,做完这些,又忙活着去洗手间拿最近新买的干毛巾递给他,声音几乎在每个房间绕着圈。   屋内的一切都被留下的人收入眼底。   沙发和茶几之间换了新颜色的地毯,之前买的花瓶被摆上了电视机柜台,替换掉加湿器,其中的雏菊已经快谢了。阳台上绿植随着风雨飘飘摇摇,隐约还能听到卧室传来的、细碎的风铃声。   屋内的香薰有一种隐约的东方百合似的香调。同他的相比,屋内亮色要多得多。   第一次受邀进入这方私人空间,卓灼不刻意多作打量,也不显得拘谨,将毛巾搭在脖子上,径直去厨房打算帮忙。   厨房内,臣妍刚盛好全部的菜汤,见他不听吩咐进了门还要动手,立刻厉声说,“住手!”   她有些没办法,在门口拦住来人,一字一顿喊他的名字:“卓、灼,你都不觉得累吗?”   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她不多等,直接推着人出了厨房,因为大概能猜出情况缘由,不得不先按着他在餐桌边坐下,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声地抱怨,“做事考虑得多那是对着外人,就当你那儿就行了,打湿了都能洗的嘛。”   卓灼仰头看她,被看破思虑也不挣扎,那点凉冷的秋风气无形散开,眉目带笑。   “知道了。”   “我看你不知道!”   没办法,她这位新上任的‘老婆’,实在是一个寡言少话,但无处不妥帖的人。   之前粉丝们得知消息,立刻在评论区排起高楼恭喜祝福,颇知情识趣,同样跟随潮流喊起了大嫂或者姐夫。还有人询问以后他是否会有机会出镜,或者说上一两句话。对此,臣妍当然不会不征得卓灼同意就答应。   两朵玫瑰可怜巴巴地在置物柜上平躺着,无人搭理,直到主人觉得对面人的脸和手都变热,终于得以摆脱包装的束缚,替换掉那些快谢掉的雏菊。   饭后,他们照旧肩并肩一起在厨房收拾残局。   臣妍听着窗外雨声,闲聊间不免说起这几天账号的反馈,提及粉丝的请求,先主动下了结论,犹疑着道,“不过你是大学老师,不太方便露面吧。”   卓灼接过她手里的碗筷,略作思索,“不能经常,偶尔一次应该可以。”   臣妍点点头,另有一番考虑。   聊天意见类肯定是不太行,纯粹的美妆类倒是不错,最安全的,应该还是经久不衰的男女朋友换妆题材。   她一边想,一边下意识扫了一眼卓灼的眼睛。   眉骨很高,薄薄的内双,睫毛浓密,正是很适合眼影的类型。   恰巧卓灼要放回筷子,伸手一抬,自下而上地将她圈住,又抽回手,二人错位,不免四目相对。   身侧人像看出她有些想法,帮她解掉身后围裙的蝴蝶结,低声问,“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   臣妍一心动,当然就有些手痒。   周缘缘和臣女士都曾经做过她的模特,没道理对眼前这位不动手。   “就先试着拍一拍,反正素材也不一定能用。”   她的眼神闪亮,每当提出请求,就十分让人难以拒绝,于卓灼就更加管用。   收拾完毕,臣妍将人拉至自己常年拍摄的梳妆台,熟练地打好灯,调好相机,本来还想着要不要进行一番说服工作,谁知道,卓灼不仅不反抗,并主动用夹子夹起额前的刘海,端端正正地抬头。   显然,这已经是他唯一能自行完成的步骤。   “这样?”   他被人看着打量也没有不自然,略略指了指自己的脸。   卓灼在日常生活中多数时候都是从容的态度,但这会儿显然对于美妆一无所知,于是坐得也很安静,比刚刚进门还要乖巧内敛些。   臣妍得偿所愿,为这份乖巧心满意足。先一步摸起他的五官,分明已经蠢蠢欲动地拿出化妆刷,还要惊讶,“这么乖,一点都不反抗。”   卓灼知道的不多,顺手拿起一个看起来像是粉底液瓶子交给她,被即兴科普了妆前乳的存在,立刻举一反三,从善如流地换成她指点的物品。   “很早以前就想说,”臣妍刷子和粉扑齐上阵,为他这防晒霜都不用的皮肤感叹,不经意地流露出艳羡,“印象里,你好像从来没彻底晒黑过啊……”   这一点,于他们曾经一起生活的时期还要更明显些。海岛的太阳是唯一有作用的,不过依旧是稍过些日子又恢复如初。   卓灼闭着眼睛,还要在思考间习惯性给出一个合理解释:“可能因为我喜欢的运动大多都能在室内完成?”   哪有他说的这么轻巧。   臣妍不置可否,微微低头,捧起他的脸颊,继续作导演状指挥,“抬头……再低点,诶,对,就这样,保持。”   眼前人的底妆准备已经成功做好,可看来看去,怎么都觉得对方头上少了点什么东西。   她四下张望,灵机一动,从抽屉里摸出一个与自己同款的猫耳朵发带,给人带上,终于觉得圆满,“这才对嘛。”   这才像是她掌握主动权的样。   臣妍志得意满,抬着他的下巴,吩咐他闭上眼睛。   一旁的相机任劳任怨地工作,旁观着灯下的一切。   对方坐着,她站着,几次调整姿势,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面前人的怀中。身后的手微微虚扶,随着时间的流逝,又变作轻贴,主动地给她借力。长时间保持站着躬身低头的姿势本来就容易腰酸背痛,臣妍中间活动了几次脖子手腕,见反正有人可靠,干脆心安理得地享受起这份不动声色的支撑。   遇上这样好发挥的素材,她的胆子不知不觉也大起来。   中途挑了大地色系,愣是认为没什么挑战性,直接顺手拿出冷色调的眼影盘,预备着挑战时下正潮流的所谓猫系烟熏,配头上那两个耳朵,多好。   “别动啊,”臣妍忍住笑,低声恐吓,认真严肃,“这颜色一旦手抖了,可真的很难救回来。”   卓灼明显不知何为恐惧,依旧答的沉静,“听臣老师的。”   臣老师满意点头,动作却顿了顿。   身上是一件薄薄的家居服,她又一直低头俯身,很难不察觉到男性呼吸间的气息。   她当然知道自己这副打扮有多松散,更知道气氛安宁,窗外的雨都比往日微妙。可是之前酒店,视频通话,那么糟糕的披头散发都被人见过了,没有道理……   蓦地,卓灼皱了皱眉。   “啊,”臣妍意识到自己的走神,顿时紧张起来,“戳到眼睛了?”   面前的人摇头,轻声安抚:“没有,就是没什么经验,有点不太适应。”嘴上这么说,可眉头没松,眼角在灯下似乎也泛起水光。   于是,她想也不想,放下刷子,弯腰凑得更近,紧张地说,“是不是过敏……你先别睁开,我看看。”   雨声突然变得更大。   想给他吹眼睛,就需得先卸掉睫毛膏。   臣妍伸手拿梳妆台上的卸妆巾,仔仔细细地替人擦起眼窝,却被身后的补光灯先照得察觉出不对。卓灼眼角的光经由抚摸,并没有任何湿润的水意。和刚刚进门时,掌心间真切的湿润完全不同。   “你……”   臣妍才说了一个字,先望进他无声睁开的眼睛。   自下而上的角度的确刚好。她睁着眼,越来越近的距离间,试图让自己的精神振作,终究还是彻底失败。   因为他轻轻地吻住了她,像风一样温柔,却又不再那么温柔。   “……”   她就不该放松的!分明知道他是个以退为进的高手,还这会儿自觉地送上门。   气氛当前,臣妍倒是不后悔,唯独后悔应当至少穿着内衣,这时腿脚酸软,不得不以手腕挂住对方,明摆着失去所有的先机。   卓灼先如往常一样,亲了亲她的嘴角,吻她的嘴唇,使得她想拿回主动权也无法,心头柔软成一片,率先投降,放松了唇齿牙关。她跌坐在他的大腿上,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一条鱼,提不起劲,也无法动弹,只能任人宰割,老老实实地躺于砧板。不过折磨她的不是锋利的刀尖,而是更为柔软的、潮热的……   太可恶了,难怪答应的那么痛快!   臣妍觉得自己被今日这场雨蒙骗,才说得出他乖巧——究竟眼下哪里乖?   他是个成年男子,是修养和尊重控制着他的言行,但终究也有时机恰当的情浓之时,不然,叫什么亲密关系,叫什么恋爱呢……   他迫使她参与到唇舌的交缠,手上不逾矩,但轻柔地揉着她的腰背,使得她更觉得提不起力气。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咕噜的转动声。   “……我好像感冒了。”   转动声停止的一瞬,臣妍借着间隙,晕晕乎乎地胡说八道,立刻被人轻咬下唇,不得不重新投入其中。   和往日里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细致得无一处能逃过他的注意力。   臣妍感觉脸颊被人温柔地捧住,几乎快要呼吸不过来,舔吮间的你来我往让她节节败退,只能将他不由得揽得更紧。   “不要紧。”   卓灼说,炽热的气息间还能保持凉冷的声线,真是奇异。   ……   明明泡芙还没来得及吃。   臣妍想:怎么舌尖甜得过分。 第43章 C43 蛋黄酥。   夏天刚刚过去,但有人晕晕乎乎,像从桑拿房里被捞出来。   臣妍被逼得眼前起了一层水雾,想呜咽都无法,只能全身心地挂在他的脖子上,投入这场亲密又湿润的战争。耳廓同样被人轻轻抚过,脊背处的酥麻不断吞噬着感官,变作排山倒海般的困境,连那句无力的、小声的“你说不要紧有什么用”也毫不留情地被卷入其中,落入翻腾的汪洋。   理性促使着卓灼在这样的境地中,依然抽出一秒,同她验证起今日的情况。   “不会的,”他说,“淋雨的是我。”   唇贴着唇的距离,似碰非碰,气息暧昧。   衣服未乱,语句也未乱,唯独呼吸炽热,动作缠绵,让卓灼成为从容的征服者,溢出的爱欲奇异地工整克制。   臣妍紧密地挽着他的脖颈,揪住他的后衣领,喘息道,“……你还知道啊。”   相机的工作成了徒劳,拍的素材根本没法用。   同时,她更痛恨的是自己的职业精神在此刻作祟,歪歪斜斜地倒在谁的身上,手脚的力气都被抽个干干净净,竟然还能想得到相机的事情。   默认的手机铃声穿过雨声,成为流淌的主旋律。   得以解放的空隙,她浑身早就脱力酸软,不由自主地将头靠在卓灼颈窝,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抬起手,指了指梳妆台小声发话,“……手机。”   下一秒,左手就被人从肩膀轻柔地拉下,塞进冰冰凉凉的通讯机器,右手又落进一方掌心,被人轻巧地捏住。先于提示之前完成这一切,卓灼方扶住她的腰,低低地嗯了一声。   耳鬓厮磨的状态下要保持平静的态度,老天爷亲自来想必也极难做到。   总算找准时机,臣妍思路渐渐清晰,抬头大口地深呼吸,瞪了一眼将她扶的稳稳当当的成年男子,终于敢按下通话键,“喂。”   电话对面的女声很热络:“喂,是臣妍吗?”   是,是,是。   臣妍擅长交际,也没觉得和人说上几句日常,答应一件事有这么困难和令人烦躁。   她用眼神警告面前的人,换来腰背处更坚实的支撑力。   手机那头尽职尽责,将情况尽量简洁地说明白:“……就是之前联系你说过的同学会,本来想安排在元旦的,结果大家都说那个时候可能要回家跨年。所以我就说不如尽快搞定,免得拖下去又跟上一次差不多。下个月中旬,你看怎么样?”   她努力保持清醒,掐了一把还在右手手心犯上作乱的指尖,平稳道,“可以。”   社交礼仪让她这位尽职尽责的班长没有立刻挂断,而是随便找了个话题,笑道,“对了,上回的妆容教程视频我也看了,真不错,等见面再找你亲自指点。”   不提这个还好……   卓灼顶着个猫耳朵发带,神色淡淡,目光轻巧,将身上人仅仅空余的一只手当作玩具一样把弄。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艰难地和屏幕对面的人交流完毕,臣妍挂了电话,手机一丢,立刻捏住男人的脸,揪了把猫耳朵,“得寸进尺了是吧小猫咪!”   没想到,猫咪不做反抗,眉目带笑,冲她眨了眨眼,又轻轻地吻了上来。   这一回少了侵略炽热,变作和风细雨,难舍难分。   男女关系就是如此,于日常生活中不动声色地跨过一条又一条线,方能如沙漏一般,不断地圆满这段关系,拉近距离。反正受累的不是自己,臣妍干脆继续大剌剌地倚靠着他,又换了新的卸妆巾,愤愤地把仅剩的底妆擦了个干干净净。   想起身又未遂,干脆拽起他的指尖,狠狠咬了一口,“气死我了。”   气在相机这会儿得删个干干净净,桌子上摆的玩意儿也都得重新收起来。   “不化了?”   “不化了!”   究竟是谁向她传授的,职业是老师的男生会有一些古板守旧——怎么会连今夜门前的吻别,都比以往来的粘腻纠缠?   第二天,臣妍于送爽的秋风中再次受邀前往之前的那家美妆公司。大概是因为眼影推广合作得愉快,这次,Pr小张直接将甜品摆到了公司的会客室,请她品尝楼下咖啡店推出的新品蛋黄酥,并且开门见山,说起关于唇膏新系列推广的事情。   公司的内部装潢又翻新过一次,比之上次,更多了一些美妆相关的元素。   墙面桌面摆上了各种撞色元素堆叠的模型和摆件,员工们座位还有些自己淘回来的新奇物件,将每个格子间最大化地区别开。   见她拍的认真,小张索性笑着提议,“如果不嫌麻烦,可以做个Vlog。”   “上回你那个品牌发布会的Vlog我还都发给她们看了,美女帅哥好多,”小张小声地道,“那些表演嘉宾里还有我同事的偶像,说实话,没其他出镜的人好看,我们都只敢偷偷摸摸说她偶像胖了。”   碰上员工的午休时间,专门开辟的餐厅区域颇为热闹。   那只肥硕到翻不动身的橘猫居所站了好几个小姑娘,看她们俩从老板办公室出来,立刻热情地招呼,反应热烈得有些过分。   “小沉姐!”   “快来快来,赶紧用专业知识开导一下我们这位大情种。”   臣妍还处在参观的状态,愣神间,被劈头盖脸砸过来的‘情种’两个字弄得哭笑不得,更自觉谈不上专业,过去才搞清楚了情况。   天下烦恼,大多是逃不过感情两个字。   其中一个姑娘正为着男朋友和自己说谎郁郁寡欢,心情不佳,被平日里要好的同事们一眼看出来哭过一场。   “……他说他有工作,要加班,实际上是跟好几个哥们约去网咖打游戏,还有还有,之前说要回家,也被我发现是一个人跑出去旅行。”   姑娘垂头丧气,“这种事情,我本来觉得也没什么,毕竟也不是出轨,都是生活细节的问题。但是昨天他又要故技重施,我实在憋不住了,索性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地倒出来……”   她说不下去,便有同事替她接话,恨铁不成钢一般:“然后就被男友提了分手,她还念念不忘的……”   臣妍想也不想,柔声地纠正,“那就应该叫前男友了。”   态度有些夸张的认真,逗得姑娘瞬间笑了一下,又重新陷入低沉。   臣妍自认属于纯粹的主观类型的情感博主,不会自居导师,因此想了想,拉着她坐下,只是耐心地分享自己的一些观点,“我一直觉得,一段健康的感情会让人感受到安全感。患得患失是正常的,但长期如此,只会让人始终处在一个怀疑他和怀疑自己的振荡期。”   面对心情不佳的人,需要的不是大道理,于这位姑娘一般、投身爱恋的人而言,要想他们立即认清现实,长痛不如短痛也很难。   她看时间还早,干脆请她们一人点一份喜欢甜品,挑选喜欢的种类。   “和挑选喜欢的甜品差不多,最好是要做挑选的人,占据主动。”   她的建议很简短,“我的猜测是,你的男友或许是习惯了你的纵容,认为你会退步,所以听到你的意见,才能想也不想,用分手要挟你继续回到以前的位置。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好好谈一次话。”   “至少,你能够拿回主动离开的选择权。”   臣妍逗了会儿猫,从大厦出来,突发奇想,发去一条消息:你不会说谎了吧。   卓灼应该是在上课,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才来的回复:哪方面?   臣妍想了想,“说老实话,你感情史到底如何?”   她认为,哪怕这个世界上当真存在天赋型选手这种说法,也没有说真能做到挑不出错处,哪怕卓灼本身的确是个出类拔萃的当代青年。   而且,怎么会于某些亲昵的状况下,从容不迫,招数层出不穷……   臣妍感受到耳根开始发烫,不免清清嗓子,按下后座的车窗玻璃,用凉风使自己的思绪回归正题。   “你就按事实说,如果这一次就承认,我兴许还能因为正好处在一个特别喜欢你的状态……”   她终于明白,感情加深的说法由何而来。   正是因为在相处中产生越来越深的喜欢,才会有不可避免地考虑得越来越多。   臣妍想,她其实是觉得有些不太公平。毕竟,他于她的感情史知晓的清清楚楚,她却有些一无所知,如今还要任人宰割。总归,越是喜欢就难免去在意这些。   卓灼的电话打过来,声线一如既往,“你在外面?”   “是,”她顿了顿,故作凶狠,“休想转移话题!”   卓灼轻轻地笑起来:“好吧。”   他并不介意这番问话,“你容我想个办法自证清白。”   思考了一会儿,更不打算用“我说的是真的”“向你保证”等虚无缥缈的句子做起阐述说明。   事实胜于雄辩。   卓灼一向信奉这个道理,于是,干脆果断发去一份手机里保存的简历,同时简短地概括了一下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他们分开以后的大学,硕士,博士……措辞客观的过分,不是在炫耀,而是真切地,交代了一些大体的情况。   “有方向比没有方向要难得多,”他十分具体地说,并不避讳,“本科的时候,我就看过蓉大的招聘要求,也没有考虑过留在国外。”   臣妍眨了眨眼,没有从这番雷厉风行的理工男做法中领会到精神要义,“所以……”   卓灼平静地说:“人的精力有限,在达到既定的目的之前,要想从竞争中脱颖而出,就分不出更多的精力给其他方面。”   天边划过一线飞机行云。   “对我而言,”他的声音很静,“在恰当的时机,遇见一个喜欢的人就够了。”   “向喜欢的人表达情绪,这是本能,”他叫她的名字,“妍妍。”   臣妍没有说话。   出租车后座,秋风不断灌进狭小的空间。   司机师傅调频到最新的交通广播台,主持人播报着城内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件,平常得过分。   她摸了摸脸颊,试图忽略掉因近似被表白而动摇的心神,转移话题道,“……今天我又看到那只肥猫了。它让我想起,自己其实很早之前就在考虑要不要养一只宠物。”   车在老地方停稳,后座门打开,她穿过小区前的街道,朝着蔬果市场走去。   嘈杂的环境中,听到电话对面人的声音。卓灼配合着她跳脱的思维,从容发问,“猫?狗?”   养宠物是一辈子的事情,要有责任心,就不能一时兴起。   臣妍早前就考虑了很久,不过因为天降一场奇遇,多了一个人,才在这段时间搁置在后。   “我喜欢狗啊……”   臣妍挑了一盒草莓,脑子里又是那只懒洋洋的、肥美的橘猫,以及它毫不吝啬地,向她袒露的肚皮,忍不住道,“……不,还是猫吧。”   卓灼那边却没有了声响。   细碎嘈杂的噪声充斥起听觉,她就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果然等到重新归于安静。   “刚刚经过教学楼,信号不太好。”   卓灼解释完,声音停了停,“刚刚说到想养猫?”   臣妍‘嗯哼’了一声,端着草莓,进入到新鲜的水产区。   低低的男声穿过耳机,落进咕噜咕噜的水声环境,反而成了最难以忽视的动静。   她一直知道卓灼的声音合她的心意,偏低,但不是那种喑哑的沉,更像是……   他低低地出声,“喵。”   小猫咪又出现了,悄无声息。 第44章 C44 玫瑰鲜花饼。   如果要同一个异性建立特别的感情联系,那么任何时候,都要小心他的花言巧语。   早些时候,臣妍属于典型的经验不够,理论来凑的类型,凑得久了,观点也自成体系。等后来稿件增多,情感交流类视频做得越多,收到的私信评论故事越多,对这句话就越深有所感,刻骨铭心。可真的等到迈入实战阶段的这一天了,才发现这条在卓灼这儿没有什么用——   他多半是用做的,不是用说的,即便是说,也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花言巧语可以概括。   臣妍愿意将其称之为:非典型理工男的直觉套路。   当天,自己先是被一句怎么也没料到的“喵”,在偌大的蔬果市场内弄得晕晕乎乎,晚上饭桌上,又被对方推来一把钥匙搅得心里头发软。她抓起来看了又看,盯着钥匙圈上明显特意多出来的一只蛋糕挂件,手指捏了捏,攥进掌心,笑没露出来,先高深莫测地叹了口气。   “唉。”这当然不是因为情绪低落。   说是‘套路’也不太对,她想,如果真诚、负责与包容都能称得上套路,那么,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可值得信赖与承认的?   臣妍是全职在家的工作,时间安排上要自由得多,这顿饭也是由她一个人完成。   此刻,卓灼没听到这声叹气,已经自厨房端来主动洗好的草莓,放在茶几上后,很从容地去收拾她做饭后厨房剩余的部分残局和碗筷。   这其实远比臣妍在若干年前,做出的‘关于成年人的感情生活预计’要简单得多:他们俩没有特意进行口头书面的生活条例约法三章,却天然地有一种生活的默契。且这份默契,与高中还是兄妹关系的时候截然不同,在磨合间变得更加稳固。   茶几上经由清洗后的水果鲜活水灵。   她挑出第一个草莓,并不急着吃,取下草莓蒂,跳下沙发,到厨房内贴着他的后背,踮起脚,伸手放到他唇边。结果,反而是眼睁睁地看着卓灼从善如流地低头,自己被轻柔地握住手翻了个面,留下大半草莓尖尖。   厨房的光昏黄地氤氲着。   臣妍眨了眨眼,一时间感受发自内心,很直白地道:“太可怕了。”   珠玉在前,她最好暂时还是别养别的猫,避免心理落差。   卓灼没有抬头,拉开橱柜,下意识“嗯?”了一声。   “我说你啊,”臣妍没来得及说完,感受到唇齿间的酸,忍不住微微蹙眉,小声地抱怨,“怎么草莓尖也这么酸……”偏偏衣兜里的钥匙随着她的动作,晃荡出细碎的声响,使得她在酸味间又开心地笑起来,“我这边的钥匙还没有多的,等明天配了再给你。”   臣妍愿意在自己经营的频道账号公布消息,自然早早就有心理准备。   得知她脱单恋爱,一周下来,周遭和网络上朋友们的反应大同小异,不是恭喜就是祝贺,唯有一个性格直率的博主朋友上来的重点和别人都不一样,惊呼道:亲爱的,你是不是把我屏蔽了?   臣妍愣了愣,待领悟到对方的意思,琢磨了一下,方回复:我没有发朋友圈啦。   那头一连发来好几个表情,继续惊呼:热恋的魔力真不得了……那他不会觉得没有安全感吗?   臣妍当时正为新接的推广拍摄概念绞尽脑汁,被问的一怔,看着‘魔力’两个字,顿感有些微妙的不舒服,但还是耐心地回复:还好吧,他也不怎么发朋友圈。   对方哇哦一声,终于只得作罢:好吧,你们俩看来都是低调的性格,蛮好的。   这算作低调吗?臣妍不知道。   但她知道,除开做博主的必要,自己对于自己的私人信息十分看重,不然之前也不会因为一封骚扰信件,还专门打去电话,发去邮件,与前公司牵扯一番。当代人的生活多半离不开社交媒体,她如今的工作也以此为生,可如果要是真将它活成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臣妍同样认为失去了生活的本味。   难道两条无足轻重的、随时可以发的公开消息,就能让彼此多一份安全感吗?   如果是,那么就不会出现那么多的因‘朋友圈对其可见’而发生的争执与矛盾,本质是信任与真诚的问题。   这聊天插曲令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件事。   十月末尾,正是彻底转凉的时候。   “我想,要不就这个周末,请缘缘吃一顿饭,”她说完,又补充道,“你也可以看看你那边有没有什么需要请的朋友。”   卓灼敲击着手上的键盘,略作思索后看向她,“晚饭可以,白天要去学校一趟。”   他是见过周缘缘的,更知道她们俩之间的情谊,骤然提到这件事,比她考虑的还要更深一层。   “在外面吃还是家里吃?”卓灼问。   臣妍眨了眨眼,以她同周缘缘的关系倒是哪里都可以,家里亲近,外面正式,于是她说,“等我问问当事人吧。”   两个人呆在一块儿,不说话也安稳。   夏天的时候不觉得,秋夜凄清下来,卓灼这一室的简约黑白灰风格便因气候和环境显得有些过分寒凉。   当下,臣妍正敷上一张面膜,穿着长袖睡裙和针织衫,涂了护手霜的手指作张牙舞爪状悬在半空,来来回回地观察,试图同他商量起添置些许物品的事。   “当然,我保证,房屋的主基调风格还是不会变的。”   卓灼写了会儿代码,自电脑桌前起来,正好看见她顶着一张湿漉漉的假面,还要竖起三根指头,信誓旦旦,眼神明亮,“而且,肯定能跟你摆在玄关的那朵花配上。”   臣妍观察力一直不错,进来的第一天就注意到卓灼在朋友圈发过照片的装饰物。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同样弯了弯眼睛,“可以。”   不过,他的花哪里是那一朵呢。   卓灼端着空掉的水杯,看着靠在门边的,面露乖巧之色的人,想也不想,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腰,微微低头,丝毫不嫌弃地,在她的唇上轻轻掠过。有如蜻蜓点水,半秒都不到,随即抬头,从容不迫地与她擦肩而过。   窗外的风吹得正劲,刮得落叶纷飞,引来楼下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而室内这不到的半秒,同样令有的人感到震惊。   臣妍眨了眨眼,“我靠!”   始作俑者绕过她去了客厅,她也到底没忍住一边吐露这两个字,一边追去客厅,高举起自己不好动弹的、油润的爪子,高声控诉道,“……不是吧大哥,我这样你都能下得了手。”   总归,那句不太讨人喜欢的‘热恋的魔力’别的没说对,这场面倒是可以验证。   感情深了什么都是趣味处。   研究家庭软装一直是臣妍的兴趣,得到了卓灼的允许,这件事情对她来说,当然是乐趣更胜过挑战。   可是,当一件事涉及到选择题,就往往比想象得来的困难。   在不断的抉择实践过程中,挑选到一件合心意的装饰物品,当然远比先添置生活物品来的耗费时间。正儿八经的摆设尚且没有挑出一件,新买的瑜伽垫和护肤品先到了保安大叔的收发室,被他们一起搬至四楼的客厅。   臣妍那台放在家中,经由臣女士批判、专业吃灰的Switch也被她搬上了楼,就放在电视柜中,透明的玻璃内,和屋主的Ps5正好凑成一对。   臣妍挂着耳机,一边看电视上热播的悬疑剧,一边问,“在哪儿吃饭,你挑。”   “最近太忙了,也没什么胃口,就在你家随便吃一顿。”   周缘缘被通知到位,哪怕经由工作折磨得叹息,也知道这一份特殊的好意不能不领,颇认真地补充,“……哦,不对,现在该说,是你们俩那儿。”   周缘缘有一种天然的,阅读事情本质的能力,听到电话那头的咳嗽声,干脆说,“不如就吃火锅好了,方便,刚好天气也冷。”   天气的确冷了,穿一件衣服是不够的。   登门当天,她比预估的加班加的晚一些,更未料到降温的突兀,不得不回家换上外套,顺便跑一趟家附近的甜品店,买了一份玫瑰鲜花饼,当作祝福的寓意。等完成这一切,天已经彻底黑了。   周缘缘说不上紧张,她与臣妍相识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一起经历过不少,对卓灼这个人,除了少年时的一些残存记忆,还停留在上一回医院里的印象。   沉稳寡言,比高中时来的柔和许多,但终究还算是高冷少话的性格。高中那会儿压所有人一头的学霸,后来的附中传说。   她想得还挺有自己的思路,这样的性格,倒正好与相对外向跳脱的臣妍互补,以前二人的渊源这会儿不过锦上添花。   周缘缘行至三楼,敲响好友的家门。   她呼出一口凉气,大门打开,却与意料之外的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没反应过来。   没有走错门是应该的,毕竟,自己的好友如今不是孤家寡人。预想中的高挑身形,仪态笔挺,气质冷峻,唯独……   “终于到了!”   臣妍自开门者的手臂处钻出来,毫不在意地顶着面膜,也不介意她比预计时间到的更晚,拉住她的手,热切地道,“快进来。”   说完这句,又对拽了拽身侧人的胳膊,示意男人低头,帮忙调整起他脸上的猫耳朵发带和面膜,自然地抱怨,“怎么额头又掉,就算脸小也不至于这样啊。”   卓灼还是淡定自若,从容地俯身,并让出让客人进门的空间,气质照样冷峻,丝毫不见不适应。   两个人你来我往,这使得周缘缘人未进,先不由得发自肺腑,由衷地感慨。   “绝了。” 第45章 C45 小吊梨汤。   秋日的天气,多适合熬一锅润喉的小吊梨汤。   电磁炉上架着的锅不断翻腾着气泡,为了使这顿饭能照顾到全部人的口味,臣妍专程一大早去超市买了个鸳鸯锅搬回来,一半作红汤牛油,一半清锅番茄。   原本靠墙的餐桌被搬至中间,正够四面四把椅子。   各色各样的肉菜素菜摆满格纹的免洗桌布,流窜的热气成了四方形的正中心。   “……我是想着你估计又在加班,反正怎么等也是等,就闲着没事儿乱折腾。”   这指的是开门时,迎接客人的两张坦荡荡的假面。   周缘缘将鲜花饼的盒子交过去,适应过后,也没觉得有什么,“挺好。”感情好。   洗去面膜,重新露出俊脸的卓灼从善如流地将盒子放进收纳柜,又去厨房盛三人份的提前做好的汤品。   臣妍推着好友在桌边坐下,帮忙去端出三个满满当当的碗,待所有人到齐,终于开始作为唯一的中介,正式地进行起一番阐述,“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周缘缘同学,这位是卓灼,我的……”   种种可说的:她的前任继兄,现任男友。   偏周缘缘点头,神色不变,“知道,你的‘老婆’,”仿佛没听到有人的咳嗽,伸出手,很自然地同卓灼握了一下,“你好。”   有点不妙。   某个关键词使得有人的目光淡定地、沉静地落到臣妍身上,她心中微感不对,当即面不改色,岔开话题,介绍起详细的背景故事,“说实话,其实也不用多介绍啊,我们三个都是一个高中毕业的,你们俩都是红榜常客,常常被叫去拍照……我嘛,就是当时那个衬托你们的学渣。”   卓灼收回目光,一边配合地回忆,一边为她们分去餐筷,说,“有些印象。”   不论真假,总归确实是能说的上渊源的部分。有说得上的渊源,就不至于太尴尬和冷清。   一桌子三个人,无论性格缘由还是关系缘由,话最多的都非臣妍莫属。   这种情侣请吃饭的饭局,原本可说的话题也不多,除了中间人,剩下的也是情侣之间的小故事。周缘缘虽然自问听过许多与这位附中学霸相关的抱怨和吐槽,时间线还能从高中横跨至今,也绝不会主动没眼色地提及——不然,那与卖队友有什么区别。   “现在想想,学生时代那会儿真挺自由的,无忧无虑,不用考虑别的,只用专注自己就好,”臣妍有些感叹,“这都快十年过去了。”   她瞥了一眼烟雾缭绕中,依旧坐得笔挺的卓灼,没忍住笑起来,“那会儿,我跟他虽然是名义上的兄妹,其实根本没叫过他哥哥,见面就掐,互相看不顺眼,说话的时候不刺对方几句都算好的了,怎么也想不到……”   周缘缘夹起一块肥牛,沉稳地点评,“这叫世事难料,也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第二日兴许还要去一趟公司,呆不了太久。   临到走时,她被情侣两人送至小区门口,上了出租车,按下窗户,“你们回去吧,天气冷,到了我给你消息。”后半句是对着在风中不断小跳着,试图取暖的臣妍。   臣妍犯懒,出门时没有听劝换下身上的长裙,踩在凉风中,此刻只好被人握着手,揽着腰挡风。   周缘缘在车里挥手拜拜,将外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终究没忍住笑,很俗套地说:“来的时候琢磨了很久,结果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句最合适。”   “祝久久。”   久久,长长久久。   臣妍目送着出租车远去,莫名地怅惘。   “缘缘性格话少,”她想起刚刚吃饭时的情形,习惯性地替好友解释,“跟你一样。”   加之被人牵着手,走在夜幕星辉下,起了玩笑的心思,“而且,她那儿藏了太多有关我对你的抱怨,根本不能拿出来说。”   卓灼毫不介意,“比如呢?”   “比如,说我们俩八字犯冲,你读不懂别人的好意……”   臣妍跳进楼道,反客为主,成了前面那一个,好奇道,“……诶,你说,你那会儿怎么就那么针对我呢?因为你父亲再婚,还是那会儿我对你的朋友图谋不轨?”   时至今日,很多事情摊开说也无妨。   提及当时的事情,卓灼的心情依旧平稳。   他充作那个关门的人,沉思了一会儿,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起餐桌残局,“不是。”   他觉得没什么可避讳的,略作沉吟。   “直到二十岁之前,我都活的比较清高。”   卓灼铺平桌布,因为手上有水,用眼神示意臣妍帮忙挽起衣袖,静静地叙述,客观又冷静,不像是在剖析自己的故事,“……开始是性格不合群,后来是觉得读书容易,学琴容易,做什么都容易,因此不怎么看得上别人,觉得反正不是一路人,不如少说几句,节省时间和精力。”   他说得很平静,“我小时候不太清楚家庭的概念,父母感情不好,后来还有一段时间各自在外面有伴侣,最后走到离婚的结局,于他们和我其实都是解脱。”   “我的祖父说过我没什么人情味儿,家庭聚会,总是没什么话说,对亲戚没有特别的感情,也不知道感恩家里的培养。大学的时候,他进了重症病房,家里的晚辈到的很齐,都被叫进去嘱咐了一遍,唯独我守在门外,里里外外像个局外人。”   卓灼顿了顿,“……很巧的是,那会儿大学读的也不太顺利,虽然还是同以前一样,什么都感觉做起来容易,但是人际关系上却碰壁了好几次,不公也遇见过。”   他们在水声中收拾完一切,回到客厅,像两只猫咪一样,沙发上靠在一块儿。   臣妍同他十指相扣,靠在他的肩膀,仰头认真地看着他,目光闪闪。   “有个师兄和我有项目上的竞争关系,他大概是恼羞成怒,指责我,‘你还真当这个社会有那么容易么,眼高于顶,为人傲慢,这辈子迟早有翻船的时候’,我没怎么受影响,只不过那会儿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是傲慢的,并且因为这份傲慢,生活得并不坦诚。”   他用拇指指腹摩梭着她的手背,“……高中的时候,我很羡慕你。”   说嫉妒也谈得上。   他羡慕她活得热烈坦荡,自由赤忱,最终被这份热烈吸引,不断彻底陷落,一面欺骗自己,一面不断沉沦,又因为好友,不得不依靠不善的言语和冷漠的态度刻意远离她。   这十年以来,不断的旅行使他终究开始学会坦诚地面对自己,磨合出了与世界相处的个人模式,愿意结交新的朋友,认清自己想要什么,不必再忍耐,也不必永远地、主动将自己与俗世划分开。   遇见再困难的境地,也能从容地看待和面对,面对内心真正所想和欲望。   虽然还算不上温柔可爱,但终归沉默寡言的缘由变了。   他捏了捏她的手指,“……也很感谢你。”   臣妍直起身,“感谢我?”   卓灼却不再作声。   他的尾声融进屏幕上主持人的劝解声中。   周末的夜晚,几位男女嘉宾们站在台上,就着婚恋和爱情大谈个人观点,你一言我一语,彼此互不认同,好不热闹,就差开战。   臣妍对热闹早就失去兴趣,得寸进尺,转过身,捧住他的脸,眼睛亮晶晶的,“说啊,感谢我什么!”   她眉开眼笑,坦诚地说:“我就特别喜欢听好话,尤其是聪明人的好话。”   “……现代社会,建立家庭原本就是不容易的,很多人都说,这不是两个人的事情,是两个家庭的事情。我个人认为这句话没有错,而且算得上一句真理,可是太多的人都本末倒置,以至于先考虑家庭,再考虑自己。是,的确能通过婚后培养感情,可是成功培养出感情的终究没那么多,凑活着、将就着,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主持人还在不断地输出他的个人观点:“现实一点是正确的,尤其是女生,更要保护好自己的权益,不要徒劳地陷入到一段感情,为了感情什么都不顾,一个劲儿地奉献。但是,一个人愿意去相信爱情绝对是一件好事情,不要遏制这份向往,错的不是爱情,也不是家庭,是选择了错误的对象。”   在这阵连续不断的个人观点阐述中,卓灼却似笑非笑,望进她的眼睛:“感谢你叫我‘老婆’?”   臣妍:“……”   话题是怎么从情侣交心跳到这里的?   她顿感不好,立刻要跳下沙发,“我去看看汤还有没有剩的……”   卓灼却说,“听了一番真诚的自我分析,这就要走了吗。”   他将人半困进怀里,有一点怜爱地叹息,神色显出些微的弱势,“妍妍,我有一点难过。”   你究竟哪里难过!   臣妍未来得及问出口,人已经被他揽得严密,毫无缝隙,柔软地落在男人锁骨前。   鼻息间的柠檬味渐重,总归被动不如主动,她也不是没有那个意图,整个人软趴趴地,抬手揽过去,先亲在他的嘴角。   “……这样行了吧。”   她尝到了梨子的清香、蜂蜜的甜,心神动摇,脑子里都是他随口提及的,不太愉快的童年往事。   做人要吝啬怜爱情绪。   臣妍分明还在想这句,嘴上却已经很诚实地同他说起来:“你愿意同我说这些,我很高兴。”   他们那会儿合不来,就算是最温和地相处时,也没有这样谈及过往的机会,如今这会儿,好似时空交错。   相比之下,卓灼没那么柔和。他亲过来的时候,从容地带着所求和爱欲。   她的肩带悄无声地滑落,跪在沙发上,薄背被人单手抱住,不断的在肩胛骨处工整、克制地摩挲,又痒又麻。手指慢条斯理地画着圈,似乎在她的背心写了什么,又被一抹掠过,来回地顺着敏感点碾压,比彻头彻尾的直白交缠来的折磨人。   他吻着她,舌尖滚烫,镇定地抢夺空气。   反差原来还有如此的作用:看起来高冷少话的人处在半失控的状态,原来会更让人着迷。   “……以后不叫你老婆了,行了吧。”   她面色酡红,还要试图弄清楚真相,“你写了什么,还要干嘛……”内容如以往,语调却不如以往,颤颤巍巍地。   卓灼避而不答。   他的衣服甚至没有一丝纷乱,声线还是清朗多过低哑。偏偏要怀柔地耍赖,蹭在她的颈间,稍冷一会儿,沉静地出声。   “叫声哥哥。” 第46章 C46 奶油小方。   话音一落,屋内只剩背景的电视节目声响。   在生活的每时每刻,保持一份适当的泰然持重,这是为人称道的处事准则。但当这份泰然出现在某些特别的时间节点,是否依旧值得称道,就在另一方当事人眼中变得有待商榷起来。   “……”   当事人差一点就要被抬头注目时那颗近在咫尺的小痣蛊惑。   臣妍好不容易摆脱掉唇齿间煽情潮湿的甜腻,又于昏昏沉沉的热度间抓准重点词汇,震惊之余,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有些人曾坦荡谈论过的话题。   于是,她强迫自己忍下剧烈的喘息,撑在对方的胸口,保持着口齿的清晰,不答他的请求,而是顺着这份记忆举一反三,颇沉重、颇直白地发问。   “采访一下,这是不是也能算作男人劣根性之一?”   严丝合缝的距离之内,卓灼抚着她的背,同时神色不变,细密地捏起她的耳垂,一下、两下、很多下……   他弯了弯眼睛,理智地答,“可以这么说。”   归结于征服欲、掌控欲、私密情趣……都行。   偏巧,卓灼最擅长的本领,就是控制情绪,克制自我。   此刻,他的动作很小,极有分寸,但无一不是冲着亲密伴侣的弱点。   女性的身躯在怀中软得快化作一滩热泉,他也不可避免地察觉到热泉不自觉的、生理性的颤抖和哆嗦。破坏欲和侵略欲被按压在脑海,怜爱之余,便稍显出慈悲,顺着她的挣扎放松一点桎梏,恰好能让人得以起身,与他平视。   与他长年累月的运动量和健身习惯相比,臣妍每日临睡前的瑜伽和日常训练几乎算不得什么,力量本来就极为悬殊。有人毫无所感,还当是自己对抗得当收获的解脱,自间隙抽身,趁势整理好衣领肩带,深呼吸后,立刻预备转移话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卓灼老师,听我的,这不合适!”   她清咳过后,朗声开口,不忘按压着胸口松松垮垮的衣领,义正词严。   “展开讲讲。”   卓灼老师配合自若,帮忙将一撮头发掖到耳后,给她舞台和空间。   他看身侧人翻身坐下,一副正气凛然的态势,并不介意即将可能被说道一番,继续顺着掠过头发的动作抬手借力,充作栏杆扶手,帮她重新调整姿势坐好,虚心求教。   臣妍摸过自己红得过分的耳朵,镇定地说着:“稍等,容我组织一下语言。”   室内的光是明亮干净的橙色,根本让目光无处躲避。   这头沉稳可靠的男人沉静地靠着沙发背,与直起腰的她四目相对,目光无辜又认真,好像当真是在听课听讲。她品出趣味,一边组织着语言,一边差点就没忍住笑意。   电视上的主持人还在男女嘉宾之间圆滑地当着沟通的桥梁,不断发表长篇大论。   她咬咬下唇,竭力不让容易泄露真实情绪的梨涡显现,沉吟片刻后,继续诚挚地说:“……不是称呼不称呼的问题,主要是,我们现在的关系和以前的关系是两回事,亲情是亲情,爱情是爱情,都很值得珍惜。切不要因为一些欢愉快乐,就去亵渎了从前的关系,这多不好!”   多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对此,卓灼微微扬眉,眼神明亮,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嘴边,最终说出来的却很简洁,“有道理。”   他从容地附和完,捏了捏臣妍的手指,在她的脸颊留下有余的亲吻,起身走进厨房,剩另一方满腹的长篇大论未来得及发表,只能先目送他离去——   原来,剩余的梨汤差不多热好,秋日的温度下不能多等,正当配上鲜花饼食用,妥帖得过分。   真真是理性至上,事事周全的理工男。   “还算孺子可教也。”   臣妍捧着暖和的瓷碗,心里头是劫后余生的快慰和熨帖,还要故作镇定地点头感叹,装作为主持人成功让男女嘉宾的父母达成一致而欢喜。   至于喝过这一碗,又安然黏糊地靠在一块儿的事,倒是不必多提,都是自然。   十一月的第一天,卓灼要赶院内第一堂早八课,临出去前特意登门,提前详细地与她亲自交代,说是之前说好要回卓波那里吃顿晚饭,晚上有极大的可能性要在家里住,不一定能回来。   卓灼抬手,为她平整好翻进去的家居服衣领,语气低缓,“本来想手机上跟你说一声,想了想,还是觉得面对面说比较合适。”   臣妍昨晚稍微熬夜写了会儿稿,当下有些困倦,老老实实地点头应好,更没觉得有什么,目送人出门后,站在玄关等了几分钟,才开始迟钝地觉得屋子空空荡荡。   这段时间,他们俩相处并非谁单独依赖谁,谁被迫迎合谁,而是彼此沟通支撑,逐渐磨合形成习惯,该腻在一块儿就腻在一块儿,偶尔各有各的任务了,也能安静地呆在一处,专注手里的事情——这正是她一直以来预想中的,理想又正常的情侣关系。   可楼上楼下少一个人,同样等于少了许多件习惯要做的事情。   她录完一支视频,无所事事,索性蹲在床边,一边调试相机,一边看着窗外翻飞的落叶。   省城虽然位于南方,可一旦起了寒凉,温度就会变成无法预测的态势起起伏伏。   早些年刚出来工作,臣妍一直有一套辨别季节的奇特思路,那就是观察路上的小孩子。而且,越是年纪小一点的学生,就越是明显。对于本地奇葩的季节变换,家长们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是否该添减衣物,并且用不可置疑的态度,督促孩子们听从吩咐,把握换上秋裤的时机。   当年单身的臣女士一边焦头烂额地上班,一边也是这样周道地把控着尚不能自理的她的衣物,洗衣做饭,面面俱到,像极了超能力。   ……   臣妍:温度降得太快,我也回去一趟看看情况。   她靠着窗户发去这条消息,心头是暖和的,翻身从地毯上爬起,拿出一早为长辈置办好的羊绒外套细心包好,站在明山苑大门处,一边拎着水果等网约车,一边与臣女士通话。   “喂,妈妈,你现在在家吗?”   “哎呀,没什么,就是想回来看看你……没下班也没关系,我有钥匙,做好饭等你就是了。”   她从小一直具有勇往直前的能力,多半要归功于臣女士对她从未缺失的爱意表达。   学会说出口实在是非常重要。譬如,两个绝顶聪明的人相遇,即便是有爱因斯坦的智商,没有学会用嘴表达、阐述,也绝对不可能领悟到对方的真实所想。   她当年执意要自光鲜的大公司辞职,当一个于不少老一辈眼中不务正业的视频博主,同样还是臣女士第一个打来电话,询问她日后的安排,确认并非一时兴起后,果断地点头支持。   臣妍提着大包小包,几乎横穿过整座城市。   刚下车走进熟悉的老小区,一眼就被楼下正领着小孙子散步的对门阿姨瞧见,用方言熟稔地招呼起她来。   “哎,妍妍回来啦。”   阿姨对她印象深刻,说话热情,退休多年,还有着条件反射一般的职业病,下一句同样在臣妍的意料之中,“哎哟,又漂亮了,谈恋爱没呀?今年二十五还是二十六来着,没有的话,可以找阿姨介绍介绍,阿姨这里……”   臣妍以不变应万变,笑容满面地听她说话,只是礼貌地点头或者摇头,并不多说——这招还是卓灼早些时候亲自传授的经验,保持沉默,对方自然而然会有说不完的话题。   好不容易进了家门,屋内的陈列摆设还是和记忆里的一样,满满当当,极有条理。   她在这里从小学生活到高中,又于大学搬回来,每一处陈设都几乎印在心上。   臣女士拎着一盒奶油小方进门,看见厨房内的灯光,人未道,声先至,颇有些夸张地感慨,“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   “您这话说的……明明都出来好多年了。”   臣妍隔着一堵墙还要执意接话,脑子里思绪却没停。   是的,自己与臣女士的确彼此之间毫无隐瞒,许久之前,想的是等与男朋友关系稳定了再汇报,而今真的关系稳定,该面对面地说出口了,怎么反而变得困难起来?   “奶油小方放桌上了啊,我专门找后厨师傅现做的……一会儿不准说想吃别的!”   臣女士显然对她一些小时候的不良癖好记忆犹新:家里有什么就不吃什么,没什么就要什么。语气强硬得不容拒绝。   臣妍心知肚明,不得不拖长语调,主动做出保证,“肯定不会!”   酸辣土豆丝,青椒肉丝,丝瓜汤。   分明做的一顿饭普普通通,平常非常,却换来餐桌上臣女士顺口的交代,“你来的也巧,回去的时候把家里的大闸蟹都拿回去,吃不完就分给缘缘,反正放我这儿我也不爱吃,浪费了。”极不值得一提一般。   哪里是不爱吃呢?   臣妍的筷子悬在半空中,迟疑地低头应声,已经先不自觉地愧疚起来。   她想的明白,心跳得极快。   筷子自饭粒上来来回回,终究于最末收尾时,小心翼翼地琢磨出声。   “那个……我想跟您说一件事。” 第47章 C47 红豆汤。   一顿饭快要结束,轮到饭后甜品,奶油小方精美的包装就成了累赘。   臣女士先一步为她揭开包装盒,面色不改,平静发问:“犯事儿还是欠了钱?”   臣妍的筷子掉进碗里,哭笑不得:“……什么呀。”   她心头一松,不禁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我在您心中难道就是这样的形象?”   臣女士依旧很从容:“你从小到大一直都很独立,要这么郑重其事地跟我报备的,只会是比较重要的大事。”   “直说吧,总归到了这把年纪,什么大事我都能受的了,”她习惯性地起身操起心,“剩的汤还要不要,快凉了,要喝我拿进去热一下。”   只有家人才会为你在意起一碗剩汤的温度凉热。   臣妍心里头微暖,下意识点点头,又赶紧摇头,目送着对面人起身的背影,低头看了会儿脚尖,终究起身追了过去。   她靠在臣女士的背上,死皮赖脸地不肯起身,“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就是想跟您说……”   臣妍深吸一口气。   “我谈恋爱了。”   臣女士身形一顿,关掉灶台的火,知道嫌弃也没用,索性就着这个姿势慢条斯理地擦起手,“那搞得这么正式,我还以为你是不是网上遇见什么困难,惹什么人了。”   埋怨完了,拍了拍臣妍的手背,语调轻松,发自内心地道,“早该直说,这么好的事情。”   臣女士目睹自己女儿单身多年,倒不至于变成催婚一族,但出于本能,并没有彻头彻尾地于子女个人问题上撒手不管。   被说过于现实也好,功利也罢,自己同家里断绝了关系,就同样替臣妍断绝了许多亲戚之间来往的可能。她于事业上吃尽苦头,主观愿意放手让臣妍自己进行抉择,可也同样客观地知道世界之大,人情社会中,单身女性的处境有多么不易。   她有过失败的婚姻经历,虽然清晰地知道不是自己的原因,但还是从臣妍小时候起避不开地担忧:担心臣妍或许对与人建立亲密关系失去兴趣,不愿意同别人交心被孤立,更担心家庭条件特殊,自己走以后,臣妍年老时一个人孤苦伶仃……可条件没办法,只能另外耗费很大的精力在建立母女间信任感上。   当然,后来臣妍的早恋经历则完全证明,这份担忧实在是有些多余。   臣女士略作沉吟:“他是做什么的?”   “老师,”臣妍看她不挣扎,干脆仗着身高优势,埋头蹭着撒起娇,“是大学老师,本地人。”   俗话说,公务员、教师和医生对家长总是具有绝对的杀伤力。   臣女士不以个人条件为先,可听到简单的情况描述,还是明显很满意的。   她又问:“年龄呢?”   “……比我大一岁。”   臣女士哦了一声,有些意外:“我还真以为,你会找一个比你小不少的呢。”   看挣脱不开,于是就这么拖着人走出厨房,到沙发坐下,继续揶揄着开口:“我都记得……有段时间,天天在那儿说什么‘弟弟好,弟弟妙’,虽说我也不是那么传统的人,不过确实还是怕你真给领个未成年人回家。”   臣妍饶是有千万个因为心大生出来的缺点,也盖不过行动力强的优点,她对此心知肚明。   臣妍大呼冤枉,瞪着眼睛:“未成年人!我胆子也没那么大吧!”   她起身端过糕点盒,放在茶几上,又揽着母亲讨好地问:“您老有没有什么建议或者意见?”   “我能有什么建议,”臣女士顺手拿过一个丑橘,剥得慢条斯理,“当时你读书那会儿非要谈,开始和分手那会儿,我不也没插手?你看起来是想一出是一出,其实,比谁都要想得清楚。”   “高三毕业的时候,不也是你做主,跟人家打电话,说填志愿的时候千万不要执意填一块儿,一定要填到分数能够得到的最好的学校,免得以后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怨怼到彼此身上……”   臣妍惊疑地打断:“这您都知道啊,这也太厉害了!”   臣女士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吹捧,用更高的声音盖过去,“还不是你大半夜非要在阳台打电话,我还当是你不满意分数,心里难受,因为担心你,就在里面站着听了一会儿!”   她停了停,塞过去一瓣橘子,堵住臣妍的唇齿:“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在两性关系上,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成熟很多,所以才放了心,”说着说着,又有些恶狠狠地戳了下臣妍的脸,“就是没想到,这一成熟,一等,就等到了二十七八岁。”   臣妍被骤然的酸甜刺激地呜咽一声,看臣女士起身,立刻艰难地嚼碎果肉,主动出击,“您都不问问他姓什么、叫什么……”   “你们都还没到半年吧?磨合期都还没过,现在问太早了,哪天分了都是自然。”   臣女士不慌不忙,或许是经历过两段感情,同样有一种通透得出奇的态度,潇潇洒洒,“我只是在私心上期待你有感情方面的意向。等哪天你们俩真稳定了,他准备要上门了再说。”   “真磨合不好的,你不中意的,我也没必要记住他的姓名。”   她的日程一向很满,从鞋柜抓起钥匙,对着臣妍提过来的电脑包点了点,“忙你的啊,碗要洗就洗,不洗就放着,我去对门打会儿牌,过会儿回来。”   动静随着‘砰’的一声门响归于寂静。   “……”   臣妍有些发愣。   她万不会料到场面比预想中的轻松,更不会料到自己这位母亲的豁达程度,直到关门声响了,才如梦方醒地摸出手机。   臣女士口中的‘稳定’明显比她所想的稳定条件还要苛刻。   卓灼回复的时间已经是吃饭之前,一个简简单单的好,附加一个举着‘OK’的兔子。   臣妍的手指按了又按,组织了好一会儿:我跟我妈说了……   她打下一个省略号,迅速补充,同样有揶揄的意思:不过她说我们才谈了没半年,还没稳定下来,暂时没兴趣知道你的名字。   臣妍自己都控制不住,重重地道:太牛了!   卓灼:。   白天的阳光正好。   屏幕这头,卓灼发去一条语音,理性又平静地阐述起自己的看法:“臣阿姨是对你的男朋友这个身份没什么信任感,如果你愿意让她有,那也很简单。”   他出了校门,因为限号,只得乘坐公共交通回去以往的家。   这条路卓灼已经很久没有走过,对于沿途近些年新建起的高楼大厦十分陌生,路线也不如记忆里的曲折。唯独时长还如预想的一样漫长,城市高速发展的这些年,土地就变做最稀缺的资源。   他反正也不急,一路走的慢慢悠悠,到家门口时,用钥匙开了门,刚巧见到卓波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   厨房里热闹的过分,光是随便一听就不止两个人。   过了这么些年,卓波还是没什么变化,身板瘦削,微微灰白的头发也被精心护理过。也难怪,只有这样的形象,才会对于女人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有钱有闲,虽然年龄稍长,但人形象不差。   “回来了。”   卓波把红酒开了,破天荒地主动干起家务事,在餐桌上摆出几个高脚杯,难得显出一点热络,嘱咐他,“先换鞋,刚打扫过的。”   门口的动静把厨房里的人引出来。   一个女人扶着腰,慢腾腾地挪到餐厅,望见他了,立刻惊喜道:“小灼,好久没见了。”   她明显比卓波年轻许多,容貌清秀,手脚不可避免地有些水肿。   “小徐阿姨。”   卓灼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照旧按许久之前,卓波安排他的称呼行事。   他微微抬眼,注意到厨房随后跟出来的一个中年女人,穿着有些浮夸的大花旗袍。继续保持着沉静的神色,没有主动开口,直到小徐向卓波使了个眼色,卓波方才恍然大悟地介绍,“这位是小徐的母亲,你按照辈分叫就行。”   看起来,丝毫不觉得这顿家宴比预想中多了一个人有多么难以接受。   卓灼点了下头,径直往自己的房间去。他早成了年,从小也没有特别显出对于家庭的依恋,再出来,也只是简洁地交代,“我忙一会儿工作。”顺理成章地换来独处的时间。   孕妇在吃饭上有所忌口,餐食就不免多顺着她的口味,就连甜点都是少糖的红豆汤。   餐桌上坐了四个人,其他人都有话说,卓灼就自觉充当起听众,默不作声。   小徐的筷子提了又放,不禁有些感叹:“我最近就是不知道怎么了,一会儿想吃酸的,一会儿想吃辣的。人家都说酸儿辣女,我这个情况算怎么回事?”   “那不是正好,”她的母亲立刻有些夸张地接话,“儿女都一样,人卓波都说了无所谓,反正怎么都养得起,男孩儿就跟着老爸做生意,女儿以后就跟你一样,放去读书嘛。”   卓波笑而不答,只为自己如今的夫人夹了一筷子菜,又吩咐卓灼不要挑食。   一顿饭吃的波澜不惊,饭后,卓灼还是如常回到自己的空间。   他的房间几乎没什么大的变化,唯独床品被从灰黑白换成带花的亮色,一看便知道是谁的手笔。反正离休息的时间还早,他也没有沾床铺,直接在电脑椅重新坐下。   臣妍期间没有再来消息。   她的创作时间多半就是下午到夜晚,一写起来更是专心致志,两耳不闻窗外事。   卓灼与副院讨论了一会儿最近的项目进展,再一抬头,时间已到了深夜。   凌晨时段,外面早没有电视机的声响。   安静得过分的环境,他端着水杯出门,揉着太阳穴,路过洗手间,刚好听见里面压低的人声断断续续。   “……哎呀,我当然知道您今天专门跑这一趟的意思。不就是怕我年纪轻,拿捏不住他,想帮我一把么,反正他平时也不回来,我跟他明面上保持还算友好的关系,不就行了,怎么还一个劲儿地拿着这个说起我来了?”   一方听不下去,声音有所提高:“说你傻你还真傻,人连句妈都不愿意叫,那不就是对你有意见?现在是还能没动静,等你肚子里这个出来,那不就有了利益冲突,要考虑房子和票子的问题。卓波有钱是有钱,你就不想为你自己,为你肚子这娃多考虑考虑……什么男孩女孩都好啊,你这胎是姑娘,日后才要在他面前落下风!”   “我真不想跟您争这个!您还真当卓波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什么都看不明白么,刚刚在饭桌上人家不就没想搭理您?我那会儿就难受着呢,我是读过一点书,您也别以为这就有多了不起了。跟您说实话吧,我也没那么喜欢他,谁想给个二十几的人当后妈?还一天到晚冷冰冰的,给我脸色看。我主要是不想为了什么所谓的家产让卓波看轻我……”   “看轻看轻……你就犟吧,再不趁你身体娇贵的时候吹吹枕边风,早晚有吃亏的时候。”   原来不说话就叫给脸色看,那十几岁的他叫什么?   卓灼揉着太阳穴,不怎么生气,难得有些失笑。   程序上的bug迟迟得不到解决,笔记本也跑不动,开始出现过热。   他呼出一口气,踩着凌晨的月光出了单元,路上等到一辆网约车,师傅还特意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听的歌,还能提供点歌服务。   如今各行各业都在内卷,行车服务同样不可避免。   司机十分地健谈:“选我自己喜欢的?实话说吧,我是喜欢什么周杰伦啊林俊杰啊,不过他们的歌一到晚上听就容易犯困,我又欣赏不来什么说唱……”   卓灼想了想,干脆报出MAX乐队的名字,找了首强烈节奏的主打。   车在深夜的高楼丛林里一路驶过,下车前,司机师傅摇头晃脑,还特意夸他的品味刚好适合夜车,带劲儿。   “慢走啊。”   是该慢走。   卓灼路过保安室,脑子里还是没有解决的一堆问题。   于三楼处习惯性地一停,回到家里按开台式,换下防风夹克,才想起来发了个消息。   卓灼:在家?   楼下的灯是黑的。   臣妍:啊,是不是忘记跟你说了,我今天也在我妈这儿。   臣妍:亲亲/   臣妍:别太想我,等明天我们就牛郎织女再相见!   卓灼笑起来。   他想,她于他而言,永远都有奇异的魔力,是从不虚伪的热烈。   “那明天再见。”卓灼说。   他放下手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窗户房门禁闭,连了蓝牙音响,继续与深夜和音乐为伴。   墙上,时钟走到快三点,房门突然作响。   卓灼精神有些疲累,微微一愣,差点还当是错觉,踩着孤影暗灯到了房门前,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   满目的暗色中,唯有一处人影是亮色。   有人提着一个袋子,朝他笑的坦然。偏偏因为时间又不敢大声,只能举起手,中气十足,以气声代替呐喊。   “Surprise!”   鼻子是红的,耳朵是红的,人也是红的。   臣妍收回手,揉了揉鼻子,“秋天的晚上怎么这么冷……”   话没说完,已被人先拉了进去,整个人陷进温暖的怀抱中。   “……啊,夜宵,小心夜宵!”   她哇啦地喊着,被接过袋子,放在置物柜。   人靠在她的颈窝,靠着墙与她严丝合缝,像只撒娇的巨型宠物,舍不得分开一下。   唉。   臣妍心软得要化开,借着这个动作,揉搓起身上人的头发——她早就想这么干了,可惜一直得不到动土的机会。   “干嘛。”   卓灼的声音还是偏冷,从善如流:“还是撒娇。”   他笑起来:“不可以吗? 第48章 C48 西瓜冰粉。   时间到十一月,早就没有夏日那样不容人黏糊的炙热温度。   置物柜最高的一层,新添置的黑色猫咪摆件正凝望着他们,神秘莫测,安静非常。   屋子里有一股以前不曾出现过的香薰味,淡淡的清爽,由谁所为显而易见。   “可以是可以。”臣妍最吃不消他偶尔的坦率,由此心尖酸软,自觉地答。   同高自己许多的人揽抱,臣妍就不得不为身高差踮起脚尖,视线越过肩膀穿过门栏,刚好得以望见卧室里持续亮着的灯光。冷暖调交错,多是屏幕发射出的,让她真有一瞬间差点将头发当作大型宠物的皮毛,一边手上更肆无忌惮,一边哎哟地感叹,“……怎么还在忙啊,天可怜见的。”   卓灼根本不做抵抗,声音低低的,气息在她的脖颈间流动,主动提出最主要的问题。   “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臣妍心中颇有一番道理,先卖了个关子:“猜的,”随后才笑得直率,实实在在地开始小声交代,“……好吧,主要是聊天的时候,你说的是‘明天再见’而不是‘明天见’。”   明天再与你相见,此刻不见也全作无所谓。   或许是老天爷安排,他们两人总莫名其妙相会在凌晨时分,寂静夜色。   这样的时刻,很容易让人有一种世界天地寂静,只余一双情人的错觉,什么话都值得说。   “当然了,大部分还是靠的直觉。”她力求证明这不是玄学。   如果换一个对象,那么,她是绝对不会在凌晨两三点选择去验证这份直觉的对错,更不会一时间失去睡意,辗转反侧,来俩去去,终究是乘着夜色留张纸条在餐桌上,赶了回来。   卓灼轻轻出了一口气,鼻尖若有似无地刮蹭着皮肤,头也不抬,客观地总结起经验。   “看来还是措辞不当。”他若有所悟地说。   “措辞得当我也能猜出来!”   男人额前的碎发刺得皮肤微痒,泛起涟漪,促使臣妍狠狠地说完这句,到底艰难地捧起他的脸,盯着打量了一会儿。片刻后,变魔术似的从衣兜里摸出一根一字夹,忍不住小声地嘟囔,“男生头发都长得这么快吗。”   她怎么记得不久前他才去剪过一次?   臣妍留了好些年的长发,一年下来,长度基本能没什么变化。   早些年刚读大学,图时尚潮流吃过染发的亏,结果掉落程度远超她的心理接受范围,自此,干脆再也不做改换夸张颜色的考虑,一并连常用的梳子、洗发水等全部警觉地换成据说有一定程度上养护作用的产品。   她这回没再非要用发带,有些嫉妒地替他夹起不听话的额前发,嘴上道:“都说程序员容易掉发,你一定是那个例外。”   还是那句:老天爷厚爱,总能轮得到他。   从前只是纯粹地羡慕,现在倒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臣妍自觉颈椎开始发酸,不由得拍了拍他的手,“好了好了,时间到,”预备安排得充实,径自提起置物柜上的夜宵往客厅走,“手上的事情还急吗,不急就来吃点,或者休息一会儿……”   深更半夜,能找到的夜宵无非几种,多是辛辣重口味,正经的饭食多半没有。   好在她对于自己小时候久居的老小区了如指掌,出了门,直奔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老牌小吃店,要了一份炒饭,几只肉包,另外串起来的通通要的少辣,只给自己要了一碗多料少糖的西瓜冰粉。   老板娘迟疑地确认订单,看她身形单薄,好心好意地提示:“别点太多了哦,小心积食。”   臣妍正好就有一番理由,笑着回话:“没来得及吃晚饭,肚子里正好空着。”她自中午洗完碗就开始写起稿子,废寝忘食,也是真事。   臣妍觉得他们俩的状态很矛盾:是热恋,偏偏又像老夫老妻。   与她的不同,卓灼的阳台是空空荡荡的,打扫干净,并没有任何花卉植物,也能见到满眼的夜色。   “你先吃,我去洗个脸。”   实际上流程远远不可能这么简单。   臣妍进了洗手间,拿出早就放在这里备用的护肤品,哪怕知道熬夜过后做什么都是徒劳,依旧还是坚持地完成了所有步骤,图个心理上的安慰。预计着反正还要吃东西,牙齿护理索性放在后面。   因为习惯性坐在地上,她照着自己的私人空间,同样这里的沙发和茶几之间添了一方纯色地毯。这会儿慢悠悠地坐下,衣袖顺着手腕不断下滑,没用开口,另一侧的人已经自觉暂时放下筷子,有条不紊地借助高度差,自身后伸出手为她重新挽好。   “怎么没在那边休息?”   她这会儿才问,态度自然,并不当作一件大事。   卓灼简短地概括了一下笔记本的情况,说完看见她的目光,方顿了顿,笑着补充,“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只是不太习惯。”   他说的很平稳,略作沉吟:“如果我现在是未成年,可能还会需要你的安慰。”   臣妍抿了抿嘴唇:“真的?”   “要是你真的是十几岁,应该根本不吃我这套才对。”臣妍微微扬眉,以亲身经历现身说法。   嘴上这样说,实际心里却放了心。卓灼是愿意同她坦诚对话的恋人,这不用怀疑。   她用纸巾擦净手指,揭开冰粉的盖子,说:“粉丝一直私信我,让我考虑一下要不要经营ins,方便国外的粉丝,之前是觉得粉丝量还不够,现在……”   这句‘现在’的时间里,她挑挑拣拣出果肉吃了一口,结果身侧的人自觉得过分,又替稍作停顿的她重新挽起袖口,同时开口,“我可以提供英文服务。”   她眼睛一亮,转过头,对上的是卓灼的目光和心电感应似的接话:“免费。”   “请你吃饭!”   借着四目相对的工夫,臣妍底气十足,却又想了想,还是马后炮地补充一句:“人均别太高就行,我离头部还有不少的差距的。”   这样安静和谐的氛围,使人不免食欲大增。   她拒绝掉卓灼邀请她共同用餐的好意,推心置腹,唉声叹气,“过几天还有拍摄任务,本来连这碗冰粉也不该吃。”   可她是绝不可能看着别人吃,自己忍耐着不动筷子的类型,所以才会找了个解馋的办法。   难怪当今社会会有‘幸福肥’这样一个所谓的说法,尤其,情侣还常常是同步进行。   臣妍一边想,一边伸手捏了捏身侧人精瘦有力的小臂,倾身间,正巧看见他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显示一条来自“王延”的消息。   他顺手拿过,当着她的面丝毫不做停顿地输入,“xx1002。”   “用指纹会更方便吧。”   臣妍擦净嘴唇,下意识地说。   1002、1002……看他没有要发语音的意思,默念两秒,忽然反应过来,眼神更亮地转过身,下巴抵着手臂,手臂搭在他的腿上,笑眯眯地开口。   “小卓老师,看不出来啊,这么有仪式感。” 第49章 C49 白开水。   卓灼看了她一眼,放下了手里的所有东西,同样擦净手指,习惯性替她挽过往前垂落的头发。   长长的头发披散,海藻一般,垂落在他的膝头。   大概是主人养护的用心,与衣物黯淡的黑完全不同,带着些微光泽。   臣妍笑起来,出于职业病下意识地继续分析,夸他:“挺好的嘛,仪式感能一定程度上带来满足感。而且,以后我们每次过交往纪念日都能在长假内,如果想了,还能出去旅行一趟。”   她本着等价交换的原则,详细地交代,“除了指纹,我手机锁屏的密码是我母亲的生日。”并报上详细的数字。   臣妍还有更多可说的,歪着脑袋倒在他的腿上,一边想,一边扳指头,“……哎,其实基本上,我所有什么账号啊、银行卡啊都是相同的密码,记性实在一般般,也不想为难自己,这么干还省事儿。”   她甚至说出了自己的初衷:好记是一方面,小时候想法天马行空,莫名其妙地想到自己的身份证和手机如果一起丢了会很危险,所以才绝不用本人的生日做统一的密码,习惯延续至今。   卓灼略作沉吟,同样慢条斯理地交代,“我手机经常变,银行卡是生日。”   “经常变啊……”臣妍故作烦恼,眨了眨眼睛。   卓灼从善如流,问她要发圈,一边很从容地说,“可以给你录指纹。”   对于身心信任的伴侣,她并没有那么强的窥私欲。   臣妍抬起头,拒绝得果断,头头是道,“指纹就不必了,想看的时候问你就行,”又顿了顿,因为注意到他的动作,立刻配合地转过身,乖巧坐好,语调带笑,“你还会扎头发?”   卓灼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自后方握住她的手臂,如她刚刚握他那样,但因掌心宽大,手指修长,圈起来时几乎只用到了拇指和中指,松松垮垮,似碰非碰,顺着骨骼往下行至腕部,食指穿过细细的黑绳,轻轻夹住,方淡淡地道,“我留过一段时间长发。”与此同时,示意她将手掌合拢,方便他拿取目标物。   臣妍的手臂微微酥麻,一时间脊背也变僵,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先批判他这番动作别有用心,还是惊讶他的那份艺术家气质?   几秒后,她将手指虚虚地捏住,与发圈成功分离,才终于决定说,“那后来怎么不留了?”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脑补出画面,卓灼的轮廓分明,面部肌肉走向干净,应该是很适合的。   当事人的回答单纯且不做作:“打理起来比较麻烦。”   臣妍一下笑弯了眼睛,抱着膝盖任由他操作,并且主动以警告的方式将弱点暴露,“别碰我后颈啊,痒!”   墙上的时钟指针早就晃晃悠悠走过了三点。   她挺直脖子,身体后倾,方便人动作,终于想起了正事,问:“你明天还要赶早课吗?”   卓灼坦诚地回复:“白天没有课。”   难怪能这么放飞自我,看起来是她不回来,工作个通宵也极有可能。   臣妍主动提出来的招数明显奏效,率先交代,他果然就当起像模像样的服务人员。   “好了。”略略操作几分钟后,男人轻缓地松开手。   发丝从卓灼的指缝间流淌过,被服务的客人立刻迫不及待地左摇右晃,并做出满意的评价,“不错嘛。”   她转过头,顶着低低的、还算能看的马尾,笑眯眯地摊手:“有没有什么长发时期的照片让我看看。”   有当然是不会有的。   卓灼没有什么留下个人照片的习惯,对此,臣妍的补偿办法也很简单。   这顿夜宵终究被在末尾按下暂停键。   秋日的气温,她的行动力依旧不减,从三楼捧过来相机和随身的补光灯,“对,你就站在窗户那儿,不用看镜头。”   她将客厅最亮的大灯关掉。   或许是由于刚刚出门一趟没穿外套,臣妍的喉咙微痒,捂住嘴巴咳嗽两声,镜头里的人见状不慌不忙,多走两步按开客厅的空调,热气缓缓流动,才如吩咐的一般,侧身立在窗前。   卓灼提前为她凉好了一杯白开水,正好在这时饮用。   卧室里的蓝牙音响尽职尽责地滚动音符,穿过墙体与房门,若隐若现,“Tonight tonight,I just say……”   “忽然想起来,”臣妍看着取景框中的人,夜色和灯将他挺拔的体态勾勒出细细的一圈光晕,“我最开始找你搭话,就是借口拍风景的时候无意间拍到了你,觉得好看。”   卓灼面不改色,因为被嘱咐不要随意晃动,只能安静地凝望她。   “借口。”他简短轻巧地重复,自言自语一般。   臣妍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避讳的部分,半蹲着看着视野里的人影身形,坦荡地交代出小心思:“实际上,我是在小区门口对你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Crush,短暂而又热烈地对某人产生好感。   她笑道:“毕竟,你穿白衬衫真的很好看。”   比如此时此刻,领口处没了领带,松开两颗扣子,因为松散和纹路,不仅不显得难看拖沓,还多了一丝颓废美。凝望着他处,好似对谁都没有特别的兴趣,是天生的冷漠,不理会他人的自由,令她忽然想到十几岁时目睹过的,篮球场上的蓝色火焰。   臣妍连着拍下许多张,五官都没有那么清晰,甚至有部分没有对上焦,模糊得过分。   可因为这份夜色,面前的人,黑白灰交杂融合,竟然多了一点儿那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氛围感。   她搜过去,站在他旁边,一张一张地分享,最后说出自己最开始的想法,“我要拿来做锁屏或者头像……”   晃眼间,客厅里唯一显眼的浅色电钢琴出现在她的眼前。   臣妍眼睛一亮,将人按在钢琴前,继续说,“还是跟刚刚一样,不用看我,随便弹一弹,摆一摆姿势。”   卓灼配合得妥帖,直到她快要心满意足地放下相机,才终于慢慢地弹奏起来。   这么晚的夜色,只能用耳机连接了钢琴,声音开至最大,发出微弱的、刚好足以让两人听清的声响。   “……金鱼灯,通通沉没在克莱因蓝的海。”   臣妍靠坐在沙发边沿,用不怎么在调上的音色,慢慢地跟着轻哼。   他们二人之间,只隔了一道暗黑色的长方形影子,水波似的溅起涟漪。   钟表的指针发出响动,四点了。   她打了一个呵欠,精神终于疲惫下来。   卓灼自琴凳站起身,她就笑眯眯地伸出手,非要他来借一份力才肯起来,“好困。”   卓灼摊开手,整个人好像也因为那首许久未听的歌变得温柔。手指抚过她的手背,问得很平静,抬头四目相对。   臣妍心里头微微翻涌,却又说不出是为什么,明明早就已经拥抱过、亲吻过……   卓灼神色沉静,声音低缓,“要去床上休息吗?” 第50章 C50 葡萄酒。   此时此刻能有一杯葡萄酒就好了,刚好能将自己灌得半梦半醒。   狭小整洁的隔间,臣妍下意识打量着镜子里的人:嘴角沾染了一点白色,牙刷随着手指的停顿悬在半空中,面色红润,整个人不像处在凌晨,反而莫名的精神奕奕。   隔着厚重的房门,臣妍听见一道慢而从容的脚步声。   周遭被蒸腾的热气包裹围绕,身上是长款宽松的睡裙——洗澡前,她支使卓灼拿了他的钥匙下去开门,带上来一堆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唉。”   臣妍摸着脸颊,想着刚刚涂抹过的护肤品彻底白搭,轻轻叹了口气。   洗手间与外面完全是两个温度,光着脚走到一半,又被正往洗手间去的人就地拦住,强制性套上一双棉拖。   卓灼的被单是纯粹的灰色,没什么特别的香味,平平整整,看得出主人的强迫症。   臣妍踹掉拖鞋,缩进被窝里面,充当破坏这份平整的捣蛋鬼,来回新鲜地打了好几个滚,新鲜感一过,又只得注视着电脑桌上的蓝牙音响发呆。   卓灼头发上搭着白色的吸水毛巾,穿着松松垮垮的家居服进入卧室,正对上她缩在电脑椅上的背影。   一个人抱着膝盖,趴着和音响对峙,嘀咕得神神叨叨,“怎么就是连不上……”   他就自后面撑着,自然地将她整个人罩住,帮她解决掉问题和烦闷,换来一个脸颊的吻和自告奋勇擦头发的要求。   “要不然还是关了吧。”   臣妍想:男声低沉,琴声流动,刚才隔着墙不觉得,这会儿倒是妨碍了彼此的交流。   一侧的床沿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塌出一面歪歪的斜坡。   臣妍半跪在床上,看到他平直的肩线,手上轻轻地搓揉,小臂酸软,干脆手肘继续光明正大地借力。卓灼乖乖巧巧,整个人好似毫无攻击性,任由她的摆布。   四点半的时候,他们终于如最开始说好的一样,躺进同一张床里。   用的是同样的沐浴露和洗发水,连气味都变做相融的同类。   四目相对,总是话多的一方先出声。   臣妍眨了眨眼,率先伸手,用微微发凉的手贴住对面人的脸颊,“好烫。”   “你脚也好暖和。”   她侧身,盯着他的脸,仿佛发现新大陆似的,霸道地将脚放在他的脚腕处取暖。   卓灼不仅不挣扎,甚至伸出手扶着她的腰,帮忙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她能躺得更舒适。   臣妍的手指从对方的脸颊划过,最后落在卧蚕下的痣,轻轻地打着圈。还好这些日子都换成了短款的美甲,她晕晕乎乎地想,又对他的眼睛打起主意。   “真漂亮……”   她嘴上说,心里同样赞美着她的这位老婆,想起自己在小区前就是被这样一双眼眸蛊惑,手上为所欲为。   极近的距离下,卓灼的声音在手指行到眼角时响起,照旧低低地透着冷清,“这样很危险。”   臣妍微微扬眉,只用闪亮的眼睛回话。   这里是他的私人管辖领域。   卓灼最开始的确只想着两个人安静地躺下,温馨地于黑夜中睡去。奈何有些人是天生的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躺着了,也绝不当个老实守规矩的对象。   “哪里危险?”   她凑过去,仰着头明知故问。   睡裙下的身体近乎什么都没有穿,她原本也不想这样,可一近距离看到他,注意到他那份冷淡个性之下的温柔,心里就是满满当当的。   他回了一趟家,处境作何,其实都能大体猜得出来。   兴许他并不需要怜爱,可对心上人的关心哪里控制得住。一心溜出家门的回程路上,脑子里全是一只受尽委屈,安安静静舔着爪子的猫咪。   猫咪以前带刺,现在不是。   臣妍思路一直跳脱,此刻依旧如此,翻个身从床头拿过手机,靠在床头,笑眯眯地说:“我可以拍你的睡相吗……啊,保证私人欣赏,绝不外流!”   卓灼侧躺着看她,没有答话,却闭上了眼睛,如以往任何时候一样迎合着她的心思。   她连着拍了好一会儿,或许是冷空气的作用,整个人忽然又清醒过来,心跳个不停,手上的动作也渐渐迟疑。不过迟疑不到两秒,就被人仿佛读懂心思,握住手腕,重新拖入暖和的小世界。   手机跌落在枕头边,差一点就要滚下床铺。   “……唔!”   卓灼控制住她立刻就要伸过去的手,揉着她的耳垂,唇瓣落在她的鼻尖,有一下没一下,使得她呜咽一声,很快忘记掉拯救手机的正事,不得不闭上眼,熟练地伸出手揽住身侧男人的脖子。   亲吻是开始很浅的,稀稀疏疏地落在唇周鼻头,就是不往唇上落,随后才变得火焰一般的热,骨骼感分明的手臂穿过腰际,指尖落在腰窝,演奏者调试着音调,有一下没一下地画着圈。   她整个人顺着平躺下来,大脑像被烧着了,只能全心全意地放在他的动作上。   臣妍知道自己是愿意的。倘若有情人到浓时,做些情人事都是自然。何况,她并不是不想。   卓灼吻住她的耳垂,又慢慢地往嘴唇走。   他是个出类拔萃的演奏者。手上工整掌控着琴键,唯独钢琴是她,音符全都任由演奏者控制。   “……”   床单变皱,臣妍感觉到嘴唇被舌尖来回安抚,终于被人侵略探入。舌被重重地舔吮,鼻息间连一点新鲜空气都不剩。   “你有、你有……”有安全措施吗。   卓灼手指终于得以梳过她的发间,轻柔爱怜的过分。刚才她倒在他的膝头,就让他很想这样做。   “今天没有。”   他答的很泰然,如果不是气息炙热,就极具平稳的迷惑性。   这是预计以外的发展,卓灼擅长判断情况,更擅长判断自我的欲求,沉进她的颈间,一字一字地低下去,“没关系,你可以帮我……”   帮有很多种方法。   外面开始出现日光。   秋天里鲜少见到这样好的太阳,伴随有老年人的招呼声,车轮压碎落叶的声响。   日光顺着窗户缝隙,藤蔓一般往里奋力流窜,拉出长长的一道光线。   臣妍大口地呼吸着,拧着眉头,整个人好像濒死的鱼,只能徒劳地抓紧被单。很快地,手被人捞过,当作整件事情的解决办法之一。   “……你是在弹琴吗。”   她咬着嘴唇,恍恍惚惚的抬头,要去够眼前的薄唇,懵懵地问。   卓灼亲她的脸,整个人动作难得地称得上肆意放浪,低低地叫她的名字,就是不做平日里有求必应的人,“妍妍,你乖一点。”   她够乖了!   这话没有办法说出口,只能被咽回舌根。   无法控制的喘息是升调,断断续续的求救声是降调。   臣妍恨透了自己竟然还记得大学选修的音乐赏析课上的知识,浑身颤抖,没有一处不受他人的压制。吻密密麻麻地压过来,她感到自己一时变作琴声中的海浪,颠簸晃动,一时又变作船只,只能由船长掌控方向航线。   卓灼在很低地笑,在可怜她,声线变作掺杂低哑的朗朗,“真听话。”   他沉静的眸子还是冷灰色,可这冷灰色不再是凉凉的冰,而是火苗燃烧后的灰烬。   男女的力量差异让他在这份燃烧间游刃有余,何况他长年累月地运动,肌肉线条薄而有力,强硬地吞噬着她的理智,所感的柔软。   “跟想象的不一样……”   她都要烧化了。   臣妍整张脸都燃成红色,眼神变潮,絮絮叨叨的本性这会儿还在发挥作用,逗得他忍不住笑,凑过去咬她的嘴唇,叹息着说,“我尽力忍了。”   他竟然能记起之前未遂的事,“……还是不能叫哥哥么。”   臣妍得以清醒的空当,同样还能记得说:“不!”像钢琴曲间陡然重重的和弦,不过一拍停顿,又重新变作低低的哭腔。   她能帮他,他当然也是能帮她的。   卓灼也不为难,“不叫就不叫吧,”他还有别的想做的事情,阐述着一个客观的、科学的人际交往道理,“有来有往,我帮你,你再帮帮我……”   “别咬嘴唇。”他低声吩咐,汗珠顺着线条往下落,潜藏的支配欲不再需要压抑和克制,手指路过她的嘴唇,探进唇间。   臣妍觉得自己要疯了。   她的每一个白天都要做正事,写稿也好,录视频也好,唯独这一个不可能了。   她想骂他怎么能变个人,骂他孟浪,最后都变成无力的喘息声。   浑身上下都被汗打湿,好像重新回到最热的三伏,夏日的酷暑。   最刺激的不是这个。   臣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他的神色,他的眼睛,那颗小痣……他是长年累月的工整冷清,高高在上,这样的人落进她的怀里,眼尾染上艳丽的红,声音变得暗哑,令她无法抑制地生出满足感。   爱情就是如此,如果只有一方有欲求,不求回应,那么怎么谈得上缠绵悱恻。   有谁的轻叹极低极低地响起。   朗日白天,阳光彻底照进来了。   她睡得昏昏沉沉,在炽热的午后光芒中睁开眼,入眼看到床边的背影。   整个人从脸颊到脚尖重新变得清爽,手指被人扣住。卓灼正与人打着语音通话,嘴里全是她听不懂的专业词汇。   臣妍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她用口型问他,“没有视频吧?”   卓灼点头,眼睛微微弯了弯。   臣妍吃力地起身,亲了亲他的脸颊,继续用口型,无声地说:“下午好。”   卓灼的声音顿了顿,一顿,就引来对面的人询问。副院原本中气十足,这会儿迟疑道,“怎么了小卓?”   没什么。   他弯了弯眼睛:“是我家里的猫。” 第51章 C51 柚子茶。   人生瞬息万变,因为不可控的意外,每时每刻的动向都难以预料,于谁都是一样。   可再多变,对臣妍来说,也有一件事是十分确定的——去年这个时候的她远没有今年的繁忙。   去年的秋日,粉丝量不到现在的一半,生活中依旧是孤身一人,人从繁忙的职场生活摆脱出来没多久,正沉浸在自由自在、摆脱无效社交和工作的闲散快乐中。   今年的深秋,她很显然处于事业和感情的上升期,闲的时间是少数,一忙起来,几乎可以说脚不沾地,用“既充实又平稳”概括再恰当不过。   社交网络和新媒体一向是机会与风险并存。   交好的博主中,有人看重现今当道的直播风口开始带货,成立工作室之余,朝她也抛来橄榄枝。   臣妍知晓她自己频道的定位,懂得粉丝的偏好倾向,更明白/粉丝们的情感需求需要长久真诚的应答,由此再建立起信任。过程虽慢,但建立起的都是双向稳定的联系,这明摆着与快速积攒起百万粉丝量开始带货的账号是完全相反的两条路子。   “暂时不做考虑,已经够忙了。”   她婉拒的话说得诚恳,早就经过深思熟虑,并不试图继续深聊。   一梦却以自己的消息渠道做出评价:“他想带货倒是没什么,可请人光是盲目笃信大工作室出来的,只顾着压缩新人的薪水,选品不够仔细,又总是捡人家一线主播的漏……”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过这些都是工作上的事,各人有各人的办法和生意,聊多了也没意思。   一梦同样不欲说太多,索性转念谈起自己最近遭遇的烦心事。   两个人同为没有挂靠公司的个人博主,这段时间有来有往,还有过彼此见面的前缘,有不少可共情的地方,倾诉些生活中的烦恼也很正常。   一梦以前有过一段不太愉快的婚姻经历,眼下刚好谈了一位比她稍小一些的男友,对方家庭条件优越,性格上天不怕地不怕,年龄虽小,但行事作风颇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之感。初时还看不出来是这样的性子,谈过了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立刻天天将结婚挂在嘴边。   “我是没有那个意图的。”一梦很坦诚地同她说,直接给出一个定义,婚姻是一切悲剧的开始。琐碎的、繁杂的、 不愉快的……一切都将因为一方小小的红色本子宣告开始。和一个年纪轻轻上未成熟的人谈及婚姻,绝不是好选择。   “找他本来也就是图新鲜,图个谈恋爱本身的乐趣。何况我同他未曾同居,生活上的磨合都没尝试过。”   一梦坦诚地说着自身想法,口吻既冷静又无奈。   臣妍没有经历过婚姻,并不急着对一件自己毫无经验的事情下定义或者附和。   窗前桌边,她喝过一口柚子茶,沉吟一会儿,慢慢给出自己的看法:“并不是你有没有意图的问题,主要是他这个做法本身就非常的没有诚意。”   哪有光靠嘴说出来的婚姻?倘若双方做不到互相确信的前提,那谈这个就是毫无意义。   一梦明显很赞同,微微叹息:“小男生嘛,总觉得画画饼,就能让另一半全身心地信任了,无论是装傻还是真不懂,落实到行动是万万不会有的……”两个人连着麦,手里都在敲敲打打,这会儿忽然稍做停顿,好奇地问起她,“差点忘了,你的主页背景的人影是?”   臣妍敲击键盘的动作停下来,敢作敢当,低调地答:“是内人。”   那天,卓灼夜色中隐绰的轮廓虽然未被作为头像采纳,但终究有了其他去处。   五官不分明,氛围感拉足,几乎只能得见出挑的身形。   嗅觉敏锐的粉丝们当然更不会漏过这一点。   臣妍在公布了个人的感情动向后,几乎可以说是低调再低调,鲜少再提及自己的情感生活问题,卓灼工作繁忙,让她也将一开始试图邀请对方出镜的念头打消个干干净净,加上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部分原因,眼妆妆容挑战也干脆不再做考虑。   这个想法是有道理的——卓灼如今是大学老师,社交网络的最大受众群体又正好是大学生,师生之间最讲究距离,如果因为他露面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那未免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于是,最新一期的“关于我的二十四个提问”中,臣妍索性直接说明了问题,简简单单地以不习惯出镜揭过。   “但他会负责充当我以后ins和油管的翻译,也算是频道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力量——幕后英雄嘛。”她笑着总结。   月中一早,臣妍以颇隆重的态度收拾了一下自己。   当然,只是态度上的隆重,同学会并不是什么需要用到正式穿着的场合。她自换回直发以后,就再也没有做别的变化,唯独最近几天心血来潮,剪回一个刘海,正巧搭配今天黑色的高领毛衣和紧身牛仔裤,耳坠也可捡简单大方的款式。   “能显得有活力一些。”   她和卓灼是这样的说的,实际上当然是胡扯。   卓灼早就习惯了她的行事作风,这会儿手里有事没法送她,干脆采取后手,让她要回家的时候给他电话。   “又不是很远,”嘴上这么说,实际脸上的笑却没藏住,她穿上外套,一边换马丁靴,一边好奇地问,“你们班就没有什么同学会吗?”   “几年前聚过一次,不过天南海北的太多,实行起来太难。”   卓灼将她的包提过来,递过早就被臣妍包办成情侣壳的手机,很自然地接着说:“……走吧,送你到小区门口。”   不是同居,也是胜似同居了。   臣妍被人捏着手送上车,摩梭着手机壳后的绒毛,在车后座上不知怎么,忽然想到这么句话。是了,上上下下就一层楼,吃住同步,基本同大众定义中的同居没什么区别。情侣总要掂量着、反复琢磨着跨出去的一步,他们好像解决得快而迅速,自然而然,流水一般畅快。   “许多人连磨合都忍不到最后。”语音时,一梦说的很淡。   臣妍稍觉自己或许算得上好运,按下一点车窗,听着车内反复流动的热门伤感情歌,倒没有跟着产生愁绪,只是为一通来自班长的电话自发呆间产生动静。对方给她的指示简洁明了,“直接上十楼就行,到的人还不多。”   电梯也不过十几秒的时间。   “臣妍,这儿!”   班长如上次相见时的一样,大眼睛齐刘海,亲和力十足,只比记忆里的略丰满了一些。照旧是热情周道的做事风格,在包间外来来回回挨个迎人,丝毫不觉得麻烦。   臣妍高中时就很与她相处得来,这会儿笑着点点头,才只是寒暄两三句,方得知了到的人这些年的变化:谁生孩子了,谁结婚了,谁离婚了,谁转了行做起生意……   “你怎么样?”身侧的人笑意盈盈。   臣妍想了想,笼统谦虚地说:“都挺稳定的。”感情和事业都稳定。   人过了一定的年纪,的确就不似少年的时候来的那么高调直白。   她被安排进包间最里,刚刚坐下一会儿,当即就被团团围住。网红经济正是社会探讨的热门话题,好几个女同学都知道她如今是有些粉丝的博主,揣着不少杂七杂八的疑问,非常适合在这样公共社交场合当作安全话题——至少比谁赚得多了少了、谁失业谁加薪来的愉快。   有位追星的同学以最近一些网红明星挂钩的绯闻举例,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音,问她:“做博主是不是真的能知道很多八卦?”   臣妍忍不住笑:“有是有,但我肯定属于不怎么知道的那一类。”   她很坦诚:“打听下来太费心思了,何况,我的交际网实在一般。”   另一位女同学婚后辞职成为家庭主妇,如今正为副业发愁,看见她在场,不免眼睛一亮问得详细:博主怎么起步,如何积累粉丝量……臣妍对这些不甚遮掩,总归都是网上能查得到得办法,多说几句也无妨。   “做博主是不是一定要特别特别上镜?”对面的人摸着自己的脸,犹疑地说着,“我正想找我医院的朋友,帮忙做个鼻子,弄弄山根什么的……”   臣妍认认真真听完,同样仔细回复:“如果只是单纯因为副业,那就没有什么必要。”   现今博主的行业同样竞争激烈,如果都去追求完美,那么就不会出现那么多百花齐放的方向和类型,与其掩盖自己认为的缺点,不如想办法将它变作个人的特色,当作最初摆脱同质化的利器。譬如着重眼妆、鼻影,都是可谈的素材。但经营也要得当适度,避免造成粉丝的容貌焦虑……臣妍早有一番心得体会,说起来也头头是道。   “最重要的是,要让观众在学有所得后变得自信,认为你的内容是有价值的,”她沉静地分析,又轻松地笑,“当然了,我肯定不是‘正确答案’。”   几个人同她聊的火热,如高中时期一般,臣妍右侧的椅子上人来了又走。   午饭时间,终于有人被正式安排过来,左侧那位聊了半天副业的女同学却忽然朝她使个眼色,静静地俯身,小声问,“需要我跟你换个位置吗?”   臣妍微微一愣,刚要说话,听到一侧的动静,下意识回头,手肘刚好撞上一个人的肩膀,“抱歉。”   同一时刻,这方角落瞬间息了声响,片刻后才重启聊天的动静。   臣妍眨了眨眼,转过身,对上那双鹤一般的眼睛,终于明白其他人的古怪为何,不免失笑:唉,还得是那段躲不过去的高中情史……   李攸还是记忆中一样的清瘦单薄,唯独气质成熟许多,正望着她,神色有点恍然。   人是天生八卦的生物,且从不缺以己度人的痴男怨女。   深受男友影响,臣妍心里头已经分析出刚才那番暗涌的客观道理,笑着打起招呼:“好久不见。”   其他人都当有什么尴尬,她当然不认为。 第52章 C52 榛子巧克力。   班长订的是一家本地名气颇为响亮的老字号中餐厅。   大家已经远离校园有些年头,大学更是东西南北,个人变化体现在方方面面,口味上当然也没逃开。这么算下来,能照顾到所有人的选择已不多了,如果要加上人数上双的条件,除了有巨大包间的酒店中餐也不作他想。   她们刚好坐在最里侧靠近落地窗的一面。   窗户外飘起小雨,敲得透明玻璃哒哒作响。这正是南方,雨不讲人情,更不讲道理,全凭它当日的心情。   “好久不见。”   李攸握住她的手,笑起来依旧文静内敛。比学生时代要稍微健谈一些,连夸赞也是往臣妍的心上说,“我看过你的视频,做的真好。”   “谢谢,”臣妍没有抽回手,注意到对方的美甲款式,同样是少见的短款,选的低饱和度的宝石绿,当即眼前一亮,“好看,这是在哪里做的?”   ……   现代社会最不缺喜欢看热闹的人,尤其是涉及到感情话题,那不必多加渲染,也自然而然能引来观众。最熟知此类技巧的自然当属营销号与编剧,前者单凭一张图就能编造出前任与现任的刺激故事,后者则会把最直接的矛盾冲突直接堆叠给所有主要人物,以此再来展开所谓的‘复仇’‘恩怨’‘纠葛’。   不过,凡事也有例外。   当事人没有特别的反应,那么,观客也同样会因为觉得无趣而转移注意力。   蟹肉煲和海鲜粥一上桌就大受欢迎,左侧的女同学因当了母亲,习惯性地抬手,主动要照顾她们,“碗给我吧……”   臣妍一边道谢,注意到李攸问服务生要餐巾纸,正好未听见询问,便将手中多余的纸分出去,一边答,“聚会聚会,哪里有你照顾我们的道理,轻松一点,我来吧,”笑着接过汤勺,顺便替身侧错过提问的人答,“可惜小李同学不能吃,她海鲜过敏。”   李攸接过餐巾纸,人微微一愣,看见女同学的目光,顺着这番话点点头,道了谢。   餐厅里什么都做的好,但做到街头家常菜,往往就不如外面的小店正宗。   臣妍尝了一口烂肉豆腐,没吃出豆腐的清香,反而先被油腻腻的肉粒和多加的其它料弄得不得劲,不得不喝口汤缓缓。   “附中后街那家的小饭馆做的最好。”   臣妍想起高中的晚自习,时间不充裕,她还每每坚持一定不能亏待自己的胃。   周缘缘奥赛忙得焦头烂额,她就一个人或者约上其他同学,总归要在繁忙的学业找点乐趣。   高二学期文理分科,她和李攸是少数原来班上选择文科的人,更巧合地进了同一个班级。真要说起同学,她们俩才是真正说得上的三年同窗。   李攸放下勺子,想了想,低声道,“前段时间我回去的时候,那家店还开着,就是换了位置。”   臣妍眨了眨眼,兴起发问:“换到哪里了?”   “前门。”   她就笑起来:“那肯定是赚到钱了,好事啊。”前门房租价格高得多,学生也不必再绕个曲曲折折艰难找到店面。   安静地用了会儿餐,另一侧的男人堆终于不再装得文质彬彬,也不再聊一些容易起争执事业话题,开始互相张罗着喝起酒,互相揭起高中的短,回忆往昔。   鼎沸人声里,她们这边平静得多,就着吃吃喝喝有一下没一下的闲聊,难免就出现一些人生前辈的现身说法。   “总归啊,一个孩子真的就够了,”女同学苦笑,“我之前以为我很会带孩子呢,老大听话又不烦人,后来才知道,那是小孩子本身性格好带,老二跟个混世魔王差不多,你们可不要吃这份亏。”   渐渐聊开了,气氛上也就没有那么多的顾虑。   结婚的靠着左手无名指的情况也是一目了然。   有人问到李攸,她也答的简短,“不打算考虑孩子的问题。”   对方大感惊讶:“丁克呀?那怎么行,你现在还年轻,以后……”   话没说完,臣妍接过服务生单独为女士们上的果盘,笑眯眯地放在众人之间,鼓着腮帮子招呼道,“替各位以身试法过了啊,蜜瓜很甜,西瓜一般。”   午饭结束,剩下的活动无非KTV或者牌桌,都是在安排内的行程。   臣妍对此都没什么兴趣,干脆随女士们的大流去了练歌房。午觉时间打了会儿瞌睡,刚醒过来,又立刻被叫起来挨罚唱一首热门歌,反正推脱不得,干脆大大方方地以不全的五音从容唱完,逗得大家直乐,说她这点还跟学生时代一样,做什么都是开心果。   臣妍拿着铃鼓,在座位上做了会儿气氛组,到底还是不太适应封闭包间的空气。身上又是一件贴身的高领毛衣,扇风也救不了鼻息间的闷热躁动。   待出了门直奔走廊尽头的窗户,却没料到那里已经有人候了半天。   双方目光对上,都是一怔,随后,还是那边的人主动分出一半赏雨的最佳位置。   “雨大了。”   臣妍得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如释重负,顺着感叹:“这样的天气,好适合吃火锅或者泡面。”   李攸没想到她的重点在这里,抬头看她,又听到对面的人一番歪理,“天气一凉,就得要热气腾腾的食物吃着才算吃饭……”   高中的时候,一碗泡面汤在自习后都能算珍馐美味。   那会儿,臣妍身上总时常备着零食糖果,美其名曰,‘苦中作乐’。   李攸听她絮絮叨叨完,到底没忍住,说:“你还是一点没变。”   “我还记得,”李攸说着,忽然微笑起来,手中比划,“那会儿我低血糖,趴在桌子上不想动,你也不知道怎么变的,立刻拿了一大盒榛子巧克力过来。”   甚至依旧记得她海鲜过敏。   ……其实也不止这些。   李攸有些出神,她的高中时代,快乐的事情没有多少,正对世界和自我抱有一种悲观的态度,宁愿将什么都藏在心里,写成日记,吝啬于与他人交心。   她第一次认识到人情感的不可控,更觉得自己荒谬:怎么会因为一个人非要进入一所高中,又眼睁睁地看着他谈起一段恋爱,什么努力也不去做。一切只是因为他替她巧合地驱赶过一次小混混。   最阴暗时,不是没有做过假设:如果那位要是骄纵的性格就好了,如果是,她就有正大光明讨厌人的理由,至少能过的轻松一些,爱憎分明一些。可她也知道,真要因为一个男的、一段莫名其妙的情绪去讨厌他人,那与自轻自贱有什么区别。   李攸清楚地明白自己那份自尊。   她本来就厌恶极了如今观众们津津乐道各种剧情:什么为男人的爱死去活来地争斗,或者因为一份爱情去伤害其他无辜的他人。明明这世界比爱情重要的事物多了太多,女人也绝不是离开感情就不能活,她有什么必要去改变自己?   看不起这份情感,却又不可避免地为它所困,这才是她的难题。   ……   “是吗?”臣妍明显不记得了,怔了一秒,摸了摸鼻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   李攸笑着摇摇头,“你不记得也很正常。”   大学毕业,她铁了心地将志愿填向远离东北的方向,并真的差点从这段执念中走出来。   说是差点,是自己号称遗忘,却依旧在之后的日子里没有谈恋爱的意愿,客观事实无法抵赖,久而久之,反而将等待和解成了习惯——那也没什么,一个人有稳定的工作,有情感寄托,已经很好。   她知道周泽航同臣妍分了手,更知道他大学后没再谈恋爱,却依旧没有意图动向。   唯独与周泽航在相亲时再遇,是她从没有料到过的事情,更没有料到之后的结局,今日的情形。   “我读书的时候总是想,”此时此刻,她将一点琐碎掰开,“如果我能有你那样的勇气就好了。”   李攸的肩膀缓缓地松快:“现在才明白,各人有个人的活法,没有必要勉强自己。”更不必厌恶自己。   “‘不是唯一,那我宁可不要’,”她说,“这样的性格没有什么错的地方,不过是可能曲折了点,时间久了点……学会和解要重要得多。”   李攸的神色认真了几分:“谢谢你高中对我的照顾。”她那会儿性格孤僻,聊得来的同学不多,臣妍是其中的一个。   臣妍安静地看着她,知道眼下并不需要她说什么,干脆笑了笑,摸出从包间里顺的夹心软糖,分过去两颗,沉吟片刻,故作严肃:“与其说谢谢,不如之后一起约去学校前门吃一顿。”   她们俩高中的时候就做过几次饭搭子,现在也未尝不可。   同学会局结束在晚饭后。   许多人有了家庭,失去了通宵的自由,不得不哀叹着先一步回家。   班长私下还偷偷找到臣妍道歉:“事情太多,安排座位的时候就没考虑到那么多……”   臣妍讶异:“你连我喜欢吃甜的都考虑到了,还不好啊,”她笑着揽过对方的肩,“太追求完美可不好。”   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活在当下最为重要和透彻。   她同李攸聊的多了,谈到一些高中趣事,现在的工作,最后不知不觉成了走在一块儿的两个人。   雨转成瓢泼之势,一辆黑色的轿车在酒店门口停下。   李攸闯进雨中,拉开副驾驶座门,沉稳地招呼着她上车,“上来吧,先送你回去,你在这儿太冷了。”   周泽航接过自家夫人的湿外套,一声‘谁啊’还在唇边,抬头当即一愣,立刻狐疑地看了一眼李攸,大大方方地、从容地跟臣妍打了声招呼,“晚上好。”   说‘晚上好’是绝不会出错的。   成年已婚男子考虑得周全,志得意满,认为这道解题思路正确,正该全由夫人安排。   臣妍看着眼前神色各异的新婚夫妻,一方真实的淡定,一方故作的淡定,笑容没藏住,先说一句,“新婚快乐,”又摇了摇头,答的泰然,“你们先走吧,有人……”   她听见熟悉车辆的行驶声——这也奇怪极了,怎么会连驾驶习惯都成为她不自觉的认人方式。   一盏穿过雨作珠帘的车前大灯熄灭,卓灼从驾驶座下来,笔挺的身形像进入一副连绵黑色的水墨画,撑开一把宽大的雨伞,将手中干净的雨伞熟练地递到她的手中,方有条不紊侧过身等她和朋友们聊完。   “我……”   周泽航反应过来,眼睛瞪大了一瞬,稳重的假象差点就要消失,显露出话痨本性,‘靠’字没来得及出口,立刻被人淡定地按回了驾驶座,神色消失在灰黑色的车窗玻璃后。   不断变窄的交谈空间,李攸的声音还在打着旋儿,稳重地对她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臣妍这边看看,目送着车子远去,回头不忘捅了捅身侧的人:“卓老师,动作够快的啊。”   她喝了一点酒,聊天里什么都没说,只顺嘴提了一句遇见了李攸,约好之后一起吃饭,这人就比想象中到的要快得多。   “刚巧在附近办点事。”他答。   臣妍微微扬眉:“刚巧?”   卓灼未作声。他带着人上了车,又变出一杯热咖啡递过去。   待至红灯,方微微朝一侧靠了靠,面不改色地直视前方,只留下车内导航的机械女声,于雨夜中断断续续,“前方左转,注意让行。”   可恶。   臣妍抿抿嘴唇,又没办法,想扮严肃,又被酒精控制,只能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凑过去,留下浅浅的唇印,又狠狠地擦掉,喝一口咖啡,终于在平缓行驶的车内得以发自内心的抱怨一声。   “太甜了。”她难得地说。   但嘴角是笑的。 第53章 C53 豆面酥糖。   普通人生活的苦处,有大部分都来源于同一个事实:逃不过上班工作。   “哎,你们说,是不是对人类这种生物来说,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场地内最大的补光灯一灭,四周温度骤然下降。   拍摄结束时分,臣妍整个人虚脱之余,忍不住说出这样一句话。   王姓摄影师一边笑她,一边调试着手里的相机:“怎么突然说起这种哲学问题……”   熟识的助理为她倒上满满一纸杯的凉白开,臣妍一口灌下,额头依旧冒着汗,不得不慢慢地平复呼吸:“以前觉得上班规律没意思,现在又觉得,上班没规律,才最折磨人的身体和作息。”   当然,要她回归过去的生活,那也是绝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才在思考间蹦出这样一句莫名的分析,试图为此刻的心绪找上一份理由。   时尚品牌的过季与平常人口中的过季根本是两个意思。   臣妍经由一梦牵线,受邀为一个以往没有合作过的大牌拍摄美妆线网络推广,甲方的规定比以往的都要严格,发来一个长长的文档,连造型上也全是按照品牌方的要求来。开设空调的密闭空间内毛绒加身,臣妍一口气拍完整场,不由得佩服起了那些职业的服装模特,再怎么反季都能保持专业和美丽。   助理姑娘同样忙活了几个小时,终于得闲摸出手机,更是长出一口气,笑容满面地敲敲打打,回复起手机讯息。   摄影师从她身后路过,恰巧看见最下面一行字,不免嫌弃道:“还有半个月呢,这么快就开始商量跨年的事情了?”   助理丝毫不畏惧此话出自自家老板,拖了长音,颇满足:“哎呀,你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什么,”小王放下相机,开始操控着屏幕鼠标,一边说得很过来人似的,“谈恋爱的时候都这样,等结婚了就不一样了。”   “喂!”助理趴在沙发背,立刻举了举手机,脆生生地发出警告,“小心你的发言啊,我可是随时可以录下来,去倩倩姐那里告状的。”   “告就告嘛,你问她,她肯定也是这个想法。”   摄影师摇头晃脑,唉声叹气,“毕竟结了婚,人就只剩了一个目标,搞钱、搞钱、还是搞钱,要买奶粉的啊。”   臣妍有些意外,她的第二杯水喝到一半,刚放下杯子往电脑处走,下意识重复:“奶粉……”   小王同样站起身,到这边请她一起看看成片的完成度,答的低调又谦虚:“我是家有吞金兽的人。”   还是个刚满一岁的可爱小千金。   回程路上,臣妍从薄薄礼服裙和毛绒的反季节搭配中解脱,换上自己宽松舒适的连衣裙针织衫,在后座通过对方给出的照片接收到了这一信息。一向多话的、艺术气质浓厚的青年人,到了这一时刻,竟然显出几分与平日里不同的稳重,聊起孩子出生时的哭喊,第一句话,第一次翻身……种种经历,头头是道。   “其实我是夸张了点儿,”他同她们聊天,出于担心不自觉传递了恐婚情绪的考虑,自觉否认掉自己之前的悲观言论,理智地说着,“除了搞钱,该过的纪念日还是要过的。不过就是面包够不够的问题,无非日子没单身的时候那么自由,少了休息时间,可只要彼此支撑,也能顺顺当当地过下去。”   臣妍在一街之外的停车场下了车。   她来的时候没找见车位,不得不继续用老办法,找了家商场,这会儿取到车了,正好回家拿一趟东西,再奔赴高铁站接人。下车前一分钟,突发奇想,顺着话题多问一句,“婚后与同居有什么特别大的区别?”   小王刚刚收起手机,脸上还是炫耀千金后心满意足的笑,被问的一怔,沉吟半晌,严肃地说:“你问这个我还真说不上来……我也就谈了一年,婚姻生活占多数时间,可能……就是有没有持证上岗的区别?”   车内外两位女士没为这句话逗乐,反而被他之后颇有节奏的笑声弄得同样笑起来。   今天难得的没有下雨,空气也并非湿漉漉的粘腻。   臣妍照旧将车开进明山苑后门的停车场,在与选择困难症决战紫禁之巅后,选出一张今日最满意的成片发出去,又笑眯眯地确定起刚才商讨的问题:“那我真翻你书柜桌子了?”   可能还觉不够狠,又沉着嗓音,威胁道:“反正你最好赶紧想想,有没有藏什么我不能看的东西,趁我还没到家,现在还能抢救一下!”   卓灼的回复照旧是有条不紊,丝毫不见慌乱。   “头发很好看,”不仅文档,他大概还深知夸人不能笼统的道理,先直击臣妍今天耗费两小时做出来的重点,才又慢条斯理地答,“你看吧。”   “这么自信啊……”   臣妍瘪瘪嘴嘴,顺着他的话挽过耳鬓的发丝,掏出带着蛋糕挂件的钥匙串,推开四楼的门,闻到一股百合香薰的清香。蹬掉高跟,双目舒展,随便踩了一双棉拖往卧室走。   卓灼的书桌和书柜跟他的行事作风一样,毫不拖泥带水,东西都分门别类的放好,大多由厚到薄,显足了强迫症和完美主义。   到了屋内,臣妍想也不想,按照指示,先将最好找的书桌上的打印资料找到,才又自客厅搬来一把椅子,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翻起书柜的最高一层。   卓灼去往省外参加学术研讨会,之后也不得休息,要立刻回到学校开会。   对于这样一位投身科研,脚不沾地的专业人员,臣妍自觉唯一能做的,就是主动提出承担帮他找要用资料的任务,这会儿眯着眼睛,认认真真,一本一本按照标记找的专心致志。   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目标的文件夹压在最里的一侧,她锁定位置,小心翼翼地往外抽出,没来得及松口气,先听到另一厚本跌落在地的动静,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好多张照片从跌落的册子里散落出来,一张、两张、三张……   臣妍若有所悟,想:都已经是这么久的亲密关系了,他竟然还能藏了一手?这些风景照不是拍的挺专业的,也能憋住不说。   “东西拿到了,我马上去接你。”   她接通视频电话,第一时间说完这句,先用后置摄像头拍了拍腿上的册子,然后才换回前置,一面将照片往收纳册里放,有些意外地笑着说:“……你怎么只打印热门景点风景照啊?我还说正好可以看看你的旅行记录呢。”   可惜高铁信号不好,屏幕内,声音和俊脸时不时地卡顿,连同此后的聊天也一并被信号卡得断断续续。   “算了,”臣妍当机立断,总裁一般霸道地道,“见面再说。”   她整理好手里的东西,放归原位,立刻驱车直奔高铁站。   出站口人山人海,她愣是一眼望见黑色的风衣,笔挺的人影。   臣妍姿态从容,目光闪亮,咳嗽两声,摸出手机,上前说:“帅哥,能不能给个联系方式。”   这样的环境,大多数人都匆匆忙忙,不匆匆忙忙的便显得特别起来。   周围好几个人投来目光,还有稍显遗憾的,大概是觉得她人虽好看,实在没什么眼力劲儿:帅哥戴着口罩,从上到下一身黑色,身板很硬,仪态端正,眼神直视前方,一看就是高冷少话的类型,搭讪中最难搞定的一类。   谁知,高冷帅哥竟将头一点,干脆利落地摸出手机,对着她摆出来的二维码随手一扫。   “谢谢帅哥。”   臣妍笑眯眯地点开红包,捧着手机,并肩小声地道,“正好晚上用来吃夜宵。”   卓灼习惯性要往驾驶座去,同样被她赶到副驾驶座上。   臣妍老练地系好安全带,万事俱备似的,故作沉稳,“你一会儿学校的事情什么时候好?”   他不慌不忙,将手里的袋子递给她,牛皮纸袋里一盒老字号的豆面酥糖,一份网红甜品店的肉桂卷,都是出差地仅限排队的店面,看着她过目后脸颊上的梨涡,方接过来,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六、七点差不多。”   卓灼先望向她的脸,继续沉静地说,“今天很漂亮,”且因为天然的、丝毫不做作的求生欲,面对她的‘以前就不漂亮吗’的提问,四两拨千斤的:“客观来说,每一天的漂亮都有每一天的特别,今天是在特别以外,还要独特一些。”   “马屁精,”臣妍尽力维持着那份沉稳,借题发挥,批判着,“这有什么科学依据……”   卓灼低调地说:“‘小别胜新婚’吧。”   臣妍:“……”   驾驶员先下手未遂,只得吐出两个字:“妙啊。”   她将人送至校门口,下车目送卓灼进校,环境所致,突感自己莫名有种身为优秀学生家长,送宝贝返校的感觉。可是,错觉终究是错觉,这份莫名的、不恰当的自我错误定位,很快就在路过的几个学生意味深长的注视下消失了。   男生女生,青春正健,风华正茂,该是敏锐和敏感的时候。   他们明明是看着她,却笑嘻嘻地对着前面喊,“卓老师好!”   臣妍面不改色,从容不迫,上了车,才想起拿着手机当作镜子,检查起自己刚刚的仪容仪表是否有缺漏处。唉,或许还是该穿的成熟一点儿,不该光图舒适,这样正好能跟他今日的衣着配成一对,至少也该是回家之前那身……   奈何,事情发生了就无法反悔,她悔恨不得,化悲痛为动力,迅速直奔超市买了三文鱼和大虾,总归是有了红包打底,她又添了两份意面,提回家里,跟卓灼发消息。   臣妍:会结束了跟我说一声,我来小区门口接你。   卓灼:?   臣妍淡定而泰然:接我宝放学。   卓灼适应得很快,一个句号,一个‘好’结束了战斗。   七点半时,她在落幕的夜色中将宝贝接至身旁。   保安大叔正配合快递员接收一批新的快递,隔着老花镜,捧着茶盅,笑意盎然地同她招呼,“带男朋友回来啦……”   臣妍并未解释男朋友也是这里的住户,进了单元门,借题发挥,继续批判:“生活太低调的缘故。”   到三楼时,她提前打包好的饭食袋子提出,卓灼自然而然地接过袋子,牵着她往楼上走。   深秋的夜色,楼道里的感应灯是唯一的动静。   卓启扬站在四楼角落,听到动静,刚从手机游戏与人痛快淋漓的争执中回神,习惯性地准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服他这位堂哥收留自己,却没想到对方不按道理出牌,一男一女,不说如胶似漆,也是看得出的十足默契。   “哥,”他连女人的脸都没看清楚,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已经是一句讨好的、训练有素的,“嫂子好!”   嫂子本人微微一愣,四目相对,下一秒,却听到对方立刻改了称呼,和小时候的一样,“……不是,妍姐姐好!”   卓启扬忽然陷入沉默。   是了,他人生的十几年,鲜少有陷入怀疑情绪的时候,可这情况,不沉默也不行了。   少年沉默完,以一种沉痛且自我怀疑的语气,颤颤巍巍地转向卓灼,求助起当事人,“到底是嫂子还是妍姐姐?” 第54章 C54 牛奶糖。   见完朋友,再见亲戚,其实是很合理的流程与发展。   臣妍上一次正经见到卓启扬的时候,他还是个只知道哭着要玩具和糖的毛头小孩子,跟在爹妈身后上门做客,全家大人竟没有一个能将其拿下。翻了天的混世魔王,只对自己堂哥有一种天生的崇拜,连一向宝贝的乐高和铲车玩具都舍得拿出来分享,哪怕卓灼本人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虽然很不恰当,但她那时偷偷咂嘴,在心里却有一个隐隐的结论:卓灼这人,或许很适合当老师也说不定。   如今来看,虽然具体的部分不如预想的一样,但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兑现。   不过,眼下还有更加棘手的事情等着她。   臣妍看着桌子上准备好的两人份的晚餐量犯难,总算想起来将还剩不少的白天的甜品拿上来。   卓启扬却很大大咧咧,颇看不上他嘴里所谓‘女生才喜欢’的甜品,在餐桌上边跟她打包票:“哎呀你别担心,我可以叫外卖的……”   他不过一个初中生,出手却很阔绰,有种不知钱有何而来,因而无所畏惧的坦荡感。   “我去,哥你买Switch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客厅电视柜内的物件吸引。   这个时代的小孩一般都很早熟。这一点,在卓启扬的身上体现的尤其明显,譬如此刻,问的不是她这些年的经历,如今的收入,而是,“妍姐姐,我哥是怎么勾搭上你的,我还以为他这种打什么游戏都能从头到尾保持毫无波澜的脾气,一辈子都不可能对谈恋爱感兴趣了!”   他得了允许,自由地切换在‘嫂子’和‘姐姐’两个称呼之间,摇头晃脑的,偷偷摸摸地要对香煎三文鱼动手。   话中的主角从厨房出来,端来一碗清汤挂面,筷子轻轻敲在偷盗者的手背,立刻引来一声冤屈的喊叫,“干嘛!”   碗中飘着几根葱花和切碎的香菇,盖了几块午餐肉,卧了一个半熟欲滴的荷包蛋,热气扑鼻。   “你吃这个。”卓灼说得很沉静。   卓启扬瘪起嘴,却不敢反抗,唉声叹气地接过筷子,“哥,不是我说,你这样的脾气放到我们班,那都是绝对不可能找到女朋友的。”   卓灼根本懒得搭理他。   他换下了风衣,穿着卫衣,袖子捋到手肘处,整个人有种清水出芙蓉的学生气,可惜腰间多了一条围裙,学生气就被化成了一种外形上的柔和,与在外人面前截然不同。   臣妍托着下巴,很自觉地知道自己对这个人现在是有滤镜的,托着下巴看向对方,一边笑一边说:“他是夸你显小。”   卓启扬嘴上硬气,实际吸着面条,一口气将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这个年龄阶段的男孩子的食量就像无底洞,大概他看起来实在可怜,臣妍还是将两个人的炸虾意面分过去些许,得来一句‘仙女’的吹捧。   他的问题愈发的犀利,仿佛世俗伦理问题都因为初生牛犊的虎气变得没那么重要,“怎么十几岁那会儿你们不谈,现在开始谈?以后会结婚吗?什么时候?我好准备存点钱什么的……”   可惜,话没说话,被路过的人顺手用一个香甜的肉桂卷堵上嘴,只能跟个仓鼠一样地和食物通过唇齿搏斗。   卓灼双标得十分明显。他为臣妍倒来一杯葡萄汁,给卓启扬的却是一杯白水。   “吃完了休息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卓启扬哇呜一声:“不带这样的吧……哥,我还想说你们俩见家长的时候,为了避免大伯打断你的腿,我能帮忙美言几句的。”   卓灼神色平稳:“一个小时。”   “你难道就不想拥有我这么一个贴心的、到位的、能说会道的小帮手……”   “三十分钟。”   卓启扬当即不说话了。   他用手在唇边做拉链状,怏怏地表达了自己此时此刻的状态与心情。   “和家里没那么大的矛盾了,就不要老是往这边跑。”   卓灼也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个盒子,临到出门前,扔到卓启扬的手中,让刚开始抽条的小孩儿抱得吃力。臣妍闲着也没事,索性主动提出了随行出门,也算饭后的消化时间,开车兜兜风。   卓启扬自觉地霸占了整个后座,跟巨大的包装盒斗智斗勇半天,终于拆出其间物品的影子。   “我靠,滑板!”   他这么说着,眼睛放光,就差没把车窗掀开,刚才的沮丧失落全部烟消云散,“……哥,我的亲哥,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的。”   被强迫送回家里的这事儿一下都显得没那么让人消极了。   滑板本身没那么重要,来自卓灼的滑板认证却很重要——父母对他不信任,却是很信任这位家族上下出了名优秀的堂哥,连带送来的东西也能打上免检标签。   他跳下后座,不住地对着驾驶座和副驾驶飞吻,显露出他那份纵横班级与校园的江湖气,“你们放心,我嘴很严的,以后用得上我的地方,任凭哥哥嫂子吩咐!”   “妍姐姐,”他明明已经抱着滑板跑了一半,到一半身形一顿,又突然跑回来,眼巴巴地透过副驾驶,低声如同说悄悄话,熟练地卖起惨来,“我哥就交给你了啊,他现在不是独生子女,又嫌我年纪小,不跟我这个哥们交心,可需要人关心了……”   说罢,整个人好似窜天猴似的,生怕叫人拦在原地,抱着滑板溜得无影无踪。   臣妍哭笑不得。   车开始往来时的那条路走,她一边按起窗户,一边低笑着说,“小扬现在挺可爱。”   比小时候的魔王做派可爱太多,虽然思路奇特了点儿,过于人小鬼大了些,但关心和爱护都是顺着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稍加耐心就能瞧得明白。   “可爱。”   卓灼平静重复了一次这个词。   半年以前,这个可爱的‘小扬’还是个弄得四处鸡飞狗跳的叛逆期儿童,现在能这样,几乎可以说是学校与家庭共同做出努力的成果。卓灼看了她一眼,不说这个,依旧以客观规律做总结陈词,归根于科学研究,“是叛逆期快过了。”   路过一家商场门口,正巧看见几个店员招呼着人搬着各种各样的装饰物。   主色调红白相间,巨型的假树,巨大的蝴蝶结和冰淇淋模型,以及漫画风格的白胡子老人立牌……   如今的节日,无论它由来为何,商家们总会抓准时机,在相应的时候推出各色各样招揽顾客的节日互动,将人的消费心理通过各种技巧把握得严严实实。   这种时间思路与博主工作倒是出乎意料的有几分相同。   臣妍没有过圣诞的习惯,因此感叹的是,“又要跨年了。”   卓灼问:“现在回家吗?”   臣妍想了想,轻轻摇头,“随便走走吧。”   她想起来家里一堆还没拆的pr快递,未来得及写完的节日稿件,还没有确认的推广片效果……铺天盖地的任务压下来,就想偷偷摸摸地犯个懒。   “每年跨年的时候,我身边的朋友们就特别爱出门。”   无论大的或者小的活动,许多人聚在一块儿齐声倒数最后十秒,共同庆贺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到来。如此有仪式感的辞旧迎新,的确与孤身一人不同。   一切的不愉快、不顺利、负面情绪,都能因为人群一齐诚挚的祈愿和展望消失。   臣女士和卓波在一起的那几年,他们是家人一起看着晚会度过,实际上,臣妍对于这个日期的回忆并非全然美好。   “我爸……我是说我亲生父亲,小时候那几年,他老是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不是要钱,就是挑刺找茬。”   哪怕他们早已离了婚。   她靠在窗户边,说起这段往事,竟然并不觉得不愉快。   或许是因为对方是卓灼。   他在她的心中像一株覆雪孤松,远观着静默沉稳,走近了,连倒悬冰锥都是可爱的,哪处都值得依靠和赞叹。与此同时,还是一片包容的海。   臣女士为了这段自由恋爱反抗家里订下来的婚事,也万不会料到,自己深爱的男友,后来的丈夫,竟然会染上赌博的嗜好,沉迷在得失的大起大落间,且一发不可收拾上了瘾。   臣妍鲜少有会觉得十分消极的瞬间。   她最擅长过滤和遗忘,更擅长将平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骤然提起记忆里的往事,说起来才发现不是那么的难以启齿。摊开脆弱的一面,暴露出刺猬的肚皮,是对于极度信任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我那个时候还小,总是怕他动手。好在他没来几次,就得病死了。”臣妍毫不遮掩地用上‘好在’的前缀。   她至今仍旧奇异: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离去,原来是能让他人松一口气的。   那个男人死的时候因为过于潦倒,连家里人都没有出席,到头来还是她们母女出的面,成了那时业余生活贫乏的城镇居民的谈资。   这些部分都被她用积极的性格过滤个干干净净。   臣妍对婚姻和感情最为悲观的时期,也正是那个时候。   幸运的是,她对于爱的感知没有缺失,随着自我认知的建立,也没有失去勇气。   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停在江边,远处可以看见运动公园内的一座拱桥,天幕变成深色画布,人影变作墨点,长长短短,闲散惬意的烟火温暖满得要溢出来。   亮色是路灯,是少数的星子,以及更远的整栋高楼灯火。   臣妍回过头,正想说点什么,将气氛重新变得热烈,唇边被人抵进一丝甜意——   奶糖,牛奶糖。   卓灼从容地将一罐国民蓝白色包装的糖果收进副驾驶前的收纳箱,丝毫不觉得与自己少话寡言的气质不符。   臣妍被塞个正着,囫囵地问:“你什么时候……”   “一直,”卓灼望着她的眼睛,说的自然,“不开心的时候能派上用场。”   他是不喜欢甜食的,为谁的不开心准备不言而喻。   臣妍鼓着腮帮子,还要习惯性地同他争辩。   多奇怪啊,他不是能说会道的个性,她却喜欢在生活中与他嘴贫,而且,往往还能得到回应。   “要是被同事发现了,不会以为你特别幼稚,特别地不像个老师么。”   卓灼答的同样平静。   沉静的夜色中,青年的手从她的耳廓掠过又收回,包容沉静,眼睛像花朵的花蕊,是惹眼的不一样的色彩。   “那我可以说,”他弯了弯眼睛,从善如流,“这是为我夫人准备的。” 第55章 C55 麦片酸奶。   臣妍认为,人的感情是要累计的,这话没错。   比如此时此刻,自己对眼前人的感情,已经通过逐日的生活磨合和叠加,远远高于所谓喜欢的范畴。可能老天爷待认真生活的人总有些奖赏,使她对人朦朦胧胧的形象一见倾心,来往后又惊叹灵感方面的契合,暗道,原来,这是一个待她坦荡,与她生活步调同频率,又包容沉稳的男人。   窗外,有商贩推着卖烤红薯的推车路过,朗声用方言热情地叫卖。   甜香的气味顺着窗户飘进车窗内,被热气蒸腾得往鼻息流动。还好出门前酒足饭饱,才不至于被引出食欲馋虫。   她贴着座椅靠背,慢条斯理地接话:“那要是被学生撞见了呢?”   卓灼答:“虽然理论上来说不可能,”他稍作沉吟,“那就说,是为老婆准备的。”   臣妍不动声色地压制住心跳,微微扬眉,不明所以地问:“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卓灼平静地说:“应对不同年龄段的对象,就有不同的称呼,只要指代对象是特定的,本质来说没有区别。”   臣妍觉察到自己不想反驳。   她是有私心的,即便她清晰地明白,处在一段感情中,自己应当有一定程度上的抵抗力,并且不应该在交往刚刚过渡到平稳期,就开始研究琢磨一些有关感情与婚姻的课题,向一些过来人提出问题。这实在是显得愣头青不说,而且有些不够矜持,失去主动权。   唉……也没办法,他这跟直白地回答,和‘对不同的人,有不同低调秀恩爱的思路’有什么区别。   不靠谱的人变得靠谱,可爱的人变得沉稳,冷漠的人偶尔的温柔,这些瞬间都是冲击人心的,眼下也是一个道理。   于是,她不得不在飘香的红薯香气间,找来一个转移这份悸动的提议,“反正回去也是坐着,不如下车走走?”   运动公园内从来不少流浪的动物。   一只黑色的小型黑色犬类从她眼前飞速掠过,臣妍下意识抬手,抓住身侧人的臂膀,不是因为惊吓,而是想说,“好像小黑。”   圆圆的眼睛,懒散的神情。卓灼微微侧身,低头答,“是很像。”   “你知道小黑是指……”指明山苑附近经常出没的那只黑色田园犬。   之前她从未提及过这个代号,可话到一半,他们俩的目光对上,臣妍知道这是肯定之意,心里为这份默契满意,左手穿过他的臂弯,抱得严严实实。   快到拱桥边,她朝前跨了一步,跳到和他面对面,挽的动作变成牵,两根手指松松垮垮地被人捏在掌心,当作橡皮似的揉捏摩挲,“你跨年夜一般怎么过的,出去还是呆在家里?”   卓灼很坦诚:“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事情太多了,年复一年,”他说这话的时候,难得流露出一点任性,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底,要做的事情不会有大的改变,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庆祝的。”   对此,臣妍故意显出两分讶异:“卓灼老师原来也会有讨厌工作的时候。”   两人走到高处,才发现桥面正中架起了一台摄像机,围了一圈的人。   有网络主播霸占了一块地方,正在来来往往的、无声的、各色路过人的眼神中,镇定自若地进行着直播和视频的拍摄。   臣妍和身侧人并肩聊着闲事解闷,忽然有工作人员过来,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以一句“不好意思”充作开场,话说得很温柔,口吻也很客气,内容却是询问他们愿不愿意上镜,装作主播的粉丝露一下面,帮忙涨涨人气。十多秒的镜头,就可以直接现金支付几百块的报酬。   臣妍听着就笑起来,绷着唇角,当起了做主的人:“抱歉。”   待走下桥了,她才踮起脚,神神秘秘地说:“其实他主要是为了你。”   靠脸能吃饭在以前或许只是夸张的手法,但在社交网络发达至此的现在,早就变作了现实。消费的主力大军是女性,所谓网络经济,得女性粉丝者得天下,这种只需要陌生的帅哥露脸,按照剧本随便说点什么,用以为主播打造人设的手法,她倒也不是没有耳闻过。   臣妍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眼睛亮晶晶的:“……主要我是觉得,要是答应了,我肯定会吃醋的,所以才拒绝的那么快。”   反正悸动也抑制不住,她干脆直白地道:“说实话,要是可以合法把你藏起来的话,我一定会去申领一张许可证的。”   这有什么可否定的呢?大学视频里,他接受旁人一束稍显扭捏的献花,她都觉得有些怅惘,意在浓时,遮遮掩掩占有欲多不痛快。   夜色中,两个人到家时已是九点。   早上经历了长时间的拍摄,臣妍不得不比往日提前摘掉隐形眼镜,顶着五百度的近视,支使洗手间外面的男士替她拿过床头的框架放在茶几上。   如若不是了解到做了近视手术后不得佩戴各种隐形,断了她妆容搭配的路子,臣妍一定会在大学就选择解决掉令人烦恼的视力问题。奈何饭碗要紧,这会儿,她摘掉脸上敷完的面膜洗净,踮着脚往客厅走,还没走到一半,被人拦腰抱住,腿脚一空,下一秒,就光脚站回到了毛绒绒的棉拖上。   “我认输、认输……”   “以后一定老实穿鞋,行了吧。”   天气凉了,容不得人光脚作妖。   有人修长冰冷的手指落在腰间,她像被点了笑穴,不受控地发笑,好不容易经由挣扎坐回沙发前,也偏不老实认输,朦朦胧胧地要去捏他的脸。   没想到,这人破天荒地不让她捏,还靠着沙发背,同样将她搂进怀里,好像怎么都算准了能使她刚好看不清的距离,迷迷糊糊地,一手还穿过她的胳膊,落在键盘,好似正儿八经地做着要紧事。   他这种明摆着的,欺负人的行事作风,说出口是决不行的。越说出口,越着了他的道。理性的人到这会儿,总有千百种方法压制着对方不得翻身。   臣妍早已摸透了他的个性,可眼下挣扎不了,整个人酸软地要化开,终究忍不住要骂,“……你、你个假正经!”   十几岁的时候,她在心里骂,如今是光明正大。   卓灼亲她的耳垂,亲她的脖子,悠悠浅浅,呼吸是不同于身上柠檬松木的热:“在公园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   她坦诚地说要吃醋的时候。   世界上虚情假意的人太多,别扭自傲的人更不在少数,如她一样想什么是什么,才值得可怜可爱。   臣妍没那么肯认栽。   即便是被背后抱着、揽着、肆意掠过敏感处,她依旧坚持着,保持最后的清醒,丝毫不做顾忌地咬了一口他的手指。反击得逞的片刻,她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还要反手摸往他的肌肉。结果是视线迷蒙,被人顺手平稳地调换了身位,趴在他的胸口,由得谁噙住下唇,吮咬一阵,被舌尖侵略口腔,整个人瘫倒在了沙发上。   头顶的灯既不清楚,又晃眼。   她用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始终不清晰的视野,还是为别的什么。   这一回,她被赏景人当作了一柄花枝。扶过,又抚过,还要用指尖捧稳花苞,指腹磋磨。   齿缝舌尖,跳动的是喘息、心跳、还有不受控的热度。   洗漱前,她偷吃了一口麦片酸奶,未来得及用薄荷盖过,整个人仿佛要陷进酸奶一般的流体。   她软绵绵的,眼皮发抖,只知道说,“这里好挤……”   没有多说一句,就感觉漂浮在了半空。   她听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自己亲手购置的地毯上,发出哒哒的一声,应该是不至于粉身碎骨。   她可真聪明。臣妍厚脸皮地想,想完又开始觉得不好意思。   “……啊。”   卧室和客厅不一样,没有灯,是全黑的夜幕。   她掉在床上,发出惊讶的轻叹,没问卓灼手上准备的东西从哪儿来,模糊的视线只看见了窗户开出的一道缝隙,漏进的风把窗帘吹的随风飘扬。   男人俯身过来,这样的距离,终于让她看见他的脸。   “真是可恶死了。”   她说他,却不自觉地要顺着这张脸,继续去看令人脸红的,劲瘦有力的线条,肩膀手臂的肌肉……   他没有笑,却工整地如平日一样,从容地回应她,“可爱得要命。”   他们俩一到家都洗过澡,此刻,香味再次变作相同的,不过,这回是浅浅淡淡的玫瑰,还有一点苹果的清甜。   臣妍感觉自己变成了许多物体,一会儿是棉花,一会儿是云朵。   有人手落过软绵绵的棉花,飘渺的云朵,骨头似的桥,温热的花瓣,静默的蕊,脸上还是沉静的神色,唯独深刻锋利的下颚开始变得潮湿,慢慢积攒起水珠,眉头渐渐蹙起。   他哄着她,她就咬在他的手指,试图要留下一个深刻的、解恨的痕迹。   卓灼不仅不介意,甚至还宽抚她,怂恿她,“可以继续咬着。”   臣妍感觉,这与之前那次不一样。   他还要失控一些,有一种无法遏制的索求,探寻的时候夹杂着矛盾的耐心与肆意,好像站在悬崖边上的人,身上的绳索是仅有的清醒。   最后,她变成了一张弓,颤抖着绷紧,由弓箭手操控。   “唔……”   臣妍抱紧了身上的人,将头埋的死死的,去咬他的耳朵。   他是不是快要疯了,却还要在她面前,当一个理性温柔的疯子。   疼痛持续了好一会儿,她皱着眉,痛苦不堪,又慢慢松开,变作无所适从的茫然。   “妍妍,我是谁。”   她在茫然间,听到低沉的声音。   迷茫的视野,她看到一点小小的黑色,要去摸,又被人亲的头晕目眩,只能哆嗦着放下了手。   “卓老师……”   原来是这种感觉。   原来,与人在一起,痛苦过了,原来是这种感觉。   臣妍喊他:“卓灼。”   “……”   她也快疯了,头发在额前湿成一片,什么都叫的出口,“老公。”   是谁很有耐心地操控着手中的弓弦,漏进来的风根本无法拯救汗津津的两处。   卓灼仍旧保留着一点理性和温柔,顺着她的呼救声,调整着,克制着,只唯独人的潜意识反应无法预料。   臣妍如同溺水的人,死死地揽着他,求救着,小声嗫嚅,“哥哥……” 第56章 C56 芋泥芝士球。   只有一个人能救她的命。   乱七八糟。   之后的头发乱七八糟,精神乱七八糟,情形乱七八糟,人也乱七八糟。   臣妍发不出声音,有点后悔起来,叫什么都可以,怎么就叫了一声哥哥。失控状态下,她好像一时半会儿失去了理智,引得有些人也有理有据地发疯。   聪明人实在太可怕,在这种事情上也能适应学习得迅速,抓准关窍,娴熟作乱。   “……好乖。”耳边的声音低低的。   他在笑,神色毫不遮掩的惫懒餍足,湿润的指腹掠过她的脸颊,替她慢条斯理地理过面颊上纷乱黏糊的发丝。   这人竟然在笑!   臣妍抓着被单,被捞过手掌,又贴住了男人薄而有力的背,心里只不平衡了一秒,便再次被卷入反复的漩涡中。   第一次体验不可避免地显出些微毛躁,其后就是从容不迫,折磨压迫的……   臣妍在放亮的天光中醒来,窗户已经没有风再穿入。   她晕晕沉沉,视线渐渐由模糊到清晰,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深蓝色长袖,靠在床头,低头看着一本她一瞧就看不明白的天书,似乎是听见动静了,方微微低头,与她对上视线。   她是有印象的,不过她以为是梦:好像有人抱着她,为她做了善后工作,又低声劝诱着她换了件新的睡裙,窝进沙发里补了会儿眠,现在看来,原来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不然怎么会连被单全都变成崭新干爽的。   臣妍想,她应当羞涩。   可她刚开口,拖着沙哑的嗓音,想着紧闭的窗户,恍然间说的竟是:“……还好楼下住的是我。”不幸中的万幸。   卓灼微微扬眉,分明读懂她的意思,却只正经安然地问:“有没有不舒服。”   沉静妥帖的,好像那个将床单弄得一团糟的罪魁祸首不是他,搅得一屋子发热的根源不是他,这会儿甚至伸出手,为她掖了下被子。   宽大干燥的手掌在她近视的视线内终于清晰了一瞬。   手臂到指尖骨骼分明,皮薄肤白,没什么脂肪,肌肉是劲瘦有力的,显出些微的青筋,被整个人的气质衬得干净凉薄。   同样是这样凉薄的一双手,一只就能将她的双手压制住,按压在头顶的枕头,任由人怎么求饶都……   臣妍后知后觉的害羞终于涌了出来,疲惫和酸麻感渐渐传达到神经,促使她拥有强烈的欲望转移话题。她眨了眨眼,保持平静,说着:“没有……我饿了。”   这是实话,她好像低看了自己的身体素质,陪人在莫名其妙的炽热中疯了一夜,也还能保持动弹的精力。   “嗯。”没有就好。   然后,她看到卓灼将天书放回到了床头柜,整个人俯身下来,亲在她的额头,鼻尖,唇边。   这种温情的场面,臣妍常常在各种国内外剧集中看到敬业的演员们上演。完成所谓真正意义的在一起后,再霸道邪魅的男方都要在此时温情脉脉,温柔地对待着小白兔一般娇憨羞涩的女主角,有求必应,要什么就有什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臣妍知道自己不是娇憨小白兔,更知道卓灼与邪魅二字不沾边。   他亲在她的唇边,原本也是很温情平和的,不知道怎么,像是成了习惯,又要来咬她的下唇。   臣妍痛心疾首,呜咽着说:“……禽兽啊你。”   卓灼就低声回话,似哄非哄的,望着她的眼睛:“不会继续,只是这样。”   又说着,语气是以前退让似的,极富特点的冷静撒娇,“你要习惯,妍妍。”   只是‘这样’是什么?   他喊她妍妍,倒是没有再上演昨日疯狂,却黏人的很,好像之前妥当从容的服侍都是为了等这一刻,贴在一块儿,吻得从容克制,却又密密麻麻的煽情。   还不如继续让他看天书呢!   臣妍被亲的脑袋发热,怎么也不肯再叫哥哥了。他怎么低声柔软,怎么压制利诱都没用。她大体能知道他的趣味在哪里,微妙的刺激与不可言说的对比,方才知道,原来谈论过那几回的‘劣根性’还能落脚在此处。   她在撕扯和怜惜间,颤颤巍巍地,控诉得发自肺腑:“不是禽兽,也是疯子。”   理智的疯子更可怕。   人家霸道总裁还会上演穿着浴袍或者围着浴巾秀身材的视觉冲击,轮到她这儿就什么都没了,严严实实的,只剩下一个高冷男神的假象。男神还要本着一副正经的模样,把她欺负个彻彻底底,任人宰割。   到最后,她已经放弃挣扎了,只胸口起伏着说着自己的诉求:“……我要戴眼镜,我要吃炸鸡。”   为表诚意,终于肯开尊口,在理智清醒的状态下,补充着道,“老公……”   城市里,外卖小哥的办事效率一如往常的高。   臣妍缩坐在餐桌旁,将整个腿都包进裙子,蹲坐着,率先挑了一块芋泥芝士球。熟悉的、令人欣喜的甜味顺着舌尖渗透进皮肤的每一寸,她才感觉自己恢复了活力。   有些事情,在有意图了以后就没有那么令人踌躇。   垃圾高热量的食品通通变作抚慰药剂,她怏怏地吃一会儿,精神渐渐地恢复,终于知道卓启扬那番话有何而来,同样开始朗声批判,“小扬不陪你,我也不陪你去了,让你一个人去卓叔叔那儿挨打去吧!”   拿出手机,私信和评论区已经多了一天的留言。   粉丝们以诚挚的心感化着她,讨论起她的下落:“小沉姐怎么一天没出现了,以前不是都要回一些私信或者评论的。”   “来了来了。”   臣妍答完这四个字,才发现累积了不少条的微信消息没有回复。   昨天晚上睡得比往常都早,朋友的,甲方的……通通只能以生病作借口,给一个得体的回复。   色令智昏——她脑子里冒出四个字,又往嘴边塞一个芝士球。   周缘缘是其中最显眼的一条,问的很霸道:今年跨年不能一起过了,礼物是直接给你还是寄给你?   她自认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因此说的是,“还有寄这个选项?下周出来做SPA。”   给对方的礼物早就已经挑好了:一套对方喜欢画师的精装四格漫画绘本,解乏解闷都可以,最适合周缘缘这样繁忙又爱惜书籍的上班族。   卓灼终于回归到那个优秀的科研代表状态,她就抱着笔记本,放在床上电脑桌,审核起拍片成果。中途注意到他稍稍坐直的放松动作,卡准时机,笑着说,“想起来了……你不是也会拍照么,什么时候也当当我的摄影师。”   至少,从那些无意瞧见的风景照,可以得出他不是个生手,至于拍人是不是依旧能保持水准,这就不得而知。那些照片,国内的景点尤其的多。   臣妍在长江以南上的大学,一眼就认出其中好几座寺庙,好几处湖泊,都是当地有名的代表,餐食消遣同样贵于其他不知名的地方。卓灼的旅途喜欢冒险,她还以为他尽可挑选人迹罕至的地方行走,看不上大众聚集地。   卓灼这会儿不再那么‘犯浑’,又是凡事皆有回应,不做停顿,精简答应着:“随时。”   臣妍哀叹一声:“唉,算来算去,还是我亏了。”   她看着对方的眼睛,这会儿又愿意同甘共苦了,“以后我陪你回去,兴许还要遭受身体上折磨,回我家,至少只是语言上的困难。”   和周缘缘做SPA的当天,负责她们的两位服务人员尽职尽责,做完全套的按摩和面部护理后,又将她们引至私密包间,端来新鲜水果,酸奶和热热的银耳羹。   这家SPA是仿日式的装修风格,臣妍想,但老板大抵没有考虑过,这样一张薄薄的纸板推拉门,隔音效果约等于没有。   隔壁同样彼此结伴来的姑娘们闲聊,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大到国际形势,小到鸡毛蒜皮。   一说:“真的,这日子过着,吵着吵着就觉得好没意思。我又不是为了给自己找罪受才非得要谈恋爱的,他打个游戏就不认人还有理了?我又不是那个害他不能上分的队友,他干嘛整的好像我是罪魁祸首,非要跟我争个对错高低,我还没跟他说道呢,说好的做饭洗碗分工,他老是能抓准时机去洗手间,真是懒牛懒马……”   另一却忽然沉默了,过了片刻,才沉重地说:“……这回我不劝了,真的,姐们儿你也别怪我。我是真的劝了很多次,但每次的结果都是你又回去找他。我是真怕以后你们俩婚宴还请我去当伴娘,孩子满月宴请去认干妈,为了未来,还是给我一条活路吧。”   言语间的真诚足足有十万分。   “你们这情况,说白了不就是纯粹的,把负面情绪留给身边最亲近人的问题么。”   最后,这一方总结陈词,一针见血。   臣妍嚼着提子,听着絮絮叨叨的八卦,浑身放松,就生出一点睡意。   与此同时,周缘缘平地一声雷的,在这阵动静间淡定宣布:“我分手了。”   臣妍愣了愣,知道这会儿对方需要的并不是安慰,立刻诚挚地接话:“好!”   她高兴起来便很豪气:“晚饭我请,你随意挑。”   “今晚不醉不归!”   说到就得做到。   这种令人畅快的时刻,规矩众多的西餐厅和中餐馆都是不怎么合适。   她们俩直接相会在小吃街烧烤摊,因为时间刚好,恰巧免去了需要排队的烦恼。   羊排啤酒解千愁,臣妍酒量是属于高不成低不就的那一类,遇见这样值得发自内心庆贺的事情,一时高兴,就难免高估了自己。当事人虽然属于少话的脾气,但多年不上不下的感情终于有了决断,同样难得地放纵自己喝了酒,两个人都有点不甚清醒,还是臣妍保持着乍现灵光,给人打去一个电话,晕晕乎乎地等人准时准点到达。   “先送缘缘回去。”   她满身酒气,还非得坚持着照顾完好友,在司机的陪伴下将对方亲自送上楼,盖好被子,拿好药,倒好热水。   完成这一切,人倒在副驾驶,听到手机的响动,基本是本能地提不起劲。手机铃响,只能对着屏幕对面没什么力气地小声喊,口齿含糊着,像个小孩子,“妈妈,我头痛。”   “不是,是吃饭的时候喝了酒……”   臣女士的念叨立刻就开始了,什么怎么又喝酒,需不需要照顾,要不要她过来。   臣妍闭着眼睛,混沌中还知道搬救兵,“不用,他在呢。”   用‘他’字代称身边这位男朋友,臣女士毫无所动,依旧继续发动着说教攻势,几乎让人招架不住。   原本酒精上头就已经够使人燥热烦闷,臣妍扯开领口的衬衫扣子,一路嗯了半天,终于在停车的一瞬间,不耐地哎呀一声,本能朝身侧人投去求助的目光。俗话说,人一旦变成酒鬼,多半就只知道找亲近的人添麻烦。   她低低地,凭借直觉,说:“哎……我把手机给他,您跟他说吧,头太晕了,耳鸣呢。” 第57章 C57 南瓜粥。   事发突然,两个人没来得及下车,此刻自然也不再方便下车。   夜深时分,起的是年末深秋转冬的风,除了寒凉,还多了刺人的凛冽。   停车场没什么人,只有保安大叔穿着厚厚的外套,戴着毛绒帽子,提着手电筒路过。   晃眼的白光左摇右摆,伴随着脚步声来了又去。   卓灼接过手机,按开车内的灯,神情丝毫不见慌乱,妥帖地主动开口:“臣阿姨。”   臣妍闭着眼睛,几乎快要睡着了,听见这个熟悉称呼,又懵懵然地抬起头,动作迟钝地揉了揉太阳穴,侧着身似醒非醒。   “……您放心,对,有的,这边都有。”   他很自然地接话,眼神往右边掠过,习惯性扶着方向盘的手松开,为副驾驶座上的人提了提身上盖的男士夹克,笑着说:“我姓卓……当然可以,您就叫我小卓吧。”   卓灼听到对面的问询,依旧是从容泰然,“我的手机号和微信号是……”   臣妍忘了自己是怎么进的家门。   她迷迷糊糊地睁眼,听到入耳熟悉的卧室风铃声,隔了一堵墙,听到有人正在厨房里忙活着什么。   手机上三个未接来电。   她靠在床头,一口饮进床头摆放着的温热白开水,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不怎么得劲,但好在思路上总算清醒许多。先给周缘缘发去一条微信消息确认情况,再按通了未接来电显示的号码,无声地靠在床头,捏着额角。   电话接通,心中是同样的安然。   “妈妈,怎么了?”   臣女士在对面语气平静,有一种异样的沉着,不动声色地重复着她的问话:“怎么了。”   ……   这一瞬间,臣妍彻底惊醒过来。   脑子里已经想起昨夜的场景,好像顿悟,又不怎么确定,直到听到对面这些年未曾如她一样狠心,删掉卓家所有人的联系方式,保留了部分晚辈时,她立刻意识到,有些原本预计要摊开的事情,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摊开了。   臣妍是很委屈的。   她都还记得自己上回想要坦白时臣女士的原话,于是率先抢白:“……不是,您等我解释一下。”   臣女士同样平静地答:“行啊,我等你狡辩。”一个长句,愣是听不出波动。   臣妍哭笑不得:“什么狡辩……不是您说的吗,’不到半年,磨合不好的,你不中意的,我就没必要记住他的名字’,这都是原话啊。”   她摸着胸口,恨不得对天发誓,抬头却看见有人身形挺阔,端着一杯感冒药和南瓜粥进门,四目相对,情况特殊,她不可避免地使起眼色,示意他搬过一张凳子,在床边坐下。   “我那会儿就想跟您坦白的,也是您一番大道理,给我震慑回来了。”   臣妍软下语气,试图攻心:“而且也是您说的,为我恋爱开心嘛。”   对此,臣女士陷入片刻的沉吟,立刻又说,“那你解释看看,什么叫‘这边’。”   臣妍这下是真的不明所以:“什么这边……”   这阵茫然间,电话对面的人简短地复述了一次昨天的对话。   臣妍面不改色,捕捉到大量的有效信息,并不去批判对方敏感且有效的咬文嚼字思路,心理素质极强:“哦,我们这边说的是明山苑,他就住我楼上。”   她有一点心虚,却气势十足的:“对,真的就是楼上,同一个小区。”   “哦。”   “哦。”   ……   这通短暂的坦白电话以两个她单方面的‘哦’字结尾。   卧室里寂静非常,臣妍放下手机,手指刚被人扶住,立刻开始支使起身边沉静坐着的人。   她做起老师的状态:“快去收拾东西。”   真正的老师点了点头,松开手从容地起身,才到床头又被她喊停,“你知道要收拾……”   她这样期期艾艾的微妙紧张并不多见。   卓灼折回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喂她吃了几口南瓜粥,看人摇了摇头示意够了,才嘱咐一句算着饭后时间把药也给喝了。等臣妍终于精神恢复得差不多,回了同样宿醉的好友消息,下了床,慢悠悠地走到客厅,才发现他已经有条不紊地打包好了几乎所有的个人物品,大到电脑,小到牙刷,办事效率极高。   “……”原来是真的不用她多嘱咐。   臣妍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为师者都有一种快人一步的思考模式,但至少看起来,卓灼是非常典型的这类人。   并且,抬头的时候语气自然,直接问的是:“臣阿姨什么时候过来。”   臣妍怔怔地:“三十一号。”跨年的时候,而且圣旨上的内容并未说明什么时候会离开。   卓灼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明白了。”   臣妍同样回以点头,等看着人终于拿着笔记本要出门,突然狐疑地追过去,语调上扬,望着那道赏心悦目的侧影,指名道姓。   “卓灼,你不会是有意的吧。”   不然,怎么会她在心理的确开始计划着见家长的时候,就这么撞上恰好的时机。   况且醉的是她,他又没沾半点酒精,虽然的确难推拒了一些,但以他的聪明才智,难道还想不到别的办法……   男人站在门外的阴影中,背着黑色的单肩包,手上是一台电脑。   臣妍眨了眨眼,忽然又心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将人扫地出门的负罪感:“算了算了,你走吧。”   可能聪明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反正要换作她,她也绝对不会想到那通电话能轮到自己来接。臣妍看见他静静地垂眸,静静地出门,自觉脑补出黯然神伤的事后发展,到底是一跺脚,追上去,莫名愧疚之余,强行以自己的方式做了一番补偿。   国内虽然讲究的是过农历新年,可国民热爱庆祝节日的热情从来不减。   圣诞刚过,就是辞旧迎新跨年夜,隔得近也无妨,无非更换装饰气氛的问题。   元旦调休,三十一号当天,臣妍特意早早将手里的公事私事都做了一番了结,稿子更是提前一天写好两天的量,特意跑去商场购置了一件天价长款大衣,预备以礼物应对即将来临的无情拷问。   卓灼提着大包小包进门,在她这儿略作停留,人又径直进了厨房。   臣妍靠着门,看他做菜如做实验似的有条不紊,上前要搭把手,结果还是轻轻松松帮忙系围裙、拉衣袖的活计,至多也只有洗菜和水果。   他做完一桌菜,又将厨房收拾干净,还要把水果洗净切好,好似田螺姑娘。   走的时候只在她额头留下一个吻,“手机联系。”   他捏她的脸颊,很轻的,估计是不舍得用力,安静又沉稳,天生很值得人信赖似的,“不用担心。”   臣妍送人走了,心里头尚且没品明白田螺姑娘的妙,门又被人打开。   这回的人没那么多顾虑,用的力是随心所欲,面色是严肃中透着沉思,目光打量。   “来啦。”   圣上点头,换下鞋子。   臣妍二话不说,恭恭敬敬奉上准备好的新年礼物,对方神色有所缓和,嘴上却还要道,“浪费不浪费。”   臣女士进了门直奔客厅,不可避免地看到那桌子菜,又看到水果,收拾好的家内摆设。   就连阳台上的花盆都比之前来的时候要摆的整齐一点,很贴合强迫症偏好。   “你叫了家政?”圣上一眼看穿,问的不留情面。   臣妍洗耳恭听,立刻道:“不是,是卓灼……”   她要抬手多说点,又怕多说多错,于是点到为止。   臣女士若有所思地坐下,扫了一眼一边有人留下的礼品袋,花束护肤品等物件应有尽有,说的却是一番自己视角的点评,沉吟道:“小灼还是务实的性格,挺好。”   臣妍眼皮子一跳,有一种熟悉的、令人回忆往昔的……   “先不说别的,这点上,你也应该学着人家,从细节入手,细节动人心,别老想着花大钱办事。”   好吧。   臣妍一下淡定了,找到了自我定位。   她坐下来,莫名生出看透世事的平和,不自觉无声地歪曲起男朋友那番话的意思:的确是不用担心,这不是有人衬托多年了? 第58章 C58 还是牛奶糖。   卓灼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由于性格和职业,他更擅长的是做事之前的预习和事后的总结,养成了逻辑梳理的习惯,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要在脑子里过一遍即可。   可还是那句话,凡事总有意外,又有老话结论,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的人。   他面对着屏幕,如往常忙了一会儿,还是调出文档,稍坐一会儿,慢腾腾地敲出几个字,“十二月三十一日,个人当日总结与反思……”   会紧张是一件多正常的事情。   尤其是面对一些大型的聚会、演讲、考试等,基本上所有人都会因为肾上腺素而陷入心跳加速或者神经兴奋的状态,无非控制的情况不同,有人能合理利用,有人则因不够自信迷失其中。   在过往的二十几年中,卓灼一直属于前者,今日才稍显一点过度。   旁边的手机发出震动,他拿来一看,原来是王延拍来的跨年亮灯仪式现场。   男男女女,年轻人和情侣居多,看起来分毫不受寒冷困扰,于风中站得坚定而愉快。   “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不过还好到的早,后面这会儿都堵的人山人海了,顶多能看个热闹,我一人能站出俩位置,也是得亏人聪明。”   青年人一边自夸,还能记起自己这番说辞的由头,在连绵起伏的人声中扯着嗓子,“那什么,哦对,灼哥,今天咱哥俩都陪老婆过了,元旦假期内总有时间出来聚聚吧!”   他的理由还挺多,一面搬出乐队的创作事宜,一面说什么如今同为有家室的男人,该聊点儿那群单身狗参与不了的话题,倒倒苦水。   卓灼按开一旁书桌的台灯,回复是四个大字,另有安排,问:你夫人不在?   “她还没到呢……医生多忙。”有点嘟嘟囔囔抱怨的意思。   这边,卓灼灯下没有翻开书,而是慢慢地磋磨着拆掉快递后桌面上留着的细绳。   记忆中,臣女士一直脾气温和,观念开明,做事有自己的原则。   看出他独立自我的性格,并不强求所谓的长辈后辈关系,那几年与他也相处得更像是平等的朋友。但正因为此,此刻才需要考虑更多——毕竟,这与和陌生长辈相处完全是两回事。在这个前提下,问有经验的朋友也等于无用功,网上的建议同样失去参考价值。   他的思路很明确:在长辈面前,表现的实际一些总是没错的。   换位思考是最直接且有效的办法,卓灼不可免俗地做了多番准备,另外还有暂时没送出去的其它礼物,要说是面临人生大考,应该也没有这么多种备案。   “……还有什么安排啊大哥,崭新的一年不都开始了么。”   对面的人明显有些失望,大概实在是已婚男的烦恼同那伙一根筋直男说不开,才会显出这种少见的态势。   那番嘟囔的抱怨其实已经能看出一点端倪。   卓灼不为所动,依旧平稳道:“家里的事。”   不过,待一位拥有烦恼的朋友终究还是要多些真诚,他有条不紊地补充,“如果陪你上分,打打游戏应该可以。”   王延属于十分典型的“人菜瘾大”型游戏玩家,不怎么说脏话,嘴碎得过分,小小一件事能翻来覆去说个八百次。自己美其名曰业余发泄生活压力,却让其余人自觉不愿再与他一起玩游戏,如今有人主动送上门,开心自然立刻冲淡了其它情绪。尤其,连麦也算是聊天了。   “那还可以,不算重色轻友。”   这头有人心满意足,另一头就有人发来一个怒气冲冲的表情。   臣妍:……   臣妍:表情/   猫咪举着木头锤子狠狠敲击着手机屏幕,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卓灼若有所悟,放下手中的回形针和细绳,直接敲过去一通语音电话,被立刻挂断。   臣妍:坐一起呢,别闹。   和谁坐一起不言而喻。   分明是她先震怒,结果也是她先说的别闹。   卓灼随手放了一首歌单里的歌做背景乐,从善如流说了个好,才打字发问:怎么了?   怎么了?   你的一番细腻操作让我回忆起青春期总被拿来当作衬托物的事情,难免为此愤愤——这话显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好在,臣妍还另有一番结论。   窗外的家家户户亮着灯,有小孩子举着一两根仙女棒跑过,身后追着高声令喝的保安大叔。   她趁着臣女士去洗手间的工夫,试图板着脸打字:小灼同学,你果然是故意的!   联系方式那么多,唯独他坦荡的很:臣女士拿着手机号一对,不就能知道他的具体身份了?   刚刚吃完饭到看电视的工夫,臣女士已经将他们感情的来龙去脉审问得清清楚楚。   臣妍略去许多恋爱细节,只抓准主要的时间脉络,说的简洁,但很坦白。   臣女士听完没什么意见,先一步对卓灼的个人经历表示了满意,并且丝毫不诧异,很从容地评价,“他一直很聪明,聪明人都很能读书,挺好的。”   臣妍无话可说,只能道:“您就没有什么不满意啊,或者……”   臣女士还有点讶异:“是你自己选的人,恋爱谈的好好的,又不是第二天就要办婚宴了,我不表示支持,难道还想我无理取闹?”   她又是豁达潇洒的态度:“你们的关系与我们的关系是两回事。隔了这么多年还要拿来说事儿,那不显得我是个老古板,只知道棒打鸳鸯。”   她甚至还很有闲心,通透地为臣妍剖析了一下自己眼中曾经的卓灼。   “青春期话少,人比较执拗自我一些,但是尊重长辈,做事稳重,”臣女士以那次回老家举例,同时举一反三,“当然,隔了这么久,其他方面还是要面对面聊聊才知道,至少会做饭这一点很好,不用你操太多心。”这会儿是显出了许多现实的考虑。   话都说到这儿了,臣妍也不会傻愣愣的不知道安排。   卓灼对这个并不惊讶,闻言直接从容地打字接话,说是餐厅已经订好了,发去地址,让她看看是否合适,不合适还可以另外挑选。   卓灼:表情/   一只同系列的猫咪乖巧静坐,笑眯眯地托腮看她。   “……”   臣妍心里一软,想着想着,到底破功笑起来。   她擅长自我劝慰,裹上厚厚的外套,人到阳台,终于肯开金口,以语音回复:很合适,没有再合适的了。   “还好你这么多年都在努力学习工作,她对你印象还不错,”也终于摇头晃脑地通风报信,于寒夜中呼着热气,声音拖得长长的,“而且就算是故意的,除了原谅也没办法了,何况……”   远处有巨大的音乐声响起,她扶着栏杆,把心摊开得明明白白,“我本来也想找个时机跟她把话说开。”   是第一个一起度过的跨年夜。   说是一起度过也不准确,毕竟楼上楼下,隔了些距离,好在看的是同一片风景。   主动提出见家长意味着什么,臣妍很清楚:意味着她对于未来有两人份的期待。   本来这样一个话题,她在心里还是有些不太笃定的。   恋爱在当下和远看未来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再直率的人到这会儿,也难免会生出一点点的不确定,所以才会聊天的时候不经意地提起一些相关的内容。偏偏,他还是那样的默契,干干脆脆用行动回应她,像海似的,容下一切不确定,给予她安全感。   这能怎么办。   这次,卓灼打来通话,她没有挂断,挂着耳机,叹了口气,抬头问:“你在干什么?”   一个人呆着,也太冷冷清清了。   可惜臣女士不主动提,她也不能说出口:要真的落下一句胳膊肘往外拐,那对于之后那顿饭是万万没有好处的。   卓灼道:“写总结,做做手工……”   音乐声骤然变大,轰鸣声盖过后半句,臣妍被鼓声惊得一哆嗦,反应过来,直接道:“怎么今天还工作啊,真该让你们学校给个表彰。”   她回过头,眼神刚好对上沙发上的人。   一扇玻璃推拉门并不能隔绝视线,臣女士略略咳嗽,朝她摆摆手,示意她继续自己的,一边指了指切好的苹果,明显是让她打完电话进来吃。   “外套拉链拉好。”   臣妍通过口型和手势,读出圣上无声的旨意。   远处有城市里的万家灯火。   臣妍点点头,转过身,心里头泛着热意,有为着苹果的,也有为楼上的人,“我在阳台。”   禁放烟火很多年,跨年的气氛就只能依靠灯光的作用,她坦坦荡荡地说着:“没关系,明年应该能一起跨年了,跟我在一块儿,我是不会准许你工作的。”   明年。   聪明人怎么会听不懂话外音。   卓灼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一点点无奈,带着笑意,“你真是……”   真是什么呢,也没说明白。   卓灼的话转到一半,变成了:“在阳台正好,等我一下。”   他也不说正好是为的什么。   臣妍‘哼哼’两声,为她跨年时刻先下手的一番陈词告白得意,手上逗弄着君子兰肥厚的叶子,这花跟了她许多年,每年都会开花,可惜今年的花期早就过了。   “小妍同学,”他配合她刚才的称呼,忽然平静严肃地开口,“你往上看。”   一个东西飘飘摇摇,从楼上降落。   臣妍瞪大了眼睛,庆幸于还好早一步将手机扔在阳台的椅子上,这会儿才能伸出手,接个正着。   “……”   一顶手工的小型降落伞。   伞身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普通的塑料袋,用的细绳和回形针做连接,看着就知道是即兴所作。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这些巧思,还是理工科的人都有这样的奇思妙想。   她控制着自己的动作,无声地摘下细绳下晃悠的纸团。   纸团展开,上书一句,‘小妍同学不要生气,请你吃糖。’   另附一个简笔流泪猫猫头,一颗蓝白色包装的牛奶糖。   耳机里的人说,声音清朗,笑起来的时候会令人联想到春风,有一点难得的孩子气和些许挫败,“本来想系一支准备的玫瑰,可惜超重。”   “妍妍,”他忍不住笑,说,“新年快乐。” 第59章 C59 木瓜银耳羹。   新年是很快乐。   毕竟,新年的第一天,臣妍就收获了那支未能于跨年夜从天而降的玫瑰。   与此同时,出于私人原因,平生爱好甜食的她,第一次没舍得立刻吃掉一颗令人中意的糖果。   它和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条一起被放进当晚的外套衣兜,平躺着度过最后一天的零点,睡觉前,又被放回床头柜的抽屉。可拥有者想了想还觉得不够郑重,愣是翻出一个闲置的小首饰盒,小心翼翼地把两样东西放了进去,摆在化妆台靠近镜子的位置,但凡坐下就能看个清楚。   值得珍藏的倒不是糖果本身,而是有人那点难得漏出马脚的可爱和坦率,叫人难忘之余,总想着留下一点值得保存的东西——   至少可以问问他保质期时长,放到最后一天到来之前,再吞咽下肚。   她当时怎么回的来着,哦,想起来了,说的是:“同乐同乐。”   又有样学样,客观而实在地评价,“没有关系。小灼同学,糖比花好,务实更好,细节动人心。”   更动有情人的心。   臣妍托着下巴,盯着首饰盒,被催了多次早点休息,依旧敷着面膜都藏不住笑。   翌日,臣女士一如既往醒得很早,早到她才悠然从床上转醒,对方已经在小区周边溜达了一圈,又前往早点店,拎着一人份的豆浆油条返回家中。如此一番情形,自然也有老话可以批判。   这回添了新人物,就有了新的批判说辞。   譬如,“人家小灼都在外面晨跑完回家了,你还在慢悠悠地洗漱。”   臣妍一听就知晓他们估计一大早碰了面,这次重新找回成年人的淡然,隔着洗手间的门板,平心静气地、慢悠悠地喊冤:“也不能这么说,各人有各人的生物钟嘛。”   她已经是没有懒觉的那批人,怎么也敌不过习惯早起的这些自律者,不如老老实实地认命。   而且,卓灼大概在暗度陈仓上颇有一些本事,因为玫瑰是于臣女士不在的时候被送上门,结果一通周折,还能在楼下偶遇对方。   臣妍忍着笑意不动声色,不禁想着:这大概也是聪明人才有的时间上的统筹规划思路。   临近中午,卓灼的车停在小区大门,要接送二位女士前往订好的餐厅。   臣妍出门时没认出来,还是有人自驾驶座下来,才叫她弄明白了情况。   “你怎么还换了辆车?”   她借着等他停车的档口,主动提出批判,“小心思太多可不好。”   于是,又等到对方很理性的解释,譬如老师的身份,工作单位的特殊,这两者所造就的日常驾车的讲究,以及一些个人经手项目、经济情况和投资情况的简单介绍。这使得臣妍严肃的批判没有进行下去,直接换成了一句总结,“看来,你的确还有很多惊喜是朕所不知道的。”   这顿饭也不能说吃的不顺利。   双方都算熟人,要找聊天话题是很容易的事情,以前的故事,现在的工作。   臣女士在酒店工作多年,懂得如何开启和结束一个话题,卓灼同样懂得如何在对话中使旁人感到舒服,臣妍在其中,几乎只需要做到吃和附和。卓灼将木瓜银耳羹推至她的面前,动作先于在场的所有人。   服务生端进来一盘虾蟹,依旧有人自然而然地继续如常接受剥壳事宜。   臣女士看在眼中,更对卓灼表现出的许多细节满意,却在一餐的最后关头,略作沉吟地提出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俩需要去见你的父亲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样融洽的时刻,她毫不避讳提及这件事情,那个人,神色颇为认真。   臣妍微微一愣,气氛还没有僵化,身侧的人已经放下筷子,颇沉稳地说:“他知道我们现在的关系,更知道插手不了我的个人生活。”   “我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像您和妍妍这样,一直以来都十分密切,”卓灼坦诚地说,“他有了新的家庭,也就默认在我这里失去了许多话语权。”   他于情感和经济方面独立,已经是无限度地弱化了许多联系。   “至于其他人,”他难得在提及长辈时显出一份不在意,“并不在有权指导的范畴内。”   臣妍去参加同学会的那天,他回到老房子收拾一些资料和行李。   料不到,临走前被人叫去书房突然旁敲侧击着提及一些相亲的事情。对方将一位老友的女儿夸的天上有地下无,他十分有耐性地听完,却不是如往常一样,以简简单单的‘知道了’结尾,而是当面直接与卓波摊牌,头一回在与父亲的交谈中,显露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和情绪。   对方错愕之余,甚至没等到将许多大道理摆出来,劝诫这段感情不适宜的时机,就被卓灼简简单单地以一句‘爸’噎了回来。   卓波瞪着眼睛,错愕之下,还是发出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书房这些年的摆设没有变过,一张巨大的红木桌子隔开父子,也让他们保持着交谈的距离。   “您是我的父亲。”   “我对您一直没有所求,”卓灼顿了顿,说得很平静,措辞简洁,“也希望您不要因为自私,再冠冕堂皇地处处让我继续让步。”   卓灼早就将很多事情看得清楚,更对自己的父亲了如指掌。   卓波是个看重脸面的人。   这就意味着,他是无法接受因为自己儿子与曾经的继女在一起这件事被人指指点点的,更无法接受与前任可能会成为关系上的亲家的可能性。尤其,他的新任妻子和家人看起来同样不是在这件事情上会闭嘴的个性。   可这同样有法可解——卓波对他,如今有所求。   卓波手掌拍在桌面,忽然高声起来:“自私?你看看你刚才说的话,究竟是你不把日子过下去还是我?我如果自私,就不会……”   卓灼继续安静地说:“这个家庭平稳了这么多年,我们两个人只要像以前一样,该尽责任处尽责任,该保持距离就保持距离,日子就不会没办法过下去。”   卓波有愧于他,在有愧的情况下,还希望他能对即将出世的孩子担起兄长的责任,这就意味着,他作为长辈,不得不将他最为珍爱的脸面往后放,接受一个事实。   卓灼知道世界上无理取闹的人多,听得见他出来以后书房里的争执。   他在客厅特意多呆了一会儿,翻着书页,并不是为的打发时间。   “小灼,你……”   小徐惨白着一张脸,自楼上下来,望着他似要垂着泪打出一张感情牌,被他十分沉静地截断。   “孕妇身体和心理都辛苦,保持平稳的情绪很重要。”   这才叫真正意义上的给脸色看。   他看着对方逐渐僵化的神色,注意到对方干涩的嘴角,起身倒好一杯水,继续波澜不惊地抛出一句话。这几乎也是两人之间,最长的一次对话。   “……如果这个家庭以后会拥有一个因为感情生活不让父亲满意的儿子,您稍加考虑,就知道怎么做才能使其中的利益最大化。”   卓灼看着对面人的眼睛,骤然把这一点光明正大地剖开,看着她有些失措的动作和神态,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不想在日后因为他的关系见到卓波的前任,却应该更加不想在所谓曾经提及的家产上落下风。不过是一时间感性的情绪上头,才临时忘了这一点,需要被人点破。   换位思考永远都是直接的解决手段。   人类就是这样趋利避害的生物,同样会在两个抉择面前选择最佳之法。每个人都是复杂的多面体,甚至客观来说,他们日后依旧可以用这一点批判他利用了还未降生的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但可解之法就是如此,他不过是看似柔软的人,只对真正值得在意的付出真心。   卓灼早就冷静地旁观出自己性格中的所有部分,并且坦率地加以面对。   当然,这些并没有必要在她们面前提起。   因此略去过程,说的只有最表面的一层:卓波有了新的家庭,出于责任对他只能让步,同样迎合和保全了从前卓波在她们心中成熟得体的形象。这表面上看起来,已经足够充分。 第60章 C60 麻薯。   初学游泳时,每一个教练都会详细教导新手如何在水中掌握呼吸的节奏。   如果是新人下水,在长久地沉浸憋气后,自水中探出头,人一般都会有一种从生死边缘被拉回来的解放感,起起伏伏的节奏,来来回回的艰难,与生活的经历有异曲同工之妙。   卓灼早就不是新手。   当日雨下的大,他从那个偌大的家出来,说不上来有什么触景生情的波动,更谈不上伤春悲秋。   话是出自真心,想做的事情也是顺其自然。   这种情景,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其实不是排得上前列的艰难。   一个人倘若想要在生活的道路上走的顺利,得到自己想要的,经历的磨练就是多种多样,千奇百怪,这同样是真理。   ……   臣妍看了一会儿身侧人的脸。   今天,她出门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在里面,外面是深蓝色的阔型加绒西装。只是习惯性地挑着当季防风的衣物,却正巧和卓灼成了如同情侣装的搭配——好吧,也是有所预感,或许对方今日会穿得十分正式。   臣女士听完这番措辞,面色看不出好坏,点了点头,继续随意问起卓灼读书时候的生活经历,与室友的趣事。   卓灼从善如流地接话,提及自己一位教授的小小怪癖,每天会在自己办公室门外贴上一张便利贴,随意写一句话表示自己当日的心情。原本已经许多年不再负责本科公共课程,因为一位年轻老师临盆,不得不临时接手本科生期末考试卷。那几天,门外写的是一句歪扭横斜的中文,‘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凄凄惨惨至极,唯有看得懂的人能明白。   最后吃完这顿饭,有人主动起身买单的间隙,臣女士忽然发她一个红包。   “这是……”   臣女士神色微妙,恨铁不成钢:“机灵点儿。”   臣妍本来还欲装不怎么明白,也只得看着对方的神色,笑着说:“好吧,好吧,这钱我就坦坦荡荡地替他收下。”   臣女士人缘好,朋友们从来为她将生活安排的满满当当。   坐在车上,她直接主动提出将自己送回住处。理由十分充分:新年的第一天,隔壁阿姨带着小孙子回乡探亲,小区内组局牌友们三缺一,将还在本地的臣女士看作救世主一般的存在,催她赶紧赶路抽身回去。   到小区门边,臣妍习惯性地下车,跟着要送她上楼,也被拦在大门外面,“多大人了,还用得着你送,快回去吧。”   臣女士依旧很有调理,和她小时候一样,习惯性的低声嘱咐:“……钱不许乱花啊,请小灼吃饭或者买礼物都行,也算表达我的歉意。”   她顿了顿又说,显出一点认真和慨叹,“可是有些事情,不说明白不行。”   嘴上平日里说道是一回事,她要对臣妍负责,就不得不当一个率先说明白的人,提一提困难,看似市侩地聊一聊个人条件,说及车是否是自己买下的问题。   生活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光浪漫是不够的。   刚才在餐桌上,臣女士提起他们俩青春期不对盘的往事,两个人都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现在还是同一个人,体贴地给他们留出相处的时间——卓灼是老师,不像你生活不规律,假期时间宝贵,你陪着他散散心。这是原话。   “以前……卓波的大男子主义倾向比较严重。”有这种倾向的人,对于儿女的感情大多数都会有不可避免的掌控欲。   面对晚辈,提起分手许久的前任,臣女士的点评也就到此为止,并不说太多。   臣妍上了车,琢磨着这句话,望着驾驶员的俊脸,看着看着,果然被问一句,“怎么了?”   臣妍笑意盈盈,托着下巴,故意作眼睛放光状,又换了个称呼。   “今天好帅啊灼宝!”   诚然,卓灼的确是属于丢进人堆,随意拉上几个人评论,都会被划分到‘帅’这个范畴的男性,但她今天近距离地感受着他面对长辈的坦诚和情商,同样会有一种类似于‘吾家有女初长成’般的感觉。   能创造出愉快交谈氛围的人,并非天生都有这份本事,而是长期的锤炼敲打,才造就了与任何一个对象,只要有意图,都能聊的下去的本事。   卓灼十几岁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性格,现今能如此,成长多少都在人眼中。   忽然多出了意料之外的时间,灼宝看了看她,没有接话,而是问,“还去羽毛球馆吗?”   “去!”她笑眯眯地,答的果断。   他们俩昨夜睡前聊天,臣妍还在楼下做作地伤感第二回 的牛郎织女无法相见,对方已经为牛郎织女聊及日后安排。因为两个人的生活习惯,不可避免地提到运动话题。臣妍对此的说法是,勉强打打羽毛球还行,陪他搞什么蹦极跳伞的老爱好万不可能。   不过要去,就得先带上装备和运动服,回一趟家必不可少。   回去前,照旧买了一份麻薯,准备当作日常甜点。   臣妍简单利落地回卧室收拾成一套运动服,套上厚实的轻薄羽绒外套,看背着一副球拍的人下来,灼宝两个字还没出口,被人未卜先知地截住,“你有润唇膏吗。”   臣妍本着专业且职业的态度,一下将调侃忘到九霄云外,答:“当然有,你等等,我拿支新的给你。”转身摸回了自己房间。   对于自己人,用的就要捡着配方好、使用感佳的分享。   “算了,我多拿几支,你都试试,看觉得哪个好用。”   臣妍大方得很,多拿了几只,在副驾驶座和紧密严实的透明外包装用指尖做着搏斗。红灯的工夫,卓灼从容地从前座为她翻出一个指甲刀,得到一句嘴甜的,“多谢小天才。”   “其实蹦极也不是不能试试……”   臣妍是这么想,也就是这么说着,“总归我可以陪着你。”   伴侣伴侣,彼此陪伴,都是互相的事情。   她知道卓灼并不是会主动分享不愉快的人,今天餐桌上听他提及家事,却直觉地觉得可怜——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可怜,而是心生怜爱,脑子里想的是那天晚上楼上楼下,罗密欧朱丽叶似的遥遥相望。   可这种话说出来也是绝对没有必要的,不如落在实处。   羽毛球馆内人不多也不少。   毕竟是第一天,虽然是假期,更多的是另有家庭安排的人。   如他们俩这样成双成对出入的更是少数,管理人员上前同卓灼打招呼,方暴露了对方之前经常出入这里的情况。   男生按照流程确认过是会员,开着玩笑:“我还说你怎么不来了呢,你又没加官方的球友群,好几个女生都偷偷私下来前台问情况,原来如此……”   如此的原由正主动掂着羽毛球前前后后,显足了新手风采。   臣妍拒绝了男生派人教授的好意,她属于身体素质还行,力量不够的典型,按照卓灼教授的所谓标准姿势打了两下,自觉不行,立刻便找旁边落单的女性会员凑局去了。   “你打你的高手球,我打我的。”   她这么说,道理非常充分,时机更是恰当。有明显和卓灼熟识的球友进门,一进来就朝他抛去话头,抱怨他这么久不出现,都没人可以来个畅快淋漓的对局。   臣妍和人混熟的本事炉火纯青,两个姑娘隔着球网像模像样地打了一会儿,不自觉聊起各种时事八卦,关系稍近,那女生远远地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的,“你有点像我关注的一个博主……”   都到这儿了,不承认反成了欲盖弥彰。   臣妍大大方方地点了头,果然被人拉着手聊起各种美妆护肤情感话题。   不过,一面答话,一面却久违地有一点在与人的谈话中走神。   难怪会有女生偷偷去问前台情况……   有人的动作落在人群中,简直漂亮得出奇。   个子高挑,比例优秀是基本。   高高跃起时动作轻盈,在空中给人停留半拍的错觉。   执拍的左手高高举起,仰着头,支撑脚微微踮着,标准而有利的线条像拉开的弓弦,蓄力后高高跃起,趁势出手,就是凌厉的风刃。   短暂的休息期间会在原地左右走一两步,目光依旧直视对手,像蓄势待发的捕食者,专注凝练,并不对周围的环境分出一丝一毫的注意力,锋芒毕露。撩起衣服下摆擦汗,精瘦的身形若隐若现,连带着呼吸放缓,腰部也跟着线条起伏,流露出仅有的放松姿态。   最近的一球,难得肆意地笑着,声音有些沙哑地晃荡在场内,“再来。”   臣妍耳根莫名地发起热,脸上欲笑又止,不得不强迫自己更换走神的方向。   对面的球友其实并不输给他,力量更大,也更占体力上的优势,却被调动得前后跑来跑去,累的气喘吁吁。   “不是,卓灼,你他妈遛狗啊!”   羽毛球飞到她脚边的时候,另一侧几乎是响起哀嚎,好像刚才说要酣畅淋漓对局的并不是本人。   “不打了,休息一会儿再战……真是老折磨王了你小子!”   臣静跟身旁的人点了下头,捡起羽毛球,这一回转身,看到的是坐在地上喘气的对手。   卓灼扶着腰站着,冷静地招呼地上的人,神色从容。   他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行注目礼,等她过去自然而然地交出球,才慢慢上前,沉静出声。   “怎么不看这边了?”   拧开瓶盖,喝一口水,极不经意似的。 第61章 C61 红豆沙松饼。   说话的人仿佛刚刚淋过一场夏雨。   因为运动变乱的碎发被随手抓得平整,面部轮廓全部显露在外。   可能顾忌到自己满身的汗,没有倾身,只是拉着领口,徒劳扇了两下风,眼神透着本人性格中原有的静。   臣妍把羽毛球交出去,本来想随意说点什么打发过去,又被那双眼睛盯得改了主意。   她接过水杯,品出刚才那句问话中的妙处,眼睛直白地落在对方的脖颈锁骨,不仅不做回答,而且严肃小声地提出批评教育,“新年第一天,耍帅耍得过分了……”   接着推着人转了个身,也不留给对方反应的时间,朗声笑着喊,“拿了球就快走吧,我们聊天正忙着呢!”   说耍帅其实是她自己单独下的定义,并不准确——卓灼此人,不过天生有一点惹人注目的特质,和在舞台上一个道理,真叫人愤恨。   羽毛球场馆内的光照得室内透亮。   运动的燥热将刚刚入冬的寒气隔绝在外,臣妍和将要离开的女生交换了微信。   对方同她聊得依依不舍,相见恨晚,不得不顾及家里安排告辞,临行前一步三回头地挥手道别。   卓灼又打完一局,无声地在空了一侧坐下,两人此刻的状态基本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一个人扎着马尾干干爽爽,一个人似被水中捞起。   臣妍和他对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笑起来,湿巾和餐巾纸齐备,朝他点点下巴,勾勾食指,示意他坐过来。   卓灼的呼吸没有完全变得平稳,目光同样像被水洗过,按照无声的吩咐,乖乖巧巧地抬着手任她动作,并不想离她太近。   臣妍觉得这会儿执着的他很像个小孩子,使得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住他的下巴,拉近两个人的距离,操心问话,“别乱动……你们还要打吗?”   卓灼的视线在她的眼角划过,声音低而清晰,尾音因为缓缓的吐气被拉长,“不。”   “……太累了,”他略略偏头,薄唇错过她的耳畔,依旧不想让她距离太近,很自然地同她说起羽毛球这项运动能量消耗惊人,说话间泄露亲昵的真情实感,最后的落脚点却是,“他们人多难缠,我跟你呆一会儿。”表情坦然得过分。   就一局的工夫,那位球友又来了几位帮手,有了人围观,所谓‘随便打打’的性质就会变作研究方和被研究方的博弈。被研究方通常会成为所谓的擂主,反反复复被当作战术演练对象。饶是卓灼心理素质良好,也经不住这样长时间高集中度的对战。   臣妍微微扬眉,直指重点:“那不就是打着陪我的旗号偷懒?”   卓灼摊开手掌,任她抬手习惯性地打过、揉捏,“可以这么说。”   他顿了顿,以一种谈论天气的正经架势剖析自己的心理:“更重要的,可能还是不想新年的第一天在你面前输球。”   眉眼是静的,气质是冷的,神情是波澜不惊的,唯独薄汗和话句内容泄露了真实的内心。   臣妍承认自己被这份表里不一可爱到,绷不住笑,长出一口气,故作为难,“行吧,那没办法了。”   并且不再计较什么女生惦记着多问几句的问题。   “毕竟老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她就这么救他一命,情形又变作最开始的两个人一方场地。   刚才和卓灼对战的球友对着这边在打球间隙吹起口哨,开着玩笑,臣妍照样大大方方地回头,招招手算是打了招呼。   平复住呼吸的青年圈住她的手腕,垂首低头,为她调整成标准的姿势,再跟她重复起一些知识:如何拿拍,新手如何省力云云。臣妍开始还听的认真,直到身后的热意若有似无地隔了一点距离将她整个人覆盖住,旁人没一个看出特别不对的,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又陷入了什么提前安排好的圈套。   “唉……算了算了,回家吧,我也累了。”   最后一次抬手间,她从容不迫,扶着膝盖,抬头看住他的眼睛。   相处这么久,对于这种情况,臣妍早就已经学会了不去提及一些什么刻意不刻意的关键词,以免再被来一手以退为进,无法反驳。   另一方当事人笑起来,也不说破,嗯了一声,动作顺势变成接过她手中的球拍,温柔妥帖的很。   至于晚上,臣妍其余的事情没来得及安排,先安排支使着他将之前通通拿走的生活用品放回来,原因无它,臣女士敏锐得过分,其余的点都没点破,唯独在提示做好某些措施上特意下达了指示,也能算作交流起生活经验,并没有预想中的尴尬。   待臣妍反应过来,这基本已经是从两个人形式同居过度到实质同居的意思,谈话早就进行到了另一个方面——臣妍给对方发去自己今天羽毛球馆的英姿照片若干,臣女士不觉得飒爽,而是颇领导风范地道:“这是否能叫和优秀的人交际受到的正面影响。”使她一腔热血无话可说,只能去折腾自己没写完的稿件。   恰巧,优秀的人洗完澡出来,进了厨房,继续洗来一盒鲜艳欲滴的草莓。   臣妍抬头,目光上下一扫,惊异地问:“你偷吃东西了?”   他们俩操练了一下午,早就是饥肠辘辘,原本计划着还要在外大吃一顿,结果假日想吃的餐馆几乎都在排队,臣妍干脆直接拍板,合计算了算两个人冰箱里的储备物,指挥驾驶员直接奔回家中。   对方做起一份葱油拌面,她则能用自己厨房剩余的低筋面粉发挥,做两人份的松饼,正好搭配之前买的罐装红豆沙。   提前买好的麻薯被分作烹饪过程中一人一半的干粮,其中一半是她打下手之余,坚持让主厨吃下。   卓灼擦着头发,目露询问之意,臣妍意识到是自己错怪,指了指唇角,慢慢解释道,“看着有油光,”她同样很快找了个合理说法,“也不是……可能光线问题。”   等卓灼在她身侧的沙发坐下,方借着回头打量的一眼,顿悟道:“哦,润唇膏?”   她眼睛发亮,为的是从这位长辈口中‘优秀的人’身上找到明显的错处缺点:看看,润唇膏都用不明白!   臣妍没有多想,转过身,单脚跪上沙发边缘,和下午在羽毛球馆一样,扶住他的下巴,拿了餐巾纸主动擦净。双方四目相对,就忍不住借题发挥,与之前立场互换,仗着自己的专业知识,平平稳稳地科普着:“你皮肤白,而且不怎么长痘,这种一般都是干皮,干皮在秋冬就得多下心思护理,不能觉得嘴唇干了才抱佛脚……”   她看着他薄薄的嘴唇,白净的脸,看到睫毛处,清晰地意识到两人的距离被拉近。   卓灼整个人冷冷清清的,被她按在沙发背,还要抬手为她做支撑,嘴上虚心答话:“好。”   臣妍本来还要打算给他做个唇膜,说着说着,却忽然直觉脱不了身。   卓灼抬着下巴,任她随意涂抹,涂完了也未退开,而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陷进沙发的不是他,和球场上的肆意完全像是两个模样。   他的说辞还是虚心求教,若有所悟的,“可以继续多传授一点。”   臣妍说着:“不是一直在教……”分出去那么多支,偏偏他挑中这支淡淡的玫瑰,她不由自主地想,兴许自己那份白天的怜爱又用错了地方。   结果是,润唇膏什么时候落在了他的手心,她都只能凭着猜测。   臣妍被迫低头,唇角同样沾染上润泽的光,他还要平静地、郑重地重复着她的原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臣老师,你救救我。”   薄唇和指腹全都成了他为她涂抹的工具——也不对,谁给谁涂抹,尚且根本说不明白了。   卓灼的食指掠过她的唇瓣,好像理智又冷静地埋怨起她,指导着她:“白天很聪明,现在怎么这么好骗。”   臣妍脸变得和刚出浴的他一样透着红,还要强辩,“我是心软……”   她四肢发软,润唇膏最后也不知道丢到了何处,“我只对自己人心软好吧!”   玫瑰混杂着唇齿间的柠檬薄荷,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听到他的声音很近又很远,若隐若现,悠悠荡荡,“我知道。”   卓灼的手指轻触着怀中人的耳垂,沉静爱怜得过分,“我都知道。”   臣妍是天生护短的个性,说要陪着他,就是从细节处入手,不是空头支票。   是他的爱人,他的灵感源泉,他一直追逐向往的乌托邦,只有一天一天更沉浸的份,觉得可爱,所作所为全是出自肺腑。   他想说谢谢,到嘴边通通变了样,落在了行动上。   臣妍瞧着一侧那只花瓶,其中,新换进的玫瑰独苗在视线内变得模模糊糊,最终沉入炙热的幻境,再也不受意识所控制,与人一同淋起夏日炙雨。   唉……臣女士没有说错。   她认命地赞同:优秀的人,办法总是多种多样,不多学,就只有被影响的份。   可那也没什么。   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她想。只要还长,就总有翻身的时候。 第62章 C62 等无数个潮热夏日。   日子越长,世事就越难料。   好比,十几岁的她并没有想过自己真能吃上职业博主的这碗饭,臣妍在今年以前,同样没有想过还能有回到那间高层居所的一天。   “但是要想日子长久,凡事都得有来有往,尤其是大事。”   臣妍的个人生活道理依旧充分。   她多年以来的感情交际稿件不是白写,不过运用仅剩的一点数学知识,将这划分为日后‘持证上岗’的必要不充分条件,得到对话另一方的沉稳认可。   上午十点半,她随人在透亮的天光中推开大门。   冬日难得这样的无云碧空,光线穿过厅堂,将整座房子照得通透。   入目依旧是临江的高层,未改的三面落地推拉门。   室内的陈设变的多了许多鲜艳的色彩,沙发之类的大件家具都换做最新。   不认识的保姆阿姨在厨房忙活张罗,回到这里,臣妍作为客人坐在客厅,并没有如预想的一样紧张。   卓波除了头发变作灰白,多了些皱纹,和记忆中的几乎没有特别大的变化,面色和善。   唯独,她做过大量功课,询问了周边所有能问的好友后,为产后孕妇和新生儿准备的礼物没能派上用场。   “小徐要求的去中心休养,总归她母亲今年正好过来团圆,一起去陪着,我之后工作忙起来,这样比较让人放心。”   卓波谈及这个,只用一句话带过。   臣妍直觉话里话外有些微妙,可这种家庭内部微妙的波澜,她知道当没听明白明显是唯一的选项。   卓灼任劳任怨地变作沉默的跑腿,从餐厅为他们倒来一杯茶,一杯果汁,气氛平和非常。   来时的路途中,她其实是有过担心的,理由同样充分。   “卓叔叔会不会记恨我除夕把你拐走了?”臣妍侧身,趁着红灯问的直白。   卓灼的生日还是那个全国人民最看重的大日子。   就在一周多以前,时间太过特殊,当然也就没有指望着能和他一起庆祝。   白天的时候,隔壁阿姨自老家探完亲过来串门子,送来一大块新鲜猪腿肉,顺便收获臣妍如今已经感情稳定的消息,还是因为职业病叹息着遗憾离去。   臣女士愁着这意外多出来的食材不知道如何烹饪,嫌她在厨房碍手碍脚,扔给她一块花生糖,一块沙琪玛,如赶一个未成年不知事的小孩,赶她出了厨房。   晚饭过后,卓灼的电话是随着一声窗外的小孩冲天的尖叫声响起。   人在对面问的自然平稳——什么吃了什么,在做什么,都是例行公事的日常问话,臣妍盯着电视上的联欢晚会,习惯性地看着舞蹈演员们翻飞的漂亮衣裙,从不走心到走心,只花了几秒。   电话对面太过安静,除了人声,几乎没有任何响动。   “……你不会在车里吧?”   臣妍福至心灵,犹疑着转移话题。   对面稍做停顿,就这么一秒,使她直接想也不想,唰地起身到门口换上鞋,套上羽绒外套,朝楼下奔去。   除夕夜往往是深冬最冷清的一夜。   回乡的车离开城市,将大街小巷全部变作空空荡荡的旷野,城市大部分鲜活的生命力都被抽离。商贩店面只剩零星的几处,她在臣女士的问话声中头也不回地奔向大门,投进谁的怀抱,为的不是寒冬取暖,而是心头涌上的万般情绪。   “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臣妍呼出热气,感觉不到手脚的冰凉。   卓灼站的稳稳当当,刚刚遭受冲击,依旧能留有余力支撑着她,面对面地捏着她的手指摩挲。   他笑起来,对着她没有隐藏,简洁地概括:“家里人多,比较热闹,不适合做工作上的收尾。”   “哦……”   臣妍大抵明白了情况,抬起头,看着他的脸,很诚实地笑着:“可是我没想到你会过来,没有生日蛋糕,要给的生日礼物也放我们那儿了,怎么办?”   寿星是怎么答的来着?   哦对了,他考虑一直很周全妥帖,只说是心血来潮来见她一面,从善如流地将刚刚提及的工作具体到某篇论文,最终是被臣妍夺过手机,就地问过臣女士的意见后,火速被拽回了室内,又在事后主动地认领拐走方的身份,才有了了结。   “不会。”   还是来时的路上,卓灼同样适应了和她的交流方式,稍带一点玩笑话地理性分析着:“你带了礼物,没有不笑脸相待的道理。”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身份上有了转换变化,臣妍对着卓波,自然不会像十几岁的时候没那么多顾忌。   准备的红酒茶叶足够正式,双方都是懂社交礼仪的人,翻脸不认人的情况更不会存在。   卓波问她的工作,问她的一些个人经历,又聊及一些不涉及他们两人的过往趣事,很显出成熟长辈的风趣幽默。   臣妍答的坦诚,直到对方将一碟刚刚被放下的车厘子推往她的面前,问的很随意似的:“对了小妍,你考虑过婚后在哪里生活的问题吗?”   刚刚放下车厘子的人在她身边安然坐下,自然而然地接话:“等她决定好在哪个区生活方便,决定开始看房子再说。”   卓灼的口吻还是那种不容质疑的稳重,直视着对面的人:“我们会商量好的。”   臣妍侧过头,又看见他长长的睫毛,被阳光在脸颊照出一小方三角形的阴影,罩住那颗熟悉的小痣。她注视着这点阴影,直到坐上餐桌,尝起阿姨精心炖了一上午的鸡汤,脑子里还是他刚刚俊朗的侧脸,车厘子的酸甜。   两个人在延续着的平静气氛中出了大门。   到单元门口,臣妍终于彻底摆脱掉最后的紧张,笑着同他讲起自己的烦恼,“怎么办,我觉得我的礼物还是送的轻了……”   “不是说今天,”她等到他注视的目光,笑着说,“是给你的生日礼物。”   臣妍很少有自觉黔驴技穷的时候。   但男朋友的生日,除去原本就认认真真挑选准备好的钱包,剩下的部分,竟然还是老三样的照片记录,全部出自她对于他的留存。就从隔着一条街的那张无中生有的搭讪理由开始。   “别嫌我老套。”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不仅仅只有惊天动地才值得被留存,这一直是臣妍的生活哲学,反反复复地贯穿着她每一个视频。   每个人、每件事都有其存在和经历的意义,如果不抱着这样的想法去生活,会相当容易被大众的潮流裹挟:今日想着要洗心革面、迈向成功,明日就想着安稳生活、彻底躺平;此刻预备做一个顶天立地、不需要家庭的人,日后又会羡慕他人有人陪伴,巴不得立刻进入一段感情。如此反反复复,终究只有日复一日茫然的前行。   不过比起十几岁,这回,她在照片背后更多添了一些东西,一些字句:   在小区门口遇到你之前,我其实对于自己未来的另一半并没有特别具象的想象……好吧,可能除了长得好看这一点。   可能他会出现,也可能不会出现,更没有想过自己的一见钟情会发生在认识的人身上,毕竟,我在高中的时候总是与你争吵,两三句好话都没有。可是时至今日,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想的都是:他真的很好,要是能早点重逢就好了(PS:这不是好人卡)。   卓灼,我们就一天一天,这样慢慢走下去吧。   ……   就是这些字句,依旧让此刻的她还觉得不足。   她抬起手,果然得到默契伸出的掌心。温暖又干燥。   “我身边的朋友们对婚姻都有自己的看法,他们每个人说的我都觉得有道理。”   周缘缘只说恋爱,一梦说不值得信任,小王说没什么不同。   她笑起来:“可是那么多道理,都比不上刚刚你替我接话,挡掉棘手的问题。”   比不上他同她的默契,背朝着她的挥手,舞台上探寻的目光,深夜排练室的演奏,从天而降的奶糖……   臣妍踩着小区路途中的横线,小声地问:“真是完蛋……找以前的哥哥当男友,是不是就是有这些好处?”   卓灼没忍住笑。   他的笑和往日里一样,很浅,十分内敛,但是因为出自真意而赏心悦目。   空荡荡的小径,她要去抱他的胳膊,他就松出一定的空间,让她整个人坠着也无妨。   “可能吧……”   卓灼这么说,又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在最后一刻临时反悔,斩钉截铁:“你说的对。”   此刻不要求一声哥哥,都对不起这番你侬我侬,花前月下。   臣妍闻言,立刻踩着高跟鞋,果断松开了手,如履平地一般溜到车前躲着,又探出一个脑袋,踮着脚,高举着双手朝他蹦蹦跳跳,与今日成熟大方装束全然不同的行事作风。   她笑起来,双眸弯弯,“快点啊卓老师,帮我想想今天买什么回去!”   最近又有甲方的邀约,她将要重新进入到一段节食的旅程,就必须抓准这最后快乐的时光。   可选的甜品太多,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一种也吃不完,做决定是多难的事情。   她心里最想要一份巨大的冰淇淋当作经历大事后的镇定剂,但有他盯着,在家是绝不好下手的。   ……   那就等到夏天吧。   等到潮湿燥热的夏日再度来临,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再拎提着一袋子冰棒和西瓜回家,到那个时候,他就不会有任何反对的说法了。   汽车发动的瞬间,她透过半开的窗户,莫名听到鸟雀扑腾的振翅声。   卓灼答她,看透那点小心思,声音平静得像水在流淌,又冷又温柔,“除了冰淇淋,都可以。”   嗯,决定了,就这样吧。再等一个夏日,下一个,下下一个……总能吃到的。   “好吧。”   臣妍笑眯眯地说,关上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