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 作者:丁丫 第1章   有时候女人的直觉很奇怪。好像什么的也没有,但是偏偏能感觉到一点什么。就像空气中不经意闻到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但是仔细一闻,除了雾霾的灰尘味,却什么也没有。   无中生有,却还让人时不时挂记着。   白素这两天就有这样的感觉。   她想不起来是什么触媒点让她隐隐觉得不妥,想来想去,毫无头绪,只觉得自己头疼。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没有太阳,铅色的云,很阴暗,让人昏昏欲睡,让人疲倦,让人莫名觉得心烦。   看样子会有一场大雨,她下午提早下了班。   顺路去超市买了一点菜,回到家,六点半,屋里没人。   陈焕庭还没有回来。   她换掉衣裙,开始做饭。   这套两室一厅的房间位于A市三环内,地段黄金,交通便利,但并不是她的——是她的男友陈焕庭早年家人给他置办的。她也才搬来一周。她还记得那次是他们重逢后的第三次约会,老天助攻地下起了雨。白素看着阴沉沉的天,忽然说,诶,陈焕庭,你家是不是住这附近?   于是他带她到家里避雨。潮湿的夏季、阴沉的雨天、重逢的初恋、昏暗的空间,似乎暗示着某种水到渠成。但是那天他们并没有发生什么。又过了两周,几次普通的约会后,他们在家看电影,白素又娇羞地说,这里离我上班地点很近,走路只要十分钟,不如我搬过来住吧?她其实是带着点开玩笑的试探。陈焕庭转过头,投影明灭的变化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深邃,他看了她少许,然后笑了,揽住她的肩,说,好。   是的,他们是重逢,是复合,还是初恋的复合。有过感情基础的人就像两截烧过的木棍,分别的时候被对方的火焰灼痛留疤,但留下的疤痕变成木炭,稍微来点温度就死灰复燃。他们是大学的同学,同系不同班,大三在一起,大四毕业分手。分别的时候不太愉快,但生活和时间会交给人成长和包容。爱情的缘分很挑剔,早一点不行、晚一点不行,一定要在那个时间、那个地方,一秒钟都不能差、一点位移都不能有,上帝才会点头。所以她有时候会想,虽然之前分开了,但还好她有一份不错的运气。   陈焕庭工作比她忙,加班是常有的事情。她倒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切好肉丝,炼好油,等着炒土豆肉丝。而这时,她兜里的手机响了。   是一条陈焕庭发过来的微信:“晚上不回来吃了。”   她顿时有些丧气,回了一条:“哦。”又加了一条:“早点回来。”   那边回复:”好。”   人不回来,饭还是要吃的。她瘪了瘪嘴,将手机放到茶几上,转身继续切土豆丝,可忽然手里一滑,锋利的刀就尝到了血的味道。   她忽然知道了这两天让她觉得不安的东西——微信。   -   时间回到上个周六的晚上。   白素在家无所事事,提议看部电影。陈焕庭问想看什么,她想了想,说想看《泰坦尼克号》。于是陈焕庭把投影仪弄好,翻出一部蓝光高清的《泰坦尼克号》。她是性情中人,看到Rose坐着小皮艇慢慢下沉,Jack目送着他,两人眼中是无限的语言,她的眼泪就忍不住了。她无意间瞥了一眼陈焕庭,却发现在这电影动情之处,他正盯着手里的手机,一言不发。   “在看什么?”她抽出一张餐巾纸擦泪,注意到陈焕庭脸色竟然有些凝重。   陈焕庭倒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只淡淡地说道:“明天有个聚会。”   白素凑过去,只见上面是刘景明发来的微信:“明天有空吗?一起聚聚,老地方。”   ——陈焕庭:“好。”   ——刘景明:“有个老朋友回来了。”   ——陈焕庭回:“谁?”   ——刘景明:“苏然。”   刘景明也是陈焕庭大学校友,与白素也认识。只不过白素本科毕业后就工作了,而陈焕庭和刘景明留在A大继续念完了研究生。这座城市里有很多他们大学时候的共同好友。刘景明爱搞活动,差不多每个月都会选一个周日,都会叫上一帮人聚聚。白素开始还每次都去,后来觉得一群大男人喜欢喝酒,太无趣,索性参加地少了。偶尔也会有人带一两个新朋友一起吃饭。   不过,“苏然”这个名字,她倒是头一次听说。   于是她问:“苏然是谁啊?”   陈焕庭盯着手机,道:“研究生时候的一个同学。”   白素“哦”了声,擤了擤鼻涕,有点酸酸地道:“你们研究生圈儿的啊。”   “家是南方B市的,毕业就回家了。也没有联系。”陈焕庭倒是坦然。   “女生吗?”   “嗯。”   “哦——”白素故意拖长了声音,“那她回来是做什么?回来看看?”   “我怎么知道?”陈焕庭终于侧头看了她一眼,“我也才收到刘景明的通知。”   “嘻嘻,”白素冲他挤挤眼,“问问嘛。那你明天去吗?”   “有空就去。”陈焕庭将手机放回了口袋。   白素没说话。   “你去吗?”陈焕庭终于反应过来,问了她一句。   “不去!”白素扭过身子,干脆地回道,“你们研究生同学聚会,我去干嘛,我又不认识你研究生同学。”   “……”   “我明天约了小美一起做美甲。”白素将视线移回屏幕上,这一刻,年轻的ROSE忽然放弃了逃生的机会,她翻出了小船。周围所有的人都以为她疯了。   身边的陈焕庭隔了会儿才说:“好。”   白素用余光扫了眼他,他看着屏幕,好像完全被吸引,又好像心思完全不在这里。   -   第二天白素约了许诚美逛街美甲,又去看了电影,回到家十点多,发现没有人,才想起陈焕庭今晚有个聚会。她拿出手机打给他,果不其然,那边喧闹不已,想必是喝得正High。不过陈焕庭的声音听上去还算正常。他问她要不要再来吃点东西,她直皱眉头:“不来不来,你也少喝点,早点回来。”陈焕庭回答道:“好的。”   那天晚上快到一点钟,陈焕庭才回来,一身酒气,进屋就径直去洗了个澡。那时候白素已经躺下,又听见陈焕庭在浴室叫她帮他拿换洗衣服。她无奈起身,把新的衣服递给他,又把换下来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   衬衣、裤子,都有一股她受不了的烟酒味。陈焕庭不抽烟,但是在那个乌烟瘴气的环境里,免不了会沾染到这个味道。她睡意浓浓,做完这些,回床到头就睡了。   而现在想起来,她隐隐觉得,那天除了烟酒味,她忽视了另外一种味道:不是烟味,不是酒味,甚至也不是香水味,是一种很淡很淡的味道,淡到几乎不存在,淡到几乎没有任何威胁。   那是女人味。   -   白素心不在焉地胡乱吃了点东西。正在收拾碗筷,听到门锁有动静——陈焕庭回来了。可是一进屋就淌了一地水。   “下雨了?”白素有些吃惊。陈焕庭浑身都湿透了。一看窗外,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   “是。”陈焕庭将包放好,回头问她:“我给你打电话了。”   “电话?”白素这才将想起手机放在茶几上,调成了震动,取过来一看,上面果然有陈焕庭的未接来电。   她觉得有些愧疚,小区外面还在修路,车只能停到旁边的一个临时地方,走过来还得十来分钟,陈焕庭给她打电话,想必是让她帮着送下伞。   “我没听见,开了震动。”她解释道。   “没关系。”陈焕庭倒是也不介意,只是看到她的手,问到,“你手怎么了?”   “哦,刚刚切菜时候不小心切到了。”   陈焕庭关切地举起来看了看,刀口还有点深,他皱了皱眉眉头:“这两天都别沾水了。先去用创口贴贴一下。”   白素娇嗔地道:“碗还没有洗呢。”   “我来吧。”陈焕庭走过来撩起袖子,又道,“明天也不要在家做饭了。”   白素甜甜地道:“好啊。”又催促道,“那你先去洗澡吧。一会儿感冒了。”   陈焕庭将湿衣服都换下就去了卫生间。白素帮他收拾,取出手机、钱包和钥匙,而就在这一瞬间,她看着手中的手机,犹豫了。   她忽然想到了上个周末。   以及那条来路不明的微信。   几步之遥的卫生间里,正隐约传出水声。   她的心里像泛起了毒瘾一样难受。   在俩人本科刚刚开始的时候,她没事儿就喜欢翻看陈焕庭的手机。陈焕庭自然是不太喜欢这样,但只要他皱起眉头,白素就跟他撒娇:“你的手机是诺基亚的,我的手机还是一个杂牌子,都不许我玩玩儿嘛。”陈焕庭觉得头疼。白素又说:“你要是问心无愧,我看看又怎么了。难不成是有什么我不能看的?”陈焕庭心一软,也没和她较真。后来又一次发现白素居然在擅自删他的短信,他有些生气,跟她很严肃地谈了一次。之后情况得到了遏止。再后来,到了工作,时间教会了人信任,人成熟了,白素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了。   但是今天晚上,这一刻,她忍不住了。   她知道陈焕庭手机的锁屏密码,她也了解陈焕庭的为人做事。她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幼稚很可笑,可是当她抱起陈焕庭的衣服时,她还是犹豫了。   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   她深吸一口气,解锁了陈焕庭的手机。   她迅速地调出陈焕庭的短信。这个年头没有谁还在用短信,所以上面都是些垃圾通知,陈焕庭也懒得删,10010、□□、代购、快递、外卖……并没有什么异常。她又迅速打开他的微信,一条条往下翻,看到上个星期六晚陈焕庭和刘景明的对话——没有新的内容,最后一句,还停留在刘景明回复过来的两个字:“苏然。”   苏然。   白素立马在陈焕庭的通讯录里查找“苏然”二字——查无此人。她松了一口气,又无意识地调出了他的通话记录,密密麻麻的来往电话记录了他繁忙的工作。而在上周六,他有一通拨出的手机号,一串11位的数字,没有名字,没有接听。   时间是22:41。   那种感觉忽然又涌上白素心头。   -   陈焕庭洗完澡,推门便看见白素低着头背对着他站着,他叫了声“白素”。白素抬起头,随意说了声:“我把手机和钱包给你放桌上了啊。”然后便抱着湿润的衣物走到了阳台。她顺手收了晾干的裙子,漫不经心地问道:“上个周末的聚会怎么样?”   “就那样。随便聊聊。”陈焕庭用毛巾擦头发。   “都谁去了?”   “刘景明,崔齐,孙正,就这几个。”   白素取衣服停了一下,才继续问:“你们不是说有个老朋友回来了吗?——叫苏什么的?”   “哦,苏然。”陈焕庭开始刮胡子。   “你们——”白素想了想,问,“你们这帮男人都喝酒,也不考虑下她一个女生?”   “周明的老婆陈倩也在。我们开始也没喝,后来把女生送回去了,才去喝的酒。”陈焕庭说,“都过了好几天了,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就是好奇问问。”白素一脸无辜。   “这有什么好好奇的,”陈焕庭笑道,“你又不是没去过。”   白素把收下的衣服放到卧室床上,一件一件地取衣架。取到第三个的时候,又忍不住开了口:“那——那个苏然,研究生和你是同门?”   “不是,她不是我们专业的。”   “那你怎么会认识她?”   “她是陈倩的舍友。她导师在校外有个小公司,和我当时创业租的房子在同一层,就认识了。”陈焕庭动作慢下来。   “哦——”白素若有所思地拉长音,又问道,“那也挺有缘的哈,这样也能认识。”   陈焕庭没接话,从镜中看她一眼。   白素又问:“那她这次是来出差?还是来玩儿?”   陈焕庭终于停下了手里动作。他转过头,这角度正好可以看到白素坐在卧室的床边,叠着衣物,长发,素颜。   他滚动了一下喉结,将剃须刀放好,才道:“不是,她来工作。” 第2章   三年前毕业离开的时候,苏然没有想过自己会要回来。   当飞机忽然落地的那一瞬间,巨大的冲击力和拉力让她头昏耳鸣、恶心想吐,她将视线转移到窗外,远处群山环绕,连绵起伏。   山城。   在这个以多山著称的城市中,最不缺的就是坡道和台阶。苏然从小生长在平原,生活环境陡然从2D变成3D,足足消耗了她一个学期的时间,她才慢慢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和风土人情。比如这里出门便爬坡上坎,几乎没有平路,美女们会穿着高跟鞋上上下下,毫无压力;比如这里的冬天几乎没有太阳,阴暗、多雾,整座城市云雾缭绕,衣服挂在阳台一个星期都不会干;又比如这里的地形实在是复杂,当地人从来不说东南西北,只分前后左右,从一楼进去可以从三楼的另一个口直接走到另一条路上;又比如这里的人无辣不欢,吃什么都放辣椒,去奇怪的是脸上还不怎么长痘……总之,这个城市给苏然的第一印象,太独特,太不同,简直像魔幻之都。   以至于她当时初来乍到就萌发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个魔幻之都,会不会奇遇什么特殊的人和事   一语成谶。   -   苏然提前了两天到A市,第三天去分公司报道。她刚到这个公司上班还不到一年,因为业务的需要调派到A市办事处。在挑选人才的时候,苏然的领导听说她研究生是在A市念的,第一个就找了她,问她是否愿意。问之前领导稍有犹豫,毕竟苏然是B市土生土长的人,不太清楚家庭情况,但看她平日吃穿用度应是家境很好,而且听说已经在筹备婚礼。领导已经打好说服的稿子,没想到一问苏然,她二话没说立刻就答应了,倒是领导愣了愣,回神后立马夸奖她事业心重,前途无量。   苏然也没怎么谦虚,低头说了点应承的话。交接了一下工作,第二天就拎包登机了。   办事处规模不大,总共才不到30人。对于她这个总公司空降的人,大部分人还是持观望的态度,脸上呈现的是礼貌而又公式化的笑容。不过听说她研究生也是本地大学A大念的,一下蹿出来好几个校友,等到中午和大家一起吃完饭,气氛已发生了微妙地变化。   分公司的老总很年轻,叫刘畅,也不过三十多岁,也是A大的校友,长苏然四届。人的关系网就是这样的奇妙,吃饭时候苏然和刘畅聊起A大的人事,居然还有几个认识的。   “我认识好几个你们这届的,”刘畅停下筷子想了想,“徐长恭,认识吗?”   苏然摇头:“不认识。是本科的还是研究生的?”   “本硕都在A大念的。”   “不认识,”苏然笑笑,“我是研究生才到的A大。研究生时期,我基本和同门、宿舍,或者谈得来的朋友联系得紧密一些。”   刘畅也笑,给苏然夹了一筷子毛血旺,“我还认识个女生叫陈倩,她老公周明和我当时都是校篮球队的。”   听到第一个名字,苏然眼里立刻闪现笑意:“陈倩研究生和我是一个宿舍。周明我也认识。”   “哈哈。世界就是这么小,改天可以把大家都叫出来聚聚。他们关系好的还有两人,刘景明和陈焕庭,你认识吗?”   苏然忽然咬到一颗辣椒,那股麻辣的感觉顿时从口腔传遍全身,她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喷出火了。她忙给自己灌了几口茶水,等那股感觉散去,才抱歉地向刘畅笑了笑。   刘畅也跟着笑:“被辣到了吗?”   苏然吐了吐舌头:”很久没有吃过这么正宗的毛血旺了,还有点适应不过来。不过——辣得我好爽。”   她说着,鼻尖冒出了细细的汗,在橙黄色的灯光下跳跃着。   -   苏然一向觉得自己是个低调的人,她还没有来得及把搬家的事情收拾干净,就收到了陈倩的电话。   “苏!然!”陈倩在那边大声地叫喊。   “……陈倩?”   “你现在在A市?”   “啊,是的。”   “你怎么回来都不吭一声啊?!”陈倩兴师问罪。   “这事儿太突然。我也是接到通知第二天就来A市了。”苏然忙不迭解释,“前天才到。你怎么知道我在A市?”   “你们刘总和我老公很熟。听说你这次是空降回来衣锦还乡?”   “哪有,就是回来从零开始。”苏然回答得不紧不慢。   “得了得了,还和我卖关子。你也太不厚道了,毕业就玩儿人间消失;现在回来也不声不响,怎么,从来没把我当你朋友吗?”   “怎么会,”苏然忙不迭解释,“我刚到公司,是准备收拾好了再约你们的。”   “那周末出来吃饭。”陈倩不容置喙。   “周末?”   “对,星期天,我们本来周末就会小聚。我跟刘景明说一声,一般都是他在组织。”   “刘景明?”   “是啊。拜托,不要告诉我你不认识他。”   “怎么可能,”苏然被陈倩的话逗笑,“我又没失忆。只是……”   “只是个头啊!不来我和你绝交!我先去开会啦。拜拜!”陈倩急急挂了电话。   一点没变。   陈倩还是那么风风火火的性格。去年八月,陈倩和男朋友周明结婚,拐了好几个弯才重新联系上她,邀请她来参加婚礼。可她并没有来,只是抱歉地送了份很大份子礼。   时间静静地走过去,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   苏然侧脸,看到镜中的自己。离开这里两年,脸还是那张脸,眼神还是那样的眼神,甚至连头发长了也剪了,还维持在那个长度。   聚会的时间地点是刘景明亲自打电话来通知的。   “苏然啊,你这就不对了啊,回来都静悄悄的。”刘景明开口就责备。   “是我不对,我错了。”苏然卖乖。   当初刚认识的时候,刘景明对苏然有点看法,两人时常斗嘴。没想到今天这么快就服软,还带了点撒娇和认错的意思。刘景明俩人电话里寒暄了一阵,刘景明说道:“星期天晚上六点,A大东门吃老码头火锅,不见不散。”   “老码头火锅?”上研的时候,这个火锅是A大聚餐的常选地点之一。   “是啊,我们还经常在那里聚一聚呢。”   “真好。”苏然有些羡慕地说。   “也别遗憾。你回来了挺好,以后常聚,把以前的都弥补起来。”   “……好。”   “你还记得怎么去吗?要我来接你吗?”刘景明又问。   “当然记得。”苏然哑然失笑,“毕竟我在这里也呆了三年啊。不用接,我直接过去。对了,都有谁去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都认识的。不见不散啊。”   -   苏然现在住的楼下就有一个公交站。她回去的时候留意了一下站牌,居然有一辆803直接就到A大东门。星期天下午五点,她出门就赶上了一趟803。车上人不多,她寻了个窗边的位子坐下。此时正值初秋。南方的叶子还绿得兴致勃勃,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她听见公交在报站,正是东门的前一站,忽然临时起意,提前下了车。   读研究生的时候,她经常走这一段路。这个地方离商圈很近,每次和宿舍的陈倩逛街,总一路逛过去。人走着走着,就怀旧起来了。路边的歪脖子树一点没变,栏杆还是那个样,甚至连路边乞讨的都还是那同一个人。她驻足在那个乞丐前看了很久,直到乞丐停止磕头奇怪地抬头看这双脚的主人,苏然倒还心虚起来,给了他十块钱匆匆走了。   就这么一耽搁,当苏然达到火锅店的时候,迟到了。   陈倩第一个看到她,兴奋地站起来朝她挥手。苏然笑了,叫了声:“倩倩。”快步走过去。陈倩过来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刘景明也到了,站起来朝她微笑。   “你都没有怎么变啊。”陈倩喟叹道,“怎么还跟个二十岁的小姑凉似的。”   “哪有。眼角都有鱼尾纹了。”苏然朝她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你也没有怎么变啊。”   “你瞧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发型发生了这么大变化。”陈倩示意自己的头发——陈倩现在是干练的短发,读书时候是披肩长发。   “你怎么剪了呢?”苏然问。   “这个……”陈倩神秘地朝她一笑,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真的吗?!”苏然瞬间明白过来,吃惊地瞪大了眼镜。   陈倩幸福地朝她点点头。   “哦天哪。”苏然继续瞪着眼睛问,“恭喜啊!多大了?”   “四个月。”   “我说你们站着不累吗?坐下说嘛。”刘景明插话进来。   苏然和陈倩才想起刘景明的存在,朝他笑笑,赶紧坐下来。   桌上还摆着几个人的碗筷。苏然问:“还有谁来?”   刘景明道:“崔齐、孙正。”苏然点点头,这两个人都是她研究生的同门。除此之外,桌上还多了一副碗筷,苏然正想着这可能是给陈倩老公周明准备的,却听见陈倩问道:“焕庭呢?”   刘景明:“通知了的,他好像有点事,说不一定来。”   -   大概八点多,陈焕庭姗姗来迟。   这时火锅已经吃得差不多,聊天的气氛却正浓烈。陈焕庭问了包厢方向,服务员开门,第一眼,苏然坐在正对面,捂着嘴在笑。   刘景明好像说了什么好玩儿的事。   孙正坐门口,发现了他,站起来吆喝:“焕庭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们都快吃完了。”   大家的注意力立马到了他这里。   他抱歉地朝众人笑笑:“有点事来晚了。今天我买单,赔罪。”   陈倩立马跟着起哄:“平日就算了,今天是特意为苏然接风的,你得自罚三杯。”   “今天开车来的,我以茶代酒吧,”他朝着靠窗坐着的那个人说:“苏然,好久不见。” 第3章   好久不见。   这也是陈奕迅的一首歌。第一句的歌词是:“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   这首歌曾经在两年前的某个夏天上午,伴随他在陌生的城市反复播放。这是一首怀旧的歌,怀旧的主题很应景今晚的同学聚会。但是当他和苏然打完招呼,他觉得她很陌生。   她的眼睛是清澈的、明亮的,像一汪不含杂质的清泉,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但这样的她让他觉得困惑、觉得陌生。也许是太久不见了吧,他觉得她回应的笑容也有些机械,可能纯粹只是出于礼貌。   她说:“好久不见。”   “见”字是开口音,口型的弧度有利于苹果肌的上扬,让她的笑看上去更加真挚而坦然。可他胃里的茶却变成了烈酒,开始灼热起来,开始沸腾起来,开始翻江倒海。   陈焕庭的到来让席间更加热闹。大家说起念书时候的趣事,怀念、开心、回味,各都有之。陈焕庭的目光几次略过苏然,她乌黑明亮的眸子从未和他交错。他并不是喋喋不休的人,但想要说话的时候,总是能切中肯的,有人倾听。而今天晚上,他忽然变得沉默寡言。   在席间交谈中,他得知她原来是总公司派到A市分公司来的,听上去像是要常驻。他用筷子夹了一颗花生扔进嘴里,又听见陈倩在问苏然:“苏然,你来A市呆这么久,你老公呢?”   A大是工科院校,男多女少,研究生更是。苏然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虽然一直很低调,但研究生期间一直不乏追求者。但是可惜的是,这朵名花早就有主了——两家世交,青梅竹马。苏然大四时候和男朋友确定了感情。后来研究生苏然来到A市,男朋友远赴美国念博士。陈倩见过苏然的男朋友,留洋海龟,一表人才,搭上苏然,简直天造一对、地设一双。研二暑假归来,陈倩发现苏然的脖子上多了一条用铂金项链吊着的戒指,穷追猛问之下,苏然只好不好意思地承认自己订婚了,毕业回去就完婚。这一消息传出,当天晚上不知道就碎了多少□□丝男的心。果然,等到研究生一毕业,苏然就立马回了B市。加之毕业之后大家各奔前程,又有新的工作要忙,苏然的消息也越来越少。大家都默认她已经结婚生子,过上了王子公主一般的生活。   陈焕庭慢慢咀嚼着嘴里的那颗花生,谁知那里面竟是坏了,泛出苦涩来。他慢慢将目光移向苏然,看到那张白皙的脸上一双长睫垂了一下,然后红润的小嘴轻轻说道:“我现在单身。”   大家静了一下。   然后苏然耸了耸肩,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干嘛,歧视单身狗啊?”   空气中无形几道视线交错,互相传递眼中信息。   苏然夸张地做了一个手势,笑道:“所以你们现在身边还有好的资源,赶紧介绍给我。到时候能免你们红包哦!”   刘景明第一个反应过来,“没问题啊,这事儿包在我身上!”还夸张地掏出电话,“让我看看啊,要不现在就叫来吧?”   “私聊。”苏然配合地冲他挤眉弄眼。   大家都笑起来。   孙正又道:“苏然你电话多少?不然怎么私聊?”   “那你打给我,我也留下你的。”苏然大方地报出一串数字。   “微信也加一下吧。”   “好啊,这个电话号码就是我的微信号。”   “你以前那个微信呢?”有人问。   “我之前那个手机丢了。刚好毕业之后也换了电话,所以就用这个新的了。”   ……   尴尬平稳地过渡过去。   只有陈倩还处于强烈的震撼中,她震惊地看向苏然,眼里多了许多复杂不明的意思。她和苏然同寝三年,对苏然的感情多少比旁人了解得多一些。那个时候,苏然和她男朋友都已经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怎么会……她还清楚地记得她男朋友的名字叫“沈睿”,因为她恰好看过一部小说男主也叫“沈睿”,她曾羡慕地跟苏然说,你找到了我小说中的男主角。加上苏然毕业后就回到家乡完婚,她一直以为苏然就真的像童话故事里写的,公主和王子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是……她呆呆地看着苏然,期望从她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些线索。   苏然感觉到她的目光,笑意盈盈地看了她一眼。还未等陈倩捕捉到有用的信息,苏然的眼神又游走了。这么多人,陈倩也不好细问,只低头抿了苦茶,再抬起头,脸上又换上了符合老同学聚会的表情来。   一桌人吃吃喝喝聊到近十点,陈倩怀孕在身不能睡太晚,想先走一步,刘景明看时间也差不多,便说下次再约,今天把女生先送回去,男生还要另去一个叫“无约“的酒吧喝酒。   陈倩老公周明开车来接她,俩人原本先打算送苏然。苏然正要应允,刘景明插话进来:“周明,你送陈倩先回吧,你们家远,也不在一个方向。那谁,”他看了一眼旁边,随意叫道,“焕庭,你今天开车来的?”   陈焕庭点了一根烟,指尖猩红点点:”嗯。”   刘景明说:“我家和酒吧顺路,我送我老婆先回家,顺道把崔齐、孙正也捎过去。麻烦你先送一下苏然,怎么样?”   陈焕庭抖了抖烟灰:“好。”   倒是苏然十分客气地摆手道:“不用了,这么麻烦,我打个车就回去了,起步价,很近。”   陈焕庭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刘景明笑道:“反正顺路,客气什么。有了白素,焕庭很少有能单独送女同学的机会了,你别扫兴。”   苏然猛然抬头,一双清水秋瞳在黑夜中格外发亮,但这双眼睛很快弯了弯,朝着陈焕庭更加客气地笑了笑:“那这样会不会更加不好。”   陈焕庭也很礼貌客气地笑道:“没事,走吧。反正顺路。”   说罢,他与众人作别,率先一步走向车位。   -   苏然坐进去时,发现陈焕庭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前方,微微有些失神。车窗开着,车里有淡淡的香水味。   苏然拿出手机,问:“要不要导航?”   “不用,”陈焕庭回神,提醒她:“安全带。”   苏然“哦”一声,连忙系好。陈焕庭发动车子,汽车平稳启动。车厢内空间开敞,可两人一时无话,气氛渐显逼仄。苏然还是打开了导航,于是安静的车厢内,只听见林志玲嗲嗲的声音。   “前方右转……”   “前方路况拥堵,别急,志玲为你解忧…”   ……   也许是林志玲的声音太突兀,好半天,陈焕庭找出一个话题,对着前方问:“前几天回来的?”   “是的。”她简短的应道。   “还习惯吧?“   “还行。好久都没有吃过今晚这么正宗的火锅了。”苏然试图让氛围轻松一点,降了点车窗想透气,但外面修路粉尘直扬,她又只好将车窗升起来。   陈焕庭听到车窗上上下下,说:“陈倩结婚你没回来。”   苏然微微一愣,话题转换太快,一时无法接起。她打个哈哈一笔带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陈焕庭没说话。   苏然礼尚往来地问了句:“你去了吗?”   “去了。”陈焕庭说。   “人多吗?”   “大概有二十来桌吧。”   “噢……”苏然有些遗憾,“倩倩当时一定很美。”   陈焕庭淡淡“嗯”了声。   “她现在还是在做建筑吗?”   “是的,听说刚刚换了个设计院,”陈焕庭微微侧目,“你们——你和她原来不是一个寝室的吗?”   苏然稍稍有些尴尬:“我们后来联系并不多。”   “过年群发短信的那种?”   “……”苏然没说话。她手机掉了以后,过年群发短信都没有了。   陈焕庭看向前方,带着讥诮,轻笑一下。   苏然装作没听见。   转过一个路口,志玲姐姐的声音响起:“前方即将到达目的地,目的地在您左前方……”   苏然及时指着前方那栋灰灰的六层居民楼:“就是这栋。靠右边吧,我过个马路就是。”   “公司的房子?”陈焕庭缓缓靠边。   “不是,租的。公司有住房补贴,”苏然看着窗外说,“这里交通、配套都很方便,去公司走走路也就一刻钟而已。”   十点多,楼下的麻辣烫烧烤生意依旧火热。她租的这个房子属于老城区,2000年的房子,一室一厅,没有电梯。房间里面重新装修过,条件还算不错。楼房周边配套很成熟,商店、饭店、公交站、医院一应俱全,而且都在步行可接受的范围内。晚上有热闹的夜市,吃烧烤喝啤酒的人大有人在,即便是加班回来晚了,苏然也不会觉得害怕。她喜欢这样的感觉,A城的夜晚在她的印象中,就是白炽灯、塑料棚子、烧烤、肘子、葱香和地毯混合的样子。   陈焕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外面的楼栋。苏然说:“今天谢谢你了。改天请你喝茶。”   “客气了。”陈焕庭没说好也说不好。   她公式化的寒暄,他也公式化的绅士。   然后她关上了门。   “嘭”一声,车里一个世界,外车一个世界。   陈焕庭并没有马上出发。时间过去五分钟,单元楼的一楼亮了,然后二楼、三楼、四楼……   当第五楼的灯亮起来,陈焕庭忽然发动了车子,绝尘而去。   -   陈焕庭到酒吧的时候,桌上已经空了几个酒瓶子了。“约定“是他们常聚的酒吧,今天却换了一个新鲜的驻场面孔,二十多岁的样子,声音却很沧桑,抱着一把吉他,在台上唱着动力火车的歌:   “那就这样的吧,   再爱都要撒样啦啦,   那就放手吧,   再爱都无需挣扎……“   “歌词错了。”陈焕庭坐下,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孙正问。   陈焕庭朝前面看了看,拿起一瓶酒,喝了一口,“驻场的,歌词顺序错了。”   孙正笑了:“这歌你很熟?动力火车,台湾很早的一个组合了。”   “还行吧。”陈焕庭随意答道,“有几首歌还不错。”   刘景明拍拍他的肩膀,“我记得有段时间你好像很喜欢这首歌,单曲循环。”   “是吗?”陈焕庭挑了挑眉毛,“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关注?我明明最喜欢听《忐忑》。”   “哈哈,”刘景明拿起酒瓶和他碰了一下,“今天送苏然,有没有很忐忑?”   “为什么?”陈焕庭顿了一下,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   孙正也笑了,“白素不是很敏感的吗?据说只要有磁性生物靠近焕庭,方圆百里内她都嗅得出来。不过焕庭,这女人可以宠,但却不能惯,有些习惯养成了,要改掉,她们就会尖叫着说:‘哎呀,你不爱我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是……’”   众人大笑起来,陈焕庭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崔齐叹道:“女人呐,就是这样。恨不得每天都拿一根绳子把你拴着,在你身上安装一个摄像头,必须知道你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在干什么。我的前任就是这样,居然还去搞复制了一个我的SIM卡,可以随时监控到我的电话。真是受不了受不了啊……”   刘景明用脚踢了他一下,道:“说得自己是只好鸟一样——脚踏两条船的时候,我可没少帮你打掩护。”   “兄弟情深,说那么多干嘛。”崔齐碰了刘景明的啤酒瓶,自己喝了一口,又问,“焕庭,白素平时对你也很‘关心’吧?“   陈焕庭展开双臂搭在沙发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哈哈,我不说了。”崔齐往自己嘴里送了颗花生,话题忽然一转,“不过今天看到苏然,也够吃惊了。她居然单身了。毕业时候不说已经订婚了吗?今天居然单身了!哎……其实我谁也没告诉,上学那阵,我可暗恋了她不少时候……”   刘景明夺过他手里的酒瓶,换了一瓶矿泉水:”我们班哪个女生你没有暗恋过……“   “哎呀刘哥我说真的,那个时候我可还是真心的……我偷偷给她写过情书……”崔齐打了个嗝,越说越起劲,抓起刘景明的手,惨兮兮地摸自己的脸,“但好像送错人了,送信的人送到隔壁班叫徐然的女生手里,搞了一个巨大的乌龙。”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刘景明无奈地拍拍崔齐的脸,“活该你单身。“   崔齐瞪了瞪刘景明,也傻笑起来。   陈焕庭看着这闹剧,笑了笑,起身,“我去洗手间。”   -   走过长长地走廊,陈焕庭终于没那么胸闷。洗手间旁边有一扇窗户半开着,他靠在临窗暗黄色花纹的墙壁上,抽出一根烟,开始吞云吐雾。隐约有音乐传来,换了一首,变成了陈奕迅的《落花流水》。   陈焕庭听了半天,忍不住兀自嗤笑一声。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笑声让旁边经过的一位美女吓了一跳。陈焕庭看了看她,笑容也没收,就那么挂在脸上,仿佛也不值得为陌生人掩饰,淡淡说了句抱歉。   而这位美女的电眼却频频飘过来。   “帅哥,借个路呗。”   他又看了看她,笑容变成了高深莫测的哂笑。他没说什么,在烟雾里侧身让道。转过去的时候,发现那暗黄色的墙纸上,有凹凸的质感,上面重复地印着一种花。   是什么花?   陈焕庭用手分辨了一下,是樱花。   ——“噢,好漂亮的樱花!”   ——“你知道樱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是爱的微笑。”   烟忽然烫到了手。陈焕庭回神,烟头掉落,指尖稍微发红。他忽然不想捡,用脚提到垃圾箱旁,然后他走到卫生间的洗手台,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他需要给白素打一个电话。   他迅速掏出电话,按了一串数字,拨出,忽然又挂断。   那串字数,他今晚才听到,并没记录,可人的大脑真是奇怪又可怕,只要他闭上眼,那串数字像印刷在了他脑海里一样。   他定定地静了两秒。   这时,白素的电话打来了。   ——在“约定”。   ——你要来吗?   ——好的。   ——再见。   稀松平常又简短的对话,然后挂了。 第4章   一旦有了某种想法之后,你就会不停地去验证。   白素这几天都没有睡好觉。自从那晚查看过陈焕庭的手机后,她心里出现了一个阴影,她开始注意观察陈焕庭的一举一动,每一个打交道的人,每一个打电话时候的表情。而事实上,她的结论让人欣慰又沮丧——陈焕庭和平日里的每一天都一样,他们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气氛正常而和谐。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于敏感了,明明生活是这么美好,她和焕庭正一步一步走向光明幸福,他们的感情稳定而健康,双方家长已得到默许,过完今年就开始打算结婚的事,为什么要给自己搞那么多假想敌。她揉揉的太阳穴,暗骂自己真是无聊透顶。可是心里又有另外一种声音跳出来,说服不了自己,三天后的某个机会,她不死心地再次查看了陈焕庭的手机,发现那一串电话神秘的消失了。   前面、后面的通话记录都在,而唯独那一串电话,不见了。   她的心顿时凉了半边。   -   中午许诚美路过白素公司,约她一起吃饭。许诚美是白素的高中好友。大学只上了一个专科,毕业后回A市在一家小型民营企业做会计,很快就和老板谈起了恋爱,半年后就扯了结婚证,可好景不长,一年没到,俩人又闹起离婚,听说是老板出轨。现在俩人正打着离婚官司,每当心情不好,许诚美就会约白素出来吃饭。   “小美,你说男人是不是都爱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席间,白素忽然感叹一句。   “怎么这么问?”许诚美放下手里的勺子,立马嗅到一丝不寻常,“你和焕庭出问题了?”   “没有。”白素即刻否认。   “那你干嘛说这句,”许诚美细细盯着白素的脸,“陈焕庭可是百里挑一千载难逢的好男人,和我家那个老不死的不一样。”   “哦。”白素应了声,低头喝汤。   “听说他那个公司获得了天堂投资,是不是很多钱?”   “是天使投资。”白素纠正道,“他不太跟我说工作的事。”   “哎哟白素哦,你还真当自己傻白甜了啊,男的钱一定要紧紧拽在手里啊,”许诚美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看我现在能把我家那个老不死的拖这么久,就是因为当初开门市的时候我入了股的呀,我拽着钱啊……不然……”   “好了好了,”白素打断她,她并不爱听许诚美说起她与她家那个“老不死”的事情,“焕庭不会骗我的。”   “那也是。”许诚美讪讪笑道,“你瞎担心些什么?”   “我觉得……”白素搅拌着汤匙,“我只是觉得……我和焕庭之间,总好像缺点什么……”   “缺点什么?”   “……我不知道。”   “激情?新鲜感?还是……什么?”   白素迷茫地抬起头,“我们完全没有谈恋爱的样子,日子平淡地像白开水,或者是像两个已经过了大半辈子的人搭伴在过日子。在我搬到他家里去的第二个周末,他就带我回了C市,见了他的家人。我应该是高兴的,但是后面却觉得,是不是因为他外公是肺癌晚期、他想让老人安心,刚好我又出现、我们两人又曾经谈过,所以才和我在一起。”   “噗,”许成美一下笑出来,“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带你见家长难道还不好吗?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安全感吗?别这样林妹妹一般的患得患失好不好,我还想过这‘白开水’的日子呢。我家那个老不死的,今天给我整个小三、明天弄个小四,你喜欢这样的?”   “滚开。”白素嗔怒。   “哎哟我的姑奶奶,”许诚美知心姐姐的样子,“你和陈焕庭在认识多久了,7年了吧?是彼此的初恋吧?谈了这么久的恋爱,还要什么激情?”   “我们……”白素顿时沮丧,“可是是认识七年,不是谈了七年。中间有五年我对他一无所知。”   许诚美讶异地瞧着她。   “我们大三在一起,大四毕业就分手了。之后他在A市念了三年研究生、然后工作,我一直待在X市,并没有什么交集。我们重新在一起,也是今年年初我回到A市工作,才慢慢在一起的。”   “其实我一直想问,”许诚美好奇道,“你们那当初为什么要分手,谁提出来的?”   “他提的。那时候年轻又异地,我也有些任性,我们都已经走不下去了。我刚刚在X市工作,身边也有诱惑……可能他也感觉到了。所以……”   “所以郑胜是那个时候趁虚而入的?”对于这个郑胜,许诚美略有耳闻,是白素在X市的男友,但好像在回A市之前两人就分手了。白素也不是很爱提这个人。   “不说他。“白素把汤匙放下。   “好吧,那你和陈焕庭又是怎么重新开始的?“   “相亲。”白素说着,自己都笑了。   “这么巧?”   “我回来之后,我妈老给我张罗找男朋友,说她有个同事的姐姐的儿子也是我们学校的,特别优秀,要不认识看看。然后我就去了,没想到是陈焕庭。”   “他也来相亲?”许诚美讶异。陈焕庭这样的人身边应该应该不乏优秀的女生啊,用得着来相亲?但是后面这个问题她并没有说出口。   “是啊,你说巧不巧?”白素脸上荡漾起笑容。   许诚美点头:“那真是缘分到了。分开的这几年,陈焕庭有过女朋友吗?“   “那倒没有。”   “你问过他?”   “嗯。也问过我们的共同好友,确实没有。”   “那你是担心什么呢?”许诚美松一口气,“你是担心那中间断过的时间,还是担心现在呢?”   “我……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找到什么铁证他出轨了?上次你不说有个白富美纠缠着他……”   “当然没有,”白素摇头,“那个女生后来也没有投资他们公司。”说到后面,白素莫名有些心虚。那次她和陈焕庭大闹了一场,刚刚复合的感情又濒临破碎。后来人家撤资,这事不了了之。可从那之后,她便感觉两个人之间无形多了一层隔阂。   “那不就得了!”许诚美总结道,“既然什么都没有,你瞎操什么心呢。来吧,虽然我是个反面例子,我还是要给你传递点正能量。以我对陈焕庭的观察,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有主见也有定力,不花钱也不花心,你只需要好好珍惜,不要胡思乱想。”   “真的吗?”   “当然,你太敏感了。”许诚美安慰道,“如果你是担心中间那三年,我告诉你,那三年无论有没有别人,那都是过去了;而你,拥有的是陈焕庭的现在和未来。你应该充满信心地往前看。”   “你说得对。”白素听到鼓励,脸上终于绽放笑容,她握了一下拳头做出一个加油的姿势,“我要把他牢牢握在手心。”   -   晚上和陈焕庭一起吃饭,白素特意先回家换了一件样式简约又别致的连衣裙,姜黄色衬得她皮肤雪白。陈焕庭开车来的时候,眼里有小小的意外,而白素只是甜甜地笑了笑。陈焕庭问想吃什么,白素想了想,道:“西路街新开了一家日式料理,我们去尝尝。”   她事先已经查好了,这家餐厅刚刚开业,档次不错性价比高,招牌菜肉蛋三文鱼寿司、海苔玉子烧、三文鱼加州卷还有各种刺身,在网上评价都很高,只是地方稍微偏了点,从大路下了小道,停了车还得走一段。陈焕庭对西餐没什么兴趣,唯独可以入眼的大概只有日式料理。   就餐客人并不多,店里播放着宫崎骏的名曲《天空暖之城》,整个店铺古色古香。俩人寻了一个小包间,盘腿坐下,服务员过来上了先付和前菜,白素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陈焕庭夹了块渍墨鱼,面露赞许之色,“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你猜。”白素歪头笑。   陈焕庭也笑了笑,“吃货总是能找到。”   “那你喜欢和吃货在一起吗?”白素讨好地问。   这时,陈焕庭电话响了,白素凑过去,是一串陌生号码。   “谁呀?”   陈焕庭等它响了两下。   “——喂,你好。”   “——我知道。”   “——怎么回事?”陈焕庭微微皱眉。   “——那你这几天是怎么进门的?”   “——哦,那我知道了,我得回车上找找。”   “——没有,不麻烦。我稍后给你回电。”   “——好的,再见。”   挂了电话,陈焕庭便看到白素咬着筷子,眨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他。   “是一个朋友,”他不得不交代,“钥匙找不着了,让我看看是不是落在我车上了。”   “哪个朋友啊?”白素,“钥匙落在你车上?坐过你的车?”   “研究生时候的同学。”   “就是上次回来聚会的那个?”   “嗯。”   白素心里咯噔一下,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苏然?”   “是。”陈焕庭有些意外白素还记得她的名字,他解释道,“她现在在家门口进不去门,我去车上看看,如果是落在……”   “你不许去!”白素脸色大变,还不等陈焕庭说完便立刻按住他的手,由于动作太快,桌上一小杯清酒被打翻。陈焕庭愣了愣,扬声召唤了服务员。白素也意识到失态,赶紧用餐巾纸擦拭桌面,小声地给自己找台阶下:“菜都还没有上齐。”   陈焕庭也抽纸擦拭清酒:“我只是去车上看看,如果在的话,她也不用找师傅来开锁。”   白素嘟嘴:“着急这一会儿吗?如果你找到了,是不是还要现在就给她送过去?”   陈焕庭无语。   白素继续道:“你找到了也不许送过去,让她自己来取,或者找师傅开锁,开锁费我出都行。”   陈焕庭觉得无法理解:“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白素顿时发作:“是我想多了?难道你的正牌女朋友在吃醋、在不高兴,你都没有察觉?她在门外站一下,就觉得心痛?我还没有问你,为什么她的钥匙会落在你的车上,是故意的吗?”   陈焕庭完全没有料到白素的反正这么大,他静了静才说道:“你还没有见过她,就这么针对她?是不是我和你在一起,身边就不能有任何女性?”   这时服务员敲门进来,两人一时无话。等服务员走了,白素瞧陈焕庭的脸色仍是不大好看,才软声软气地回了句:“我……我可能要来大姨妈了。”   陈焕庭看她一眼:“先吃饭。”   好好的气氛,就这样被破坏了。陈焕庭虽然没走,但一顿饭吃下来,白素只觉味同嚼蜡。   饭末结账上车,白素开门第一件事就是在副驾驶的位置底下搜寻,果然不到一分钟,她抬起头,手里拎着一串只有三把钥匙的钥匙圈。   “是这个?”她问。   陈焕庭盯着那串钥匙,半晌:“应该是。”   白素一屁股坐下,“嘭”一声关上了车门。   陈焕庭发动了车里的空调,过了几秒,侧身对白素平静地说道:“苏然是我研究生的同学,已经三年没有见面,期间也没有联系,电话都是上周聚餐才留的。上周聚餐完了,当时只有我和刘景明开车,刘景明送崔齐和孙正去酒吧,我顺路把苏然送回家。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她的钥匙掉在了我的车上。我想,作为同学,我有车,送送她,不过分吧?”   白素愣了愣,才明白过来陈焕庭这一串话是在向她解释,但她很快抓住了别的重点:“那她怎么今天才发现钥匙不见了?”   “第二天她就出差了。而备用钥匙和行李一起,在机场遗失了。”   “哦。”她心说,这么巧。   “那么,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白素毫不客气,“那你是现在要送过去吗”   陈焕庭无奈:“你和我一起把钥匙送过去,行吗?”   白素冷哼一声:“你知道我今晚有养生瑜伽课,不可能过去,才故意这么问的吧?”   陈焕庭抿了抿嘴唇,没回应。   白素又翻了翻自己的包:“钥匙一般都是放包里的,怎么会掉出来呢?”她夸张地抖了抖提包,疑惑地感叹,“咦,怎么不出来?”   陈焕庭说:“你累不累?”   “什么?”   陈焕庭电话响了,白素瞧见还是那串未记录名字的数字。陈焕庭看了眼白素,直接按了车载电话,一个很清越的女声从免提音响中传来:“你好,陈焕庭吗?”   陈焕庭答:“你好。“   “我是苏然。不好意思,我就想问问,钥匙找到了吗?”   “钥匙……”陈焕庭侧目看向白素,却发现她头扭到一边,操着手完全做不知情状,“找到了,我现在就给你送过来。”   “找到了?太好了。你现在在哪里?我过来找你拿吧。”   “没关系,我开车,已经在路上了。”   “那真是太感谢了。我住在四方路78号,楼下是四方路东街路口公交站——”   “我知道,”陈焕庭打断她,“上次我送你的。”   “哦对。”对方笑了,“那我在楼下等你。谢谢你了。”   “不用谢。再见。”   “再见。”   电话挂了,车厢内又是一阵冷场。陈焕庭不再做任何分辨和解释。白素也只好保持沉默。她明白陈焕庭按免提是故意放给自己听的,而两个人的对话确实是找不出任何奸-情来。有时候不分辨的分辨会更让人难看,白素现在切实体会到了。特别是到瑜伽馆时,陈焕庭看似无意的一句“去吗”更让她觉得脸上无光,在这场二人战争中输的一败涂地。她恨恨地拎了包,摔门而去。 第5章   苏然注意到那个老乞丐盯着自己很久了。尤其是在她津津有味地啃猪蹄的时候,老乞丐起码擦了不下五次口水。老板去门口撵了几次,老乞丐转悠了一圈又回来门口蹲着了。出门的时候,她的目光不由撞上了乞丐的眼睛,一只眼睛畸形地闭着,一直眼睛浑浊不清。乞丐的铁盅子前铺着一张破旧无比被单,上面用毛笔写着“五十得子,先天残疾,老婆跑掉,急需用钱,好人一生平安之类”的话。苏然动了恻隐之心,翻出二十元,给了那乞丐。那乞丐又是磕头作谢又是无呜呜咽咽地对她说着什么,苏然愣了愣,又翻出二十元放到他前面的铁盅子里。   “苏然?”有人叫她。   她转身:“噢,你来了。”   陈焕庭:“久等了吧。”   “没有,”苏然指指身后的餐馆,“我刚好吃完饭,你来得正巧。”   事实上,苏然第一次给陈焕庭打电话时还不到7点,而现在已经9点多了。   陈焕庭脸上呈现客套的抱歉之色,但并没有解释,只随口问道:“你刚在做什么?”   “呃……做做善心,”苏然无所谓地笑笑,“不好意思,还让你亲自送来。”   话音刚落,苏然觉得一股巨大的力气将她一扯,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又听见前面陈焕庭大叫:“嘿!你站住!”   电光火石之间,苏然的手包被乞丐劈手夺走。那老乞丐健步如飞,根本不像四五十岁的老头,没跑两步因动作太大,头顶脏兮兮的帽子掉了,居然露出一头黑色青幽的头发。   陈焕庭迈开步伐就追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苏然愣了两秒,大叫:“抢包了!抓贼啊!”   她下意识地跟着陈焕庭的方向跑去,可是她穿着高跟鞋,根本追不上,看着陈焕庭的身影越来越小,她只好一边跑一边叫:“抢包了!救命啊!”   “抓贼啊!”   “救命啊!”   “救命啊!——啊!”   然后她看见陈焕庭的身影忽然折返,向她跑来,最终气喘如牛地停在她面前。   “追到了吗?”她急切地问。   “没有。”陈焕庭胸口起伏,上下打量她。   “没有?那你回来做什么?”   “我说,包被抢了,你喊什么‘救命‘?”   “……这个喊救命有什么关系?”   “你一喊‘救命’,我以为你这边出了什么事,万一团伙作案还有后手呢?人总比包重要吧?”   “我……我只是想引起大家的关注,然后会有人伸出援助之手。”   “那么结果呢?”陈焕庭看了看周围一堆围观的吃瓜群众。   “结果是——你应该会伸出援助之手,拉我起来吧。”苏然向他伸出右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是的,苏然没跑几步,脚忽然扭了一下,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陈焕庭很无语地拉她起来。   “能走吗?”他问。   苏然先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试着走了两步,疼。她轻轻地“哎哟”了一声。   陈焕庭顺势扶住她:“伤到哪里了?”   “大概是右脚踝吧。我那里有旧伤,以前扭过。”   “先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陈焕庭扶着苏然一点点地挪到卖猪蹄的餐馆,寻了个椅子坐下来。   周围的人渐渐散去,餐馆老板围上来,好奇地问:“没抓着?”   陈焕庭:“没有。”他将苏然扭到的一只脚,轻轻平放到另外一个凳子上。   “哎哟,这小姑娘在我这里吃饭的时候那个乞丐就盯着很久了。”老板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煞有介事,“我还去撵了好几次,撵都撵不走。我也不要意思明说,毕竟我还得在这里做生意。其实那乞丐下午四点就来了,哪是什么老头子啊,就是一个精瘦的年轻人,地上抹点灰把脸搞得脏兮兮地看不出来年龄,一边眼镜戴个隐形眼镜,一边眼睛用胶水黏住,装得可像了呢……小姑娘你还给他钱……哎哟……”   “老板,”苏然不想听他继续描述自己的愚蠢,“你这里有没有干净的帕子,能打湿了给我一下吗?”   “哦哦,好的,可怜的小姑娘哦。”老板转身去厨房。   陈焕庭忽然笑了一笑。   “你笑什么?”苏然有些恼。   “没什么。”   “你明明笑了。”苏然觉得那是嘲笑。   他低头看她的脚:“去医院吗?”   苏然不做声,她将脚稍稍收回一点,勾着身子退下一点袜子,右脚外脚踝的地方肿了起来。   “应该没有伤到骨头。”她说,“不用去医院。”   “你怎么知道?”   “骨折比这个痛一百倍,根本无法走路。”苏然皱着眉头,按了一下肿起来地方的筋骨。   “你确定?”   “嗯。”   陈焕庭看了眼苏然,她垂着睫毛,一边说着,一边利索地将裤脚也卷了一下。   老板拿了帕子过来,陈焕庭接过,对折了两次,然后平放在苏然脚踝肿起来的地方。   很凉,有微微的刺痛感。但是,他的是手指很暖和,连指尖也是。   “包里有些什么?”陈焕庭问。   “手机、钱包、身份证和其他。”苏然叹口气,行李在机场遗失已经很倒霉了,现在索性丢了个干净。   “报警吗?”   苏然想了想,摇头:“算了……没多少钱,报警了还得做笔录,很麻烦。明天去补办一个身份证吧。”   “幸好你钥匙还在我这里。”   苏然抬头看着陈焕庭,苦笑一声:“你说得对。”   陈焕庭也看着她,没说话。   苏然忽然觉得有些浮躁,心想说点什么快说点什么,陈焕庭的电话响了。   来电显示的名称很长:最最亲爱的素素大宝贝儿。   陈焕庭站起身走到一边接电话。   这是瑜伽课中间的休息,白素不放心,打电话来关心陈焕庭钥匙送到了吗。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查岗。陈焕庭不是不明白这通电话的意义,但他还是耐心回答道:送到了。白素问,你人在哪儿呢。陈焕庭有些心烦,侧眼看到烧烤棚,说路边吃烧烤。白素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陈焕庭说等你下了课来接你。白素这才没说什么,又抱怨了老师来迟到了、下课会晚点之类才挂了电话。   等陈焕庭回来,苏然已经把裤脚放下。   “该回去了。”她说。   陈焕庭看了看眼前灰色的楼房:“这楼有电梯吗?”   “没有,但是没关系,”苏然站起来,感觉好了些,“一会儿这里也要打烊了。”她转身谢过老板,将帕子还给他。   “你走上去吗?”陈焕庭问。   “我可以的,”苏然跳了两步,“今天麻烦你了。”   “我扶你上去。”   “不用,”苏然又跳了两步,“瞧我这不是挺好的。”   陈焕庭果真就这么瞧着她。   “改天请你吃饭。”   陈焕庭还是注视着她,低眉敛目,没说话。   苏然有些不自在,跳着转身往回走。她的心跳得厉害,眼神往前,神思却往后,没跳两步,脚踝又一下疼,直接跌坐在地上。   她觉得此刻自己又丑又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好死不死,陈焕庭还慢慢走上前,居高临下地操着手,仿佛并不打算扶她。   苏然心里咬牙切齿。   “别倔了,”陈焕庭终于借了她一把力,“我又不吃人。”   -   当初租房的时候,苏然还看过隔壁一个电梯楼的小区。那个小区建成没几年,条件设施都很好,可就是没有小户型。苏然一个人不想住空荡荡的大房间。比选一番,还是选择了现在这个小区——可以独居一个一室一厅,唯一不足的就是没有电梯。但这根本不算事儿,总共也就六层。可现在,这唯一的不足,几乎成了苏然最大的生活障碍。   陈焕庭扶着苏然往单元楼里挪。楼道还算干净,没有堆放杂物。苏然一步一跳,楼道里的声控灯就这么一直亮着。她专注着脚下的事业,认认真真,生怕再一个不留神就跌倒在地。陈焕庭左手搀着她,苏然每跳一次,就有一股从上到下的力量从她手上传来,一下一下,像极了左边胸腔里的心跳。   跳到第三层的时候,苏然额上出了汗,感到体力不支,她微微推开陈焕庭,说:“休息一下。”   陈焕庭松了手。苏然靠到墙边,抬着下巴喘气。没了跳跃,灯灭了。月光从楼梯间的窗户照进来,地上的光反射到墙上,再跳到她额上小而细的汗珠上,像跳跃的精灵。因为运动,她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润,像刚刚补了妆。   一点没变。   “你着急吗?”苏然侧头问道,“我可以自己慢慢上去的。”   灯应声而亮。陈焕庭收回目光,“不着急。”   “我是说真的不用……你看上面楼道都有灯。”最后几个字苏然声音有些大,楼上的灯次第亮了。她像是极力在证明这一点,像比陈焕庭还着急。   “如果你真想快一点,我可以背你上去。”   “……好了,我不说了,”苏然伸出手,示意陈焕庭搀着她,“我休息好了。”   于是二人再度起程。这一次,苏然明显跳的频率比刚刚快了一些,陈焕庭默然跟着她的节奏,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等到了六楼,大概声控灯坏了,苏然再怎么用力跳脚,灯也不亮。外面的光惨淡地照进来,只能依稀分辨台阶。   苏然心里数着台阶数。   黑暗中,陈焕庭忽然问:“这三年,你怎么样?”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让苏然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她脑海中飘过千丝万缕,等到脚落地的那一刹,那些缥缈的神思也跟着落了地。她又跳了一步,才说道:“挺好的。”   “我去过B市。”陈焕庭静静地说道。   “……哦,”苏然手心出汗,“什么时候?”   “去年九月。”   苏然倏然抬头。昏暗的光线中,只看到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地看着她。   可不等苏然说话,陈焕庭又说:“公干出差。”   “哦,”苏然松了一口气,虚伪至极地客套,“早知道,我请你吃饭。”   陈焕庭没说话。   苏然又跳了一步:“别老问我,你呢?”   “也挺好。“   “怎么个好法?”   “公司过了天使投资,在谈A轮。”   “恭喜恭喜,事业有成。”   “也有女朋友了。”   “恭喜恭喜,破镜重圆。”   他微微一顿:“你知道是谁?”   她语气平静:“那天听刘景明提过一嘴。”   他不再说话。灯依旧不亮,两人间又回归了沉默。   不知又跳了几步,苏然说:“好了,到了。”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好似完成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接着说:“钥匙给我吧。”   陈焕庭从口袋里拿出一串带着樱花样式的钥匙扣。金属在暗夜中折射出冰冷的光泽,连带着那本是粉色可人的樱花都变得凄凉无比。苏然接的动作有些迟疑,像是那金属刚从炉子里拿出来,放入手中就要烙个印。而这时,陈焕庭的手机又响了。她知趣地向他笑笑,陈焕庭接通电话。   手机屏幕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白素娇滴滴的声音从里面传出:“焕庭,我结束了,你到了吗?”   苏然借着这点光,悄无声息地开了门。   陈焕庭回道:“我现在过来。”   苏然滑进门内,回头向他做了个“谢谢”的口型,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第6章   陈焕庭打电话的时候,看到苏然开了门,光从门缝里泄露出来,越来越宽、越来越大,照的整个楼道都亮了,陈焕庭刚刚适应了光线,但苏然跳了进去,她要关门,门缝把这楼道里唯一的光源越逼越窄、越逼越细,最后当着他的面,所有的光灭了。   光明和黑暗转换得太快,以至于电话里白素的声音都变得恍若云端。   不光是白素的声音,陈焕庭的神思也忽然飘到了云端。这一幕何其相似,陈焕庭走神地想,寄予希望又砰一声关上,到底是她的欲擒故纵还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但不管是哪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刚刚的那句“你怎么样”问得极为可笑、尤其犯贱。   她的生活,关他屁事。   -   苏然关上门后,便从门后翻出来一个拐杖。说来也怪,她去年还在B市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买了这个拐杖。等到今年搬家来A市,本想把这个拐杖送人,结果问了一圈都没有人要。想来也是,拐杖又是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然是没有人平白无故会要的。苏然那个时候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就带来了A市,就像是预算到她会再次崴脚似的。   苏然拄着这个拐杖,心里颇有些哭笑不得。   她洗漱完,躺在床上,没有什么睡意。她倒也不急,把白天里的事情都捋一遍,再想了想明天要去办的事情:要新买一个手机,重新办电话卡,重新办银行卡……哦不,这一切的前提是要有一个新的身份证,可一想到这,她眉头皱起来。她的户籍还在B市,要重新办理身份证还得去B市;而她现在崴了脚,行动极为不便。这个年头没有了身份证极为不便,网上曾经有个终极命题便是:你如何证明是你自己。想到这里苏然乐了。这倒好了,现在躺在这张床上的这个人,是谁呢?是苏然吗?她要怎么证明自己呢?管它的,爱谁谁吧。想来想去,大脑越来越兴奋,临街的喧嚣声逐渐消去,她不由想起五年前来到A市时候的场景。   那个时候她刚刚来到A市念书,就读于A大新闻学泰斗戴震老先生门下。A大的校门极高,她抬起头来看着那几个金光闪闪的题字,脑袋一阵晕眩。那个时候沈睿还在,他已经拿到了美国大学的OFFER,定了从A市出发的机票,提前两天专程来A市送苏然。一切安顿妥当后,沈睿第二天登机,两人在机场告别,苏然红着眼睛回来。   新的城市、新的学校,新的环境、新的口味,苏然哪儿哪儿都不习惯。尤其是饮食,这里无论是学校食堂还是周边餐馆,都是无辣不欢的重口味,这和苏然吃了22年的清淡偏甜的口味简直大相径庭。开学刚过了一个月,她妥妥瘦了五斤。   而且让她特别不能理解的是,就这么吃香喝辣,本地女孩儿还从不长痘,皮肤又白又嫩,尤其以同宿舍的陈倩为例——这位土生土长的A市人无辣不欢,即便是顿顿吃辣,皮肤依旧光鲜嫩滑,仿佛辣椒是她最好的保养品。苏然起初还坚守阵地,坚持自己的饮食习惯,但过分的是,陈倩有次鼓动另外两名同学直接在宿舍煮起了火锅。这一下击破了苏然的防线——陈倩蛊惑地让她尝了一口名叫“魔芋”的类似果冻的东西,仿佛打开了她味蕾的新世界。从此以后,苏然逐渐沉沦,自甘堕落。加上陈倩本科是也在A大念的,对周边小吃如数家珍,很快,苏然就成为了陈倩的吃货小跟班。   但很快,苏然的额头上疯狂长起了痘痘。   苏然在寝室照镜子大哭:“死倩倩,你要对我负责,瞧我这额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之前22年长过痘的总和,都没有现在脸上的多。”   陈倩在旁边没心没肺地笑:“正常正常,外地人刚来都这样的。明天再和我去吃个火锅,自然就好了。”   苏然惊:“还吃?!”   陈倩高深莫测:“以毒攻毒,药到病除。”   “去死。”苏然抓起桌上的小玩偶朝她扔去。   第二天苏然没去吃火锅,她去了校医院。校医院的医生一见这刚来的外地女学生,和她脸上的痘痘,无比熟练地打印出几个药名,外加叮嘱切忌辛辣。刚出医院没几步,见着陈倩和三五个人一起走来,陈倩上前几步,问道:“苏然,我们去吃火锅,你去不去?”   苏然想到自己的脸,连忙摇头:“不去不去,你们去吃吧。”   陈倩还欲劝说,人群中不知哪里传出低沉的人声,突兀至极:“这两年,你怎么长了这么多痘?”   苏然愕然。她一听这声,后背猛然绷紧,她往人群中看去,见不着说话之人。但她心里明镜一般知道是谁在说话。   那人又问:“你的脸是怎么了?”   苏然立马捂住脸,却发现自己的脸上先前那些小痘包,全部像馒头发酵一般飞速红肿起来。   “啊……”她尖叫,撒腿就跑。刚迈开腿,她醒了。   原来是个梦。   天刚蒙蒙亮,楼下的早餐铺子零零落落地传来吆喝声音。苏然觉得脚踝比昨晚更痛,撩开被子一看——不是脸肿了,而是她的脚踝扭伤之处,肿起了馒头高。   苏然决定去趟医院。她本想给分公司的总经理刘畅打电话请假,发现自己根本没手机。这个年代没有手机就相当于没了一切,整个人回到了原始社会。于是原始人苏然只好起床拄着拐杖,咬牙下楼,拿着全部家当1000元整——不知什么时候放在大衣里的人民币,去楼下的手机店买了个300块的老年手机和一张黑卡。又上网找到公司网页上的联系电话,打到前台,问到刘畅电话。刘畅在外出差,问苏然严重不严重。苏然说不严重,自己能处理。刘畅给她批了三天假。恢复了和现代社会的联系,苏然才觉得找回了一点底气。等做完这一切,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她坐在手机店前,看着自己横放在板凳上的右腿,以及右脚上吊着的那只拖鞋,心里叹口气,起身打车去医院。   挂号、拍片、等结果,排队、拿药、打绷带。苏然上午进的医院,太阳落山才踽踽而出。回到小区,耸在她眼前的是山一样的六层民房。她再咬咬牙,汗流浃背地回到出租屋,把拐杖一撇,直直倒在床上摊成“大”字,心想累死老娘了,先让我睡个天昏地暗。   这念头刚落,门铃响了。   苏然哀嚎一声,心里转了一圈也不知道是谁,索性在床上躺尸,一声不吭。   门铃锲而不舍地响了一阵,接着传来拍门声:“苏然,苏然,你在家吗?”   苏然从床上坐起,是陈倩。   -   苏然对陈倩的到来有些意外。她打开门,陈倩拎着大包小包进来。苏然一看,还全是快乐肥宅的必须用品,不由问道:“你怎么来了?还拎着这么多……吃的用的?“   陈倩把东西放在餐桌上,犹疑开口:“是……”   “哦,刘畅跟你说的?”苏然灵光乍现。刘畅和陈倩的老公周明是熟识,上午跟他请假的时候,刘畅还问要不要找个人来看看她,没想到晚上陈倩就到了。   “其实没多大事儿。”苏然示意陈倩沙发上坐,跟她汇报情况,“我的脚去年崴过,所以很容易复发。今天我已经去了医院,拍了片子,骨头没事,软组织需要静养。”   “听说是追小偷崴的?”陈倩皱起了眉头,“有没有报案?真是太猖狂了,才晚上九点多居然闹市出现了当众抢劫。A市的公安局也不知道在干什么。”陈倩愤愤不平,“不过包被抢了就抢了吧,以后遇到这种你可千万别逞强了。”   “不是我追的,是陈……”说道这里,苏然停住,“我上午只和刘畅说了崴脚,没说被抢,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   “陈焕庭跟你说的?”   “嗯。”陈倩这才点了点头。   “那你刚刚怎么说是刘畅?”   “我可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苏然想了想,被怼得哑口无言。半晌,“这个大喇叭,把我的丑事到处说。”苏然开玩笑地说道,“陈焕庭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没跟我说,是找的我老公周明。昨晚很晚了,周明接到陈焕庭的电话,说到昨晚四方街有人当街抢劫,但当事人因身体不便没有去报案。因为周明的弟弟在公安机关,陈焕庭的意思是如果抓到这个人,赃物中如果有当事人的东西,便帮忙留意一下。周明便问当事人是谁,陈焕庭才说了是你。”   苏然听得愣愣的。   “既然说了是你,他顺便说你被抢了可能会有诸多不便,如果大家同学方便可以来看看你。”陈倩瞧着苏然说道,“就算他不说,我也肯定也要来看你的。我本来就想约你见一见,上次火锅人多,没法说私心话。你可瞧瞧你,刚回A市就搞得这么狼狈。”   苏然回味了两秒陈倩的话,才尴尬笑笑:“你说的是,有空我去净寺烧个香去。其实你也不必来,打个电话问问就可以了。”   “你电话打得通?”   苏然连连说道:“也是。一孕傻三年,说得应该是我。”苏然卖乖,拄着拐从陈倩拎来的袋子里摸出一瓶农夫山水,借花献佛地递上去:“别渴着我侄儿,喝点水吧。”   陈倩拧开盖子,一边喝水一边环顾苏然租的这套房子。一室一厅,不大不小,房东重新装修过,风格是当下最流行的北欧性冷淡风,设施条件也还不错。陈倩把水平放到茶几上,问:“你这次是真回来了?”   “什么真的假的?”苏然听她问得没头没脑,“工作还有真假?”   “那你这是在这里算什么,借调?出差?”陈倩说道,“要呆多久?”   “应该算是驻扎吧,时间不知道,干得好就不走了。”   “不走了?”。   “是啊,工作调动,正常得很嘛。这边对我重点培养,薪资给的也不错。过段时间我再去看看房子,等稳定了就不走了。”   “你开什么玩笑?那你B市……”陈倩说道一半。   “我父亲走了也没什么亲戚了。A市我念过三年研究生,在A市发展事业上也会有很多人脉帮助。”   “那……那沈睿呢?”陈倩终于忍不住提了这个名字,“你俩是……是到底怎么回事?当初你毕了业就回了家乡,我们都以为你回去结婚生娃,过上了王子公主的幸福生活。”   苏然一听就笑起来:“什么王子公主的幸福生活,你以为看童话故事?” 第7章   “那到底怎么回事?”陈倩穷追不舍。   苏然倒也不忌讳,从袋子里拎出来一抓提子,拄着拐杖往厨房水槽走去:“我毕业后回了B市,遵从我父亲的遗愿,等沈睿回来结婚。两年之后,他如期而归,我俩就开始筹备婚礼。等我们请帖都发了,酒店也定好了,他的老婆孩子,也从美国回来了。”   “什……什么……?”陈倩追到厨房,见苏然靠在水槽边认认真真地洗提子,夕阳映照在她娴静美好的侧脸上,“他……他老婆孩子?等等等等,”陈倩索性把水龙头关了,“你是说他在美国有了一个……但是还回来和你结婚……?”   “是啊,”苏然把水龙头重新打开,慢慢悠悠地说道,“沈睿倒是一脸懵,说自己也不知道有了个孩子,他和刘璐只是……只是在异国他乡有些寂寞……又因为是同门同专业,朝夕相处有共同语言,所以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他看到刘璐六个月的大肚子,也是一脸吃惊的样子,说自己根本没打算要孩子的……”   “这……”陈倩又惊又气,“这……这真是个混蛋啊,用那什么词……那个,对对对,道貌岸然!衣冠禽兽!那时候研究生我见过他,完全看不出来是这样的人啊!他……“   “别动怒,当心吓到我侄儿。”苏然摘下一颗晶莹剔透的红提塞到陈倩张开的嘴里,“压压惊。”又塞了一颗到自己嘴里,“其实我也很理解他。我和他感情基础不是很牢,确定关系之后一直都异地,后来又异国。身边要是有个人一直这么主动往上扑,不动心还是很难的。“   这句话说完,苏然便见到陈倩神色异样地看着自己,表情有些微妙。苏然把提子沥了水,找了个干净的盘子装着,放到陈倩手里,问道:“看我干嘛?我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   这话一说,陈倩的表情更加变得若有所思。   苏然戳她:“你干吗……我是说……你表情能不能正常点?还记得研究生的时候,我收到一封美国的邮件,但是第二天又被莫名撤回了吗?“   陈倩接过盘子,搀着苏然往回走,走了两步说道:“我想起来了。是同一个人?”   苏然点头,苦笑道:“是。”   陈倩记得那是研二的下学期,苏然正在筹备一个演讲比赛,本来兴致勃勃的,但忽然一下她情绪异常低落。已经临近比赛了,苏然排练了好几遍都不在状态。陈倩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大姨妈要来了。苏然摇摇头。晚上陈倩再次问起,她才支支吾吾地说道,她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邮件,打开只有一张照片,是一个女孩挽着沈睿的手,两人开心地坐在草坪上。   没有文字。没有署名。   邮件地址是L开头的人名缩写,@符号后面是沈睿的大学。   陈倩沉默了一下,才问苏然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沈睿。苏然点头,说她已经把这封邮件转发给了沈睿,问他是怎么回事,但是还没有收到回复。   陈倩着急,这还发什么邮件啊,直接跨洋电话打过去质问啊。   苏然想了想,说,也许是发错了。   陈倩简直要跳起来了,发错?这怎么可能发错……但说到一半,看见苏然淡然沉默的神色,又闭上了嘴。   毕竟她并不了解沈睿,毕竟他还是苏然的男朋友。   第二天她下了自习回来,见苏然一个人坐在寝室电脑前发呆。她凑过去,电脑前是一封邮件。苏然抬起头说,沈睿有回复了,说这个人是他实验室的新来的一个师妹,叫刘璐,合影的照片本来是发给他的,但是他的书桌前一直贴着苏然的Email地址,小师妹默认这就是他的地址,所以就发到苏然这里了。   沈睿解释了很大一段话,末了还让苏然给把这张照片删了。   陈倩心中转了半圈,话在嘴里换了又换,半天,才问,那你删了吗?   苏然摇头,把邮箱收件夹打开,说道,她已经把邮件撤回了。   这件事情就像是平静的湖面泛起的一朵小水花,昙花一现,再无下文。苏然和沈睿依旧保持着联系,但是因为时差,他们很少视频。也许就真的只是一个误会,陈倩后面没有看到苏然和沈睿闹别扭的时候。在她看来,两人的关系稳定而甜蜜,步伐矫健地向着婚姻殿堂走去。   谁知道苏然今日一说,才发现是“草灰伏线,绵延千里”。   “所以,那个女孩儿一直都在沈睿身边?”陈倩问道。   “是。”苏然慢慢在沙发上坐下来,“男朋友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你说我是不是也有问题?不过沈睿有一点对我确实是没有说谎——是刘璐主动追求的他。在我们订婚之前——至少是到我父亲去世那段时间——沈睿是没有接受她的。包括刚刚提到的那封邮件,沈睿知道后很生气,是他让她撤回的。”   “但人心都不是肉做的,”苏然又给自己喂了一颗提子,“沈睿是个好人,但不是柳下惠,反正——”苏然两手一摊,一副爱咋咋地的样子,“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让座吧,让他们一家老小团聚。”   “你啊,你啊……”陈倩食指戳苏然脑袋,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倒还帮着那个渣男说起话来,这种人就应该将他碎尸万段!难道你心里不恨他们吗?”   “恨吗……”苏然抬起头,这个问题让她分外头痛。沈睿和她认识近三十年了,他们两家是世交,当从小就受女孩子欢迎的沈哥哥一夜长大、成为玉树临风的少年,她当然是欢喜的。令她更欢喜的是,这个“沈哥哥”有一天成了她一个人的“沈哥哥”。这大概是青春期女孩都梦想的情节: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可也许就是因为太熟悉,这段感情一开始就糊里糊涂。大家都说他们好配,她也信以为真。同龄女孩羡慕的眼神和掩饰不住的骄傲与虚荣,几乎淹没了感情本来的样子。到底是喜欢还是爱?是熟悉的友情甚至亲情?她没细想就一头扎了进去。沈睿也许是清醒的,从他最开始对刘璐的抵抗或许能辩驳一二。可时间抵不过空间,在漫长的异地恋考验下,终于有一方出了问题。   更何况,当年苏淩霆走后,苏氏药业陷入危机,当苏家为了利益撕地穷图匕见时,倒是这个外姓人站在苏然这一方,守住了她应有的东西。   沈家视苏淩霆的嘱托重如泰山——除了苏然的婚姻。   所以从这个方向来看,苏然是难以对沈睿有刻骨铭心的仇恨的。   可是,没有仇,苏然也是非常生气的。那一段日子每天都像在过山车。苏然又惊又气,又失望又矛盾,明明自己已经斩断残念准备过一眼可见的下半生了,可有人忽然告诉你不用了。就好像一个乖乖的好学生放弃了游戏、放弃了电视、放弃了逛街,一门心思准备考试,可临到考前却被告知考试取消了。身旁之人惊诧有之,嘲笑有之,讥讽有之,劝哄有之,唯独打抱不平的人少之。总之,那段日子苏然过得即为恍惚。在她最靓丽美好的光阴里,这位“沈哥哥”占据了绝大多数的时间——虽然他长期旷课,甚至最后干脆罢课了。可如果不是他,苏然的生命会遇到另外的人吗?会是另外一番风景吗?   苏然叹一口气:“我们比较复杂……不过人生总是要向前看的对不对?好了,我把我的情史老老实实地都跟你交代干净了,如果你身边有适合的靠谱男青年,要记得第一时间介绍给我。”   陈倩刚刚还跟着苏然的感情一唱三叹,听到最后一句话,直接“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好好,我这次得帮你睁大眼睛盯着了。不过……”陈倩神情顿了一瞬,没头没脑的来了句,“陈焕庭有女朋友了。”   “嗯?”苏然差点被提子汁儿呛到,咳了两声才说,“我知道。你提他干嘛?”   “你知道?”   “嗯。”   “你怎么会知道?”   “他昨天自己跟我说的。”   陈倩立马来了精神,意味深长地看着苏然:“他跟你说这个?”   “是啊。”苏然瞧着陈倩的眼神,补了一句,“毕竟三年没联系了,老同学见面总要唠唠家常吧。”   “那你知道他女朋友是谁?”   “初恋女友。”   “这都跟你说?”陈倩更加精神了。   “你什么表情,”苏然忍不住伸手把她吊得高高的眼梢拉下来,稀松平常地说道,“他之前就和我说过这个人,还说到当初分手时候就觉得很亏欠人家。现在破镜重圆,不是很正常的吗。”   “啧啧,”陈倩夸张地咂嘴,颇有含义地看着她,“后悔了吧,心酸了吧?”   “我说你能不能正常点?”   “你俩当初真没有点什么?”   “吃你的提子吧,”苏然又扔了一颗到陈倩嘴里,“中国人字典里最应该灭掉的两个字就是‘当初’,因为世上本来就没有‘当初’。” 第8章   得益于陈倩雪中送炭的各种食物,苏然在家宅了三天,加上周末两天,足足一个五天小长假。在她安然养伤、岁月静好的日子里,陈焕庭却并不静好。   那天晚上陈焕庭接白素晚了五分钟。就因为这五分钟,刚刚和好的氛围又陷入僵局。白素从迟到发挥到吃苏然的醋又扯到五年前的分手,最后总结出来陈焕庭根本不在乎她、不爱她,下车时候直接对陈焕庭宣布了冷战。   陈焕庭听见白素“嘭”的一声关上车门,闭上眼,无可奈何地揉了揉太阳穴。   虽然白素对陈焕庭明面上爱答不理,但是私底下却加紧搞起了小动作。首先第一个,就是要搞清楚这个从天而降的“苏然”到底是何方神圣,对她有没有威胁。自从那次私底下偷翻过陈焕庭的手机后,白素就像一个毒瘾复犯的人,一发不可收拾。她瞅准机会,一连偷看了几天,确定“苏然”这两个字再没有出现在陈焕庭的最近联系人里。   可这也只是明面上的表象,万一陈焕庭删掉了呢?万一陈焕庭背地里还有个手机呢?   这些念头一冒出来,无尽的恐怖涌上心头。   白素理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她和陈焕庭是本科校友,苏然和陈焕庭是研究生校友,所以白素和苏然没有交集。要了解这个苏然,必然要找本科和研究生都有交集的人,一个人的名字浮上心来——刘景明。   白素火速约了刘景明见面。   刘景明对白素的单独下午茶见面有些奇怪,照理说有什么事陈焕庭来找他更为方便,但是他还是如约而至。两人寒暄两句,白素从包里拿出来一本书,说:“上次提起来要给你的,一直忘了,焕庭说了我好几次了。这次出门路过你们楼下,正好带过来。”   刘景明一看,是一套刘慈欣的《三体》,隐约想起来是提过。显然这并不是白素的真正目的,他微笑道,“谢谢,还麻烦你专程送过来。”   “不麻烦,反正顺路了。”白素闲聊似的问道,“刘哥最近忙吗,最近都没有组织大家聚会。”   “你这么一说,是有段日子没见煥庭了。空了我问问大家。”   “是啊,有空大家还是常聚聚。上次聚会,煥庭说有个老同学回来了?”   刘景明道:“是的,是A大研究生的校友。”   “叫……叫苏……?”   “苏然。”   “哦,呵呵,我就听煥庭说起过一次。”   刘景明善解人意地笑道:“是的,她毕业后就离开学校了,回了家乡B市,和我们少于联系。这次回来聚会,我也很突然,是陈倩告诉我的。”刘景明耐心说完,似顺带一口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情?”   “哦,随便问问,没事,”白素听到刘景明说的和陈焕庭所言一样,心里稍微踏实一点;但听到‘陈倩’这个名字,心里又泛起了膈应。本科时候陈焕庭与陈倩曾同在学校广播站,她对陈倩素来没有什么好感。白素低头搅拌咖啡,“陈倩?她们很熟?”   “她们研究生是一个宿舍。”   “……哦,”白素动作一顿,“我是怕下次见面吃饭还叫不上人家名字,尴尬。”   刘景明笑道,“都是老同学,担心多余了。再说,你可以问焕庭。他没跟你说吗?”   “说了的,”白素抬头朝刘景明露出温婉可亲的表情,“他好像也这么跟我提过一嘴。”   “那不就行了,焕庭是我兄弟,我们认识已经十多年了。”刘景明慢慢说道,嘴唇半笑,“他不会骗你的。”   周边的人都这么说,陈焕庭的兄弟这么说,连她自己的闺蜜许诚美也是这么说。   白素一下忽然觉得极其难为情,好像自己的那点心思彻底被刘景明看穿,尴尬半秒,才找补似的撒娇嗔道,“你们都这么说。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要是哪天他真骗了我,说不定你还帮着他打马虎眼。”   “这你可还真冤枉我了。我是天底下最诚实的人。”   “那我问问你这天下第一老实人,陈焕庭研究生那三年,有过女朋友吗?”   “你没有问过他?”   “我现在是问你。”   “没有。真的。”   -   开完会,陈焕庭才看到刘景明的两条微信。   第一条,16:32:“你让白素过来给我送本书?”   第二条,17:08:“你和白素吵架了?”   陈焕庭看了,没回。到茶水间给自己泡了一杯浓咖啡,一边喝一边琢磨半个小时后的策划会,刘景明又来一条:“她来打听苏然。”   与此同时,白素一条微信进来:“我又发现了一个新的不错的日料,晚上要不要去试试?”附加一个大众点评的地址。   陈焕庭抿了一口咖啡,不由皱起了眉头——新到的咖啡机现磨的,什么都没加,苦的要命。微信一前一后,来得微妙,正如同这嘴角的咖啡让人皱眉。他放下杯子,回白素:“晚上还有个会,你自己去吧。”   白素马上发来一个委屈巴巴的表情:那你晚上吃什么?   陈焕庭:点了外卖。   白素:那好吧,早点回来。   陈焕:嗯。   关掉白素的对话框,陈焕庭给刘景明发来去个“?”。   刘景明电话立刻打来,来门见山:“你和白素吵架了?”   “没有。”陈焕庭转动咖啡杯,写字楼外面是华灯初上的街景,“她在和我冷战。怎么?”   “我说呢,今天下午忽然过来给我送《三体》,我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要看这书了。”   “她找你打听苏然?”   “是啊,我还想问你呢,她怎么问苏然?冷战是因为她?”   “算是吧。”陈焕庭事情简短地说了下,只是把替苏然追小偷、她脚崴掉送她上楼这一段省去了。   刘景明大笑:“原来是这样。可以采访一下你吗:家里有这么个特别爱吃醋的女朋友,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说实话,我其实有个疑问憋了很久了,兄弟你也一表人才前程似锦,白素除了长得不错,其他方面还真不好说……是不是人都有个什么‘初恋情结’?”   “你还有没有别的事了,我还要开会。”   “有啊,我还想问你个问题。”   “有屁快放。”   “要是现在没白素,你和苏然……”   话未问完,刘景明就听见电话里传来“嘟嘟嘟”忙音。   他苦笑着收回电话,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苏然的情形。   -   苏然这个人,人如其名,不跳跃、不突出,听上去就给人一种温婉娴静、岁月静好的感觉。这两个字好记又好认,花名册上一定是点名中奖率很高的名字,但点过之后,又不会有“南宫傲天”那样印象。这种微妙的感觉在刘景明第一次见到苏然的时候就有了,并且很长时间持续在脑海中。   那是研一的上学期,十一刚过,秋老虎还盘踞在A市上空。刘景明和陈焕庭为了工作室的事情一早就忙得大汗淋淋。等到和中介签完合同,他们草草打扫了一下刚刚租用的位于临江大厦16楼的写字间,两个人觉得口干舌燥,早上买的水早已见了底。刘景明想下去买水,可电梯不知怎么停运,正烦躁时候,看到隔壁的办公室亮着灯,索性厚着脸皮敲了门,想讨口水喝。   隔壁办公室和他们所租的写字间差不多大小,只有一位女生坐在进门右手边第二张桌前。她从电脑后面探出头,听刘景明说明来意,便大方指着前面的饮水机说请自便,还告诉他一次性杯子在饮水机下面的柜子里。   她说话的声音软软的,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刘景明不禁多看了一眼:乌黑的齐肩发,皮肤白皙,眼角有笑。刘景明心里道:好看。想再细看给美女的好看等级打个分,可美女说完便藏在硕大的电脑屏幕后,只能见到乌黑的发顶。刘景明在凉爽的空调下喝完一杯水,美女好似已经忘了办公室还有个人,直到刘景明说想给朋友再带一杯,美女才抬起头来,很随意地笑说,好的。   陈焕庭在电脑椅上瘫了半天才见着刘景明姗姗而归,手里拿的不是冰冻的雪碧而是个一次性杯子,不禁恼道:“你去哪儿了,这么久。”   刘景明说:“电梯坏了,我去隔壁讨水去了。”   “隔壁?”   “对,咱隔壁有个公司。”   “做什么的?”   “不知道,我进去就一个人。”   “怎么这么久?”   “人家有空调,我顺便吹了会儿。”   “……我在这儿汗流浃背,你还挺会找地儿……”   “诶诶,别推……一会儿水撒了你没得喝了。”   陈焕庭夺过刘景明手里的水杯,咕噜咕噜一口喝到了底。   “隔壁那女生,还挺好看的。”刘景明说,“但没看清,说完话就躲电脑后面了。”他拖了个椅子到陈焕庭跟前坐下,瞧见他的空杯子,“你够吗?”   “还有吗?”陈焕庭把水杯给他。   “嘿,还真把自己当大爷了,自己去,”刘景明推开他的手,“白素不是和冷战吗?分了得了。去瞧瞧那美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你有完没完,”陈焕庭起身踹了他一脚椅子,“我下楼去买水。”   “哎——电梯坏了……”刘景明扬声。   陈焕庭说完就起身走了出去。隔壁果然有间办公室,但是门是关着的,不知是不是刘景明说的那间。他走到电梯厅,电梯已经恢复了运营,巧的是电梯门正在闭合。   “麻烦等一下……”他飞奔两步过去,狂按向下箭头,但是门还是缓缓合上了。   他只看见一个纯黑色的帆布包。 第9章   苏然周一就去了公司上班。毕竟初来乍到,又是总部空降,多少人盯着她,她也不好意思在家休养太久。好在自己脚踝争气,吃了陈倩买来的几只大猪蹄子之后,恢复神速。经理刘畅对这样的员工很满意。周五中午吃完饭,苏然请假回了趟B市,赶在派出所下班前补办了身份证。平滑崭新的身份证上,二十七岁苏然公式化的笑着。   紧接着她又去了银行补办银行卡。一切弄完后,好像也没有什么要补办的了。唯一让她遗憾的是,被抢的包里有一本她近一两年来的工作笔记本,上面记录了诸多她的心得总结,颇为有用。现在丢了有些心疼。   回程途中,她想也许把户籍转到A市来比较方便。   而想到这里,心里无端冒上一缕惆怅。活了二十七年,她身份证上面的地址从来没有变过。当初来A市念书,想着自己迟早要回B市,所以并没有将户籍迁入学校。但时过境迁,人算不如天算,就像注定一样,那个烙印了二十七年的地址,终究会变化。   同时她也萌生了买一套房子的想法——这样她的户口可以直接落在房产上,而不用挂在A市公司的集体户口下。但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苏然的社保不足六个月,还没有购房资格;而且现在她腿脚不便,也没法到处看房。加之繁忙的工作扑面而来,她也分身乏术。期间一次刘景明邀请她参加老同学的周末聚会。苏然问了问去的人,听到答案后,说工作太忙婉拒了。陈倩成功约她喝了一次下午茶,还说最近有个青年医生想介绍给她。苏然没有拒绝,只说等脚彻底好了之后再和人见面。   一晃两个月就过去了。   除了陈倩和刘景明,再没有别的老朋友和她有过联系。   这是正常的吧。   一抹夕阳挂在天边,摇摇欲坠。这仿佛是一种暗示,苏然心里想,都是二十七八的人了,难不成惦念着半夜梦里涌现上来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在这个有着千万人口的大都市,和认识的人街上碰见是概率极低的事件,和陌生人擦肩才是常态。   -   白素和陈焕庭莫名其妙地和好了。发起战争的是白素,求和的也是白素。那天晚上陈焕庭开会没有去成那家日料,第二天白素又问了一次,好似是真心想去。陈焕庭也顺势给了台阶,推掉一周前已经约好的聚餐,和白素一同就餐。席间两个人都没提之前的争吵,白素还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工作中的趣事。陈焕庭瞧着白素眉飞色舞的脸,心想她是如何能做到翻脸和和好切换得如此自然。他自认为已经很了解白素,但越是了解,越是觉得她这样莫名其妙地打翻醋坛子又莫名其妙地和好,让他感到陌生和疲惫。   大学时候他们有过摩擦和争吵,但是每一次都原因清晰、结束明白。诚然那个时候白素也会吃醋、耍性子,陈焕庭也会觉得麻烦、觉得无奈,但是那个时候两个人都很坦诚,初步踏进感情河流的他们还没有学会伪装和圆滑,就算是头破血流也知道是对方的哪个棱角伤了自己。可人都是会成长的。在他们没有联系的这几年,他们都懂事了、成熟了,这种成长让他们在复合初期都让彼此感到舒适。但是时间一久,陈焕庭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到,这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平静恩爱的场面下,他们缺乏一道十分强劲的粘合剂。这个缺乏让两个人每次的争吵或者冷战都爆发地格外剧烈。   也许他们都还年轻,还需要磨合。陈焕庭慢慢喝下一口清酒。   后面刘景明又组织了两次周末聚会。陈焕庭平日里忙,周日想休息,而白素却破天荒地积极响应聚会,几乎是拖着陈焕庭去参加。这两次苏然都缺席,白素有些失望,同时也更加好奇这号人物。虽然这段时间通过她的秘密观察,基本可以确定陈焕庭的生活中没再出现这个名字,但是她还是没法高枕无忧。要说为什么她说不上来,但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战争还远没有结束。   -   周六陈倩邀请苏然唱K,等到苏然到了KTV,才发现除了陈倩的老公周明,还有一位年轻的男人。苏然顿时明白,这为恐怕就是陈倩跟她提过三五次的优秀医生,今天是给她专门安排的相亲。   心里正想着,手上陈倩的微信已至:自作主张帮你定了时间,不要推脱,好好表现。   苏然回:我说你一个孕妇怎么想唱KTV。相亲头一次遇到在KTV的。   陈倩:你不是声控吗,我苦口婆心。   苏然抬头瞪她,却见着陈倩笑意盈盈地坐过来,一手拉着她,一手热情地向年轻男人介绍:“这位是我研究生宿舍的闺蜜,苏然。”头一扭,朝苏然说道,“这位是周明的朋友曹跃飞,一表人才,年轻有为,现在是省人民医院心外的重点栽培对象。我怀孕了无聊得很,就叫大家一起陪我唱唱歌,解一解我这个孕妇的愁闷。”   曹跃飞很自然地说道:“你好,苏然。听陈倩提起你好几次了。”   苏然忙笑道:“曹医生,久仰大名。”   陈倩见二人接上话,就自觉地点歌去了。她第一首点的是儿歌《蓝精灵》。   曹跃飞说:“这个很适合胎教。”   苏然附和:“是的。”   “听陈倩说你之前脚扭伤了,现在怎么样?”   “哦谢谢!”看来陈倩是真的和他谈起过自己,苏然道,“已经好了,我之前被扭过,所以已经有经验了。”   曹跃飞细心叮嘱:“陈旧性扭伤更是要注意。脚踝处肌肉组织少,可以用艾草来泡脚,促进血液循环。”   苏然点头称道,在黑暗中观察曹跃飞。他穿着浅色衬衣,右手边的沙发上搭着一件深灰色风衣。长相周正,面容带笑,眼角弯弯的,在昏暗的氛围灯下像夜空中的上弦月。因为是坐着,所以看不出身高,但苏然目测应该有180。苏然素颜赴约,想着是不是应该去厕所补个妆,头一次见面不要给人留下随随便便、不尊敬对方的印象。这时曹跃飞微侧,两人四目相对,苏然打量的神情被捕个正着。   曹跃飞的笑意深了一下,但他并没有戳破,继续随意聊了聊脚部的护理。   这时,陈倩喊道:“这谁的歌,《鸿雁》?”   大概是系统随意插进来的,无人应答。   陈倩:“那我切了啊。”   “等一下,”曹跃飞倾身拿起茶几上的一个麦克风,客气地说道,“没人唱的话,我试试吧。”   苏然愣。   这并不是流行歌曲,很少在KTV听到。而且这首歌很有难度,对音域和声线的要求极高。正走神间,曹跃飞已经跟着曲子唱起来: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   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   抒情悠扬的蒙古族歌,让人心旷神怡。   苏然听得有些走神,遥远的记忆深处,也曾经有个人在笑谈间唱起这首歌,那高远辽阔、让人惊艳的天籁之音,让她毕生难忘。   -   直到电视上出现一个疯狂为打call的小人的特效,苏然才回过神来。   “唱得真好。”她由衷地说。   “过奖了。”曹跃飞谦虚道,“你想唱什么,我帮你点。”   “我自己来吧,点的歌可能会暴露年龄,”苏然笑道,起身走到点歌机前,正用“歌星点歌”功能,陈倩一条微信至:还有半个小时我得和周明回家吃饭了。你感觉如何?带帅哥走回1,被我带走回2。   苏然点完孙燕姿的《天黑黑》才抬起头,见陈倩挽着周明的胳膊,正坐在她对面冲她挤眉弄眼。苏然又看向她身边的曹跃飞,他打开了一瓶饮料,似乎是察觉到苏然的目光,朝她微微一笑。   苏然回:1。   陈倩:Yes!Yes!Yes!   -   曹跃飞问苏然晚上想吃什么。苏然用大众搜了一下,附近有一家粤菜馆评价还不错,二人欣然前往。刚落座,苏然收到一条微信,只看到来信人名,她的眉头便不经意地一皱。   陈焕庭:上次你被抢劫的东西有下落了。   苏然:?   陈焕庭:四方街派出所破获了一起连环抢劫案,其中的赃物里有你的身份证。   苏然愣了愣,她没想到上次被抢劫的东西还能找回来,正疑惑陈焕庭怎么比她先知道这件事,照理说应该是公安机关直接联系她,陈焕庭继续回道:下午打你电话没接。公安机关查到你的最后通话人是我,于是联系了我。   原来是这样。   苏然:哦,谢谢你。   陈焕庭:包是什么样的,里面有什么东西?   苏然想了想:A4大小挎包,黑色皮质,上面有三个字母:YSL;里面装身份证,迪奥口红,一个笔记本和LV钱包。   陈焕庭:钱包里多少钱?   苏然:可能不到一百。另有两张银行卡,一张招行、一张建行。卡不重要,那个笔记本是工作笔记,比较重要。   陈焕庭:好的。   他问得很细,苏然觉得奇怪,回了一个:?   这时前菜已经上了,曹跃飞见苏然一直低头于手机,便问道:“怎么了,是有事吗?”   苏然经他一问,才意识到冷落对方,忙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她把手机调整震动,锁屏的时候注意到下午4点多,确实有两则未接来电,一个座机、一个陈焕庭。   她迟疑一瞬,那时在KTV没听见手机响,估计也是说东西被找回的事情。苏然想了想,还是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刚刚夹了一小块八爪鱼放进嘴里,手机在桌面上震了一下。苏然看了一眼,没理,过了一分钟,又震了两下。   苏然赧然,曹跃飞倒是大度示意:“没事,可能是真的有急事找你。”   “真是抱歉。”苏然点开手机,陈焕庭又发了几条微信。   陈焕庭:派出所把你的东西给我了。钱包和里面的东西没有。挎包、手机、身份证和笔记本还在。   陈焕庭:你今天什么时候有空,来取一下?   陈焕庭:还是我明天给你送到来?顺路。   苏然见本子被找到,心里大喜,但一想到扉页写的字,还有其中几页的内容,又惴惴不安起来,她犹豫要不要叮嘱陈焕庭不要动她的本子,但这一样一来是不是显得自己太小题大做、此地无疑三百两?举棋不定之时,侍者刚好上菜,大大小小的餐盘摆了一桌。她抬眼瞧了下绅士微笑的曹跃飞,在他开口前飞速地打完字:勿翻。没空。再联系。   速战速决地结束了对话。   -   陈焕庭本来没有在意包里的东西,他只按照苏然微信里的信息进行核对,并如实告知她哪些还在。当苏然隔了几分钟才扔过来一句“勿翻”的时候,已经晚了。陈焕庭接过本子时候随意地翻了翻,想通过姓名证实这的确是苏然的本子。可刚翻到扉页,他的手便停了一瞬。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暮从碧山下,不见来时人。   ——苏然于青山2016年初秋   周亮见陈焕庭傻盯着笔记本扉页,好奇凑过去,念了一半便说道:“一首诗啊。好有文化的人。你朋友写的吗?”   陈焕庭“啪”将本子合上:“李白写的。”   周亮手机百度了一下,又说道:“哎不对,写反了吧?”   陈焕庭没理他,拎着东西就要走。周亮叫道:“等等,你还没签字呢。”   陈焕庭转身走到桌前,拿起笔刚要写,又直起身问道:“写我的还是她的?”   “都行,写你的吧,备注一下代签。”   陈焕庭写完又像是想起什么,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在签字的单子旁,拿出手机拍了两张照。   他发给苏然,留言:就这些了,你看看。   等了两分钟,苏然没有回复。   倒是白素电话忽然响起,问他出发了吗——他们约好晚上在附近的一家粤菜馆碰面。陈焕庭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将苏然的东西放回车座,刚关上车门,陈焕庭似想起什么,将明明已经放好的包又拿出来,放到了后备箱里。   餐馆离这里很近,他打算走过去。 第10章   陈焕庭还没到餐馆,在半路上便碰见了白素。她从马路对面过来,自然而然地挽起陈焕庭地胳膊。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餐馆门口。谁知门口排队的人已经坐了整整一排,陈焕庭拿了号,前面还有十多桌。   白素难免有些埋怨:“我让你早点来你不早点来,看吧,要等好久。”   陈焕庭安慰她:“现在第一波客人应该也快吃完了,十来桌很快的。”   白素哼了一声,坐在等候的椅子上:“下午你不是没事吗,干嘛去了,不早点来等。”   陈焕庭只说:“你要是饿了,我去旁边买点吃的——刚刚过来看到有个泡芙店。要是不想等,我们也可以换一家。”   白素:“算了,来都来了。你注意点叫号,别过了。”说罢自己拿出手机,噘着嘴开始刷抖音。   陈焕庭见白素也不是真的饿了,便也在旁边坐下。他打开微信,回复了几条工作上的事情。再把朋友圈里的红点点掉,随便刷了刷朋友动态,这时,白素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凑过来。   陈焕庭吓了一跳:“你干嘛?”   白素:“我就看看。”   陈焕庭索性把手机朝向她:“有什么好看的?”   白素瞄了两眼,吐吐舌头:“确实不好看,我不看了。”   陈焕庭把微信关掉,打开新闻APP。白素用胳膊碰他:“你去问问,半天没动,我们是不是过号了?”   陈焕庭:“微信会实时提醒的。前面只有……”他一边说一边向里面无意识张望。扫到第二桌时,目光停住了。   他看到了苏然。   她坐在靠里的一个卡座上,对面是一位年轻的男人,两人似乎相谈甚欢。   微信里未回的信息一下有了解释。   几乎是同一瞬,苏然的眼神也飘过来,看到陈焕庭,笑容明显顿了一下。   两个人隔着玻璃窗,一内一外,四目相对。   白素见陈焕庭说道一半,问道:“只有什么?”   “……还有2桌。”他转头说道,“要不我们换一家。”   “你在看什么?”   白素朝着陈焕庭刚刚的目光方向看去,正好有一桌卡座起身。那是一对年轻男女,女生皮肤白皙、模样出挑,她不由多看了两秒。等到二人走向吧台,她拍拍陈焕庭的肩,示意他:“你看又走了一桌,马上就到我们了。”   -   曹跃飞自觉今天表现地不错,和苏然的相处自然又开心,这几乎是一次相当完美的相亲了。只是晚上吃完饭之后,苏然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想也许是正常的生理反应——饭后血液会涌向消化系统,人自然会觉得疲惫。   苏然回到家才发现陈焕庭微信里让她确认的照片。   她想起一个小时前那一幕:她正笑着答应曹跃飞今晚请客的要求,目光无意间扫过玻璃窗,忽然间就撞见人群中一双熟悉的眼眸。   热闹轰轰的外面,匆匆路过的人有之,言谈说笑的人有之,低头看手机的人有之,甚至玻璃上的薄雾让人的面孔都没有那么清晰,可就在这各色众人中,她独独看见一双眼睛,清晰地看着她。   陈焕庭。   她有些意外,饭前还在和他微信联系,没想到这会儿竟然不期而遇。   还当她在错愕,边上有人碰了一下陈焕庭,陈焕庭转过头去讲话。她这才发现他边上还坐着一位长发女生,两人坐姿亲昵。她心中顿时明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位便是他的前女友以及现女友——白素。   从苏然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白素的侧脸:乌黑长发、大眼高鼻。苏然从来只在别人的口中听说过白素,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本人。正想着,白素也朝她看过来。而这时,曹跃飞已经起身准备去买单,她也只好拿起包与外套,一起走过去。   原来她便是白素。   原来这个城市,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大。   -   晚上吃饭的时候,白素讲着公司的事情喋喋不休,陈焕庭有些沉默。白素也没指望他说点什么——他一向不喜欢评论这些。等到吃完饭,陈焕庭接了一个电话,像是公司平台出了点问题。他把白素送回家后又去了公司。因为小区外面的停车场还没有修好,车位难寻,于是他打了车走。   等到一个人洗漱完毕坐在沙发上,此刻的安静才让白素觉得今晚就她一人聒噪。闹静一对比,她顿时有些无聊寂寞。她想起前几日定做的她和陈焕庭的水晶相框到了,还在楼下的车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自己去取上来,给陈焕庭一个惊喜。   白素在睡衣外面罩了一件大衣,穿着拖鞋就趿拉着去了。她打开后备箱抱起相框,看到旁边有一个陌生的黑色女包。   动作停住。   她把相框放下,拿起包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辨认。   YSL家的NIKI,不算便宜。   她的心咚咚跳起来。这个包很新,难道是陈焕庭悄悄买来准备送她的?不,不可能,若是送人的话,不可能一点包装都没有,就这么随意地放在后备箱。这明显是使用中的包。那它是谁的?怎么又会出现在车的后备箱里?白素忍不住打开一探究竟,而没过多久,她感觉如坠冰窖。   包的主人找到了——身份证上写着,苏然。   要是别人,她还能为陈焕庭找一些说辞,比如某某同事落在车上之类。而苏然,这个本来就在她脑海里是“嫌疑犯”的名字,让她心中掀起了惊天骇浪。   白素手指颤抖地拿着身份证,反复看着那个照片中的人:二十来岁的年纪,半长的头发,平眉大眼,微微向她笑着。电光火石间,她忽然觉得有些面熟。是在哪里见到过吗?不太可能,她搜罗过陈焕庭的东西,并没有这个人的印象。白素皱眉在脑海里使劲梭巡,忽然,她深吸一口气:是了,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在那个店里!   那位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美女,不就是她吗?   怪不得当时明明只有两桌了,陈焕庭却提出换一家餐馆。怪不得今晚吃饭期间,陈焕庭那么沉默。   连日来一直高悬在内心上空的巨石终于轰然坠地。原来她的直觉都是真的,她的一切猜想都是真的。你看,男人真的就是靠不住,天下乌鸦一般黑。就连陈焕庭这样一个被标榜为“绝世好男人”的榜样,一样也是道貌岸然。她想笑,又想哭。那个巨石在她心里砸出一个大坑后,还不肯罢休,继续下坠、下坠,穿透地皮,捆着她的心往更深的深渊跌去。她该怎么办?是装作毫不知情,还是大哭大闹?是痛骂陈焕庭,还是去上门手撕小三?   那个电话让他去了公司,他此刻又是真的待在公司吗?   现在是夏天,可她却觉得天寒地冻。她站在孤灯下浑身颤抖,摸出电话立刻给陈焕庭打了过去,可刚刚拨出去,她又掐掉了。   她捂脸沉思了片刻,拨通了好友许诚美的电话。   “喂,这么晚了,找我什么事呀?”   白素一听到许诚美的声音就“哇”一声哭出来。   许诚美慌了:“白素、白素!素素,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别哭啊。陈焕庭呢?”   “小美……”白素哭道,“陈焕庭是真的……是真的……”   “是真的什么啊?”许诚美着急。   “他是真的出轨了……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吗……这段时间我一直心里忐忑不安,”白素断断续续地将故事说了一遍,“我找到证据了。她……那个贱人的包,还在他的车里……她是故意的吗……为什么会在他的车上……他们在车里……在车里……”   “白素,白素,”许诚美试图让她冷静一些,“陈焕庭和你解释过吗?”   “没有……他还没回来。是我自己发现的。”   “也许是个误会?你要不等他回来问问他。”   “误会?怎么可能……男人偷腥会承认吗?你们家那个老不死的,如果不是你捉奸在床,他会承认吗?”   许诚美一时被噎得不轻,但当下也没法和她计较,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我等他回来,质问他为什么要做对不起我的事。”白素哭哭啼啼,“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你经验多。”   许诚美又一次被噎到。她暗抚胸口,镇定说道:“不,你不要贸然范进。”   “那该怎么办?”   “如果你想和陈焕庭继续下去,不能说;如果你不想和他继续下去,现在也不能说。”   “什么意思?”白素就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夜空。   “包里只有一个身份证吗?”   白素用肩膀夹着电话,翻了翻包,“不,还有一个手机、一个笔记本。”   “什么本子?”   “好像——是一个工作笔记本。”   “好,听好了,这都是证据。你拍完照、录好视频,放回原处,不要打草惊蛇。如果这是误会,你以后切记不要再提此事;如果不是误会,不管你想和不想陈焕庭继续走下去,都不能提这事——因为你还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别急,这真不是。就算是最后鱼死网破,你也要捞一笔钱走,那是你的青春损失费。”   “可是我并不想和他分手。”白素急急说道。   “别着急,素素。我们要做的,就是等。现在有两点要做——1、监视陈焕庭的通讯记录。”   “我一直在偷偷翻他的手机,看不出什么。”   许诚美轻笑道:“太低级了。告诉你付费玩家的玩儿法——复制一张他的SIM卡。其他的,明天我们见面详谈。”   白素愣了愣。   “2、再翻翻那个本子,看看有没有什么收获。”   白素打开本子,扉页上是一首诗和一个苏然的落款,并没有什么异样。又往后翻了翻,大概都是一些工作笔记,也看不出来什么异常。   “不要大意。你从后往前翻再看看?”许诚美说道。   白素依言照办。可没过两秒,她手一松,手机和本子一同掉到了地上。 第11章   苏然晚上睡得并不踏实。她给陈焕庭发了微信道谢,说明天不用麻烦,她自己来他们公司取。但那边没有回复。她想着还是打个电话放心一点,但又不知道为何迟迟拨不出去这电话。拖到晚上11点,她终于给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太晚了,不方便,明日他看到微信自然会回复。就这样躺在床上模模糊糊地睡去。半夜渴醒起来找水喝,发现微信忽然亮了一下。   她睡眼惺忪地打开。   陈焕庭:好的。   时间凌晨2点36。   瞌睡顿时醒了大半,苏然想也没想地回道:你还没睡?   陈焕庭刚刚处理好公司的事情。网站的后台出了点问题,恰逢主管的程序结婚请了假,他不得不回公司亲自坐镇。等到一切结束,已经是半夜2点。他靠在电脑椅上,揉了揉太阳穴,拿起手机,意外发现没有白素的来电或者信息——一条也没有,以往这种情况,必然会有她的夺命连环CALL或者信息。   但今晚竟然出奇地安静。他们的上一条聊天记录还是今晚23:32分,陈焕庭主动给白素发了一条微信,说今天比较晚,让她自己先睡。   白素也没有回。   陈焕庭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凉水顺着食道一溜烟凉到胃里。他把消息往下拉,看到苏然的回复,客气而礼貌地和他约明天的时间。瞧着那几个字,他不由自主想到晚上见到她和另外一个年轻男人的一幕。起身的时候,那个男人绅士地虚扶着她,看上去关爱有加。他不认识那个男人,不过现在这些也和他没关系了。两年后的初次见面,她不就在饭桌上公开征婚了吗?苏然条件优越,向来是不缺爱慕者。   于是他简短回复两个字“好的”。   没想到对方几乎秒回:你还没睡?   陈焕庭愣了一下,反问道:你也没睡?   苏然:半夜醒来喝水。   陈焕庭:哦。公司刚忙完。   苏然有些意外:这么辛苦?   陈焕庭:嗯。   苏然盯着手机半天,这个“嗯”字意味着聊天应该结束了,可不知为何她又说道:今天谢谢你了,我下午手机调了震动,没看到你的来电,不好意思。明天我大概6点下班。我来取方便吗?   陈焕庭再次回道:好的。   然后附了一个公司地址。   这时,最后一个离开同事小张过来打招呼,顺带关灯。外面几排都黑了下来,只有陈焕庭这里还亮着。   又有一条新信息。   苏然:晚上吃饭好像看到你们了。   她说的“你们”,不是“你”。   手机照亮陈焕庭的脸,他没什么表情地盯了会屏幕,回道:是的,有点巧,没来得及打招呼。下次有机会一起吃饭。   大概只过了一秒,苏然回:好的。那早点休息。   陈焕庭:你也是。   苏然灭了屏幕,将手机放在一边的床头柜上,闭目平躺。她惦记着陈焕庭那里的东西,想着还是明天一早去他那里取回来,省的夜长梦多。   窗外零星的汽车声音划破夜空,她好像有些失眠。   -   2013年。   “梅远”公益活动是一位现居澳洲的企业家校友刘梅远发起,他于2000年创立了“梅远基金”,每年号召A大的学生亲身参与国内偏远贫困地区村民基础设施的设计与修建,迄今为止已经有十三年,有超过了五千余人的大学生和专业人士投身到此项活动中,俨然A大的一项光荣传荣。十月报名时候,陈倩便拉着苏然报了名。陈倩的专业是建筑学,她本科便已经加入这活动,并告诉苏然今年寒假的项目是在离A市不远的青山,帮助当地村民搭建一座小桥。活动刚起步,苏然就被陈倩拉着参加第一次的调研。学校包了一辆车,学生会负责老师秦玲带队,一行十几人在山路上摇摇晃晃四个钟头,终于抵达项目所在目的地青山村。   来之前秦玲已经开了预备会,此次他们到来主要是进行基础调研。村长章明热情地用晚餐接待了他们。A大的学生因为来自各个学院,很多也是初次见面,也借此机会互相介绍自己。陈倩左边坐着苏然,右边坐着几位本科时候便已经认识的校友。因为是熟识,所以聊天自然也就亲近些,各自吐槽自己的导师有多push。苏然一边挑着菜里的辣椒,一边听着八卦,忽然有人问道:“这位同学,我好像哪里见过你。”   此话一说,众人便“呜呼”起哄,笑说道这话搭讪也老套了吧。   苏然也跟着笑着抬头,才发现众人目光盯着她,自己不知何时正成了风暴中心。   陈倩用胳膊肘怼刘景明:“刘哥,你太落后了,我们00后已经不玩儿这套了。”   刘景明倒也镇定,继续问道:“你是不是在临江大厦16楼工作?”   苏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有点面熟,但想不起哪里见过,点了点头。   刘景明又问道:“你是在职研究生?”   苏然一愣:“不是,我是全日制的学生,并没有工作。怎么了?”   刘景明也愣了一下,瞧了眼身旁另外一位男生,才说道:“我叫刘景明。我和陈焕庭也在临江大厦16楼租了一个小办公室。第一次搬进去的时候,我还去你们办公室借过水,可能你忘了。你也是自己在创业吗?”   苏然顺着刘景明的眼光看过去,他身边坐着一位模样俊朗的男生,寸头、浓眉,小麦色的肌肤,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白色运动T恤,席间话不多,表现也不突出,但上车时候与陈倩打过招呼,应该也是他们本科的熟识。正好,那位男生也忽然抬起头朝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接。   那是一双明亮的眼睛,这是苏然的第一印象。那目光和感情无关,和热情、无情之类的词都没有关联,纯粹就是陌生的那么一瞥。   但苏然却莫名定了一定,随后不自觉移开笑道:“不是的,那是我导师的办公室——哦,我叫苏然,新闻学院的——我们有一些运营项目,需要坐班;有时候图书馆满了,也回去那里自习。”苏然终于想起来,这两个人可能在上下的电梯里见过,“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你面熟了。”   “你看,”刘景明拍桌说道,“我这不是搭讪吧。我这是唯物主义实事求是、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你们这些人都想些什么呢。”   其实陈焕庭刚刚一上车就注意到陈倩旁边的苏然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苏然的那个纯黑的帆布包。他们确实在电梯里碰见过好几次,但彼此都没有在拥挤的空间留下很深的印象;倒是第一次电梯关门时候,门缝里那个黑色帆布包让陈焕庭印象深刻。在他的直男认知里,女生应该都喜欢粉色、蓝色之类的颜色,或者直接上升到名牌包包——比如白素,刚刚一找到工作,就明示暗示地让陈焕庭送了一个LV的挎包。彼时他们正在为异地的事情闹矛盾,白素找到了X市的工作,要求陈焕庭放弃A大的保研和她一同过去。陈焕庭经过深思熟虑后拒绝了这个要求,并且尝试理智地和白素解释,但白素以各种理由证明这是他不爱她的表现,就这样拖了一个星期,路过专卖店的时候,陈焕庭抱着补偿的心态为她的虚荣买了单。所以他上车看到苏然抱着一个朴素深沉、没有一点花纹的纯黑色帆布包,安静地看着车窗外时候,不免想起了电梯里的那个人。席间听刘景明一问,没想到还是同一个人。   -   青山村有一条小河从崇山峻岭中蜿蜒而出,河水清澈,当地人就称之清河。这次的建桥项目也是架在清河之上。调研的第一天,村长章明带着一众师生沿着清河走了一遍,顺带介绍村里的基本情况。青山村是一个汉族与彝族混居的自然村落,村里大部分人都已经汉化,过着传统农耕、自给自足的生活。村里没有学校,村民住在青河东边,过河往西五里地是另外一个村庄,上学的小朋友需要穿越清河去隔壁村上学。此时是12月,河水的枯水期,河水变成了溪水,村民们踩着河床上几个高起来的裸露大石过河;到了夏季丰水期,河水漫过大石,平均水深1米,水流湍急,成人过河需有一人在岸上牵着绳子;若遇到大雨连天河水暴涨,过河便很危险,只能绕路十多里去走公路。这次青山公益活动,便是希望能搭建一座不受季节干扰、利于村民行走的桥梁。   第二天,秦玲将同学分了三组,各自调研上、中、下三个河段。巧的是,苏然、陈倩、刘景明与陈焕恰好一组,负责中间河段。陈倩和陈焕庭本科就参加过一次这样的活动,刘景明和苏然是第一次,于是理所当然地听从另外两人的安排。陈焕庭是一个做事肯定但言语不多的人,一路上基本上都是陈倩在张罗,只是每次说完,她都会习惯性地问问陈焕庭,仿佛等他点头才算是真的可以实施。   苏然注意到这一点,悄悄问陈倩:“你和那位陈焕庭同学,本科参加‘梅远’基金活动合作过?”   “对啊,”陈倩说道,“上次是在双凤镇修建一个村民休闲观景台,我们都参加了。他挺厉害的。”   “怎么个厉害法,”苏然好奇,“他什么专业?”   “计算机的。”   “你是学建筑的,这个是你的老本行,能比你厉害?”   “他虽然是计算机的,但是他空间思考能力特别强,跟他描述事情,反应特别快。但也不止是这一点吧,综合下来,给人感觉聪明又靠谱。”   “哦……”苏然免不了抬眼瞧着前面领路的那个人,背着一个硕大的书包,埋头往前走,“不太看得出来。人狠话不多那种?”   陈倩笑了:“陈焕庭比较慢热吧,等熟了你就知道了。他虽然话不算很多,但是有没有发现他声音很好听?”   “声音好听?”苏然停下来喘一口气,“没太注意,他还没和我讲过话。”   陈倩也停下来,有些热了,她拉开外套衣链:“他是我们学校上一届的广播站站长,有很多声控的粉丝的。‘梅远’基金活动之后,我在广播站小呆过一阵,他录的节目音频是学校网站的下载率最高的。”   “原来还是个校园明星啊。”苏然边走边说。   “很低调的校园明星,”陈倩跟上步伐,八卦地说道,“喜欢他的女生挺多的。”   “哈哈,”苏然转身,指着陈倩忽然来一句,“不会有你吧?”   “开什么玩笑,”陈倩张口作势要吃掉陈倩的食指,“他有女朋友的。我怎么可能喜欢他,我有……”   “哇哇哇,你有什么?”苏然仿佛挖到了大瓜。   “没什么,”陈倩立马转移话题,“他女朋友是他们学院的院花,我见过的。”   “计算机学院……”苏然意味深长地将‘计算机学院’几个字加重。   陈倩也笑起来:“公平的说还是很漂亮的,担当得起‘院花’这二字。就是性格比较爱吃醋,对出现在陈焕庭周围的雌性都很戒备。我领略过一次,后来都尽量避免。不过好像最近听说他们又在闹分手……”   “嘿,lady们,走不动了吗……”前方传来刘景明的声音。原来不知不觉苏然二人已经落下二三十米了。陈倩一把拽起苏然往前赶,高声回道:“来了来了。”苏然抬头看去,刘景明招手吆喝的背后,陈焕庭立着,安静而耐心地看着她们。 第12章   四人拿着前期打印好的卫星地图,沿着河流中游段上下来了两遍。中午吃过饭,他们又爬到山里更高的一处再一次整体观察。苏然拍了不少照片,晚上在村民家里查看相机,发现出门前未将以前的照片导出,内存卡空间告急。她此行未带电脑,问陈倩谁带了,陈倩冲着院子里大嗓门一叫:“你们谁带电脑了,借来腾个地儿。”   此行的师生都借住在村民的合院里。晚饭后三五人散在院里自由活动。陈倩话音落了两秒,一个干净清晰的声音由远及近:“我带了,怎么?”   苏然住的房间未关,她看见一个黑色身影从院中昏暗的光线中走到门口,陈焕庭的面容在灯光下逐渐清晰。他说:“你们要电脑?”   “是我。”苏然举起手里的相机,“你的笔记本能插SD卡吗?我内存不够了,想腾一些照片出来。”   “可以的,你等下。”   陈焕庭很快从他的房间拿了一个ThinkPad过来,苏然将卡插到卡槽里。传递文件的命令开始模拟一页一页文件纷飞的动画。   “你的卡多大的?”陈焕庭问。   “8个G的。”   “今天照了这么多?”陈焕庭看了眼放在一旁的相机,佳能5D系列。   “没有,”苏然说道,“我出门前忘了清空卡。”   “我这里有一个16G的。”   “这个卡里面照片拷出来,应该够了。”   “有备无患。”陈焕庭还是把卡放到一边。   这个坚持不免让苏然侧脸看了他一眼,但陈焕庭仿佛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苏然说:“我把之前的照片都拷出来暂存在你电脑里可以吗?”   “可以,把今天调研的照片也拷出来,另外放在一个文件夹。”   苏然的SD卡里存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照片,包括大学毕业时候和同学的毕业留恋、各种疯狂摆拍自拍、以及沈睿来A市送她的一些留影,苏然想陈焕庭看上去不像是个会随便翻看别人隐私的人,但还是免不了开玩笑地说一句:“你不会乱翻吧?”   “什么?”陈焕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也笑道:“有不能看的吗?”   他笑起来纯粹而干净,像一抹初冬的阳光。   苏然道:“要不你试试看。”   “我怕辣眼睛。”他说完,嘴角又微微泛起弧度。   这时,电话响起来。陈焕庭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回头跟苏然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等到所有文件都传输完毕,陈焕庭也没有回来。苏然走到门口,看到他还站在庭中那个光枝丫的树下,背对着她低头讲着电话。临近十五,天空中挂着一轮明亮的圆月,院中的水泥地上像覆着一层霜,树影与人影横斜交错。她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构图,便拿起相机,“咔嚓”一照。   村里没有电视,网路也不太好,陈倩来之前在手机里下了好几本小说,此刻正歪在床头看得津津有味。苏然临行前随便带了一本书塞到包里,此刻也没有选择,拿出来百无聊赖地看着。   没过多久,陈焕庭回来拿笔记本。   苏然和他说谢谢,他“嗯”了声。   陈倩问他明天是不是老时间集合,他好似没听到,拿起本子离开了。   陈倩从床头爬过来,问:“他怎么了?”   苏然一脸莫名:“我不知道啊。”   难道他背后有眼睛,知道我偷拍他?   不是吧,就一个背影而已啊。   拍你是看得起你好不。   -   第三天各个小组再次分头行动,为回去做的初步调研报告查漏补缺。为了不耽误大家周一上课,下午三点包车返校。长途的山路让大家昏昏欲睡,刘景明好不无聊,他碰了碰身旁一直看着窗外的陈焕庭,问道:“这山色千篇一律,你看啥呢,这么有劲?”   陈焕庭:“看外面不晕车。”   “跟你说个事儿。”刘景明贼兮兮地说道。   “什么?”   “陈倩那个舍友,苏然,肯定是个富二代。”   陈焕庭一向不爱议论别人,侧头闭目休息:“你知道的太多。”   “真的,别不信啊。你看见她手上的那个腕表没?是百达翡丽的,起步价二三十万。”   陈焕庭微微睁眼:“你怎么知道?”   “今天早上在清河边洗手不方便,我不是接水给大家淋着洗吗?那时候看见的。”   “哦。”   “就‘哦’这样?你这反应也太普通了吧。我还专门去搜了网页,还没看到她戴的这一款,搞不好还是定制的。不信你看看……”   陈焕庭又把眼睛闭上了。   刘景明也靠回座椅,“之前我还对她印象挺好的,现在看来也……我说……”刘景明放下手机,研究起陈焕庭,“你是不是有啥不开心的事儿,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要不——我猜猜——是白素?哦也,我猜对了。”   陈焕庭无语地看他一眼。   “怎么了,你这手还没分干净?我说呢,今天你一副心事沉沉、高楼说愁的样子。白素她要干嘛,找你要青春损失费?不至于吧!好聚好散,再见也不尴尬啊。那天那谁不说她在X市不挺好的吗?领导器重,身边也有追随者啊……”   陈焕庭听得有些烦,索性又闭上了眼睛。   “不是白素?”刘景明思索,“难道是你的导师企图对你……”   陈焕庭瞬间睁开眼,一言不发地看着刘景明,示意他闭嘴。   刘景明做了一个把自己嘴巴封上的动作。   半晌,陈焕庭说:“过两天我要去趟X市。”   “去X市?做什么?”   “陪她去趟医院。”   “去医院?谁?白素生病了?”   陈焕庭皱眉不答。   过了两秒。   刘景明:“……我CAO!陈焕庭!你也太有种了吧!”刘景明一时没控制好声音,那句“我CAO”在安静的车厢里炸开,前后左右好几个同学从睡梦中惊醒,投来疑惑的眼光。   “对不起对不起……”他连连道歉,转过头瞧着陈焕庭,一时有些语无伦次,压低声音:“这……这……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她给我打的电话。”   “……是你的吗?”   陈焕庭又皱眉看了眼刘景明。   “不是……兄弟,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刘景明一副操碎了心的样子,“你几月和她分手的?你俩没见面也好几个月了吧?这……这天气虽然变冷了,但是绿色的帽子也不保暖啊。”   陈焕庭没说话。   “得了,我也不多少说了,你俩的事儿……”刘景明痛心疾首,“说好要做好保护工作的,你不是这样的人啊……”   陈焕庭不再搭理刘景明。他侧脸看向窗户,外面是年复一年沉默的群山。车厢内的白汽,逐渐覆盖它原来的真实面目。   -   还差5分钟闹铃响,苏然自己醒了过来。她拉开窗帘,外面是一片白蒙蒙的雾。A市冬季的日出比她的家乡晚,清晨总是会有白茫茫的白雾,有那么几次早起,苏然看到大街上橘黄色的路灯高高的发着朦胧的光,误以为是进入了某个动漫场景。直到清洁工人有节奏的扫地声音由远即近,人影慢慢从大雾里浮现出来,才让人找到人间的感觉。   苏然在陈焕庭的公司接待厅等了半小时。前台小妹妹说陈总昨晚加班比较晚,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建议苏然打电话先问好。苏然想既然这样要不算了,也怪自己未经细想就直接杀了过来。没想到刚起身,便听见“叮”的一声机械声,陈焕庭从电梯里走出来。   两人见了彼此都有些意外。   苏然是意外陈焕庭来的这么早。   陈焕庭也是意外苏然……来的这么早。   两人愣了一秒,陈焕庭率先开口:“你来了?”   “……早啊。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上班了。”苏然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的纸袋子,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里面应该就是装着她的东西。   “生物钟已经习惯了。”陈焕庭也注意到苏然的目光,拎起袋子说道,“这里面就是昨天派出所给我的东西,你来清点一下。”   一边说一边领着苏然到他的办公室去。   这样的开门见山倒是让苏然准备好的理由没了用武之地。走了两步,她还是不打算浪费它,哪怕作为破冰的寒暄也好,说道:“本说下午来的。但我今天上午跑外勤,时间比较宽松,正好路过你们公司,就上来看看你在不在。”   陈焕庭:“我其实开车顺路的。你脚好了吗?”   “基本好了。之前在家里躺了一个星期,休养的还不错。”   说话间,两人已到陈焕庭的办公室。这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格子间,与外界隔了一道玻璃门。对面是茶水间,里面摆了两个S形的深棕色沙发。办公室另一侧有两个同样用玻璃门间隔出来的大会议室和会客厅。其余的地方都是开放式的办公环境,整个装修风格有一种工业简约风,很互联网。大约是昨晚集体熬了夜,这会儿上班的人并没有几个。   陈焕庭将袋子放在会客桌上,说道:“你看看,东西都在里面。”   苏然打开袋子,里面果然是她的黑色NIKI,手机、身份证、笔记本都在。她很想现场翻看笔记本,但是陈焕庭就这么站在她面前,让她实在没有勇气做这个掩耳盗铃的动作。   陈焕庭说:“派出所给我的就是这些东西。昨天你还提到的钱包和银行卡,都没有找回来。就当做破财消灾吧。”   苏然埋头把这几件东西一一收进包里:“我没指望还能找回来,已经很谢谢你了。我补办身份证当天就去补办了银行卡,没有其他的金钱损失。”   陈焕庭点点头:“也不用谢我,是警察找回来的,我只是借花献佛。”   苏然笑道:“谢还是要谢的,”又不走心地客套,“有空请你吃饭。”   陈焕庭也笑了笑。这时他电话响起,说了声“抱歉”,转身走到落地窗前接起。   白素来电问要不要换行车记录仪。今天她帮陈焕庭去4S店做保养,说师傅发现车上的行车记录仪有点问题,要换一个。陈焕庭也不做多想,便说那就换吧。   等他接完电话,转身见苏然仍旧站在桌前。只是她手里拿着本子,神情有些异样。   “这本子,派出所给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吗?”她问。   “是的。”陈焕庭觉得她问的有些突然,“怎么?”   “你翻过吗?”   “我翻过封面,”陈焕庭想起昨天苏然发来让他“勿翻”的信息,解释道,“我是想证明这个本子是你的,看看是否有写姓名,所以打开了封面。当时派出所的人也在,做了登记。我并不是有意要翻阅的,之后才收到你的消息。”   “就这样?”   “不然呢?”   苏然看着陈焕庭的眼睛。   “怎么了?”陈焕庭知道苏然已经知道他看到了扉页的诗句,深问下去二人都会尴尬,停了两秒还是追问道,“是本子里还夹了什么重要东西?”   苏然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对视良久,她忽然放弃地转过头。   “没有。”苏然把本子扔进包里,心里弥漫出大片无可名状的失望与失落,甚至还有一些不值钱的伤心,“走了。再见。” 第13章   第一次调研结束后,苏然他们返校做好了初步的可行性报告。在合作工作中,苏然对陈焕庭的评价是一位极为靠谱、有领导能力且善于协调的人,有时候分配的任务小组其他人来不及完成,他也不计较,不声不响地就做了,也从不标榜。后来他们在临江大厦的电梯里碰到一次,他出去,苏然进来,也没有多说话。   第二次调研在寒假,为期五天。因为放假回家的缘故,参加的人比第一次少,刘景明也没有来。在上一次的基础上,这次调研需要更深入的走访和核实。带队老师秦玲精简地将人数两两组合,本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原则,苏然和陈焕庭分到了一组。   他们一个上午走访了三家,到了罗爷爷家,觉得有些冷,便坐下来烤了会火。青山村的房子少有混凝土的,大多还是土坯房。看上去不经事,但是墙厚土实,屋里点上柴火很快就暖和起来。家里只有罗大发和七岁的孙女罗翠翠。翠翠的母亲生下她就跑了,再没回来过;父亲罗壮目前也在外省打工,家里就剩这爷孙俩。三人聊了一会儿,罗大发起身去厨房做饭,还热情地让苏然和陈焕庭中午就在这里吃。他俩本自己带了面包,但也没拒绝。中午在村民家吃饭也是平常的事儿。   罗大发走后,陈焕庭还在本子上记录。   “你在写什么?”苏然好奇,她和陈焕庭走访的是同样的人家,但是每次结束后,陈焕庭好似记录得都比她多。   “什么?”   “你每次好像都比我写得多。”苏然凑过去,果然见到陈焕庭的本子上有一个复杂的统计表格,每家情况、人口、性别、年龄,甚至身高体型都有备注,不免叹道,“你做事真的很细。”   陈焕庭笑笑,不疾不徐地把最后几个字写完:“也不是全为了这个。”   “那是什么?”   “我和刘景明在临江大厦有个办公室。”陈焕庭合上本子。   “我知道啊,我们在电梯里碰到过。”   “你好像也没好奇我们在做什么?”   “好奇是好奇过的,没找着机会问,”苏然其实是想说没那么熟,也不好意思问太多,但既然陈焕庭这么有倾诉欲,她就顺从地问道,“那你们是在做什么?听说是创业?”   “是的,”陈焕庭点头,“旧衣物回收。”   “旧衣物回收?然后呢?”   “然后想办法把它转化为产业。”   “没有人想买旧衣物吧?”苏然问。   “对,但是我们现在就是在干这件事。”   这件事情的起源其实也和“梅远基金”有关。本科时候陈焕庭参与“梅远基金项目”,发现村里的孩子衣物破的破、旧的旧,小朋友捡大朋友的、大朋友捡成人的,而同时他所在的大学校园,同学们都会产生穿不坏、但已经失去新意的衣物。这一现象在校园跳蚤市场特别突出:衣服都是五块、十块地甩,卖不完的最后都扔到了环卫工阿姨的车里,颇有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感觉。于是他和带队老师商量,捐赠了不少干净衣物给山区儿童。可没想到这一号召导致“供远远大于求”,A大的旧衣物支援了两个村庄后,还绰绰有余,以至于陈焕庭的宿舍到毕业时几乎都快成了仓库。   而这时,他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可以研究的课题。   “我本科毕业之后,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研究了这个问题,发现国内还没有形成一个非常成熟的产业链。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新衣服产生,它们从布料变成衣服,通过买卖到我们手里,穿过一段时间后,它去了哪里,好像并没有人注意过。”陈焕庭顿了一下,“你注意过吗?”   苏然确实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她的衣服很杂,商场买的高档货和淘宝买的便宜款都有,只要好看她就下手。虽然家里衣服多,但她家的阿姨每年都会清理一批。到A市念研究生后,她在的四人间有一人公派出国交流、一人半走读,宿舍基本就是她和陈倩的天下,可饶是这样,她也觉得收纳空间太少,一度产生过想在外面独立居住的想法。   “我还真没注意过,”苏然说道,“可能最后还是扔了?”   “扔了之后呢?”陈焕庭又问。   “之后?垃圾站?或者分解?”   陈焕庭笑起来。他拨弄了一下柴火,说道:“中国每年大概有超过2000吨的旧纺织品产生,可真正能得到有效二次利用的不到10%。剩下的绝大部分都是扔进垃圾桶,最终被焚烧填埋。这既是对环境的污染,也是对资源的浪费。”   “所以,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们现在做的其实是‘收废品’的事情?”   “可以这么理解。”陈焕庭笑道,“废品是放错地方的资源,不是吗?”   “那你们把收集起来的旧衣物怎么弄?”   “有三个渠道:第一个是把干净的旧衣物捐赠给需要的山区,就像‘梅远基金’联系的山村;第二个是进行二次回收利用,变成环保再生产品;第三个是想办法出口到非洲等贫穷的第三世界国家去。”   陈焕庭刚说完,苏然就不明觉厉地举起手,煞有介事地鼓了两下掌,然后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陈总,苟富贵、勿相忘。”   “哈哈哈,”陈焕庭被她逗笑,“我们还在探索第一步,第二、第三都还处于遥远而美好的计划中。”   “这么一个宏伟的项目,就你们俩?”   “我们有一个投资人,”陈焕庭的眼睛被火光映得莹莹发亮,“但主力就我们俩。临江大厦作为办公地点,宿舍基本为仓储用地。忙不过来的时候,会付费让本科生来帮忙。”   “厉害,”苏然叹道,“理工科的人就是厉害,做的事情都是造福人类,我们文科就只会无病呻吟。不过,你把你们的思路都告诉我了,这算不算是商业机密?”   “不算。想法拍脑袋就有,做到却很难。”   “这个评价很客观。”苏然颔首,又示意他的本子,“那你的记录和这个有什么关联?”   “我想有针对性地给青山村的村民提供帮助。之前一股脑地将旧衣服捐赠出去,也没管人家到底需要什么、又需要多少。如果不能做到有的放矢,其实也是一种资源的浪费。你有合适的废旧衣物吗?欢迎捐赠。”   “有当然是有,还很多呢……”苏然一口答应,但又说道,“……只是……”   苏然忽然间的犹豫,让陈焕庭不自觉联想到刘景明之前说的苏然家境良好,以为苏然是舍不得好的衣物,没想到苏然说的竟然是:“我的衣服小孩子肯定穿不了,成年人穿嘛……好像又有些小,我还是很瘦的……”   陈焕庭愣了一愣,他只听说过女生说自己胖,从来没有听过女生说自己瘦的。不过转念一想,苏然说的也是实话:村里留下来妇女都是田里劳作之人,不说五大三粗,至少也是腰肥臂壮,和平日里大学女生的穿的衣物款式型号都相差甚远。   他忍不住笑着上下打量苏然,她穿着一件深色收腰的长款羽绒服,样式简约但裁剪精良,显得人又高挑又苗条。瞧着苏然认真的表情,他也认真点头附和:“你说的对。女生的观察角度确实和男生不一样。”   苏然也笑:“如果实在需要,我也可以把自己吃胖一点。”   陈焕庭站起来:“那倒不用,你说的这点,正好是我们的第二个思路——旧衣物的再次改造利用,”说完,他搓了搓手,迈开长腿往外走去,“走,换个地方。”   “为什么?”   “你不觉得有点冷了吗?”他在门口停住,外面的天阴沉沉的。   “有点。”苏然配合地跳跳脚,“火快灭了,没柴了。”   “去厨房,”他说道,“给老人家省点柴火。”   -   厨房没有灯,只有一个天窗,即便是白天光线也有些昏暗。农村的厨具都是加大号的:巨大的灶台、巨大的铁锅、巨大的锅铲。罗大发蹲在灶台边抽着叶子烟,巨大的锅盖里闷声翻出着什么,香飘四溢。苏然问锅里是什么,罗大发笑眯眯地揭开锅盖,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汤煮饭,四周沿着大铁锅边沿贴了几个玉米饼。罗大发将玉米饼翻了一面,问道:“饿了没?”   苏然咽下口水,点头:“有点。罗爷爷,这好香。”   罗爷爷笑道:“农村没有什么好菜,我们吃的都简单,中午委屈你们了。好在菜还算新鲜,上午刚从地里摘的,肯定没有化学污染。这玉米也是自己地里的,现在只剩这么点了,就一并磨成糊糊做饼了。希望你们吃得惯。”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窜进来一只大黄狗,围着罗大发又扑又跳,尾巴直摇。紧接着脆生生的童音传进来:“爷爷爷爷,饭好了没,我饿了!”   只见一个穿着红色小袄子的短发小妞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见到苏然和陈焕庭顿时止了声,只用黑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他们转,然后不声不响地躲到罗大发身后去。   罗大发直接用锅铲指着女童,向苏然这边介绍道,“这是我孙女,罗翠翠。”又将锅铲换一边,对苏然说,“这是城市来的大学生,是来帮咱们在清河上架桥的。噫,你愣着干嘛——快叫人呀。”   罗翠翠抿着唇上下打量苏然和陈焕庭,小声说道:“……叔叔阿姨好。”   苏然哭笑不得,蹲下身来,看着翠翠说:“叫我姐姐就行了。”   翠翠瞧着眼前这位漂亮小姐姐,白皙的皮肤仿佛在这暗淡的房间里发光,愣了两秒才改口:“……叔叔姐姐好……”   陈焕庭:“……”   那只大黄狗见苏然蹲下,也热情摇着尾巴过来蹭她。罗大发拿着锅铲跺脚撵它:“噫!你这脏狗,走开走开,把人家衣服弄脏了。”   苏然倒没觉得什么,伸手摸摸它的头,它竟然乖巧地趴在她跟前,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苏然抬起头问:“它好像挺喜欢我的,它叫什么?”   “农村野狗有啥名,我们就叫它大黄。”   “大黄。”苏然试探性地叫它。   它似乎听懂了,又准备起身来蹭她。   “好了好了,你别蹭人家了,”罗大发赶紧站到苏然跟前,“饭也差不多了,翠翠,你拿上碗筷,我们吃饭了。” 第14章   晚上苏然和陈倩在整理白天的东西。   苏然说:“陈焕庭和刘景明在创业,你知道吗?”   陈倩:“知道。回收旧衣物的。他本科就在弄了。”   “我觉得陈焕庭做事很细致。”   “怎么个细致法?”   “我们走访村民的时候,他会很详细地记录每个人的情况。我问为什么,他说是想有的放矢地捐赠,不想‘为了完成任务’而捐赠。虽然这种方式很理想化、实施也很难,但他还是在做。我们中午在罗爷爷家吃饭,可能村里的人都不太重视饭前洗手,但是他注意到了,罗爷爷说没有流动的水,不方便,要去水缸里舀水。饭前他就舀了一大盆水淋着让我们洗。吃饭完不知道他又怎么在厨房找到一截橡胶水管,洗干净一个塑料簸箕,在屋后的山泉那里装了一个简易的洗手台。虽然只是山上的水,但也总比不洗要好很多。”   陈倩抬起头,说道:“他一向做事就很细,有时候我这个女生在他面前都自惭形秽。本科时候第一次捐衣服,我把不要的衣服给他,过了几天他跑过来把我的学生证还给了我,说是在我包里找到的。我这才知道,他们收集了衣服还会一件件地帮人清理口袋。”   苏然点头:“说得我都想给他投资了。”   陈倩放下笔,皱眉:“最怕的就是这样于无形之中炫富。”   苏然哈哈笑道:“我是说捐衣服给她。你想什么呢?”   -   陈焕庭刚刚关掉电脑就收到了刘景明的电话。刘景明家住北方,过年回家不好买票,这次调研就没参加,全权委托陈焕庭。   “怎么样,今天顺利吗?”刘景明问。   “挺顺利的。你到了吗?”   “到了,晚上八点到的。”   陈焕庭和他说了白天走访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刘景明听了半晌,问道:“哦,你和那个富二代小姐去的?”   陈焕庭无语:“你说苏然?你好像对她有偏见。”   “都是同学,有什么偏见?我就是开玩笑说说。”   “还是不要乱说,说顺嘴了,当人面说出来很尴尬。”陈焕庭站起来看着窗外,想到中午苏然和大黄互动的环节,“她也没有很娇气,就是普通的人而已。”   “普通人?戴二三十万的腕表的学生,能是普通人?你给我普通一个看看?”   “你是不是没见过钱?”   刘景明哈哈大笑,不答反问,“那你有没有跟她说我们在创业?”   “说了。她知道我们在做旧衣物回收。”   “棒呆了,焕庭!赶紧的啊,快让她投资我们!不用太多,每人一块她那个级别的腕表就可以了。”   陈焕庭牵牵嘴角:“她已经决定投资我们了。”   “……”刘景明失语三秒,忽然大叫:“陈焕庭,行啊你!她已经跪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快快快!告诉我,拉了多少投资!”   陈焕庭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她答应给我们捐一箩筐衣服。”   -   很快,全中国最大的节日春节到来。苏然在B市自己的家中睡了吃吃了睡,足足养膘了5斤。这个的春节,沈睿在美国没有回来。他们只在视频电话里互相道新年快乐。苏家与沈家其乐融融地聚会,两家人和和气气地说着二人的事情,俨然已经为他们铺好了这辈子甚至下辈子的道路,听得苏然耳朵发烫。除夕之夜,苏然用微信群发了一个“新年快乐”。她收到很多回复,当然也包括陈焕庭与他人无差的“同乐”。   研一下学期如约而至。五一之后,“梅远基金”的第三次调研再度发起。苏然因要跟着导师出差,不能参加。但出发之前苏然已经把不穿的夏装整理出来,中午去食堂吃饭,就顺路拎到陈焕庭他们摆在食堂门口的收集点。   此时正值人流高峰期,陈焕庭和刘景明摆了一个桌子在食堂的必经之路上,旁边有一个醒目的大招牌,“旧衣回收,献给山区”几个字赫然在目。他们桌前围了不少人,有的在咨询,有的在捐赠,陈焕庭和刘景明一人接受,一人记录,旁边还有一个本科生打下手。苏然见人多,先去食堂吃了饭,出来时候人已经少了些,她才拎着衣物走过去。   “陈总,”苏然把一包衣物放在旁边,“我言出必行,来投资你们了哦。”   陈焕庭从电脑前抬起头,见是苏然,笑道:“好啊,谢谢。”   刘景明打开苏然的包将里面的衣物取出来,基本都是一些宽松版的T恤、短裤。他特意看了下标签,表情有些微的变化,嘴上却笑说,“呀,苏然,你这衣服都还这么新啊。这三件是一样的吗,颜色不同而已?可别拿错了。”   “是一样的,我有选择困难症,觉得这衣服版型好看就每个颜色都买了一款,”苏然说道,“没有拿错,这几件我都穿过了,自己留了一件白色的。”   刘景明挑挑眉,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但也再多嘴。检查无误后,他将衣物重新叠好放入一旁的纸箱里。五月中旬的正午太阳已经有些毒辣了,陈焕庭和刘景明都出了汗。   苏然问道:“你们什么开始的?吃饭了吗?”   刘景明:“还没吃。上午11点开始的,等弄完了再去吃。”   苏然:“我去食堂帮你们打包过来吧,不然都没得吃了。”说完她便朝食堂走去,没走两步又被刘景明追上,往她手里塞了张饭卡:“陈焕庭说的,他的卡,随便刷。”   苏然:“……”   不一会儿苏然拎着三份盒饭和一袋冰镇脉动出来。三个男生确实也饿了,端起盒饭风卷残云般,三下五除二地就解决了。   “下午你们还摆摊吗?”苏然问。   “不了,下午和晚上要做清理,明天和后天还在。”陈焕庭说。   “我这次青山调研去不了。”   “为什么?”陈焕庭拧开一瓶脉动。   “我得和导师出差去,正好时间撞车了。”苏然遗憾地说道。   陈焕庭喝了一口,说道:“没关系。这次还是调研,暑假才会动工。”   “暑假大概会是什么时候,我听陈倩讲,大概会持续7-10天?”   “应该是这样。怎么了?”陈焕庭又拧开一瓶递给苏然,笑问道,“有安排?陪男朋友?”   陈焕庭本是开玩笑地问一句,没想到苏然也没遮掩,笑了一下,大方承认道:“是的,男朋友会回来,所以想先问好时间。”   陈焕庭愣了一下,苏然的目光淡然又清澈——这确实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苏然外形与性格都没得挑,没有男朋友才应该是奇怪的事,而且他好像也听谁说过她有男友,但不知为何听到她亲口承认,心里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纵即逝,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就完全不见了。   见陈焕庭的手还停在空中,苏然推了推,笑道:“谢谢,脉动我不用了,给刘哥吧。”   陈焕庭回过神来,不露痕迹地将半开的脉动塞到刘景明怀里,可还是没有阻挡刘景明的脱口而出:“原来你真有男朋友啊,啊,我是说——从来没听你说过,也没见过。”   苏然说道:“是的,他没有在我们学校,在美国念书。”   苏然说的是实话,但刘景明一听到“美国念书”就阴阳怪气地“哦”一声:“原来是高材生。是你本科的同学吗?”   “不是的,他比我大,不是同学。”   “那是怎么认识的?”刘景明查户口。   “我们……我们从小就认识了。家住的很近。”   “啧啧……青梅竹马啊……白富美+高富帅……”   苏然觉得刘景明的语气有点怪,但在她开口之前,陈焕庭先一步向她伸手:“我饭卡是不是还在你这里?”   苏然“嗯”了声,把饭卡还给了他。   -   陈焕庭在宿舍的卫生间冲了一个凉水澡,走出来时水还没有干,便就这样□□着上身走到桌前。刘景明瞥了他一眼:“你也‘炫腹’啊。”   陈焕庭没理他,一边擦头发一边看手机。   有几条微信消息。   苏然:在?   苏然:刘景明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思?   苏然:意见?   陈焕庭笑了笑,回道:都没有。   苏然:打错字。   陈焕庭:我知道。   苏然:我不是那么在意旁人的看法,但是如果有什么误会,我还是很愿意早日澄清。   陈焕庭:没有,他只是话比较多,偶尔嘴贱,对你并没有恶意。   苏然:真的?   陈焕庭:真的。   苏然发了一个仍旧狐疑的表情。   陈焕庭回了一个微笑三连。   隔了三十秒,苏然:他是不是仇富?   这个用词直白而精准,陈焕庭惊叹她第六感的准确,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好看的弧线。   “你在那儿傻笑什么呢?”刘景明见陈焕庭杵在书桌前,瞧着手机半天不动,嘴边好像在笑?   陈焕庭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瞧了刘景明半天,说道:“没事。”   刘景明被陈焕庭瞧得不明所以,扔下一句:“毛病。”   陈焕庭低头打字:他有过感情挫折,对方家境很好,心里创伤还未愈,看人可能会戴有色眼镜。   苏然:我是莫名中枪?   陈焕庭:情况有些类似。   苏然哭笑不得,不知作何解释,发了一大串省略号。   隔了半天,又问道:你觉得我是吗?   她并没有说她是什么,而陈焕庭也直接回复:不是。   苏然笑了笑:谢谢。   陈焕庭回一个微笑。   苏然:希望刘景明小朋友早日从幼儿园毕业,走出心里创伤。 第15章   苏然惦念着沈睿暑假的回国,然而最终他却未能回来。他给苏然打了一通长长的视频电话,解释导师这边有一个比较要紧的课题,而且马上开学会有新生进来,他已经在帮助即将成为他师弟师妹的国内小朋友联系住宿,实在有些抽不出空。苏然心里有小小失望,但是也表示理解,说了些叮嘱的话,沈睿答应她今年圣诞假期一定回来。   挂了电话,陈倩搅拌着蜂糖水靠过来:“电话粥煲完啦?假期不回来?”   苏然摘下耳机:“是啊……说是很忙。”   “你家沈哥哥很帅啊。我刚刚不好意思凑过来,只瞄到一个轮廓,感觉有点像钟汉良。”   “哈哈,太抬举他了吧?不过他倒是从小就比较讨女生喜欢。我们两家很熟,我上幼儿园时候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很多人都以为我是他妹妹,让我帮着递情书。”   “让你递情书?”陈倩哑然失笑,“然后呢?”   “我就尽职尽责地递啊,她们一般都会给我送点小礼物,何乐而不为。”   “不会吧,你还真递啊!难道你没有吃醋?”   “没有啦,那个时候还小,根本没有什么想法。估计喜欢他的那些女生也觉得我实在太像他家亲戚的妹妹了,所以完全没把我当做竞争对手。我还亲手促成了一对呢。”   “……我怀疑你在谈一场假恋爱。”   “不过他很快就分手了。后来那个女生还来找我哭泣,问为什么,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   “你怎么回答的?”   “我很诧异,我完全不知道。只能安慰她,说沈睿放弃你是他此生最大的损失巴拉巴拉之类的,还答应她再去问问沈睿。”   “你问了吗?”   “问了。”   “他怎么回答的?”陈倩觉得苏然太有意思了。   “他没说什么,只拿出一叠厚厚的信封,我一看乐坏了,原来全是男生给我写的情书,全被他堵截了。不过那个时候我好想就有点明白了。”   陈倩笑得乐不可支,又问道:“然后呢,他表白了?”   “没有。当时他问我明白吗,我装懵,说不明白。因为太惊讶了,如果他喜欢我,那为什么前面还会有别的女友。但他也没追问,说了句莫名其妙地“那再等等”。直到大四那年,有位男生追我追得厉害,我也有点心动。可能因为沈睿来学校找我总能遇到我和那位男生在一块儿,他察觉到了什么。有次回家他忽然牵起我的手,说喜欢我,问我喜不喜欢他?”   “我靠!这么直白,高富帅转换为霸道总裁。你啥反应?”   “我吓坏了。我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虽然青春期常常吵架,但我们感情很好。我小时候都叫他哥,长大了才直呼其名。于是我支支吾吾地说‘喜欢啊’,他又说不是‘兄妹那种’,我其实那时候彻底明白了,但还是傻乎乎地问‘那是哪种’,然后……”   “然后什么?”陈倩急吼吼地问,“他亲你啦?”   苏然低头:“嗯。”   “嘴唇?”   “脸蛋啦!”   “妈呀!浪漫死啦!”陈倩一副心跳过速的样子,“我刚刚看了一部小说,里面那个男主角就叫‘沈睿’,苏然你是找到了我言情小说里面的男主角啊!”   “你太夸张了,”苏然说道,“我们太知根知底了,我完全不觉得他哪里有小言男主的气质。而且我还觉得自己有些亏呢,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和他在一起了,有种被棒打鸳鸯的感觉,小说里说的那些心动、心跳,我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倒是我爸和他爸,还有我们周围的人特别开心。”   陈倩撞墙:“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给我看看,那位平平无奇的沈哥哥到底真容啥样?”   苏然扭扭捏捏:“有什么好看的。”   “是不是要绝交?”陈倩横眉倒竖。   苏然想了想才翻开手机相册,可翻了老久也没翻出来。   “单人照没有?”   “……没有。”   “你们俩的自拍总有吧?”   “……好像也没有。”   “……你要这手机有何用?”   “哦,相机里有。研一时候他送我来的A市,说研究生是一个新的征途,需要纪念一下,于是我俩在大校门下合了张影。”   “……听上去像我爸说的话。”陈倩一边说,一边将脸凑到相机屏幕前:苏然与一名年轻帅气的男生站在一起,两人开心地笑着。陈倩把屏幕放大,那位男生的脸清晰地出现:剑眉星目,笑容阳光,轮廓还真的有些像钟汉良。   苏然刚要关上相机,陈倩阻止她:“等等,就这一张吗?”她左右翻了翻,还有几张,不过都在在A大的校门,同一个角度被连拍了几张。   “就这么几张?”   “是啊。”   “还就这一个角度?”   “你干嘛……”   陈倩失望至极,无比唾弃:“你要这单反何用?!”   苏然笑道:“见了二十年的面孔,早已没新鲜感了。”   陈倩捂住胸口叹道:“我要回去再看一遍那个小说,全程带入你男朋友的脸。哦……还得把你也带入女主,可这个剧情有点虐啊,男主先是因误会把女主弄死了,女主重生后又经历了失忆、车祸、流产等一系列狗血情节,你介不介意?”   -   “梅远”项目在7月放假后便马不停蹄地展开。有了前面三次的调研,项目已经选好的搭建地址;与师生一起到达的,还有前期已经联系工厂预制好的钢构件。这次一共去了20多个同学,秦玲把人分成了三个组:施工组、后勤组、宣传组。男生基本上都去了施工组,陈倩因为是建筑专业,也进入了施工组;只有苏然一个人被分到了宣传组。   陈倩:“……我是女生哎。”   苏然倒无所谓,说道:“要不我俩换?”   “算了,宣传组从领导到干活的有且只有你一个人。彼此彼此。”   苏然的工作主要负责拍照、文字和休息时间的娱乐安排,秦玲还给了她“梅远基金”的官方微博号在运营。虽然看上去简单,但是举着一个大单反在七月的太阳下跑来跑去也并不是件轻松的工作。她不单单是要记录现场的施工情况,后勤组的做饭洗碗、同学和村民的互动、夜晚同学的交流也需要被记录,如果那个时候微信有计步排名的话,她妥妥排第一。   刘景明带着安全帽,看着苏然在河边上蹿下跳,努力寻找一个适合角度的拍照。   “嘿,立直了。”陈焕庭提醒他。   他们此刻正在组装一个桁架构建,需要与地面成90度直角。刘景明扶着,陈焕庭拧螺丝,可螺丝没拧两下,竖直的钢构架却越来越斜。   “看什么呢?”陈焕庭停下来。   刘景明努嘴示意:“苏然。”   陈焕庭看去,对面太阳当晒的地方,苏然一只膝盖跪在鹅卵石上,身体前倾,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正以一个诡异地姿势在拍摄桥梁下面的细节,动作有些滑稽。   他不禁笑了笑。   刘景明说:“我还以为她会打着伞来拍照,没想到就这样到处跑。”   陈焕庭若有所指:“不是每个家境好一点的、有个青梅竹马的哥哥在美国念书的女生,都是一样的。”   刘景明被戳到痛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陈焕庭只笑,不辩驳。   半天,陈焕庭:“我觉得她应该不是。”   “你怎么知道?”   “感觉。”陈焕庭说。他想到她背的那个黑色的帆布包,容量大又经用,“至少我没有觉得她在物质方面表现出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你看人太表面。”   “你确定是我?”   刘景明被噎住。   “景明,我觉得你不必对一段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至少现在遇到的人是无辜的。你这样——”陈焕庭斟酌词语,“会显得自己有些幼稚。”   刘景明正欲反驳,苏然已经三两步蹦到他们跟前。   “来——别动,我拍一个。”咔嚓,苏然的笑脸地从相机后面露出来。   陈焕庭注意到她的脸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汗水已经完全打湿她的前面碎发。苏然的头发长度刚到肩膀,平日里都是散着的,现在大概为了干活方便,都被利索地绑在脑后。前面短的虽然无法扎起来,但也被汗水熨帖地制服在鬓旁。   “这么热?”陈焕庭说,“歇会吧。”   “太阳挺晒的。”苏然大大咧咧地支开双腿坐在他们旁边。虽然陈焕庭和刘景明干的都是体力活,但是他们可以先在阴凉处组装好了再搬过去。   “有水吗?”苏然问。   “有。”陈焕庭走到一旁递给她一瓶,也坐下来,“你怎么不戴个帽子?”   苏然仰头牛饮了一阵,擦嘴说道:“戴帽子不是很方便。罗爷爷上午给了我一顶,但是帽檐太长了,挡住相机的取光。”   陈焕庭不动声色地看了刘景明一眼。   苏然又说道:“不过我擦了防晒霜,效果很好的,防水防汗。你们要不要来点?”   刘景明“呵呵”地回看陈焕庭,眼神里写着“看吧我没说错吧。”   “不了,我们大男人没那么娘,”刘景明忙笑嘻嘻地道,“再说你的防晒霜,肯定很贵的。”   苏然本已把防晒霜从包里拿出了半截,听到这话,眼睛飘过陈焕庭,半秒后才笑道:“那随你们。”她转头去研究他们组装的桁架,问陈焕庭,“这个构建叫什么?”   陈焕庭说道:“这个叫‘贝雷片’,是桥的基本单位。”   “陈倩她们现在是在做啥?”苏然指着在小河对岸拿着扩音器指挥一干人马的陈倩。   “放样。”陈焕庭解释道,“就是把图纸上画的实地画出来。村里的人会来帮我们建立桥头的门架,搭建吊钩和滑轮架。主体起来了就很快了,剩下的就是铺设木板、安装扶手之类的。”   “我们这个桥没有桥墩吗?”   “清河不是很宽,不需要桥墩。如果要建桥墩,可能我们还得在这里呆上一个星期。”他想起之前苏然说男朋友回国的事情,笑道,“不然可能又会耽搁你陪男朋友了。”   “无所谓,”苏然耸耸肩,“反正他也没回来。”   “没回来?”   “是啊。学业太忙了,回不来,也没办法。”   刘景明听到这句话,转过头来,不明所以地瞧了苏然一眼,又给了陈焕庭一记催促的眼神。   陈焕庭站起来,重新戴好施工手套,问道:“听说我们晚上的活动都是你安排?今天晚上干什么?”   “露天电影看过吗?”   “什么电影?”   “《中国合伙人》。”   -   晚上来看电影的不止同学,还有青山村的村民。□□时期留下来的供销社背面有一整面白墙,正好做了投影布。村长在前面放了三排横条凳子,还未到放映点就被村民坐满了。A大的师生也比较放得开,索性要么直接席地坐在前面,要么就在后面站着,或者坐到树上。村里的夜晚宁静又祥和,黑暗中投影仪照着飞蛾小虫投到墙上,远处偶尔的一两声狗叫。   苏然负责影片的播放。开播前见凳子不够,她主动让了出来,自己抱着电脑坐到了地上。影片演到一半,忽然觉得身旁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转头一看,大黄伸着舌头哈着气,在她旁边摇头晃脑。   罗翠翠不知何时已坐到苏然边上,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电脑。   “大黄,”苏然摸了摸大黄的脑袋,小声问翠翠,“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罗翠翠说道:“大黄带我来的。吃完饭我来晚了,前面没位子,后面也看不到。苏姐姐你这里好呢,我看你的这个还清楚。”   苏然笑:“你还挺机灵的。”说罢又将电脑往她那个方向移了些。   见她看得出神,苏然偷偷拿起相机对着小妞拍了两张。然后她站起来,绕边走到后面,爬到一堵废弃的矮墙上,调好参数,拍了几张全景。   头上忽然有人发声:“你还挺会找角度。”   苏然吓得差点将相机扔掉,往右上方一看,悬着一双牛仔裤大长腿,再往上,陈焕庭撑手坐在树干上,正低头看着她。   “人吓人吓死人啊!”苏然怒道。   “我以为你上来时候看到我了。”陈焕庭从树上跳下来。   “谁看到你了?”苏然义愤填膺,“这里也没有灯,你那么黑,还穿着黑色的T恤。”   “那我笑一下吧,”陈焕庭露出标准笑容的八颗牙齿,“牙齿比较白,这样我能被看到了吗?”   他笑起来确实牙齿很亮,苏然被他逗笑,不再生气,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刘景明呢?”   “他本来和我一起在这里的,后来实在嫌远看不见,去了前面。”   “你不去?”   “不去。这里视野好,我也不近视。”   “对哦,从来没有见过你戴眼镜,”苏然羡慕道,“很难得了。”   “你近视吗?好像也没见过你戴。”陈焕庭问。   “轻微的,100多度。有眼镜,但可以不戴。晚上视力会糟糕有点,比如——刚刚就没有发你。”   陈焕庭无奈淡笑。不知是不是因为不近视,他的眼睛在夜晚也很明亮,眼神转动的时候像远处忽明忽暗的星星。他递给苏然一个果子:“当做是赔罪?”   “这什么?”   “树上刚摘的,当地的青果。”陈焕庭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很甜。”   苏然接过来,也在衣服上擦了擦,送进嘴里。   “不怕有毒啊?”   苏然一脸无所谓,“要死一起死咯,反正你先。”   陈焕庭又笑起来。这时,苏然的电话响了,是沈睿。她跳到矮墙下,回头对陈焕庭说:“山里信号不好,我找信号去了啊。”   陈焕庭点点头,见她短俏的马尾辫在后脑勺调皮地蹦来蹦去,消失在黑暗的转角处。 第16章   “梅远基金”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团建活动。没两天,基本上所有的同学都熟了。大家一起干活、一起烧菜、一起看电影,不分学院、不分年龄,打成一片。这里的生活很容易就让人放下城市里的拘谨,乡间放歌、坝上嬉水,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到利索地淘米蒸饭剥土豆,A大的同学们很快完成了从学院书生到农村小能手的转变。这样的活动对于苏然来说当然也很新鲜,虽然每天晚上她都会在宿舍和陈倩抱怨自己又黑了一个色度,但是第二天仍旧是兴致勃勃地田里河边的跑。   有天晚上陈倩神秘秘地过来告诉苏然,有人在打听她的电话。苏然愣了下,说山里信号不好,要电话干嘛,我每天都在团队里,有什么事可以当面说啊。陈倩别有深意地朝她挤眉弄眼,苏然忽然反应过来,两个人对视着哈哈大笑。苏然问那人是谁。陈倩说是生物学院的王壮壮。苏然想了半天,问是不是那个瘦瘦高高白白的男生,戴个眼镜,淘米一丝不苟。陈倩连连点头。两人对上号,又心知肚明地笑起来。   第六天的时候,连日来的太阳翘了班,早上一起来天空中就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远处的山上弥漫着白白的雾,好似仙境。苏然伸出手,雨丝很细很细,不需要打伞。她找村民借了一个斗笠,扯了个大的塑料袋做披风,再将相机用塑料袋包起来,出了门。   细雨并没有阻挡A大同学施工的进程。苏然到河边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拆卸搭建的设备。她走到一颗高大的绿树下,取下相机塑料袋,正准备将就外表已经打湿的袋子塞进包里,身旁有人说话:“我帮你拿着吧。”   苏然抬眼一看,正是那位高高的、瘦瘦的、白白的王壮壮。   “谢谢,没事我自己来。”苏然说道,心想王壮壮是后勤组的,怎么来这里的。   还未等她问,王壮壮便自己解释道:“今天中午做焖饭,比较简单,上午都没什么事儿,正好给前方的兄弟们送点水。”他的脚边确实放着一件矿泉水,他像是想起什么来着:“哦,我叫王壮壮,生物学院的。”   “我知道,”苏然笑道,“你好。”   “你叫苏然,我也知道。”王壮壮似乎有点局促,饶了饶后脑勺,仿佛对苏然的单反很感兴趣,“你这个相机看上去很高级哦。”   “还行吧,”苏然回道,佳能5D,比普通好一点,比高级差一点,不上不下。   “我不太会拍照,但我看你拍的都很好。”王壮壮继续说道,“昨天的‘梅远基金’微博转发量很高,不少人点了赞。”   “谢谢。”苏然笑了笑,低头摆弄相机,树间一滴雨水滴下来,顺着她的脖子流进T恤。   “拍照是不是很难?”王壮壮锲而不舍,“构图、色彩什么的,是不是很有讲究?”   “嗯,是有一些。学校有开设摄影的课,也有摄影协会,你可以关注一下。”   “本科我选过那个课,太难了,选不上。我可能天生比较愚笨,自学也比较难。”   苏然侧目看了王壮壮一眼,没说话。又有一颗雨水顺着叶间滴到她头上,她不舒服地摸了摸头发。   几乎是同时——   王壮壮:“要不加个微信,以后方便请教……”   苏然:“这里老滴水,我先撤了哈……”   -   苏然直接奔入细雨里。前面几步正是陈焕庭和刘景明在拆卸机械装置,陈焕庭在上面,刘景明在下面。苏然装模作样地拍了几张桥梁细节,假装不经意地瞄了瞄后面,王壮壮没有跟上来。   刘景明问道:“你干嘛呢,跟做贼似的。”   “没有。我采风呢。——来,冲着相机笑一个。”   刘景明:“雨天不会把您昂贵的相机淋坏?”   苏然歪头说道:“它贵就贵在防水。是不是没见识过?倒是模特质量太低,会影响相机寿命。”   刘景明瞪她一眼,“昨天你发的微博上面有我,我还没问你要肖像权呢。”   苏然不甘示弱:“转发300,评论100,点赞500,你就要火了啊,我还没找你收推广呢……”   “你……”刘景明正要说话,苏然忽然举起相机,黑色的镜头对着刘景明。   刘景明索性背对他。   苏然心里得意,对着他猛拍几张。拍完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些幼稚,便换个角度,抬头一看,陈焕庭骑在拆卸杆上,细雨把他的头发淋得黑漆漆的,一撮一撮地立着。朦胧的细雨里,他遥遥看着下面,和苏然的目光不期而遇。   他笑了笑。   “这个角度有点帅啊。”苏然迅速举起相机“咔嚓”一声。   可就在这当下,苏然忽然一把扔掉相机,往刘景明一侧扑去。   刘景明本站在靠近水边的浅滩上,被苏然一扑,两人齐刷刷地掉进了清河。   岸上顿时大乱。   好在此处河水不急,两人很快被拉上了岸。刘景明莫名其妙又气愤之极,正要发作,听见旁边有人急急地问道:“你没事吧?”   刘景明吐了两口水,还未说话,那人便又说:“太危险了!太危险了!不是苏然推了你一把,这铁钩子就冲着你脑袋去了。”   陈倩听到响动也急急忙忙跑过来,扒开人群见到苏然一身湿哒哒地坐在岸边,忙问道:“苏然,你没事吧?这……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掉到河里了?”   苏然抹了抹脸上的水,说道:“我没事儿。”又对旁边的刘景明说道:“不好意思啊,刚刚我见到那个挂钩忽然甩了过来,一时性急把你一推,没找准方位直接推到了河里。你还好吧?”   刘景明有些呆,盯着苏然的脸半天才说:“没事。你……你……呢?”   苏然瞧着他神情,暗自发笑:“我没事。”   刘景明仿佛还没回神:“真……真没事?”   “再不回去换衣服就有事啦,”苏然站起来,“一身都湿透了。”   刘景明也跟着她站起来,“没事就好。”跟才想起来似的,“刚刚……真的谢谢你了。”   “客气了。”   “还还有……对不……”刘景明话还没说完,有人在前面喊道:“苏然,你的相机捞起来了!”   听到这话,苏然本还笑着的脸顿时垮了下去,“完了完了!”   刘景明问道:“什么完了?”   苏然欲哭无泪:“相机完了。”   刘景明忙急急问道:“你不说它防水的吗?”   苏然哭丧着脸说:“逗你玩儿的你也信?”   -   虽然有惊无险,但带队的秦玲老师还是吓出了一身汗:无论是被吊钩砸到还是掉进河里,哪一个事情都让她感到后怕。她召集A大的同学又反复强调了安全问题,并且停止了雨天的作业活动,等到太阳放晴了再说。如果实在无聊可以村民家里走走,帮忙修下窗户、拾点柴火,反正河边是禁止再去了。   苏然回来之后便在陈倩的照顾下快速换了衣服。这个时候最好是能冲一个热水澡,但是村里条件有限,同学们夏天洗漱一律都是用的凉水。苏然把湿透的衣服扔进盆子里,听见门口有人敲门。她俩对视一眼,陈倩走到门口,问道:“谁呀?”   “是我。”陈焕庭的声音传来。   “怎么了?”   “门口有两瓶热水。”   苏然往角落躲了躲,陈倩打开房门,门口果然放了两瓶热水。陈倩冲陈焕庭的背影遥遥喊了声“谢谢”,陈焕庭招手示意不用。   苏然用两壶热水洗了个头。虽然洗不了澡,但是热水头还是让她舒服了很多。她溜达到院子里,大黄摇着尾巴跑过来,翠翠喊道:“苏姐姐!”   “你怎么来了?”苏然蹲下摸了摸大黄的头,问翠翠。   “我来给你们送点姜。”翠翠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一捆刚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姜,“听说你掉清河里面了?这个老姜煮水喝可以防止感冒的。”   “这你也知道?”苏然笑问。   “嗯,”翠翠点头,“之前爷爷淋了雨感冒,我就这样帮他弄的。”   苏然抬头看着翠翠,她的脸泛着农村孩子特有的黑红,讲话语气陈定而成熟,大大的眼睛偶尔闪现出不易察觉的敏感。她拉翠翠的手,说道:“谢谢你。我这就去熬。”   小妞无心地问她:“你会熬吗?”   苏然脚步顿了顿。说实话,她可是真一点没有下过厨房,她瞧了瞧这个姜,还带着土,心想冲洗干净就可以了吧,于是嘴上说着,“当然会了。”   翠翠和大黄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苏然把姜干净,正准备扔进沸水中,翠翠疑惑地看着她:“你要这样煮吗?”   苏然端详她的表情,忽然哈哈一笑,“当然不是了,哈哈,我就是……”   “要不我来。”   苏然转头一看,陈焕庭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门口,看戏一般瞧着苏然。苏然脸上一红,又哈哈一笑,说道:“不用不用,哈哈,对了你来的正巧,煮好了给刘景明带一份去。”   “好啊,”陈焕庭不动声色地走进来,“我来也正是想煮姜汤。”   苏然又“呵呵”干笑。在陈焕庭、罗翠翠以及大黄的注视下,她把姜上面的苗暴力一摘,正要把两坨姜扔进锅里,陈焕庭终于开口——   “你确定要这样吗?”   “什么?”苏然停住。   “我说——”陈焕庭一脸无语地找东西,等他转身时,一抹锋利的刀光在昏暗的厨房一闪。   “给我。”他说。   “给你就给你,”苏然立马把姜扔给他,“有话好好说。”   “我说,你是不是没见过生姜?”他手起刀落,切掉姜上面的苗蒂,抬眼似笑非笑地看苏然,“姜是长地里的,知道吗?你洗的也不是很干净,煮出来的姜汤可能非但不能御寒,还会闹肚子。”   他说的慢条斯理,旁边的翠翠不由睁大眼睛——她不是惊讶陈焕庭的科普,而是觉得难道苏姐姐不知道这个常识吗?   陈焕庭换了一把小刀,蹲下身子,把姜的皮一点一点刮掉,用水冲了冲,又说:“我虽然刮皮也比较马虎,但是聊胜于无,”他直起身子,把姜切成一片一片,用刀一铲,将姜片倒入水里,问道:“这样对了吧?”   他问的不是苏然,而是翠翠。翠翠连连点头,然后又对着苏然不怀好意地笑。   苏然没好气地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想你刚刚的动作,整个过程如果用镜头特写,再配上轻松欢快的音乐和磁性缓慢的解说,是不是可以取名为《舌尖上的姜汤》?”   翠翠没看过,一脸莫名。陈焕庭听懂了,拿起筷子搅拌了下汤汁,笑道:“那可能要名导操手才行,比如苏导这种。”他没有抬头,只是掀起眼皮笑看苏然。   “哦,那配音可能也要名嗓才行,比如陈广播站长?”苏然反击。   陈焕庭牵起嘴角,放下筷子:“陈倩和你说的?”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那可能还是比不上苏女侠今日见义勇为,舍己为人。”   苏然拿眼瞧着陈焕庭,一时没说话。她头一次觉得陈焕庭这个人其实还挺健谈的,哦不是健谈,是自己好像还有些说不过他。她就这么看着他,水汽慢慢浮上来,锅里水开始咕咕叫。   隔着迷漫的水汽,陈焕庭又问:“可以采访一下吗,上午那一刻,是怎么想的?”   “什么?哦,当时本是想给你拍一个工作照,我刚举起相机就看到拆卸用的吊钩朝我们这边甩过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根本没多想。”   “那你也挺勇敢的。”   “本能反应。”   “我的照片拍着了吗?”   “估计够呛,忘了有没有按快门。”提起相机,苏然一阵胸痛,“相机也进水了。”   “有点可惜。”   “是啊,”苏然蹲下来抓住大黄的尾巴,它挣扎几下跑开了,“回去得好好修修了。”   “我说我的照片。”   苏然猛然抬头,瞧见陈焕庭在并不明亮的厨房里,狡黠地坏笑。   苏然愤愤地站起来,拿筷子搅了搅锅里:“你怎么和刘景明也一样了?”   “怎么一样?”   苏然没好气地“哼”一声。   “先声明,”陈焕庭夸张地举起手,“我可对你没看法,咱俩之前沟通过。而且你这次救了刘景明,他绝对对你的看法大为改观。我出来之前,他还忧愁地琢磨着,去哪里请你吃饭,才既能表达他的感激之情又不会倾家荡产?”   苏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要请我吃饭?”   “我觉得这是应该的。”   苏然吹了吹眼前的水蒸气,笑道:“既然这么说,那我就要坐实他对我看法,让他破费一次。”   陈焕庭笑着看她。   苏然:“给我讲讲刘景明的情史。”   这时陈焕庭却矜持了:“我不八卦。”   “切,”苏然撇嘴,眼珠子一转,“那问你个问题……我什么时候不经意的……或者说,我自认没有很娇气,也没有炫富,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那你先跟我说说,你到底有多富,不识姜的苏同学?”   苏然无语,片刻后,她将手里的碗往灶台上重重一搁,很认真地同陈焕庭探讨起来:“好,我们一码归一码。首先姜这个东西,我承认,确实我从来没下过厨。我见过它,但是从未煮过姜汤——好,我知道,你肯定又把我归类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娇气小姐了,随你。但是我不相信,我们这一代的城市独生子女各个都是厨房高手。举个简单的例子,我有位同学,父母均是老师,工薪阶层家庭,但她却不知道荔枝原来外面有硬硬的壳——因为她吃的时候都是母亲剥好了给她的。所以,请你不要因为这一点事情给我盖章。”   “第二,我从来没有讨论过我的家庭。我确实家里条件不错,可即便是陈倩,我也没有炫耀过物质。相反,我特别害怕和在意她因为这些原因和我疏远。你可以觉得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甚至认为我参加此次活动是富家小姐的新鲜体验,旁人的看法我也无须在意,只是觉得……”她的脸因为情绪激动发红,眼睛明亮又有些委屈,“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公平。”   苏然说完,整个厨房一时只有咕咕的水声。   陈焕庭静静听完,脸上的戏谑表情全无。他没想到苏然会这么认真和他谈论这个话题,他觉得有些尴尬,因为并不是他对苏然有任何看法,但苏然说的也确实不无道理。姜汤辛辣的味道很快随着水汽弥漫开来,苏然的眼睛在水汽中若隐若现,仿佛被这辣味熏得有些发红。明明有些倔强,但是好像又有些可爱。   莫名其妙的,他说道:“对不起。”   苏然吐完之后心里畅快多了,倒是对陈焕庭的道歉感到意外:“我、没说你。”   “我知道。”   “那你说什么对不起?”   “觉得‘对不起’可能会让你心里好受一些。”他抬起头,两人目光短暂相遇,他转头去舀汤,“其实我觉得你挺坦诚的,也很真实。”   “你没必要加后面一句。”   “我说实话。”陈焕庭端给她一晚热气腾腾的姜汤。   苏然接过汤,看着陈焕庭的眼睛,终于笑了下,“那你也挺坦诚的。” 第17章   为期10天的“梅远基金”项目结束了。走的时候翠翠带着大黄前来相送,眼里尽是依依不舍不舍之情。在这个农村小妞的眼里,这些城里来的大哥哥大姐姐似乎不所不能,他们知道好多她不知道的事情,那些事情都新鲜极了、有趣极了。苏然答应她会给她写信,也会给她打电话。上车前罗翠翠那双泛着泪光的大眼睛让苏然心里一紧,她知道自己给翠翠的鼓励的话没有错,但那些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一个农村小妞的成长需要的是这些大道理吗?明显不是。那是什么呢?物质吗?钱吗?也许也不是。——苏然这个暑假明明帮他们建了一座桥,这一刻,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和无力感。   回到学校后,刘景明做东,邀请陈焕庭、苏然与陈倩吃了一顿大餐,席间刘景认认真真地请跟苏然说了谢谢,还带着歉意地让苏然包容他之前的一些幼稚行为。陈倩听得莫名其妙,但苏然笑嘻嘻地一一答应了。她的目光扫过陈焕庭,看见他明亮的眸子在灯光下,也心照不宣地也笑看着她。   她喝了一点点啤酒,脸上有些泛红。就在这一点点的醉意,或者根本就没有的醉意下,她看着陈焕庭笑,忽然就觉得今晚很开心,也许是解开了一点心结,又或许是别的。   可今天晚上刘景明不知道回事,本来前面还挺好的,到了后面提到了前女友的伤心事,一下没止住喝大了。陈焕庭扶着醉醺醺的刘景明送两位女生到宿舍楼下,刘景明还拉扯着苏然的手,含含糊糊地说道:“苏然,对不起,我错了,你别走了,回来好吗……”   陈焕庭拉开刘景明的手,拍拍他的脸:“你搞错了,别在这里瞎说。”   刘景明却一把挥开陈焕庭,大声说道,“有钱了不起吗……我给的是真心啊……章婷婷,我的真心就这么不值钱吗……”   苏然哭笑不得。周围有人不停向这里张望,陈焕庭只好捂住刘景明的嘴,向二人致歉:“今天抱歉,我先带他回去了……”话还未说完,刘景明忽然干呕一声,向前一倾,稀里哗啦地吐了出来。   陈焕庭:……卧槽。   苏然递给陈焕庭一张湿巾,想笑又不敢笑:“我和你一块送他回去吧。”   在回去的路上刘景明一直试图拉着苏然的手诉说情史,但是都被陈焕庭打断,最后他是一直拉着陈焕庭的手,一边哭诉一边还说章婷婷你去美国吃肉多了吗手都变得这么壮了。苏然跟着笑了一路。到了男生宿舍楼下,苏然正准备返回。陈焕庭却说:“你等一下。”   苏然瞧着他。   他把不断下滑的刘景明扶了扶:“我上去安顿好了他,下来送你。”   苏然本想说“不用”,可这简单的两个字,抵在舌尖半天,始终蹦不出口。   陈焕庭扶着刘景明很快消失在楼道。   五分钟后,或许更短,苏然抬头刚刚注意到今晚是一轮明亮的下弦月,便听见有人在身后说:“走吧。”   陈焕庭站在她三步之遥的地方,目光如星,面上有淡淡的笑。   苏然明明等了,却也只是笑说:“其实不用的,学校里面也挺安全。”   陈焕庭没接这句话,迈步走过来。两人沿着林荫大道往宿舍方向走,路灯将梧桐树枝叶的影子拉得修长。   陈焕庭说:“刘景明酒品不太好。今晚他的醉话,别跟他当真。”   苏然:“我早就不和他见识,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焕庭抬起头,见苏然一幅“你懂”的表情,俏皮地瞧着他。   他的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   苏然:“你擦唇彩吗?”   陈焕庭:“什么?”   “我是觉得,你的嘴唇,”苏然认真盯着他的嘴唇说道,“很有光泽,就像擦过唇彩一样。”   陈焕庭有些赧然,从未有过一位女生这样盯着他的唇这样明显的说过。他不自觉抿了一下唇,“没有。”   苏然好像意识到自己目光的冒犯,收回眼神,听见陈焕庭问:“假期回家吗?”   “回。后天就回去。不过也就两周就得回来帮导师做课题。你呢?”   “不回了。”   “你们导师也这样PUSH啊?”   “不是,”陈焕庭解释道,“还有‘收破烂’的事情。”   听到他的自我调侃,苏然笑起来:“对,你们还有事业。”一句话不经过大脑就说出来,“等我回来了来帮你们。”   “帮我们?”陈焕庭有些惊讶。   “是啊,比如……”苏然灵光一闪,“啊对啊,上次看到你们摆摊收东西太LOW了,怎么不想想用新媒体的方式呢?”   “新媒体?”   “是啊,比如公众号之类的。”   “这个我们有想过,但是我们俩都是理科生,不太会弄,是打算再过段时间外包给别人。”   “哈哈哈,”苏然大笑起来,她想今天晚上自己应该喝了酒才会这样兴奋话多——嗯是的没错,诗仙李白不都是在微醺的状态下绣口一吐了半个盛唐吗——想到这里,苏然一边释怀一边自告奋勇,“还要外包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是说……”陈焕庭眼中有盈盈笑意,“你愿意来帮我们运营这个东西?”   “如果不嫌弃……”   “当然不,求之不得。”陈焕庭止步而笑,俊朗的眉眼舒展开来,灯光在他后面幽幽亮着灯,他明明是背光,但是笑容却如此明亮清晰。   “可……可我,”苏然忽然不敢看他明亮的笑容,将目光移到他身后黑漆漆的草丛,没信心地说道,“你们是当做事业在做,我要是给你们搞砸了可别……”   “当然不会,”陈焕庭声音低下来,安静的夜空中仿佛带着蛊惑,“我相信你。”   苏然抬起头,他的声音有稳定人心的魔力,又像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拨动了她的心弦。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听见草丛里有不知名的昆虫在无比聒噪地鸣叫。   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他们好像都忘了要继续这个对话。   忽然,苏然的手机打破这个宁静。来电显示:沈睿。   苏然低头仓促地按了静音,当下看着那闪烁的图标竟然不知是否要接。   陈焕庭说道:“前面就是宿舍了。”   苏然转头看他,他的手收回裤兜,路灯下依旧是背光,淡淡地看着她。   “……好,”苏然张了张口,“……谢谢。”   “不客气,再见。”他仍是笑着,但表情分明与之前不同,显得礼貌又客套。   -   沈睿的电话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每周的例行联系,说道今年他导师收的师妹也是中国人,算起来还是半个老乡;又问道苏然有没有给苏淩霆打电话,叮嘱她要多多关心家里。苏然觉得天热心烦,应了几句就没什么耐心地挂了。到了宿舍,陈倩已经洗漱完毕在听广播剧。她最近沉迷于一个耽美的广播剧,嘴角时常挂着蜜汁姨母笑,说主役的声音清脆动听,正好是她的菜。想到这一幕,苏然心里一动,想问问陈倩关于……可念头起了一半,她又对自己心生鄙视,深吸一口气,跑到厕所冲了一个凉水澡。   过了两天苏然带着进水的相机返回了B市。刘景明本说替她去修,但苏然说既然请她吃饭,相机的事就她自己解决了。的确,她回家之后也并没有去修相机,取出卡后交给孙叔,下午孙叔就给了她一个新的7D。   苏然在家的日子有些无聊,除了一次高中同学聚会,其他时间都宅在家里。苏然的父亲苏淩霆管理经营着一家生物药业公司,姑姑苏凌柳与姑父陶博也同在公司任职。苏淩霆的工作一向很忙,白天苏然睡到中午醒,苏淩霆早已去上班了。晚上没有应酬的话,苏凌霆会回来吃饭,但很多时候他都没法按时回来。苏然回家没几天,他又出差去了香港。   苏然以前也没觉得父亲工作这么忙——这个假期不但忙,连烟也抽得很凶。虽然家里他不抽,但回来苏然总是很嫌弃地让他先去洗个澡。孙叔说苏总最近忙着公司的事情,压力有些大。苏然问姑姑一家呢,孙叔说陶峰恒——-也就是她堂弟、苏凌柳的儿子,刚上高一课业繁忙,苏凌柳大部分精力被牵扯了过去,很多事情还是要苏淩霆亲自拍板。苏然哼哼两句,要了一大勺冰激凌吃。   对于苏凌柳一家,苏然不知怎么就是亲不起来。这份感情大概也是双向的,苏凌柳与陶博对她也是浮于表面上的关爱——哪里不对苏然说不上来,但是感情这东西就是这么微妙,它无法量化但是就是可以感知。苏然从小就觉得这两个大人很假,总觉得这一切都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才有的,曾口无遮拦地跟苏淩霆说起过,苏淩霆还有些生气,说那是你的亲姑姑,是你的长辈,怎么能这样说。苏然瘪了瘪嘴,不再提起这事。后来陶峰恒出生了,她和这个小她6岁的弟弟倒是亲密了一段时间。可不知怎么等到他上了学,两个人也慢慢疏远了。论其原因,苏然从苏凌柳的眼神和陶峰恒的闪躲,大概可以得知一二。   这么说起来,除了苏淩霆,从小对她最亲的要数沈睿的父亲沈成秋。他们两家的别墅都挨在一起——是沈成秋自己开发的楼盘的一期和二期。在苏然小时候沈成秋就叫她“然然公主”,去他家玩儿总是会被沈成秋抱着举着,就像一个真的公主般宠着。沈睿也很喜欢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妹妹,特别享受捉弄完她还被她屁颠屁颠缠着的感觉。后来沈睿想,他之所以和苏然从小就亲近,大概也是因为他们原生家庭的相似之处。   是的,他们都是单亲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沈睿的父母长期分居,后来母亲移民去了美国,在他高中时期回来和沈成秋办理了离婚手续。而苏然的母亲,别说沈睿,就连苏然自己也没有见——据说是苏淩霆年轻时候犯下的错,苏然一生下来就扔给了苏家,而她的妈妈改名换姓,早已进入另外一个人生——所以苏淩霆的婚姻状况一直都是“未婚”。这么多年苏淩霆倒也是有过几个伴侣,但是时间都不长,沈睿戏称那是苏然的“漂亮保姆”,还给她们编号ABCD……苏然笑骂沈睿嘴贱讨厌,但心里却坦然地想这个名字倒还真是,十分贴切。   -   苏然在家闲了几天,“梅远基金”微博仍是她在运营,她会时不时地挑一些照片,贝海拾珠,发到微博上去。这天又在挑照片,她翻到第一次调研的文件夹,看到一个夜色的背影——那是陈焕庭在月色下专注讲电话、她偷拍的一张。   鼠标在屏幕上停止。   光从艺术的角度上讲,这张照片的构图、曝光、角度都十分美好,几乎可以称得上杰作。苏然看着电脑,忽然想到上个星期刘景明请客那晚,陈焕庭送她回宿舍的场景。   她心里有微妙的情绪流过,手不自觉地点了打印,很快,这张照片从电子变成了实物。   这只是一张背影,她仿佛自我安慰,鬼使神差地,又将它夹入了一个软面抄的笔记本里。 第18章   白素将照片递给许诚美。   这是一张夜景的背影,照片中人似乎在低头讲电话,但他身材高大,姿态落拓,很容易就认出来这是陈焕庭。   许诚美皱眉:“就这个?”   白素指了指照片的下面:“这是我昨天在本子最后面翻到的。这张照片的时间是2013年12月7号,六年了还保存在她的本子里,被她随身携带。”   许诚美把照片放下:“这……这只能单方面说明苏然对陈焕庭念念不舍。”   “不是的,小美,”白素摇头,“2013年,陈焕庭在A市念研一,我在X市工作,这个12月我记忆深刻,因为陈焕庭来了X市一趟,陪我去医院……流产……”   许诚美惊讶地瞪大眼睛,这件事情她是第一次听白素提起:“你当年……你们……那郑胜……”   白素摇摇头,并没有深入这个话题,而是继续说道:“虽然我们已经分手了,但是陈焕庭能过来陪我,我还是很开心。手术完了之后,我恳求他在X市照顾我两天。那个时候我后悔了,跟他提了复合的要求,但是他拒绝了。”   许诚美生气地打断她:“什么叫‘他来看你,你很开心’?难道不是应该的吗?白素你也太卑微了吧,还跟他想复合,还被他拒绝?真是看不出来陈焕庭从那个时候就这么渣!”   白素抿了抿唇,只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其实那个时候我大概也知道他不会和我在一起,但是还是不死心地问他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   “他怎么说?他说就是这个苏然?”   “不是,他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又问起学校的事情,得知他刚刚从‘梅远基金’的青山村回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照片的拍摄地点就是在青山村,苏然就是在那里给他拍的这张照片。”   许诚美有些耐不住了,急吼吼地问道:“我都听糊涂了,你绕来绕去究竟想说什么?你到底有没有他出轨苏然的实锤?你在本子里就发现了这个只能看出苏然念旧的照片?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他们研究生期间好过,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分开了?也不能代表他俩现在旧情复燃了啊。”   白素慢慢抬起眼睛,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推到许诚美跟前:“后面有两页全是时间日期的记录,我拍了照。”   许诚美放大屏幕,这似乎是苏然做公益的记录,娟秀的笔记写着:   2013年12月青山村“梅远基金”;   2014年暑假青山村“梅远基金”,完毕;   2014年9月运营公众号,捐赠衣物;   2016年9月福利院捐赠2万元;   2017年1月福利院捐赠1万元;   2017年4月福利院捐赠1万元;   2017年7月福利院捐赠1万元;   ……   后面记录很有规律,每隔一个季度苏然都会给福利院捐赠1万块,从2016年9月开始一直持续到最近的7月,从未间断。   许诚美越看越迷糊:“这什么,做好事写到日记本里?”   “第一页记了一个电话,我今天上午打过,就是A市云龙镇的福利院,青山村属于它的辖区。据我所知,苏然研究生毕业之后就回了B市,可是她却一直给A市的福利院献爱心,”白素轻轻说道,“而这个福利院,陈焕庭有一个习惯,空闲时候,他会去云龙镇福利院做义工。”   许诚美咽了咽口水,闻到了奸情的味道:“所以……他们是在福利院约会?”又觉得不可思议,“这个约会地点也真是很有创新精神。”   白素却摇头道:“不是的,陈焕庭在和我复合之前就在那里做义工,如果真是在福利院约会,那后来根本不会有我的戏;更何况,他曾经带我去过一次,是我自己觉得无聊,后面不去了。”   “妈耶,我听得好累啊。”许诚美揉揉太阳穴,“这俩人到底在玩儿什么啊?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是啊……”白素也无比怅然地叹气,“我也很疑惑,我觉得我头都要爆炸了。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到底有没有一腿?如果有,可为什么两个人看上去就像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要是没有,为何又有那么玄而又玄的蛛丝马迹?”   “所以你的结论是?”   白素的目光飘得很远,过了一会儿才特别平静地说道,“你问我陈焕庭和苏然是否曾经在一起过,我也问过很多人,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我相信这是事实,陈焕庭不可能让所有人同时撒谎,何况这也根本没必要。虽然我不知道当初为何他们没能在一起,但我知道,她也从来没有离开过。”   许诚美被白素的这一番推理惊呆了,脑子里回荡的竟是抖音上的神配音:这是高手,这是高手,这是高高手……她回味了一番刚才的话,神思复杂地看着白素,说道:“素素,这听上去很有逻辑,但是我们还需要证据。”   白素知道许诚美的真实意思,面色悲戚:“我懂。我太了解陈焕庭了,就是因为太了解,所以这些信息在我看来,他真的……”白素有一点哽咽,“真的很对不起我……我今天去帮他做了汽车保养,安装了一个GPS的定位系统。”   “很好,”许诚美点头,握住她的手给她鼓励,“你想办法弄一张陈焕庭的身份证复印件,我们还需要他的SIM卡。不过——”许诚美探究地看着白素的眼睛,“你想好了吗,你和我的情况毕竟不一样——我是真的捉奸在床,下决心和老不死的撕;而你,如果是最后一场乌龙,还被陈焕庭发现你这样追踪他,你想过后果吗?”   白素坚定的脸上忽然出现了迷茫和犹豫。“是真的”和“被发现”,后果会有不同吗?好像这样一做,他们的感情就真的走上了不归之路,没法回头了。可是如果不查个水落石出,白素觉得自己这样疑神疑鬼会疯掉。一想到陈焕庭对苏然的欲盖弥彰,想到昨晚车上的包,想到那张照片,想到笔记本上的记录,她的心又痒又恨,如千万只蚂蚁在细细啃噬,耳旁一直有个声音在蛊惑地说道:去啊,去看看啊,不去看看怎么知道他是怎么对不起你的?不去看看又拿什么来惩罚他、让他跪地求饶,然后对你死心塌地?   -   冬日天色黑得早,快傍晚的时候,天又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陈焕庭开完会已是晚上7点,玻璃幕墙上挂着水滴,外面的车灯迷茫一片。路灯散发着柔软的光晕,由近及远,消失在霓虹的尽头。   身后有人叫他,原来是他将开会的笔记本落在了会议室。他笑着说了谢谢,接过本子,忽然就想到了早上的那一幕——苏然的表情分明说着她的本子里遗失了某个东西。但究竟是什么她又不肯再说。   很贵重吗?   还是,和他有关,所以她无法启齿?   陈焕庭回到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喂——周亮,是我,陈焕庭。”   “我知道是你,有来电显示,”周亮从满是二手烟的会议室里出来,“又要报案吗,陈哥?”   “不是,”陈焕庭说,“上次我从你这里领走的东西里有一个本子,你还记得吗?”   “本子——?哦,记得,”周亮拉开走廊的窗户,新鲜空气和零星小雨一同飘进来,“那上面不是还写着什么‘青山、回头’字眼的诗?”   “是的,那个本子里,你有没有发现夹带什么?”   “夹带?”周亮回忆了一下,“没有啊,当时不是你翻了一下本子吗?怎么了,掉东西了?”   “……哦,”陈焕庭语气慢了下来,他连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更无法开口让周明帮着找,只好说道,“好,谢谢,没事了。”   挂了电话,他陷入长久的沉默,又拿出手机,点开苏然的头像。   这是她的新微信号。真人头像、真实姓名,没用可爱的卡通人物或者猫猫图片做头像,也没有昵称,给人感觉就是很直接、很真实、也很坦然。   可她真的就如她的微信号一样吗?如果真的那么真实,为何早上眼神里会有悲伤而失望的欲言又止?   还有那句故意写错的诗句,又作何解释?   他沉思良久,在对话框里打字。   陈焕庭:如果掉了东西,可以问派   一句话还没打完,他又立刻长按退格键删了个干净。   他打开抽屉,翻出一盒早已不抽的烟,里面还剩三根,抽出一根,走到窗边,点燃。烟雾袅袅,顺着上悬窗的缝隙飘出去。外面的雨还在下着,行人撑着伞,像一朵朵花瓣在深海面上缓慢漂浮。   烟不知不觉烧到了指边,他惊觉有些烫,一抖烟灰纷纷洒落。他回到桌前,狠狠摁灭了香烟,像下定决心一般,点开苏然的个人主页,点开右上角的三个点,点到倒数第二个选项:删除——   系统:将联系人“苏然”删除,将同时删除与该联系人的聊天记录。   取消?删除?   陈焕庭的食指停在这两个选项下,迟迟未做决定。忽然他将手机重重往桌上一搁,摇头苦笑。何必呢,他自嘲,怎么还会有如此幼稚的想法和举动。他拾回手机,快速而肯定地在苏然的聊天框里打字:派出所电话:8475XXXX,然后直接发送。   几乎是同时——   系统:苏然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陈焕庭愣愣地看着屏幕半天,表情从意外变得凝重,最后牵起一抹笑,往老板椅后背一靠,竟如释重负。   -   白素在家里端坐了许久,终于等到了陈焕庭开门的声音。她昨晚一时气愤难当,留下了苏然的那张照片,现在想来终于有些后悔和后怕。她仔细地端详揣测陈焕庭的神情,除了看上去有些疲惫之外,他并没有什么与平日里不同的地方。白素旁敲侧击地说到福利院义工的事情,说下次想和他一起去。陈焕庭的脸上才有了一点意外——白素开始与他同去过一次,但后面便有了诸多借口,陈焕庭看出来她也不是真心想去,便没再勉强,所以今晚她主动提起,他还是意外了一下,接着也很爽快地答应了,但又说这周末不行,因为晚上收到陈焕庭母亲杨素珍的电话,让他们周末回家吃饭。   其实杨素珍还在电话里说了些别的。年初陈焕庭的外公杨启明查出来肺癌晚期,一直在保守治疗,虽然他心态很乐观,但是医生也和家属交了底,癌细胞已经转移,恐怕时日不多。杨启明退休前是当地重点中学的校长,陈焕庭小学前的大部分童年时光都在杨启明膝下度过,爷孙感情甚笃。杨素珍在电话里低沉说道杨启明最近反复咳血,让人心痛;又催促陈焕庭的婚事,说和白素既然相识多年,又是旧情复合,稳定了就尽快将婚事办了——至少先把证领了,好让老人心安。   杨素珍说道后面言语哽咽,陈焕庭听得也很沉默。杨素珍忽然想起似般说道,你在A大的那套房子尽快收拾出来,该添置的尽快添置,好做婚房。   陈焕庭听到这话,忽然思绪就有些乱,脑海里想起的却是今晚微信界面上,苏然删掉他好友的那一幕。   他沉默半晌说,不,妈,我打算把那套卖掉。   杨素珍奇怪,问为什么,又补了一句,你当初买这房子也挺奇怪。   陈焕庭彼时正坐在车里,外面是璀璨温暖的万家灯火,而反光镜中的自己,面色冷峻而倦怠。但他的语音仍旧从容不迫,说当时是纯投资,现在他和白素的工作生活范围都不在那边,正好可以卖了,在二人工作附近换一套大的。   杨素珍说,那也好,又问白素是不是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陈焕庭说,我会告诉她。   杨素珍听得一愣,儿子与白素恋爱也有段时间了,都带回来见过面了,这件事还没告诉白素?不过陈焕庭一向有主见,杨启明的事情也让她忧愁不堪,也没再细问。   当然后面这些催婚的话陈焕庭没跟白素提起。他今天格外疲惫,他想如果将这个房子的事情告诉白素,势必会被她狠狠盘问一番。他没心情来应付这些可以预料的麻烦对话。他甚至想,干脆私下解决掉算了,不要告诉她这套房子的存在。可是这个想法刚冒出来便被自己掐灭。而此时卫生间门锁响动,白素洗漱完毕出来。   陈焕庭抬起头。   她站在卫生间门口擦头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像在端详,像在揣摩。   他们好像都有话要说,也好像知道对方有话要说,但都在等对方开口。   终于,白素先道:“我洗完了,有点累,先睡了。”   陈焕庭点头:“好。”   “你也早点休息。”   “好。”   然后她转身进了卧室。   一切都那样平静。   但都市里向来不缺乏失眠的人。   半夜两点,白素再次起身偷翻陈焕庭的电话,却发现他的微信里,苏然的名字消失地彻彻底底。 第19章   曹跃飞帮苏然将大黄接下车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苏然的脚好了之后,孙强开车将大黄送了过来。孙强起初是苏淩霆的司机,看着苏然长大,离职前是公司中层。苏淩霆去世后,公司内部动荡不堪,他不肯站队,现在在B市另外一个外贸公司就职。他知道苏然来A市,这次送大黄也查考了她住的地方和环境——也不是不好,啥啥都有、样样不缺,但还是忍不住一阵唏嘘。   他问:“上次给你的那几个地址,去看了没有?”   苏然答:“只来得及看一个,因为就在公司旁。但是那个地方已经拆迁了,找不到你说的那个人。再后来脚崴了,就搁置了下来。”   孙强道:“你也别急,你现在在A市工作,可以慢慢来。我微信又发了你几个,里面也有详情,你看了就知道了。”   苏然点点头。   离别时,孙强说自己的车留给苏然开,但是苏然拒绝了。孙强欲言又止,苏然安慰他道,说自己腿伤刚好,不适合开车;其他事情也不用担心,她的社保马上就到半年,也在准备买房了。   孙强问:“你是真的打算不回B市了”?   苏然笑了笑:“孙叔,我现在已经真的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被你们保护的很好的小女孩儿了,爸爸在我这个年纪,我都已经满地跑了。现在我做的事情和爱恨胜负都无关,苏式药业也和我无关。我只想遵循爸爸对我的期望,过真心幸福的生活。”   苏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轻松,可孙强却听红了眼。他摆摆手,不再多说,拉开车门与苏然作别。   苏然这番话不是在安慰孙强,她是真的在认真执行,包括对待与曹跃飞的感情。   人总是要往前走,不要回头看。   她反复对自己说。   那次相亲之后,苏然与曹跃飞又吃了几次饭,还看了一场电影。曹跃飞的工作比较繁忙,又有昼夜颠倒,他们的信息经常会有好几个小时的时差。但是苏然并不会觉得有什么,毕竟已经过了为不漏掉爱人的信息连洗澡都带手机的年纪;倒是曹跃飞比较在意,有空就会过来找苏然。   比如,今晚下了手术,他还开了半小时的车过来,同苏然将大黄送去宠物店做美容。苏然住的老小区楼下没有宠物店,最近的一家大概有十分钟的步行距离。做完美容之后,曹跃飞陪着苏然,牵着大黄,一路懒懒散散地走到小区楼下。在曹跃飞即将拉开车门的时候,苏然忽然说道:“今天天气有点冷,要不要上去喝杯热咖啡?”   曹跃飞慢慢收回手,转过头,苏然的脸蛋被冬夜的晚风吹得有些红。他笑起来有弯弯的眉眼,说:“好啊。”   两人一并上楼。曹跃飞是第一次到苏然家,房间虽小,但布置得井井有条。在苏然给他煮咖啡的时候,两人随口谈起最近的房租房价,说什么都不涨,就房价增增直涨。苏然说自己在A市的社保已经半年了,也在准备买房的事情。   曹跃飞问道:“你要买房?”   “是啊,我现在在A市工作也比较稳定,一直租房也没有意义。”苏然说道,“晚买不如早买,就算是投资也好。你对这方面了解吗?”   “不算很了解,但也能给你一些建议。你是想买期房还是现房,有什么要求?”   “最好是现房,可以拎包入住的那种。期房要等,而且入住还有一两年的装修期,有些麻烦。”   “那就是看看次新的二手房了。”   “是的,最好是配套成熟的那种,能带学区最好,”苏然笑道,“不是我看得长远,我是觉得这样比较保值。过完年我们公司会搬到长新街那边,如果能离公司近会更好。”   “这么说来,我本来想告诉你我家三室两厅、我一个人住很空,但又怕太唐突,可能要退而求其次,有点私心地给你推荐一下我们小区了。”   苏然笑起来,问道:“你住哪个小区?”   “风华金都。离长新街就两站地铁的距离。”   苏然手一顿,咖啡粉一下撒了出来。   “A大那边?”她抬头问。   “你知道这个小区?”   “知道,”苏然将多余的粉擦掉,旋上小茶壶,将摩卡壶放置电磁炉上,才说道,“我研究生在A大念的。那个小区在我念书时候便有了,周边配套是很成熟,但小区不算新了。”   “你说的是一期吧,”曹跃飞说道,“前两年在一期挨着的地块又开发了二期和三期。三期是期房,年底才交付。我买的是二期,现在已经差不多两年,交易也没有税。因为楼下是地铁,周边学校、医院、商场都有,我们小区的二手房很火的。”   “是吗……”   摩卡壶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咖啡的香味隐约飘散。   “前两天我看我们业主群里有人在张罗卖房,110方的三室,价格还算公道,要不要去看看——哦,对了,忘了问你的预算?”   曹跃飞还在介绍,苏然已经打开了百度地图,搜了到了风华金都的二期。虽然与一期同叫一个名字,但是两个楼盘之间还是隔了一个街区,不过二期的地段更好,有几栋直接临江,是名副其实的江景房。   苏然点开下面的点评,看到了单价。   “我……应该可以接受。”她关掉电磁炉,给倒了一杯给曹跃飞。大黄闻到熟悉的香味,摇着尾巴在她腿边蹭来蹭去。   “那我在翻翻群里的聊天记录,帮你问问。有消息了就告诉你。”   -   曹跃飞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第二天就告诉苏然,他联系了户主,户主因不住这里,将房子挂到了链家,找链家可以随时看房。曹跃飞连着几天都上了夜间急诊,可调休半天,约了苏然中午过来看房。   接待他们的人叫小王,穿着职业西装,二十多岁,勤快利索。他一边领着苏然往小区里面走,一边热情地跟她介绍这个小区的情况。   “您看这小区,规划设计、物业管理、绿化美化,都没得说,毕竟是知名房企的A档系列,品质您是大可放心。当初一手盘卖的时候,这个小区的房价也算贵的,但区划很快,市场的认可度说明这个小区确实不错。您瞧瞧,小区北门左拐二十米就是地铁口,前面又是一个大型商场,学区也是好学区,所以就算是现在房价大涨一轮,几乎翻了个倍,但这里的二手房还是很火热,基本上是出来一套秒一套。这事儿您可以问问曹先生,他是这里的业主,他肯定比我清楚。”   曹跃飞在一旁笑:“小王你口才太好,该说的都说差不多了。不过我补充一下,因为小区自住的多,二手房市场上房源少,才会出来一套秒一套。”   说话间,三人已经上了电梯。一共18层,小王按了16。苏然问:“我们看的这一套是自住还是投资?”   “这套比较特别,没住过人,但是也不算投资,因为房东还装修过。要是投资的话,一般都是清水房,毕竟二手人家买去了还得砸了重新装,麻烦嘛。房东提起过说是最初有居家办公的打算,简装了一下,但后面不知道怎么就空置了,租都没有租过。我之前还问过房东,要不要出租,小区这110方的整租一个月差不多能有6000,但房东一直没音。直到前两天忽然联系我,让我挂出来,看看能不能卖掉。”   苏然与曹跃飞对视一眼,这个房东还挺特别。   苏然又问:“房东怎么现在又肯卖了?”   小王道:“说是准备结婚换房。”   这时,电梯到了16楼,出来是一个开场的前厅,左右各一户。右边一户贴着对联,门外放着鞋架;左边一户门前什么都没有。   “就这户了。”小王用钥匙开门,三人走了进去。   方正的户型,三室两厅两卫。装修是简约的黑白系列风格,不算太花钱但很出效果。因长期无人、门窗紧闭,进屋有一股灰尘味道。小王走到阳台上打开窗户,回头对苏然说道:“姐,你过来看,外面就是江景。我们所在的三单元是小区江景最好的一栋,不但是一线江景,前后左右还都没有遮挡。”   苏然走过去,果然,窗前视野开阔,一江冬水泛着蓝青,缓缓向东流去。对面是才建好的A市大剧院,江面上有艘运煤的轮渡在缓缓航行。   “那是什么,是索道吗?”苏然指着远处一个黑点。   “您真是好眼神,是的,那是长江索道。”小王说道,“不过这条线今年初被取消了,您看到的那个地方只是留下来的索道基站,现在是一个纪念馆。您以前坐过吗?”   还未等苏然回答,曹跃飞走过来,说道:“原来三单元的景色是这样的。”   苏然回头问:“你家窗外不是这样?”   “不是,”曹跃飞答道,“我家是六单元,在后面,从阳台上看到的是小区的中央花园,当然也能看到一线江景,但那是竖着的一线。我们小区就一、二、三,三个单元直接临江,但是因为地块有角度,所以三单元最靠近江面,景色真还不错。”   “是的,三单元前面是江景,后面是小区中央花园,属于我们小区的楼王。小区种了很多银杏和樱花,春天我带客户来,满小区的樱花,那粉色的落英缤纷,真是漂亮,”小王领着苏然往里走,“姐您再看看这户型,南北通透,相当方正。而且我们小区当初还有不少赠送面积,得房率都快超100%了。”   苏然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风华金都的一期和二期,都是一个开发商吗?”   小王愣了愣,说道:“是的,但是一期比较早,楼间距近,户型也没这好。”   “我知道了。”   小王摸摸脑袋,“怎么了,姐?”   “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苏然笑了笑。   小王很会察言观色,整个过程他能感觉出来苏然对这套房源很满意,于是很有技巧地问道:“姐,您要是喜欢,就得尽快下手。要是全款直接付掉的话,还能有一定的讲价空间,手续也会办得特别快。您这边付款方式倾向于……”   “全款。”苏然说。   此话一出,小王喜逐颜开,曹跃飞却有些意外的看着她。   “但是我没说就买这套,”苏然又立刻浇灭了小王的喜悦小火苗,“买房也不是买白菜。我还想多看看。”   “那是那是,”小王连连点头,“我这边还有附近好几个房源,包括一期也有,都带您看看去?”   -   这边前脚刚走,后面又来了一对新婚夫妻看房。下午曹跃飞要去上班,苏然随着小王独自看了几套房源。走到风华金都一期的大门口时,苏然忽然停滞不前。   “一期就不看了。”她说。   “不看了?”小王擦擦头上的汗,“看房是挺累,要不我给您买杯橙汁去?咱歇歇。”   “不用了,”苏然凝视小区大门,米白色的大理石已经有些暗沉了,门口站着一位保安,进门需要单向刷卡。再往里,四季常青的植物掩盖住一个一层坡屋顶的小房,那是小区的物业快递房。   苏然曾对那里无比熟悉。   “我比较中意上午看的第一套,风华金都二期的三单元16-2。”苏然说。   “您这意思是……?”   “我想定那一套,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方便的话,帮我联系一下房东。” 第20章   苏然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她在听一个公益的讲座,听着听着就有些瞌睡,情不自禁地往身边的人肩膀靠去。旁边这个人也很自觉,调整姿势让苏然睡得更舒服。梦里苏然知道他是谁,也知道这样似乎有些不妥,但是睡意朦胧的她变得很放纵,就想这样靠着,直到有人问她:苏然,你手上是什么?   苏然睡得舒坦,蹭了蹭旁人的肩膀,没理。   有人握住她的左手,用大拇指划过她无名指,继续问:这是什么?   苏然心中一悸,慌忙睁开眼,只见他大拇指覆盖的地方,是一圈闪耀的戒指。   她一下醒了过来。   梦境陡然消失,只有闹钟奋力地响着着,苏然摸过手机——   2014年9月6日9:07。   她叹一口气,挣扎着爬起来。暑期里在家天天都是睡到12点自然醒,忽然这么早起来还真是需要些毅力。   今天她与陈焕庭约好去临江大厦帮他们弄公众号的事情。前几天回到回校,陈焕庭问她上次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她这才想起来公众号的事情。等她磨磨蹭蹭地到了临江大厦,已经快11点了。   “哎哟大小姐总算来了。”刘景明在她推门而入的时候笑着揶揄她,“今天听说苏大小姐要来,我们陈总早上八点就起来梳洗打扮了。”   “你们来很早吗?”苏然问。   “没有,别听他胡说,”陈焕庭起身给苏然倒水,“你提到的资料我整理了一些,你看看。”   苏然坐到陈焕庭的电脑前,屏幕上打开的文件夹里面有不少他已经整理命名好的照片,除了暑假给青山村捐献的活动现场照,还有在校园跳蚤市场低价收购、在学校食堂摆摊、和老师商谈等照片。除此之外,陈焕庭还理了一个Word,写了项目简介、预期、展望等文字。   “可以啊,陈总,”苏然夸奖道,“写得蛮好的嘛。幸亏你去干理工科了,不然就要来和我们抢饭碗啊。”苏然说着,麻利地打开网页,“先注册一下,对了,你有没有多的□□号?”   “需要□□号申请吗?”陈焕庭将一杯温水放到她跟前,“我没有。”   “算了,我正好有个多的打游戏的小号,送你们得了。用我的号码,我以后也比较好操作。”苏然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绑定了自己的小号,“我将你俩也纳入操作者了,看下微信,通过一下。”   刘景明说:“我就不用了,留陈焕庭的就可以了。”   陈焕庭低头,果然有一则公众号平台发来的消息,需要他确认自己也是管理者。   他点了确认。   “密码是今天的日期,20140906。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个项目叫什么名字呢,公众号得和它同名吧,”苏然敲键盘的手停下来,笑着问,“收破烂?卖废品?”   陈焕庭和刘景明面面而觑,他们之前一直管这个叫“旧衣物回收项目”,但是显然这几个字在苏然眼里是要被鄙视的。刘景明问:“苏大才女,你看着起一个?”   “我来起?”苏然意外,“你们以前就没有想过一个比较有情怀、又好记又好听的名字吗?”   “暂时没有,因为团队里缺少你这样文思敏捷的人。”陈焕庭非常合适地拍马屁。   苏然很享受这样的夸赞,也十分配合地进行商业吹捧:“听上去有点荣幸啊,毕竟以后会价值好几亿的现在由我来冠名了,我想想——”苏然托腮想了一下,“叫‘物托帮’怎么样?”   “物托帮?”   “是啊,物品的‘物’,托管的‘托’,帮助的‘帮’,意为废弃的物品委托你们帮助它进行使用最大化,是不是很切你们主题?谐音‘乌托邦’,也算是借了一点这个词原本的意思,搭载着我们美好的梦想。而且因为谐音,也非常好记。”说道后面,苏然都不禁为自己的想法鼓掌,脑海里自夸我真是太有才了。   “可以啊,苏然,我还以为你要用我和陈焕庭的首字母缩写,命名一个类似‘C&L’之类既无营养又无新意的名字呢。”刘景明赞道,“物托帮,我觉得很棒。你觉得呢?”他看向陈焕庭。   陈焕庭亦颔首说道:“很有含义的名字,果然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就用这个吧。”   苏然在这两个男生的吹捧下飘飘欲仙、动力十足,又自告奋勇地帮他们弄好了公众号的图标、角标,中午到楼下吃了碗面,下午又接着回来把第一篇文章发了出去,题目是夺人眼球的爆款标题党:《都闪开!这才是‘脱’衣的正确方式!》   苏然将这片文章预览发给陈焕庭的时候,果不其然,他一看到这个标题就微微皱了皱眉。   “先别急着皱眉,问问自己内心,是不是很想打开看看?哈哈,”苏然一脸臭屁地笑着,“标题很重要的,我不允许你质疑我的专业。”   陈焕庭点开,里面却是正儿八经的“乌托邦”项目与“梅远基金”合作,为青山村村民捐赠衣物的报道。苏然在他干瘪瘪的说明文加数据的基础上进行了润色,插入了图片,加入了美图秀秀的可爱箭头,文章的可读性和趣味性大大提升。到了末尾,苏然还文绉绉地引用了一首李白的诗: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她在最后写道:“希望下次来的时候,青山村的大山还能这样青翠,而山里的孩子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走向了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有你的啊,”刘景明凑着脑袋与陈焕庭一同看完,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苏然,你比我们理工科的人厉害多了,写的真好。赶紧的,你赶紧发出去。”   苏然却二郎腿一翘:“你看看你这沉不住气的样子,现在4点多,发出去谁看呀?为什么晚上8点的电视叫黄金档,你想过没有?”   刘景明老早就不看电视了,一脸莫名:“为什么啊?”   “因为发布时间对阅读量、传播量非常重要,一般晚上8—10点是发布信息的最佳时间。”苏然一副深藏功名的样子,“好了,我定时了晚上8点发送,到时候记得发到朋友圈。我也会发给秦玲老师,让她扩散一下。同时也在梅远的官微上推广,毕竟都是公益,还有合作,也不算假公济私。”   刘景明连连竖起大拇指:“这波操作666。这么说来,陈焕庭晚上不请客吃饭,我都看不下去了。”   苏然暗笑,这邀功蹭饭真是说的滴水不漏。陈焕庭心情也很好,豪爽说道:“没问题,你也辛苦一天了,吃什么,我请。”   -   苏然毫不客气,叫上陈倩四人去了东门的老码头火锅。陈倩曾经鄙视苏然:“鸳鸯锅是我最后的妥协。”在她的不断推广和鼓励下,苏然已经可以放弃清汤,吃到微辣。四人边吃边聊,不觉到了八点,苏然微信收到提示,系统已经群发了一条文章。   “群发了,快看微信,”苏然提醒其余三人,“快分享到朋友圈。”   很快,这篇文章在苏然的朋友圈刷屏了。A大很多人其实都耳闻过“物托帮”整个项目,毕竟陈焕庭和刘景明也在学校摆摊过好几次,加之和“梅远基金”挂钩,早就美名远扬。现在有了官方的公众号,又得到了学校团委老师的转发,数据刷刷刷就上来了。   “阅读破100了……”   “阅读破500了,点赞破100了……”   “阅读破5000了,点赞破500了……”   “哈哈,看得人这么多啊。”苏然捧着手机笑起来,“我都迫不及待想回去开电脑看后台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关注,有没有人留言。”   “瞧你开心的样子,”陈倩揶揄她,“你也太好收买了,就一顿火锅就让你这么上心,比你自己专业课还上心。”   苏然笑道:“我只是觉得很有成就感。”   “你个傻姑凉,”陈倩戳他脑门,又逗对面两人,“真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最有成就感的应该是陈焕庭和刘景明吧。不信你回去看后台,肯定都是夸他俩的。”   “可别这么说,”刘景明慌忙解释,“你这么说把我们的御笔赶走了怎么办。苏然俨然已经是我们不可缺少的军师。我们的革命友谊是经过——经过烈火高温的,是经得起考验的。”   “什么烈火高温?”   “这火锅呀,都是煮开了的,不信你试试温度?”   四人大笑。   -   在开通公众号之后,苏然趁热打铁也开通了一个微博。二者相比,公众号上面的活跃度比微博更甚,很快后台的关注量就超过10000,俨然已经成为了仅次于A大官方公众号的学生平台。公众号上不但有“物托帮”相关新闻,还会推送一些关于旧衣物回收、旧物利用的小常识。陈焕庭也不知道苏然怎么会找到这么多有用的素材,有的还是英文视频,单纯作为一位阅读者来讲他都觉得大开眼界。除此之外,苏然还搞了几波转发+抽奖,考虑到经费的问题,奖品也很常见,无非一大桶卷筒纸、洗衣液、笔记本保护包等等,谁中奖了,就指挥那俩男生吃饭时候给人送宿舍楼下去。苏然还撺掇陈焕庭利用自身优势,发了几则又苏又温柔的语音消息,大有引诱之意。很快,“物托帮”的关注者从A大蔓延到周边几个学校去,而同时也带来了问题——衣物太多,陈焕庭与刘景明的宿舍已经完全放不下,而A大的学生也不知道怎么就默认了他们宿舍就是仓库,直接将衣物堆到了宿舍外。这一情况的后果就是宿管阿姨与清洁阿姨联名敲开陈焕庭寝室,义正言辞地批评抗议。   陈焕庭也有些苦恼,他已经在用最快的速度消化这些衣物了,但是仍旧供大于求;而这时他们在临江大厦一年的租房合同也到期,房东问他们是否续租。   “我觉得你们可以重新租一个,”因为苏然的热心,陈倩也间接地加入到这个项目,给他们支招,“我师姐在东门对面的风华金都与男友租了一个房子,毕业后正好空了出来。面积有150平,你们既可办公,也可兼做仓库。价钱上,我想小区里的房子应该比写字楼便宜。” 第21章   下午陈倩和刘景明都有课,苏然拿着陈倩给的联系方式带着陈焕庭去看房。风华金都与A大东门就隔着一条马路,是离A大最近的住宅小区,不少A大的老师也买在那里。陈倩师姐租的房子在六单元25楼,四室两厅两卫,家具不多,显得很空旷。   “我自己添置的东西基本都搬走了,剩下的都是房东的,”师姐带领他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当初租了两年,男朋友还有两年博士毕业,没想到他居然紧赶慢赶提前一年,和我同时毕业了,所以现在只好将这个房子转租出来,价格就在房东的基础上9折好了。”   苏然与陈焕庭对视一眼。这个价格确实很不错,本来师姐两年一起签的价格就会比市面上低一些,现在她主动提出来再打九折,真的就很优惠了。   “房东配置的东西也差不多够用,”师姐向他们介绍道,“厨房的燃气灶、抽油烟机都是好的,只是餐具我得都带走。主卧的床是我自己买的,现在也搬走了,所以你们需要自己买一张。不过主卧房间大,买个1米8的也够了,我男朋友当初买了1米5的觉得有点小……”   “稍等一下,”苏然觉得师姐好像误会了什么,忍不住打断她的喋喋不休,“我们租这个房子是想用来创业,不是……”   师姐愣了一下,看了看苏然,又看了看陈焕庭,不由笑道:“没关系啦,都是研究生了,很正常啦……”见苏然又想纠正她,忙说,“反正租给你们做什么我不管,就是别损害房东的东西就行,不然一年后我很难跟他交差。”   苏然说:“我们是真的用来创业的——哦不,准确地说是他。”她伸出手指向陈焕庭,努力撇清自己。   陈焕庭似乎一直在神游,直到苏然用手指戳了戳他,他才笑了笑,吭了一声:“嗯。”   师姐的眼神又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   熟人介绍加上价格合理,陈焕庭很快和师姐签好了合同。等她走后,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苏然和陈焕庭两人了。   苏然觉得好像可以走了,但是好像又有点不想走。   瞄了一眼陈焕庭,他好像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咳咳……”苏然清了清嗓子,说道,“这房子性价比还蛮高的。”   “是的,还多亏了陈倩牵线,确实为我们省了一大笔钱。”   “咳咳……”苏然又咳了两声,“陈倩?嗯……好像下午是我在陪某人看房?我……还没走吧?”   “抱歉抱歉,”陈焕庭顿时笑道,“当然还要感谢苏总百忙之中抽空陪我实地勘测。”   “是啊,刚刚还被人误会。”苏然嘀咕道。   陈焕庭似乎没听清她说什么,走到阳台上,“外面风景还不错。”   苏然跟出来,小区南面是中央花园,隔了参差错落的高层楼房,隐约可见一丢丢江景。   “那是长江吗?”苏然问。   “应该是。所以我们这个也算江景房?”   “这也算?”苏然笑起来,“如果这样也算,那A市里就没有非江景的房子了。”   陈焕庭的嘴角一直噙着笑,他没反驳苏然的话。初冬时节,不管是近处还是远处,目光所及之处,A市的树都还是绿色的。   他忽然问道:“你坐过长江索道吗?”   “索道?”苏然侧头看他,“哦——我知道,我在网上见过,还没去打过卡呢。”   “想去吗?”   “一直没有时间……喂——你不是说现在吧?”   陈焕庭看了下表,已经转身往门口走了,“索道运营到晚上,我们现在过去,去时是黄昏,回时是夜景。相信我,你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色。”   “可我……”苏然想说“可我晚上还有导师的读书会”,但这个念头只冒出来一半就被掐灭了。   管它什么读书会。   日日可读书。   可这一刻,却不是每日都会有。   -   A大东门就有一趟公交655到索道口,摇晃过去四十分钟。虽然在学校大门天天可见这趟车,但苏然从来没有坐过,也不知它究竟会通向何处。直到踏上车辆前门的那一瞬间、听到刷卡机器想起的那一瞬,她才忽然明白,原来等的是这一刻。   过了三站地,有人下了,俩人到后面空位上坐。   公交车在A市蜿蜒的老城区里慢慢悠悠地走着,拐来拐去,丝毫不着急的样子。苏然坐在窗边欣赏着这个城市日暮时分的风景——破旧灰败的老砖房永远会有绿意怏然的植物做陪衬,路边吸着烟斗摆着棋局的老人身后永远会有一群放学打闹的红领巾,城市也许就是这样不动声色的日新月异。亿万年外的太阳闲散地斜挂在西边,金黄的光笼罩着这个城市的一切,不管是老的还是新的,旧的还是年轻的。   “这家的面特别好吃。”车辆在一站叫“二道拐”的站牌前停下时,陈焕庭指着外面说道。   苏然顺势看去,一个叫“老张面馆”的店铺,生意兴隆,不仅巴掌大的店里面坐满了人,店外面支的桌子也坐满人,甚至还有人站在即将吃完的人身边等着。   “有这么好吃?”苏然看这阵势,“你来吃过?”   “吃过。当地的老字号,开了很多年了。”陈焕庭说,“价格实惠,味道也好。下次可以来试试。”   “你对A市很熟嘛,”苏然依稀记得他并不是本地人,开他玩笑,“是不是以前老骗小学妹来着?”   陈焕庭笑起来,英俊的眉眼沐浴在夕阳里:“我也算1/4个A市人,我外公是A市的,因工作调动去了C市,在那里遇到我外婆,然后定居下来。不过还是有不少亲戚在A市,小时候我外公经常带我回A市玩儿,现在逢年过节也有走动。”   “原来如此,”苏然说,“那索道你也经常坐了?”   “那倒没有。我外公说小时候抱我坐过一次,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可能吧,算上大学你也在A市5年多了,一次都没有?”苏然难以置信。   “说出来我自己也不信,”陈焕庭笑道,“其实有两次和同学都到那附近了,但总是没能坐成。一次是临时被老师召回,一次是它检修停运——好像总是差那么一点缘分。”   “那你今天出门查黄历了吗?”苏然忍不住问。   “……听上去好像有点嫌弃我?”陈焕庭挑眉。   “哈哈,我随便问问,”苏然笑嘻嘻地转了话题,“那个老张面馆也是你外公常带你来吃的?”   “是的。A市有很多好吃店面都其貌不扬,隐藏在无名小巷中。”   “比如?”   “那就太多了,什么三村烤脑花、老刘老火锅、兔耳朵抄手……”   苏然听得都要流哈喇子了,“等等,什么?烤脑花?”她从来没吃过,想了想也不敢吃。   “没吃过?”陈焕庭一幅意料之中的样子。   “没有,”苏然摇头皱眉,“听上去有些恶心。”   “哈哈,其实很嫩的,比豆腐还嫩。一般人接受不了,但一旦接受就会停不了。”   苏然还是一幅我拒绝的表情。   “没关系,”陈焕庭并没有强行安利,“A市还有别的好吃的小吃,我记忆中存留下来的应该都是经过时间考验的,有机会带你都去尝尝。”   “好啊。”苏然万分自然地说道。   可说完,两人之间都有了半秒停顿。   陈焕庭说得太自然了,苏然也接得太自然了,这种自然似乎在不经意中已经带着某种亲昵。苏然用笑容掩饰了尴尬,脑海里安慰地想,他不过也是随便说说,客气话而已,不要当真。   正想着,公交车到站了。   他俩随着人群跳下了车。索道的基站在山坡上,他们前面还有二三十人在排队。苏然边走边看,天空中几根细细的黑线横于长江天堑,上面吊着一个白色的铁皮箱子,风中微微晃动,让人忍不住为它的安全系数担忧。   后来索道拆除,陈焕庭开车路过,见日日都会见到的黑线终于在天空消失,心中竟有些空荡。他想起与苏然来坐索道那日,似乎已经昭示着他们后来的发展,隐约有了宿命味道——他们之间也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缘分就和那根索道一样,太纤细太单薄,只能渡他们一次,然后一侧留下修建纪念馆,一侧被房地产商开发新盖了高楼。   而不幸的是,他恰好是那座纪念馆。   -   冬季的江风有些冷。苏然与客户谈好工作从办公楼里出来,灰蒙蒙的远方吊着一颗橙黄色的夕阳,下一坡台阶就是长江,而目光再往前面五十米,是索道纪念馆。   鬼使神差的,她走到纪念馆门口,花了五块钱买了一张门票。大概本地人都不会来参观,又是临近下班,馆厅里几乎没别的人。检票的工作人员友情提示道:“还有二十分钟闭馆,注意时间哦。”   纪念馆很小,就是当初索道的办公室改建而成。室内中间是玻璃展柜,陈列着索道的模型,四周挂着照片,从黑白到彩色,不外乎某某领导人曾经来指挥过工作、某次器材的重大更新、某个具有纪念意义的时刻又发生了什么。   苏然想起那天下午他们临时起意跑来坐索道,办公室的玻璃窗前映出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在人群中排了会儿队,她正准备一步跨进那个铁皮大箱子,陈焕庭却拉住了她:“我们等下一趟。”   “为什么?”   苏然刚问完便自己顿悟了。索道的轿厢没有座位,人涌上去都是先占据窗边的位子,如果去晚了就只能被挤在中间。苏然第一次来坐索道当然希望能在窗边看风景,而他们刚刚在一车的末尾。   她与陈焕庭相视一笑,很快等来了下一班,他们站在队伍最前面,她兴冲冲地跑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两个人学生期间还是蛮甜的,是不是? 第22章   人群涌进来,有早已习以为常以此为交通工具的市民,也有像苏然这样首次乘坐的游客。苏然站在窗边,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看这座城市——宽阔的长江在他们脚下闪耀着粼粼波光,看了一会儿,觉得波光从水里蔓延到岸上,蔓延到路上、车上、人上,最终到远处与夕阳融合在一起。   “恐高吗?”陈焕庭见她看着远方出神,“忘了上来之前问你是不是恐高。”   “哦,没,”苏然回神,笑道,“就是觉得A市这个角度看很像日本动漫里的场景。不过你这么一说——”苏然低头垂直看向江面,又抬头,“你这么一说,还真提醒我了,我们是悬浮在长江上空的吧?”   “是啊,”陈焕庭见她并不恐高,说道:“大概离江面,”他目测了一下,“一百来米吧。如果缆绳断了——”他忽然问,脸上有明知故问的笑,“你怕不怕?”   苏然被他说得心里一紧,但面上绷得很正常,干笑两声:“哈哈,要是缆绳断了,应该很刺激吧,这么高的自由落体哎……”   陈焕庭打量她的神情,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是的,还是坠入长江,那我们俩人还是不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同年同月同日……”   陈焕庭还没说完,便遭到周围陌生人若有若无地几记眼刀。苏然暗自好笑,可这时江上起了风,轿厢竟有了轻微的晃动。   苏然露出一半的笑顿时被紧张的情绪取代,空中摇晃的感觉还是生平第一次,情急之下她一只手扒住窗户玻璃,一只手拉住了陈焕庭的手。   晃动只有短短几秒,轿厢很快又趋于平稳。苏然这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抓着陈焕庭,有些不好意思,但陈焕庭好像没觉得什么,在她缩回手的时候拉住她,让她抓住他的胳膊,注视着她,用再正常不过的声音说道:“不会真的掉下去。”   苏然顿时感到刚刚绷出来的面子都被江风扫到江水里去了,拉住陈焕庭的胳膊顺势揪了一下他:“就是你胡说,乌鸦嘴。”   陈焕庭扬了扬嘴角,忽的指着窗外说道:“看。”   “看什么?”苏然没好气地问。   “佛光寺。”   “佛光寺又怎么了?”苏然还是往他指的方向看去。   “去过吗?”   “没有。”   “据说很灵。”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你无聊不无聊?”   “我们到了。走,下去吧。”   -   那天在江对岸,陈焕庭请苏然吃了好多A市特色小吃。味道好的店铺往往都缺少位子,他们只好坐在店面外面的简易桌子上吃饭,但这样仿佛更有市井的味道,让食物都变得更加美味。具体吃了什么苏然已经忘了,她只记得后来和陈焕庭乘坐缆车原路返回,又在高空中欣赏了A市的夜景。那个时候城市还没有像这样大搞灯光工程,只有两岸的灯光沿着滨江路一路铺过去,像两道长长的游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回忆经过了人脑的主观加工,苏然觉得那个时候的他们应该是最好的他们。在共事的时间中变得熟悉,美好刚刚萌芽,什么都还没说破,她都可以带点明知故犯的放纵,心照不宣保持距离又沉浸在这美好中。后来连陈倩都忍不住打趣她,说陈焕庭到底有没给你许诺股份,你这么尽心卖力地帮他,又是运营公众号,又是帮他联系对口的捐献对象,还帮他搬家,我可是头一次见到女生帮男生搬家的。还旁敲侧击地开她玩笑,你家沈哥哥最近有没给你打电话,要是知道陈焕庭会不会吃醋。   苏然自然是不会理会陈倩的玩笑。她想沈睿远在美国,自己不过是参加了一个不错的公益性质的项目,有了几个比较交心的朋友,又没有做出什么出格对不起他的事情。但是从心而论,她是喜欢和陈焕庭共事的时间的,她内心里十分坦诚地承认——她喜欢有他在的时候,但并不一定是两人单独的,一群人在也很开心。她想自己对他更多的是一种欣赏,比如他待人处事的方式、他工作的态度、他的声音、他和你讲话专注的眼神,甚至是骑着不知道哪里搞来的三轮车在学校收衣服的汗水,她都乐于见到。但是她绝不承认这是喜欢,她也自认没有一脚踏两船的本事——更何况她都不知道陈焕庭对她有没有另外的想法——在她的认知里,陈焕庭一早就知道了她有男朋友,聪明优秀如他,是绝对不会、不堪、也不屑,会对她有非分之想的。   这么一想,苏然心里莫名有些失望,但又觉得十分安全踏实。   她有时候翻出沈睿的照片,盯着屏幕中的那个人,看着他,测试自己内心有没有什么变化——很好,没有。又忍不住暗暗地想,沈睿还有四年才回国,哎,为什么还要四年。   四年,1460天,比她的研究生三年都漫长。   那段时间,真是一段很微妙的关系:她和陈焕庭虽然频繁见面,但至少还处于可以控制的阶段,还有可以收手的余地。   至少,那个时候的陈焕庭、记忆里的陈焕庭,让现在的苏然感到真实。   而不是像现在,在翻看了她的本子之后,在将往事再次呈现在两人面前后,在明明感觉到她的秘密被当事人知晓却不说破的难堪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假装关心地问,到底是漏了什么吗?很重要吗?   很重要吗?   苏然听到这句话,觉得这两年心中所有的愧疚和留念都被击碎了。   重不重要,还和你有关系吗?   苏然燃起难以浇灭的怒火,出了他们公司的电梯,就直接删掉了陈焕庭的微信。   不重要了。   也压根不值得。   -   链家的小王跟苏然约定好了晚上七点在店里见面。之前小王已经和苏然讲过,经过他的努力协商,苏然如果全款付掉的话,卖家同意再降价十万。这套房当初也是全款买的,现在全款卖掉,手续会简单很多。根据小王的接触,卖家和买家看上去都是做事不拖泥带水、也不缺钱的主,他也特别想做成这一个买卖,很有诚意地主动降了一点自己的中介费。   苏然是六点半到的店里。她本想叫上陈倩陪同,但是想到陈倩即将临盆,只是告诉了她这个消息。陈倩从事建筑行业多年,大致知道这个楼盘,听了苏然的讲述之后觉得可以下手,又得知是曹跃飞所在的小区,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是不是很快就要吃到他们的喜糖,还喜滋滋地说自己终于成功做了一次红娘,苏然结婚自己就不打算送红包了。   苏然懒得听她在那头不着天际地乱说,得到自己的有用信息后便挂了电话。想了想,苏然给曹跃飞发了一个信息,问他晚上有没有空,请他过来参谋;可大约他又在手术中,没有回复。   小王给苏然倒了一杯茶便去楼下准备东西。苏然看了看小王先给她的资料,都是一些程式化的文件,也没有太多可挑剔之处。就这么看着,听着楼梯间有人咚咚咚的上来,苏然抬起头,正好外面的人推门而入。   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   苏然吃惊地看着门口的人,哑然无声,觉得这世界真是小的可笑。   而门口的人也错愕地立在原地。   打破沉默的是抱着文件夹随后进来的小王。他热情洋溢地向苏然介绍到:“苏姐,这就是卖家陈先生和他的未婚妻。”   又向陈焕庭和白素介绍道:“这就是卖家苏姐,苏然。陈哥,你们坐呀,”小王将文件夹放至桌上,替他们拉开两把椅子:“别客气,坐吧。我去给你们端两杯茶水。”说罢便出去了。   苏然的目光从陈焕庭移到白素,再落回陈焕庭,几乎与他异口同声。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这世间的巧合未免也太多,他们两个人刚删掉彼此的社交方式,做好了撇开对方踏实走好当下脚底的路,而命运又恶作剧般地安排了他们碰面。苏然怎么想也不会想到陈焕庭和曹跃飞是一个小区的邻居,陈焕庭也怎么想也想不到他的买家居然会是苏然。   接着同样一个想法各自从两人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他/她为什么会买风华金都?   苏然努力思索着关于这个房子的细枝末节,不禁在陈焕庭的脸上找答案,却好像看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就好像那日面对被找回本子时候她脸上的表情。   可这只是一纵即逝,白素无比自然地挽上陈焕庭的手,仰起头笑问道他:“焕庭,你朋友?”   陈焕庭面色恢复常态,对白素介绍道:“苏然,A大研究生时候的校友。之前和你提起过。”又介绍白素:“白素,我女朋友。”   听到“女朋友”三个字,苏然也没啥意外,露出公司化的笑容。   白素“哦”了一声,一脸诚挚地笑意:“原来你就是苏然。久闻大名。”   “久闻大名?”苏然微微一愣,看眼陈焕庭。   未等陈焕庭开口,白素熟识般解释道:“你的名字好记,我听刘景明也提起过几次。我们周末经常聚会的。老刘应该有邀请你的吧,听他念几次就记住了。不过你总是没来,怪可惜的,下次一定记得来啊。”   苏然敷衍地笑道:“平日里有些忙。”   “没关系啦,”白素热情地说道,“都是A大校友,常走动嘛。真是没想到,今天居然是你……”正说着,小王用肩膀抵开会议室的玻璃门,一只手端着一杯茶水侧身进来。见二人仍站着,以为是自己没招呼好,忙说道:“陈哥、白姐,你们怎么还站着呢,坐呀。”他将水杯放下,笑容可掬地又问苏然,“怎么样,你们三位有没有初步的聊一下?卖家人很好的,都是利索又客气的卖家。”   苏然站起来对小王说道:“不好意思,小王,你出来一下。”   小王见她表情,心头一跳,跟着走出去,问道:“怎么了,姐?”   -   二人刚出门,室内有些安静。   苏然出去了,但是她黑色的包还放在座位上,像要锈烂在白素眼中的钉子。   白素的手心微微出汗,但她仍牢牢地挽着陈焕庭,故作语气轻松地问道:“你知道是她吗?”   陈焕庭摇头:“不知道。”   “那真是太巧了。”她呵呵一笑。   陈焕庭看出她笑容下面隐藏的讥讽内容:“你不信?”   白素端起茶,抿一口,不语。   “如果我知道,我何必今晚带你来?”   白素这才抬起头,打量陈焕庭半晌,又笑道:“是不是有些尴尬?”   陈焕庭没搞清楚她说的“尴尬”是指什么,是房子卖给熟人的尴尬,还是他们三人见面的尴尬?他知道白素心里的不爽又慢慢泛了起来,故意避开这个话题。这时,玻璃门敲了三声,又被推开,却不是白素和小王。   曹跃飞与室内二人面面而觑,问道:“请问,你们是风华金都的业主吗?”   陈焕庭打量着这个戴眼镜看上去很斯文的男人,点点头:“是的。”   “是陈先生吗?”   “是的。”   曹跃飞松一口气,确认没走错门,走到会议桌的椅子旁坐下,“我是苏然的朋友——哦,就是一会儿要来买你房子的那位买家的朋友。我也住风华金都二期,就是我在业主群看到你买房信息,联系你的。”   陈焕庭仍看着他,隐约觉得有点面熟:“原来是你。”   曹跃飞拿出手机,要给苏然打电话:“苏然还没来吗?不好意思,她约了我,但我俩却是分头来的。我给她打个电话。”   “不必了,”陈焕庭说道:“我暂时不想卖了。”   “不卖了?”曹跃飞有些吃惊。白素也眼神意外又复杂地看着陈焕庭。   “为什么?”曹跃飞问。   这时,玻璃门又被推开。苏然带着沮丧的小王进来,见到曹跃飞微微一愣,说道:“跃飞,你怎么来了?”   曹跃飞站起来:“我下午在手术,出了手术才看到你信息,然后我就直接过来了。”他转向陈焕庭与白素二人,犹豫地问苏然,“你和卖家打过照面了吗?”   苏然并没有看向陈白二人,也没有直接回答曹跃飞的话:“今天麻烦你白跑一趟了,我暂时不买了。”   曹跃飞再次感到讶意,卖方前一秒才说不卖,苏然后一秒进来就说不买,难道是刚刚没谈好?可之前双方不都是诚心买卖才约好今天坐下来当面交谈的吗?他一时摸不清状况,只想到最大的可能,问道:“怎么回事,是……是价格的问题?他们不肯降价了?”   “不是的,”苏然拿起包,抱歉地对陈焕庭与白素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我改变主意了。买房毕竟是大事情,我还想再看看。”   陈焕庭毫无生气的迹象,脸上甚至有奇怪的淡笑,回答的也很得体:“没事,我正好也不想卖了。”   “走吧跃飞,”苏然拉起曹跃飞的手,“你开车了吗?送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你看这世界   巧合就是那么多   如果你和一个人的巧合太多   那是不是应该勇敢地说出那三个字:   xxx!   (你来说,话筒给你) 第23章   在车上苏然和曹跃飞解释自己做决定太仓促,所以临时反悔。   曹跃飞倒是很理解:“确实是几百万的买卖,你的决定太快反而不太合常理,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和你做邻居了。”   苏然说:“你那么忙,做不做邻居都没有本质上的却别吧?”   曹跃飞听到这句眼睛不由弯了弯:“在埋怨我陪你太少?”   这句话听上去有了调情的味道,若在平时苏然还会接下去,但此刻她并没有心情,脸上只笑了笑,没接话。   曹跃飞是聪明人,懂得适可而止。   过了一个红绿灯,曹跃飞问:“我来之前,你和卖家见过吗?”   苏然从窗外的视线收回:“见过。”   “你们,”曹跃飞慢慢打着方向盘,“认识吗?”   “怎么这么问?”苏然将头转过来。   “你进来之后整个会议室气氛有些奇怪,”曹跃飞说,“大概在你进来前一秒,卖家刚跟我说他不卖了。”   苏然听到这话不由愣住,车外灯红酒绿,正是城市霓虹灯最热闹的时候,她垂下睫毛,那些光影都变成了她下眼睑处的阴影。她想也许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于是说道:“你的第六感真准。是的,我们认识,我和卖家陈焕庭是A大研究生时期的校友。今晚碰面还真是意外。”   “这么巧。你们熟吗?”   “不是很熟。”苏然看着前面的红绿灯倒计时,面不改色地说道,“我毕业之后回家乡B市,就没联系过了。”   “原来是这样,”曹跃飞默不作声地看了苏然几秒,嘴角又扬起微笑,“熟人的房子当面交易,是有点不自在,有点交情论钱卖的感觉。只是今天没交易成,不知他女朋友会不会失望,毕竟他们是结婚用,卖房和买房都需要点时间的。”   是啊,这个房子小王之前就介绍了,是房东卖掉要换新房的。今晚白素也陪着他来,想来二人是好事将近了。苏然被猛然提醒,不由又想起那日在阳台上看到的长江以及远处只剩一个黑点的索道基站,身体里好像有一股散不去的气息在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也无法化解。   苏然没什么表情地说道:“明码标价的东西,只要肯降价,就会很快。”   “也是。我们小区房子一向好卖,他们不愁客户。”曹跃飞说。   -   几乎是同一时间,陈焕庭的车上。   白素看着窗外,想起前两天陈焕庭和她说,他在A大附近有一套房子,如今打算卖掉。她一听先是讶异,而后由惊转怒:陈焕庭有一套空房却从未和她提起过,直到现在要卖了,才通知一般地告知她?   她立刻嘟嘴酸酸地说道:“和我说干嘛,你的房子又没有我的名字。”   陈焕庭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以前买来是投资用的,现在……现在准备卖掉,换购一套到我们工作附近。你们单位附近,不是正好有个新盘要开了吗?”   白素慢慢将目光转到他身上,心里有难以抑制的雀跃:“你是说,买一套我们的房子?”她强调了“我们二字”。   陈焕庭点点头。   “那要写我的名字哦。”   “当然。”陈焕庭微笑着回应。   之前那点怨气顿时荡然无存,她开心地搂着陈焕庭的脖子,送上一记香吻。这一刻,她真的很想放弃对陈焕庭的怀疑和追踪。她想,他是真心对我的,她恨不得现在就打电话对许诚美大声宣布:陈焕庭是真心对我的!即便他真的有出轨,这一刻,我也原谅他了!   白素详细问了陈焕庭房子的情况,打算充当军师帮他卖个好价钱。所以当小王联系上陈焕庭后,白素自然也跟着来了。   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买家会是苏然。   太巧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情,巧到连她自己都觉得三人中她才是多余的那一个。   车里是长久的沉默。   “苏然”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明面上摆在她和陈焕庭面前了,今晚的忽然乍现,像一把锋利的刀割破了长久以来蒙在她与陈焕庭之间的那层膜。   她心里非常不爽。   而且她也知道陈焕庭感觉到了她的不爽。   而且她也知道陈焕庭也不爽。   也不知过了多久。   陈焕庭说:“明天上午我让小王再帮我约一个客户。”   白素冷笑:“还卖吗?”   “当然,”陈焕庭从反光镜看她一眼,“不卖怎么换房?”   “是啊,不卖我们怎么结婚。”白素无比讥讽地说道。   “你不要多想。”陈焕庭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那你今晚为什么不卖给她?”   “是她不买了。”   “陈焕庭,请你不要再侮辱我的智商了,在她进来之前你就决定不卖了。”   “是。”陈焕庭长叹一声,“我确实不想卖给她。”   “为什么?”   “因为不想和她有过多牵连。”   这个答案让白素一怔。   她努力看着陈焕庭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并没有骗她。   “就这样?”   “是这样。”   她心里一软,语气中不觉带了撒娇的味道:“我确实不喜欢她,总觉她会将你从我身边夺走。你是我的,不是她的。”   陈焕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白素又问:“你当初为什么会买这套房子?”   “投资用的。”   “是因为她吗?”   陈焕庭愣了愣:“谁?”   “你说谁?”   陈焕庭苦笑:“她毕业就离开了A市,回到B市是去结婚的,我为她在A市买房做什么?”   白素觉得陈焕庭笑得有些可怜,没来由的,白素忽然问道:“焕庭,你会出轨吗?”   陈焕庭诧异:“怎么这么问?我当然没有。”   “没什么,”白素将视线移到前置摄像头上,她知道那里有一个GPS正和她手机里的软件同步,“如果你出轨了,我也会原谅你。我们还是会结婚。”   “你什么意思?”陈焕庭将汽车停到红灯前,语气有些冷,“你还在怀疑我和苏然?我没想到今晚会碰见她。如果我真和她有什么,今晚那真是多此一举。”   “你喜欢过她吗?”白素却问。   红灯在倒计时。   还有一秒的时候,白素难以置信地听到陈焕庭的坦白:“喜欢过。”   她转过头去,陈焕庭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前方,方向盘仍稳稳地姿态握在手中。   白素不知该喜还是该哭,这份坦诚让她心里的郁结再度发育。她说:“果然。是在研究生期间吗?”   “是。但她那个时候有男朋友。”   “她喜欢你吗?”   “她如果喜欢我,还会离开A市吗?”陈焕庭淡笑。   白素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她想到了那张照片,六年前苏然给他拍的背影,心里不禁说道,不,她喜欢你,应该很喜欢你。   “白素,我们已经走到婚姻殿堂的门口,我不介意向你坦白我的过去。”陈焕庭的声音再次传来,是彻底的直白,“我知道你一直很好奇我和她的关系,以前不想这么直接地告诉你,并不是遮掩,而是我认为那只是学生时代的一段过往。我不擅长也不喜欢总是解释。如果我们想往下走,我们真的需要互相信任彼此。”   车厢内有一时安静。   “我相信你,”白素轻轻笑道,“我想下车走走,你先回去吧。”   说罢,她拉开车门径自下了车。   手机里的定位一闪一闪,很快混入滚滚车流。   -   苏然从看台上跳下来的时候,陈焕庭吓了一跳。   苏然明亮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亮:“这么巧,你也跑步?”   陈焕庭步子恢复原来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说道:“是的。”   苏然赶紧跟了上去。   这是研二下学期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陈焕庭和刘景明将工作室搬到风华金都之后,苏然尽心尽责地帮他们担任了一段时间运营,时常还拉着陈倩来做免费劳动力。时至校庆,“物托帮”的项目性质十分积极向上,被学校大力吹捧了一番,得到了一位企业家校友赞助,但需要写一份详细又周密的报告,时间颇紧。苏然那时在外地进行一个田野调查,直到最后两天才奔回A市加入战斗,最后那晚甚至通了一宵才搞定。苏然还记得,那天早上她朦朦胧胧地被手机垃圾短信吵醒,从桌上的一堆口水里起身,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陈焕庭打字的键盘声。   她看了一圈,刘景明趴在桌前,陈倩睡在沙发上。   “你醒了?”他注意到了她。   “是啊,”苏然扭了扭脖子,“我本来只想趴一下的,没想到睡了这么久。”   陈焕庭打完最后一个字,按了保存,将笔记本的屏幕扣回一点:“没事,我已经弄完了。”   “你一点没睡?”苏然问。   “我不困。”陈焕庭看着她,眼神好像和以往不同,以至于苏然第一反应是再次用手确认自己嘴边还有没有口水。   “真的很谢谢你,苏然。”陈焕庭说。   “嗐,怎么这么客气,”苏然将脖子拧向另外一边,听到骨骼咯咯响。   “为什么这么帮我?”他又问。   苏然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是听到这句话潜意识里还是顿了一顿。今早有朦胧大雾,晨光稀薄,迷茫一片,空气湿潮。陈焕庭一向明亮清醒的眼眸此刻好像也沾染了大雾,让人难辨思绪。   “啊,你说什么?”苏然装作听不懂,“要感谢我?”   陈焕庭笑了笑:“可以啊,是要感谢你。你想要怎么样的感谢?”   “古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般都是什么……”   “以身相许?”陈焕庭仍是笑着说,“我敢给,你敢要吗?”   苏然心头一跳。   他好像在开玩笑,但表情却没半点戏谑。   “啊哈哈哈哈,”她在桌上找眼镜,样子看上去很怂,戴好才敢看陈焕庭,笑得不自在道,“不敢不敢,陈总怎么一大早就开车啊,要不要开个购物车吧,过两天圣诞,亲自在这里给我们煮个火锅当做感谢。”   陈焕庭看了她几秒,才道:“好。菜单开给我,举手之劳。”   就在陈焕庭在圣诞节当天准备火锅材料时,刘景明却收到陈倩的一则电话,说她们今天来不了了,苏然的男朋友回来给她过圣诞了。 第24章   沈睿回来的很突然。美国学校放圣诞假,沈睿的同学们约着去欧洲滑雪,沈睿问苏然要不要同去。苏然不想和老师请假,也不想一个人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独自来回,拒绝了他的邀请。圣诞前夕她忙着学业和“物托帮”,收到一条沈睿机票的截屏,没细看,以为是他去滑雪的机票,直到圣诞节当天一早沈睿出现在A大女生楼下,苏然才如梦初醒,原来他是回国了。   沈睿请苏然宿舍的人在A市大吃大喝了两天,赢得了陈倩几人大力赞赏,然后回B市看父母。   苏然给陈焕庭发信息:不好意思。   隔了很久,陈焕庭才回复简单三个字:没关系。   苏然思来想去,又写:等你不忙了我请你吃火锅。   隔了一天,陈焕庭才回:不用了。   苏然看着那三个字,心情很沮丧,也无比鄙视自己。   从此之后,陈焕庭好像在刻意避着苏然。   刘景明对苏然的态度也有些淡。苏然想,不管怎么样公众号还是她在运营,他们总还会有交集,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公众号自己更新了一篇文章,署名是一个叫“雯雯”的人。   她怒不可遏,感觉自己的领地被侵占,发信息问陈焕庭:公众号怎么回事?   没过多久,他回道:周雯在运营。   苏然对周雯有点印象,也是上次青山活动认识的,那时候她大四,现在应该是研一。苏然对她印象挺好,物托帮每次需要免费劳动力的时候她都在。   但这算什么呢?就算这个小学妹很热心、也有能力,也不能不告知她一声就代替她发文吧?过河拆桥也不要这么明显吧?   苏然很不客气地回道:你什么意思?   陈焕庭:你呢,你什么意思?   苏然愣愣地看着他的回复,还未明白他究竟在指什么这条消息就被撤回了,前后不过一秒,陈焕庭新的消息又来:下半期你田野调查多,怕你忙,暂时请她帮忙。   礼貌又周到的回复,像□□新闻发言人。   苏然冷冷一笑,置气般将手机扔到桌上,好啊,那你们自己折腾吧。   就这样,直到在操场夜跑遇到之前,他们都没有再联系过。就连陈倩也有些好奇,问她怎么不帮忙弄物托帮了。苏然研二下确实在跟一个留守儿童的田野调查,每周都会出差两天,以学业繁忙搪塞了过去。陈倩这时也与她后来的老公周明处于最微妙的暧昧期,重色轻友使得她并没有深究苏然的八卦。   在三月的某一天,苏然无意中得知陈焕庭在夜跑。   -   陈焕庭的步伐并不快,但他人高腿长,苏然跟的很吃力。   陈焕庭说:“你不用跟着我跑。”   苏然好笑:“这操场你家的?”   陈焕庭垂眸看了一眼她,并不说话,但脚步还是慢了下来。   苏然说:“过几天的梅远活动去青山村,你去不去?”   她这是明知故问,因为她早就在物托帮的公众号上看到他们将再次回访青山村。   陈焕庭说:“要去。”   “秦玲老师下午邀请我也一并去。”   陈焕庭表情没什么变化:“哦。”顿了一下,“那你去吗?”   苏然似是而非:“要和戴老师请假,不一定。”   两人又沉默了,只有脚步机械般地往前。   身后不断有人超越他们。   “我不行了,”苏然忽然捂着右侧身体,“我好像岔气了。”   陈焕庭跟着停下来,见苏然脸色有些发白:“歇会儿。”   他扶着苏然往跑道一角走去,那里有几排单双杠。没有灯,隐约只有一两人在昏暗中锻炼。   苏然寻了个花坛坐下。   陈焕庭说:“我去给你买瓶水,要热的吗?”   苏然扯住他的衣角:“不用,休息一下就好。”   陈焕庭没有坚持,在她身边坐下来。   操场的疝气灯很亮,每个人都光影十足地从他们面前跑过或者走过。但他们这一处恰好躲掉了灯光的直射,是操场的暗角。   “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来过,”苏然说道,“我还不知道这里有单双杠。”   “我也发现没多久。”陈焕庭说道。   其实他在前几天晚上就发现了苏然。   她没戴眼镜,轻度的近视让她在夜晚的视力不是那么好。有两次他以为她看到他了,但是她却朝着斜对面走过去了。   他不想和她碰面,于是躲到这个黑暗的角落,坐在她今天坐着的地方,看着她慢慢在操场跑步。   过了春节,她的气色看起来很好。头发长了,扎起来,马尾一样在后面甩啊甩,朝气蓬勃。   有男生跟她吹口哨。她看不清到底是谁,害怕错过远处的熟人,还傻乎乎地冲他们笑。   有时候她来的早,有时候来的晚。   但她似乎没有什么耐心,跑一圈、走两圈,一边走一边还看表,或者东张西望,然后就走了。   她走了,陈焕庭才从黑暗处出来,一个人慢慢在操场跑圈。   仔细一算,也才三个月没联系。不是一个专业一个导师,注意一下不碰面,很容易做到,也再正常不过。   苏然揉了揉自己的右边腹部,疼痛感逐渐消失。不知是不是揉身体有助于消化,明明晚上还吃得挺饱,现在却咕咕叫了一声。   她略感尴尬,偷瞄陈焕庭,他好像没听见,侧脸的轮廓是黑暗中一道隐光。   “后来我去吃了那个老陈面馆。”苏然起了一个话题。   “哪个老陈?”陈焕庭问。   “就是上次坐缆车时候你说的那个。”   “老张面馆。”陈焕庭纠正她,似有不信,“你真吃过?”   “老张老陈差不多嘛,”苏然说道,“我吃的杂酱面,味道真的很棒,比学校附近的好吃多了。”   “老字号了。”陈焕庭淡淡应道。   “烤脑花还不敢尝。”苏然继续,“总是难以克服心理障碍。”   “也不是必须要吃的东西。”陈焕庭不咸不淡地应道,语气和那天介绍的时候判若两人。   还说有空带她一起去吃,果然只是随便说说,不能当真。   苏然察觉出来他没有聊天的欲望,站起来走向单双杠。有一位老年人在用手臂撑双杠。苏然之所以判定他是老年人,一是因为他身旁放着收音机,二是因为他的头顶光溜溜的,黑暗中隐隐发亮。   “你会这个吗?”她问陈焕庭。   黑暗中看不清神情,但陈焕庭听她语气知道她是带笑的。陈焕庭想我应该走了,到光明的地方去,但脚步却不自觉迈向苏然所在的黑暗地带。   陈焕庭轻松双手一撑,稳了几秒,双腿一搭,直接坐在了双杠上。   看上去很简单,苏然试了一下,但没有成功。   “这个高了。”苏然换到旁边矮的一组。陈焕庭有些担心,从双杠上跳下来,走到她那边。   “嘿!”苏日用力一撑,果然撑了起来,她试着学陈焕庭将腿搭在双杠上,颤颤巍巍地保持平衡,但力量差了点,她的右手经手不住这样的姿势,手肘不受控制地一弯,人从双杠上跌落。   她落进一个怀抱。   三月的夜晚,春天还没有来,但陈焕庭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他知道那是苏然的。它曾经出现在青山村的溪边,出现在长江的缆车上,出现在风华金都的某个早晨。   也出现在他的梦里。   “没事吧?”他怀抱着她,低声问道。   心跳如鼓。   不知谁的。   “我没事,”苏然紧张地说道,“我没事。还好你接住了我。谢谢。”   她揪着他的衣衫,他的身体还有运动后起伏的呼吸和火热的余温;胸膛处的拉链却在黑夜中冷冷泛着金属的光泽。   陈焕庭说:“没事就好。”   收音机里传来捏声捏气的戏曲。   “我可能太笨了,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苏然莫名其妙地沮丧。   陈焕庭慢慢松开她:“知道做不好的事情,就不要尝试做。”   苏然抬起头,陈焕庭的脸好像已经隐入了黑暗中,只剩那双眼睛认真地看着她。   仿佛是警示,是告诫。   她没来头地心里一痛,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陈焕庭没有犹豫:“是。”   苏然低下头,退后一步,笑道:“是,你是对的。”   这时,身后有人叫道:“陈焕庭?焕庭学长,是你吗?”   一个长发飘飘的身影走过来,苏然看不清她是谁,但却莫名能尝到空气里她笑容的甜味,就像蛋糕店的甜品一样。   “我就说是你,”甜品说道,“景明学长跟我说你最近在跑步,我想巧了,我也在跑步,说不定会遇上,没想到还真遇上了。”   能在这犄角旮旯黑黢黢看不清对面长什么样的地方巧遇上,不是练就火眼晶睛的孙悟空那就是前世拧断脖子的缘分。苏然忍不住想。   “苏然学姐?”甜品还认出了她。   “你是……?”苏然努力认人。   “我是周雯。”   “哦……原来是你。”苏然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们跑步吗?一起?”周雯大方地对陈焕庭发出邀请。   “我今天的运动量够了,”苏然说,“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个人真作。 第25章   陈焕庭再没有在夜晚的操场上见过苏然。   苏然陷入了人生二十四年以来,最深刻的反省。   她是怎么了,她是一个有男朋友的人,怎么可以去招惹别的人?她内心焦灼而慌张地承认,是的,她应该是喜欢上陈焕庭了。但这怎么可能,她明明不是喜欢的沈睿吗?可这份喜欢,好像和沈睿的喜欢不一样。她和沈睿异国这么久都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思念;她和陈焕庭只是庭三个月没见,她心里就蓄积了厚厚一层想看到他的冲动。他的微信朋友圈、他们的对话,被她一遍一遍地翻出来;“忙吗……”“在做什么……”一遍一遍输入对话框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删掉。她像是在赌气,又像是不甘心,内心反复地唾骂自己,可最后还是不要脸地去操场夜跑假装“偶遇”。   当陈焕庭抱着她的时候,天知道她是多么拼命才抑制住想拥抱他的冲动。   完了,苏然,她对自己说,你变了,你变成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人。   活该陈焕庭对你说“知道做不好的事情,就不要尝试做”。   他已经很绅士地给你留面子了。   他一定打心眼里瞧不起你。   想到这里,苏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伸手一摸,竟然是泪。   这种感觉,真是难受极了。   -   这一晚,苏然辗转反侧。   她前前后后想了很久,觉得最大的问题出在她和沈睿的异地恋,空间距离使得她的生活出现了空虚,陈焕庭也许就是她一时新鲜的精神寄托。她要努力将事情扳回正轨上,要加强与沈睿的联系,要维护好以前的感情。她甚至觉得,或许可以和沈睿开诚布公的谈一下——他们从小就是值得相互信任的朋友,他曾经多次帮她检查出作业的错误,这次也能告诉她症结所在。   所以,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内,苏然主动和沈睿打了很多视频电话,但要不就是没接,要不就是沈睿在忙,没说几句就挂了。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沈睿的温柔乡已经悄无声息地将他包围。   没过多久,她收到一封L开头、@后面是沈睿大学地址的邮件。里面有一张照片,一位女生挽着沈睿的胳膊,笑得很开心。   这一刻,苏然脑海一片空白。   可奇怪的是,她却也能很镇定地看完这个名字的拼音和这张照片两人的表情,甚至内心松了一口气。   -   苏然拒绝了秦玲老师的回访青山村的邀请。   可没过一天,她的导师戴老师告诉她这周的出差调研点是云龙镇的福利院,青山村属于云龙镇的下辖村庄,正好与学校团委一起过去。   苏然想到自己回复秦玲的理由是导师不放行……   真是啪啪打脸。   更让她感到难堪的是,上了大巴车,她假装找座位,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第三排的陈焕庭。   他的目光幽深而明亮,与她交错。   苏然觉得那眼神就像一记无声的耳光,啪一下扇到她脸上。   她想如果我解释,是不是多此一举,又欲盖弥彰。   她随便找了个座位,把自己埋起来当鸵鸟。   活动是两天。   苏然尽量避免与陈焕庭的接触,她只在第一天上午参加了学校与村里一起举办地联合会,陈焕庭以“梅远基金”的参与者和“物托帮”的主创人的身份与校领导、村干部一起坐在台上,人模狗样地侃侃而谈。苏然在会场里如坐针毡,只听到一半就起身离开,在村头等了半个小时公交,又坐了一个小时公交,到了云龙镇的福利院,采集那里的数据。   云龙镇的福利院里有两名老师、八个小孩。一名老师是村里的退休老师张玲阳,另外一名是一位跛着左腿、左手颤抖的残疾人。张玲阳说她方芳,也是福利院的孩子,十五岁出去打工,工地里被搅拌机伤了左边身体,老板不赔,又没钱打官司,只好回到镇上。镇里的干部见她实在可怜,便让她来福利院帮忙,重活干不了,洗菜做饭还行,吃住都在福利院,每个月100块低保。   八个小孩儿年纪最小一岁,最大十二岁,清一色都是女孩儿。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福利院的条件不算好,一个院子,两层小平房。但是相比无人看管的孤儿,能进福利院也是一种幸运了。苏然在福利院呆到第二天上午,吃过午饭乘坐大巴车回到青山村,等着乘坐校车返校。   下午的活动是去年参加“梅远基金”同学带领今年的新同学参观桥梁,同时分享经验。苏然没有去河边凑热闹,她待在罗翠翠家里等待发车。今天周日,罗翠翠摆了椅子和桌子在露天坝子里写作业,苏然坐在旁边帮罗大发摘菜,大黄趴在地上晒太阳。   有人悄然在她旁边立了很久,说道:“你还会做这个?”   苏然抬起头,陈焕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若是平时,这无非就是一句打招呼的话,但此刻落入苏然耳朵却让她觉得讽刺。   她没什么好气地说道:“你怎么来了?”   陈焕庭蹲下身,伸手摸大黄的脑袋:“我来看看翠翠和罗爷爷。”   “你的活动不是在河边吗?”苏然头也不抬。   “结束了。”他淡淡说道。   苏然不评论,只一下一下狠狠地摘青菜。   这时,罗大发给陈焕庭端个了小板凳,两人开始闲聊。罗翠翠被他们的聊天吸引,不时停下笔目不转睛地看着陈焕庭。   苏然胡乱弄完最后一把青菜,走到翠翠旁边,说道:“翠翠,我们去那边写吧。”   罗翠翠恋恋不舍:“为什么啊?这里不是很好吗?”   “他们聊天打扰到你了。”苏然说,“你一直分心。”   陈焕庭听出苏然的逐客令,默了默,和罗大发结束了聊天,抓了一把鸡饲料,到一旁的鸡圈里喂鸡。   不知是食物的诱惑还是异性的吸引,一群母鸡对陈焕庭的到来显得格外亢奋,“咯咯咯咯”的蜂拥而来,有两只为了更靠近陈焕庭还张开翅膀互相怼了起来。   苏然看了眼鸡棚的喧嚣,觉得更加烦躁。她问翠翠:“翠翠,你觉得吵不吵?”   罗翠翠一脸莫名,认真听了周围的声音——山间鸟鸣和村社鸡鸣,偶尔远处一两声犬吠,这不都是平日里正常的声音吗,哪里吵了?   罗翠翠双眼无辜:“不吵啊。小苏姐姐,你是说什么吵?”   苏然被翠翠的童真噎住,不知怎么回答。   陈焕庭听见她俩的对话,默然看了看苏然,将手中饲料拍干净,说道:“那我走了。”   罗大发从厨房追出来:“小陈,这就走了?刚给你把水烧上呢,喝点水再走吧。”   苏然依旧背对陈焕庭,指着翠翠的作业本:“你看,3+2怎么等于6?再认真想想?”   陈焕庭立了两秒,说:“老师叫我了,不麻烦您,我先走了。”   罗翠翠站起来,越过苏然,对陈焕庭大声说道:“陈叔叔再见!”   陈焕庭:“……”他冲翠翠笑了笑,抬起眼,不期然见苏然慌乱地将视线移开。   “焕庭学长!”有个清脆的声音蹦蹦跳跳地传来,周雯从一沓青石板上跑下来,“活动没结束你怎么就走了呢?刘哥说你可能在这里,我过来看看,没想到你真在这里。”   语音刚落,刘景明也下来了,刚要说“焕庭你跑这里来干嘛”又临时止住——他看到苏然也在。   周雯也看到了苏然,愣了一下,笑着打招呼:“苏然学姐回来啦?”   “回来了?”苏然觉得意外,她知道自己离开过青山村?   “是啊,昨天焕庭学长见你中途离开,以为是秦老师有其他安排,便去问了问,秦老师是说你去镇上福利院做课题了嘛。”周雯说道。   苏然听到这话,不由看向陈焕庭。   陈焕庭却看着周雯与刘景明:“我过来看看罗爷爷和翠翠。河边活动都结束了吗?”   “差不多了,”刘景明说,“现在自由活动,5点半在村头集合。”又和苏然打招呼,“好久不见,最近忙不忙?”   苏然笑道:“还行,论文要开题了。你们呢?”   刘景明说:“差不多,佛系开题。”   这时周雯欣喜地说道:“啊,这……这是刚生出来的鸡蛋吗……焕庭学长,你快来看!还是热的啊……你们快来看,我忽然又想到一个梗,可以写到今天的公众号里哎!”   苏然对刘景明说:“那你们先忙,我带翠翠进去写作业。”说罢便帮翠翠拿了本子进屋。可刚进屋翠翠便眼巴巴地看着外面,那里有好玩儿的事情吸引着她:“小苏姐姐,我不想写作业了,我想出去玩儿。”   苏然叹一口气,摆摆手:“那你去吧。”   苏然一个人坐在室内,胸口发闷,拿起翠翠的数学本帮她批改。果然在外面写作业被分了心,十以内的加减法,20道题错了8个。   周雯和陈焕庭的说笑声隐隐约约传进来。   苏然越改越气,红色的叉越来越大。   刘景明走了进来。   “不出去吗?”他说,“一个人在这里呆着干嘛?”   苏然示意他本子:“帮翠翠改作业。”   刘景明看着翠翠本子上鲜红的大叉,忽然笑道:“这么生气啊,至于嘛。”   “这么简单的题也错,”苏然说道,“一会儿让她重做。”   “小朋友不懂事,和她较劲干嘛。”刘景明若有所指。   苏然抬起头,白他一眼。   “什么时候回来帮我们?”刘景明又问,“现在有个企业想和我们谈投资收购。”   苏然笔一顿:“恭喜。不过现在我比较忙,你们也纳入了新成员,可能没有时间了。”   刘景明倒也不恼,优哉游哉地环顾四周一圈,忽然来了句:“你最近和陈焕庭见过面吗?”   “最近?”   “是啊,最近他在夜跑,你知道吗?”   苏然有些心虚:“不知道。”   “好吧,”刘景明说,“前两周某天晚上,陈焕庭忽然拉着我去长江边上喝了一夜闷酒。我还以为他夜跑遇到什么事了呢。”   苏然听到这话,目光停在“4+1=6”这一行上,久久不动,脑子发懵。   刘景明又说:“算了,看你也不像运动的人。我去问问周雯吧,她最近也一直在夜跑,说不定他们常一起,她知道。哎——我说,4+1=5——这么简单明显的错误,你还要思考很久吗?”   作者有话要说:   写陈焕庭喂鸡那段我自己觉得好想笑哈哈哈哈哈哈 第26章   五点半到村头集合的时候,学校的大巴车却坏了。   村里没有修车厂,带队老师赶紧联系了最近的汽修厂派人送零件过来,大家只好呆在村里等待。刘景明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两幅扑克牌,要和大家打牌。   苏然不想参加,转身要走:“你们玩儿吧,我去周边转转。”   刘景明拉住她:“别啊,三缺一。”   “不是正好斗地主。”   “我不会斗地主,只会双扣。四个人双扣正好。别扫兴啊,苏然。”   苏然只好参加。   四人猜拳分组,苏然和刘景明一组,周雯和陈焕庭一组。   周雯喜形于色,一边摸牌一边问道:“抱紧焕庭学长的大腿。理科好的人打牌都很厉害。”   陈焕庭专心摸牌:“我很少打。”   刘景明饶有兴致地问道:“周雯,你为什么叫陈焕庭就是‘焕庭学长’,到我这里就变成‘刘哥’?”   “啊,是吗?”周雯笑嘻嘻地说道,“我都没注意呢。可能习惯了,本科时候我们都叫他焕庭学长。再说刘哥你比我大了快三岁,叫你哥不是显得很敬重吗。”   “是变着戏法说我年纪大吧,”刘景明说道,“看我不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但事实上,刘景明的牌不怎么好、牌技也不怎么好,苏然打得也很一般,开局就连着输了好几把。   周雯有小小的得意:“哈哈,真是不好意思,要怪就怪焕庭学长吧,他太厉害了。我只是抱大腿。”   陈焕庭洗牌间隙瞄了眼苏然:“别瞎说。主要还是你那几个炸弹厉害。”   “那也是刘哥喂的好。”周雯笑道。   刘景明佯装生气:“够了够了,赢了的人别过分啊。”又开玩笑地说,“焕庭你也真是的,我就算了,苏然还在这边呢,怎么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陈焕庭目光又扫过苏然,说道:“谁都怕猪队友。”   刘景明惊:“你怎么还当面这样说女生的……”   周雯捂着嘴大笑起来:“刘哥,你怎么没明白?”   刘景明一愣,陈焕庭将洗好的牌往桌上一放:“好了,摸牌。”   其实陈焕庭并没有针对苏然和刘景明,有几次还偷偷放了水;但周雯的牌确实好,要不是连子要不就是炸弹,打得也比较凶狠,该出牌就出牌,好像根本没感觉到周围氛围的微妙变化。   苏然有些恨恨的,刚刚三人的笑谈那么自然亲密,她好像被一堵无形地墙隔离在外。几个月前,她曾经也是这个团队亲密无间的一份子,而如今连话都插不上,心里徒生一股“新人来旧人哭”的悲凉。再加上周雯和陈焕庭合作地配合又默契,连着赢他们一点都不客气,她心里更是憋着一股无名怒火。   她一声不吭,眼刀扫过陈焕庭,又垂下眼眸:“再来。”   开局刘景明就送出一对三。   苏然叹一口气,果然周雯立马跑掉一对四。   接着到了陈焕庭:“过。”   一对四不要?苏然摸不清他手里什么牌,但管他的,先抓住机会扔出一对五。   这个时候照理说刘景明应该出大牌顶周雯,但没想到他开心得不得了,忙说:“一对六,哈哈。”   苏然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我为什么当初要答应这个人来打牌?   周雯也乐不可支,笑着看了眼陈焕庭:“谢了刘哥。来,一对七。”   走了几圈碎牌,苏然决定抛弃刘景明:“一对A。”   刘景明:“不要。”   周雯:“对二。”   苏然毫不犹豫,手握四张牌:“炸弹。”   周雯打断她:“等等——该焕庭学长。”   苏然这才想起还没轮到她,是她太心急了。她的手停在半空,等陈焕庭出牌。   周雯朝陈焕庭暗暗使眼色。   陈焕庭思索片刻:“炸弹。”   苏然立马将手落下:“炸弹。”   刘景明:“不要。”   周雯咬唇思考:“不要。”   苏然已经做好出连续对子的准备,谁知陈焕庭又截了她的胡:“炸弹。”   周雯笑:“不要。”   刘景明哭:“要不起。”   苏然想对陈焕庭吹胡子瞪眼。   陈焕庭并没有看她,接着又放出一大把牌:“334455667788。”   周雯笑得更加得意,以为陈焕庭将会继续出牌,苏然却慢慢悠悠地扔出一大把:“991010JJ□□KK。”   陈焕庭摊手:“不要。”   刘景明喜上眉梢:“好牌,请继续。”   周雯盯着苏然的手:“这都能接上?你还有多少张牌?”   苏然动了动手腕儿:“很多。”   周雯当机立断:“炸弹。”   苏然跟上:“炸弹。”   周雯:“这么多炸弹?”又想了想,“应该还有炸弹,焕庭学长,你还有吗?”   刘景明立刻抗议:“哎哎哎,怎么回事,自己打自己的。”   周雯:“在你哪里?”   刘景明高深莫测:“你猜?难道我就不能握一手好牌?”   周雯又想了想,盯着苏然手里的牌数,说:“不要。”   苏然耸了耸肩,将手中的牌悉数放下:“从3到A,连子。”   刘景明拍手声道:“漂亮。我们终于赢了!风水轮流转啊。”   周雯瘪瘪嘴,无奈地看向陈焕庭,凑过去想看他的牌,陈焕庭却将牌一把塞入桌面打过的牌里,随手和了和。   刘景明兴致勃勃地准备洗牌:“再来再来。”   苏然却站起来,意兴阑珊地说道:“我不来了,我去看看车好了没。你们再找个人吧。”   说罢也不管刘景明的挽留,直接往房间外面走去。   刘景明留不住她,眼睛看向陈焕庭,陈焕庭没看他,目光盯着苏然,昏暗的灯光下神情有些萧索。周雯招呼远处的同学试图再开一局。刘景明握着手中的牌有些为难,陈焕庭起身说道:“你们玩儿。我休息一下。”   -   苏然出了门一路往村头走去。村里晚上没有路灯,青石板上映着浅浅的月光,潮湿的空气中混着农村特有的动物粪便的味道。苏然走了一段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转头一看,果然有个高大的身影随着她的回头停住脚步。   两人对视了两秒,那个身影走到有光的地方:“是我。”   苏然问:“你跟着我干嘛?”   陈焕庭慢慢走下来:“我也去村头看看。”   “怎么不和周雯她们打牌了?不是很有默契赢得很爽吗?”   陈焕庭没说话,走到苏然身边。   话说出去苏然才意识到呛人得很,不但呛人而且直白,直白到她好生掩盖的心思都几乎显露无疑。苏然顿时有些后悔,找补似的给自己下台阶:“最后一把你故意放水的吧。有连子喂到我手上,最后自己握着两个炸弹饿死。”   陈焕庭淡淡说道:“输是迟早的事,刘景明那里的牌我逃不了,周雯手里也是些碎牌。”   苏然不想和他翻旧账,她当时就已经拿定主意赢一把就走。但只要一想到刚刚——哦不——不止是刚刚,还有下午,周雯和陈焕庭的身影在她前面晃啊晃的情形,她心里就堵得跟早高峰的路况一样。   “你不用照顾我的情绪,”苏然说,“不用做中央空调。”   “中央空调?”   “是啊,你不知道?”苏然好心解释,“中央空调不就是统一地、好心地、无差异地向所有人散发热量和温暖吗?”   陈焕庭听到这个解释,面色一沉。   苏然知道自己又嘴快过脑了。其实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也没资格说这样的话。   陈焕庭向来受到女生的青睐,在苏然还在运营公众号的时候,后台就有不少冲着他来的留言,看头像与昵称便知是冒着粉红泡泡的女生。这实在也再正常不过,陈焕庭单身一人,英俊潇洒,又热心公益,有女生喜欢很正常。苏然她自己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既然可以有苏然,那为什么不可以有周雯?   苏然又不是他的谁,在外人眼中,他们不过就是关系比较好、曾经一起共事过的校友而已。   是的,就是校友而已。可苏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暗地里也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那一股气撺掇着、试探着,自我麻痹自我放纵,在捅破天窗之前挥霍着最后一点可以发挥的骄纵与任性。   她想,她和陈焕庭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别扭的,沉默的,怪异的,要么不说话,要么一说话就夹枪带棒、酸不溜秋。   懊恼和挫败再次扑面而来,她觉得自己很失败,心情就跟五十岁更年期发作的大妈一样,时晴时雨,说变就变。   打破沉默的是陈焕庭的手机铃声。黑夜中,“周雯”两个字格外显眼。   陈焕庭看了苏然一眼,苏然却忽然转了头,一言不发地迈开大步往前走去。   她不想听,可耳朵仿佛故意和大脑作对一样,清晰地收入身后人的声音。   ——什么事?   ——还没到。   ——等一会儿。   ——好,你看着办。   ……   那股气又沸腾起来。苏然恨恨地往前冲,想逃离陈焕庭声音的范围。可不知是夜间路滑还是走太快,苏然脚底忽然打滑,一屁股跌坐在下坡台阶的青石板上。这一屁股跌得结结实实,痛的她不禁发出灵魂拷问:平日里吃的肉呢?!都长哪里去了?!   她还没找到答案,有人从后面赶过来急急蹲下:“你怎么样?”   一听这声,苏然又难堪又冒火,一把甩开那双手:“别碰我!”说完只英雄了一秒,动作牵扯到屁股,她又痛的龇牙咧嘴。   陈焕庭点开手机的闪光灯,苏然这才看见自己坐在一摊淤泥中,手上、鞋上都是泥,想必屁股上更是……生无可恋。陈焕庭借着光把她打量一遍,又伸手扶住她,认真地问道:“只有屁股痛吗?”   苏然很想打他。   “别的地方有没有觉得不舒服?”陈焕庭毫无察觉,继续问,“手有没有擦伤?脚有没有扭到?我现在扶你,你能站起来吗?”   他问得很仔细,苏然的气忽然就没有了,反而涌起来特别心酸的委屈。   “怎么了?”陈焕庭见她不答,“还很痛?”   “我痛不痛,你很关心吗?”苏然却问。   陈焕庭愣了一下,只伸手圈住她:“我先扶你起来。”   苏然坐着不动:“下午为什么会去罗翠翠家?晚上为什么会跟在我后面?”   陈焕庭的动作慢下来:“下午是去看翠翠。晚上确实——担心你走夜路。”   “为什么要担心我?”   陈焕庭不答。   “那天晚上呢,为什么会夜跑完了找刘景明去喝一夜闷酒?”苏然咄咄逼问。   陈焕庭的手终于顿住,他抬起头,那双眼眸在黑夜中明亮如星:“你到底想问什么?”   四目相对,苏然听见自己的心咚咚作响。她很想赌一把,问你是不是也对我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喜欢?可她又很害怕听到答案,慌乱最终战胜了赌徒心理,她低下头,说道:“没什么。就是,就是觉得周雯,好像喜欢你。”   陈焕庭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过了两秒,暗自一笑:“和你有什么关系?”   苏然一愣,斗志瞬间昂扬:“是,和我没关系。我应该少出现,眼不见心不烦。”她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这次陈焕庭却没帮她。   他问道:“苏然,你是不是喜欢我?”   苏然再次打滑跌坐在地上,可一跌却让她觉得分外踏实。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看着陈焕庭的眼睛:“是的。我喜欢你。”   “那你男朋友呢?”   苏然顿觉无地自容:“我不知道。”   “你还真坦诚。”   苏然听不出他是什么语气。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苏然索性破釜沉舟,问道:“那你呢,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苏然听到他说:“我对介入别的人感情不感兴趣。” 第27章   “我觉得最近好像有人在跟踪我。”苏然剥开陈倩床头的橘子。   “跟踪你?”陈倩诧异,“看到是谁了吗?”   “没有,”苏然说,“就是有那么种感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可能也是年底了压力大,我自己瞎想的。”   “你赶紧换个房子吧,现在住的地方虽然繁华方便,但是老城区的小区管理肯定不如新小区。上次曹跃飞不是帮你看了一套他们小区的吗?”陈倩说道这里笑了,“这曹医生找的还别有用心。你们要是感情差不多了,你也先住他那里得了。”   苏然睨她一眼:“什么差不多,差好多呢。”   “是哪里差?心理的,还是身体的?”   “去你的。当着你儿子面开车啊。”   陈倩笑得yin荡,伸手拢了拢宝宝的衣领:“他睡得正香呢。——对了,”陈倩抬起头,话锋一转,“陈焕庭要结婚了。”   这句话陈倩是盯着苏然说的,她以为苏然的表情多少会泄露出她内心的想法,但苏然只是将橘子皮扔进垃圾桶,淡然说道:“不是很正常吗?”   “你没有什么想法?”   “拜托,”苏然哭笑不得,“你觉得我应该有什么想法?我要是有什么想法,你干嘛还给我介绍曹跃飞?”   陈倩倒也不客气,倒豆子一般快人快语:“曹跃飞与陈焕庭相比那肯定还是陈焕庭好。你要有想法,趁他们现在还没领证赶紧行动,哪怕大闹婚礼我都支持你。”   苏然头也不抬:“我对接入别人的感情不感兴趣。”   陈倩噎了一下,半天,又叹气一声,然后酸酸地说道:“我看到白素朋友圈晒了个对戒,她的钻石好大。妈的,真不知是该羡慕白素捡到宝,还是该唉叹陈焕庭眼睛瞎。”   苏然哈哈大笑:“这话别让周明听到。”   陈倩又问:“你和曹跃飞究竟到哪一步了?”   “就——”苏然思索一下,“慢慢接触中。”   陈倩像个老妈子一样唉声叹气:“你呀,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苏然看她一眼,没有接话,低头轻轻抚摸小周周的头发。陈倩五天前顺产生下一名健康的男婴,现在月子中心坐月子。房间和家里套间一样的布置,有专人负责妈妈和婴儿,二十八天八万,一天两千八,比五星级宾馆都贵,但把爸爸完全解放了出来,不用哄娃洗衣半夜起来喂奶,周明一听到这点,毫不犹豫就给陈倩定了一个标准套餐。苏然下班来看小周周,周明刚好回公司处理紧急事情。   “你现在房子看得怎么样?”陈倩另外起了个安全的话题。   “在慢慢看。”   “曹跃飞小区的那个去看了吗?”   “看了,但后来——”苏然犹豫片刻,不想再提起陈焕庭的名字,便说,“后来出了点问题,就算了。中介倒是挺着急,又推送了好几套,还没来得及去实地勘探。”   陈倩说,“年后你们公司搬到长新街那边,那一块可选的房源也多。”   “曹跃飞也说不急,还跟我说要‘看房两百套’,下手才不会吃亏。”   “两百套?”陈倩惊呼,“这是买房子吗,我看是买小区吧?那得看到猴年马月,或者你们先把证领了再看。”   苏然一听,终于笑道:“要是结婚,那我更得婚前把房子买了。”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三声敲门声。苏然进来后将门虚掩着,方便看护端东西直接进出。陈倩和苏然相视一眼,不知何人会敲门。   陈倩扬声说道:“请进。”   房门被推开,进来两人,一人手捧一大束鲜花,一人拎着一大袋尿不湿。   “是你俩?”陈倩微微诧异,从床上直起身子,理了理衣衫,“快快请进,你说你俩来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这么巧,苏然也在?”刘景明将鲜花放到桌上,“我前天不就跟你说了吗,约了周五来看你。下班焕庭也有空,就一起来了。”   “今天周五?”陈倩问。   “是啊。”   “瞧我这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我还以为今天周四呢。”陈倩拍拍额头,“快请坐。苏然,”陈倩指挥苏然,“你帮我再去隔壁屋搬个椅子过来。”   “不用,”陈焕庭放下手中袋子,“我去吧。”   “没事没事,”苏然抢先站起来,对刘景明笑道,“今天真是巧,没想到你们也来看陈倩。我也坐了一会儿了,就先走了。”   “走了?”陈倩拉住她的手,“再坐会儿吧。我们四个好久都没聚到一块了。”   刘景明也道:“是啊,我们一来你就走,什么意思呀苏然。”   苏然笑着赔罪:“真是不好意思,我六点约了人吃饭,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陈倩恍然大悟,对苏然做口型:“曹跃飞?”   苏然只笑。   陈倩摆摆手:“算了算了,让她去吧,女大不中留。”   “噢——行吧行吧,”刘景明说道,“那就不耽搁你好事了,改天请我们吃饭。”   苏然晚上并没有约人吃饭,她只是找了个借口离开而已。不知最近老天是不是偏爱恶作剧的玩笑,越是不想见面的人,越是把他往跟前凑,上次买房是他,今天看陈倩又遇着他。也许不单是苏然在刻意避着陈焕庭,陈焕庭也对苏然不待见。从他进门开始,两个人的视线交错不超过三眼,真像两个人初次见面时候的样子,只是拘谨和真诚被替换成了回避与闪躲。   这年头,怎么做个陌生人都这么难。   -   白素在朋友圈喜滋滋地收获朋友的点赞和留言。因为那枚15克拉的钻戒,她的朋友圈即将收获有史以来最多留言和点赞。上上个周末陈焕庭的父母和她的母亲一起在a市吃了个饭,交换了生辰八字,其乐融融地探讨了两个人的婚事。然后陈焕庭带她去挑选了钻戒。因为是定做,今天才收到货。这枚钻戒就像一个定心丸,那日定下来后,白素的失眠竟奇迹般的好了,每日凌晨两点自然会醒来、必须查看陈焕庭手机才能继续入睡的习惯,竟然就这样不治而愈了。在和许诚美炫耀戒指时,她无意提到这事。   许诚美问:“你复制的那个sim卡还要继续用吗?”   白素说:“用啊,为什么不?”   “车上的gps定位呢?”   “继续啊。”   许诚美想了想,说道:“虽然当初是我给你支的招,但是现在这么久,你也没有捉到任何陈焕庭出轨那苏什么的实锤,反而你们两人越来越好,都要结婚了,要不就算了,把这些都撤了,免得日长梦多,是个-定-时-炸-弹。”   白素冷哼一声:“别跟我提那个苏然,上次卖房的事情我还耿耿于怀,陈焕庭居然还亲口跟我承认喜欢过她,你让我怎么想?我更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再说了,这套设备即便苏然用不上,那以后也难保有个什么陈然、刘然、罗然的。这些设备是我的安眠药,没它们我没法睡个好觉。”   “……”许诚美想说,难道陈焕庭不应该才是你踏实的安眠药吗?但她还是忍住了,结合自己的经验,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她也没多劝。   白素挂了电话继续刷朋友圈,看到陈倩发了一个新动态,时间是下午5点40,定位是“妈咪冲呀高端月子中心”:干妈来看小帅哥啦。下面配了一张苏然与陈倩儿子的照片。   她点开那张图片,苏然闭着眼睛亲昵地与小小周贴鼻子,温馨而美好。   她心里忽然一动,打开gps定位,陈焕庭的车正好停在“妈咪冲呀高端月子中心”。   她顿时火大,飞速给陈焕庭发了一条微信:你在哪儿?   陈焕庭没回。   她看着手机上那个停在月子中心一动不动的绿点,反复摸索着无名指上的钻戒。   大概过了十分钟,陈焕庭终于回了:在月子中心看陈倩,下班时候刘景明临时约的。怎么了?   白素:就你俩吗?   陈焕庭:嗯。   白素:没叫别的人?   陈焕庭:没有。临时约的。怎么了?   怎么了?   白素不知道怎么回复,室内明明开着空调,她却感觉好像如坠冰窖。指尖一松,手机滑落到沙发上,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   陈焕庭和刘景明在陈倩那呆了半个小时就离开了,毕竟两个大男人和一个产妇能聊得也不多。出来之后陈焕庭收到另外一个合作伙伴的邀约,两个人去吃了点夜宵,回到家中已经是晚上十点。白素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屏幕上播放着一个搞笑娱乐。   陈焕庭走过去:“还没睡?”   白素盯着屏幕:“没有。”   陈焕庭脱了外套,正要在白素身边坐下,白素却一下站起来:“焕庭。”   “什么?”   “你还爱我吗?”   陈焕庭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太突兀,整个房间的气氛陡然变得怪异。   在今晚,他不知如何回答。   “白素……”   “好了你不要说了,”白素忽然毫无耐心地打断他,“我现在要睡了。明天还要去看你的外公,我不想黑眼圈。”   说完她就真的转身走了。   电视里的娱乐节目还在播放,贾玲和沈腾这一对活宝将台上台下的观众逗得哈哈大笑。陈焕庭被他们笑得心烦,啪一下关掉了电视,房间陷入彻底的安静。 第28章   白素的失眠病又复发了。   半夜两点,她再次起床,偷偷摸摸地拿走陈焕庭放在床头的手机,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整个小区都睡了,对面的楼只有倒数第二层亮着一盏橘黄色的灯。   这个夜晚,还有人同样难以入睡吗?   白素解锁了陈焕庭的手机。   短信——没有。   微信——没有。   没有、没有,是真的没有,还是他隐藏的太好,我一直找不到?   如果真的没有,他为什么要骗我,要对我撒谎?   白素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你在做什么?”身后冷不防传来声音。   白素一惊,将手机捂在心口。还未回头,陈焕庭已经走了过来。   “你,你怎么醒了?”她有些慌乱。   陈焕庭沉默地看着她。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月色照进来。陈焕庭的目光和这片月色一样冷。   两人对峙了几秒,白素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失眠睡不着觉,想起白天要追的剧,就爬起来看了。你手机不是无限流量的吗,所以……我已经关了很小的声音了,还是吵醒你了吗?”   白素偷瞄了陈焕庭一眼,他面无表情:“我的手机上,没有视频软件。”   这毫无情面的话让白素心里一酸,她委屈地说道:“……我在网页上看的。”她将手机锁屏递出去:“看个手机都这么小气,还给你好了。”   陈焕庭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接,而是坐到白素身边,凝视外面的夜色,问道:“白素,我们互相信任吗?”   不知为何,强烈的泪意再次涌上白素的眼眶,她稳住心绪,转头看着陈焕庭,“当然,你怎么这么问?”   “那把你的手机给我看看?”   白素一愣,但她没动——她的手机上有太多秘密,她无法像陈焕庭一样毫无顾忌地将手机拿给他看。   “有时候,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失败。”陈焕庭看向她,眼里有深深的失落,“今晚回来我请了代驾,因为不熟悉车况他追尾了前面的车。在查看行车记录仪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个。”他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按钮,正是那枚gps定位器,“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白素面色一白,强装镇定,“这是什么?”   “那把你的手机给我。”   “你做什么?怀疑我?!”白素忽然暴怒,“还是审判我?”   “我不想和你吵,我只是想知道这个东西和你有没有关系,还有,”陈焕庭平静说道,“你前段时间的失眠又是因为什么。”   “我听不懂。”白素起身就走。   “你知道,我没有戳破,只是想让你安心。”   “哈,你知道,你居然都知道?”白素猛然转过身,意外地看了陈焕庭几秒,反而大笑起来,“陈焕庭,你总是这样,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既然都知道,怎么现在才来问我,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还是想恶人先告状?”   “不是我总是这样,是我们总是这样。”陈焕庭疲惫地抬起头,“我们之间太缺乏信任。我的手机、我的电脑,对你通通开放;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想问的,完全可以直白坦荡地来问我,你何必一次又一次翻我的包、我的手机,不遗余力地试探我、揣测我,甚至变本加厉地在暗处调查我、追踪我?”   “因为我爱你啊!”白素脱口而出,“我害怕失去你,我想知道你的一切。”   “这既是你对爱的理解吗,”陈焕庭并不想和她在此时讨论爱情观,但白素刚刚的话却让他忍不住喟叹长叹,“也许这才是我们关系长久以来的症结所在。我以为我们经历了年轻气盛,经历了失而复得,会更加成熟明白自己对感情的需求是什么——我自作主张默认你和我一样,要的是一份平静生活和可以持续下去的长久相守,却忘了在感情的最初问你要一份最基础的信任。”   “所以你是在责怪我?”   “不是,白素,我是在怪自己。我始终没法按照你的答案给你一份你要的安全感。也许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应该严厉地制止你,但我轻信了时间会证明一切,事实上,沉默在时间里会成长为纵容。”   “陈焕庭,你总是把话说得这么好听,”白素笑着,眼里却蓄积起泪水,“你扪心自问,在这段感情中,你没有任何一点对不起我的事情?”   “我从未有过别的想法,你对我们的关系产生了怀疑,难道连带对我的为人也产生了看法?”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白素摇头冷笑,“是你手段太高,我始终只能被你俯视,”白素迅速起身,从包里翻出一张照片,直接甩到陈焕庭面前,“那这个呢,你还能对天发誓重复刚才的话吗?”   陈焕庭拾起来,那是一张他背影的照片。他一时看不出这是在哪里照的,又是谁照的,只有在右下角有一串数字:20131207。   “这是什么?”他皱眉问道。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白素居高临下看着他,无比讥讽地说道,“你不是自诩做事清白吗?你不是坦诚和苏然没关系吗?这张照片被苏然保存了六年,看来真的是喜欢地很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可以让她这样念念不舍,不知道她现在和这个人有没有旧情复燃。别告诉我这是她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这个世界上从来一个巴掌都拍不响!”   陈焕庭忽然反应过来,这张照片应该是第一次在青山村苏然给他照的,可他从来不知道这张照片的存在。他的心好似被人猛地一拽,问道:“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白素轻笑道:“我不只有这张照片,我还知道你们之间在福利院的小秘密。陈焕庭,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玩儿这种地下党接头的游戏吗?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恶趣味,还是真的偷情的感觉来的更加刺激香艳?”   陈焕庭站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哈哈,”白素无可救药地看着他,“你还跟我装什么,她每个季度给福利院捐赠的一万块,是你们在福利院的开房费吗?”   “够了!”陈焕庭厉声喝止她,“你这些事情是哪里听来的,这张照片——”电光火石间,他恍然大悟,“你见过苏然的本子,这张照片也是她本子里的?”   “是,我是见过,”白素大言不惭地承认,“我在你车上发现了她的包,她的本子里还清清楚楚地记着转账记录,我见了都觉得恶心。陈焕庭,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哦,这还只是我见着的,我没见着的呢,我都不敢去想,陈焕庭,”说到这里,白素哽咽起来,“你还能信口雌黄地说你没有背叛我,没有出轨吗?”   陈焕庭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心里默念着,再次睁开眼,白素凄苦地看着他,一串泪珠悄然流下。他的心里涌起深深的无力感,他坐回沙发,颓然道:“我说我不知道,我说我和她清清白白,你也不会信吧?”   白素的眼泪大滴滑落,她激动地蹲下来,声音颤抖地控诉:“你还要侮辱我的智商到什么时候?承认自己做错了,有那么难吗?说对不起,有那么难吗?焕庭,只要你……”   陈焕庭冷漠地打断她:“你想要的,到底是想知道我究竟有没有出轨,还是只是想抓住我出轨的事实,证明你所有一切都是对的,然后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我、控制我,让我一生都在你前面俯首认错?”   白素呆了呆。   月色下,她所认识的英俊男人忽然变得陌生。   “错了,”陈焕庭慢慢说道,“我们都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什么意思?”白素扬起脸,惊愕道,“……你要和我分手?”   “迷途知返,或许还不算晚。”   “你要和我分手?”白素瞪大眼睛,“你不爱我了吗?焕庭,我们……可我们已经见过对方的父母,我下午已经收到了你为我定做的钻戒,你看,我都戴上它了!我们不是已经在准备结婚了吗……你怎么……原来你早就想好了是不是,早就想和我摊牌,离开我,去找她,对吗?错的人明明是你,怎么你还和我提分手?”   “……这不是对错的问题。如果你一定要坚持,那就用我的错,来修正我们的错。”   白素哑口无言。她深深凝视这位她深爱的男人,但他的表情并没有因为她的眼泪和伤心有半分动摇。   这一刻,仿佛世界末日。   -   下午的雨突如其来。苏然没带伞,下了车只好用包遮住头顶快步前行。小区站在公交车对面,过去大概有200米。苏然踩着泥水一路小跑,跑着跑着,她步子慢下来。   她忽然停住脚,往后看了看,来往要么是打着伞的陌生人,要么是和她一样快步奔走的落汤鸡。   前几日被人跟踪的感觉再度浮上心来,但等她回头查看,又没有可疑的人。   雨水顺着领口溜进她脖子,她抖了抖,回神往小区大门走去,大概走了十多步,她忽然改变了主意,拐进了一家咖啡店。   苏然要了一杯热的美式咖啡,找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   店里顾客稀疏。她脱下淋湿的外衣,用纸巾擦了擦头发,看着外面行人匆匆。   这时,风铃响,有人推门而入。   苏然一愣。 第29章   白素进门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苏然。她跟前台要了一杯蜂蜜柠檬茶,慢慢走过去。   苏然低着头,用汤匙搅拌咖啡。   白素笑意吟吟打招呼:“是——苏然?”   苏然其实早就看到了她,但她不想和她碰面,将椅子故意往视线死角挪了挪,没想到还是被白素发现了。她只好抬起头,装腔作势地露出一点惊讶:“你好。”   “还记我吗?我是白素,焕庭的未婚妻,”白素手里的伞还在滴水,“上次买房我们见过,我可记得你。你一个人?”   苏然还没回应,白素已经拖开一张椅子:“介意拼桌吗?”   苏然当然介意,她们又不熟,隔着陈焕庭的关系,潜意识里让她觉得膈应。但同时她觉得白素的那张笑脸好像有点意思,两个并不熟的人下雨天在一个不常光顾的咖啡厅碰见,也许也不是巧合。   苏然微微一笑:“请坐。喝什么,我请客。”   “谢谢,我已经点好了,蜂蜜柠檬汁,”白素将伞放在一边的专门置物篓里,瞧着外面的街道,十分自然地埋怨道:“这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我本是闲逛着等焕庭下班,结果没想到下起雨来。我也不想打他电话让他分心,可现在车也打不到,便临时找了个咖啡店躲躲雨。”她用左手撩了撩头发,借着外面的天色,那颗钻戒折射出难以让人忽视的光泽,“没想到居然遇到了你。”   “是啊,不是你这么说,我还真觉得太巧了点。”苏然依旧笑道。   “你住这里附近吗?”白素问。   “对,就这附近。”   “租的房子?”   “是的。”   “那天——”白素脸上出现愧疚之意,“那天真是抱歉。我们确实不知道买家是你,焕庭觉得将房子卖给认识的校友很尴尬,所以临时改变了主意,”白素诚恳地说道,“你也知道,他这个人一向好面子。我回去也说了他好久。”   “没关系,”苏然淡淡抿了一口咖啡,这个小店打着现磨咖啡的口号,但是她一口就尝出了速溶咖啡的味道。   挂羊头卖狗肉。不过如此。   “你现在还在看房吗?”白素好心地问道。   “还在看,不过也不着急。”苏然说道,“慢慢看,免得再看错。”   “也是,我们也在看,”白素脸上仍是挂着笑,“这套房本来就是为了结婚卖了换房。焕庭说在我工作的附近买一套,这样方便我上班。本来我说不用的,重新买一套好了,但是焕庭好像很嫌弃这套房子,说换了可以买一套更大的,毕竟以后会有两个孩子。我想他说得也对,他想事情总是很长远。”   苏然托腮看了看窗外,不接她的话,说道:“外面雨小了。”说完,她又回头,微笑着看白素。   白素似乎完全没懂苏然的意思,继续家长里短地说道:“真不知他当初为何会买这么一套房子,除了和a大学校近,其他我真想不出别的原因。不过也可以理解,人嘛,总是会有那么点念旧情结。不过反正现在要卖掉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说是不是?”   苏然笑了笑,耐心地看着白素的免费表演。   白素自我调整,换了个话题方向,露出八卦的表情:“光说我了。你呢,上次一起来的那个帅哥,是你男朋友吗?”   苏然偏头一笑,眨眨眼,有些俏皮地说道:“白小姐,我们好像还没熟到这个地步。这样问会很尴尬哦。”   白素一愣,没想到苏然说的这么直接,脸上的笑容差点掉落。她吸了一口柠檬汁,扬起脸又是理解而热心的表情:“哈哈,没事没事。听焕庭说你还单身,我身边还有不少优秀男青年,不如我加你微信,优先将资源推荐给你?你喜欢哪种的,帅的,高的,有钱的?”   苏然仍是托腮看着她,嘴边有淡淡的笑。等白素说完了,苏然才慢条斯理地抿了最后一口咖啡,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自认还不至于这么没市场。你和陈焕庭之间的事情我并不感兴趣。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苏然将大衣挽在手臂,刚起身,白素急急追了一句:“焕庭已经和我求婚,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苏然终于停下来,她看向白素,她因为急迫和恼怒脸色微微发红,像是宣布主权,又像是威胁警告。   苏然淡淡一笑:“我知道,但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心平气和:“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今天你来找过我。”   -   苏然走进楼梯间,整个人才松懈下来。   她已经很久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了。最近的一次,大概还是在她和沈睿开始之前,沈睿有那么两个红颜知己用过类似的手法来和她“聊天”。时隔多年,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所以在猜到白素的真实意图后,好笑、无奈、生气慢慢沉淀,以往的经验如同肌肉记忆一般,掩饰住她内心真实的情绪,让她看上去从容而淡定。   真没想到,沈睿带给她的也不仅仅是悲伤回忆。至少,这也算一点防身之技。   不过,就算是苏然最后看似轻巧地让白素自讨没趣,苏然心里还是窝着一股无名之火。她真的已经很厌烦“陈焕庭”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不管是他的人、他的事,还是哪怕只是他的名字这三个字,都让她很烦,谁知今天他的女朋友还堂而皇之地跑到她跟前来大秀恩爱、若有所指,这算什么?   暗示她和陈焕庭有一腿?   警告她离陈焕庭远一点?   她是哪里来的勇气,梁静茹已经不摇号了吗?   拜托搞清楚好不好,她压根没心思去鸟陈焕庭的烂谷子-情-事,她已经在像避瘟神一样地避开他了,他愿意停下原地踏步是他的事,根本与她无关好不好?   苏然翻出手机,想狠狠地警告他:管好你老婆,ok?结果翻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早就删了他。   真是晦气。苏然长叹一声,眼前闪过白素那张看似清纯的脸,虽然她没有背后说人坏话的习惯,但忽然觉得陈倩有句话好像说得没错。   ——真不知是该羡慕白素捡到宝,还是该唉叹陈焕庭眼睛瞎。   -   雨停了,空气中有清新的泥土芳香。   陈焕庭点了一根烟,车内烟雾袅袅。他拿起那张照片眯眼端详,照片中的他、六年前的他,正全神贯注地打着电话,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装进了取景框。   右下角橙红色的时间数字已经失去了鲜艳的色彩,有些泛白泛黄。   20131207。   2013年的那个冬季,是陈焕庭和苏然在青山村调研的第一次。   说起来,就算是他们两人现在处于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陈焕庭与苏然同框出现在某个大合影中也是很正常的。毕竟学生时代他们共事过,也有过快乐合作的时期。在参与青山村的梅远基金活动时候,苏然作为活动记者,也没少给陈焕庭拍单人照。   但为什么是这张照片,一张没有正脸的背影,一直留在她的本子里?   它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还有苏然每个季度给云龙镇的捐款——这个福利院也正是陈焕庭做义工的福利院。陈焕庭从来不知她给福利院的捐款,那她知道他在这里做义工吗?还是这一切仅仅又是个巧合?   陈焕庭猛吸了一口烟,猩红色的暗火吞噬白纸,吐出灰烬。   他打开了车门。   苏然的住所他只来过一次,但他记忆力一向不错:左数第三栋,红色的外砖墙上挂着一块老旧的圆形金属牌匾,上面写着“5幢”。   她住在5幢601。   六楼的声控灯已经修好,陈焕庭敲门第一声,灯就亮了。苏然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稍等一下,或者你就直接放门口鞋柜上吧。”   门口确实放着一个五斗鞋柜,宜家的产品。   陈焕庭又敲了三声门。苏然似乎很忙,过了小半分钟才将门开了一个缝,不见其人,只有声音逸出来:“我说了你放门口就行……”   “苏然,是我。”陈焕庭说。   苏然说一半的话就此打断,人也愣了一瞬。开完门后她本来已经走回客厅,现在又返回玄关,将门缝拉大一些,果然见陈焕庭站在外面。   “你来做什么?”苏然揣摩着陈焕庭的来意。   “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什么事情?”苏然并没有开门的意思,门锁的链条都没有取。她脸上毫无波澜内心甚至想笑:下午女朋友来找过她,晚上男朋友又来找她。   怎么地,是瞧上了她的聪明可爱,想和她组成三口之家吗?   “不方便?”陈焕庭将目光落到那根金属链条上。   “是的。”苏然拒绝地很干脆。   两人僵持之时,大黄拖着半身泡沫半身水,滴滴答答地跑了出来。苏然一见便头大,正要无情地将它撵回去,谁知它忽然瞧见陈焕庭,激动地像一只脱缰的野狗,疯狂摇着尾巴钻过门缝,一边呜呜直叫一边兴奋地朝他腿上扑。   “大黄?”陈焕庭接住它,又抬起头看向苏然,眼里满是惊讶疑惑。   苏然很无语地看着这一人一狗,终于松了口,打开门:“进来再说。” 第30章   进了屋苏然没有搭理陈焕庭,也无视大黄对陈焕庭的狗腿跪舔,直接将大黄抱到厕所的浴缸,打开花洒就对着它的脑袋冲:“你看你干得好事,把家里弄得到处都是水。”   大黄呜呜直叫。   陈焕庭跟着走进来:“它真的是大黄?”   听见有人叫他,大黄在水帘洞里朝着陈焕庭叫了两声,好像在说:是我是我,好久不见!   陈焕庭觉得脑子有点乱:“它不是罗翠翠家的吗?它怎么在你这里?”   苏然只低头给大黄冲泡沫,置若罔闻。   陈焕庭又道:“罗大发去世后,我听说翠翠被人收养了,她的狗……被你收养了?可是你那时不是在b市吗?”   苏然依旧没回答,等大黄的泡沫被冲得差不多了,才抬起头来:“你来就是要问我这件事情?”   陈焕庭见她额头有细微的汗珠,说道:“或者我等你给它洗完再聊。”   “不用,请尽快,”苏然平铺直叙,“一会儿我还要夜跑。”   本是一句正常的话,但最后两个字好像戳中了两个人共同的隐秘点,室内安静了一下。   苏然觉得不自在,狗尾续貂地补了一句:“遛狗。”   听到这话,大黄也安静了,它心里害怕极了:今天的kpi不是已经完成了吗,今晚还大得出来吗?   但冲洗声很快又和水蒸气将这间浴室填充。   陈焕庭四下看看,见旁边有一个小凳子,搬过来在坐在一旁。   苏然头也不回,拍了拍大黄的屁股:“我让你坐了吗?”   陈焕庭:“……”   苏然问完才发现陈焕庭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对比着她怼天怼地的心情,他的目光显得很平静。   苏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刻薄了,语气缓了缓,问道:“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情?”   陈焕庭拿出一张照片:“我来还这个。”   苏然只瞥了一眼便浑身僵硬。花洒一直冲着大黄的眼睛,它抗议般的嗷呜了一声。   苏然回神:“你什么意思?”   陈焕庭说:“这张照片我不知道夹在你的本子里,我也是前几天才见到它。你来找我拿本子的那个早上,我没有对你说谎。现在我将它物归原主。”   苏然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正伸手要接,陈焕庭又收了回去。   “2013年的照片,你为什么还留着?”   苏然伸手要夺:“这张照片我拍的,我想我有权利怎么处理它。”   “这张照片里面的人是我,我想我也有权利知道为什么。”陈焕庭握在手里,示意她手上的水。   隔了两秒,苏然轻笑一声,扯下旁边的毛巾,毫无章法地给大黄擦身体:“我只是觉得这张照片构图很好,可能无意中夹到了本子里,后来自己都忘了。”她停下来,抬起头看着陈焕庭,“你千万不要多想。”   大黄被苏然擦得有点痛,忍不住使劲甩水,二人被溅了一身。   陈焕庭仍是平静地看着她:“我一直在双龙镇的福利院做义工。”   苏然动作一顿,心跳不可抑制地加速起来。她脑子有些发懵,听见自己的声音还算平稳:“呵,做好事啊。”   陈焕庭几不可闻地一叹,又说道:“你也一直在资助双龙镇的福利院。”   这不是问句,是陈述句。语气就和他的目光一样平静,就像在陈述“刚刚才下过雨”这样一件事实。但是苏然却觉得这句话像一只无形的手揭开了她最后一层遮羞布,让她完全□□地呈现在陈焕庭跟前。   室内的氛围安静得微妙,连大黄的吐气声都小了很多。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福利院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情结。也许因为毕业论文是这个方向,每次到了福利院,我的心里就变得很柔软,总是想自己能做点什么。   ——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去福利院做义工。   ——好啊,青山村最近的福利院在双龙镇,我调研时候去过。   ——好,一言为定。   那些纷纷扰扰的事情又开始在苏然的脑子里集结。她不知道陈焕庭后来在双龙镇的福利院做义工。那段对话,苏然只把它当做他们曾经志同道合的一个想法,从来都不敢将它上升到“约定”的高度,更不敢给这段奢望寄予任何遥想。   毕业后,她单独一人再次去了青山村,却意外得知罗翠翠的父亲在工地上出事、爷爷去讨公道心脏病突发去世,罗翠翠成了孤儿。她在双龙镇的福利院找到了翠翠,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忧伤。苏然在那里陪了翠翠三天——三天后孙强会来接她回b市。走时她给院长张玲阳留了一笔钱,希望改善福利院的条件,并请求她保密不要声张。大概过了两个星期,福利院传来好消息,翠翠被一对久婚未育的大学教授领养。临行的那天,苏然抽空回了一趟福利院,与翠翠道别,同时领回了大黄。   可每个季度给福利院捐钱的习惯,就这样保留了下来。   在苏然给福利院捐钱的时候,她脑海里偶尔也会飞快地闪过她和陈焕庭的对话。但她从不打听过是否真的有人来做义工,或者有,是否里面有个人叫“陈焕庭”。   毕竟只是说说而已。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说说而已”,她不敢当真。   只是没想到,这两年他们居然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以自己的方式资助着当年谈及过的福利院。   这算什么,还是巧合吗?   苏然的心情很复杂,复杂到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一个劲儿的后悔今晚让陈焕庭进来。她憋着一口气,半晌才道:“你今天来究竟想说什么?你说你没有翻过我的本子,但是却拿着我拍的你的照片,告诉我你知道我给福利院的捐赠。是的,我的确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但并不是因为我还对你念念不舍、或者心存他想。就像我也没有追问过你为什么那么巧会买风华金都——因为这样刨根问底只会徒增尴尬或者误会,会让我们更难相处。”说到这里,苏然想到下午的事,胸腔中堆满了不可名状的情绪,如云层翻涌,“况且,你也快要结婚,今天晚上跑到我这里来说这些,未免也太不合适。”   陈焕庭完美而平静的表情忽然炸破一丝裂缝:“我和她已经分手了。”   苏然的心停跳了一拍。   分手了?   为什么?   他们不是都要结婚了吗?   “是真的。”陈焕庭看着她难以相信的表情,苦笑一声,“上个周五的事情。”   “可是她下午还来找我过。”苏然脱口而出。“她来找你?”陈焕庭神情一顿。   “是的,”电光火石间,苏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她盯着陈焕庭问道:“白素知道这个本子吗?知道这张照片吗?”   陈焕庭顿觉狼狈,停了下,坦诚道:“我感到抱歉,确实,她知道……”   话还未说完,苏然忽然愤怒地将毛巾一掷,站起来质问道:“陈焕庭,你们闹够了没有?你们两个人的事情不能自己解决吗,都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是觉得我特像居委会大妈,还是单纯觉得我好欺负?”   苏然的反应大大出乎陈焕庭的意料,他也站起来,皱眉问道:“你在说什么?”   苏然都快气笑了:“看来我得食言了,我本来答应她不告诉你,但是我真忍不了了。今天下午白素在咖啡厅与我‘偶遇’,但是她既不是来给我发喜糖,也不是来给我递喜帖,她是在找我做什么的呢?我想不说你应该也知道吧。要不是你今天晚上接着来找我,我还真不知道自己犯了这么大的错——”苏然半是诚恳半是讥讽地说道,“如果是我的原因让你们产生了误会,我在这里诚恳的道歉,真的,我担不起破坏一桩姻缘的罪名。同时,我也借这个机会给为自己澄清一下。”苏然的脸在这潮湿狭小的空间里逐渐涨红:“我到a市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感谢你最开始帮我追小偷、找回失物,但后面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吃饭也好、买房也好、探望陈倩也好,那些看上去过于巧合的事情,真不是我刻意安排的,我也没有能力和心思做这样的事情。你已经有了你的生活,我也要过我的生活。陈焕庭,我真的已经在很努力地避开你了。我没那么大的本事、也没那么缺德去破坏一桩人间姻缘。”苏然摇头叹道,问得有些悲凉,“我们曾经也算是交心过,我在你们眼中,难道就这么不堪,这么像是要破坏人家感情、做第三者的人吗?”   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苏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看着陈焕庭,他的神情让她感到困惑——陈焕庭非但没有生气,嘴角反倒掀起一抹奇怪的笑,他甚至微微颔首赞同道:“说得没错,你终于肯卸下伪装了,这才是我们本来的样子吧。人前的那些礼貌和修养不过是虚伪的面具。不过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你对我们以前的定性原来是只是‘交心’。”   最后那句话让苏然呼吸一滞,她羞于辩驳,假装没听见,继续破坛子破摔:“既然我们都心知肚明地维持表面的体面,你又何必捅破?那既然捅破,就各自安心做陌生人吧,不要再揪着过往穷追不舍了,没有意义。”   “我穷追不舍?”陈焕庭笑起来,慢慢重复这四个字。苏然在他的眼里读到了反讽的意思,一瞬间就明白了他意有所指。苏然做贼心虚地低下头,胸口涌起一股恼怒,正要开口赶人,却听见陈焕庭说:   “你刚才的第一个问题,我和白素的分开,归根结底是我们自己的原因。如果她曾迁怒于你,我向你道歉;第二个问题,”他说着,轻轻一笑,眼眸幽深无波,“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这分明说的是我吧。” 第31章   从青山村回来之后,苏然取关了物托帮的微信公众号。她不想再为此分心,就连“梅远基金”组织的分享会邀请她,她听说陈焕庭会参加,也婉言拒绝了。   所有的事情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时值梅雨季节,每天都是阴阴的,总有下不完的小雨,苏然似乎也被天气感染,对一切事情都打不起精神。准备挺好的一个演讲比赛,最后也只拿了一个第六。但她的愁苦情绪没有引起大洋彼岸沈睿的注意,沈睿似乎一直很忙,两个人隔着电话,说不了几句就会出现对话空白。后来干脆改成发信息,一个早发一个晚收,就跟例行公事一样。   陈倩察觉到苏然的情绪低落,以为是那封有着沈睿照片的邮件导致。她不好插嘴苏然的感情,每次和周明约会都会叫上苏然。苏然不想当电灯泡,索性沉迷书本搞事业,天天在临江大厦当独行侠。   五月,学校有一个和日本z大联合举办的关于地震灾后重建的workshop,苏然在学校呆着心烦,递交了报名表。竞争还蛮激烈,不是每个学院都有名额,能参加的学院也只能筛选1-2名学生。苏然递交报名表的时候动了点小心思,狠吹了一通“311地震后日本孤儿和留守儿童以及社会老龄化和少子化”的相关课题,最后成为她们学院唯一一名代表。   周一学校在报告厅有一个启动会,但是苏然要跑外勤。好在梅远活动认识的王壮壮也在参选之列,他跟苏然讲了会议内容,并将资料带给了她。   袋子里装着好几页纸,苏然看了时间安排,整个活动为期三个星期。前面10天都待在日本东北部一个名叫长川町地方,做联合调研项目。后面10天基本就是在游历日本——这应当是所有参加学生最期待的环节。活动中有详细的时间安排列表,东京、京都、大阪、奈良、横滨……还有几个苏然听说过但没去过的小岛,光是看这个行程表苏然就开心坏了。她铆足马力,赶在出游——哦不,workshop前夕将手里的活做完,期待日本的散心之旅。   可出行当天,刚在学校门口集合,苏然就傻了眼:那个人,好像是陈焕庭?   他剪了头发,是干净利落的寸头,眉眼英俊,充满朝气。他的身边叽叽喳喳地围了几个人,有男也有女。在苏然看见他的当下,他的目光也远远飘了过来。   苏然之前只重点关注了行程,没太注意名单。现在翻出来才发现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写着:计算机学院,陈焕庭。   麻蛋,这是心塞的感觉。   苏然内心哀嚎一声。   -   a市有直飞东京的飞机。学校统一买票,大家的位子都集中在一起。陈焕庭上了飞机后往后面走去,苏然松了一口气。她正在踮脚放行李,有人轻松地帮她把包往里塞了塞。   一回头,是王壮壮。   “苏然,”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能换个位子吗?”   “怎么了?”苏然问。   “你这里是疏散通道的位置,前面比较宽阔。”王壮壮解释道,“如果方便的话,我能和你换一下吗?我个子高,坐后面实在太难受了。哦,我那里也是靠过道的,不是夹在中间的。”怕她不答应,王壮壮又补了句。   “好说。”苏然了然说道。王壮壮虽然不壮,但身高190,长手长脚,坐普通位子确实有些憋屈;再加上之前他帮苏然拿过资料,苏然没法拒绝。她爽快地点头:“你坐这里吧。把你登机牌给我,我坐你位子去。”   “谢谢。”王壮壮连声道谢,“就在后面第五排。”   苏然拿着登机牌寻过去,过道旁果然空了一个位子。可隔着过道,陈焕庭正低头系安全带。   苏然后悔了,想转身,却看到王壮壮已经坐好,见她顺利找到他的位子,放心地朝她点点头,笑容里满是诚挚的谢意。   苏然:……   她只好坐下。幸好还不断有人经过,她和陈焕庭之间还隔着来回的路人。   苏然拨了拨头发,掩耳盗铃地遮住右侧的视线。同时她的余光又止不住在头发的细小缝隙中往右边瞥——陈焕庭虽然没有190,但也是180左右的个子,他坐这样的位子会觉得憋屈吗?这样想着,苏然的目光不禁往右前方延伸,果然看到陈焕庭的左腿伸到了过道空间。   而这时那只腿似乎有所感应,稍微往里挪了挪。苏然转回目光,陈焕庭在侧头看着她。   她有些窘迫,连忙澄清:“是王壮壮要和我换的,我不知道你坐这里。”又反咬一口,先发制人,“你那样会绊倒别人。”   陈焕庭懒懒散散说道:“有人经过我会收起来。”   苏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恰好机舱内广播响起,苏然将头偏向左边,两眼一闭,准备睡觉。   飞机航行时间接近三个小时。整个行程中,苏然在与左边土木系同学的聊天和自己的小睡中渡过。期间空姐来送了一次午餐和饮料,临近降落时,苏然又昏昏然处于要睡未睡的状态。   正当她要梦见周公时,飞机忽然剧烈地颠簸一下,像是和什么坚硬的东西发生了猛烈触碰。苏然一下坐直了身体,双手牢牢抓住扶手,一个尖锐的“啊”字刚有了口型又被她及时收了回去——周围的人都好好的,旁边土木系的同学黄敏敏对她的异样感到奇怪。   接着一股巨大的推力将她往前送。   原来是着陆了。   她还以为在空中出事了呢,朦胧中把自己吓得不轻,额上竟出了汗。   认识到这个事实后,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又缓了缓呼吸,脸上故作镇定朝黄敏敏笑了笑,身体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在靠椅上。   她微微偏头,却瞧见陈焕庭毫不避讳地看着她,似乎全程观看完她刚才的逗比行为,嘴角是难以掩饰的笑。   苏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吗?!   -   a大一共学生10人,老师3人,其中一名老师也是日本人,z大博士生,目前在a大做交换生。众人到达东京后,与z大师生12人汇合,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乘坐新干线一路北上,中途换了两次小火车,最后乘坐大巴车到达目的地长川町。   初到东京时苏然还穿着国内的衣服,里面一件t恤外面一件开衫,等到了长川町,她下车就感到一股凉意。   手机定位的小点在日本东北部锯齿状的海岸线某处闪烁,纬度和北京差不多,但这里临海、地广人稀,比北京冷多了。   出行前老师给大家打过预防针,说前10天呆的地方会很冷,飞机上闲聊时,黄敏敏说自己都带了羽绒服。苏然也带了厚毛衣,但他们下车后还要拖着行李走一段,没有人停下来打开箱子取衣服。   苏然也不好开这个头。   她想,走一走可能会好一点。这时,她注意到陈焕庭不知何时已经套了一件毛衣,臂弯中还挽着一件冲锋衣。   他没有穿,那件冲锋衣随着他的行走,轻轻摆动。   苏然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然后一阵海风,她打了个喷嚏。   陈焕庭听到了,回过身见苏然鼻尖红红、戚戚然盯着他手中的衣服,正要开口——   “我这件先给你披着吧。”有人抢了先。   苏然觉得身后一重,王壮壮直接将一件带帽衫套到苏然头上,腼腆笑道:“免得感冒了。”   苏然愣了一下,瞧了瞧身上这件加大号的外套,说道:“你不用吗?”   “我背包里还有一件,这件先给你。”王壮壮刚说完,身旁路过两名日本学生,向他们投来别有深意的笑容。   苏然吸了吸鼻涕:“谢谢。”   再一回头,陈焕庭早已拉着箱子走远了。   -   长川町的修建在山海之间的平地上。一条名叫“长川”的河流在山岭间蜿蜒曲折,最终在此入海。这座小城也因此得名。城市沿着道路建设,道路随着海岸延伸,可311大地震一来,这里掀起了13米的巨浪,整个町被海啸吞噬,所有建筑几乎夷为平地。町内有近两万人,最后确认安全的只剩8000多人。苏然他们到来时,灾难已经过去四年,但城市的复苏非常缓慢,存留的市政厅在原来的基础上修复使用,建筑的残垣断壁早已被清理干净,露出大量平坦而光秃的地面,但道路两边规则的矩形硬化地基仍固执地暗示着曾经的繁华。   当地政府在市政厅为一众师生举行了欢迎仪式,专门负责灾后重建的官员简短地介绍了长川町的历史和现状,在a大交换的博士西泽君担任翻译。在市政厅吃完统一提供的盒饭后,大家再次拖着行李前往住宿的地方。   地震后长川町在远离海岸的地方新造了一个邻里中心,兼做对外官方招待所。从市政厅到邻里中心会穿过一个隧道,他们吃过饭后公交已经收班,只好徒步前往。长川町目前的常住人口很少,夜晚的灯光散落在海边和山上,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显得萧条荒芜。他们走在连接新城与旧城的公路上,就像走在郊外的田野,没有公交,半天身后才滑过一辆私家车。   过了隧道,这边的灯火气息多了起来。邻里中心是一个坡屋顶的合院建筑,腾出来五间房给这次的workshop:女生两间、男生两间、老师一间。因为都是榻榻米,类似中国的大通铺,所以一个房间睡七八个人都绰绰有余。洗漱在合院端头,是公用的水房,外面设水槽、里面是分男女的隔间。   虽然第一天有些累,但新鲜感还在。熄了灯,四名中国女孩儿又兴奋地夜聊了小会儿,直到12点,声音才逐渐淡去。日本时间比中国快一个小时,实际是北京时间是11点。苏然有些睡不着,翻了翻朋友圈,王壮壮刚刚发了一张所有人在市政厅前的合照,配的文字充满干劲:“成功抵达!期待!加油!”   再往下刷了刷,发现下午早些时候,陈焕庭居然百年难见地更新了一张照片,是长川町暮色中的海。只有照片,没有文字。   底下两排点赞和一串留言。   构图和色调不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海边潮气的影响,镜头有些糊,但反而有点印象派的感觉。苏然瞧了这张照片许久,没有点赞,而是戳开了陈焕庭的头像。   苏然:睡了没?   大概过了十秒。   陈焕庭:?   苏然:我不知道你也参加了。学校启动会那次我没去,是王壮壮给我带的资料,我当时要是知道你也在,我就……   苏然写到这里忽然停住,抬头瞧了瞧窗外宁静的夜,然后长按退格键删掉了后面长长的解释,只留了第一句话。   顿了一下,她把第一句也干脆删了。   她为什么要和陈焕庭解释这些?学校又不是他开的,这个workshop也不是他发起的,苏然能来,是因为她足够优秀代表她们学院来的,又不是刻意为了陈焕庭来的,干嘛要多此一举地和陈焕庭解释?   苏然重新打字:没事,打扰了。   然后“嗖嗖”两声,她把“睡了没”和“没事,打扰了”通通撤回,对话框里只剩下陈焕庭一个孤零零的“?”。   陈焕庭握着手机等了一会儿,再没收到苏然的信息。   但他大概能猜到苏然想说什么。   他在学校启动会的名单上见到了苏然的名字,略感意外,心说没那么巧吧,但会上他又没见到苏然,难道是另外有同名同姓的人?直到出发前见到她本人,他心里悬着的石头才安稳落地。同时苏然眼中难以掩饰的震惊也告诉他,他的出现在苏然的意料之外。   他想,苏然刚刚的微信,大概是想为自己澄清吧。   他无声笑了笑,确定她不会再来消息后,点开朋友圈,最新那条下面已有不少点赞和留言,他打开那张照片。   那是一片海,暮色中朦胧的海。   是一个隐晦的——   嗨。 第32章   研二下学期给陈焕庭的感觉是磕磕碰碰,不太顺利。一方面来自物托帮内部,陈焕庭与苏然的关系陷入僵局后,刘景明找了周雯负责宣传运营。这其实就是将这部分外包了——他们会给周雯一定酬劳,因为周雯也不是单枪匹马作战,她是学机械的,文字经验方面还是差了些,但她人脉广,总会有很多帮手,这就相当于二次外包。虽然呈现出来的效果还是不错,但陈焕庭对这部分的核心控制力减弱,远不及苏然在的时候那么得心应手。   另一方面来自物托帮外部。此时物托帮已经小有名气,成为a大向外宣传的必提项目,陈焕庭还应邀做过好几次讲座,在团委的勤工俭学处“物托帮”也成了两名本科生的付费工作——这已经有了半分官方的血统。但是陈焕庭的投资人却不想一直做慈善,他希望早日专业化、规模化、市场化,给陈焕庭提出了高额的年薪让他放弃现在的学业,全身心地投入此项工作——这样一方面可以早日脱离a大的控制,另一方面也可以快速占领市场。   在这份高额年薪面前,陈焕庭和刘景明出现了分歧,他们有过一次深入的探讨。   刘景明觉得这一份非常难得的机会,就算研究生毕业也很少人能拿到这样高的offer。他鼓励陈焕庭接受,他也放弃学业继续作为他的副手,他甚至觉得这几乎就踏上了升职加薪、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捷径。   但陈焕庭却冷静地打断了他。一方面是他们还有一年就毕业,现在放弃学业未免可惜。另一方面,他看得很长远,他想让“物托帮”有成为一个有潜力的ip,也许投资人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提供的高薪就相当于是买断了这个ip。但在陈焕庭看来,这为时尚早,物托帮现在还是基于学生群体的一个公益事业,它刚刚冒出来嫩芽,如果没有长出盘根错节的根系就要移植到新的土壤,很有可能水土不服就此枯萎。   就像自己含辛茹苦怀胎十月要死要活生了个孩子,结果却变成代孕的。而且这孩子以后还可能被人狂灌毒奶粉,长成二十一三体综合征。   这完全违背了他们当初做这件事的初衷。   更何况,这个孩子也不是他和陈焕庭两个人的。   这朗朗上口的名字,还是苏然取的。   只不过,这孩子好几个月没见着他妈了。   -   如果不算这次的workshop,整个研二下,陈焕庭只见过苏然两次。   第一次是夜跑、第二次是青山村回访。但这两次他们的相处都很别扭,最后都不欢而散。特别是最后一次,苏然捅破了天窗,卑微而小心地告诉他,她喜欢他,问他是不是对她也有一点点喜欢。   但陈焕庭却反问,你男朋友呢。   然后他又说,我对介入别人的感情不感兴趣。   是的,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呢,他老早就知道苏然有一位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与她相恋已久、暂时在美国念博的男朋友,要他做第三者、要他去挖墙脚?   门都没有。   而且,他也很气,苏然明明是一个有男友的人,为什么还要来招惹他?她这是什么意思,把他当成什么人了?她又是哪里来的勇气和胆量?   或许陈焕庭也清楚,但他不愿承认是自己的默认和纵容给了苏然这份勇气和胆量。他好像陷入一个矛盾的泥潭,冷峻面容下是难以复加的愤怒。   她的那个问题,究竟想得到怎么样的答案?   他如果说,是的,我喜欢你。但然后呢?异地恋中出现小插曲太常见了,他可能就是苏然精神空虚时候的消遣寄托而已。她玩够了、厌倦了,迟早是要回去的,对方勾勾手,她就会头也不回地回去。   就像那个圣诞节,他一大早去买了菜、生平第一次为她调了不辣的火锅高汤,但男朋友驾到,她说不来就不来了。   连不来这个信息,都是托陈倩转达的。   孰轻孰重,早已见端倪。   可她居然还来对他说这样的话。   在当晚回程的车上,陈焕庭依旧怒气未消。但这份愤怒更多来自于他自己。苏然在捅破他俩最后一层遮羞布后,也逼迫陈焕庭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   是的,对于苏然有男友这件事,他介意,他非常介意。   而且这份介意里,不只是他自尊心在作祟,还带着一份隐秘藏于深处的自卑和胆怯,以及他向来不耻却真实存在的渴望和嫉妒。   -   第二天早上,带队的老师将中日20名学生分为了5组,每组4人,两名中国学生、两名日本学生,组队的原则是男女搭配、文理皆有,五位老师各领一队。他们这次要做的是一个企划案。长川町在地震后人口流失严重、城市发展缓慢,这次workshop希望能通过学科综合,碰撞出新的火花,为当地居民灾后心理治疗和城市发展出谋划策。10天的安排被拆成3+3+4,前面每三天有一个过程交流,最后四天准备最终汇报。   苏然和王壮壮分到了一组;同组的两名z大学生男生叫小林清志,土木专业,女生叫北川芳树,房地产营销专业。说实话,苏然觉得他们组一个搞新闻的(她),一个做实验的(王壮壮),一个搬砖的(小林清志),一个搞中介的(北川芳树),这种学科乱炖真不知最后会出个什么成果。出于不能我一个人惨的心理,她别有用心地看了陈焕庭所在的组,顿时找到了心理安慰,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   修电脑的:陈焕庭,计算机系。   搬砖的:黄敏敏,土木系;   挖矿的:山本保奈美,冶金工程;   开刀的:一辉太郎,医学系,还专门括号备注“妇产科”。   分完组之后,每个小组就根据自身情况展开了讨论。基本上大家都统一选择了先去长川町做基础调研。市政厅有十辆公用自行车,选择上山调研的步行,在原址平地调研的骑车。苏然他们组选择先去现有住区走访,于是决定步行上山。   他们沿着盘山公路蜿蜒向上,一侧是清澈的山泉,一侧是茂密的森林。山谷里有一片平地,十几户人家在这里用临时的板房搭建了住所。虽然是临时住所,但是也有模有样条件不错,与正常住房相差无几。有位热心的日本爷爷留了四人吃午饭。   回程路上,他们就今天的调研进行了讨论。   苏然问日本同学,既然重新选址修建新家,为什么大家还选择临时板房。   小林清志说,日本的土地都是私有制,他们真正拥有的宅基地其实在山下,在靠近海的旧城里,但是一方面担心海啸重来,一方面由于旧城的基础设施重建还没到位,他们暂时无法回到他们真正的“家”里,只能在这里临时居住。   苏然听了,若有所思。   王壮壮又指着一侧繁密的森林,问山上的树近年来是否有砍伐。   他们交流都是用英语,小林清志的英语日本腔很严重,但北川芳树是一口纯正的美语。苏然听了个大概,说之前这里的森林没有这么茂密,曾经有一个原木加工厂专门负责树木的砍伐,但是灾难摧毁了这个厂,这几年无人开采,森林就愈发繁密。   苏然不懂王壮壮问这个的用意。   王壮壮解释道:“生态是一个系统,如果森林太繁密,会影响树木以下的各种蕨类、灌木的成长,植物会影响到动物,动物又会影响到整个生态链,最终可能会影响到人类。国内有一种叫做‘更新砍伐’的说法,有效的伐木其实是对生态的保护。”   苏然顿悟:“这就像我们女生剪头发,剪掉长的会让发质变好一样?”   王壮壮点头:“是这么个意思。”   苏然灵光乍现:“我忽然有一个想法。”   其余三人看着她。   苏然说:“我觉得我们可以做一个产业链,将原有的原木加工厂新兴起来。现在这些树木过于繁茂,我们可以‘更新砍伐’,一方面可以拉动经济,一方面有益于环境。小林不是学土木的吗,你一定对日本房屋的建造了解,而北川正好又是学房屋销售的,或许会让原住民生活得更好?我也没具体想好,但我想这是一个可以将每人专业结合起来的方向……”   话还未说完,小林眼里便闪着“我get到了”的光,摸着自己的下巴,连声说道:“斯国一(译:厉害)。”   四人一合计,觉得此方案可行,初步讨论出来一个王壮壮做可行性报告、小林清志做建筑研究、北川芳树做商业产业链研究、苏然做推广的分工方案。四人第二天又马不停蹄地调研走访了旧城的情况,收集了更详实清楚的第一手资料。晚上吃过饭后,他们约定在邻里中心的阅览室一同准备明天的汇报。 第33章   邻里中心的阅览室提供免费wifi,晚上很多同学都在那里查资料。   苏然正在了解日本的房产系统,对面坐下一人,正是王壮壮。   “怎么样?”王壮壮小声问,“有没有什么新想法?”   苏然摇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暂时没有。我在看北川扔给我的链接,原来日本经历过这么大的房地产泡沫。”   王壮壮见她看得认真,也打开自己的笔记本:“我搜一下长川町这边的历史,今天中午吃饭听到那位日本爷爷提到,神社对日本人来讲是很神圣的东西。”   苏然抬头看了王壮壮一眼。   “此神社非彼神社,”王壮壮解释,“应该是当地村民的一种朴素信仰。还记得我们在路上看到的那个简单的木质神社构建吗?我觉得和我们中国农村路边摆一尊观音菩萨是差不多的概念。”   苏然被这个比方逗笑了。正笑着,黄敏敏抱着笔记本在她身旁坐下。   “什么这么开心?”她问。   苏然寻声看去,不止她来了,她们组的其他成员也来了——这当然包括陈焕庭。   苏然收了笑,摇头:“没什么。”   黄敏敏问:“你们进展如何?”   苏然说:“我们今天继续走访了幸存下来的村民。灾难给他们带来的伤害很大,山里的村民即便是有土地在海边,现在也不敢回去住,蛮可怜的。你们呢?”   黄敏敏说:“我们去了东边,那里有一个小山坡,上面全是遇难者或者失踪者的墓碑,黑压压一片。半山腰有一个没有线的电话亭,打不进来也打不出去,是用来寄托哀思的。”说道这里,黄敏敏叹气一声,一边开电脑一边低声跟苏然吐槽,“不过我觉得我们组会难产。你看除了我学土木和灾后重建有关系,其他人要么修电脑、要么挖矿、要么接生……”黄敏敏两手一摊,“真不知道最后怎么交差。”   苏然听她说得好笑,眼神不由溜过陈焕庭。笔记本屏幕挡住了他大部分脸,只露出两道剑眉以上的部分。   苏然安慰她:“挖矿的我不太了解,不过医生多少和灾后心理治疗、ptsd之类的能扯上点关系吧?修电脑的,嗯——要不开个网吧,让大家沉迷游戏忘记苦难?”   “你别说,陈焕庭还真的建议我们搞个游戏开发。”   两人正说笑,陈焕庭拿着插线板过来接线。这里插头不多,苏然和黄壮壮的电脑也是插在插线板上的。   陈焕庭蹲下随意指着一个三孔接头,问:“这是谁的电源线?”   苏然说:“我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   隔了一秒,苏然说:“你拔吧,我有电池,不会关机。记得把我的线插到新的插线板上。”   陈焕庭点点头。   这时电脑轻响一声,是新邮件的声音。   苏然回头收邮件。   陈焕庭低头弄插线板。   几乎是同时,阅览室的灯一下全灭。黑暗里,众人一阵惊呼。   但大概只过了十秒,头顶的灯又断断续续地亮了起来。   带队的日本老师站起来带着歉意地解释:“这里电压有些不稳,如果可以的话,请大家先尽量用自己的电脑电池。”   同学们表示理解,插线板很快撤掉两个。苏然执行得更彻底——她直接带着电脑走了。   黄敏敏和王壮壮有点意外,王壮壮问她去哪儿,是不是不舒服,苏然好像没听见,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陈焕庭立在原地,神情有些凝固。   他想起刚才的那一幕,突如其来的停电让众人慌乱惊呼,他下意识地看向苏然,却看到她的屏幕在漆黑的空间里亮着,邮件里一对俊男靓女的合影格外显眼,邮件标题是三个字:“离开他”。   电脑将苏然的脸照得惨白。   很快阅览室里的灯亮了,一切恢复了正常。苏然飞快地关掉了邮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后离开了这里。   陈焕庭坐回自己的位子,窗外正好可以看到苏然住的那间。房间里的灯亮了,一分钟后,又灭了。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站了起来。   -   外面很安静,只能听到树林里的风声和远处大海的涛声。苏然坐在路边的岩石上,看着虚无的远处发呆。   那个邮箱的主人又给她发邮件了。这次她认真看了前面的姓名,是“liulu”的拼音。   这个“liulu”,就是挽着沈睿的那个女孩儿吧。   她想说什么,让苏然离开沈睿?在跟苏然示威?   苏然握着手机,咬唇踟蹰,最终调出了沈睿的微信。就在她即将拨打电话的时候,身边传来“咚”一声物品掉落的声音。   她转过头,陈焕庭弯腰从一旁的自动贩卖机底部捡起来一听果啤。   两人的视线有短暂的交错停留。   苏然没说话,回过头。那一声果啤撞击声敲破了她蓄积的勇气。陈焕庭的出现精准又及时,像是老天刻意来提醒她的荒唐——她前不久才跟旁边这个男人说喜欢他,现在又有什么立场去质问沈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手机的光最终灭掉。   “你在这里坐着干什么?”陈焕庭走过来。   苏然没动。   “你们小组研讨完了吗?”陈焕庭又问。   苏然还是没动。她抱膝坐在路边,凝视着前方,风吹起她的发丝。   陈焕庭立了片刻,不再询问,蹲下来坐在她的身边,“刺啦”一声拉开了易拉罐。   苏然微微侧目。   她心里很乱很堵。她其实很想跟人倾吐和诉说,她想如果现在陈倩在身边,她真想和她好好聊一聊。但遗憾的是,她现在身处异国他乡,没有贴心的闺蜜,最熟的人还是身边的陈焕庭。   就这么干坐了一会儿,苏然忽然问道:“陈焕庭,你恋爱过吗?”   陈焕庭转过头,苏然的眼睛依旧看着前方,睫毛在风中微颤。   不等他回答,苏然径自取过他手里的饮料,抿了一口,说道:“我想起来了。陈倩跟我说过,你有过一个女朋友。”   陈焕庭说:“是的,大学时候谈过。”   “跟我说说,他们当时是怎么恋爱的。”苏然看向他,动了动脸部肌肉,让她看上去是笑了一下,“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别人是怎么恋爱的。”   陈焕庭仔细看着她的脸,那张平日里生动的脸呈现出萧索迷茫的神情。   苏然转过头:“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   陈焕庭:“我和她分手有点久了,两年了。”   “初恋?”   陈焕庭点头:“是的。”   “你们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开心吗?”   “有过开心的时候。”   苏然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当然会开心,不然怎么会在一起。但是她好像一个孜孜不倦的学徒,又认真问道:“是哪种开心?是那种见到你很开心,还是那种——”她皱眉思索,仔细品味那种感觉,“见到你特别开心,走路都不禁想跳起来、蹦起来、哼起歌来的那种?”   陈焕庭分辨不出这两种“开心”有什么区别,“……我忘了。”   苏然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鄙视。   “那你们为什么分手?你喜欢上别人了?还是你被绿了?”   陈焕庭说:“都不是,是我们自己的问题。那时候太年轻,只懂得享受快乐,没学会如何相处。后来彼此厌烦,就分了。”   苏然哼一声:“文绉绉,听上去像鸡汤。当初谁先追的谁?”   陈焕庭没说话。   苏然了然:“原来是女生。她叫什么名字?”   陈焕庭没有反驳:“白素。”   苏然喝了一口果啤。柠檬味的碳酸饮料,带着刺激的酸甜。   隔了一会儿,风里传来陈焕庭的声音:“其实我对她抱有愧疚。”   “那为什么不回去找她?”苏然也想也不想地问。   “这是两种感情,”陈焕庭觉得她问得好笑,“我们分开是因为不信任。这和回不回去没有关系。”   “那你愧疚什么?”   “这段感情里她投入的比我多。可能因为她出生在单亲家庭,感情里的不安全感特别重。她时时刻刻想和我在一起,喜欢偷看我的手机、干涉我的交友,有很强的控制欲。和她在一起之后,我身边几乎不能出现女同学,有好几次我在朋友前面下不来台。她说这是爱我的表现,但我不喜欢被监控、不信任的感觉。我们为此争吵过很多次。特别是大四下,我保研已经定了,她找了外地x市的工作,我们面临异地。她让我放弃保研和她一同工作,我拒绝后,我们开始了无休止地冷战、和好、争吵、妥协,一遍又一遍,最后两个人都倦了。我提了分手。”   苏然想起陈倩提过陈焕庭的前女友,说她很爱吃醋。陈倩领教过一次,后来都敬而远之。   “她答应了?”   “拖了一阵。但不答应又能怎样?这段感情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我们都尽力了。”   苏然似乎愤愤不平:“这是你的一面之词,也许白素并不这么想。分手了背地里说人家坏话可不是君子的作风。”   陈焕庭无奈笑笑:“我没有说她的坏话。我们的分开无关对错,只是适合不适合。这段感情里她对我很好,除了我们无法再相处。”说完,他目光悄然扫过苏然的侧脸,自嘲一般,“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君子。”   最后一句让苏然略感意外,她不知道为何陈焕庭会这样评价自己。她低头喝了一口果啤,问道:“所以你说对她有愧疚,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两个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休止符。   陈焕庭转头看了一眼苏然,似乎犹豫,又难以启齿。   “还是发生了别的事?” 第34章   陈焕庭慢慢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或许就坐实了那句‘分手了背地里说人家坏话’。”   “你反正也不是什么君子。”苏然一字不漏地还给他。   “……”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苏然坦然大笑,“更何况我和你前女友一辈子可能也见不了面,”她盯着他的面容,忽然说道,“不是吧,你让她怀孕了?”   陈焕庭淡淡瞥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不是我。”   苏然只是随口一猜,没想到一猜即中,略感诧异之余,紧绷的心也松了一下,但慢慢的,这三个字背后的意思,变成莫名酸楚的异样情绪,无声将她淹没。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但是左胸里那个器官还是微微抽搐了一下。   “还记得研一第一次青山活动吗,那次我收到她的电话,陪她去了x市的医院。到了x市我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告诉我,我甩了她,她很伤心。有一次喝醉了她打我电话。我记得那天晚上,因为分手后我们再没有联系过,收到她的电话有些意外。但是我很清楚我们不可能复合,没有答应她。有人对她献殷情,结果……”他没说了。   苏然没明白:“她一夜情?”   “不是,那个人是她上司,对她一直有好感。”   苏然更不解:“那就是有了新男友?可是为什么去医院找你陪她?孩子又不是你的。”   陈焕庭说:“他是有妇之夫。”   苏然愣了愣,她觉得黑夜中人的头发应该是更黑的,但不知为何此时陈焕庭的头发黑得有点发绿——虽然她知道这事儿和他并没关系。缓了半天,她才吐出一句:“那你其实也对她挺好的了,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x市并不是她家乡,那里她没有什么朋友,各种压力向她袭来,我做了最后一根稻草。”   苏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陈焕庭,你还真是个好人。”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给我发什么好人卡。”陈焕庭哂笑。   “拜托,明明是你给我发卡好不好。”苏然想也不想地回。   话音刚落,两个人之间的空气骤然尴尬。   苏然自知说错话,只有用喝饮料给自己解围。   “嗐,其实我们也没必要这样,”苏然忽然释然一笑,仰起头看着天空,“反应我也跟你说开了,没什么好掩饰的。”她的眼里透着一种孤勇,而这份孤勇随着她的眼角一弯,又有了点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江湖气。她语气轻松地说道:“我刚刚问你的这些话,目的真的很单纯,就是想知道别人怎么谈恋爱的。你不用揣测我的用意,我……我其实就是想找个人聊聊而已。”   “你想聊什么?我的恋爱经历很失败,不知道对你有什么帮助。”   “我很困惑,也很迷茫,我发现我好像在谈一场假的恋爱。”苏然的眼睛眯起来,不知看向何处,“我好像刚刚才搞清楚我并不喜欢沈睿。不,不是不喜欢,是不是爱情里的那种喜欢。你懂我意思吗?”   而陈焕庭却只问道:“沈睿?”   “对,我男朋友,他叫沈睿,就是那个传说中和我‘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男朋友。我们几乎一出生就认识了。我爸爸和他爸爸是关系很好的铁哥们,两家步行只需五分钟。我和他都没有妈妈——你别觉得奇怪,我爸爸至今户口本上写的是‘未婚’,我从来没见过我妈;而他父母是商业联姻,母亲常年在国外。我们一起长大,生活中接触最多女性除了保姆就是爸爸的女伴。”说道这里,苏然停下来笑道,“你是不是觉得信息量有点大,难以接受?”   陈焕庭摇头,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没有。”   “所以我们关系很亲,小时候我经常去他家玩儿,中午还和他在一张床上午睡。当然,他也欺负我,就是常见的小男孩欺负小女孩的那种欺负;但是如果有外人来欺负我,他也会第一次时间站出来保护我。听上去是不是很像电视剧里演的桥段?是的,差不多就是这样,我们一起长大,度过了幼儿期、少年期、青春期,然后我们上了不同的大学。他越来越帅,陈倩见过他,说他像钟汉良,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因为我和他关系亲近,起初她们都以为我是他亲妹妹,得知不是之后,我就会变成她们的假想敌。我其实也有男孩喜欢,后来才知道他竟然瞒着我藏了一堆别人给我的情书——”苏然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有自夸的意思啊,我说得是事实。”   陈焕庭却被她的憨然实诚逗笑,点点头:“你说的是真的,我信。”   苏然没探究陈焕庭话的真假,接着说:“我们在一起是在我大三那个暑假。他跟我说喜欢我,问我是不是也喜欢他,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这似乎是非常水到渠成、又符合家长意愿的事情,我们的爸爸特别开心,周围的人也一个劲儿地夸我们‘天生一对’之类的,反正就是那些词。我们在一起之后其实没什么变化,以前什么样在一起后还是什么样。那种感觉,你知道吗,就是认识太久了,我有多少岁就认识他多少年,我们早就没了心跳的感觉。你问我喜欢他吗,我当然喜欢,但是这种喜欢我现在才认识到,是兄妹的那种、亲情的那种,不是爱情的那种,”苏然口气一下颓然起来,将头埋进膝盖间,“因为我遇到了你。”   陈焕庭哑然。   “你别害怕,”苏然抬头瞧见陈焕庭的神情,失笑道,“我不是又要和你表白,被拒绝一次已经够了。你也别代入自己,就当做故事听好了。整个研二下学期我都很纠结,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后,我鄙视自己、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道德沦丧精神出轨。但是戏剧性的事情来了,上个月我收到一封邮件,今天晚上我又收到同一个人的邮件。它们来自一个叫‘liulu’的人,是他的师妹。第一封邮件里是他们的合照,今晚又是一张他们的合照。唯一不同的是,今晚的邮件有标题,写着‘离开他’。”   陈焕庭看到那封邮件了,但他没有点破。   “所以你离开了阅览室,一个人出来了?”   “是的。”苏然问陈焕庭,“如果你现在还和你的前女友在一起,她收到这样的邮件,会做何反应?”   “估计会杀了我。”   “是啊,”苏然说道,“正常谈恋爱都会是这样的吧,但是我却没有这样的想法。真的,除了意外、生气,我好像没有别的情绪,比如吃醋、比如咆哮、比如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连生气,也是因为感觉遭到了莫须有的挑衅,就像以前也有喜欢他的女生来找我,让我觉得好烦、生活受到了干扰。”   “那你当初为什么会答应他?”往事倒带一般回放,苏然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呈现后悔懊恼之情:“也许是虚荣吧。”   “虚荣?”   “是啊,从小围着他转的女孩子太多了,但是和他青梅竹马的只有我一个。当你周围的人都天天暗示你们应该在一起,默认你们是天生一对,连我们的父亲都有意撮合,而这个男孩子又万众瞩目、聪明优秀,对你温柔体贴,有一天他跟你开口,我——我很难拒绝,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而且我也确实喜欢他啊。没有人不羡慕我们这样的感情。”   陈焕庭沉默了。   他在意苏然的恋情,但当她亲口说出来,又让他感到自虐,那些刻意压制忽略的情绪又开始张牙舞爪、蠢蠢欲动,仿佛一个个妖怪在嘲笑他。   繁星在深蓝色的天空铺开,就像他散落一地无法拾捡的心。   过了好一阵,他才说:“你不问问沈睿邮件的事情?”   “第一封邮件来的时候我就问了他,他说是个误会。而今晚又来,我却不知道怎么问他了。毕竟……”苏然苦笑一声,看了一眼陈焕庭,又收回目光,“我自己也没有资格和立场了。”   苏然的坦荡出乎陈焕庭的意料,而她的下一句更是让他意外。   她仿佛自言自语,自嘲一般:“我是不是很婊?又那个什么又那什么的。”   陈焕庭一愣,继而皱眉:“别这么说。”   “那就是很蠢。”她飞快地下定义。   陈焕庭语塞。在这之前,但凡听到旁人提起苏然男友的事情,他都会刻意地回避,他不想再听到那些形容词,仿佛那些话钻入他的耳朵会引起某种疾病。可今晚听到她这一番长长的表述,才知道原来那个男朋友是这样的,原来他们的感情是这样的,原来他们的感情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   “那他呢?”陈焕庭忍不住轻声问,“他对你是哪种感情?”   “我不知道。”苏然没有看他。   “异地恋……”陈焕庭欲言又止,半是试探,半是自虐地真诚支招,“也许你应该找机会和沈睿推心置腹地聊一聊。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你们有着一般人难有的感情基础,只是现在异地异国,时空差异给你们带来了困难。开诚布公地聊一聊会有帮助。”   “是啊,你说得对,”苏然叹气一声,“七月初我爸爸五十大寿,他会回来。”   七月初,还有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后沈睿回来,事情又会有怎样的解决?   陈焕庭神思复杂地看着苏然,她今晚最多的表情就是看着远方虚空的某处,那里有一个灯塔的轮廓在海潮声中若隐若现。晚风掀起她额间碎发,白皙的面庞如山间明月。   她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坦然和洒脱,她的自我剖析和反省是这么直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迷茫和困惑,失败和自责,都那么干干脆脆清清楚楚地一一显露,不拐弯儿抹角,不藏着掖着。陈焕庭忽然想起第一次他们在青山村那个厨房,苏然也是这样的态度面对他对她不识姜的取笑。   她好像一直是这样。   坦诚、纯粹、干净、真实。   见陈焕庭久久没说话,苏然开玩笑一般说道:“也真是够奇怪的,我怎么和你讲起这些。你心里本来就瞧不起我,现在更是大打折扣了。”她将最后一口饮料一饮而尽,又在黑暗中举着瓶身使劲辨认,后知后觉,“这果啤是不是有点度数,我可能喝醉了,你就当做我醉了说了酒话。”   “没有,我觉得你很好。”陈焕庭却说,生怕她没有听清,又重复了一遍,“我其实一直觉得你很好。”   苏然转过头,夜风中,陈焕庭的双眸明亮而清晰,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饱满的卧蚕让他看上去时常带笑。   半晌,苏然笑了,像一抹柔软的春风:“陈焕庭,我们还是朋友吗?”   陈焕庭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凝视苏然半晌,慢慢笑起来:“当然——其实一直都是。”   听到这个答复,苏然嘴角笑意逐渐加深,生动漂亮的面容又回来了。   这一刻,陈焕庭忽然很想拥抱她,拥抱这个屈膝蜷坐在路边、向他不设防微笑的女孩儿。   而这时苏然的电话却响了起来。   “苏然,你在哪儿?”电话机里是王壮壮的声音。   “哦,不好意思,”苏然这想起她们组的成员还在阅览室工作,“我在外面,我马上回来了。”   “我看到你了,苏然,你抬头!”王壮壮的声音同时从前方和手机里传来。   苏然抬起头,看到王壮壮挥舞着手机的屏幕,大步向她跑来。   “你怎么在这里?外面黑不溜秋的多不安全。”王壮壮的担心溢于言表。说完这话他才注意到陈焕庭,表情顿时一愣,问道,“陈焕庭也在?”   “啊……是的,”苏然临时诹了个借口,“我出来买瓶果啤,刚好遇到他在这里。”   她将两个人的角色进行了对调,陈焕庭扬起嘴角,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也不纠正。   “外面风大,怪冷的,”王壮壮也没多想,“咱回去吧。”   “嗯。”苏然应到。 第35章   第二天的汇报研讨在市政厅的大会议室,苏然他们组的选题得到了老师的肯定,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沿着这个思路深化下去。陈焕庭他们组的选题也很新颖,他们真的打算研发一款游戏:一种挖矿的游戏,玩家往地下挖,会发现土地下面还原了原来的长川町的城市布局、居民状态,在挖矿的过程中会解锁亲友、邻居,好像和以前一样。游戏一共24座房屋,通关后会出现山坡上那个寄托哀思的电话亭,然后电话亭消失,电话响起,来电者是系统根据玩家游戏过程统计的最想见的那个人,系统设置好的声音会告诉玩家,他/她一切都好,请你放心。   不得不说,整个想法真的挺独特,巧妙了融合了他们组医学(心理治疗)、冶金(挖矿)、计算机(游戏编程)、土木(地下城市还原)专业,通过游戏的方式给受灾村民带去心理慰藉,很有创意。五组汇报下来,苏然觉得他们组是最夺人眼球的一个。   汇报研讨从上午9点持续到下午2点,中午大家一边吃着面包牛奶一边在热烈的气氛中继续。讨论自由随性,老师没有架子,学生想到什么可以即兴发言。讨论结束后,各个小组自由安排。而中国的学生却马不停蹄地赶往超市,准备晚上25人的晚餐。   是的,在这10天里,他们需要自己做晚饭。中午大家时间不定,各自解决午饭,晚上回到邻里中心,两个国家的学生轮班做全体师生的晚餐。邻里中心有个开放式的大厨房,头两天都是东道主日本学生做的晚饭,今天轮到中国学生。   大家基本是都是独生子女,做饭次数屈指可数,何况其中不乏像苏然这种连生姜都没剥过皮的弱鸡。通过自荐,陈焕庭、黄敏敏和另外一名叫徐世杰的男生担任主厨,其余的人打下手。三名主厨商议了晚上的菜单,列好菜品发到微信群,10个人兵分三路,每路由一名主厨带着分别去买肉、蔬菜和水果。   当地只有一个超市,从市政厅步行过去约20分钟,是灾后用桁架结构搭建起来的建筑,有点像国内的宜家。里面衣食住行全部都有,食品区很大,东西一应俱全。黄敏敏带着苏然还有另外一个做苦力的男生负责挑选水果。不当家不知油盐贵,更何况日本物价本来也比国内高,但凡她们想吃的水果都价格惊人。但涉及到国际形象问题,她们还是咬牙买了两大盒草莓一大抓香蕉。那红红的草莓看上去确实娇艳欲滴、香甜诱人——也像极了她们滴血的心——算下来一颗草莓竟然要10多块人民币。   等她们乘坐公交车回到邻里中心的时候,其他两拨人已经在忙乎了。他们晚上准备的是“土豆烧鸡+西红柿鸡蛋+蔬菜”的盖浇饭,另外还有一份紫菜例汤。砧板那有人“哐哐哐”地宰鸡块,水槽边有人“刷刷刷”地洗菜叶子,此外还有择菜的、削土豆的、烧水的、烫西红柿的。苏然想把草莓洗出来,但水槽旁已经站不下人,正不知道做什么好,陈焕庭经过她身边,给她布置了任务。   “打鸡蛋会吗?”   他脱了外套,穿着一件深黑色的v领薄款羊毛衫,袖子卷到手肘,里面衬衣的袖口大大咧咧地翻着,像喇叭袖。他不知哪里搞了一件围裙系在胸前,看上去像模像样。   “会啊。”苏然点头,这又没有任何技巧门槛。   “那你打鸡蛋吧。”   说完,陈焕庭从桌下抬起一筐鸡蛋,粗粗一数,大概有三四十个。在苏然愣神间,又给她找了个脸盆大小的不锈钢盆子。   这一晚,苏然打了人生中最多的一次鸡蛋——三十五个。打得她右手手腕儿酸痛,最后不得不换成左手不规律地瞎搞。   陈焕庭过来时她已经弄得差不多,正放下打蛋器活动手腕儿。   “怎么样,手酸了?”陈焕庭不由笑道。   苏然盯着盆子里那黄澄澄的一片,微微摇头,感悟人生般长长叹一口气:“我这辈子,从来没打过这么多鸡蛋。”   -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调研、走访、讨论,惬意而充实。长川町远离繁华的市区,没有灯红酒绿,没有人群熙攘,目光所及之处不是浩瀚的大海就是葱郁的山林,让人感觉好像到了世外桃源。海边的天蓝极了,到了夜晚,肉眼可以清晰地看到银河如絮带般柔软地散在天空。   自然的包裹里,人真的好渺小。   在这样纯净而陌生的环境下,人的思绪也变得空旷而单纯。   那晚的交心畅谈后,苏然和陈焕庭终于疏通了所有别扭,找到了可以和谐相处的方式。也许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终究就会这样,只是长川町这方净土让这份和解提前到来。   这让人舒服,就像长川町五月清爽自由的风。   最后一日汇报完后,他们本是应乘坐大巴车原路返回,但公路出现塌方,他们只好再逗留一日。这天清晨,苏然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地震。   那时她已经起了,正在收拾箱子,忽然间地面动了一下,苏然以为是自己起床的幻觉。但紧接着地又动起来,头顶的吊灯在明显地晃动。   房间里四个女孩儿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慌忙爬起来,大叫道:“地震了!地震了!”说着就往屋外跑去。   感受到地震的不止她们,中国的男生也从房间里跑出来。苏然没跑几步忽然一把被人拉住。   “跑什么,”陈焕庭拽着她,“外套不穿,不冷吗?”   “地震了。”苏然心有余悸。心想眼前这个人没有感觉到吗,怎么这么镇定。   陈焕庭笑了笑,淡定地说:“日本地震很常见的,你看看日本的同学。”他朝苏然身后努努嘴,小林和几位日本同学打着哈欠揉着眼,举着漱口杯走出来。   路过苏然身边的时候,苏然说:“刚刚地震了。”   小林点头致意:“早上好。”   苏然:“……”   陈焕庭见她仍一脸呆滞,说道:“这种地震对他们来讲就是小菜一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赶紧去收拾东西吧,一会儿就要走了。”   苏然慢慢回过神来,他们最近天天都会说到“地震”这个词,而刚刚那一遭让她觉得自己这十天的讨论都白做了。   陈焕庭见她面色仍呆呆的,忽然想到什么,问她:“想去看樱花吗?”   “樱花?”苏然问,“哪里会有樱花,这都五月了。”他们来这里十天了,从未见过哪里有樱花,因为这个季节樱花已经开败了。   “昨天听同组的日本同学说的,在东边的山上还有。”陈焕庭将自己的外套往苏然身上一披,大步朝外走去,“如果要去就得抓紧了。”   苏然瞧着身上这件外套,愣了愣,继而嘴角慢慢扬起一抹笑:“你等等我啊。”   两人出了邻里中心的大门就往东面走去,走了两步陈焕庭又倒回来。   “有辆自行车,”陈焕庭看了下表,“我们骑车去。”   “可是只有一辆?”苏然说。   “你坐后面,我载你。”   苏然没有扭捏。陈焕庭骑着车沿着公路往东前行。这条路这十天他们走过很多遍,是通往旧城的唯一公路,穿过山洞隧道,沿着海边一路蜿蜒。清晨的风吹来,带着大海的潮气。   披在苏然肩上的宽松外套被风吹地鼓起,苏然问:“陈焕庭,你冷不冷?”   陈焕庭说:“不冷。”   苏然拽了拽衣服,远处的大海浮光跃金。她忽然又说:“你有没有想过,长川町这个地方,我们这辈子可能都再不会来了。”   陈焕庭微微侧头,风像梳子一样往后捋着他的头发。   他没有做声。   “你以前来过日本吗?”苏然问。   “没有。”   “我来过,关东关西都去过,但是从来不知道日本有个小角落叫长川町,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来到这里。”苏然慢慢说道,“我们来这里,因为这个workshop,现在workshop结束了,我们也没有要坐新干线、转两次绿皮火车、转两个小时汽车,来到这个名不见经传、清冷寂寞的小城市的理由了。”   她不知道陈焕庭听到她的话了没。因为过了会儿,陈焕庭忽然停住,左脚蹬地:“你下来。”   “怎么了。”苏然从后座跳下。   “上坡,我骑不动了。”陈焕庭手把着自行车,胸膛起伏。他的额上沁出了汗,但却显得更加英气逼人。   “哈哈哈哈。”苏然大声笑起来,“我早上还没吃饭呢。”   “关键是我也没吃。”他也笑,有点不好意思。   陈焕庭推着自行车往上走。苏然跟在后面,两人走了一段山路,见到那个红色的电话亭子。   “你确定这里还有樱花吗?”苏然问。   陈焕庭将自行车停在一旁:“我们组的渡边一郎说的,应该就在这附近。山上温度低,可能还有没谢的樱花。”   陈焕庭一边说一边往山谷另外一侧走去,拐过一个角,地面上陆陆续续出现了星星点点樱花花瓣,再往上走一段,果然在一小块平地上,三五棵樱花悄然无声地绽放着。   “苏然,”陈焕庭回头,“这里!”   他没见到苏然,往下跑了两步,看到苏然正在那个红色的电话亭子里。此刻苏然也看到了他,于是放下电话,走出亭子:“上面有吗?”   “有。”陈焕庭举起刚在地上拾起的一朵樱花。   苏然兴高采烈地跑上来:“还真有!”她走到树下,仔细端详,“好漂亮的樱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哦不——是樱花,说的就是这样的风景吧。”   “确实是。”陈焕庭应道。   “这樱花什么品种的,花朵好像比我见过的都大。”   “这个应该算是野生樱花。”   “也对,你瞧这山里都是树,唯独这一小块它们鹤立鸡群,漫山遍野的绿中带了一小簇粉红,”苏然感叹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让它们在这里生根了。”陈焕庭笑道:“可能是一阵风,或者一只无名英雄鸟。”   此时正好吹来一阵风,淡粉色的樱花洋洋洒洒、飘飘袅袅地从树上跌落,好像下了一场人间胭脂雨。   苏然不禁仰起头,摊开双手,轻柔的花瓣落在手心。   “真是美。”苏然喃喃赞叹,“你知道樱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陈焕庭定定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是爱的微笑。”   在下山的途中,陈焕庭问:“刚才你在电话亭里干什么?”   “我试试那个电话是不是真的没有线。”   “你们组调研没来过吗?”   “来过,但是当着日本同学的面,我不好意思进去试一试。”   陈焕庭笑起来:“所以你的调研答案是?”   “是真的没线,”苏然说,“对着听筒,就只能说自己能听见的话。忽然就觉得很悲伤。”   “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陈焕庭看了她一眼,停住。   “上来吧,我们得抓紧时间了。”他先一步跨上自行车。   苏然“哦”了声,正要跳上后座,收到了王壮壮的微信,说要点人了,问她在哪里。   苏然没回他。陈焕庭淡淡扫过她的手机,没问是谁。   “抓紧一点,”陈焕庭叮嘱,“回去是下坡。”   “我知道,这样你也省——”“劲”字还没说完,就在风中划出长长的尾音。苏然本来是抓着陈焕庭的衣服,但一股巨大的冲力让她条件反射般搂住了陈焕庭的腰。身上那件宽大的外套被吹得衣角翻飞、鼓鼓作响,咸湿的海风混着早晨的山风,使她不得不眯起眼睛。   恍惚间,山与海都融为了一体,那些波光粼粼、晨光万丈,都迷糊成了一团。刺激的速度让她内心尖叫。有一段路,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车速真的太快,车头都开始左右晃动。苏然的心跳得飞快,她忽然眼睛一闭,放弃了所有顾虑,放心大胆地靠在了陈焕庭的背上,那一刻,陈焕庭似乎一怔。   然后他笑起来,灿烂的笑容,意气风发。   去程用了半个小时,回程只用了一刻钟。   接近邻里中心的时候已经是平路,借着下坡的惯性,陈焕庭骑得很轻松。   右边是他们来时经过的海,几只鸟儿在海面轻点两下,又飞往远处。   远处是晴朗蔚蓝的天。   这样的美景间,两人都很沉默。忽然,苏然拍了一下他的肩。   “陈焕庭,你幼不幼稚。”   他没有回头,嘴角扬起不可抑制的笑。   “也许真的不会再来长川町了。但有的地方,一辈子来一次就够了。” 第36章   告别长川町后,a大师生一行先到东京,在z大师生的作陪下参观了z大校园,然后礼貌作别。接下来的9天里,他们会先绕着东京一圈逗留几日,然后往西到大阪逗留几日,最后在再返回东京乘飞机回国。苏然其实对这个行程有点疑问,为何不从大阪的关西机场直接回国,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东京的成田机场机票便宜。   是的,这趟交流活动由于是官方出资,学校尽量能省就省。就像他们的住宿,也是定的青年旅社——上下铺、男女混住,一间30人。苏然从来没有住过这样的旅馆,生平也是第一次和这么多人混住一间。惊讶之余倒觉得很新鲜,虽说有很多不方便,但至少——至少陈焕庭也和她在同一个房间。   这种感觉就像是为了“拥抱你、我拥抱了整个班的同学”。即使苏然心里并不想这样承认。   虽说是住在一个大房间,但是男女还是划分了区域,每个人的床铺都有保护隐私的帘子,拉起来就是个人的小空间,插座、台灯、活动小书桌一应俱全。苏然躺在床上玩儿手机,相机放在一旁充电。她给苏淩霆发了几张自己在长川町的照片,最后一张是她在台上汇报的样子。过了五分钟,苏淩霆电话打来,父女俩说了几句,苏淩霆问苏然沈睿买的是几号的机票回国,苏然脑子空白了一下,敷衍了两句便说了拜拜。   挂了电话,苏然给沈睿发了条信息:我们学校和z大合作有个workshop,在日本调研学习20天。   信息发送便石沉大海。苏然也早已习惯,她和沈睿的信息向来都是朝发夕回。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往往第一眼看到后便撇至一边,单方面默认“已阅”,过了好几天才想起回一下,或在者干脆算了。   至于那封邮件,她没有和沈睿提起。   无聊地刷了会儿朋友圈,手机电量告急。插座被相机充电占着,她拿出充电宝,没想到充电宝也没电了。她轻轻敲了敲上铺的床板。   黄敏敏从帘子里探出头,压低声音问道:“干嘛?”   苏然也拨开她的帘子,小声问道:“你在用插座吗?”   黄敏敏说:“没有。怎么啦?”   苏然把充电宝递给她:“帮我充电,我在充相机。”   “好。”   “你充电宝呢?”   “我的手机在用。”   “哦,好吧。”   房间里已经熄灯了,而且还住着别的旅客,她们讲话都很轻,像地下党接头一样。苏然缩回帘子后,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直到短促的电音再次提示她手机电量不足。   她用最后的电量给陈焕庭发了消息:睡了吗?   陈焕庭:还没。   苏然截了个屏发给他。   陈焕庭:手机没电了?   刚刚收到,手机就自动关机了。   苏然看着那个黑黑的屏幕,抿了抿嘴。但她心里却在数着,仿佛倒计时一般,等待着。   陈焕庭比她想象中来得要快,她好像刚刚关机,帘子外面就有人走近的脚步。   “苏然?”陈焕庭在帘子外面低低地问。   “这里。”苏然将帘子拉开少许。   陈焕庭探身进来,苏然赤脚靠墙坐着。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短袖睡衣,头发自然地散着,橘黄色的台灯从右侧照过来,明暗使得她的锁骨更加突出。   “手机没电了?”他问。   “你很聪明嘛。”苏然示意他一侧的手机。   陈焕庭看见了黑屏的手机,目光又移至插座,那里放着一个微单相机,相机的顶部有一个很小的闪烁的红灯,示意充电进行中。   “这个给你。”他递过来一个充电宝。   “谢谢。”苏然笑道,“你不用吗?”   “我准备睡了。”   苏然接过充电宝,按了一下开关,满格。她抬起头,见陈焕庭仍看着她。   两人都是洗漱完了穿着睡衣的状态,气氛中流动着与白天不同的微妙。   “满格的。”她说。   “好,晚安。”   陈焕庭点点头,退了出去。   苏然将手机连至充电宝,手机开机,一条微信进来。   陈焕庭:别玩儿太晚。   苏然抿唇而笑,看了两秒:我知道。   -   苏然以为这接下来的九天会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但实际上每天都像是军训拉练暴走。苏然初三暑假来过东京——苏淩霆出差到日本带着她,落地后苏淩霆去开会,孙强陪着她报了一个当地游,直到最后一天苏淩霆才抽空陪她在表参道购物。那时候的印象已经模糊了,这次交流虽然体力强度很大,但让苏然实实在在、脚踏实地地感受到了日本。比如日本的公交车停靠站都会往车门方向倾斜,让车门与路牙的齐平,方便人上下;公共场合总会挂着一个钟表,提醒人们现在是何时;行人过马路无论有没有斑马线,汽车都会停下来安静等候,司机与行人还会点头致意——哦说到这个点头,苏然也是真心佩服日本人,不管认不认识,日本人只要面对面眼神有了接触,都会点头致意一下。以至于她内心有一个未经证实却很笃定的想法:日本人得颈椎病的一定很少,因为他们的头和脖子每天活动得太勤了。   他们在东京呆了两天,又用jr-pass去了周边的镰仓、横滨、千叶幕张。这十人虽然来自不同的专业,但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路上总是欢声笑语。苏然拍了好多照片,个人的、小群体的、大合照的,或者干脆录像。若是到了不错的景点,不一会儿朋友圈齐刷刷就会出现这帮人各自的打卡照片,然后下面又会出现相互的吹捧点赞。离开那晚他们去东京铁塔,做攻略的那名同学找错了路,他们走了好大一段安静的小路,亮灯的铁塔就在眼前,他们竟然应景地边走边唱起了梁静茹的《想念是会呼吸的痛》。   而到了大阪京都,城市褪去现代都市繁华,一股醇香悠久的历史感迎面扑来。京都是一座很安静的城市,就连红绿灯都是用鸟儿的布谷声来倒计时,生怕机械的人造声会破坏这一份古韵。到达京都的第二日,他们乘船去内海参观三座岛。岛上有很多奇奇怪怪却很出名的建筑,黄敏敏说这都是日本世界级建筑大师的作品,苏然不敢苟同。他们在其中一个小岛住了一晚,离开时,苏然却都不记得这三个小岛具体叫什么,只记得回到京都的那个下午,天色很阴,海上风浪很大。   是真的很大,他们乘坐的船在海上剧烈地起伏,有好几次海浪都打到窗上玻璃,像是要将整个船淹没。王壮壮、黄敏敏,还有几位同学都晕船去了洗手间。苏然强装淡定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外面阴沉的天,像暴风雨前夕,再看了看表,计算着到岸的时间。   “别怕。”忽然有人坐过来,对她说。   苏然回头,是陈焕庭。   “我没害怕。”她面若无事。   “那就好。”他笑了笑。   这时一个巨大的浪狠狠地拍在苏然坐的窗边,吓得她一下坐直了身体。   “我不会游泳。”她终于哭丧着脸说。说完她便想到上一次两人坐缆车,苏然说到如果掉下去,陈焕庭说那正好“没有同年同月同日生,可以同年同日同日……”   可这次陈焕庭却没说逗她的话,而是直接握住了她的手:“我会,而且我是游泳健将。”说完又转移她的注意力,示意船头,“你看驾驶舱里,船长多镇定,还开着音乐和副手聊天。”   其实对于这段回忆,苏然很不确定它的真实性——她不确定、也不相信陈焕庭会握住她的手,她想也许这段戏是自己杜撰出来的,也许陈焕庭根本就没有坐过来。但是如果没有这些,她也无法解释脑海里为何会深深记得这个慌乱的下午,以及窗外白色泡沫的大浪和海面上阴郁深沉的天空。   -   最后一日,他们在东京有半天的自由活动时间,下午5点的飞机回国。有的人想去秋叶原,有的人想去涩谷,有人想去银座,于是分头行动。黄敏敏和另外一名女生刘灿出国之前就被同学列了一堆化妆品要带,她问苏然要不要去涩谷那边,苏然其实也有东西要买,苏淩霆马上五十大寿了,她正好去买生日礼物。   苏然不知道陈焕庭怎么安排,给他发信息:你明天去哪里?   陈焕庭:还没确定。   苏然想了想:你们组的黄敏敏在说好像要去涩谷那边。她没叫你吗?   消息送出去没多久,黄敏敏忽然开心地跑过来:“苏然,我们明天有搬运工啦——我叫了陈焕庭,他和我们一起。”   话音刚落,手机信息来。   陈焕庭:现在叫了。   苏然握着手机,心里暗笑:她也告诉我了。   这时,又来了一条。   王壮壮:苏然,明天你打算去哪里?   苏然:秋叶原。   -   涩谷有全世界最大的十字路口。苏然对这个地方印象深刻,那年苏淩霆带着她站在马路边,她完全愣住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同时过马路。苏淩霆笑着握住苏然的手,吓唬她说:“然然,你要把爸爸抓紧了哦,这里人这么多,走丢了我可真找不到你了。”苏然那时初三毕业,已经有了一点少女叛逆心思,出门很少再像小时候那样牵住苏淩霆。但这次她还是老老实实地拉着苏淩霆的手,过了马路才发现手心都握出了汗。   等他们四位同学出了地铁站,苏然在黄敏敏和刘灿的脸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表情。这里人潮汹涌,每分钟约有3000人通过,每天约有250万人在这走走停停;八条道路互相交错,四个路口都有行人站立等待。信号灯一亮,人群便如散落的珠子般自由通行。   黄敏敏咽了咽口水:“我们要走哪个方向?”   苏然指了指左前:“那边。”   话音刚落,绿灯亮起,人流将他们推向路中。相互穿插的人群很快将他们挤散。在一堆来来往往陌生人中间,苏然陡然生出一丝迷失感。而这时,有人抓住她的手。   这一次,是真的抓住了她的手。   陈焕庭站在匆忙而嘈杂的人海中,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人多,别走散了。”   苏然愣了一下,但瞬间就明白了。   她忽然很想笑,拼了老命才忍住,但笑意实在太汹涌,她只好转过头不看陈焕庭,对着前面一个路人甲佯装镇定地点点头:“嗯。”   出于习惯和礼貌,日本人路人甲虽莫名其妙但也向她点头回礼。   苏然更加想笑,几乎快憋出内伤。   但陈焕庭已经拉着她往前走了。   她回握住陈焕庭,跟上他的步伐。生怕太松,也不敢太紧。   身边的人如游鱼般穿梭,陈焕庭高高的个子为她避开来往人群。他穿着一件黑色的体恤,上面有隐隐的暗纹;他的头发早上刚洗过,蓬松而青黑;偶尔微侧的脸显示出眉骨和鼻梁的轮廓,硬朗而英俊。   苏然看到的是背影,但她很笃定,陈焕庭正面的脸上一定也浮现着某种笑意。   为什么会在东京的中心地区修建一个如此混乱而拥挤的十字路口呢?是不是就是为了在这无数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中,隐藏一双心照不宣悄然握住的手   过一条马路究竟需要多长时间?   计时器说是180秒;   相对论说是白云苍狗,也是刹那光年。 第37章   等他们走到马路对面,果然和黄敏敏和刘灿走散了。   苏然和黄敏敏用了实时定位,黄敏敏她俩走岔了,走到了另外一边。但她俩却歪打正着发现了一个商场,里面有很多化妆品在搞活动。   黄敏敏:我们先进去逛了。   苏然:不是说先去表参道?   黄敏敏:我们先逛一会儿,或者让你们先去,我们一会来找你们。   苏然:……好吧。   其实黄敏敏的这个决定正中苏然下怀,一方面是因为苏然内心那点窃喜的小心思,一方面是因为她想买的东西。   表参道是东京最繁华的商业街之一,也是时尚和奢侈品的代名词,很多世界名牌都邀请了著名建筑设计师在表参道建造了他们的旗舰店。上一次苏淩霆带着苏然来逛,那个时候还远没有这么多有个性的建筑。他们路过tod\"s的旗舰店,看到这个建筑的外表像是一个玻璃盒子被树影包围。   陈焕庭因和黄敏敏一组,听她念起过表参道的建筑,说道:“这个建筑的设计师在日本还很出名,好像叫伊东什么。”   “我也听她说起过,她最喜欢的日本建筑师。叫伊东——对,伊东丰胸!”   “伊东丰胸?”陈焕庭停下脚步,这个名字也太奇怪了吧。   苏然说完自己脑海里也充满了问号,自顾自地笑起来:“是啊,搞艺术的人的名字都这么这么有个性,乍一听还以为开美容院的呢。”   “可是我印象里这人是男的。”   苏然一脸“你看你少见多怪”的表情:“日本名字的音译,你不能像中文那么理解。不过这名字要是在国内,派出所给上户口吗,上了会打码吗……”   苏然正用试图用自己的逻辑理解这个名字,陈焕庭已经打开了百度,过了两秒他抬起头,笑若朗月,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怎么了?”苏然停下来。   陈焕庭轻拍了一下苏然的头:“他叫伊东丰雄,雄,英雄的雄,是日本当代建筑大师,获得过2013年国际普利策建筑大奖!”   苏然哑然,凑过去看他手机。百度百科里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白色衬衣,简介头四个字:伊东丰雄。   闹了个乌龙,苏然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我是听黄敏敏口头说的,哪里知道是这四个字。”   陈焕庭不依不饶地问她:“你说你脑子里天天都想些什么?”   “哎呀,这么热天站太阳下说话热不热,”苏然笑嘻嘻地掩饰尴尬,拉着陈焕庭往前走,“我渴了,我们去买点水。”   斑驳的树影落在她乌黑的发梢,稀碎的阳光如点点精灵。苏然的笑容有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魔力,像海浪一点点试探他的底线、一点一点腐蚀他的原则、一点一点软化他的抵抗。   陈焕庭想到一个词:滴水穿石。   “好,”陈焕庭看到前方的广告牌,“我请你喝星巴克。”   两人在东急plaza的顶楼点了两杯摩卡,正好店里在搞活动送一个随行杯,苏然让陈焕庭去旁边的玻璃柜里帮她取一个高处深灰色的,陈焕庭拿回来时,苏然已经买好单了。   “说好我请的。”陈焕庭说。   “没事啦,”苏然说,“我还点了一份糕点。我们坐外面去吧?”   外面是一个露天的屋顶花园。   陈焕庭只好接过盘子,颇有些无奈:“我还是第一次让女生请客。”   “没事的,”苏然再次笑着重申,推开往外的玻璃门,“这样说我还很荣幸了,第一个请你喝咖啡的女生。”   陈焕庭走到边上的桌子旁:“那我中午请你吃饭。”   苏然觉得这个人一下固执起来:“我们中午要和黄敏敏她们汇合吃饭,四个人你单独请我?要不——”苏然瞧了他两秒,见他认真的模样有点可爱,“要不你送我个礼物?”   “礼物?”陈焕庭坐下来,“要什么?”   “没想好。”苏然吸了吸摩卡里的奶油,眼睛朝着外面溜了溜。   那一排商店分别是lv、dior、prada……还有几个看上去很高大上但陈焕庭不了解的牌子。   “想好了再告诉你,”苏然展颜一笑,又问,“你有什么要买的?”   “我已经买好了。”陈焕庭说,“我给我妈买了点化妆品,给我外公买了一个欧姆龙的血压仪。”   “真是孝顺的好孩子。”苏然说,“我也要给我爸买生日礼物,五十大寿,得出点血。”   “你想买什么?”   “我打算送他一块表。”   “表?”陈焕庭皱眉,欲言又止。   “瞧你那神情,”苏然抗议道,“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研究生呢,怎么这么迷信。现代社会表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上一块我爸也是在这里买的,但是表带有点磨损,我想正好送他一个新的好了。”   陈焕庭想到了她手上的那枚百达翡丽,她从不遮掩也从不炫耀,那枚精致的腕表在她手上低调地工作着,好似只单纯地告诉她时间。   “我是说,”陈焕庭改口道,“这里的旗舰店里好像没有卖表的。”   “喝完带你去。”苏然高深莫测地冲他眨眨眼。   -   他们去的地方的确不在这条商业街上,苏然也是对着地图饶了几个弯儿,才在一条静谧的小路上找到了入口。这家商店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商业气息,就像一个精致低调的住宅,院子里是枯山水的园林设计,一棵罗汉松修剪得当,生机盎然。   门口有一位穿着日式和服的年轻女子迎接他们。   “是苏小姐吗?”她说着标准的中文,不知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苏然笑说:“是的。让您久等了。”   年轻女子将他们引入室内。里面是讲究而简约的日本风格,他们脱了鞋走在安静的地毯上,帷幔和轻风一起把光影营造出梦幻的氛围,落地玻璃外的庭院在这若隐若现中,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绿色和红色。   他们走进一间宽阔的隔间,迎面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竟然是绿意盎然的代代木公园。房间中间有一张古朴的矮几,上面早已放好一块银色的劳力士男士腕表;另外一侧端坐着一位茶女,她面前是一套功夫茶。   年轻女子在矮几前跪坐,笑意亲切:“苏小姐,您看下,这是您预定的腕表。”说完也自然地向陈焕庭致意。   此时茶女给他们端来两杯茶水,淡香袅袅。苏然戴上手套,分针上面果然有极小极小的字写着:“love you foever。”——这是苏然给苏淩霆定做的腕表,寓意每分每秒都爱他。   苏然检查无误后,向年轻女子点点头。年轻女子看了看陈焕庭,礼貌而贴心地问道:“不需要试戴一下吗?”   苏然和陈焕庭相视一愣,同时意识到她误会了。苏然说:“不是的,这表是送给我父亲的生日礼物。”   年轻女子的脸上飞快地略过一丝懊恼和自责,她忙道:“不好意思。”   苏然笑了笑:“没关系。”她从钱夹里拿出一张黑金色的卡递给那名年轻女子。陈焕庭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一张百夫长卡,他有位曾经在银行工作的亲戚和他提起过。   在那名年轻女子拿起卡起身的同时,他也站了起来礼貌问道:“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陈焕庭出去后,苏然的目光落回那块表。她抿了一口茶水,比起星巴克,这杯茶十分苦涩。   她有些后悔。   -   陈焕庭其实没有去洗手间,他走到了外面的待客区等苏然。大约过了十分钟,苏然出来了。她见到陈焕庭时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笑容像一朵刚刚被触碰过的含羞草,收缩紧张着,竟有些不知开口说什么好。   “东西呢?”倒是陈焕庭先问道。   “哦,”苏然说,“他们会帮我寄回去。我带着也不方便。”   “也是。”陈焕庭中规中矩地回了声。   “哦对了,”苏然像是想到什么,“黄敏敏她们也到了,刚刚发来了定位,我们去找她们?她说那边有很多好逛的店面。”   苏然是笑着问的,一贯的弯弯眉眼,笑容里有期待,又带着点小心翼翼。陈焕庭心里那点小刺痛瞬间被这笑容治愈了,他说:“好,走吧。”   -   苏然是在一家饰品超市找到黄敏敏和刘灿的。此时她俩正在化妆品区域对比价钱,看自己在涩谷那边有没有买贵。见到陈焕庭,她俩如释重负,将手里两大袋化妆品扔给了他。苏然一看傻了眼:“你们买这么多!”   黄敏敏十分理解她的这个表情:“别说你这么惊讶,就连卖商品的店员都呆了。我们基本扫完了她们店所有的fancl洗面奶。”   苏然:“……”   这一片商区有很多卖工艺品的摊位,三个女生很快就沉沦于淘货比价,乐此不疲。陈焕庭提着袋子默默跟在后面。黄敏敏和刘灿准备买个日式簪子,苏然在一旁瞧见了一个钥匙扣。   这是一个做工精致的金属钥匙扣,上面吊着一串淡粉色的樱花。   她抬头看了一眼陈焕庭,虽然他也站在隔壁摊位前看商品,但是脸上很直白地写着四个字:生无可恋。   苏然偷笑一声,将这个樱花钥匙扣拍了个照发给他。   苏然:好不好看?   陈焕庭:嗯。挺精致的。   发完信息他回头看了眼苏然,苏然很有默契地朝他眨眨眼。   陈焕庭:喜欢?   苏然:嗯,有点喜欢。   陈焕庭:送你当礼物?   苏然开心地打字:好啊。星巴克喝了就没了,而这个可以用很久。我似乎很赚哎。   陈焕庭低头笑。   苏然:我先拉着她们俩走了。   发完这条苏然就找了个借口说这里的簪子又贵又不好看,拉着黄刘二人去了别的摊位。走后她回头,果然看到陈焕庭站在她离开前的位置,手里是她刚放下的那个金属钥匙扣。   似乎有所感应,他抬起头来。他们相隔五步之遥,看着彼此,眼里藏笑。 第38章   回国后,刘景明有一天心血来潮跟着陈焕庭去操场夜跑,遇见苏然也在。   刘景明的表情像吃了一坨屎:“苏然?!你怎么也在?”   苏然正在活动筋骨,将头转了一个360度才正眼看他:“怎么了,我犯法了?”   “你们和好……不是……不是挺好的嘛,”刘景明也顺势活动活动,半天才把舌头捋直,“强身健体每一天,为祖国工作五十年嘛。”   跑了两天,刘景明便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去了。   他问陈焕庭:“你和苏然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少跟我装。周雯都要哭了。你去日本三个星期,我又收到一份你的无名氏情书。都什么年代了,现在的女生都怎么想的?”   陈焕庭懒得理他:“可能是给你的。”   “哥你可别逗了。那苏然……”刘景明追上去,挠挠头发,“她和那个高富帅男票分手了?”   陈焕庭有点烦:“不知道。”又没头没脑地补了句,“他7月初还回来。”   “谁,回哪儿?”刘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陈焕庭抱着篮球直接走了。   -   陈倩觉得苏然日本之行回来之后,人有些不一样。去之前她有些蔫蔫的,回来之后好像在日本做了医美一样,整个人都变得——要说哪里突变还真说不出来,就是给人感觉又变漂亮了。   放暑假前夕她和苏然在寝室夜聊,聊到她与周明的感情进展。   苏然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原来这才是爱情。”   陈倩一听便觉得话中有话:“你这话不简单。”   苏然说:“没什么,我就是很羡慕你。”   “羡慕我啥?”陈倩在黑暗中敏锐如狗,“你和你家沈哥哥吵架啦?”   “没有。”静了一下,苏然忽然问道:“你和周明跨过红线了吗?”   “什么?”话题跨度太大,陈倩有些吃惊,装作听不懂,“什么红线?”   “做过没有?”苏然直接问道。   “你个色狼……”陈倩惊地下巴都要掉了,“平日不声不响装清纯小白兔,没想到晚上是个豪放的猛虎啊苏然,这些水到渠成的事情,你难道不比我先知道?”   苏然没吭声。   “怎么,你寂寞难耐了?”陈倩笑得像个妓院老鸨。   苏然的声音听上去平平的,只说道:“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黑夜中飘荡着陈倩淫-荡的话语:“回来不就好了嘛。注意别出人命。”   一阵沉默。   陈倩觉得有点怪,室内气氛不对,又问:“他回来看你?”   “主要是看我爸吧。7月10号是我爸爸五十岁生日。”   “那不挺好的。”   “是挺好的。”   陈倩忽然想起那封邮件,心里默了默,不再开玩笑,好生劝慰道:“你们异地恋挺不容易的,借此机会正好可以好好聊聊。有什么问题、有什么误会,都当面说清楚。”   半晌,苏然才说:“是的,是得好好聊聊,把事情说清楚。”   她会跟沈睿坦白,无论如何,再不能这样不清不楚、迷迷糊糊地下去了。这可能会引起两家的轩然大波,可能会被唾弃责骂,但是她已经做了决定,一旦看清自己的内心,发现这是错的,她必须纠正过来。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渣女,即便是她迷迷糊糊地开始了与沈睿的感情,但也不能否认,在这场感情中她精神出轨了。这是一种背叛,即便不是爱情的背叛,但至少是一份契约精神的背叛。她甚至觉得那两封来自“liulu”的邮件是对她的救赎,如果那是真的,也许她对沈睿的愧疚会少一点。   她也无法将这一切归结于陈焕庭的出现。他的出现固然让苏然明白了自己的心,但如果不是他,也总会有一个人让苏然意识到如今的一切。苏然并不知到暑期回来会她和陈焕庭有怎样的结果,但她很清楚,和沈睿的结束不等于就和陈焕庭的开始,压抑的情感、卑微的期待、患得患失的心情和对未来不可控的忐忑害怕,让她不敢想太多。   抱着这样的心态,从日本回来后,苏然与陈焕庭的接触都很克制,她就像一个八爪鱼,回到学校熟悉的环境后,反而收回了触角。他们微信上的聊天从归国那天戛然而止,只有朋友圈里偶尔会出现一两个点赞。当然他们夜跑会遇到,但苏然再不是刻意地假装“偶遇”,是真的爱上了这项运动;如果他们遇到,陈焕庭的处理比她自然随和,打完招呼,继续保持自己的步伐;苏然也会塞上耳机,沉浸在自己的节奏。夜跑是一项沉默的运动,他们跑完之后会去买水,顺路聊聊天。夜跑还会遇到不少熟人,比如刘景明、比如周雯,甚至还遇到过憨憨的王壮壮。   她想,在和沈睿说清楚前,她需要和陈焕庭保持距离。   -   七月初,苏然回家。坐到动车上,很犹豫要不要告知陈焕庭一声她回家了。   屏幕上上下下来回好几遍,最后她还是关掉对话框,随手拍了一张站台排队的人,发了个朋友圈:放假,回家!   不一会儿。   陈倩:注意安全,不要出人命。   刘景明:这就回了?羡慕啊。你们导师让你走?   王壮壮:苏然你回家了?回去几天呀?什么时候返校?   黄敏敏:嘤嘤嘤,我还在工地,断头羡慕!   ……   陈焕庭:暑期愉快,一路平安。   苏然看到最后一条,悄然而笑。   陈倩和王壮壮的她不想回复,当然这二者不想不回复的理由完全不同。陈倩内涵她,她一看便懂,心里臭骂一声,懒得搭理;王壮壮的过度关心让她有点难以招架,只好选择忽略。   这时对面坐下一位年轻妈妈,她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苏然放了一瓶水在桌上,小男孩好奇地将它一推,水瓶倒下,小男孩咯咯直笑,笑得鼻涕都吹起了泡泡。   年轻妈妈赶紧阻止他,向苏然道歉。苏然说没事,扶起水瓶,开始回信息。   苏然回复刘景明:不是啦,我爸爸生日,回家给他庆生。   苏然回复黄敏敏:你去工地实习记得带好防晒霜和安全帽,早点实习完也回家吧。   苏然回复陈焕庭:谢谢。   还有其他熟识的人给她点赞或者留言,苏然处理完,系统显示又来了一条新留言。苏然还来得及看,桌前的水瓶又被推倒了,小男孩吹着鼻涕泡泡,耀武扬威地朝她笑。   苏然有些头大,一边将水瓶收到自己包里,一边翻开那最新一条——   陈焕庭:代问你父亲生日快乐。   短短一句,平平常常,苏然却看了好几遍,直到嘴角的笑意几乎咧到了耳朵边,一抬头,顽皮的小男孩仍挑衅地朝她笑着;苏然忽然觉得这小男孩淘气地有些可爱,对他扬扬眉,绽放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小男孩却两眼一瞪,吓得鼻涕泡泡都吸了回去。   苏然笑了笑,将视线移向窗外,站台已经空了,只剩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她清晰地记得那天她的座位号是二等座12a,靠窗,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但是有点晒。   但她永远不会想到,随着这趟列车的启动,她一向顺风顺水的人生也进入了不可预料、也不可逆转的境地。   -   沈睿的飞机是7月10号上午11点落地,苏然开车去机场接他。前一晚她辗转反复,几乎一夜未眠。早上苏淩霆注意到她情绪有些异常,问她:“怎么了然然,你脸色不太好?看上去也不太开心?”   苏然赶紧堆起一脸笑,撒谎道,“昨晚熬夜看小说被虐了。哦对了爸爸,”她给他一个大大大拥抱,从身后摸出一个礼盒,自行配乐,“铛铛~爸爸,生日快乐!”   苏淩霆不懂什么虐不虐的,敲了她脑门一下,佯装严肃批评道:“说了多少次不要熬夜。”但是脸上的笑怎么绷也绷不住,手里的动作早已泄露他的迫不及待,“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一点藏不住心思。让我看看,上次在日本狠狠刷了我一大笔,是给我买了什么?”他打开礼盒,里面是一块和他现在戴的同系列的但最新款的劳力士手表。   苏然踮起脚趴在他肩头,怕他不能发现她的用苦良心,指着那根长的分针:“我专门定做的,世上独一无二。你看这里有字哦。”   “写的什么?”苏淩霆抬起眼镜,仔细辨认:“love you forever”   苏然得意洋洋地点头。   苏淩霆笑起来,感叹良久,又笑。他摸了摸苏然的头:“谢谢你,爸爸很喜欢。”笑看她两秒,又道,“你快点毕业,爸爸给你和沈睿准备一场盛大的婚礼。”   苏然心里咯噔一跳,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笑容努力维持在脸上。   走前苏淩霆又卖了个关子:“我也给你们准备了一份小礼,晚上揭晓。”   -   苏淩霆的生日宴叫了厨子来家里做,只请了苏凌柳一家和沈成秋一家。苏淩霆上班去后苏然也出发到机场,沈睿拉着一个小箱子走出来。他个子高高,人群中很扎眼。见到苏然后,他很自然地抱住她。   苏然没有拒绝。   在回程的车上,沈睿问起今天的安排和家里的事情。除了给苏淩霆带了礼物,他还给苏然买了一根卡地亚的手镯。苏然心里有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沈睿说这次他们导师这次终于良心发现,批准了他五天的假,因为他说如果不让他回去给未来岳父过生,他这一辈子就要光棍了。听到这话,苏然侧头看了他一眼,如鲠在喉。   她从反光镜里看到自己的黑眼圈,又扫到沈睿下眼皮的淡淡青黑,默默对自己说:不是今天,至少要等爸爸过完生日。   可没想到这一拖,便再无开口之日。   下午苏然在房间里补觉。一阵尖锐的铃声将她吵醒,她眯眼一看,一串数字,骚扰电话,直接挂掉。铃声又锲而不舍地响起来。她被吵得心烦,语气不善:“谁啊?”   里面是个陌生女声,没过几秒,她瞌睡醒了大半,全身紧绷。   同时,楼下响起沈睿急切又用力的敲门声。 第39章   苏淩霆在回来路上遭遇车祸,超载工程车侧翻压在了他的车顶。新来的司机小黄当场死亡,苏淩霆在手术室抢救。外面围了一圈人——除了苏淩霆的妹妹苏凌柳,还有公司几位股东,沈睿的父亲沈成秋也在闻讯赶来的路上。苏然觉得自己的世界陷入了真空,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术灯灭了,苏淩霆直接被送进了重症监护。   晚上九点,苏然接到电话,是家里请的厨子打来,委婉地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苏然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今天还有晚宴,苏淩霆生日的晚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镇定地说今天不用了,让他先回去。   挂了电话,她的胸膛开始一下甚过一下地剧烈起伏,像一条缺氧挣扎的鲤鱼,她埋下头,不可抑制地放声大哭起来。   沈睿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抱。   2015年的这个暑假,生活毫不留情地打破了苏然的象牙塔,将世界上最深的恶意和最美的善意都悉数献上。   苏淩霆的飞来横祸让公司一下陷入瘫痪。苏式药业是家族企业,苏淩霆出事前正着力于苏氏药业上市。但苏凌柳并没有和她哥哥同样的想法,她认为上市后会削弱苏式家族对企业的控制,不仅消极对应,暗地里一直在拉拢其他股东。苏淩霆遭遇车祸后,苏然有次听见沈成秋很大声地和苏凌柳在病房外争论,似乎是在讨论苏氏药业的事情,还依稀牵扯到苏然的名字。   苏然头一回深深感到无助和后悔。在大学报志愿的时候,苏淩霆想让她学金融,但苏然固执己见地报了新闻。苏淩霆对她一向宽容而自由,这次也没有例外。这份溺爱与纵容为苏然搭建起了一层与世隔绝的透明保护罩,可有一天,这个保护罩破了,该苏然保护苏淩霆了,她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她看着苏淩霆床头那个昂贵的手表——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再昂贵精致的表又怎样,成吨混凝土渣砸下来不一样也四分五裂。钟表早已不走了,只剩一个破裂畸形的表盘,刻了字的分针一颤一颤,似乎竭尽全力在说love you forever,但这一切只是徒劳,四点一刻以后,它永远都够不到下一秒。   苏然忽的想起那日在日本,她跟陈焕庭说生日要送父亲一块手表,他表情有些微妙。苏然嘲笑他迷信。没想到一语成谶。   她痛苦而自责地想,是不是她诅咒了苏淩霆?   -   因为苏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沈睿一而再再而三的延长了假期。在他即将回到学校的前一日,苏淩霆忽然醒来一次。沈睿闻讯赶到医院,沈成秋和苏然都在,而苏然的手里,摊着一个戒指。   苏淩霆朝他微微动了动手指,沈睿走上前去,发现床边还有一枚,正是和苏然一对的。   苏淩霆眼神示意二人。   沈睿侧头看向苏然,苏然也飞速地看了他一眼,虽然只有一眼,但他明白苏然有话要说。但一眼之后苏然并没开口,她只是低头看着那枚戒指,过了好久,才喑哑地说道:“这是爸爸送我们的对戒。戴上。”   ——“我也给你们准备了一份小礼,晚上揭晓。”生日那天早上,苏淩霆跟苏然说。   沈睿戴上了那枚戒指。他握住苏然的手,一齐放到苏淩霆掌下。   “小叔,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苏然的。”沈睿郑重地许诺。他小时候叫不清楚“苏叔叔”,苏淩霆便让他叫他“小叔”,一直到今。   苏然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泪刷的流下来。   沈成秋走到床边,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苏然和沈睿的头,说:“淩霆,还有我。”   那天晚上沈睿将苏然送至家门口,分别时候他终于问道:“然然,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苏然抬起头,凝视他半晌,一堆话堵在胸口,却只问:“沈睿,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吗?”   沈睿伸手拥抱她:“会的。怎么这样问,我的傻妹妹?”   苏然生硬地呆立着,又问:“那liu lu是谁?”   沈睿的动作顿时一僵:“你还在纠结那封邮件吗?我跟你解释过了,刘璐是我的师妹,那封邮件只是一个误会……我真的很抱歉……”   苏然没有告诉他还有第二封邮件,也没有告诉他今天她收到了第三封。她打断沈睿略带慌乱的解释,“你不用跟我抱歉……”顿了顿,她望着黑暗的远处,低声问道:“你会处理好吗?”   沈睿愣了一瞬,轻轻拍了拍她:“我会的。”   “我也会的。”她无声说道。   -   苏淩霆短暂苏醒后又陷入了昏迷。人还没死,苏凌柳却已经开始算计苏淩霆的财产。他们早就父母双亡,事发突然,苏淩霆没有遗嘱,如果去世苏然是他的第一继承人。在苏淩霆住院期间,苏凌柳已经成为苏式药业的实际掌控者,她数次找过苏然,希望重金购买她手中的公司股份。苏然向来和这位姑姑不亲,得知父亲之前一直在努力将公司上市,便断然拒绝了这个要求。她开始只是说一切等爸爸醒来再说,后来索性避开了苏凌柳的探望时间。   有一天苏然在家休息,苏凌柳打电话让她火速来一趟医院,说苏淩霆急需用血。苏然二话没说立刻开车到医院,刚下车却被沈成秋拦住,说你爸爸没事,你回去吧,并欲言又止地叮嘱她,以后不要轻易和苏凌柳见面。   回到家,家里的阿姨正在清扫她的房间,出事之后苏然掉发严重,阿姨看着一地头发感叹道:掉这么多头发,真是让人心疼呢。   -   陈焕庭是在开学后一个星期后才见到苏然。   其实他们暑假还有联系。日本之行每个人都拍了很多照片,回国后大家弄了一个百度云,按照人名整理好上传照片,但苏然迟迟没有上传。陈焕庭在微信上问她看到群里的没有,就剩她一个人了。她回了个“哦,好的”,第二天才姗姗来迟地上传照片。陈焕庭很想问她假期过的怎么样,她爸爸的生日怎么样,她……和沈睿怎么样,但是苏然除了一句“好的”,再没下文。后来“物托帮”上了省里共青团的新闻,他别有用心地转发给苏然,但苏然没有回复。   她的朋友圈,整整一个七月,没有更新。   他到找到陈倩打听苏然的情况。那时陈倩在实习,让陈焕庭帮着做了一下午建筑模型才告诉他,苏然回家给她爸爸庆生,她男朋友也回来;可能他们之间出了点问题,需要时间修复,苏然返校时间延长了。   然后陈倩忽然大叫:陈焕庭你走点心好不好!我刚刚切好的楼梯组件被你裁歪了!   陈焕庭的心思好半天才飘回来,日本谈心的那晚如电影般在他眼前回放。他想起苏然说“他们青梅竹马”,想起她形容沈睿“万众瞩目又体贴温柔”,想起她语气里不自觉流露出的美好和崇拜,心里涌现出来的第一个反应竟是:原来她找到答案了。   他微微愣了一瞬,平静而克制地对陈倩说:抱歉。   然后一股酸胀苦涩、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快速将他包裹。他走到室外,在走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拿出手机,冲动地想给苏然打个电话,想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跟他说了喜欢又回到沈睿的身边,是最终认识到她爱的还是沈睿吗?自己真的就只是她异地恋中的插曲、寂寞难耐时候的玩具?既然早晚会回到沈睿身边,她又何必来招惹他?这就是她对待感情的态度吗?   无名之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他不再多想,直接拨通了苏然的号码。电话通了,传来嘟-嘟-嘟的等待声,但没有人接,十几秒后,电话自动挂断了。   在这十几秒内,陈焕庭的血慢慢退了下去。   他庆幸这是一通没有人接的电话,如果苏然接起来,他说什么呢?苏然跟他说喜欢他的时候,他拒绝了她;与他交心畅谈,也是因为把他只当做朋友;就算是她坦诚和沈睿的感情有问题,但也从未说过要和沈睿分手,更没有许诺过他任何事情。   这通电话,他能问什么?又以什么身份开口?   自我奚落与自我嘲讽轮番朝他轰炸:早就跟你说了,她只是一时新鲜而已,她明明有男朋友,摆明了就是玩玩儿而已。你跟她才认识多久,怎么可能抵得过“青梅竹马”?难不成你还有隐隐的期待?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这么幼稚?又有个声音语重心长地安慰他:这样也好,适可而止、及时止损,至少还有一份体面。   陈焕庭将手机放回兜里,远处一轮夕阳摇摇欲坠。太阳每日东升西落,照着世间万物,也照着此刻落寞而孤独的他。   那天晚上很晚,陈焕庭收到苏然一则微信。   苏然:不好意思下午静音了。有什么事吗?   陈焕庭:打错了。 第40章   开学后,陈倩见到苏然吃了一惊:过了一个暑假,苏然下巴都尖了。陈倩笑着上前说你怎么减的肥啊,作势捏苏然的胸,苏然一动,领子里掉出一根项链,吊坠是一枚戒指。   “我靠!”陈倩惊叫道,“瞧瞧我发现了什么!戒指!”   苏然赶紧把那枚戒指收进衣领里。   “有故事有故事!”陈倩紧追不舍,“和沈哥哥说通了?你们订婚了?”   苏然眼里没有一点欣喜之情,相反表情十分不自在,转过头不接话。   陈倩怎么会放过这个惊天发现,跟个复读机一般:“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啊?我瞧瞧,这是对戒吧?你说话啊!”   苏然敌不过,淡淡地“嗯”了下,没承认也没否定:“我爸送的。”   “妈呀!”陈倩一下跳坐在苏然跟前的桌子上,“我就说嘛,异地恋就是有点小问题,解决了就好了嘛!我还是很看好沈睿哥哥的,你看看你们俩,青梅竹马到修成正果,真是羡慕死人啊……”说到这里,陈倩忽然想起一般,“暑期陈焕庭来找过我,问你的情况。”   苏然动作一顿:“他问什么?”   陈倩晃动着双腿,别有深意地看着苏然:“你猜猜他想知道什么?”不等苏然说话,陈倩又贼兮兮地说道,“你俩是不是有点什么?”   苏然的脸一下变得很空洞,她低下头,从领子里掏出戒指,自己先看了看,又举到陈倩眼前:“你说我们能有什么?”   陈倩被苏然这个神情吓到,她看上去又疲惫又心酸。陈倩跳下桌子慌忙解释:“我就是开个玩笑嘛。你和陈焕庭关系一向很好,我早就知道了;而且你有沈睿,也不会……。”   苏然眼眶却没来由地红了,毫无征兆地抱住她:“倩倩,我爸爸出车祸了。”   陈倩一惊:“车……车祸?不……不严重吧?”   苏然说:“他现在还一直昏迷,可能会一直这样下去,成为植物人……”   “这……”   陈倩还不知道说什么好,苏然已经放开了她,轻轻抹掉眼角的泪,自我修复般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有两个月了,我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这个学期我大概不会长呆学校,会把论文带回b市写。”   陈倩心疼地扶住她的胳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   九月的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炎热,即便是到了晚上,空中的风非但没有凉爽,还更加闷热。苏然吃过晚饭从食堂回宿舍,路过操场的时候,脚步不自觉就拐了弯儿。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来,但她听到陈倩说陈焕庭来找过她,心里又忍不住,希望在操场上遇见他,又害怕在操场上遇见他。   没过多久,陈焕庭的身影出现在操场上。   今天苏然戴了帽子,也戴了隐形眼镜,看到他穿着黑色的t恤和短裤,操场北面的门进来。他在原地拉伸了一下身体,然后由慢及快,绕着圈子跑起来。   苏然压低帽檐,迈开步伐,混在夜跑的人群中。她速度不及陈焕庭,起初他在她前面,慢慢就变成在她后面。当他消失在她的视野,她就非常小心地跑到最外圈,生怕被他发现,然后他超过她,她又可以看见他跑在前面的背影。   半个小时后,苏然已经大汗淋淋,几乎已经减为步行。陈焕庭再次消失在她的视野,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身后有人经过,热风送来陈焕庭不冷不淡的声音:“苏然。”   苏然一惊,冷不防回头,见到陈焕庭在她后面慢慢走着,也不知跟了多久。她心里咯噔一下,暗叫糟糕被发现了,脸上很拙劣地笑了笑,理了理心绪假装巧遇般说道:“陈焕庭,这么巧。”   陈焕庭没有戳破她:“是啊,好巧。”   苏然薅了下帽檐下早被汗水湿透贴在额前的头发,说道:“你跑完了吗,要不要去买瓶水?”   陈焕庭没有拒绝:“好。”   操场外面是林荫大道,走五十米就有自动贩卖机。陈焕庭买了两瓶矿泉水,递给苏然一瓶。   去年差不多的时间,也是在这条林荫道上,苏然兴致勃勃地说可以运营“物托帮”的公众号,陈焕庭笑着,黑色眼眸有温柔闪亮的光。一年之后,他们又站在这里,两人却是难得的默契——默契地沉默着。   蝉躲在树荫里鸣叫,同空气中的潮热一并令人烦躁。   “论文开题了吗?”苏然终于打破僵局。   陈焕庭拧开瓶盖,看她一眼,淡淡说道:“不是研二下开题吗?”   “哦,是的。”苏然碰了个软钉子,不自觉地低下头,帽檐的阴影遮住她大半边脸,她想今晚这帽子真是戴得英明。   陈焕庭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侧过去的脸颊和白皙的脖子。他忽然发现她似乎瘦了很多,脸颊没有之前饱满,下颚骨的轮廓变得突出——虽然那也是一条优美的曲线,但是消瘦的曲线,眼神再往下,这件运动服也显得宽大空荡。   在他开口之前,苏然又说道:“这个学期我可能不常在学校。”   “为什么?”陈焕庭问。   “我爸爸……出车祸了……”   陈焕庭一愣,本来水即将送入嘴边,这一停立马就有几滴撒了出来。他动了恻隐之心,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暑假。”   “严重吗?”   “有点。”苏然点点头。   “那现在……好些了吗?”   苏然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不用担心,家里已经安排好了。研三主要是写论文,我的基础调查上学期基本也做完了。”   陈焕庭看见她削弱的肩膀,忽然想起上个春节在操场遇到,她朝气蓬勃、面色红润,全然不似现在这般——也许女生会形容这是“骨感”,但陈焕庭并想看到这样骨感的苏然。帽檐下的侧脸轮廓似冷月弯刀,凌冽生硬的气质并不符合苏然。   他语调缓了下来:“照顾好你爸爸,如果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   他说了和陈倩一样的话,用词和意思都几乎一模一样。这是对的吧,因为他们都是苏然的朋友啊,朋友之间难道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吗?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无声。握在手里的矿泉水沁出冰冷的寒意,苏然换了手,将它拧开。她希望出现自己怎么拧也拧不开的画面,然后她就可以借口将水瓶递给陈焕庭,让他帮忙,他们之间好歹会有一些互动,而不是现在这样僵硬。   可现实是,她不但一下将它拧开了,还因为用力过猛,瓶盖掉到了地上。   苏然蹲下身去捡,脖子上的项链迫不及待地从空荡的运动服里跳出来,借着地心引力,荡秋千一般晃来晃去。   精美的戒指在路灯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她看见了。   陈焕庭也看见了。   苏然拾起瓶盖站起来,脑海里第一反应是想将吊坠藏进衣服,但理智按下了她的手。   何必欲盖弥彰呢?如果不想让人知道,就根本不要戴;既然戴着,就应该坦然接受这个事实,接受它的提示和警醒。   不要再做又当又立的事情了。既然被看到,就大大方方地让他看吧。他其实本来也就知道的,不是吗?   “对了,”苏然心一狠,索性说道:“因为我爸爸的意外,这个暑假沈睿也回来陪了我很久。家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想我……”   “你没必要和我说这些。”陈焕庭看到那枚戒指,心中顿时明白。本已经沉寂一个多月的情绪再次泛起波浪。他冷冷地打断她,面色沉郁,极不耐烦,转身想走,但苏然像是铁定要和他交代清楚一样,字字句句像珍珠落玉盘般急速而清晰:“在日本我跟你说过我对他很迷茫,很困惑,我想我现在大概是搞清楚了。如果我以前的一些言语对你产生了打扰,我向你道歉,我……”   “你什么?”陈焕庭却轻笑起来,“完全没必要吧苏然,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倒是我应该感谢你,感谢你对我的欣赏,也感谢你对我的放过。除此之外,你还真没必要这么客气。”   苏然猛然抬头,陈焕庭言语轻松,毫不在意,眼里分明写着“你太自作多情了,我完全没当回事”。这样的笑刺痛了她,她呼吸一滞,不假思索地问道:“一点打扰都没有吗,如果没有,为什么在日本你会牵起我的手,为什么会送我我喜欢的钥匙扣?”   陈焕庭的笑意终于消失,他看着苏然,语气极其淡漠:“那你想听见什么答案,苏然?”   她的心跳忽然加速起来。她后悔刚刚不经大脑说出来的话。她的本意已经让两人够难堪了,可贪念又不甘心地跳出来,火上浇油。   她别过脸,不敢看他。操场上的人陆陆续续地开始撤离。空气里的湿意越来越重,酝酿着一场雷阵雨。   可陈焕庭并没有放过她的打算,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好,我告诉你。之前在青山村,你问我对你什么感觉,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你的感觉没错——是的,我是喜欢你。但是我也很清楚地告诉你了,我对介入别人的感情不感兴趣。你有男朋友,我不想做第三者;你说你困惑你与沈睿的感情,我也很理解,异地恋出现插曲很正常;现在你回来,戴着订婚的戒指,告诉我你选择了沈睿,还来向我道歉,又问我是否对你有所动心。”陈焕庭的语速逐渐减慢,虽然他的话早已让苏然再次缩回到帽檐的阴影中,但他并未就此停止,心中反而涌起某种变态的快意,“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苏然,凭借着我对你的好感,就可以反复玩弄我吗?”   “不是的,”苏然急急抢白,“我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什么呢?   不是真的爱上沈睿,还是陈焕庭?   抑或,不是真的要戴上戒指,又来和他说这些?   还是,不是真的要戏弄他,只是阴差阳错,天意弄人?   忽然间,“轰”地一声,惊雷平地乍起,很快,雨水穿透树叶,大大小小地下了起来。   “算了,”陈焕庭轻叹一声,微微摇头,目光落到她锁骨前方的戒指。借着昏黄的路灯,小小的戒指居然也能发出刺痛眼球的光芒。   “苏然,你总是让我觉得,我们的关系不止如此,却又只能这样。” 第41章   那枚15克拉的钻戒在白素的手上闪闪发光。许诚美见她举着自己的左手,在空气里反复端详了五分钟,不禁说道:“行了吧你,手酸不酸。这戒指你打算怎么办,还给陈焕庭吗?”   “还给他?”白素好笑道,“为什么要还给他,这是他送给我的,就算分手了,也是我的。”   许诚美忧心忡忡地说道,“我早就提醒过你,久走夜路必闯鬼,现在好了,事情败露了,要是他知道是我给你支的招,心里不知道怎么看我呢……”许诚美低声嘀咕道。   “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我就是问,除了车里的gps被他摘了,电话卡他发现了吗?”   白素顿时肩膀一垮:“他换手机号码了。”   “换号码了?”许诚美惊讶道,“这可真够彻底的。”   是的,不光是换手机号码了,那日提出分手后,陈焕庭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直接住到了公司。白素再怎么爱他,也忍受不了这样的轻视,两天后便搬离了他的公寓,住到了许诚美这里。   其实白素心里十分明白,这一次,她是真的触犯到了他的底线,他们没法再继续了。陈焕庭和她,已经走到了一个无法回头的死胡同。她的嫉妒猜疑,不仅仅是因为幼年家庭带来的不安全感,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她与陈焕庭的复合。诚然,她是爱他的,但是她总觉得她的爱低于陈焕庭,特别是她曾经插入别的家庭、为有妇之夫打过胎,还是陈焕庭来陪她做的手术,这件事情成为她内心永恒无法跨过的坎。虽然陈焕庭从未提过这件事情,但是越是这样,她越是无法平等看待他们的爱,所以她总是在寻找、甚至希望陈焕庭也犯点错误,这样他也能掉落神坛,真正走到她的身边。   但是没有,陈焕庭没有。   他没有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但是大概也永远无法给她想要的爱。   这一刻,白素也累了。   她想,如果换个人,是不是此刻她早就已经结婚了。   可这又能怪谁呢?   爱情里,哪有锱铢必较的对错?如果不这么走一遭,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究竟怕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   对于陈焕庭,爱消散地没那么快,但又有一点点恨,更多的是不甘。   当白玫瑰变成了嘴边粒,那红玫瑰是不是就此复苏、立刻走马上任?   可令白素意外的是,是她和陈焕庭分开后,并没有听说陈焕庭和苏然在一起。   苏然对于陈焕庭,绝对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也许他们彼此都是这样的存在,白素能清楚感受到他们之间极力控制却又藕断丝连的牵扯,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在一起?   他们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   “那天我去见了苏然,告诉她我和陈焕庭要结婚了。但是她并没有生气,事实上我感觉她反倒松了一口气。”白素回忆道。   “松了一口气?”许诚美感到奇怪,“这是什么反应。按照你的推断,她应该恼羞成怒或者现场摊牌才对。”   “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她好像终于摆脱了陈焕庭一样。陈焕庭跟我承认过他研究生时期喜欢过苏然,但那时她有男朋友,并没有接受他,毕业后就回b市结婚了,但听说她现在单身,不知是没结成,还是离婚了。”   “所以是陈焕庭的一厢情愿?不过怎么看我都不相信,陈焕庭是会插足人家感情、挖人家墙角的人。”   这句话说到了白素心坎上,以她对陈焕庭的了解,陈焕庭可以接受有过另外感情的白素——只要白素和前任断干净,他从来不提那些旧账,但是绝对不会做出插足别人感情的事情,他是那样清高完美的一个人。她想,苏然或许那个时候对他也有过好感,可结局还是离开。这其中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份好感不够深沉,他们之间的情感不够热烈,不足以让她与男友分手,留在陈焕庭身边。   可是如果是这样,那她为何会一直保留那张陈焕庭的背影照片?   -   周六,苏然陪陈倩去医院产后检查,遇到正在值班的曹跃飞。   “上次你让我帮你查的事情还没有结果,”曹跃飞说,“时间过去太久了,而且我也不是妇产科的,有些麻烦。除了“1991年12月7号在a市出生”、“女婴”这两个线索,再没有别的了?”   苏然摇头:“没有了。我一直在捐赠a市一家福利院,通过院长也打听了a市所有福利院的消息,在案记载的女孩儿中,没有这天出生的。”   “线索太少,确实有些难度。你为什么不问问陈倩?”曹跃飞示意走进卫生间的陈倩,“她的小叔子是公安系统的,也许会比我有效。”   苏然摇摇头:“我没告诉倩倩,毕竟这个事情当事人……”苏然顿了顿,“是我在b市的朋友,倩倩不认识,她也不希望太多人知道。我希望你也帮我保密。”   曹跃飞笑起来:“这么说来,我与你的关系,似乎比陈倩还要近一些。”   谈话间,陈倩的身影出现在卫生间门口,苏然站起来:“我先走了,送陈倩回去。这件事情麻烦你了。”   曹跃飞也站起来,笑道:“我答应帮你一个忙,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什么?”   “不要再对我这么客气。”   -   上了车,陈倩问道:“你刚刚和曹跃飞在嘀嘀咕咕地说什么?”   “说你肚子还是那么大,要瘦下去还得加把劲儿。”   “是不是要友尽?”   苏然笑看她一眼,发动汽车。脚彻底恢复后,她买了一台奔驰c200。   陈倩又说:“陈焕庭分手了你知道吗?”   苏然没好气地说:“和我没关系。”   “我又没说和你有关系,你这么敏感干嘛,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半真半假地凑过来,看她的眼睛。   “干嘛你,我开车呢,你不要命了。”苏然推开她。   “我现在有点后悔了。”陈倩叹一口气,“早知道陈焕庭和白素会分手,我就不应该给你介绍曹跃飞。”   苏然又好气又好笑:“你是怎么回事?合着我这辈子兜兜转转就只能和陈焕庭在一起吗?你给我介绍的曹医生人很好,我此刻正需要他。”她从镜子里瞧了眼陈倩,“再说了,你也别叹气,不是正好有了用武之地?赶紧给陈焕庭也介绍起来。”   陈倩知道苏然是在嘲笑她,也没当真,瘪瘪嘴自顾自地感慨:“说实在的,陈焕庭这么优秀的男人,英俊潇洒、成熟稳重、都市新贵,小说里妥妥是男一的设定啊,怎么拿了个路人甲的感情剧本。你看着周边同学,基本都结婚了,像我都生孩子了,他结果又恢复了单身……”   “喂喂喂,我也单着,不要虐狗杀好吗……”苏然抗议。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分手吗?”陈倩眼里闪着八卦的星光。   “不知道。”   “听说是白素给他的车装了gps定位。分手后,陈焕庭手机号码都换了。”   苏然一愣。她想起那日陈焕庭说的“分手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原因”,以及好几年前他曾经说起过他们的“信任问题”。   原来想改变一个人,是这么难的事情。他们如此,也许她也如此。   陈倩继续叹道:“白素真是验证了‘no zuo no die’。可就算是分手了,陈焕庭送她的东西,包括那枚钻戒,也没有让她还回来。据说分手后白素要买房,找他借了一大笔钱,这哪里是借啊,我看就是讹。估计这钱陈焕庭也没想过要要回来了。他最近真的挺惨的,除了感情不顺利,还疲于往返于a市和c市之间。”   此刻,绿灯变红灯,苏然踩着刹车慢慢停下来:“c市?他家乡吗?”   “对,他外公肺癌晚期。”   苏然转过头,讶异地看着陈倩。陈倩指指前面,提醒她:“绿灯了,该走了。”   汽车重新启动,过了好一会儿,苏然才喃喃说道:“他好像和他外公感情很好。”   “是啊。”陈倩又是长长一叹,望着窗外行道树上挂着的灯笼,“这还都要过年了。”   -   2016年的春节是苏然记忆中最惨淡的春节,医院的消毒水味代替了鞭炮的硫磺味。苏淩霆持续昏迷,全靠器械维持生命。苏氏药业的内讧已经白热化,上市计划无限期推迟,苏然与苏凌柳也剑拔弩张。苏然日日守在医院,心痛又自责。沈成秋安慰她,说不管怎么样他会帮她。苏然点点头。其实她并不是在意苏氏集团上不上市,她只想苏淩霆早日醒过来。   三月苏然回到学校提交论文送审。那个时候第二批校招已经结束,同学们基本上都找好了工作。陈倩拿了一份a市设计院的offer。系里有就业率考察,苏然没有心思找工作,随手填了苏式药业。这并不是她本意。她曾经和苏淩霆设想过她理想中的生活,她说她想当一个自由的旅行博主,全世界到处玩儿,写见闻、写故事,写这个世界的万千变化。苏淩霆说,想的是挺好的,那钱呢?苏然挽着苏淩霆的胳膊跟他撒娇,说应该有个超级老帅哥会一直赞助我吧。苏淩霆听完哈哈大笑。   是的,他对苏然没有太高的要求,他只希望她能快乐地做他无忧无虑的公主,就算是二十岁、三十岁,也是他掌心的珍宝。即便是优秀如沈睿,他从小看到大,一想到以后会娶苏然,他内心也涌起“我辛苦栽种的玫瑰结果被猪拱了”的心痛。   父爱如山,莫不如此。   三月底的某一天,苏然忽然收到一则陈焕庭的微信。   陈焕庭:在学校吗?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一下。   苏然愣愣地看了手机很久。去年操场不欢而散之后,她再没有联系过陈焕庭,他也没有联系她。但是他的消息总是会通过各种方式传入她的耳朵,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偶尔飘来一两句,又如过眼云烟。毕竟他们有不少共同好友,梅远基金的、物托帮的、日本workshop的,断断续续,总会有人提到他的名字。她想,大概她对于陈焕庭也是这样的吧。这半年她偶尔会回想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心动是真,荒唐也是真。沈睿回美国后,她确实再没有收到过刘璐的邮件,但是他们的感情也并没有苏然期待中的改变,每周一次的视频,每日例行的慰问,照常如旧。她有时候会想,沈睿对她的感情里到底几分是真心,几分是习惯?他在美国,还会戴着那枚戒指吗?两年后,他还会回来和自己结婚吗?   那对戒指过早地被苏淩霆盖棺定论了他们的婚约,不给苏然任何反悔的机会。   也许和沈睿在一起才是她生命的正轨。那枚戒指时时提醒她,不要偏离轨道。   不过眼下苏然最在意的并不是这些事,她只祈祷苏淩霆能快快醒来。   苏然回道:在。什么事?   陈焕庭:物托帮的事情。下午有没有空,我、你、刘景明,风华金都面谈一下。   苏然:物托帮?我已经很久没参与了,还有我什么事情吗?   陈焕庭:下午两点,你有空吗?   苏然:好。   下午两点,苏然准时到了风华金都。刘景明给她开了门,陈焕庭坐在餐桌前,对着一台笔记本。苏然来了,他抬起头,两人对视一秒,陈焕庭淡淡打了个招呼:“坐吧。”   苏然拖开椅子坐下,开门见山:“是什么事情?”   陈焕庭将笔记本推开她:“有人跟我们收购物托帮。”   苏然将目光移到笔记本上,这是一份收购计划书。她草草看了几眼,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向陈、刘二人:“我大概看了一下,出价挺高的。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决定就好了。”   陈焕庭与刘景明对视一眼,说道:“之前有企业跟我们谈合作或者收购,但是由于各种原因,我们都拒绝了。天鹅公司很想吃掉这个市场,找到我们,想独家买断。我们已经接触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确实很有诚意,也很有实力。我和刘景明倾向于将它卖掉。”   “卖掉?”苏然略有吃惊,这毕竟是陈焕庭他们的心血,他们不打算做了吗?   陈焕庭轻轻笑了笑,那是苏然熟悉的表情:“是的,但是这个项目不是我和刘景明两个人独有的,从研一开始你就一直进入到这个项目,名字也是你取的,我们还想问问你的意见。”   苏然愣了一下,继而摇头:“我做的微不足道。后来公众号什么的,也不是我在弄。这么说的话周雯也有表决权。”   “不是这么回事,”刘景明插话进来,“周雯运营的时候,基本你已经铺好了道路。而且她并不是免费在帮我们弄,我们有付给她薪水的。我和陈焕庭已经商量好了,4:4:2。你是那个2。”   说完最后一句,他自己先笑起来。   苏然却没有笑,坚持道:“这个你们自己决定就好,不必分我一份。”   刘景明歪着头看她:“怎么,富二代大小姐,看不起这点钱?”   “哪有,”苏然苦笑不得,“我只是不想和……”她说道一半又停住,目光堪堪掠过陈焕庭,他也不咸不淡地看着她。   而这时,苏然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接通没说几句,忽然神情一喜,扔下一句话:“有事先走!”就跑了。   刘景明在后面高喊:“哎,那你什么意思?哎?我们就卖了啊——!”   只有楼道的风声回答他。 第42章   苏淩霆醒了。   苏然一回到b市医院,看到的却是苏凌柳带着律师在苏淩霆床前让他确认遗嘱。苏然怒不可遏,直接将他们轰了出去。苏凌柳出去的时候,沈成秋刚好赶到。苏凌柳冷冷地看了二人一眼,走前甩出一句:“都是些什么东西。”   苏淩霆这次醒来精神很好,第二日竟然能简单蹦字。沈成秋私下询问医生情况,医生看了苏淩霆的各项指标,皱了皱眉,一方面安慰他说很可能确实要往好的方向转换,一方面也有可能是回光返照。沈成秋问哪种可能最大,医生沉默不语。   出了办公室,他给沈睿打电话,让他买立刻最近一班的飞机回来。   沈成秋的预感没有错。   下午他守在苏淩霆的床前处理公务,余光中苏淩霆动了动。他回头,看到苏淩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满是不舍。   沈成秋心中大恸,握住他的手,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先一步哽咽,无法出声。   两人对视良久,门口忽然传来声音,是苏然和沈睿来了。   沈成秋松开手站起来,苏然瞧见二人,问:“沈叔叔,我爸说话了吗?”   她问得有些害怕,因为她看到沈成秋脸色有异,下午沈睿又忽然回国,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   沈成秋说:“你爸醒着。”   苏然走到床前,苏淩霆眼中有泪,轻声喊道:“然……”   苏然一愣,脑海间紧绷的弦啪地断掉,她的泪意疯狂往上喷涌,她应道:“爸爸,是我呀……”   苏淩霆点点头,目光意向苏然身后的沈睿,沈睿上前一步,心中涌起悲痛:“沈叔叔,我在。”   苏淩霆伸伸手,沈睿和苏然同时将手递给他。他握住二人的手,摸到沈睿的无名指上有枚戒指,笑了笑,但苏然的手上没有,他眼神看向苏然,苏然立刻懂了,从衣领里翻出挂在项链上的戒指,苏淩霆这才又笑了。   “好……”他说,“……一起……”   苏然竭尽全力告诉自己不要哭,但她无法控制自己因压抑胸膛剧烈地抽搐。苏淩霆微闭了一下眼,似乎有话要说。   “什么,爸爸,您想说什么?”苏然心跳漏了一拍,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秘密……在成秋……”苏淩霆断断续续地说道,“你的,真实生日……12月,7号……”   “什么?”一股巨大的恐慌将苏然淹没,爸爸在说什么?什么真实生日?什么秘密?   “爸爸!爸……”苏然还未问出口,一声尖锐的“嘀——”从耳边传来。苏淩霆的心电图骤然变成了一条直线,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   苏淩霆的去世给苏然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但生活的重拳还远没有就此结束。苏淩霆出殡第二天,苏凌柳拿着一份亲子鉴定找到苏然,告诉苏然她并不是苏淩霆的亲生孩子,是他收养的孩子。而苏淩霆收养苏然的时候并不符合法定程序,不受到法律的保护,换而言之,她不是苏淩霆法律意义上的继承人。苏淩霆没有遗嘱,顺位继承,苏然不是他的子女,苏凌柳是他唯一的妹妹,将继承他所有的遗产。   苏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完全已经懵了。她看见苏凌柳的嘴巴一张一翕,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想到苏淩霆临终前跟她说的话,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她想让苏凌柳滚出去,不想听她说的任何事情,直接打了110,警察赶来的同时,沈成秋带着律师也来了。   苏凌柳见到沈成秋,咬牙切齿:“你害了我哥一生。”   沈成秋并不搭理她,只有他的律师过来跟她讲话:“苏总,有什么事跟我讲。”   晚上,苏然情绪好了一些,沈成秋坐到她身旁:“然然,我有话对你说。淩霆刚走,也许这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是苏凌柳今天一来,事情已经没法遮掩了。”   苏然似乎并不意外,她疲惫地抬起头:“沈叔叔,我爸爸临终前和我说,我真实的生日是12月7号,说有个秘密在你这里,是什么意思?”不等沈成秋回答,她又追补道:“我真的不是我爸亲生的吗?”   沈成秋从包里拿出来一份文件:“我今天带了律师,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情。”他深吸一口气,将文件摊开:“你确实不是淩霆亲生的……”   此话一出,苏然顿觉五雷轰顶,她双手紧紧捂着脸,蜷曲身子,压抑地啜泣起来。   “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喃喃道。   沈成秋于心不忍,抚住她的肩膀,说道:“1991年的冬天,凌霆抱回来一个孩子,说是前女友的债。我知道这不可能是是真的,追问他究竟从哪里弄来一个女婴,他只说是一个朋友的,答应好了她,不会泄露任何她的信息,就连你的真实生日是12月7号,我也是刚听你说才知道……”   “那个时候领养的手续没有这么严格,稍微花点钱就可以解决。但是随着苏式药业越做越大,我提醒他你的事情可能会成为隐患。有一天他拿着一份公证过的文件交给了我,如果他意外身亡,就按照这个执行,”沈成秋将那张薄薄的纸推至苏然面前,“他给了你两个选择:一、苏式药业公司股权;二、除了苏氏药业公司股权的一切,包括他名下的所有房产、车辆和投资的基金股票。”   “什么意思?”苏然看着那白纸黑字,她想她是研究生,是识字的,但是那上面密密麻麻的东西,她竟然一个也认识。   “你只能二选一。如果你选择第二项,你这辈子、下辈子、甚至下下辈子,都可以过上非常优渥的生活,但是前提是必须放弃公司的所有股权;如果你选择第一项,苏氏药业上市是你最好的选择,但公司一旦上市,你也得交出最大股东权,你爸爸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信托基金,你每个月会收到一笔不菲的零花钱,但和第一项相比,只是九牛一毛。”   苏然茫然而不解地问:“爸爸为什么要给我设置二选一的难题?我什么都不懂,怎么让保证苏氏药业上市?”   沈成秋说:“如果你选择股权,再嫁入我们家,加上沈家的占股,这件事会好办很多。而且仿佛天生注定,你和沈睿有感情,不必重蹈我和他母亲的覆辙。其实你父亲生前已经做了很多。当然,前提是,你也愿意帮他完成这份心愿。”   苏然哽咽道:“我当然愿意,他是我的爸爸啊……”   “可是你一旦选择这一项,必须放弃他其他的遗产。”   “那剩下的财产怎么处置?”   “全部归你的姑姑,苏凌柳。”   “为什么?”苏然仍是不解,“爸爸为什么要给我出这样的难题?我其实根本不懂商业,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事情要怎么弄……”   沈成秋又是一叹:“我也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说,苏凌柳毕竟是他的亲妹妹,在公司也有一定威望,他如果真的出了意外,他无法再为你遮风挡雨。如果将财产全部留给你,苏凌柳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你不是苏家人这件事迟早会曝光——就如同今天所见一般。他给你的选择,其实非常显而易见,他是希望你选择第二项,继承他所有的房产、车子这些和公司无关的东西;苏凌柳意在公司,正好也正中她的下怀。所谓选择,也不过是给苏凌柳做的样子。”   “可是苏氏药业是爸爸一生的心愿,他怎么甘心让苏凌柳去折腾呢?”   “给她,大概就是买你的平安无忧吧。”   苏然一听这话,再次难受地哭泣起来。她小时候曾口无遮拦地说不喜欢苏凌柳一家,很难和他们亲近,苏淩霆虽然批评了她,但他心中也有所感觉吧,不然也不会提前写好这份遗嘱。那个时候是不是他就已经预料到,一旦失去他这个靠山,苏然迟早会被赶出苏家大门?   可是苏然血液里确实流的不是苏家的血液啊,想到这里,苏然痛哭到难以自已。在她从小到大的记忆里,除了苏淩霆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其他各个方面,衣食住行、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她享受的都是公主般的待遇,爸爸怎么会不是亲的呢,怎么会呢?   过了好大一阵,苏然才断断续续地说道:“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要给我选择,直接安排他的财产让我接受不就好了吗?如果我选择第一项,为什么还要我最后交出股份,只给我信托基金?”   沈成秋叹息一般说道:“他写这个的时候,你还没有上大学,他不知道你以后选择什么专业,留了一点余地。苏氏药业毕竟是他一生的心血,就这么交给苏凌柳,他多少会有些心有不甘。如果你之前就开始帮他打理公司,就会知道公司成功上市,后面的商业运作会非常专业,抛售股票对你来讲是最好的选择。当然,那也是一笔非常大的钱财,为了杜绝苏凌柳的觊觎,他让这笔钱进入信托,你的一生还是会有保障,但是和第一项有非常大的差距。”   “如果我选择不动产,是不是苏氏药业基本就上市无望了?沈叔叔,你不是说过会帮我爸爸完成心愿吗?”   沈成秋摇头:“如果你选择不动产,股权会悉数给苏凌柳。我虽然也有占股,但是相比之下就微不足道了。如果还要上市,我必须完全收购苏式药业。对不起,然然,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有钱,”沈成秋苦笑道,“就算我有,苏凌柳也不会卖给我。”   听到这里,苏然眼泪再次决堤:“我真的太不孝顺了,爸爸曾经是希望我去读商科的……”   沈成秋拍着她的肩膀,眼角湿润:“你爸爸最大的心愿,是希望你过上真心幸福的生活……”   “其实他什么都可以不必给我的,这二十多年的抚养已经足够了……”苏然又呜呜地哭起来。   “说什么傻话呢,然然,”沈成秋重重地拍了她一下,“他是你爸爸,你是他女儿,你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吗?”   苏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浑身颤抖,泪水长流。   “然然,”沈成秋看着她抖动的肩膀,心疼地说道,“你好好考虑一下,想好了随时给我打电话,我让律师来处理。”   “不用了,”苏然抬起头,“我已经想好了,我选股权。上市是爸爸这么多年的努力,也是他的遗愿,我必须帮他完成。”   “可你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吗?”沈成秋问道,“除开股权,仅仅是苏氏药业还未开发的第二期地皮就已经上亿,这还不算他名下其他不动产。如果你放弃这些,第一件事就是你会从这套从小长大的房子里搬出去,这里将不再是你的家。当然抛售股票也会有巨额财产,但那毕竟是预期,不是现在唾手可得、实实在在的东西。即便是你最后拥有了这些,那也是一串放在信托的巨大数字,你无法随心所欲地支取。”   “不用说了,”苏然毅然决然地打断他,她眼睛红肿充血但神情却异常坚定,“我已经决定了。”顿了顿,她又看着他,“沈叔叔,难道您不想帮他完成这个心愿吗?”   沈成秋心中一惊,看着苏然的眼神变得复杂。   苏然说:“我都知道了。”   沈成秋顿时感到难堪,转过头:“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医院的时候我察觉到了。回想这么多年你和我爸爸,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   室内一下变得安静。   “请你不要怪我和你爸爸。”沈成秋脸上满是愧意。   “没有,我没有这样的意思,”不知为何,苏然忽然想到沈成秋提到自己与沈睿的联姻,以及苏淩霆临终前对沈睿的嘱托,心中忽然悲痛难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沈叔叔,我理解你们。世界不会围绕我们转,我们很多时候只能妥协……”   沈成秋对着苏淩霆的遗像,忽然长叹一声,瞬间红了眼眶。   半晌,沈成秋说:“请你不要告诉沈睿。他一会儿会来陪你。”   苏然点头:“我不会告诉他的。”   “如果你决定了,我明天就安排律师。”   “等一下——”苏然忽然制止他,沈成秋以为她要反悔,却听见苏然说道,“我能再做一个亲子鉴定吗?我不相信……”她又要哭起来。   “好,”沈成秋知她内心残存最后的侥幸和倔强,叹气道,“我来安排。等结果出来了,我再公布这份遗嘱。”   -   沈成秋走了之后,偌大的房间里只剩苏然一个人。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不知道是几点,手机响了一声,屏幕亮起来。   苏然瞥了一眼,一封新邮件,寄件人头几个字:liulu……   苏然忽然举起手机狠狠地砸向墙角。手机先是撞到墙上,又掉到地上,还蹦了一下。苏然看着那破碎的屏幕,心中涌起一股恨恨的快感,可下一秒她后悔地要死,她慌忙跑到墙角,小心翼翼地将手机捡起——那是苏淩霆给她买的最新iphone,用了还不到三个月。她心痛如狂,捂着碎屏的手机,蹲在地上又哭了起来。   门铃声响,苏然逐渐停止了哭泣。她走到玄关给沈睿开门,两人路过餐桌,沈睿看着还未动过的餐具,心中一叹,委婉说道:“我给你带了点好吃的,你要不要尝尝?”   苏然接过来,那是她最爱吃的一家甜点,b市只有一家,从这里开车过去单程要40分钟。她思绪很复杂,怔怔地看了沈睿半天,才说道:“谢谢。”   沈睿见她双眼红如兔子,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然然,别难过,还有我。”   苏然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反抱住他,只是双手扣并在一块,头埋在他胸前,像是被他囚禁在怀里一样:“沈睿,我今天和你爸爸谈了很久,苏氏药业会上市,但这涉及到我们的婚姻,你知道吗?”   沈睿动作一顿,没说话。   苏然问:“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沈睿抚摸了一下她的背:“不要问这样的傻问题。小叔走了,我会一直照顾你。”   “为什么是我?”苏然又问,“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是我?”   这句话让沈睿心里没来由地一痛,他知道苏然又哭了,他的前襟察觉到了湿润。苏然并不爱哭,但这几天他几乎没有见过她一刻眼中无泪。苏然的泪让他感到心痛,但恍惚间,大洋彼岸刘璐的笑与此刻怀中苏然的泪重叠在一起,又让他感到慌乱。他用力抱紧了苏然,闻到她淡淡花香般的头发。   “我不知道。”沈睿低头吻在她头顶。   两人静寂无声,他们拥抱着,却朝着相反的方向。   他忽然有些害怕,心中有一处先是漏了风,咝咝的,可那口子越来越大,狂风想要灌进来。他再次亲吻了苏然,顺势吻到她脸庞。苏然抬起头,泪光中带着一丝错愕。沈睿轻轻啄去她脸上的泪,深深与她对视。   顷刻,他又吻了下来,手上的力度也加紧。而苏然却似乎明白过来,一把推开了他。   她退后一步,别过脸,不看他。   沈睿也自知刚刚有些唐突,上前一步,抱歉道:“然然,对不起……”   苏然却又退后一步,低着头,顷刻,大滴的眼泪“啪啪啪”落到地上。   沈睿一时有些慌:“然然,对不起……我……”   苏然用手背擦掉眼泪,声音有些颤抖,“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然然……”   苏然直接背过身去。   沈睿立了片刻,轻叹一声,掩门而出。苏然听到关门的声音,全身就像脱力一般,顺着墙边瘫坐到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机有新信息。   陈焕庭:银行账号、开户人、开户地址发我,物托帮近日到账。   苏然几乎没有犹豫,第一反应直接打出四个字:我好想你。 第43章   晚饭之后,招待方提出去做个足浴,万佳看出陈焕庭并不想去,便提议说带他在b市逛逛,请他去一个江边一个有个性的酒吧坐坐。   万佳是陈焕庭这次来b市见的投资人,比陈焕庭只大两岁。她家里从事建材行业,父母一官一商,在b市根系深厚。她本人在国外念了本科和硕士,回国后并不想继承衣钵,实体行业的红利期已经收尾,而互联网正如朝阳蓬勃,她看准时机,下手又快又准,年纪轻轻已经是数十家鼎鼎有名的网络公司的大股东。   万佳开车带他在河边转了转。b市也有一条将城市分作两岸的河流,但远不及长江那般宽阔。江边的亲水景观做得很好,不少家庭带着孩子在此处嬉戏。   “陈总之前来过b市吗?”两人提前下了车,沿着江边走。   “来过一两次,”陈焕庭说,“不过都是有事在身,匆匆忙忙。”   “这里是b市的老城区,新城在东边,那边规划建设得很好,请了国外著名规划师来做的城市规划,明天谈完正事可以再带你去那边看看。”   “谢谢万总的盛情,”陈焕庭略有抱歉地说道,“明天我还得赶回a市,估计是来不及了。”   “哦,没关系,”万佳微微笑道,“以后还会合作,来日方长。”正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一家西式甜品店前面,万佳推门进去,而陈焕庭站在店门口,抬头看着店招,止步不前。   “进来吧,我们到了。”万佳说。   “这里?”陈焕庭面露疑惑,但他还是走了进去。橱柜里摆着各色精美的甜品,引人垂涎三尺。靠窗有一小块休闲区,可以堂食。   陈焕庭看着那边,微微出神。   万佳再次朝他招招手:“还没到呢,陈总,”说着,她推开墙上一扇装饰门,里面晃动的灯光和dj的音乐传出来,“没想到吧,酒吧藏在精致的甜品店里。”   -   这是陈焕庭第一次来到b市。   昨晚他做了一晚上噩梦,梦里是苏然远远站在那端,一言不发,只看着他流泪。他起来用凉水洗了把脸,在女生宿舍楼下遇到陈倩,随口聊了聊,得知苏然回家已经好些天。他略有吃惊,不祥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一个小时后,他坐上了去往b市的动车。   决定很冲动,完全靠着直觉,可下了车,陈焕庭感到空落和茫然。   这是她的城市。陌生的城市。   苏然的微信停在昨晚10点:我好想你。   陈焕庭没有回复。   他是不是应该回复她一条,礼貌地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昨晚收到信息的那一刻,他心里只感到恶心。   厌恶她,也厌恶自己。   热情的出租车司机过来招揽生意:“帅哥,去哪儿?b市包车一日游,童叟无欺,你说哪停就哪停,要不要试试?”   “沧海区玫瑰园知道吗?”陈焕庭几乎脱口而出。说完他才意识到,这是苏然的家。他们在日本的时候,曾经和日本同学在谷歌地图上介绍自己的家乡,苏然说到过b市的行政分区,提到一嘴这里。   “知道知道,富人区啊,怎么不知道呢?”司机上下打量着他,“你朋友住那里吗?”   陈焕庭并不多言,拉开车门上车。司机一路上对b市历史风景名胜美食如数家珍。大概说了四十分钟单口相声,出租车驶入一片别墅区,植物苍翠,鸟鸣啾啾。   “是玫瑰园几期?它这一期、二期、三期挺大,要走走还挺远的。”司机问。   陈焕庭看着外面行人寥寥的街道,有一户人家正在搬家:“我不下车,你逛一圈就是。”   司机从反光镜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汽车沿着公路逛完一圈,司机问:“这片儿我们可是逛完了啊,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帅哥?”   陈焕庭看着窗外,面无表情,隔了一会儿才说:“城里随便转转吧。”   司机瞄了一眼后座神情古怪又带着点落寞的帅哥,说道:“那行吧,带你去河边转转,那边很热闹。”   河边不但很热闹,还很堵。短短一小截路已经走了10多分钟。汽车夹在中间车道,司机对老城区的交通骂骂咧咧,陈焕庭忽然打开车门,刚跨下一步,又返身回来,递给他两张毛爷爷,快步走向路边。   “嘿——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神经兮兮的吗!”司机奇道。   陈焕庭下车,是因为他看到了苏然。   苏然坐在路边一家甜品店里,一个人吃着一份蛋糕。她的头埋得很低,并不容易辨认,但陈焕庭还是看到她了,以及她右边胳膊上别着的,一小块黑布。   他推开门,坐到她桌前的空位上。   苏然感觉到前方有阴影落下,抬起头,嘴里的那块糕点惊讶得差点掉落。   她瘦了好多。   不只是消瘦,而且憔悴。那双平日里笑起来弯弯甜甜的眼睛,因为消瘦而变得更大,有泪光似乎在她的眼中一闪而过,她用叉子将即将掉落的糕点塞回嘴里,勉强笑了笑:“你怎么……”   陈焕庭却看着她胳膊上的黑布,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苏然笑容一滞,埋下头:“我爸爸走了。”   陈焕庭一愣,不知如何反应。   “什么时候的事?”他轻声问道。   “一个星期前。”   陈焕庭说不出话来。苏然放下叉子,拿起纸巾,低头在自己眼下沾了沾。   密密麻麻地痛爬上陈焕庭的心,他伸出手,想握住她,这时,耳边有人问道:“然然,这位是……?”   陈焕庭抬起头,一名年轻男子拿着一份打包站在桌前。他目光落到陈焕庭身上,又落回苏然身上。   “你好,”陈焕庭慢慢站起来,“我是苏然的研究生同学,陈焕庭。”   “你好,”沈睿向他伸出一只手,自然而然地说道,“我是她男朋友,沈睿。”   两人浅浅握了一下,沈睿问:“你也是b市人?来这里买甜品?”   陈焕庭说:“不是,我来b市办事情,在路边偶然看到苏然,进来打招呼。”   “哦,这样,”沈睿客气而礼貌地说道,“本应让苏然尽地主之谊,带你转转b市,但最近家里不太方便。这样,你住在哪里,如果还没有安排住宿……”   “不用,”陈焕庭打断他,窗外一个高楼映入眼帘,“已经订好了,就在华都酒店。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陈焕庭。”苏然突然一下站起来,叫住他,欲言又止。   陈焕庭推开门,云淡风轻地向她笑笑:“多保重。”   -   陈焕庭一口气走到十字路口,直到被红绿灯拦下。四月的天气不冷不热,微风缓缓吹过这座城市,时髦的女性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展示她们的瘦身成果。倒计时还有十秒,他回头看了看,行人匆匆,来来往往,该繁华的依旧繁华着,该热闹的依旧热闹着。   就像他来与没来,没有任何差别。   他走到对面,抬手拦了一辆车,直奔火车站。   前方道路修地铁,又是堵得一塌糊涂。   陈焕庭在一片拥堵中,接到了苏然的电话。   “我在华都酒店大厅,你在楼上吗?”苏然说。   “我在火车站。”   短暂空白。   “你不是来办事情吗,你都……”   “不是。”   又是暂停的空白。   “……沈睿已经走了,他今天的飞机。”   “所以呢,”陈焕庭终于控制不住,狠狠地问道,“他走了,你就给我打电话,你当我是什么?苏然,欲擒故纵、无缝衔接,你怎么玩儿得这么溜?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前面有车加塞,司机没控制好速度一下追尾一辆玛莎拉蒂,这下好了,堵上加堵。一时间,喇叭声、谩骂声、埋怨声,沸反盈天。   在这嘈杂喧闹的环境中,陈焕庭听到苏然微小的啜泣:“陈焕庭,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意思,你不要这样说我。”   陈焕庭深吸一口气,内心深处像是有十万修罗在反复咒念,让他头痛欲裂。他不想再听到苏然任何辩解,径直挂断了电话。而此时司机回头跟他说,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让他就这里下,也不收他钱了。他二话没说下了车,生平第一次,毫无修养地将车门甩地巨响。   司机转头够着身子骂他:“你他吗有毛病啊!傻|b!”   陈焕庭听到这话,竟然笑了。   没错,他一直没有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定位,刚刚那两个字,醍醐灌顶。   原来我是一个傻|b啊。哈哈。   我不就是一个傻|b吗?   他阔步走在这座无人认识的城市里,嘴角浮现诡异的笑容。可走着走着,他眼前又不自觉浮现出苏然尖瘦的下巴、苍白的脸色以及胳膊上的那块黑布。   陈傻|b停下了脚步。   橱窗的玻璃前映着下午大好的阳光,也映着他英俊的面容。可那面孔十分陌生,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陡然间,他像输红了眼的赌徒一般,调转了脚步。   苏然,如果你还在那里,我认了。 第44章   万佳要了一杯果汁,替陈焕庭要了一杯鸡尾酒。   “你一定要试试这个,他们家的鸡尾酒很另类,”万佳说道,“要不是今天我开车,我肯定也点这个了。”   陈焕庭看着那杯插着吸管、花里胡哨的鸡尾酒,笑了笑:“好,我相信万总的品味。”   “私下不用叫我万总,”两人在一个卡座落座,万佳说道,“我们也算同龄,叫名字就可以。”   “好,都行。”陈焕庭笑着答应。   “焕庭成家了吗?”万佳倒是很自然地叫着他的名字。   “还没。”   “女朋友有吗?”   “刚刚分手。”陈焕庭如实回答。   “不好意思,”万佳自知问得有些唐突,“我一向口直心快,你别介意。”   陈焕庭只是笑笑,他尝了一口那鸡尾酒,淡淡的甜味混着薄荷的清香。   “你呢?”陈焕庭也问。   万佳往后一摊:“难。”   “你这么优秀,眼光太高。”陈焕庭难得阿谀。   万佳笑起来,眼里写着“你这样的恭维太不走心”:“谈过几个,不是很合适。”   “家里不催?”   “催有什么用?”她大笑,“我身边的朋友,联姻较多,真心的有,凑合的也有。进了围城,冷暖自知。我年轻时候喜欢过一个穷小子,但是……”她耸肩,并没有说下去。   陈焕庭笑了笑,两人都喝了一口各自的饮料。陈焕庭不知想到什么,看着冰块中不断升起的小泡泡,说道:“我以前有个同学,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做得挺大,有个门当户对,也是青梅竹马。”   “这种很难得了,”万佳说道,“我身边有类似的事情,差一点就变成童话。”   “b市的吗?”   万佳冲他挤眉弄眼,神秘地说道:“你朋友b市的吗?”   陈焕庭说:“不是。”   万佳说:“我的也不是。”   陈焕庭笑:“那你怕什么。”   万佳也笑:“说说也无妨,你应该也不知道。我的朋友——姑且称他a吧,a的家里是做房地产的,和我父亲有生意来往,我同他都在美国念过书,所以还算认识。a有一个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的妹妹,称她为b吧。b家里是做医药相关的,a和b两家父辈关系非常好,彼此也是邻居。他们都是单亲家庭,从小一起长大,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我说的不是物质上,他俩都是富二代,比普通人家庭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我指的是精神上。他们是真的那种青梅竹马哦——”说道这里,万佳停下来,表情认真而夸张,生怕陈焕庭不理解。   “好……青梅竹马。”他表情似乎有些迟钝,甚至有些莫名的凝重,目不转睛地看着万佳,慢慢补了一句。   “不止青梅竹马,还金童玉女,我妈以前还想给我和a做媒,”万佳无奈地笑道,“我说妈你省省吧,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姻啊。大概是去年还是前年的样子,我记不太清了,a从美国留学回来,大家都等着他们发喜糖,结果a的女朋友大着肚子也从美国追了回来。”   “女朋友?大着肚子?”陈焕庭的吃惊溢于言表。   “a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嘛……”万佳轻笑道,“青梅竹马败给跨国恋,他们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完美了。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a可能也没想到,国外玩儿玩儿,没想到肚子太大了,根本没法打。”   陈焕庭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后来呢,女方b呢?他们结婚了吗?”   “还结个屁啊!”万佳嗤笑道,“是你你结吗?婚礼倒是现成的,新娘换个人就行了。”   陈焕庭强压住内心的惊涛骇浪,听见万佳又说道:“其实b也不算太亏。几年前她爸爸忽然离世,企业正处于上市的关键口,她的小姑还一心想把她赶出家门,独吞企业,是a君家里做了她强硬的后盾,帮她将企业顺利上市了。但是b在上市后抛售了大量股票,现在b家里的企业,基本也就a家里掌权了。我不知道他们暗地里有没有交易。不过没钱我觉得也挺好的,一身轻松,没烦心事。就像b一样,我听说b已经离开b市了,圈子里很久都没有到她的消息了。”   陈焕庭忽然很想抽一根烟。他并没有烟瘾,抽烟也是近几年为了工作交际而学会的。但他此刻疯狂想吸入什么东西,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填满他心中那块巨大的深渊。   万佳还是头一次见到一贯处变不惊的陈焕庭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变换。在她的印象中,这位a市年轻的互联网新贵一向从容不迫、谦谦有礼。   她试探性地说道:“豪门破事多,有钱并不一定就幸福。焕庭,你家里做什么的?”   陈焕庭稳住心神,说道:“我父母都是a市机关的公务员,母亲已经退休了,父亲也快退了。”光怪陆离的光不停晃过他的脸,像给他戴了一层面具。   “还是你的那位朋友好,青梅竹马到修成正果,是多大的一份幸运啊。”   “是啊,”陈焕庭笑起来,面具下,他的笑容僵硬而苦涩。   -   这条路太堵,陈焕庭连走带跑,绕到另外一条街才打到车回到华都酒店。   大厅装修华丽、两层通高,仅有几个背包的旅客在前台办理入住,除此之外,再没什么人,就连大厅里常有人坐的沙发也是空的。   空空荡荡,没有苏然,她早就走了。   陈焕庭满头大汗,站在大厅中央,锃光瓦亮的地砖倒映出他孤单的身影,大厅里的空调吹得他血管紧缩。   也好、也好。   他笑着想,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是多么的愚蠢可笑。保安隔空投来问询的目光,他却觉得这目光就像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打得他好痛,也打得他如梦初醒。他为自己彻底感到不值,大步走向门口,就要进入旋转门的时候,他停住了。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苏然像是有感应一般,忽然抬起头,盈盈泪光与他交错。   两人在华都酒店的咖啡吧坐下。   苏然的眼睛很肿,也许这么多天,她的眼睛一直都这么肿。想到这里,陈焕庭又尝到那股密密麻麻的心痛。   “你爸爸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吗?”陈焕庭轻声地问道。   “前天已经出殡了。”苏然答。   “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一声不吭。”说完这句,陈焕庭觉得自己又在啪啪打脸,顿了一下,才说,“a市与b市没那么远,同学们也能来帮帮你……”   苏然轻轻摇头:“大家都忙着写论文、找工作,说了也没什么用。”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学校?”   苏然盯着手里的咖啡:“不知道,家里还有些事情要忙。”   “我能帮你做什么?”   苏然抬起头,陈焕庭深深地看着她,心疼与怜爱袒露无遗。   其实他来b市、他去而折返,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   苏然心里涌起一些暖意,这是这么多天来唯一的一丝开心。她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又摇头说道:“我爸在医院躺了大半年,最后是器官衰竭走的。事故来得太突然,现在家里、公司都一团糟。他生前把我保护得太好了,好多东西我一点也不懂,幸亏有沈……”她的舌头忽然打结,犹豫地看了一眼陈焕庭,避重就轻地说道,“沈叔叔是我爸爸的生前好友,也是公司的股东,他帮了我很多很多。”   陈焕庭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沉静的目光掩盖了内心细碎的刺痛。他听出了苏然最后一句的犹豫,也听出里面不自觉的依赖和感谢,他们面对面坐着,相隔只有三十公分,但当她说完,他忽然觉得他们隔得好远。   未等陈焕庭开口,苏然又解释一般说道:“沈睿确实是今天的飞机。我并不是……”   “我知道,”陈焕庭打断她,“我刚才口不择言,我向你道歉。”   苏然怔忪地看着他,半晌,低下头:“是我应该向你道歉。”   两人陷入了沉默。   苏然用汤匙搅了搅咖啡:“你……一会儿打算怎么办?”   她用小鹿一样的眼睛抬眼看着他,话里有话,期期艾艾,小心翼翼。   -   陈焕庭在华都酒店办理了入住。晚上,他们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餐馆吃饭,刚刚点完餐,苏然接到一通电话。   电话里不知说着什么,苏然只是麻木地低声“嗯嗯”着。   挂了电话,苏然说:“我不能陪你吃饭了,我还有些事情。”   陈焕庭见她面色沉郁,问道:“需要我陪你一起吗?”   苏然将手机放进包里:“不用,谢谢。吃完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她站起来,眼里是不舍的神情,走了两步,见陈焕庭跟老板说了几句,也跟了过来。   “是沈叔叔的电话,”她解释道,“有一些文件要我回去确认。”   “我送你回去,我不下车。你到了,我就直接回来。”   别墅区白天绿意盎然,到了晚上就显得阴森吓人。微弱的路灯照不进车厢,在一片黑暗中,陈焕庭忽然伸手搂住了苏然,将唇压在了她的额顶,亲吻突如其来又像是等待已久。苏然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她毫不犹豫地钻进他的怀抱,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用力地反抱住他。   两个人的呼吸压抑而克制。   “明天我还在。”陈焕庭说。   “好。”   “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   很快,苏然下了车,消失在那一片别墅群里。   陈焕庭原路回到酒店,刚进房间,就收到刘景明的电话。   “你去哪儿了?今天一天不见。”   “我……有事回家了。”   “回家?出什么事了?”   “高中同学聚会。”   “高中聚会?!”刘景明奇道,“现在四月份,搞什么聚会?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有几天。什么事?”   “什么事?”刘景明在电话那头简直要大叫起来,“物托帮你还记不记得啊?大哥,现在这个节骨眼还没到提前狂欢的时候啊,你能不能等领了钱再去搞party?今天又发来一堆文件,我一个人哪里搞得定?”   陈焕庭揉揉太阳穴:“你转发给我,我找台电脑,明天看。”   挂了刘景明电话,陈焕庭查看微信,没有苏然的消息,想给她打电话,又害怕她不方便,于是发了一条:顺利吗?   等了五分钟,没有回复,他想也许她还在忙,便转头去洗漱。洗漱完了出来,他再次查看手机,还是没有回复。   迟疑一瞬,他放下手机,打开电视,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一边等着。   他等得有些犯困,忽然间,门铃响了。   他心生疑惑,走到玄关开门。   “苏然?” 第45章   万佳将陈焕庭送回酒店门口。这是公司小刘定的酒店,城市中心区,最高新地标,走的商务协议价。电梯一直上升到49层,走廊的地毯踩上去轻柔又安静,陈焕庭拿出房卡摁在门锁处,“嘀——”一声,房门打开,宽敞的格局,巨大的落地窗,b市的夜景一览无余。   今晚万佳的话让他心中再次起了波澜。原来苏然到b市后并没有和沈睿结婚,原来沈睿出轨还另娶了他人。他记得苏然回到a市他们的初次见面,在水汽腾腾的火锅包厢里,苏然笑说“她现在单身”。陈焕庭当时是惊讶的,无数疑问盘桓在心头,可看到她那样心无旁骛的笑,胸中腾起厌恶和鄙夷。对,她就是喜欢那样笑,就是那样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和看似纯真的眼神,让他一步一步心甘情愿地交出他的心,让她当成靶子扎,让她摁在地上反复摩擦。   她回不回来,为什么回来,回来做什么,和他再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可他绝没有想到,这其中的原因竟然是这样。   原来她过得并不好,他似乎应该开心,享受这种手刃仇家的快感,可事实上他并没有畅快的感觉。   那股焦躁再次平地刮起龙卷风。陈焕庭一直痛恨她的自私,喜欢他便来招惹他,让他动了心又一脚踢开,把他当做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偶,只管自己开心不管别人感受。她太可恶了、太自私了,这是陈焕庭对她最深恶痛绝的点。可他没有去探究过,自私也许是因为脆弱无助、无依无靠——就像一个人如果有100块,旁人找他要10块,他一定会大方痛快地给钱;可一个人如果只有10块钱,别说借给旁人,就算是自己用起来恐怕也是小心翼翼、吝啬万分。   达才能兼济天下,穷只能独善其身。   他摸出上来时候买的一包烟,正要点燃,却看到吊顶上一闪一闪的烟雾报警器。他只好将烟扔到一旁,起身站到窗边,城市的脉络清楚地展现在他脚下,东南方向有一个尖角的高层建筑,顶部亮着四个红字:华都酒店。   一格一格的窗户规矩地排列着,有的亮着,有的暗着。他明知不可能找到,却夸父逐日般努力在夜间辨认着:当时的他们,究竟是藏在哪一扇窗户后面。   -   与苏然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小型行李箱。   陈焕庭意外:“这是怎么回事?”   苏然拖着行李箱径直走进来,陈焕庭还未问出第二句话,苏然突然转身将他抱住。   “我住你这里好吗?”   陈焕庭一愣:“发生什么事情了?”   苏然没有松手:“我与我姑姑清点爸爸的遗产,那栋房子不再属于我了。沈叔叔让我住到他那里,我不想住在他家。”   陈焕庭一听,皱眉问道:“你姑姑怎么这样对你,你这样出来,沈……沈家人也袖手旁观?”   苏然却闭着眼睛,疲惫地说道:“那些对我不重要了,我什么都可以给她,只要能完成我爸的遗愿。”   “是什么遗愿?”陈焕庭问。   苏然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选择了不吭声。   其实苏然的名下有单独房产,但那里一直空置,从未住过人。她不想住到沈家,跟沈成秋说是住到那里。沈成秋以为苏然知道他与苏淩霆的关系后心里别扭,也没有勉强。   陈焕庭让她抱了一会儿,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说道:“我去隔壁给你再开一间房。”   “不要!”苏然一下抱紧他,闷声恳求,“陪着我好吗?”   这一晚,苏然睡在床上,陈焕庭睡在沙发上。   夜间悄然无声,陈焕庭难以入眠。今天他终于见到了她口中的沈睿,一向自视清高的他也难免庸俗地与自己做比较:他高大绅士,看苏然的神情温柔而专注,陈焕庭熟悉那样的眼神,这绝非单纯的兄妹之情。很显然,苏然与沈睿没有分开,不止没有分开,苏然和他们家的关系反而变得更为密切,或许她父亲的遗愿也与沈家息息相关。她脖子上项链的吊坠躲躲藏藏,虽然她一发现戒指出来就会把它塞回去,但是它总是存在的,是不是?陈焕庭总能看到它的光芒,哪怕是被藏到衣服里,它的光芒也能穿透布料,刺伤他的眼睛。   也不知是到了几点,他在半梦半醒间听到苏然的抽泣声。他起身走到床边,借着地灯的光,看到她蜷成一团,似在梦中哭泣。他拂去她眼角的泪滴,轻轻安抚她的肩膀,苏然逐渐停止了抽噎,再次进入熟睡状态。她鼻尖通红,眉头紧锁,陈焕庭用手指抹平她的眉间,轻声叹了口气。   早上苏然醒来,见到陈焕庭一米八几的大高个蜷在两人座的沙发上,姿态别扭而滑稽。苏然叫醒他,让他到床上去睡,他起来活动了下身子,说不用了,又问苏然今天怎么安排。苏然说要去爸爸公司,沈成秋带她去股东会议。   言下之意,今天一天都顾不了他。   苏然犹犹豫豫地问:“你今天要回学校吗?”   陈焕庭看着她小心翼翼的神情,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昨晚她曾在梦中哭泣。他亲吻她的额头:“我会待在这里,直到你叫我走。”   苏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   陈焕庭提出送苏然去公司,但苏然执意拒绝。两人告别后,陈焕庭觉得苏然走时有些异常,心里不太放心,拦了辆车跟在后面。出租车先到一个住宅小区门口停下,苏然下车,等了一会儿,来了一辆黑色迈巴赫,苏然坐到后座。汽车一路向北,大约二十分钟后,停在一栋高楼前。   笔直而压迫的大楼,四面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入口几个大字赫然在目:苏氏制药。   -   下午陈焕庭在网吧查看刘景明发他的文件,收到苏然的微信问他在哪儿,他发了一个定位,半个小时后,陈焕庭见到了她。   苏然的脸色非常不好。苏凌柳在股东会议上直接骂她“不知爹娘的野东西”“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苏然一声不吭,在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强忍泪水六个小时,无论苏凌柳怎么激怒她,她都只冷冷回复“等结果出来,走法律程序”。除了沈成秋,其他股东都持观望态度,心里盘算着怎么不伤及到自己的利益。会议最后无疾而终,苏然迫不及待地逃离了那栋冰冷的大楼。   陈焕庭看出她情绪的低落,问她怎么了。苏然只摇摇头,见陈焕庭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有点皱巴巴的了,挽起他的胳膊,稍稍提起一点兴致:“你没带衣服来吧。前面有个商场,我陪你买几件衣服。”   陈焕庭知她有意回避,不再追问,也不提上午的事情。两人在商场选了两身换洗衣服。陈焕庭去试衣间的时候,销售员过来羡慕地说道:“好帅啊他,是你男朋友吗?”   苏然一愣,看着她,无比认真地说道:“嗯,是的,是我男朋友。”   经过这一茬,苏然的心情莫名好了一些。回到酒店,陈焕庭先去洗了个澡,出来看见苏然对着手机,表情愣愣的,他走过去,屏幕上是苏然与苏淩霆的某次聊天记录。   苏淩霆说道:“然然,别灰心。人生一直要往前走,不要老是回头看。这样才能过上我们的幸福生活。”   苏然的回复是一个胖小孩的动图,动图上轮换闪现六个字:“左耳进、右耳出、左耳进、右耳出……”   “我家里好多东西,我都没有去清理,”苏然抬起头,眼眶泛红,“全部打包放在了沈家,我不敢去碰它们。如果我真的一直往前走,不回头看,就能过上真心幸福的生活吗?”   陈焕庭蹲下来,平视苏然,眼睛漆黑如墨:“会的。一定会的。”   他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泛着清幽的光泽。苏然伸出手,眉毛轻蹙,感受他发梢的湿润,无声地凝视他。陈焕庭捧起她的脸,凑上前,轻轻地吻了她的唇。   她回吻他,眼泪掉落在他掌心。   临睡前,陈焕庭打算再次睡在沙发上,苏然却说:“你睡床上来吧。”   陈焕庭看着她,半天没动。   苏然主动让出半边床:“沙发太小了,你睡着不舒服。”   陈焕庭说:“没关系。”   苏然:“那我俩换,我个子比你小,我睡沙发。”她真的准备掀开被子下床,陈焕庭按住被子一角,妥协道:“……好。”   上了床,两人各自压住被子一半,乖乖平躺着,面朝天花板。   苏然问:“你今天白天都做什么了?”   陈焕庭说:“我在网吧看文件,刘景明发我物托帮的。”   “上次你问我要账户,快谈妥了吗?”   “是的,但是还要见面签合同。到时候叫你一起。”   “好,那我明天给你带一个笔记本来。”   “不用,已经处理差不多了。”   “好吧。”   流畅的话题到此为止,苏然静了一下,忽然说:“陈焕庭,我想抱着你。”   未等他回应,苏然窸窸窣窣钻过去,径自枕在陈焕庭肩上,侧身搂着他的腰,温|热的呼吸散|在他脖|颈。   关了灯,拉了窗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好像也无需要知道。   “你为什么不抱着我?”她问,仿佛天真少女。   陈焕庭没有回答。   苏然听见他的呼吸逐渐沉|重。   “你想要吗?想要我们就做。”苏然又说,煽风点火,声音无辜而纯真。   “苏然,我不是圣人。”陈焕庭的声音压抑地从头顶传来。   她抬起头,落入他深深的眼眸,即使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也明亮如星。她想起他们第一次在青山村见面,这双明亮的眼眸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她想,为什么他一直要那么清醒呢,糊涂一点、放肆一点、主动一点、无所谓一点,别那么认真,哪怕只是玩儿一玩儿,也许现在他们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像偷|情一样。   她忽然有些讨厌这双眼睛,迎着他的目光,她勾着他的脖子,带着埋怨又挑衅神情,用吻一点点找到他的唇。   “我就怕你是圣人。”她说。   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应声而断,陈焕庭沉默地凝视她片刻,忽然翻身将她反压在身下,用力地深吻她,手探进她的上衣,揉捏她娇嫩丰满的乳房。   欲望崩溃般地倾泻而出,所有的顾虑与迟疑在开洪泄闸的一瞬间即被攪得稀巴烂,陈焕庭此刻终于承认,他迫切想要她,很早以前就想要她,想拥抱她的身体、想亲吻她的红唇、想抚摸她的肌肤、想完完全全地占有她。那些绅士、那些理智,都是虚伪的面具、是徒劳的伪装、是幼稚的游戏,是自欺欺人、是掩耳盗铃、是欲盖弥彰,越是按压越会反弹,越是克制越会反噬。   黑暗中充满泪粘稠、令人羞涩的欲念。   也充满山雨欲来、迫不及待的焦渴。   他们急迫地褪去彼此之间碍事的衣物,他潮湿的吻一路向下,热切地含住她胸前的饱满,听见她低声的嚶嚀,又宝贝一样地亲啄仿佛补偿。   她闭上眼,化作孤苦伶仃的小船,暴风雨即将降临,她只能牢牢地抓住他,随着他的触碰浑身微微战栗。她沉浸在这陌生而迷人的情欲里,心神混沌,微微喘息,不知不觉将双手插入他的发丝,凭着本能将双腿抬起,缠住他、攀附他,迷迷糊糊地想贴近他、磨蹭他,仿佛这样才能与他更加靠近。   他抬起头欣赏她沉醉的表情,抽出一只手探到她身下,那里膨胀充盈,有为他流出的蜜水。他深沉而热烈地看着她,她似乎有所感应,睁开迷离水润的眼睛,与他对视。   这无疑是一种鼓励和默许,他握住她的手引她向下,触碰到他的灼热。   她仿佛受到了惊吓,指甲无意地轻轻蹭过,连连点燃一串火苗,他忽然冲动难耐,俯身亲吻她的耳垂,将自己直直抵住那一处湿润。   “我要进去了,可以吗?”   滚烫的气息喷在耳边,他的声音暗哑低沉,仿佛又回到了谦谦君子,温柔询问、礼貌征求,但这君子却没有丁点绅士和耐心。他嘴里说着客套的问话,手里却把持着自己迫不及待地进入。她娇弱无力地喘息,攀上他的肩,抬高自己的腰,用更亲密的姿势迎合他。   快一点、再快一点,这一刻他们仿佛已经等了一生那么久,一秒都不能再耽搁了,立刻、马上、现在、必须一一进入对方,疯狂而急促地融进对方。可她太紧了,他还没进入,尖锐的胀痛就刺痛了她,她忍不住偏过头,愛眉咬住自己下唇,委屈而幽怨的轻哼从贝齿中溢出。   陈焕庭忽然意识到什么,直起身,在床头不得章法地摸索,寻找一个小小的方盒子。   这时,突兀的手机铃声划破黑夜,如警铃般响起。   苏然的手机唱着欢快的钢琴曲,屏幕一闪一闪,幽幽地照亮一小片天地。它执着而坚定地高唱着,不管出现的时候是否突兀、是否恰当。   陈焕庭抬眼望去,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动作瞬间停住。   来电显示:沈睿。   苏然察觉到陈焕庭的停顿,她从恍惚中睁开眼,影影绰绰地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屏幕上的那两个字,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   而陈焕庭已经伸手将手机拿了起来。   所有的欲|念在顷刻褪去,苏然瞬间白了脸,惊恐地盯住他。陈焕庭拿着手机,看了眼苏然,那一刻,在屏幕的闪烁中,苏然看到他的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鸷,顿时呆若木鸡。   但他慢慢将手机还给了她。   “你接吧,也许找你有什么事情。”他说着,格外疏离冷静,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与刚刚判若两人,仿佛的耳鬓厮磨只是苏然的一个梦。   然后他捡起地上的衣物,走进了洗手间。   开了灯,他看到镜中自己通红的双眼,如低伏的野兽。像有那么一秒,他真想不管不顾地按下接听。   但是他没有,他看到了苏然眼中来不及遮掩的害怕、慌乱、无措和心惊胆战。   她在担心什么呢?他是那样见不得光吗?   她还是害怕沈睿知道的吧?她是在意沈睿的吧?   陈焕庭对于苏然,到底算什么呢?   那一刻,他心如死灰。   温热的水迎头洒下,他却如坠冰窖。 第46章   陈焕庭走出卫生间的时候,苏然已经打完电话了。   她的衣服还在地上,见他出来,她急急支起身子,用空调被敷衍地遮住,殷殷地瞧着他,直到见他是走回床边而不是沙发,才稍稍缓一口气。   陈焕庭捞开被子径直躺下。   苏然也紧跟着躺下,她想靠过来,又犹豫地停在离他要碰未碰的地方。   “他来电——”   “睡吧。”苏然甫一开口,陈焕庭便打断了她。   “你听我解释,他只是落地了问我好点……”她梨花带雨地着急说道,忽然觉得不对,又着急慌慌地补充,“我其实暑假回来就想和他摊牌,但是我爸爸……那对戒指是我爸爸临终前送我们的,我没法拒绝……”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带了哽咽。陈焕庭睁眼瞥了她一眼,深深叹一口气。   “算了,”他疲惫地说道,认命一般,“睡觉吧。”   说完他再次闭上眼睛,没有任何再搭理苏然的打算。   过了一小会儿,耳边传来低低的啜泣。   陈焕庭皱起眉,微微睁开眼,跟前是黑暗一片。   “我和沈睿没有做过。”她轻声说道,“我不爱他。”   他心里一动,将眼球不动声色地转向苏然,刻意压制的情绪再次泛起涟漪。他回想刚刚那一幕,他们太急切了,他拼命想要拥有她,好像这样才能填补内心的不甘和空缺,哪怕知道她痛,他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片刻的灵光中他有过迟疑,但欲|望的洪水滔天袭来,瞬间将他淹没。   可他开口,却是毫不留情的伤人之话,带着阴阳怪气的冷笑:“你是在向我证明你的贞洁吗?有什么意义,苏然,邀功还是求赏?我应该感激还是谢恩?”   苏然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话出自陈焕庭之口,她愣了一秒,眼泪簌簌地从眼眶里滚落。她想把自己完整地给他,证明对他的爱,却遭到他无情地奚落。   她看不清陈焕庭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话坚硬如冰,在她心口划开一道血淋淋口子。可她又觉得是自己活该,一点儿不值得可怜,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黑夜是一块碍目的抹布,遮住了很多他们本应该看到的东西,比如他脸上的懊恼后悔,比如她眼里的自怨自艾。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焕庭忽然侧身抱住她。   “好了,”他亲吻她的额头,心疼地说道,“别哭了。”   苏然在他怀中颤抖,泪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胸襟。她突然委屈到无法自己,伸手捶打他,又忍不住仰起头亲吻他。   “对不起,”他连连与她回吻,追悔莫及地说道,“那不是我本意。”   苏然听到这句“对不起”却难受起来,她贴着他的心跳,痛苦地说:“该我说对不起。”   陈焕庭长叹一声,默然将头埋进她的头发,深深地呼吸她的味道。忽然他一把捞开她的发丝,狠狠一口咬在她细嫩的肩膀上。苏然吃痛地叫了一声,他又轻柔亲吻。   良久,他问:“苏然,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她从他怀里钻出来,在黑暗中看着他的眼睛。   “是光。”她说。   “那我呢,”她又问,“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他陷入了思索。   苏然忽然无比害怕这片刻的迟疑,在他开口之前,先一步用唇堵住了他的嘴:“如果没想好,先不急回答我。”   其实早就有答案了,陈焕庭心里静静地想。   是毒品。   -   陈焕庭在清晨的雨声中醒来。   手臂传来麻麻的感觉,他低下头,苏然面朝他,酣然枕在他臂上,睡姿一片宁静。她樱红的嘴唇微微张着,面颊泛着淡淡桃红,秀美的鼻间上出了一点点油,但反而显得俏皮可爱。   熹微的晨光中,苏然的呼吸平静而绵长,似乎毫无察觉。   陈焕庭的目光顺着她修长的脖子往下。昨晚她疲惫睡去,未着寸缕。手蜷在胸前,欲语还休地遮住大片春光,丰满白嫩的乳房因为压迫显得更加饱满,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陈焕庭轻轻挪开她的手,乳晕上方甚至能见着浅青色的血管,还有红色的欢爱痕迹,像白嫩的豆腐上插了几朵红梅,有些触目惊心——这当然是他昨晚的杰作。   陈焕庭伸手用拇指在她的樱桃处慢慢打着圈,低头又轻又柔地亲吻昨日的痕迹,带着心疼和怜惜。   熹微的晨光中,苏然的呼吸平静而绵长,似乎毫无察觉。   她总是这样不设防地展现在他面前,像婴孩一样,绽放着天真而无辜的美丽。引诱他沉沦,引诱他犯罪。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有多美?她到底是真的不懂,还是早已深谙欲擒故纵的一套,城府深沉、手段高超,一步一步将他圈禁,就像一个玉兔精,表面纯洁,却暗地里孜孜不倦地使坏,让唐僧终于动了凡心。   想到这里,陈焕庭心里涌起一股恨意,口中不自觉用了力。这显然打扰了苏然的清梦,她不满地哼哼一声,换了个姿势,背过身去。   陈焕庭的手臂终于解放出来,蚂蚁啃噬的痛麻感从神经末梢弥漫到半边身体,可同时另外一小团火从下到上逆向袭来。   他用另一只手撩开被子,将她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   她的背像一面未经雕琢的白玉,泛着柔软而温润的光泽,长长的青丝纷纷扰扰地散着,慵懒而随意。他卷了一小撮打卷儿,绕了两圈缠在手指,顺着头发抵达到她臂与肩的缝隙处。从那里开始,她的身体呈现出一段妙曼的曲线,从高到低,他的手指顺着那段曲线缓缓而下,像是顽皮的儿童在玩儿滑梯,一路到谷底,直到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从这里,曲线陡然升高,珠圆玉润的翘臀白生生地翘着,接连着光滑细腻的大腿,陈焕庭的手指变成了掌,覆在上面,轻轻地摩挲。   他知道这也许是她近日来难得的一个好觉,也许应该让她沉沉睡着,不要打扰,可他心中的火越来越烈,他忍不住将她捞过来,贴近自己,轻啄她的玉背,给自己穿上小雨衣,抬起她一只腿,缓慢地尝试进入。   没有前戏,有些艰涩。   苏然做了一个梦,梦到便变成了赤裸的婴儿,出生在一个下雪的日子。她没有襁褓,冷得浑身发抖,忽然后背来了一块炽热的烙铁,传来足够的温度,但也有些烫,不止烫,那块烙铁还狠狠地戳了她一下,她一下醒了。   眼前是晦暗不明的天色。   身后贴着一个滚烫的身体,胸前横着一只手,正揉搓着她的柔软,玩弄着挺立的前端。迷糊的灵台似乎有些清醒了。她有些恼,带着将醒未醒的起床气,皱眉嘟囔道:“你干嘛呀……”   陈焕庭躬身轻吻她圆润的肩头,又辗转到她耳下,明知故问:“弄醒你了吗?”   苏然幽怨地“嗯”了声,软弱无力地推他,气息逐渐不稳,声音娇娇的:“几点了……”   “不知道。”陈焕庭捉住她乱动的手,放到嘴边亲吻,然后又握着她往下,用她的两根纤纤玉指抵住它,低声地问:“可以吗?”   他又来,他又来……苏然怨念地想,他又来问她,明明他什么都知道,还偏偏要问她,他真是讨厌死了。可她心里又是愿意的,他要什么她都会心甘情愿地给他,于是她嘤嘤应道:“嗯……”   陈焕庭心满意足地笑了下,亲吻她的臂膀,像是褒奖。然后他握住她的手,压在他们的结合之处,一点一点,在她耳边轻和道,“来,你来让它进入……”他耐心极了,全然不似昨晚那般急躁,像一位诲人不倦的老师,循循善诱,极尽周到,“可能会有一点痛,我们慢一点……”   苏然真的是羞死了,她庆幸自己此刻是背对着他,不然她真是不是怎么面对他。可是她此刻好像已经不会思考,只能乖乖地对他言听计从,顺着他,一点点寻找角度,让自己接纳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和他的呼吸混在一起,炙热如干涸沙漠中的风。可胀痛越来越明显,她蹙着眉,耐心地忍受着,终于有些忍不住,气若游丝地推他:“不行,痛……”   “那再慢一点好不好?”他温柔地哄劝,细细密密地吻她,沿着那道优美的侧身曲线一路浅啄,又覆盖着她的手往下压了压,让她的臀部更加挺翘。   “放松、放松一点……一下下就好了,马上就好了……”他嘴里轻言细语地说着,身体却忽然用力,毫无征兆地贯穿她。苏然痛得叫出声来,眼泪喷涌而出,她反力推他,“出去……你出去……”可他怎么可能出去,细密紧致的包裹那样天衣无缝,让他在失控的边缘几乎命悬一线,他一把抓住她乱打的小手,箍至胸前,紧紧搂着她,喘着粗气,亲吻她的耳根,平息她的情绪。   “可以的,你看,我们是这样的契合。”他压抑地动作,发出喟叹般的呻吟。   一股奇异的感觉密密麻麻地爬上苏然心头。她的身体是痛的,可是心里却异常的充盈。她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滴,可此刻却像幸福的露水。   疼痛慢慢转换为快感。细碎而压抑的呻吟断断续续地从她口中溢出。她羞耻地想住口,可逐渐攀升的酥麻却让她身不由己,僵硬的身体早已诚实地软化成水。原来和他在一起的感觉是这样的美妙,一浪一浪的战栗让她雪白的皮肤裹上一抹醉人的绯红,在混沌飘散的意识中,她听到他喘息地问道。   “我是谁?”   “我是谁?”   “陈……焕庭……”她几乎是低泣道。   “苏然爱谁?”   “……焕、庭……”   “苏然会和谁在一起?”   “……庭……”   她每回答一句,他就会用更猛烈的撞击回应,用更深入的力道探寻,她破碎的话零零落落地在空中飘散,就像他起起伏伏的心。他是绝望的、不甘的、报复的,又是害怕的、焦虑的、渴望的,他不想再听她的花言巧语,那红唇小嘴说的都是他无法抗拒的骗人毒药,他只想用身体直接抵达她,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确定她是他的,他们是真正在一起的。   满室旖旎中,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紧紧拥抱的他们。她是这个黑暗世界的孤儿,只能依靠着他、一步不肯松懈地拉着他,才能找到出路。   他会带着她达到顶端,看到那最原始的晕眩。   他是她的光。 第47章   苏然在去往链家的车上收到中介小刘的电话,说地点临时改了,改在周边的华都酒店咖啡厅。   苏然这次回b市是处理一份房产合同。她在a市寻找房源的时候,也把自己b市名下的一处房产挂到中介下面。上个周末小刘跟她联系说有对怀孕的夫妇有意购买,几番交流之后,对方诚意十足,这周苏然回b市签合同。链家的店面是新装修的,买家孕妇担心有装修污染,临时将地点改在了旁边的华都酒店咖啡厅。   下了车,苏然站在华丽的大厅入口前,很快有侍者过来为她撑伞。   除了苏淩霆去世那年她与陈焕庭曾在这里小住,后来她再没有来过这里,连路过都没有。   她微微有些发愣,告诉自己不要沉入回忆。此时对面有人撞到她的肩,她回头一看,一位女生匆匆忙忙地经过,细雨纷纷扰扰地洒在她飘扬的披肩发上。   她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   那晚苏然害怕再次收到沈睿的电话,直接关了机。等到第二天缠|绵后开机,竟然一下蹦出来好几条沈成秋的信息和电话。她吓了一跳,慌忙跳下床捡起零散的衣服,急急穿上,可这时沈成秋的电话再次追来。   “然然,”他有些担忧地问道,“你在哪里?打你电话一直关机,敲你房门也不应。你在家里吗?”   “我……”苏然紧张地回道,“我不在……”   “不在?你去哪儿了?”   “我……我在永欣甜品店这里。”苏然有些语无伦次,“我……我想吃这里的甜点了,所以就……”   “怎么跑那么远,我过来接你。”   挂了电话,苏然急急奔向门口,可忽然又想起似的,她回头,见陈焕庭不知何时也穿好了衣服,站在床边,沉静地看着她。   “我得走了,是沈叔叔,他过来只要一刻钟,”她飞快地解释,补偿一般在他脸上轻啄一口,“我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   话还未说完,陈焕庭回吻她一下:“你去吧,不用管我。办完再联系。”   “嗯,”她提起包走到门口,又回转身来,陈焕庭以为她还要对他叮嘱什么,可她却是匆匆抓起玄关边上的项链,一边出门,一边戴上。   她走得太慌忙了,“捉|奸|在|床”四个字像一把无形的刀横在他们头上。其实只需要一秒,只需要一秒转身,她就能看到陈焕庭明亮的眼睛里,也有暗淡的时刻。   可她心慌意乱,头也不回地奔入雨丝中。   -   苏然走后,陈焕庭再次来到网吧。这次他不是查收文件,而是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关键字:b市苏式制药   然后他又搜:b市沈房地产   然后他再搜:b市苏然沈睿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到刘景明的电话,催他回学校,并且告诉他已经自作主张地定了下周一物托帮签合同的事情。   陈焕庭怒火瞬间被点燃:“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也不问问我下周一有没有空?”   “大哥,你吃-火-药了?”刘景明惊了一下才道,“你这几天究竟在干嘛,毕业答辩不准备,跑到c市去参加高中同学的狂欢party,还乐不思蜀?陈焕庭,你是不是被高中暗恋的妖精勾引了,你要还要玩儿几天啊?”   他不耐烦地回道:“我这边有事情,走不开。”   “卖物托帮哎,卖钱哎!你醒醒好不好?”刘景明觉得不可思议,“你还是不是陈焕,孰轻孰重都搞不清了?握着几百万的钱再去泡妞,它不香吗?几百万哎!”怕他没听清,刘景明又重重地强调最后几个字。   可陈焕庭却盯着电脑屏幕,那里打开了好几条财经新闻,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行句都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疯狂地拉扯苏然,让她离他远去。他苦涩地摇头笑道:“它确实不多啊……”   “你疯了吧,”刘景明听见他的语调从未有过的奇怪,“你……你是不是被哪个富婆包养了?”   陈焕庭点掉右上的那个小叉:“这几天我很忙,不要给我打电话。周日我会回来。”   说罢,直接挂了。   -   有的事情一旦提起就会成为禁忌,而有的事情一旦打破,就会变成千里决堤的洪水。   苏然每天从不同的嘴脸包围下回来,只有投入陈焕庭的怀抱,她才感觉自己找回了呼吸。陈焕庭好像变成了陈阿娇,被她金屋藏在了酒店不足40平的方寸天地,她变成了荒|淫无度的昏君。他们食髓知味,欲罢不能。现实有多绝望和痛苦,情|欲就有多放纵和挥霍。欲|望带来的快感几乎让人窒息,可每当刚刚得到满足,心里又涌起更大的失落和恐慌。   直到那一日,沈成秋与苏然似是无意中提起,是不是有个男同学来了b市玩儿。   苏然心里一惊,强作镇定,装傻:“什么男同学?”   “前几日有人看到你和一位男生在商场,以为是沈睿,问我沈睿是不是还没有走?”沈成秋平静地说道。   苏然后背冒出冷汗,她近日唯一一次去商场,就是与陈焕庭买衣服那次。她强稳心绪:“哦,是的,前几天有位同学来b市办事情,那天沈睿也碰到的。”她的心砰砰直跳,“我们一起碰到的。”   说完她心惊胆战地去看沈成秋的眼睛,探究他的双眼里究竟是什么意思。沈成秋只略微颔首,意味深长地说道:“然然,你和沈睿异地异国,是很辛苦,但你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份感情很不容易。你们要珍惜。”   ……   晚上,苏然疲惫地靠在出租车上,沈成秋的话如巨石压在她的心上。那一句“你知不知道刘璐这个人”差点就冲口而出。她其实不在乎刘璐是谁,也不在乎沈睿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但这段时间与各路牛鬼蛇神的辗转让苏然飞速成长,她咬唇咽下这个冲动,虽然它无数次反刍让她感到恶心,但她知道一时的口舌之快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锁骨上的订婚戒指在斑斓的夜景中熠熠闪光。她看着匆匆后退的街道,眼中慢慢泛起悲伤的泪水。   这时,她收到新的微信。   陈焕庭:明天物托帮要签合同。   陈焕庭:我要回去了。   巨石忽然轻了一下,可下一秒,又拴着她的心往无尽地深渊坠去。   他要回去了。   是的,他总得回去,他不可能一直这样被她金屋藏娇。陈焕庭在大厅等她,在上升的电梯中,两人默契地沉默着,等待数字跳动到他们的楼层。进了玄关,忽然间,连卡都来不及插,陈焕庭一把将苏然抵在墙上用力地亲吻;她亦踮起脚,唇齿轻启,胡乱啃噬,急切地回应。房门未关好,传来滴滴的报警声,陈焕庭一脚踹过去,它乖乖偃旗息鼓,房间里只剩他们缠|绵|剧|烈的喘息。   没有人问,也没有人挽留。   像是预感到明天的离开已经剧透出某种悲切,偷来的欢愉终有完结的一刻。时间在他们头顶按下了倒计时,内心的脆弱无助只能凭借欲|火,变成墙上张牙舞爪的影子。   他是倾囊相授的老师,她是天资聪颖的学生。他们在精疲力尽中睡去。   -   陈焕庭走后,苏然回到了自己的房子。偌大的空间里,她感到陌生而孤单。她给陈焕庭打视频电话,那头很快接通了。   镜头晃动着,陈焕庭在走路,额上有汗,背景像是操场旁的林荫大道。   “你在干嘛?”苏然问。   “刚刚夜跑完。”   “今天顺利吗?”   “还行,前面也接洽好几轮了,明天打算签了。你呢?”   不顺利,非常不顺利。今天苏然拿到了亲子鉴定,她只看到那几个字“不支持鉴定人的父权关系……”,手脚顿时冰凉。虽然她对这个结果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拿到的时候,眼泪再次决堤而下。下午沈成秋找来律师,马不停蹄地和她商量下一步,并且让她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晚上她一身疲惫地回到小区门口,下意识地打车去华都酒店,拦到车了才发现,今天不用了。   但当她看到陈焕庭在路灯下生动鲜活的样子时,她忽然失去了倾诉这些事的能力。   他们好像在两个世界。   于是她只说:“我现在回来了,在我爸之前给我买的房子里。”她站起来给陈焕庭展示了一圈,然后将手机竖着搁在桌上,静静地看着他,“我从来没来住过,空荡荡的。”   蹙拢的眉头像木偶的提线一样直接扯痛了陈焕庭的心,他不由停下步子,轻声安慰道:“我处理完了再来陪你。”   可苏然却垂眸,摇头拒绝:“不要。”   陈焕庭默了一下,没有追问为什么。   苏然也没有解释理由。   两人之间静了静。   “嘿!陈焕庭!好久没看到你了,忙什么呢?!”忽然有人从后面勾住陈焕庭的肩膀,热情地打招呼。苏然还没看清来人是谁,电话就从视频切换成了语音。她听见那边是个男声:“噢不好意思,你在打电话?”   “嗯。”   “哈,没看到。那你打吧……哦对……后天系里篮球赛,你来的吧……”   苏然看着黑洞洞的屏幕,提前按了结束。   苏然:先挂了。你快回去吧。   大概过了五分钟,陈焕庭:是篮球队的李峰。我现在往回走了,你关好门窗。   苏然:嗯,我知道。   陈焕庭:会害怕吗?   苏然:不会。   陈焕庭:睡前我再给你打。   苏然:不用啦,你回去也抓紧睡。明天签合同穿得精神抖擞一点,帅一点。   对方正在输入……   对方正在输入……   陈焕庭:我想你。   苏然眼眶瞬间红了:我也是。 第48章   苏然父亲去世的消息,只有她的导师和几位关系亲近的同学知道。研究生的学习没有本科那么严格,特别是到了研三,找工作的找工作、写论文的写论文,时间自由而松散,因此苏然很长时间没在学校也没有人特别奇怪。很多人在答辩前期便已经订好了毕业旅行的计划。陈倩约了几个人去内蒙古玩儿,问苏然苏不去,委婉拒绝了。陈倩知道她家里发生的事,也没再勉强。   陈焕庭也有毕业旅行——他的导师赵波带几个学生去新加坡开会,顺带玩儿两天。赵波是学校的老顽童,准院士;陈焕庭是赵波这届最得意的门生,研究生三年无论是学术还是人脉,陈焕庭都受益匪浅。这个毕业旅行让他十分为难。   苏然鼓励他:“去吧,这么好的事情,羡慕死别的同学了。”   “那你呢?”陈焕庭问。   “我什么?”   “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一起去?……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   公开的意思。   “这怎么可能?”苏然脱口而出,可她的反应太直接,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太妥当,忙画蛇添足地解释:“你是和导师一起去的,我跟着像什么……”   “总共九天,开会是前面一个星期。后面我们可以脱离队伍自由活动,毕业了,也有同门带家属的。”   家属。   这两个字,让苏然尝到甜蜜的刺痛。   “不了……我要老老实实准备答辩,临门一脚了,你可别害我毕不了业。”   她心虚地看着陈焕庭,他看上去只是忽然想到、随口一提,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苏然仍旧有些忐忑:“我们学院答辩晚,我想好好准备一下。你去陪导师,我留在学校准备答辩,这样也挺好呀。你们十天后回来,落地那天我刚好答辩完,然后我们可以再计划去哪里小玩儿一下。这个计划是不是很完美?”她笑起来,为自己的安排得意洋洋。   陈焕庭看着镜头里她的笑容,这是阔别已久的熟悉笑容,像雪后初霁的清晨,他很久没有看到她这样笑了。他其实心中并非表面那样平静如镜,她的退缩像根刺插在心头。他还有别的事情想问她,但看到这个笑容,他舍不得打破。   他的问题,注定会让这难得的笑容消失。   于是他也淡淡笑道:“好,到时候我给你带礼物。”   但没过几天陈焕庭就见到了苏然。在他答辩完当天下午,他们同门几个人去吃完庆功晚宴,他喝了点酒,微醺地回到风华金都,看到苏然站在门口。   他以为是他喝醉了,可黑暗里,苏然的笑像一朵百合静静绽放,她张开手拥抱他:“恭喜恭喜!答辩成功!”   怀抱那么真实,这不是梦。陈焕庭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苏然仰起头,亲吻他的下巴:“你今天答辩我当然要来,我还偷偷在后面看的,你没发现吧?”她得意地说道,“而且我想你明天下午才出发去旅行……”   还未说完的话淹没在他的吻里。刘景明昨晚就与同门去了欧洲,风华金都现在就只剩他一人。苏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真奇怪,酒气在他身上一点也不难闻,甚至还让她沉醉。两人一路纠缠到床上,就在要进入正题的时候,陈焕庭忽然停下来,懊恼地说道:“我这里没有t。”   可苏然却温柔地搂住他,阻止他起身:“没事的,进来。”   陈焕庭俯身亲吻她:“可以吗?”   她一时怔忪,继而胡乱点点头:“嗯。”   情|到深|处,她用潮|湿|迷|离的眼神看着他,央求一般:“在里面好吗?”   他用更深|入的力道回答了她。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良久……   陈焕庭拥着苏然,指尖若有若无地绕着她的一缕头发。这间卧室临街,万家灯火挡住了长江,只能听到远处江上的汽笛。   “你在想什么?”陈焕庭问。   “我在想……如果这间房是江景房就好了,我们现在就能看到长江。”   “为什么想要看到长江?”   “因为看到长江就会想起和你坐过索道啊,还想起你试图幼稚地吓唬我。”   他笑起来:“想坐我们明天可以再去。”   “那次你提到一个什么寺庙来着,我们在索道上看到的?”   “佛光寺。”   “去过吗?灵不灵?”   “没去过,不过心诚则灵吧。怎么,想去吗?”他轻轻地用手背蹭她光洁的脸,“明天上午来不及了,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   苏然却没有说话,江面上再次传来隐隐约约的汽笛声,在城市安静的夜里,像水纹一样层层荡开。   她仰起头看他,似乎是想要将这个画面烙印在心里。他循着她刚才的目光,亦遥遥地看着窗外,一时不语。   “你在想什么?”她忍不住问。   “我在想,”他低头亲了她的头发,“我刚刚有些冲动,现在应该去给你买药。”   “不要……”她抱住他。   “乖……要是怀孕了怎么办……”   她顿了一下,继而解放一般笑道:   “那最好不过。”   陈焕庭心头一震,直起身看她,月光下,她的眼角竟有绝望的泪。   一瞬间,空气陡然变得沉默。   纵使他们拼命用甜蜜与温存织成一床华丽的锦被,但难掩被下早已乱葬荒芜的墓碑。   他们最终会走到这一步,最终会谈及那个话题,时间不可能一直给他们宽裕。   过了许久,他说:“我们不能总是这样,苏然。”   可她的沉默更长久。   “你最终是要回去的,对吧?”他又问,“还是要和他结婚的,对吗?”   没有回答,他们像两个平行摆放的木偶,沉默让人感到压抑。   “陈焕庭,我们能不能不要说这些。”终于,她呆滞而空洞地说道。   “那说什么,”陈焕庭闭上眼睛,“说你即将回家继承盛大的家产,还是说你将和青梅竹马有个盛大的婚礼?那我是你生命中短暂的什么——过客?还是炮友?”   她被他呛得难受,艰难地解释:“苏氏药业上市是我爸的遗愿,与沈睿的婚约也是他的遗愿,他养了我二十多年,我不能这样不孝……”   她白白受了苏淩霆二十多年锦衣玉食的抚养,如果不是他,苏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何人。陈焕庭不在的那些天,她每晚泪眼婆娑地翻看与苏淩霆的聊天记录,固执地给苏淩霆发晚安,不止一次地想,如果爸爸还在就好了,他会为她支起一片遮风挡雨的天地,她不用这样进退维谷、小心翼翼,她与陈焕庭也不会走到这样的死胡同。可是他已经不在了,留下一个孤独的苏然和一个庞大的苏式企业。苏然所做的,不过是他在这世间最后的心愿,可这真的好难啊,她什么也不懂,她现在唯一拥有的就是她自己,与沈睿的婚姻是她最大的靠山,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可陈焕庭却微微摇头:“我不是要挑战你的亲情,苏然,我甚至也不是怪你和沈睿有婚约。你知道我最难以释怀的是什么吗?”他收目光,目不转睛地盯天花板,恨恨说道,“是你早就知道故事的结局,知道最后注定会分开,可你还要来找我;是我早就警告过你、拒绝过你,可你仍然执迷不悟,要来纠缠我。现在好了,我动了心,我违背了我人生的原则,我爱上了你,成为了不清不楚的第三者。可你却拍拍屁股,将我弃之敝屣。苏然,我该怎么形容你?”   没有回答,房间空得像有回音。   “你太自私了,是我见过最自私的人。”   一针见血,见血封喉。   给人希望,又给人当头一棒。   苏然讲不出话来,她找不到一点一滴可以反驳他的话。陈焕庭说得太对了,她就是这么糟糕的一个人啊,她根本就不该在与沈睿说清楚之前去干扰他,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站好挨打。可是无论怎么样,她从来没有想过陈焕庭是炮友之类,如果不是发生她爸爸这一系列的事情,也许现在她早就与沈睿分开了。   但是没有如果啊。   心中仿佛有一把钝刀在割,她噙着泪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有想过要一脚踏两船,其实只要过一两年我爸的企业上市,完成他的遗愿,我就可以摆脱沈家……”   话还未说完陈焕庭却大声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苏然,你是什么意思?让我再继续做情人,直到你获得事业的成功?天啊,我是不是应该感到开心,我地位上升了,炮友变为情人,小白脸变为接盘侠?”他深深地看着她,眼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不好意思,苏总,我要让您失望了。”   说完,他干净利落地起身。苏然的心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坠入深潭。她忽然转过头,看向窗迷朦的世界,一动不动地说道:“是我对不起你。也好,我们就到此为止吧,你就当做从来不认识我这个人,就当做我与沈睿两情相悦。”   陈焕庭动作一滞,继而嗤笑一声,转身用陌生而冰冷的眼神打量苏然,甚至嚣张地在她胸口逗留:“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只对不起你的新郎。”   苏然心脏一缩。   他无比讥讽地笑道:“我们做尽了男女间最亲密的事,我没法将你完璧归赵了。”   苏然猛地转头,眼泪刷刷而下。陈焕庭的话终于刺痛了她的自尊。她并不害怕沈睿知道,她只是受不了陈焕庭说话的语气和神情——他就像一个局外人,面无表情,淡淡看着这一切,事不关己,拿他们最亲密的事情说杂谈,看戏一般,瞧她怎么应付,怎么反应。   温柔之极是他,伤人至深也是他。   心寒瞬间替代心痛,她的内心有一个小女孩蹲在墙角无助而脆弱地嘤嘤哭泣,但她的表情却坚如磐石,像一位刀枪不入的钢铁战士。   她愤怒地回击:“陈焕庭,你也真够绝的,我现在衣服都还没穿,你竟然对我说这样的话。”   他分毫不让、悉数奉还:“苏然,我们彼此彼此,我刚刚离开你的身体,你不也告诉我你与其他男人的婚讯?”   说完,他拿起床头的手机,头也不回:“今晚你住这里,我回学校了。”   -   苏然打开房门的时候,吓了一跳。   陈焕庭坐在餐桌前,不知何时回来的,双眼充血,像是一夜未睡。   见到苏然出来,他站起身,第一句话是:“我后悔了。”   第二句话,他走过来,一把将苏然搂进怀里,眼眶发红:“偷得一日算一日。”   苏然一下就哭了,他总是知道怎么把她惹哭。   “我和导师说了,开完会我就提前回来。”他重重地许诺,“你什么时候走?”   苏然说:“答辩完第二天。”   两天,加上他提前回来的两天,一、二、三、四——他们还有四天。   想到这里,陈焕庭感到一股惶恐的窒息感,他忽然想到以前上学时候英语老师说:   every seds ts   tststs   多么生动的用词,撞钟一般,声声在他心上敲响倒计时。   他心乱如麻,而此时手机电话响起,是他的同门在催促集合。   他狠狠地抱紧苏然,几乎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等我回来。”   但他们没有等到对方。   苏然系里有一位重量级的老师因为重量级的会议,调整了答辩时间,提前到陈焕庭回国那日。而那日,陈焕庭的飞机因为天气原因,一直在推迟。   在怨声载道的嘈杂机场,陈焕庭收到苏然的信息。   苏然:答辩临时提前,结束了。   陈焕庭一惊,立马给苏然打过去,但是被挂掉了。   阴霾像窗外的天气一般,诡谲阴郁地拢上心头。   他再打,无人接。再打,无人接。再打、再打、再打,打到手机快没电,他找到充电插口,疯狂拨打,终于接通了。   苏然没说话。她手里捏着一根验孕棒,只有一道杠。   是天意吧。   电话那头是喧嚣的说着各国语言的杂音。   然后陈焕庭的声音疲惫而小心:“苏然?”   她说:“……我马上启程回b市了。”   陈焕庭心漏跳了片刻。   “别闹了,苏然,飞机已经在排班了,三个小时后我就登机。”   “……”   她看不到,可他已经红了眼眶,只有声音伪装得平稳:“是天气的原因,不要因为这些原因生气好吗?我不是要故意错过你的答辩的。”   那头只有呼吸声。   “苏然,我们总共也就四天而已,时间还剩多少?”   那头始终很安静,像在另外一个世界。   “苏然?”   “……沈睿回国了。我和他需要先订婚。”   起伏的呼吸。   “那晚你走后,我想了一晚,我们不会有结果,这样下去,感情迟早会在怨恨中消磨殆尽。长痛不如短痛,就这样吧。我不会再来a市,你也别来找我。假如不小心碰到,做陌生人吧。”   然后,她挂掉了。   然后,她关机了。   四天,她手起刀落,一秒都没有留给他。 第49章   和中介、买方谈完事情,苏然走出华都酒店,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卖房是一件很耗费体力的事情。苏然本想今天一天搞完,特意坐了早上7点的动车,10点多就到了b市,中间留六个小时专门来应付这事。可买房的孕妇妈妈体力支撑不了这么久,他们速战速决,居然下午1点就结束了。   这直接影响了苏然的安排。原先她以为要办到下午,于是晚上约了孙强吃饭,住一晚再走。可她没想到房子的事情结束得这么早,她跟孙强重新约了时间,在火车站附近的星巴克坐坐,然后估摸着时间,将火车票改签到了4点15。   离开b市后,苏然几乎与所有人断了联系。孙强是她少有几个还有联系的人。他曾是苏淩霆的司机,也知晓苏然并非苏凌霆亲生。这两年,他还一直在帮苏然查她的身世。   孙强递给苏然一个发黄的纸条。   “这两天我搬家,收拾东西掉出来这个。”孙强说道,“这张纸夹在一个废弃的文件夹里,这个文件夹是我曾经跟着你父亲时候用的一个文件夹,平时带在身上,为你父亲备用。夹的都是一些很零碎的东西。1991年下半年,你父亲到处跑业务,a市确实是他常去的城市之一,可我对这个地址毫无印象。我想这个会不会是一条线索。”   苏然接过来,上面是苏淩霆的手迹,写着金铭路三幢302室。她马上用手机地图查了下,八十年代的住宅楼,其貌不扬地淹没在老城区里。   当初苏淩霆匆匆离世,除了告知苏然她的真实出生日期是12月7日,再无他话。苏然一直以为自己出生在b市,靠着沈家的人脉在b市找了一圈都没有下文。直到面对沈睿的背叛,她心中孤苦无依,再次翻阅苏淩霆的遗物,偶然发现一张发黄的火车票存根,正是1991年12月10日从a市返回b市。他们当年很少坐火车,而这张票离她的出生日期又这么接近,可能是巧合,但可能也是最重要的线索。   在a市的这大半年,她去过孙强给她的一些地址,但是要不就是店面、要么就是公司,打听下来没有任何收获。无奈之下她想到了医院,才向曹跃飞试试消息。   孙强见苏然瞧着手机上的定位发呆,安慰她说:“你先去看看。也别抱太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也许是当初某个经销商的地址,那时候你父亲有用便签纸写东西的习惯。”   “我知道。”苏然点点头。的确,她也找过一些地址了,失望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你有没有从医院或者公安系统找人打听打听?”孙强又问。   “在找一位医院的朋友问。但是时间太久了,不是很容易。而且当年我爸爸将我抱回来没走法定程序,也许我的出生就没那么正规,很难保证就一定生在医院。”   孙强叹口气。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别的。临近发车,孙强将苏然送至站前,两人作别。苏然随着拥挤的人群在闸机口缓缓前进。她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冬日的太阳不明不暗,天上的白云懒懒散散,跟前的车道有人下车、有人上车,有人戴着红袖章吹着口哨说这里停车不能超过三分钟。   这里是b市,是她的家乡。也许这并不是她的出生地,但是从小长大的地方。   可下次来,不知又是何时了。   -   苏然在排队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身影。他们一头一尾,想仔细辨认那人又不见了。她想应该是自己看花了眼,可走进车厢里便看到那个人位于后面几排,正起身再给中间位子的人让座。   她愣了愣,在他回身之前赶紧坐了下来。   她做贼一般地紧紧靠着窗户,最大程度地将自己缩小。她想,也真是怪了,难得去b市一趟,居然在b市回a市的动车上遇到了陈焕庭。   他怎么会在b市?   早知道就不改签了。   真是太巧了,像某种冥冥注定。   苏然已经不喜欢用“巧”这个词来形容他们之间的相遇了,这个字已经用吐了。她只好想,这辆车也不是她开的,陈焕庭乘坐也无可厚非。回程只需三个小时多,睡一觉就好了。   可曹操是用来干什么的呢?——它是用来说“说曹操曹操到”的。   陈焕庭走到苏然旁边的空位子上坐下。   他明显是发现了她,有意过来。   苏然很想告诉他:喂,这里有人,别坐。但她又闭着眼睛在装睡,只好就这样装下去。   陈焕庭似乎也不介意她有没有睡着,静看了她一会儿,老友一般的寒暄:“苏然,你也在。”   苏然依旧装睡。   他自顾自地说道:“我是来b市出差,和一个投资人见面,前天到的,今天回。”   苏然继续装睡。   他轻轻笑了笑,仍旧自言自语:“b市我一共来过三次。第一次是研究生毕业那年,你父亲去世;第二次是去年九月,听说你要结婚;第三次终于是因为公事了,可没想到还是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了你。”   苏然的睫毛忽然抖动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急迫地飞出来。这么拙劣的演技明眼人一看便知,可陈焕庭始终没有叫醒她的意思,尽管他曾多次戳破她在校园夜跑的“不期而遇”,而现在,他放任她装睡,仿佛旁边坐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树洞。   他看着她的脸庞,想起万佳说的那些话,想象在面对那些事情的时候,这张脸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反应。可是他想象不出来。从22岁初识到现在,岁月已经无声地走过了六个年头,但是这张脸似乎独独受到了时间的恩惠,并无太大变化。他想她是好看的、漂亮的、美丽的,这个认知从他们初始他就知道了,但是现在他看着她,好像已经对她的美丽豁免,他难以做出客观的描述、公正的评价。   她就是她。   陈焕庭平静地说道:“我其实过来找你,并不是抱着什么特定的目的,只是想像碰到朋友一样打招呼。我们认识也有六年,不算长,也不短了。我不想我们每次的碰面除了尴尬就是吵架。”他看见她明显地咽了一下口水,环抱的双臂在微小地颤动。也许他应该适可而止,但他只是顿了一下,决定把话说完,“苏然,我们与自己和解吧。往前走才能找到想要的生活,这是你告诉我的道理。”   苏然的睫毛扑闪地几乎要飞起来,他终于忍不住笑话她:“你别睡了。”   她蓦地睁开眼,却是两行清泪刷刷流下。   她转过头,掩饰自己的失态。而陈焕庭也只是静静看着她,一动不动。   他只记得她心无旁鹭的笑,却忘了在经历人间世事时,这双眼睛也脆弱地流泪。   可无论怎样,当初再大的意难平,也永远留在了过去。他们与这趟动车一样,只能呼啸往前。   他坐在她身边,沉静地看着她,似乎真的先她一步做到了心平气和,不再幼稚地纠结往事,也不会越界地替她抹去眼泪了。   有些事情,终究要消散于朗朗晴空。就像用力刻在树上的誓言终究会被新的细胞代替,就像被深深划在沙滩上的痕迹终究会被后来的浪花抚平。   好像有些心痛,有些不舍,有些怅然,也有些惋惜。   可是人总得往前走,只有不回头地往前走,才能过上真正幸福的生活啊。   苏然哭着哭着,又“噗嗤”一声笑起来。   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长长地叹一口气。   “谢谢你,陈焕庭,”她由衷地说道,鼻尖虽然仍是发酸,但是内心却一片坦然,“真的很谢谢你。”   陈焕庭笑了笑,眉眼如旧,那双眼眸仍是那样明亮。也许人和人打交道多了,笑容总会变成公式化的符号,但苏然觉得他的笑还是那样生动,就像初见那样。   再没有谁会像学生时代那样幼稚地问“我们还是朋友吗”,微妙的人际关系从来不是一句话就能定义的。朋友会变成爱人,爱人会变成仇人,仇人会变成陌生人,而陌生人也会变成朋友。这是时间教给他们的课程。   等到售卖零食的列车员过去,苏然才回过神,擦掉眼泪,自嘲般:“年纪大了,泪点总是很奇怪。说点别的吧,怎么样,b市的投资人谈得如何?”   “还算顺利,”陈焕庭欣慰地看着她,“下个星期她还会来a市。”   “说实话,我虽然那次去过你们公司,但是确实都还不知道你现在到底是做……?”   “做互联网平台。”   “哦……平台,哪一种?”   “大概就是集合各种买买买的优惠电商。有机会来再来我们公司参观。”   “是你毕业后一直做的吗?当初物托帮卖了,我不知道后面你做什么了。”   他笑道:“是的,物托帮是我的启动资金。因为物托帮我认识了天鹅集团的人,加上我导师的牵线,一直在做这个平台。”   “刘景明怎么没和你一起做了?”苏然好奇。   “最初是和我一起的,后来他母亲生病,他回家照顾母亲,两头无法顾及,就退出了。我有些遗憾,但也无法勉强。对他来讲,临终尽孝也许比和我创业更重要。回来之后他考了a市的公务员,认识了他现在的老婆,也算安定下来了。”   “怪不得第一次见面我发现他胖了不少,是那种幸福的胖,”苏然笑了笑,“但没好意思说。”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说道,“你家里人还好吧?”   陈焕庭微微一愣。   苏然意识到自己有些直接:“我听陈倩说你外公好像身体不太……”   他神色一暗:“是的,他是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脑部,情况不太乐观。”   苏然不知如何接话,只好说:“抽空多陪陪他。”   陈焕庭颔首,换了个话题:“你这次来b市是做什么?”   “我来卖房子。”苏然说,“名下有一套房子空置多年,正好a市也想买房。正好换过去。”   “是我知道的那套吗?”   “不是,”苏然吐吐舌头,“是另外一套。”   “你可真是个富婆。”他终于可以笑着调侃她。   “你也不赖啊,互联网新贵的陈总啊。”她笑着回敬,也终于可以大方地问他,“后来风华金都那套卖掉了吗?”   “没有,挂着的,也不是很想卖,可能还会涨。”他诚实地说道,也有些无奈,“毕竟暂时也没结婚的打算了……那次陪你的是你男友吗?”   “相亲对象,还在接触中,”苏然笑道,“陈倩介绍的。他也住风华金都,是他牵的线。”   “原来如此。陈倩也是……”闲的。   “是啊,她最近还正好在家休养,没事做,你要做好准备哦。”她打趣他。   而他只是笑了笑。 第50章   他们大概聊了半个多小时,中途有人上车,陈焕庭便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没落座多久,他手机响了下,是苏然恢复了他的微信好友。   下车后,陈焕庭有司机来接,本想顺路送苏然一段,但看到曹跃飞远远站在停车场向苏然招手,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曹跃飞见到苏然和陈焕庭一同出来有些意外。他对陈焕庭有印象,上次买房他感觉到苏然对这个人欲言又止,但这次又见到他俩神情淡淡正常作别,心里有些疑惑。   “是上次那个房东校友吗?”上车后他问道。   “是的,”苏然点头,“他去b市出差,我们在动车上碰到了。”   “尴尬吗?”   “嗯?——”苏然看他,反应过来他指交易没成又碰到的事情,笑了笑,“不尴尬了。他现在挂了个高价,还在等房子涨。”   曹跃飞瞧她神情自然,也没多提这件事。他本想带苏然去吃夜宵,但见她奔波一天有些疲惫,便直接将她送回了家。   冬夜的街道有些冷清。行道树上虽然挂着热闹的红灯笼,但路上已经没什么人。汽车很快抵达小区门口。曹跃飞停好车,余光中苏然却没有动,扭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她操着手靠在窗边——这个动作在心理学上是戒备的肢体语言。曹跃飞关了收音机,看了她稍许,伸手播开一缕搭在她鼻尖的头发。   她一下醒了。   “到了吗?”她睁开眼,调整坐姿环顾窗外。   “嗯。”   “我睡了很久?”她揉揉脸,让自己快速清醒。   “没有,也就刚刚到。”曹跃飞说。   “不好意思。”她道歉。   “是我不好意思,”他笑了笑,“如果我有你家的钥匙,就可以直接抱你上去,你不用醒来。”   苏然微微一愣,用揉脸悄然将这句情话忽略。   “苏然。”他忽然叫她名字。   她转过头,他显然是有话要说。   “今天好冷,不请我上去坐坐吗?”他温和地笑着,眼神藏在薄薄的镜片后,说着模棱两可的暧昧话语。   苏然一时分不清他的意思,半真半假地拒绝:“今天太晚了,家里咖啡也喝完了。不如下次你带一些来,我再煮给你?”   “这是你的真实意思吗?”曹跃飞却问。   苏然停住。   “其实我有些奇怪,”曹跃飞慢慢说道,“我们是算是相亲认识,目的应该都是明确的。这也许有些急功近利的现实,但是我很庆幸我遇到了你,我对你有不错的好感。而且你对我好像也不排斥,表露出愿意和我交往的意图。但是每当我向你走近,都会感觉你身边有一堵无形的墙,在拒绝外人的进入。”   苏然脸上有点烧:“……你这算是表白吗?”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说得更热烈一点。但我很害怕将你吓到,我们之间还没有捅破礼貌的那一层,如果我太直接,可能会引起你的反感。”曹跃飞坦然地说。   苏然顿时难堪:“对不起,你这样讲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失败。”   “你看,我们之间总是这么客气,”曹跃飞摇头,“这应该不是你我的初恋吧,我们都很清楚恋爱的感觉是什么样。苏然,我很想走进你的心,但我个感觉那里有个人一直占据着位子。如果他不走,不光是我,其他人都很难走进去。”   苏然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跃飞,你……你是在责怪我吗?我承认,我的努力比起你来说差很多……”   “不是努力,”曹跃飞打断她,“这件事情是不需要努力的。喜欢,是不需要努力的。我为你做的这些事,是不需要努力的。”   车厢内静了静。   “他还在那里,对吗?”曹跃飞问。   苏然垂眸,认真思忖这个问题,他还在吗?   不,不在了。   前两年是苏然刻意地淡化脑子里固守的那个人,而今天下午,是他终于主动地离开了。   那个位置空了。   其实他们两个都知道,陈焕庭才是最被辜负的那一个,可没想到到头来居然是他先一步放下,平淡离开。当初的无疾而终,没有谁是胜利者,“有缘无份”是他们最恰当的注脚。毕业分开后,他们是彻彻底底的没有联系过。苏然认命地准备和沈睿结婚,陈焕庭自我疗伤中接受现实。他们都在往前走,认真地、负责任地往前走,诚实地、不诓骗地往前走。这段感情里,其实他们早就放过对方,唯一没放过的只是自己,好像总是觉得哪里还差那么一个交代。这种感觉就像是机器内部某本应紧紧咬合的齿轮还没有完全对上,偶尔会磕碰一下,可能走得不是很顺当,但这并不妨碍生活车轮的大体轨迹。   而陈焕庭今天下午找到了那两个齿轮,手动将它们矫正了。   苏然慢慢叹道:“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曾经残留过一些幻影,但生活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人,不是幻影。”   “所以我就是你说得‘实实在在’的人?”   “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苏然急忙解释。   “没关系,苏然,”曹跃飞倒是很大度地说道,“你不必那么紧张。‘实实在在的人’是很真实的需求,我也不想自己的伴侣是个纸片人。”   “我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苏然自省一般说道,“跃飞,你说得很对。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往前看,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向前看’和‘放下’,是有区别的。”   曹跃飞看了她半晌,说道:“苏然,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我相信有一天你会亲口告诉我。既然那个位置已经空了,我们不妨再试一试。你不要有压力,一个月为期。如果确实不合适,一个月之内,我们都有提前结束的权利。”   “那一个月之后呢?”   “你没有提前结束,那我就强行转正了。”他狡黠地笑起来。   -   苏然没有告诉陈倩她与曹跃飞的约定,倒是陈倩打了一通电话来兴师问罪。   “你怎么知道的?”苏然还没想好怎么和她坦白。   “我去医院碰见曹跃飞,给他鼓劲让他加油,结果他一脸尴尬。我一瞧这神情就知道有猫腻,人家不肯多说,我就来问你了。”   “这次你还真冤枉我了,”苏然正在开车,“我们只是想慢慢来,从普通朋友做起。”   陈倩安静了半秒:“普通朋友?什么普通朋友?你们现在难道不是普通朋友?还要怎么样才算普通?”   “喂喂喂……”苏然赶紧按低车载音量,“干嘛啊你,这么激动干嘛。我们也没有明晰的定义就是男女朋友,如果一直不来电,也是互相耽搁啊。所以给了彼此一个月的时间,接触中觉得不合适,任何一方都可以提出来终止。这还是他提出来的呢。”   “天啊,你这锅甩的。曹跃飞怎么可能对你不满意,”陈倩声音自带外放功能,“别的不说啊,苏然,你这条件简直女版的钻石王老五,而且还是父母双亡的稀缺款。最近这些男的都是怎么了,都流行眼瞎吗?”   苏然笑起来:“我的事儿你别操心了。曹跃飞不是那么势利的人,我感觉他挺重视感情,并不想凑合……”她右转打灯,“所以我觉得他的提议很合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陈倩痛心疾首,“曹博士那么聪明,肯定看出来你心不在焉,无奈提出这招,可进可退。”   “……你这个总结……”苏然想了想,“将‘心不在焉’换掉。”   “换什么?”   “‘不够努力’吧。”   陈倩语塞。   半晌。   “别告诉我你还想着沈睿那个乌龟王八蛋啊。”陈倩忽然冒出来一句。   “怎么可能。”苏然哭笑不得,“这哪儿跟哪儿啊。”   “那……难道是因为陈焕庭?”陈倩又问。   “拜托我的姑奶奶,”苏然求饶,“你是不是太闲,快去看看你儿子是不是饿了要吃奶了。”   “……行了行了,不说了,来我家吃饭吧,瞧你一人孤苦伶仃的。”陈倩终于放过她。   “我不来了,我还有事。”苏然一边说着,一边找停车位,“先挂了啊。”   -   老城区的住宅小区普遍没有停车位,都是在仅有的巴掌大地方画上几条被车轮碾压到快没印的白线。苏然和陈倩打电话的时候瞧见一辆大众出去,眼疾手快地倒了进去。熄火下车,一幢四层的灰色砖房映入眼帘。   金铭路三幢302室。   这里原来是a市医药公司职工的集资建房,修建于八十年代。医药公司早已垮了,入口处有一个管理松散的门卫,楼道里贴满了各种小广告。   苏然回来后来过这里几次,但每次屋里都没有人,吃了闭门羹。她上下左右都敲门问过,里面大多数住的是租户,原来的职工早已搬离这栋房子。问物业,也不清楚这套房的主人。她甚至在门口留过自己的号码,说有事找这家的主人,看到请回电。结果接到一个流里流气的电话,声称是房主,问她要不要交个朋友?苏然很无语地挂了。   这次她也没抱太大希望。门口的纸条早已不翼而飞。她敲了敲房门,里面安安静静。她叹一口气,打算再敲三声,如果还是没人的话,她只好再想别的办法。   可她刚要再次接触到大门,里面传来了脚步声。   她的心跳加速起来。   有人?   然后,房门开了。   陈焕庭站在里面,他的惊诧不亚于她。   “苏然?”   他们两个人在门口面对面地干站了半天,陈焕庭才反应过来:“你……要不先进来?”   苏然回过神,迫不及待地走进房间。这是一间很小的一室一厅,大概很久没人住了,房间里一股霉味。夕阳从阳台照进来,光束里净是飞扬的尘埃。 第51章   “你怎么在这里?”疑问迅速从苏然的脑子里冒出来。   “这是我外公的房子。”他回答道,“我来替他拿一些东西。”   “你外公?”苏然注意到这件房子的家具都是非常老旧的款式,问道,“他不是一直在c市吗?”   “是的,”陈焕庭说道,“这套房……准确的说也不是我外公的,是我小姨的。我小姨当年是这里的职工,这套房是她的。后来她去世了,便成了我外公的。”   紧张感一点一点的爬上苏然心头:“你的小姨……从来没听你说过……”   “怎么了?”陈焕庭见她神色古怪,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难住了苏然。她的身世她从不声张,因为这涉及到苏家的门面、涉及到苏淩霆的隐私。她对陈焕庭之前也从未说起过,现在……一切未明,也不是合适的时机。她脑海中搜寻了一个借口:“我有个朋友说她曾经有位故人住这里,让我来帮她看看,故人还在不在。”   陈焕庭将信将疑,示意周围一圈:“这套房子已经空置很久了。要不是我外公让我来帮他找东西,我也不会来这里。你朋友说的故人,是我外公,还是我小姨?”   “大概……是你小姨吧。”苏然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你小姨去世了?小姨是怎么去世的?她家里人还在吗,比如你的小姨夫、你的弟弟或者妹妹?”   陈焕庭欲言又止:“我不是很清楚她的事情。”   “什么意思?”   “她应该没有结婚。她比较叛逆,未婚先孕,结果在我出生那年,难产去世了。”   苏然脑中“轰”的一声炸裂,感觉自己的汗毛一根一根立了起来:“那那个孩子呢?是男是女?”   “孩子也死了。我家里人思想比较传统,这件事情是一个禁忌,几乎不会被提起,”陈焕庭仔细查看苏然的神情,“苏然,发生什么事了,你的朋友是谁?和我小姨是什么关系?”   “我……我也说不清楚。”苏然手脚冰凉,脑海有个疯狂的猜想呼之欲出。她拼命摁下去,勉力答道:“在事情搞清楚前,我没法回答你。”   她看见陈焕庭身边的电脑包和手提袋,抓住另一个信息:“你今晚回c市吗?”   陈焕庭微微一愣,说道:“回。开车回去。”   苏然当机立断:“我和你一起回去,有些事情,我想问问你的外公。”   -   从a市到c市走高速要三个多小时。陈焕庭平日是动车来回,今天由于要带东西回去,他选择了自驾。苏然心神不定地上了车,密闭的车厢让她感到烦闷,她很想开窗透气,可刚打开窗,飞速行驶带来的疾风与噪音就猛烈地灌入车内,她不得不将车窗关上。   陈焕庭察觉到她的不安,打开音乐频道,转移她的注意力:“你的朋友,是你b市的朋友吗?”   “……是的。”   “什么朋友?”   “高中同学……嗯……闺蜜,关系很亲密的那种。”   “怎么她自己不来,委托给你?”   “她身体不是很方便。”   “那她爸妈怎么不来?”   “……她爸妈已经走了。”苏然有些抗拒陈焕庭的刨根问底,只想快速终结他的提问,“你不认识的。”   “她是b市的,怎么会认识我小姨?据我所知,我小姨参加工作前都在c市,工作后都待在a市。”可他又问。   “陈焕庭,你不要问我了。”苏然用食指抵住太阳穴,抵触地说道,“你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不如你再给我讲讲你小姨的事情。她叫什么名字?”   “杨素梅。”   “哪一年生的?”   “比我妈小三岁,”他想了想,“69年的人。”   苏然低头给孙强发了个信息:我爸认不认识一个叫杨素梅的人?69年c市人,1991年22岁,在a市医药公司工作。   “你说她之前一直在c市,怎么又跑到a市来了?”   陈焕庭抿了抿唇,面色犹豫:“我小姨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从小受宠,比较任性。当年我外公给她安排了他们学校卫生员的工作,可她爱上了一个跑经销的混混,不顾家里人的劝阻,执意跟到了a市。我外公一气之下要与她断绝父女关系,让她走了就不要回来。她也当真走了再没和家里联系过。其实我外公一直都有她的消息,还偷偷让人给她塞过钱,知道她在医药公司工作,并且和那人已经同居……后来……后来我就只知道她死于难产,孩子也没了……”   “那孩子的爸爸呢?”苏然眼眶逐渐泛红。   “他也死了。”   “……怎么死的?”   “吸毒过量而死。”   苏然忽然别过头,看向窗外。   他们经过一条河流,岸边漂荡着无根的浮萍。   远山一片荒芜。   对话戛然而止,只有舒缓的音乐流淌着。   “苏然,你的那位同学是不是……”陈焕庭有所预感,非常缓慢地开口。   “我不知道……”她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让声音听上去稳定,再次说道,“你别问我了,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一切都等问过你外公再说,好吗?”   反光镜里只能看到她闭眼的侧脸。   “……好。”陈焕庭关掉收音机,车厢内剩下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微小噪音。   苏然其实并没有丁点睡意。她此刻心乱如麻。她告诉自己要镇定,一点一点地梳理线索。   金铭路三幢302室——杨素梅——医药公司——1991年,难产去世。   疑问:她是否认识苏淩霆?她什么时候生的孩子?孩子是男是女?她的孩子是否真的死亡?   如果——只是如果——她真的是那个孩子,那她和陈焕庭,岂不是成了表兄妹?他们关系曾经那么亲密,小说里都不敢乱写的情节,难道真的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后背一阵发紧,如果这是真的,对于他俩无异于一场灾难。   世间没有那么巧的事吧,她不断给自己暗示。可这个想法毫无说服力,因为她和陈焕庭之间的巧事太多了,多到再来一件也不足为怪。她忍不住睁开眼,悄无声息地查看陈焕庭的侧脸。她曾经无数次打量过他的容貌,可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认真。   饱满的额头,突出的眉骨,长而直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唇下轮廓向内微微凹陷,到了下巴又恰到好处的微翘……   不像啊,他们完全不像啊。   就算只是表兄妹,也总会有一点点容貌上的相似吧?   苏然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可另外一个念头又不受控制地冒上心来。   如果她的亲生父母真在a市,当年苏淩霆肯定会忌讳她来a市念研究生。可记忆里,苏淩霆得知她考上之后,不但没有阻止,还开心地给她买了一枚百达翡丽的手表。难道他不担心苏然万一与亲生父母遇见吗?还是——他早就知道根本不会,因为他们已经双双去世了。   鸡皮疙瘩顿时爬满苏然全身。而这时,她的手机有消息进来。   孙强:我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也似乎没听你父亲提起过。我们当年接洽的人普遍都三十左右的男人,没有这么年轻的女人。   孙强:但我回来又翻找了半天,看到这个。   他拍了一张照过来。   这是一张黑白的广告宣传册,印刷于1992年,上面有几则新闻,大概是说苏式药业又拓展了哪里的业务范围。其中提到了a市医药公司,倒数几行留了三个人的联系方式,最后一个名字:杨素梅。   苏然的大脑,一下空了。   -   当晚达到c市已快晚上十点。苏然住进了陈焕庭家附近的一家酒店,约好第二天再去拜访。   回到家,只有父亲陈国栋在家,母亲杨素珍在医院陪床。陈国栋和陈焕庭说了今天杨启明的情况,他默默听着,忽然问道:“爸爸,我小姨当年是不是生过一个孩子?”   “你的小姨?”陈国栋十分意外地看着他,愣了许久似乎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谁,“是的,怎么想起问这个?”   “那孩子是男是女?”   陈国栋回忆了下:“似乎是个女孩。”   “家里有我小姨的照片吗?”   陈国栋摇头:“上个月你妈妈把旧照片都搬到了你外公那里,说是你外公要看。怎么了,怎么提起这个人?”   “忽然想起而已。”陈焕庭搪塞道,“那你见过我小姨吗?”   “见过照片,没有见过本人。我认识你妈的时候,她已经去a市了。你妈说她很漂亮。”   “后来她出了事,你们也没有去a市?”   “没法去,那个时候你出生没几个月。你妈妈生了你身子弱,噩耗传来让她大病一场,后事都是你的外公去料理的。”   陈焕庭低头不语,忽然从手机里打开苏然的微信——她的头像是她本人,很公式化的证件照。他瞧了一眼陈国栋,将这张照片保存到本地,换成黑白照的效果。   “这张照片和她像吗?”   陈国栋抬起眼镜看了看,给出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这……我实在有点记不清楚了,她和你妈妈一人像你外公多点、一人像你外婆多点……”他奇怪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不知为何他今晚会连连追问起一个去世多年的人,“焕庭,你想问什么?”   陈焕庭静止了好几秒,直到陈国栋再次问他:“焕庭?”   他抬起头,仿佛被人从很深的思绪中拉出来。他默然说道:“爸,我有位朋友来了,她想问问外公当年小姨的事情。”   “你的朋友?”   “我研究生时期的朋友。爸爸,可能……”他说到这里,忽然失去了讲话的能力。   “问你小姨的事情?”陈国栋看了陈焕庭少许,说道,“你最好先问问你妈妈。外公的身体不太稳定,害怕他受到刺激。”   陈焕庭点头,艰难吐出一个字:“……好。” 第52章   夜里下了雨,到了早晨也是阴天。苏然出了酒店大厅,见到陈焕庭的车等在入口处。他靠在驾驶室门外,背对她,只露出毛呢大衣的黑色肩领和略微低头的后脑勺。湿润的空气让他的头发有些毛躁。淡淡的青烟在他身边散开。   似乎有所感应,他忽然过头,目光落入苏然眼里。两人隔着三五米,在清晨的薄雾静静对视了两秒。   一夜未见,陈焕庭的下巴好像冒出了许多青青的胡茬,让她错觉他有些憔悴。   而这时陈焕庭发现了她手里拎着两个大礼盒。他灭了手里的烟,大步走过来,帮她拎东西。   “你这是做什么?”他问。   “总不能空着手去看你的外公,”苏然一边说一边走到车尾,“就在酒店一楼买了些。”陈焕庭打开后备箱,放礼盒的时候,苏然侧头往左边看了眼。   驾驶室外,一地烟蒂。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她问。   陈焕庭一愣,拍拍大衣,努力抖掉身上的烟味:“工作后总有人散烟,偶尔陪着抽一两根。”   苏然没说什么。   上了车,她问:“你吃早饭了吗?”   陈焕庭说:“吃了,在家吃的。你呢?”   “也吃了。酒店有早餐券。”   静了静,陈焕庭说:“我们现在去医院。我昨天和我爸提过这事了,我外公最近不是很稳定,先问问我妈吧。”   “好。”   陈焕庭从后视镜里看她:“想好问什么了吗?”   “我……我昨天和我朋友说了。她建议我用记者的身份采访原来a市的一些破产公司,这样可能会委婉一点……其实……”苏然不太流畅地说着,忽然发现陈焕庭一直从镜中看着她,忍不住提醒道,“开车不看路很危险的。”   陈焕庭这才收回目光,抿了下唇,直接说道:“其实什么?你想说,你朋友猜测我小姨当年的那个孩子没有死,她就是那个孩子吗?”   苏然心里一惊,原来他猜到了。但又想,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很难掩饰;而且要想搞清楚,掩饰起不了任何作用。她垂眸深吸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承认道:“是的,是这个意思。这是她唯一的线索,但是也可能不是。”   车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苏然不经意地扫过后视镜,发现陈焕庭又在无声地盯着她的脸看。   她有些不安,摸了摸脸颊:“我脸上有花吗?早餐没有擦干净?”她翻下遮光板,打开镜子检查面容,除了眼下有些发青,脸上干干净净。   “没有。”半天,他说。   -   杨启明住在单独的离退休干部病房。癌症病人到了晚期,都是痛苦的放化疗加中药调理。他本身年近八十,有高血压心脏病等基础病,加上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脑部,身体很虚弱,意识也有了间断的不清醒。两间病房之间有一个公用的会客厅,在那里,苏然见到了陈焕庭的母亲杨素珍。   杨素珍对苏然的到来有些意外。陈焕庭和白素分手后她一直耿耿于怀。杨素珍对白素还算满意——她懂事体贴、工作稳定、温柔孝顺、长得也漂亮,与儿子又是初恋复合、知根知底。每次来看望杨启明总是拎着大包小包,来了鞍前马后地跑来跑去,一点不娇气。除开是单亲家庭这一点,其他方面杨素珍真还挑不出什么缺点,所以也不断催促陈焕庭早点定下来,至少给杨启明一个临终交代。可没过多久,儿子告诉她与白素已经分手,她惊讶不已。他们两家已经坐在同一张桌上吃过饭了,怎么忽然分手了?她给白素打电话,那头哭哭啼啼,肝肠寸断地控诉陈焕庭抛弃了她。她听得一肚子气,再反复追问儿子,陈焕庭本不想多说,实在是被问得烦了,只好坦白是信任问题。虽然一笔带过,杨素珍当然了解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便也不再多问,哑然叹气。   但这件事她一直没告诉杨启明。   所以当她见到陈焕庭带着苏然领着礼盒来的时候,除了惊讶,还有一丝欣喜,眼里不断瞟过陈焕庭,传递着信息:这谁?女朋友吗?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   陈焕庭无视杨素珍的表情,只简单介绍道:“妈,这是我研究生时期的同学,苏然。她……”   陈焕庭还没说完,苏然便笑着接过去:“阿姨您好,我这两天来c市出差,听闻陈焕庭外公生病了,便来看看。没提前打招呼,有些唐突了。”   “不唐突、不唐突,”杨素珍赶紧招呼她坐,“小苏,你看你这么客气,来玩儿就是了,还带什么东西。他外公确实情况不是很好,现在睡着……”   “没事没事,”苏然说道,“我坐会儿就是”。   两人寒暄几句,苏然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陈焕庭,转换了话题:“阿姨,我这次来其实还有件事情。我是一名记者,现在在做一个a市九十年代下岗工人的专题,昨天在金铭路采访原来医药公司的职工,偶然碰到陈焕庭,听他说起他的小姨也曾经在医药厂就职?”   杨素珍愣了愣,神情有些黯然:“是的,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她很早就去世了,很年轻,才22岁,难产走的。我妹妹,命不好。”   “那……当时厂里有没有给职工家属一些慰问补贴?”苏然旁敲侧击。   “没有,”杨素珍摇头叹息,“她当年遇人不淑,爱上一个混混,两个人没领证就同居了。厂里的人都排挤她,领导也对她不好。我妹妹大着肚子,临了要生了那个混混还在外面打架斗殴。最后是一位她的同事送她去医院,可她没结婚害怕去正规医院,去了外面一个小诊所,后来……”   杨素珍叹一口气。   苏然像是被她感染,鼻尖通红,默了半天才问:“那后来呢?”   “她死于大出血。孩子在肚子里呆太久,没出来就死了。”杨素珍眼眶发红,“我记得那时是十月,天气还热,可是我听到消息,大病一场,晚上都盖了棉被。”   苏然抬头,与陈焕庭对视一眼。   陈焕庭问:“妈,那个孩子真的死了吗?”   “是的,”杨素珍点头,“你外公去收拾的后事,那个孩子和你小姨葬在一起的。”   苏然神情一下冻结,就像是时间在她脸上按下了暂停键,她认真地看着杨素珍的脸,仿佛有些难以置信。直到陈焕庭的手悄然抚上她的肩,她仿佛才回到人间,抬起头,跌入他深深的目光。她缓缓往后靠回座椅,感受到四肢端部的无名发麻。   原来不是她。   不是她。   老天爷终于仁慈了一次,没有再胡乱游戏人间。   想哭的冲动排山倒海而来,她顾不得旁人匆忙起身:“我去上个洗手间。”说完,她快步到走廊,打开窗户,清新微凉的空气迎面扑来。   她像溺水的人终于浮上水面,用力地呼吸着。   南方的树冬天也是青绿的,不知名的鸟儿在看不见的地方鸣叫。树下几位老年人随意地甩手抖肩,动作滑稽。   她感到眼角一阵湿润。   -   苏然走后,杨素珍听到身旁的陈焕庭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反常,像是从巨大压力下解放出来,每次一呼吸都在释放刚刚的紧张。而奇怪的是,她刚才并没有感觉陈焕庭有任何异常,好像苏然一走,一根无形的绳索也松了,被束缚的压抑顿时散发出来。她甚至感觉到他此刻有些虚弱。   她伸手探上他的额头,明明是冬季,他的额上却出了汗。杨素珍不禁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陈焕庭摇头:“没有。”   “小苏真的只是你的同学?”她又问。   而这时,病房的铃声响了,是杨启明醒来,想喝水。   杨素珍进屋倒水,陈焕庭本想出门叫苏然,走了两步又停住,转而给苏然发信息:我外公醒了。   苏然很快回来。   杨启明躺在床上,穿着干净的病服,很瘦,有种旧时文人干部的气质。   “焕庭来了啊……焕庭的同学也来了啊……”他慈祥地笑,“叫什么名字?”   “苏然。”她说道。   “苏然啊……好,好。小苏,坐。”杨启明招呼。   “小苏,你就和焕庭一样叫外公吧。”杨素珍见她有些拘谨,又给她重新倒了一杯茶。这时有电话响起,杨素珍便将倒了一半的水递给陈焕庭,自己去外面接电话,临走又嘱咐:“你看着点外公,也招待好小苏啊。”   小苏。   陈焕庭好像忽然注意到这个称呼,跟着念了一声,淡淡笑起来。   声音很小,像是低语,两个字在唇间缓缓轻磨,又悄无声息地消融在升腾的热水中。   杨启明用吸管抿了一口,慢慢说:“焕庭,你工作忙,就不要老是回来。”   陈焕庭说:“我知道的外公,你别担心我。对了,我把你上次说的放在a市的东西拿回来了。”   陈焕庭打开袋子,里面是好几本绑扎好的影集。   杨启明急切地探起身,问道:“是梅梅那里的吗?”   梅梅就是杨素梅了。   “是的,是小姨那里的。”   杨启明指着桃红色封皮的那本:“这本我看看。”   陈焕庭递给他。   他的手枯瘦嶙峋,上面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他翻开相册,忽然间指尖发抖:“我一直以为这本在我们哪次搬家时候弄丢了。没想到是被梅梅带走了。上面大部分都是我和你外婆、我们朋友、还有你妈妈小时候的照片,没想到被她带走了……”他喃喃念道。   杨启明指着其中一张说道:“这是你妈妈,一百天的时候。”又朝苏然笑道,“焕庭的妈妈,不过焕庭比较像他爸爸。”   他将相册转向他们,照片中杨启明穿着中山装,把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旁立着一位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一个胖嘟嘟的婴孩。   杨启明继续往后翻看,忽然停在一页:“焕庭,你没见过你的小姨吧?”他顿了顿,再次开口已是难掩哽咽,“这是她去a市后拍的照片,我都不知道,你看她去a市了还拍了这么多……”   相册后面几页从黑白变成了彩色,大大小小都是同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正面的、侧面的、偷拍的、摆拍的,诚如杨素珍所言,杨素梅大眼高鼻,确实漂亮。除了她单人的,还有与人的合影,但合影被人剪去了半边,只留下了杨素梅一人,有的照片下面还留有被钢笔涂过的痕迹,依稀可见一个“莫xx”的人名——被剪去和涂抹的,大概就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吧。   杨启明抚摸着裁剪边缘,手指颤动。陈焕庭怕他情绪激动,忙翻到下一页:“外公,看看后面还有什么?”   后面依旧是合影,和不同的人。有一张杨素梅开心地笑着,身形已经能看出来怀孕。   陈焕庭说:“这些应该都是小姨在a市的同事或者朋友吧?”   可语音刚落,他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   过了好久,他才慢慢转过头,将目光从照片挪向苏然——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相册,眼中已然有泪翻滚。   杨素梅身边站着另外一位孕妇,她们一同摸着自己鼓起的肚子,冲着镜头笑。那位孕妇看上去与她差不多年纪,肚子稍微要小一点,但那副笑容——弯弯眉眼、眼神单纯——几乎与苏然一模一样。   底下一行小字:1991年8月27日与冉兰兰。 第53章   1991年6月。   冉兰兰带着四个月的身孕,独自一人从青山村到了a市。   她的男人上个月死在了工地,她带着所有家当九块钱,在盘山公路上颠簸六个小时,来讨说法。   根本没有人理她。工地上的人都是临时工,情况好就做一天工给一天钱,情况不好就一直拖着,最后分文没有的情况也有。冉兰兰在工程办公室门口守了好几天,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开始还有工友可怜她,劝她回去,可后来见她坚持不走,不劝了,也不管了。   可她身上的钱越来越少,她得打工赚钱。她没有什么文化,只能做体力活。好在她很瘦,穿着宽松,肚子也不显怀,只要人勤快找工作不难。她在一个饭店端盘子洗碗,干了三个星期,每晚回到八人间的廉价床铺她的腰都酸痛地直不起来。直到有一天,杨素梅叫住她。   冉兰兰对这个人印象深刻,因为这位顾客很漂亮,打扮也时髦,即便怀着孕也化着妆。她好像在这附近上班,经常来这里吃混沌。但冉兰兰没看到过她的家人。   杨素梅盯着冉兰兰的肚子,说:“几个月了?”   冉兰兰吓一跳,心虚地捂住小腹:“你说什么?”   杨素梅挑眉笑道:“眼睛钻钱眼里去了男老板,当然看不出来,但是我怀着,我一眼就看出来。不过你也瞒不了多久了。”   冉兰兰吓得不敢走。   “几个月了?”她又问。   “四个月。”她小声说。   杨素梅好像很满意她的表情:“比我小两个月啊。不要怕,我是好意,我来给你介绍另外一份工作——你这么勤快,我缺个人照顾,你来照顾我。”   冉兰兰有些懵,她也是孕妇啊,孕妇照料孕妇?   杨素梅又说:“你可以住我家,应该比你住乌烟瘴气的地方强吧?你吃我的住我的,交换条件就是免费伺候我,对,没有钱。”杨素梅见她不说话,轻笑一声:“想一下吧。明天我来带你走,不然我就告诉你的老板。”   冉兰兰脑子里只想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她现在需要钱,可杨素梅又不给她钱。可当天晚上她就改变的想法——有个喝醉了的男人扑倒她的床上,企图侮辱她。   就这样,冉兰兰住进了金铭路三幢302室。   她很好奇为什么杨素珍一个人住,家里有男人的东西却未见着男主人。杨素梅像是会读心术,直接告诉她:那人早就死了。冉兰兰想问那你的家人呢,怎么也不来照顾你,杨素又垮着脸说:我是让你来照顾我的,别那么多问号。   她心里猜,杨素珍大概是一个离家出走还在赌气的任性小姐。   不过这位小姐也的确很需要人照顾,她的妊娠反应非常严重,失眠盗汗,喜怒无常,吃的还没吐的多。她看上去虽然比冉兰兰胖,但是是浮肿的虚胖。相比之下,冉兰兰要幸运多了。她只在怀孕初期有过几天恶心,后面都很正常健康。住到杨素梅这里来之后,除了没有钱,其他条件都好了太多。杨素梅只吃得下混沌,她做饭也很简单,甚至到了后面她也开始反胃——杨素梅是恶心地想吐,她是纯粹要吃吐了。   有一天杨素梅忽然想起似的,问她为什么来a市。冉兰兰将事情告诉了杨素梅,杨素梅听完哈哈大笑,说:你真是单纯啊,等到年底就会有钱吗?现在不给你钱的永远都不会给你钱。冉兰兰愣住。杨素梅瞧她一脸懵逼的样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算了,明天姐姐教你一招。   过了两天,杨素梅趾高气昂地给她展现了十张毛爷爷。   冉兰兰呆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盯了好半天,才问:“是、是工程方给的吗?”   杨素梅往沙发上一靠,乐见其成她惊讶的表情,说:“不然呢?”   冉兰兰问:“你怎么办到的?”   杨素梅得意洋洋地摸着自己的肚子,说:“我坐到负责人的办公桌前,谎称自己是你,告诉他我的男人死在了你的工地上,问他是打算现在给我钱,还是我挺着肚子去找他老婆要。”   冉兰兰说不出话来,她双眼发直,伸手要拿钱,杨素梅却抽出其中三张。   “这三张我要留下,算我的辛苦费。九月我就不能上班了,生了孩子我也需要钱。”她毫不客气地说道。   冉兰兰呆了一瞬,然后只抽出她手中的五张:“那咱们一人一半吧。”   这件事情后,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杨素梅有次拍照叫上了她。八月底的天气很热了,她们大汗淋漓地回来,脱得只剩内衣,露出圆滚滚的肚子。杨素梅看看自己,又看看冉兰兰,猜测宝宝是男是女。冉兰兰说,要是同性就让他们做兄弟或者姐妹,要是异性就结个娃娃亲。杨素梅笑说,好啊。说完又好似才反应过来,高傲地戳她一下,说你倒还挺会攀亲家的,我家里也是书……   冉兰兰问:书什么?   杨素梅却忽然哭起来。   ……   如果日子按照这样的方式生活下去,这两位相依为命的女孩儿或许都会变成幸福的母亲。但是十月的一天,杨素梅口中那个死了的男人醉醺醺地回来,不但抢了她们的钱,争执中还踹了杨素梅肚子一脚。羊水破了,冉兰兰手脚慌乱地将她往医院送,可杨素珍却不肯,哆哆嗦嗦翻出一个诊所的地址,让冉兰兰送她去那里。   结果,一尸两命。   -   “冉兰兰啊……”杨启明看向窗外,陷入深深的回忆,“真不记得了。不过当年我连夜赶到a市,确实有一位大肚子的女人守在梅梅身边。应该就是她的这位同事吧。”   “这位女同事后来呢,您还和她有联系吗?”苏然颤声问道。   “没有了。我当年十分伤心,只想逮住那个兔崽子杀了他。我记得那位孕妇问我,能不能让在金铭路那里再住几天,等找到了地方就搬走。我其实很感谢她,梅梅临终前是她守在身边。我就说不着急,你想住就住。分别时候,我还给了她一些钱。”   “那她住了多久?”   杨启明摇头:“不知道了。梅梅出事,焕庭外婆和他妈妈都经不住打击,家里两个病人,其中一个还刚生了孩子。活人死人我也只能顾一头。梅梅的房子,等到我再去已是12月底,已经空了。”   12月底,她已经走了。如果苏然真是12月7号所生,那么她还未坐满月子就离开了。   为什么那么着急地离开呢?   离开后又去了哪里呢?   说完这些,杨启明露出明显的疲惫之色。他虽然老了病了,但是几十年的阅历已经让他有所察觉。他看了苏然两秒,抽出相册中杨素梅和冉兰兰仅有的两张合影,放到苏然手中。   “孩子,谢谢你来看我,”他说,“做个纪念吧。”   -   苏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她手里紧紧地拽着那两张照片,脚步虚浮,脑海茫然一片。昨天和今天让她的情绪像过山车一样起伏,金铭路的线索让她欣喜,可陈焕庭小姨杨素梅的出现让她直接跌入谷底、甚至一度感到绝望,而今天杨素梅与孩子的真相又让她亲历了一场死里逃生。心情还没有平复过来,相册中的秘密又悄然浮现,让她猝不及防。   照片中的人,就是她的妈妈吧。忽然间,所有的线索都畅通了:1991年苏淩霆到a市扩展业务,接触到医药公司,认识了杨素梅,又认识了与杨素梅同住的冉兰兰;冉兰兰生下孩子后,苏淩霆将孩子抱到了b市。   苏然名字里的那个“然”,也许就是谐音的她的姓“冉”。   可如果冉兰兰真的是苏然的生母,为什么当初要抛弃她?苏然的爸爸又在哪里?   离开金铭路后,冉兰兰又去了哪里?她现在又在哪里?   一连串问号如气泡般汩汩冒上心头,直到身边有人一把拉住她,大叫道:“小心!”她才缓过神来。眼前黄灯跳成了红灯,一辆货车从她面前呼啸而过。   陈焕庭一脸担忧地看着她,眼神里是无声的责备。   “你怎么在这里?”苏然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好远,“你不陪陪老人家吗?”   “你说呢?”他反问她,“我要不跟出来,等会本地新闻是不是多一则车祸的推送?”   苏然默了默,说:“谢谢。”   陈焕庭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叹气一声:“我先送你回酒店。”   上了车,陈焕庭开了暖气,苏然才觉得周身的血液缓了过来。她拿出手机给孙强发信息:冉兰兰,这个人很可能是我生母,帮我查一下。1991年她与杨素梅同住在金铭路,可能也是医药公司的职工。   然后她将冉兰兰的照片也拍了过去。   过了两秒,她想了想,点开曹跃飞的头像:跃飞,上次拜托你的事情有了一点新的线索。产妇的名字叫冉兰兰。你看看1991年12月7日,医院有没有一位叫冉兰兰的女人生了一个女婴?   发完这些信息,她便凝神前方,眉头紧锁。   陈焕庭见她心事重重,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她没注意他说话。   “继续查冉兰兰这个人吗?”他问。   “是的……如果方便的话,我有个不情之请,等你回a市了,我想再去金铭路那里看看。”   “好,”陈焕庭点头,“不过可能需要过几天。我这次回c市会呆久一点,因为我外公……至少得等他稳定一点再说。”   “没关系,我理解。”苏然说,“事情已经过了快三十年,早已尘埃落定,不差这几天。不过今天见你外公,他状态似乎还行。”   “表面吧,”陈焕庭微微叹气,“年初检查出来就是晚期了,医生说只有一个月,现在拖了一年,老天爷已经很照顾我们家了。这一年大大小小的抢救已经很多次,我们家里也……也能坦然接受了。我妈说这几天他精神格外好,大概……是回光返照吧。”他的声音低下去。   苏然没接话。这些她都经历过。也正是因为她经历过,才知道“感同身受”这个词都是骗人的。   隐隐约约已经看到酒店了,苏然忽然说:“陈焕庭,其实……是假的。”   “什么假的?”   “我的同学……其实没有这个人。”   陈焕庭将车缓缓停在红灯前,说:“我知道。”   苏然心中大震,抬眸,两人的目光在车内后视镜中堪堪交错。   红灯有二十秒,而这二十秒他们都注视着对方,没有讲话。直到后面鸣笛大作,陈焕庭才回过神,重新启动汽车。   酒店很快到了,外面飘着零星的小雨。   陈焕庭停好车,说:“你什么时候走?”   苏然解开安全带:“打算买明天的动车。”   陈焕庭不置可否,见窗外飘雨,又说:“下雨了,你拿把伞。”   他翻出置物箱中的折叠伞递给她。   苏然打开车门,摊手接了下,毛毛细雨,她摇头笑道:“不用了。”   就在她将要关门的时候,陈焕庭再次叫住了她。   “苏然。”   她回身。   “你现在有男朋友吗?”他问。   “什么?”   “我想追你。”他直接了当地说道,眼里闪着劫后余生的光。   苏然在朦胧雨丝中看着他。   他想起她似乎有位相亲对象,说道:“没关系。我可以和他公平竞争,你来做决定。”   苏然仍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看了许久,她忽然非常严肃地问道:“陈焕庭,你家没别的亲戚了吧?特别是你还不知道的那种。”   陈焕庭愣了愣,继而嘴角上扬,他强行摁下,肌肉又不受控制地再次扬起:“没有了。不过——别太快答应我,苏然。生平第一次追人,让我追久一点。” 第54章   下午三点多,苏然收到陈焕庭的电话,问她有没有空,带她在c市逛一逛。   苏然走到落地窗前,陈焕庭已经等在楼下。他没有开车,一边讲着电话,一边抬起头,心有灵犀一般,与苏然的目光不期而遇。   “你外公那边可以吗?”下了楼,苏然问。   陈焕庭说:“他已经睡了,而且白天我爸妈在,晚上我再去。”   他没说的是,送完苏然回去他就遭到了杨素珍的一顿盘问,巴不得陈焕庭以日记的形式详细交代他俩到底什么关系、到了哪一步。他说他要出来,杨素珍又忙不迭地将他往外面撵,责怪他怎么可以把小苏一个人丢在酒店,还万分叮嘱晚上要带她一起吃饭。   他确实是要来找苏然。可杨素珍的节奏太快了,他们还没坐上劳斯莱斯,杨素珍就已经幻想他们开火箭了。   两人闲庭信步般在街头走着。城市下过雨,整条街湿漉漉的。   苏然问:“我们去哪儿?”   陈焕庭想了想,说:“附近有座新开的商场,想不想逛逛?”   苏然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你以前和女朋友就是这样约会吗?”   陈焕庭顿时有些尴尬,他想解释,可忽然觉得这事儿是越抹越黑。   苏然瞧见他窘迫的样子,开心地笑道:“我开玩笑的,你怎么越大越不经逗啊。”   陈焕庭说:“我其实有想带你去的地方,又怕你不感兴趣。”   “哪里?”   “我想带你去我中学母校看看。”   苏然愣了一下,点点头:“好啊。”   陈焕庭初高中都在c市实验中学就读,走过去只要二十多分钟。十几年前,陈焕庭每天6点30从家里出发,晚上9点半放学回去,来来往往在这条路上走了六年。他熟悉这条街的每一寸砖、每一家门面,在穿梭的四季中,他从一个不到1米6的小男孩蹿成1米8的少年,然后在一个绿意盎然的夏天离开这里,考入全国前十的a大。   “以前校门口出来绵延一两百米,就在这些行道树下,摆满了地摊。烧烤、麻辣烫、玩具、零食、学习用品……十分热闹,”陈焕庭指着前面一片区域,遗憾道,“但是在我高二那年,市容市貌整改不允许摆摊了。”   “我们学校门口也是这样,”苏然说,“好像全国的中学校门口都一样。你在这里都买过什么?”   “太多了,”他说,“我们高中封闭式管理。有食堂,但是很难吃。我和同学晚自习前都翻墙出来吃麻辣烫。”   “翻墙?”苏然瞪大眼睛。   “是啊,”他笑道,“一会儿带你去看看,看那堵墙有没有被砌高一点。”   “你高中有没做过什么疯狂的事情?”苏然忽然很好奇。   “和同学逃课去网吧开黑算不算?”   “你高中就逃课了?”   “晚上的自习课。我作业很早写完了,同学一撺掇,心里就痒起来,然后几个狐朋狗友借口上厕所就出去了。”   “也是翻的吃麻辣烫的那堵墙?”   “是的。”   “那我一定要去看看。还有吗?”   “打篮球和和隔壁班起冲突?”   “打起来了?”   “差那么一点点。被老师劝住了。”   “你也有中二时期啊。”   “十七八岁的男孩不都这样吗?想想你的高中同学,我可能和他们也差不多。”他倒会给自己找说词。   “没有谈个恋爱什么的?”苏然笑问道。   陈焕庭也跟着笑起来:“没有谈恋爱,印象中对一位女生有点好感。”他努力想了想,不知是求生欲作祟还是真的忘记,半真半假地说道,“可我现在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苏然笑着瞪他一眼。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校门口。周六学校没有学生,陈焕庭和保安说自己是某某老师的学生,来看望老师,保安就让他们进去了。进门一条笔直的林荫道,两旁种着高大的梧桐树。林荫道尽头是一个广场,中间立着标准的“主席打的像”,广场两边一南一北,分别是两栋教学楼。   “我初中在北楼念的,”陈焕庭说,“高中就搬到了南楼。那边是图书馆。”   他们往图书馆走去,路过一幢三层的老房子。陈焕庭说:“这栋是老行政楼。是学校最早的建筑,现在是校史馆。夏天这整面墙都是爬山虎,风吹来像绿色的波浪。”   苏然却看到楼下的公示牌,上面贴着今年高考名单。   十年前,陈焕庭的名字也出现在上面过。   “是在哪个位置?”她问。   “这哪里还记得住?”陈焕庭说。   “你高考名次多少?”   “好像是第十九名。”   苏然顺着名字往下数,数到第十九个,她指着那一处玻璃橱窗:“应该是在这里。”   而那里现在是一名叫“傅轩”的男生,今年录取的大学是“xx大学”。   “十年前这里是陈焕庭。”她说,有点小得意。   如此随意的一句却一下击中了他的心,他定定地看着苏然,心里弥生出无声的感动。   橱窗的玻璃倒影出他眼中的温柔。   “不是要看翻墙的地方?”他忽然伸手,握住她抵在玻璃前的纤纤玉指,拉着她往前走。   “哦对。”苏然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喂,谁允许你牵我手了。”她嗔怒。   “我们学校很大,我怕你走丢了。”他大言不惭,并不放手。   “怎么可能,”她也幼稚地和他较真,“上次我……”她忽然收声。   “上次什么?”他转头问她。   “上次……在日本,陌生的地方我都没有迷路。”她灵光一现,想到那次买表找地图,以为找了个绝美的理由。   可他却顿时笑了,一副“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样子:“上次在涩谷,也是因为我牵着你啊。”   她愣了愣,抽回手推他:“到了没有,还要走多远?”   “就在前面。”   陈焕庭带她来到图书馆背后的一处矮墙。这里因为地势的原因地面要比别处稍微高一点,墙上印有脏兮兮的鞋印,墙头都已经被翻得豁了一个小缺口。   “看来这个传统一届一届地流传下来了。”陈焕庭上前打量这堵墙,环顾四周,发现现在的孩子很精明,围墙上的摄像头都用树叶巧妙地挡住了。   苏然的思维却似乎不和他在同一个频道,她呆呆地看着这堵墙,说了一句:“原来是这里啊。”   其实刚刚苏然那句未说完的“上次我”,全句是:上次我自己来,也一样逛了一圈。   是的,苏然来过这里。   毕业后的那个秋天,她独自一人去了一趟青山村,回程当天,又冲动地临时决定,去c市看看。   去看看他的城市。   像是了却最后的心愿。   她曾在卫星地图上无数次地探寻过c市的城市肌理,在日本交流的时候,陈焕庭介绍过他的家乡,她把他口中的那些地名在地图上一一落实,遥想他曾经在这些空间里的生活。   她记得很清楚,他毕业于c市的实验中学。于是她谎称是毕业校友回来看老师,在空荡荡地学校溜达了一圈。她记得校史馆外面的爬山虎,秋天的时候还有盛夏的尾巴,满墙半黄半绿的爬山虎随风摇曳时,确实颇为壮观。她路过图书馆,看到自习室里认真做题的同学,听到外面大声吆喝的男生,以及走廊上一瞬即逝的年轻面孔,忽然对这里感到无比亲切。   他们都曾经是陈焕庭呀。   因为不熟悉,苏然最后从图书馆的另外一个侧门出去,偶然发现外面围墙有一段很新,像是刚被砌筑,不过上面已经有黑黑的攀爬印记。   她了然,这里是应该是学生的一个秘密出入口,又突发奇想,不知道当年的陈焕庭,有没有从这里翻过墙。   而现在他告诉她,他真的翻过。   “从我们那届开始,也有十三年了。”可他并不知道苏然的心理活动,仍以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着。   “墙外面是什么?”苏然问。   “一条小路。”   “翻出去看看,然后再去吃个麻辣烫?”她提议。   陈焕庭讶意地看着她。   可苏然已经退后续两步,活动了两下关节,做出助跑的姿势,然后她猛然发力,踩蹬着墙面,攀到了墙头。   “快上来呀。”她向他招手。   陈焕庭赶紧紧随其后,三两下翻上去,又先一步跳下去,伸出手做托举状:“你慢点。”   苏然瞧他紧张的样子,抿唇笑起来,放心大胆地纵身一跳。   他结结实实地接住了她。   他的怀抱遮住了她的眼,她想出来,他却圈住她没动。   “不让牵手,”他低声说道,语音含笑,“那抱一会儿吧。小苏。”   -   当陈焕庭收到杨素珍的电话,问什么时候带苏然和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陈焕庭替苏然拒绝了。   苏然确实不是很想去,她完全还没做好准备,但是又有些担心地问道:“这样会不会很没礼貌?”   陈焕庭倒是笑着挑眉:“怎么,很想去?”   苏然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快步向前走。   他看着她的背影,想到这个身影明天就要离开,笑容逐渐凝固,心里涌出不舍。   “周末再呆两天吧。”他不由说道,“如果我外公情况稳定了,我们周一一起回去。”   “不行。”苏然果断地拒绝了,“大黄一个人在家,我不回去它会饿死的。”   这个理由让陈焕庭无法反驳。   远在a市的大黄似乎听到了苏然的召唤,把塑料袋又撕开一个大口子,狗粮呼啦啦滚了一地。   “还有,”苏然退后一步,转着眼珠子,高高扬起下巴,“以后有什么事情要先打报告,未经我允许,不许对我动手动脚。”   其实苏然真想留下,她完全可以让陈倩帮忙——她在陈倩那里放了一把备用钥匙。但是她觉得这样下去有点危险,眼前这个人中午才说要追她,她都没有明确答应,下午就又拉手又拥抱了。幸好她还没坦白曾经独自来过c市,把这种“灭自己志气、涨他人威风”的事情扼杀在了摇篮里。虽然她心中开满幸福的小花,但理智告诉她不要在一开始就露出马脚,显得自己早就被他吃得死死的。   他可是说要追久一点的,她要好好享受一下这个过程。   -   晚上,她收到曹跃飞的电话。   他刚刚做完一台八个小时的手术,看到苏然的微信后,给她拨了过来。   “有了姓名就会好办许多。”他坐在办公室休息,“我明天问问妇产科,我有位关系很好的师姐在那里,让她也问问其他医院的同僚。”   “好。谢……”她习惯性地要想说“谢谢”,却意识到,也许应该说的是“对不起”。   “你吃饭了吗?”她顾左而言他地说。   “叫了外卖,等会和同事一起吃。”曹跃飞嘴边噙着微笑,“你呢?”   “我也吃了。跃飞,”她决定摊牌,“我现在在c市。”   “你去c市了?”曹跃飞感到意外,“去c市做什么,出差吗?”   “不是,”她看着酒店的便签,左手无意识地翻动一张纸的页脚。她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继续问,“还记的我们之间‘一月为期’的约定吗?”   那头安静了下来。   “记得。”他说。   似乎已经有了预感,在苏然开口前,他反而笑说:“还有三天就一个月了,是要提前转正了吗?”   苏然没有回答。   沉默了十来秒。   “……好,”他微微叹气,“我知道了。那干脆让我来说吧,苏然——我们提前结束吧。虽然我们也没有正儿八经地开始过,但是一个月的约定就到此为止了。我是外科医生,给人开膛破肚、做心脏手术是家常便饭。但我知道,心脏可以治疗、甚至移植,但是心不能。”他顿了下才问,“是那个位置的人回来了吗?”   话语在苏然嘴边打转了好几圈,她才慢慢说道:“你真是位聪明敏锐的医生。”   “可惜还没轮到我看诊,你就痊愈了。”他却叹道。   苏然不知如何接话。   “不过无论怎样,”他又把话题捡起来,“恭喜你痊愈。其实现在我还挺轻松的,相信你也是同样的感觉。”   听他这样讲,苏然在电话那头松了一口气:“谢谢你,跃飞。”又吞吞吐吐,“如果……你不方便,那件事情也不必……”   “你多虑了,苏然,”曹跃飞磊落直接地说道,“我并不是因为要讨好你才帮你忙。朋友之间的人情往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现在我帮你,以后也许也有你帮我的时候。”   “好,”她欣赏他的干脆利落,也不多言,“等我回了a市一定请你吃饭。”   “这次可别再食言,你说过请我吃饭的次数可大大多于实际行动的次数。”他调侃她。   “这次真不会了。”她认真说道。 第55章   临睡了,苏然捧着手机,给陈焕庭发信息:你在干嘛。   大概过了五分钟,陈焕庭的电话打过来。   “我在医院。”他说。   “会不会影响你?”苏然问。   “没事,外公已经睡了,我在会客厅,看得到他。”   “我来陪你吧。”   “不用,你好好休息,医院也没多的床。明天早上几点的车?”   “11点25。”   “好,我来送你。”   静了静,苏然又问:“陈焕庭,你怕吗?”   那头微微一愣,似乎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他说道:“不怕了,已经过了那个时期了。我比较担心我妈。”   “如果害怕,可以告诉我,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苏然说。   他静静笑了下,目光落到病床边的相册。红色封面的硬壳影集放在最上面,即便事情弄清楚只是虚惊一场,可那抹红落入眼里仍让他感受到一种绝处逢生。顿了顿,他说道:“其实死别并不可怕,怕的是生离。”   苏然忽然没了声。她紧紧地攒着话筒,一动不动,似乎意识到他在指什么。   “在你昨天问我小姨的事情、到今天我妈道出真相这段时间,我感觉前所未有的恐惧。苏然,我想过一千种和你的关系,但是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有一刻我想,即便是我们什么都不是,别说朋友,哪怕就只是陌生人,此生永不会相见,也会让我感到万分庆幸。但如果你真的是我的表妹,这会是我人生最绝望的悲剧。”   那头静了许久,终于传来低低的啜泣:“……我也是。”   -   苏然早上与孙强详细说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孙强问:“有没有可能冉兰兰不是医药公司的职工?我问过当时的接洽朋友,他们都说没人叫冉兰兰。但是确实有人记得有位孕妇和杨素梅同住,还以为是她的亲戚。”   “不是亲戚!”苏然一听到“亲戚”两个字差点跳起来,条件反射般地否定,“我问过她在c市的父亲了,绝对不是她的亲戚。”   “杨素梅在a市的社交圈子其实很狭窄,应该好查。”孙强听她语气着急,连忙安慰她,“现在有了相对明细的线索,也算一件好事。”   挂了电话,时针已指向10点。苏然买了11点多的车票,现在差不多要出发了。可她翻看手机,上午既没有陈焕庭的微信,也没有他的电话。   也许他昨晚太辛苦,还在休息。   她独自下楼吃早饭。等到早饭吃完,手机也没响一下。她办完退房,心中渐渐涌起不安,就在她要给陈焕庭打过去的当下,他的电话来了。   她几乎秒接。   “苏然,”他的声音疲惫又低沉,带着悲伤的恳求和苦涩的慌张,“你打车来医院。越快越好。”   -   苏然在病房外面见到了陈焕庭。   苏然用目光询问他,但他并没有回答——这个回答已经是令人心痛的回答。   他默然抓住她的手,几乎是带着她小跑般冲进病房。里面已经围了一圈人,除了陈国栋和杨素珍,还有她没见过的亲戚。陈焕庭拨开人群,将苏然带到病床前。杨启明仰躺着,眼神远不及昨日那般清明。   “外公,外公?”陈焕庭低下身,轻声叫他。   “啊……”杨启明微弱应道。   “我把她带来了。”陈焕庭说,“昨天你见过她的,是苏然,小苏。”   杨启明浑浊的目光看看苏然,仿佛已经不记得昨日才见,又看向陈焕庭,含糊地说道:“……是她吗?”   “是她啊,”陈焕庭忽然哽咽,“一直都是她啊。”   苏然眼眶一下红了,倾身蹲下来,跟着陈焕庭叫了声:“……外公。”   杨启明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了下。   杨素珍泪水长流,覆上杨启明的手,轻言说道:“爸,你放心吧……”   闻言,杨启明似乎真的放下心中大事,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   杨启明的丧事办得很低调。临近春节,杨家人在他生前的教育系统发了讣告,朴素地举办了追悼会。陈焕庭是杨启明唯一的孙子,苏然知道他从小与杨启明亲近,便和单位请了三天的假,留在c市陪他。等到第三天,苏然犹豫要不要再延长假期,陈焕庭却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在c市多陪下我父母。”   苏然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我的年假有7天,我可以再申请的。”   陈焕庭说:“我知道,但是a市的房东不是也在催你回去吗?我昨天听到你打电话了。”   是的,苏然的房东上个月底告诉她,这个月后他不续租了,因为他的儿子有了女朋友,要来自住。昨晚房东又打电话来问她找好房子了没,什么时候搬。如果不来c市的话,她确实是在a市看房子的。   “我现在走,你怎么办?”苏然问。   陈焕庭笑了笑:“我这么脆弱吗?虽然外公去世我很伤心,但我并不想用这件事情来绑架你。生老病死,我们都要学会坦然接受。而且在c市我还有我妈我爸,还有很多亲戚。悲伤如果分担一下,也没那么浓。”说到这里,他神情忽然定住,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变得深沉。   苏然接触到他的目光,忽然意识到他想说什么。   果然,过了两秒,他说:“当年你父亲去世,你只有你一人。”   其实不止如此,苏然不仅孤身一人,还被忽然告知自己不是亲生,昔日姑姑全然不看二十年的亲情,在金钱面前与她撕破脸皮、对簿公堂;为了完成她爸爸的遗愿,她仰仗沈家,即便明知自己不爱沈睿、沈睿对她也未必专情,她也无法拍桌走人。   只是她没想到陈焕庭会由己及人,提到她的这件事。她心头微微一颤,有点细碎的委屈,可更多的是对他这份理解的释然感动。那年她父亲去世,他也曾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做了她生命力唯一的光。   她摇了摇头,纠正他:“不对,我还有你呀。当年不是你陪在我身边吗?”她鼻尖发酸,眼中泛起朦胧的水汽,“当年是你陪着我,现在换我陪着你了。”   陈焕庭久久地看着她,无声的情愫在二人之间流淌,忽然间,他说:“报告。”   “什么?”苏然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可还没等她做出反应,他直接上前一步,低下头,吻住了她。   潮湿的吻,阔别已久的吻。   嘴唇上的细胞像是泡腾片滑进了水里,每一个都沸腾叫嚣起来。它们在渴求、在祈祷、在哭泣,像久旱龟裂的大地终于等来了令人心醉的甘霖。   他们曾经那么熟悉,在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刻,便已然进入了她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苏然忽然听到自己巨大的心跳声音,几乎要撑破她的耳膜。她猛然回神,一把推开陈焕庭,羞恼地说道:“你又越界了!”   “我打过报告了。”他佯装无辜。   “谁同意了?!”   “……你说不能动手动脚,我也没动手动脚。”——他确实没动手脚,他动的是嘴唇。   “陈焕庭,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无赖!”苏然又好气又好笑,他居然跟她玩儿文字游戏。   “可是,”他索性圈住她,将鼻尖抵在她的鼻尖上,轻啄一口她的樱红小唇,低低问道,“你也喜欢的,不是吗?”   -   苏然一回到a市,就被陈倩迫不及待地拉出来八卦。因为大黄,苏然不得不请了陈倩这尊大佛,告诉她因为陈焕庭外公去世,她要在c市多呆几天。就这简简单单一句话,陈倩感受到了宇宙爆发般的海量信息。   “我说什么来着,你们还死活不承认,”陈倩脸上神情之丰富,融合“叹息、着急、鄙视、呵呵哒”等多种心里活动,暗含“我压中宝了”、“我终于松一口气了”等多句台词,目光火辣辣地盯着苏然,“你们就老实交代吧,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不是研究生时候就有一腿了?”   “就因为他外公的事情我们才一起的。”苏然挑着问题回答。   “学生时代真没有?”陈倩跟侦探一样观察她的微表情。   “有一点不错的印象吧……”苏然含糊其辞。   这几乎等同于默认,陈倩差点拍案而起:“我就说!我那个时候就看出来陈焕庭很喜欢你!而且我也感觉你对他也有好感,是不是?”   苏然不吭声,很微妙地低头喝咖啡。   陈倩见她模样,长长叹一口气,感慨一般:“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偏偏你那时又有个渣男男友,真是占着茅……”   对方倏然抬头,陈倩及时刹车,话锋一转,笑嘻嘻道:“不过好事多磨,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现在是到哪一步了?一垒、二垒、还是全垒?”   苏然哭笑不得:“你现在怎么这么黄?跟个臭流氓似的。”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她沿着竹竿往上爬,“你知道有句歇后语叫‘老房子着火’吗?”   “不知道。”   “……那我现在告诉你,有句歇后语叫‘老房子着火’,你知道后面一句是什么?”   “不知道。”   “……我不告诉你,留着你自己去亲自体会吧。”她像个淫贼一般,露出神秘猥琐的坏笑。   -   年底了找房子并不是很容易。苏然一直想买房,既然这次要搬家,最好就直接搬到新家,免得来来回回折腾。她看中了两套,一套是大品牌的精装次新房,地段、户型都很满意,也没住过人,只需要自己添置一些家具就可以直接入住。只是房东出国过年了,要年后才能见面聊;另外一套是期房,就在第一套的旁边,小区环境、户型都会更好一点,而且因为政府限价,新房比二手房还便宜,只是要等到明年底才能交房。   她和陈焕庭电话里聊起这事,陈焕庭不置可否,过了会儿说:“不如你先住到风华金都吧?”   听到这个小区名字,苏然一愣,没说话。   陈焕庭说:“那里一直空置,我让物业请个阿姨打扫一下就可以入住。现在要过年了,也不是买房的最好时机。”   其实他说这段话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把握。毕竟他和苏然都知道,这套房他当初是准备卖掉,换成和白素的婚房的。   果然,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苏然,”他沉吟半晌,终于说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会买这套房?”   “投资用的,你说过。”她干巴巴地说道。其实在最开始知道他是房主时,她心里有过别的想法。   “不是,不是投资的。”陈焕庭说,“你还记得你在乌托邦的20吗?”   苏然一时怔忪。   毕业时候,陈焕庭与刘景明跟她约定4:4:2划分那笔投资的钱。苏然开始并没有想要,后来他们执意要给,她才答应下来。可紧接着她的父亲车祸去世,各种事情纷至沓来,她完全已经忘掉了这笔钱。再加上毕业后与陈焕庭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这件事最终是不了了之。   “你的那20,我用它买了风华金都。”他说。   楼王的高层,一线江景,可以毫无阻碍地看到长江与索道,也可以欣赏春天满园的樱花。   他记得他们分开的前一晚,她说过希望躺在卧室就可以看到长江,那样就会想起他们第一次单独游玩,是他带她去坐长江索道。   他想忘了,可偏偏都记得。   即便是最后苏然头也不回地回了b市,他知道她会在那里结婚生子、过上完全没有他的生活,知道这辈子她可能永远不会再来a市、永远不会知道这套房子的存在,他还是着了魔一样,用这笔钱买了这套房。   不然做什么呢?他努力给自己找个看上去冠冕堂皇、不那么可笑的理由,这笔钱放在银行吃那点活期的利息,不是太浪费了吗?   买了房还剩一点钱,他索性自己又添了一点,居然将它做了装修。   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只知道这么干下去,却不知道这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做完这一切,他呆在空荡的房子里,对着浩瀚的长江枯坐了一夜。从华灯初上、到流光溢彩、到零星霓虹、再到黎明升起,他看到了她希望看到的景色,但只有他一个人。   第二天他便离开,再也没有回来过。   钥匙反锁三圈,锁住他的秘密。   她在心中给他空了一个位置,他在这座城市给她空了一套房子。   其实苏然在看完房子又得知陈焕庭是房主的时候,内心也有过不确定的猜疑。可“是”与“不是”又能怎么样,过往已成云烟,当他们再与这房子结缘已经是“买方”和“卖方”的关系,他不愿提起、她也不想验证。更何况,他也佳人在侧,准备换房结婚。   隔着电话,两人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可苏然忽然又不甘地说:“你当初是要卖掉准备换婚房的。”   “是的,你说得没错,”陈焕庭坦诚地说道,“可换房其实只是我的一个说辞而已。风华金都不卖我也可以买。但是不卖,”他的语气变得苦涩,“我的婚姻也许不会幸福。”   既然已经决定和白素一起,就要高高举起斧子,狠狠地斩断所有后路。   婚姻不是恋爱儿戏,它是一种责任。他不可能走进了婚姻的门还为谁再空一套房子,岁月未曾饶过他,可他必须先饶过自己。   “我当时已经想好,卖房的钱会捐给福利院。”陈焕庭说,“可没想到买家居然是你。你知道当时我脑子里想到的是什么吗?”   “什么……”   “是老天爷在提醒我,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我们之间都还没完。” 第56章   陈焕庭是三天后回到a市的。   虽然在c市他也在远程办公,但是回到a市当天,他还是在公司忙到了凌晨两点才走。汽车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行驶,经过一个路口,他忽然调转方向,驶向另外一条道路。   风华金都的楼下有一家早餐店,这两日苏然都是在这里买的早餐。今天她照例买了两根油条一袋豆浆,转身时候,却看见一辆熟悉的车安静地停在路边。   她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车牌,然后她皱眉走了过去。   车膜颜色很淡,冬日的阳光洒在陈焕庭英俊的脸上,像一幅优美的油画。车上的睡姿并不舒适,但他的表情却很放松恬淡,似乎沉浸在一个美梦中。   可苏然“砰砰砰”三声敲响了他的美梦。   他倏然醒来,降下车窗。   她看着他,没说话。   “昨晚太晚了,就没给你发信息……”他直起身子,平平淡淡地说道。   苏然仍是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不泄露一丝信息,让他一时有些吃不准她内心所想。   她似乎有话要说,但开口却是:“你吃早饭了吗?”   他看见她手里拎着的早点,便打开车门直接下来:“吃完我们一起去金铭路吧。”   -   第二次来,这里依旧充满年久未住人的灰尘味。   房间里的陈设很空荡。客厅有一个竹藤编织的沙发,一张桌子、一个电视柜,电视柜上有一台非常老旧的、体型很胖的电视机;卧室有一张双人床、两个床头柜、还有两个大柜子。   “上次回家我将柜子里留下来的东西都带走了,”陈焕庭指着其中一个柜门大开的立柜,“93年后,我外公在a市的一个远方亲戚,算是我表姐那一辈的,曾经在这里居住过。后来他儿子大学毕业留在外地,他们一家也就搬到外地去了。我表姐刚搬进来时候,房间里还有当年存留下来的东西,她都全部打包放在了这个柜子里。”   而那个柜子现在是空的,所有的东西陈焕庭上次已经带走了。   苏然不死心,又在房间里找了一圈,企图找到别的蛛丝马迹。但是房间实在太空了,所有东西一览无余,再认真的寻找也是徒劳。   她拍打两下沙发座椅,也不管干净不干净,失望地坐下来。   “你是什么时候自己身世的?”陈焕庭终于忍不住问。   她颓然抬起头:“就是我爸去世那时。”   陈焕庭隐隐猜到,当年的遗产之争也许也与这件事有莫大的关系。   苏然三言两句简短地说明了当时的情况,只是在苏淩霆与沈成秋的关系上,她仍做了保留。她曾经仔细地思考过,也许就是因为她生长在单亲家庭,而父亲的性取向又不是世人所认同的那种,这种潜移默化让她对男女之情感受得很朦胧,所以在和沈睿的相处中,她也就糊里糊涂地误以为那就是男女之爱。   但她并不怪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她是如此。苏淩霆应是如此。   楼上传来笨重地拖桌子的声音,天花板上也配合地洒下纷纷扬扬的粉粒。   苏然挥了挥手,赶紧站起来。因为起身太迅速,她碰到了桌角,桌子歪了一下。她将桌子推回原位,却发现桌面晃动,怎么放都高低不平。   “底下有个垫纸。”陈焕庭看到,蹲下身想将那一张叠成方块的纸塞回去。可就在他拾起那个方块时,鬼使神差一般,他将往里塞的动作,变成了打开。   谁也没想到,这是一张印着“a市第三人民医院”抬头的信笺,发黄的纸上竟然有字。   青山村12组4号,冉兰兰。   苏然呆滞地看着纸条,巨大的心跳将她淹没。   -   1991年12月6号,有人敲门。   冉兰兰开门,是醉气冲天的莫小伟。她立刻要关上,可莫小伟却一把推开,大大咧咧地进来,环顾四周。   “杨素梅呢?”   冉兰兰拿起门口的棍子,恶狠狠地看着他:“她死了你知不知道?”   “死了?谁死了?”   “杨素梅死了。那天晚上你踹了她一觉,”冉兰兰不自觉捏紧棍子,往后退,“羊水破了,我送她去医院,结果孩子被脐带缠住,她们一起走了。”   莫小伟瞪大眼睛,似乎听不懂冉兰兰的话。   “她都走了两个月了,你还来做什么?”冉兰兰胸膛剧烈起伏,“你是一个杀人犯,你杀了你的老婆和你的亲生女儿!”   莫小伟愣愣地看着她,忽然面露凶光。冉兰兰后背渗出大片汗意,正准备举起棍子自卫,莫小伟却一把拉开大门,疯狂地跑了出去。   苏淩霆刚刚走到医药公司门口,便见到一个年轻人骂骂咧咧地被保安撵出来。   “我老婆是你们公司的职工,踏马的怀着大肚子还被你们逼着上班,现在老婆孩子都死了!你们不给我赔偿,我跟你们没完!”莫小伟对着里面指指点点,唾沫横飞。   同行的马经理赶紧拉着他往里走,头痛地说道:“杨素梅怎么会瞧上这么一个人,真是一辈子都搭上面了。”   苏淩霆知道杨素梅,前面几次来是她给他领路,在会议室还给他倒过水。听到马经理的话,他遗憾地叹气。   于是,他也不由多看了莫小伟两眼。   莫小伟没要到钱,憋着一肚子气回到金铭路的住所。他嘭嘭嘭地敲门,久无人应。他越敲越气,踏马的,门都不给老子开了是吧。他忽然飞起一脚踹开房门,却见到冉兰兰瘫坐在地上,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身下隐隐有血水。   “求你……送我去……医院……”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   到了医院莫小伟立刻想走,可看到“产房”两个字,他像被定住般迈不开腿。   他承认自己是个人渣,打架斗殴玩儿女人,他样样都不落。可他从来没想过要杀人,他从来不知道那一脚会直接送杨素梅和他们的孩子上西天。他去抢杨素梅的钱是因为知道她有固定工作,知道她的父亲会悄悄给她塞钱。就算是他拿走了,她也不会缺钱。   可他没想过,这一脚的后果是这么严重。   他的孩子啊。   他坐在产房外,双手插入头发,表情扭曲。这时一位护士急急出来,叫道:“冉兰兰的家属?冉兰兰的家属来了吗?”   无人应答。外面坐着的人面面相觑。护士两眼逡巡地排除,终于锁定莫小伟,过来重重推他一下:“叫你呢!你是冉兰兰的家属吗?”   莫小伟抬起头,神思恍惚:“什么?”   护士递给她一个文件夹,上面薄薄几页纸:“你是她丈夫吧?病危通知书,保大还是保小?”   “什么大小?”   护士急得跺脚:“冉兰兰和孩子,只能留一个,你快签字!”   “孩子!孩子!”莫小伟忽然听懂了,“我要孩子!”   1991年12月7日凌晨两点,冉兰兰的孩子出生,足月,六斤三两。临终前她用最后的力气说道“我住青山村12组4号……”。下了手术,医生写了个纸条,将孩子一块交给了莫小伟。   莫小伟看着怀里熟睡的孩子,他后悔了。   才两天,他已经彻底被搞疯。这个孩子会哭、会撒尿。他给她兑奶粉的不喝,半夜无数次被她哭醒。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直接将她从三楼扔下去,可走到阳台边,他脑海里又回荡起冉兰兰的话:“你是个杀人犯……”   第三天,他精神崩溃地抱着孩子徘徊在医药大楼门口,遇到了即将返程的苏淩霆。   苏淩霆注意到他怀里抱着一个哭啼的婴儿。   这很反常。   莫小伟也注意到了苏淩霆。这个人穿着笔挺的西装,拎着皮质公文包,像是来办事的有钱人。   “哥,”他一边双臂摇晃哄劝婴儿,一边朝他走去,“等人吗?”   苏淩霆冷冷地看他一眼,没有搭理。   “这是我女儿,好看吗?”女婴好像听见有人介绍她,啼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三天的婴儿大多还是皱巴巴、黑乎乎的,但这襁褓中小孩却白嫩可人。   她睁开眼,看着苏淩霆。   苏淩霆看了女婴两秒,目光移到莫小伟身上,转身走到一边,寻了个位置坐下。   莫小伟不依不饶地跟过来,说:“哥,这可真有缘,这孩子看见你就不哭了。”   苏淩霆不耐烦地看表。   小孩的眼睛滴溜溜地瞧着苏淩霆。   莫小伟瞥到苏淩霆的海鸥牌手表,忽然说:“哎呀,哥……不行,我肚子痛,要去厕所……孩子……孩子你帮我抱一下。”   话音刚落,莫小伟放出一个臭到令人作呕的屁来。苏淩霆皱起眉毛,莫小伟一脸“大哥你快接下孩子不然我要当场表演拉屎”的表情。见苏淩霆仍不为所动,莫小伟似乎真的忍受不住,要将孩子直接放石凳上。他这才动了恻隐之心,将孩子接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当下,莫小伟一把抓起苏淩霆的公文包,飞也似地跑了。苏淩霆大叫不好,可怀中的婴儿似有感应,嘤了一声。苏淩霆低头,她紧紧地拽着他的衣领,好像生怕再次被人遗弃。苏淩霆心中一震,居然忘了追人。等他回神过来,莫小伟早已没了踪影。   婴孩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1991年12月7日生,生母冉兰兰难产死亡。   冉兰兰是谁?那个人不是杨素梅的男人吗?难道这个男人在外面还有个女人?可这还不是最让他头痛的——这次他是单独来b市办事,包被抢了,身无分文,回b市的车票也在那包里。   他返回医药公司,人基本都下班了。他好不容易逮住一个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人,将手表留给他,问了他要了两件事情:1、杨素梅的住址;2、三块钱。   杨素梅的地址,二十多年后,孙强递给了苏然。   青山村的那个地址,不知为何落在了金铭路的房子里,被人折起来垫了桌角,现在陈焕庭发现,递给了苏然。 第57章   晚上,两个人找了一家餐馆吃饭。   他们等在休闲区等待,排号的显示屏坏了,怕过号,陈焕庭去接待处询问。   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在她研一那个冬天,他们第一次去到青山村,她给陈焕庭拍的第一张照片的那天,居然是她的真实生日。   得知身世后,她一直以为这是个巧合,所以那张照片她念念不舍地带在身边。没想到上天的暗示不止如此,这个在青山村留下的背影,最终带她找到了生命的归宿。   兜兜转转一圈,像在画一个圆。只是在路径中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走的是直线还是曲线、到底要去哪儿,直到接近真相才发现,终点,也是起点。   她正盯着他发呆,他已经问完向她走了过来。   “走吧,”他说,“到我们了。”   苏然却说:“陈焕庭,你搬到风华金都来吧。”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风华金都本来就是他的,他才是真正的房主。   陈焕庭愣了一瞬,飞快地笑了下:“好。”又意味深长地说笑道:“但先吃完饭。”   苏然的脸顿时红了。   她很想打他。   -   在回程的路上,苏然觉得陈焕庭车开得飞快。   电梯从-1到1楼,进来好几个人。电梯一下局促起来,一位奶奶推着超市小推车直接横在了苏然和陈焕庭中间。除了16f,电梯灯3f、8f、10f、11f、12f次第被按亮。中途超市老奶奶到了,门口的几个人先出去,老奶奶颤颤巍巍地拉着推车下了,那几个人又上来。一路走走停停到了11楼,终于只剩两个路人。前面一人拎着包出去,后面一低头族紧随其后。眼见着轿厢空了、门要合上,陈焕庭刚走到苏然前,一只手忽然把住电梯门。   “还没到11楼啊。”低头族扒开门,喃喃道。   陈焕庭:……   苏然仰起头,别有意味地看着他,脸上笑意若隐若现。   终于到了12楼,低头族走了,陈焕庭快速按了关门键,二话不说就吻了下来。   “为什么要买16楼。”他后悔地抱怨。   她戏谑地笑他:“你怎么像个毛头小子啊,陈焕庭。”   进了门,两人直奔主题。苏然被抵到墙上,玄关、客厅、餐厅的灯像恶作剧的小孩弹钢琴一样,随机地摁亮又被关掉。明暗切换之间,陈焕庭忽然感到身边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扑他,转头一看,大黄。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将大黄拎到次卧,关好门,回头苏然在墙边乐得直不起腰。他过来捏着她的下巴,有点惩罚性地吻她,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终于不知道谁绊了谁一脚,两人齐齐跌落在客厅的沙发上。外套不知何时已经脱落,头顶只剩一圈吊顶的昏黄灯带。他们忽然停住,注视着对方,过了半秒,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她躺在身下,肌肤如雪,白里透红,眼波流转,欲语还休,乌丝如流云散落,嘴唇泛着水润的樱红。   “小苏。”他不禁念她的名。   “嗯?”她应道。   “小苏。”他又念了一遍。   “为什么要叫我小苏?”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庞。   “还记得在日本吗?”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亲吻,“我听到你们组的日本女同学叫你小苏。当时我就想这样叫你了。”   苏然轻轻笑了笑:“可在日本你还说我们是朋友。”   “我从来都不想和你做朋友。”   他又吻下来,落在她的颈窝。她被衣服的毛领和头发弄得有些痒,不禁笑起来,她想到陈倩说的话,指尖点起他的下巴:“你知道有句话叫‘老房子着火’吗?”   “老房子不知道,着火知道。”他的手探入她的衣服下摆。   她又咯咯笑起来,按住他的手:“先洗澡。”   “做了一起洗。”   “不要。”她推开他,用食指抵着他的胸口,欲擒故纵。瞧见他不耐烦的表情,又使坏地仰起头奉上香吻一记,轻拍他的脸,“乖乖等我。”   苏然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打底毛衣还在,可里面的胸衣已经被推到了高处,头发随意地散在肩上,面颊潮红,媚眼如丝。   她打开淋浴,热气腾腾的水洒了下来。衣服还未脱完,氤氲的水汽中,门开了。   “说了先洗澡的。”她嗔怒。   “一起洗完做。”他调换了语句的顺序,一把将她抱至流离台上。   她其实并没有锁门。   感情的亲近需要经过理智的大门,而身体的融合只需要凭借本能。她感受到他的克制,但是还是被他弄得有些疼。结束后他给她洗澡,贴在她背后轻柔地给她涂抹沐浴乳。他们像一个环抱的连体婴儿,严丝合缝地粘连着,似乎连流水都无法从他们中间穿过。他的手混着丝滑的沐浴乳在她身上流连,温热的水拍打在他背上。   “你好像胖了点。”他忽然说。   女人对“胖”这个词都有些敏感,更何况上次他们这么亲密已是三年前。她刚刚侧过头,又听见他说:“这里。”   他抖了抖她的胸。   苏然笑骂“臭流氓”,忍不住撅起屁股怼了他一下。   胸上的手顿时一顿,转而掐住她的腰。他若有若无地蹭了蹭她的臀,警示一般回顶,声音低哑:“谁是流氓。”   苏然说:“谁问谁流氓。”   他又蹭了蹭,忽然又说:“……报告。”   这一次他极尽温柔,献宝一样小心轻柔,仿佛是想着法让她快乐。好像过了很久,到了最后的时刻,他们漂浮在云端,她似乎听到他说了一声“小苏啊……”,喟叹一般,带着微弱的哽咽,在连绵无尽的水声若隐若现,有四两拨千斤的巨痛。   她心中一震。   可那声叹息就像一缕青烟,转瞬即逝,消散在这云遮雾绕的浴室。   她转回身想看他,却被他牢牢地搂着。他将眼窝埋在她的后颈,热水很快冲走了一切。   ……   室内点着昏黄的床头灯。陈焕庭将苏然抱到床上,帮她吹干头发,然后自己也掀开被子上来,靠在床头。地暖让屋内温度维持在十多度,陈焕庭拢了拢被子,盖住苏然裸露的肩头:“冷吗?”   她摇头:“不冷。”   “还疼吗?”   她嗯了声:“点点。”   “我给你揉揉?”   她警觉地看他一眼:“不用。”   他笑道:“我不做什么。”   她仍是拒绝:“也不用。”   然后他没再说什么,亲了亲她的秀发,就这样安静地抱着她。   也不知道是几点,应该不早了。城市的喧嚣淡了下去,汽车的通勤声也变得遥远。他们静静地看着窗外,主卧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像框镜一样框出外面的景色。滨江路的灯带勾勒出江岸轮廓,冬季的江水缓慢地流淌,一两个航标灯在黑夜中摇曳。   ——我在想……如果这间房是江景房就好了,我们现在就能看到长江。   ——为什么想要看到长江?   ——因为看到长江就会想起和你坐过索道啊……   那晚的话仍犹在耳边,苏然甚至可以像看电影回放一般看到当时的他们。她那晚语调平常地说出这些话,心里早已塞满了绝望,就像在说他们爱情最后的遗言。她也只是说说而已,也只能是说说啊,就像学生拿到只有59分的成绩感慨“当初多努力下就好了”一样,除了表示无济于事的遗憾,别无它用。但多说两句总比少说的好吧,总比不说的好吧,那个时候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留给他们说话呢?   “说说而已”的话不用走心,不用负责,也不用斤斤计较地兑现承诺。“说说而已”的话不会有人记得,它迟早会被时间长河落花流水地卷走,可没想到还是有人傻子一般停在了河中央,不但捞起了这些只言片语,还迂腐固执地刻舟求剑。   苏淩霆告诉她,要一直往前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可这样真的就会获得真心幸福生活吗?   也许会吧,人生那么长,总会拥有另外的怀抱、跌进另外的人生。但如果不回头,又怎么知道自己遗失了什么、丢掉了什么?   又怎么知道有个人还在原地等待呢?   苏然看着窗外,忽然说道:“陈焕庭,谢谢你。”   他似乎也在默默想着什么,听见苏然发声,回过神,低头轻闻她的发香:“谢我什么?”   “……全部。”   她转过头,眼中盛着盈盈泪光。   他微微一愣。   她仰起脸,细细地注视着他半晌,又问:“陈焕庭,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他笑了笑,在她额间轻落一吻:“我也爱你。”   -   第二天,他们驱车去了青山村。   因为学生时期的梅远活动和物托帮捐赠,村里人对陈焕庭都很熟。他想问村长章明相关情况,被告知章明正在开会,于是他们在村委的小院里等。   当年苏然拍照的那棵树仍在,记忆里的冬天它光秃秃的,现在仍是光秃秃的,好像一直都没有变过。   “你还记得那张照片吗?”苏然问。   “记得。12月7号,我在树下的背影。”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树下,“应该就是在这个位置。”   苏然也往后退了两步,用两只手摆出一个取景框的样子:“那我应该是在这个角度。”   “我其实之前都挺疑惑,”陈焕庭说,“不知道那张背影的照片有什么特殊意义。我仔细回忆过那年的12月7号,好像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纪念的事情。后来才知道,这竟然你的生日。”   “有特殊的纪念意义,”苏然歪头想了想,纠正,“那是我给你拍的第一张照片。”   “哦?”陈焕庭笑道,“原来你将它带在身边是这个原因。”   “那也不是,”苏然见他臭美,忍不住打击他,“最开始只是纯粹因为构图和取景的原因。后来我爸临终前告诉我生日后,再次看见它,就觉得这一切好巧。那张照片就像一篇日记,提醒我在我还不知道的时候,那年生日,我在哪里,在做什么。”她幽幽感叹道,“也许冥冥之中有种天意吧。”   见她一幅感慨人生的样子,陈焕庭忽然向她招手:“小苏,过来。”   “干嘛?”苏然走过去。   陈焕庭揽住苏然的肩,举起手机:“我们来拍个合照。”   苏然一愣,伸手抱住他,依偎在他怀里,笑颜如花:“好啊。”   “咔嚓”一声,两人亲昵的笑脸同后面那颗树一同定格在相机里。   “陈焕庭,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苏然看着手机中的照片。   “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她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陈焕庭拿过手机,回避她的眼神,避重就轻地说道:“不太记得了。”   苏然才不信,她紧追不舍,像个好奇宝宝:“不会第一次在青山村吧?”   陈焕庭不置可否。   “真的?”苏然瞧他那副表情,心中暗暗高兴,“这么早?”又有些疑惑,“可那时我们才研一,好像并没有很多交集啊……要是那么早,我研二才对你表白,你也憋得太辛苦了吧……”她倒还体贴地为他着想起来。   见她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他终于忍不住:“那时只是有点好感吧……”又阴恻恻地来了句:“我也有件事情要问你。”   “什么?”   “你那个相亲对象处理好了没?”   苏然一愣,忽然神色一暗,低头不语。   陈焕庭心中顿时一沉。   只听见苏然有些纠结地说道:“……他是医院的医生,我也拜托他在帮我查1991年12月7日的产妇,所以……不知道怎么和他讲……”   陈焕庭觉得一口老血直往上涌,默然看了苏然少倾,非常严肃地说道:“苏然,我不想再送人绿帽子。”   苏然差点破功大笑。但她强行忍住,欲言又止地瞄了眼他,低下头,秀眉紧锁,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他电话多少?”陈焕庭径直说道。   “什么?”苏然抬头。   “电话,给我。”他非常不耐烦,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而就在这时,苏然的电话适时响起,来电显示:曹跃飞。   苏然意外,这也太戏剧化了吧,一时盯着屏幕不知该不该接。陈焕庭本对“曹跃飞”这三个字印象不深,但看到苏然犹豫的表情,他立刻反应过来,面色沉郁如暴风雨前乌云密布的天空,目光如刀般逼向她。   苏然看了一眼他,不敢迟疑,立马客客气气地接了起来:“喂,跃飞?”   曹跃飞打电话来是告诉她,他在第三人民医院的师姐查到,确实1991年12月7日,有一位叫冉兰兰的产妇因为顺产转剖腹产失败而去世,所生孩子也的确是一名女婴。曹跃飞还提到,当晚冉兰兰的丈夫签过一份手术知情同意书,他一会儿微信将照片转发给她。   苏然连连道谢,讲完这件事情曹跃飞还要继续工作,很快便挂了电话。苏然收回手机,转头见到陈焕庭手插裤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苏然决定不再逗他,开口和陈焕庭说清楚:“曹跃飞其实……”   他却打断她,语气淡淡的,有种王者的释然:“不过是另一个王壮壮。”   ???   谁?   王壮壮?   苏然觉得这个名字好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谁。而这时陈焕庭已经迈开步伐朝室内走去。苏然猛然缓过神,继而乐不可支地咧开嘴,三两步跑上去,一下扑在陈焕庭背上,像个树袋熊一样缠着他。   “干嘛?”他冷冰冰地问道,手却顺势背起她,又重重地打了一下她的右边屁股。   “没什么。”她心里乐开了花,也不计较他的手上动作,反而亲了他一口,“我好像又更爱你了。”   “油嘴滑舌。”他没好气地哼了声,回过头却不动声色地笑起来。 第58章   曹跃飞发来的照片里,最后落款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签名:莫小伟。   莫小伟是谁?   最大的可能就是苏然的生父了。可陈焕庭却皱起眉头:“这个人,是不是当初我小姨孩子的爸爸?”   回a市前,他将杨素梅的相关信息全部扫描了备份在手机里。他翻出杨素梅的照片,找到被涂抹的字迹,看想去的确很像“莫小伟”字样。   可他为什么会签字?难道真的是苏然的生父?   苏然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孙叔叔告诉我,我妈妈来到a市的时候好像就怀上我了。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妈真的怀的是莫小伟的孩子,你的小姨怎么可能还让她来同住?她又怎么可能是最后守在你小姨身边的人?”   这个推断很在理,但是问题也没有得到回答。更让苏然困惑的是,杨素梅在10月就去世了,而苏然是12月才出生,冉兰兰和苏淩霆是怎么认识的?现在又牵进来一个莫小伟,这三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正当疑惑时候,村委的会议室散场了。   村长章明对陈焕庭记忆深刻。陈焕庭表明来意,是打听一位叫冉兰兰的女人,当年住在青山村12组4号。   章明抽出烟盒,递给陈焕庭一根,陈焕庭礼貌地拒绝了。章明兀自点燃,皱眉思索半天:“冉兰兰……好像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啊。”   “您还记得她?”苏然问。   “冉升的第二个女儿,”章明说道,“我们同辈的,只比我小几岁。她年轻时候很漂亮,村里好几个小伙子喜欢她。但就是红颜薄命,嫁给了隔壁村一家姓刘的人家,但是男人去a市打工死在了工地,她去a市讨说法,最后难产走了。孩子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刘家没去接,后来她父亲去接她回来的。”   原来她也是难产走的。   怪不得那年12月底,杨启明回到a市的金铭路住址时,她已经搬走了——生下苏然后,她根本就没来得及回去。   “那她还有亲人在吗?都还住在这个12组4号吗?”苏然声调有些激动。   章明道:“没有了。她父亲八年前也去世了。本来有个姐姐,但是很早就出去打工,从来没回来过。我算算——”他眯起眼睛吸了一口烟,“出去都快四十年了。”   苏然默然不语,过了会儿,又问:“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两个人叫莫小伟和苏淩霆?”   章明想了想:“没有。他们是谁?”   苏然摇了摇头。   章明看了苏然稍许,忽然说:“孩子,其实我对你有点印象。你当年是不是和小陈一起来建桥的?”   苏然愣了楞,点头。   章明幽幽看着她:“你和冉兰兰,很像。”   -   苏然和陈焕庭拿着章明给的地址,走了半个小时山路,来到一个废弃的土坯房子前。墙角荒草丛生,门洞虚掩,屋顶漏了一半,破败不堪。   苏然没有先进屋,而是绕道侧边,那里果然有两个坟包,一个用石头立着墓碑,上面写有“冉兰兰”三字,另一个没有碑。   她的泪很快流了下来。   她看了一圈,这里除了青草只有不知名的野花。她拽了一把,攥在手中,怯怯地走到冉兰兰的坟包前,跪了下来。   她将花放在坟前,张了张口,那两个字似乎很生疏,很难讲出口。她试了好几次,终于微弱地喊出来:“妈妈……”   她垂下头,双肩抖动得厉害。陈焕庭走过去,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给她一些力量。   苏然没回头,伸手抚住他的手背,又说道:“妈妈,外公,这是陈焕庭……”   山风吹过,寂静无声。   隔了一会儿,苏然站起来,往屋内走去。   这间房已经很就没人居住了,苏然推门进去,里面有小动物一掠而过。室内陈设和普通的土房子并无二致,由于屋顶已经缺了一半,大大咧咧的冬日太阳刚好照在窗边土砌的床上。   苏然走过去,掏出兜里的纸巾,擦了擦,想躺下去。   陈焕庭说:“等一下。”他脱下自己的大衣,摊开垫在床上。   苏然躺了上去,陈焕庭也躺了上去,抱着她。   头顶是裸露的檩条,尘埃在光线中隐隐可见。再往上能看到一点树木横过来的枝叶,再往上,便是阳光与天空了。   刚刚跪下的时候有一根草粘到苏然的衣服上,现在躺下她感觉到了。   她将那根看似柔韧的草扯了出来。   “这是什么草?是狗尾巴草吗?”她问。   陈焕庭拿去过仔细端详了一下:“是的。”他随便弯了弯,细而韧的茎,毛茸茸的端头。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躺了一会儿。   “原来我是青山村的人。”她感慨。   “是啊。”   “你说我妈之前是睡这里的吗?”她问。   “应该是吧。”   “那我或许也睡过这里?”   “那也是的。”   “其实我还是不知道我妈妈、我爸爸,还有莫小伟,他们三个当年是怎么认识的。”   “也许也没那么重要了。”隔了会儿,他说道。   “……是,你说得对。”她想了想。   又躺了一会儿。   “冷吗?”她忽然问。   头顶却没声,她想不会是睡着了吧,这样会感冒的。   正打算起身,却听见他说:“苏然,我们结婚吧。”   她仰起头,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脸上有淡淡的笑。   不知是不是太阳太刺眼,她觉得眼眶发热。   还在愣神间,她感觉左手的无名指上多了一个东西。   她举起手,不禁笑了——那根狗尾巴草不知何时被他卷成了一枚戒指,正套在她的手指上。她觉得有些神奇,她只在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里见过这样的桥段,忍不住又举高了一点,举到阳光下,似乎真的在看钻戒一样。   他的口气和表情都有些神圣和严肃:“这是咱妈跟前的草。”那意思似乎是要是不答应就是极端不孝之类。   苏然笑意更深,连称呼都变成“咱妈”了。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那这也是我妈的心意,并不是你的心意。”   “那你要怎样的心意?”他有些紧张。   她垂眸想了想,默了半晌,好像很失望一样:“不用了。”   她本是笑着的,但是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淡。   他的心漏跳了一拍,不用了?不用了,是什么意思?她的语气也有点无欲无求的,好像下一句就要接“没什么意思”、“咱俩算了吧”之类的话。   陈焕庭被她搞得有点心惊胆战,生平第一次觉得头脑空白。   就在他僵直地不知所措的时候,苏然忽然侧身揽住了他。   “噗通”一声,他听见自己心脏归位的声音。   她抬起头看着他,眉眼弯弯,轻轻说道:“其实有你,我已经有全世界了。”   他有点懵,心跳好像又停了,而且还有点耳鸣词穷。他抬起头,太阳刺啦啦地照下来,照得他眼眶也有些发热。   -   回程的路上,苏然把玩着手里的那枚草戒指,所有所思。   “想什么呢?”陈焕庭问。   “你和你的爸妈商量过这事儿吗?”她问。   “你在担心这个?”陈焕庭笑,“想听实话吗?”   “嗯。”   “他们应该很高兴。”这条省道上没什么车,他慢慢地开着,“外公查出来癌症后,我妈一直希望我能早点结婚。其实我特别庆幸你在看完我外公后,没有当天就走。第二天我给你打电话,只是单纯想让我外公再见你一面。这个见面和头天的见面,是不一样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特别想让他知道你,知道我找到了你。临终前我外公看着你,问我‘是她吗’。当时听到这话我非常难受,心情也非常复杂。那时我忽然深刻地明白我们错过了什么。后来你先回a市,我爸妈问我你的事,我就直接告诉他们,我想和你结婚,而且正在努力中。”   苏然愣愣地听完,觉得嗓子有些涩。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苏淩霆临终前也是这样拉起她与沈睿的手。但这两次的含义与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她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景,问:“陈焕庭,你恨过我吗?”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直言道:“恨过。”   苏然秉着呼吸,不敢说话。   他从反光镜瞧见她紧绷的神情,说:“上次我去b市见的投资人,叫万佳,你认不认识?”   苏然慢慢抬起头,讶异地看着他。   “她无心中说起了沈睿的事情。”   苏然一时无言,过了好半天才说:“原来你是这样知道的。怪得不在动车上碰到,你会过来跟我说那些话。”   “可我知道得晚了。等我知道的时候,你经历的海啸已经过去了。”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没人拿刀逼我。选了,跪着也要走完。只是那次在动车上,我内心最触动的,是你说在去年九月你去b市找过我。我其实很想问你这件事,但是你和我说完那些话之后,我觉得再追问这些没啥意义。”   “是的。去年9月,我无意听到你的婚讯,就去了。”他坦然说道。   和苏然分开后,陈焕庭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消化这份情感。最开始和人聊天听到“苏然”二字,心中会立刻泛起波澜,就像瘾君子还在戒毒期又听到了毒品,那种感觉非常难受,是戒不掉还恨的难受。后来工作实在繁忙,感情在生活中的占比就下去了。时间再久一点,也少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再久一点,偶尔听到也没什么情绪了。只是去年九月,他偶然听人说起b市苏氏药业上市的事情,有人顺口说起了这强强联手的婚姻。他当时稍微一愣,心里也不痛,就跟听故事一样过了,只是诧异她怎么现在才结婚,他以为她早就结婚了。   但是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苏然,她的样子还停在两年前他们分别的那个早上。她抱着他哭,说她不爱沈睿,不想和他结婚,求他来带她走。他也双眼通红,说好,我现在有能力带你走了,我们一起去浪迹天涯。他甚至在梦里还很现实地告诉她,现在他有一定的经济实力,他们可以在海边买一栋就可以看到海的房子,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做|爱,然后在缠绵的余温里拥抱着对方看海,再也不用担心有人给他们按下倒计时。他正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可她却哈哈大笑起来,她说陈焕庭你怎么这么傻,我怎么会爱你呢,我们认识的时间还没有我与沈睿相爱的时间长,我只是逗逗你,你怎么当真了呢?他气得浑身发抖,甩手就走。她忽然又换了神情,过来死死拖住他,求他不要走,说她没有办法,说她爱他。   就这样反反复复,来回折腾。第二天上班他精神不佳。到了晚上又做梦,还是差不多的情节。这样持续到第三个晚上,他半夜醒来,一身是汗。他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忽然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夏季,她父亲去世,他也曾做梦梦到她哭泣。   第二天,他去了b市。   但这一次,他们没有任何正面巧遇。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是要印证内心的想法,看到她落难,将她羞辱一番,再像上一次一样拯救她?还是来恭贺她的婚礼,谎称自己来出差,说巧了,原来我住的酒店也是你们举办婚礼的地方,恭喜恭喜,然后大方地送上一份份子礼?   还是只是单纯想来看一看她。有点好奇,或者根本不带任何心情。   他觉得自己有些精神分裂,甚至有些变态。他在b市晃了一圈,没有捡到她一丝一毫的任何消息。于是打道回府,照旧堵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汽车停在右边车道,人行道里面是一个医院。   他没什么情绪地看着窗外,忽然看到一辆黑色迈巴赫停在医院前面,苏然苍白的脸一晃而过,随后沈睿抱着一个襁褓坐进了轿车。   他忽然想笑,他还在嫌弃他们结婚迟,殊不知他们早已有了爱的结晶。   苏然默了默:“你想不想听听我的版本?”   陈焕庭侧眼看她。   “那年毕业后我回到b市,在沈叔叔的安排下和沈睿定了婚。公平的来讲,在苏氏企业上市一件事上,沈家真的帮了我很多,不是他们,这件事对来讲基本是天方夜谭。去年七月,苏氏药业成功上市,沈睿毕业回来,婚礼也准备好了。这两年我基本也想明白了,人的一生大概就是这样吧,总会有得有失。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沈睿……毕竟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也算是一个可以结婚的对象。就在我准备坦然接受时候,刘璐也带着一份礼物回来了——怀着沈睿六个月的孩子。”   “这份礼物是巨大而惊叱的。可是孩子已经那么大,也没法打掉。刘璐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声嘶力竭地跟我哭泣叫我让位,说沈睿不认孩子,要她生下来要先做亲子鉴定;沈睿不停跟我道歉,说不会和她结婚;沈叔叔也一边责责骂沈睿一边劝我;我曾经的姑姑苏凌柳也听到风声出来作妖。那段时间我好像又回到了爸爸刚去世,我孤立无援的时候。但是不同的是,爸爸公司上市的遗愿我已经完成,即便是嫁入沈家也是他的遗愿,但是此刻我转身离开,想必他也是赞同的。我跟沈睿摊牌说:我们不用这样互相耽搁,我对你没有爱情,你对刘璐也未必没一点感情;在你回国前,我也有过别人。又这么拖了两个月,等到公司的事情交接完成,我陪他去做了亲子鉴定,也许就是那次被你看到。尘埃落定后,我和沈家便再没联系过。”   这回轮到陈焕庭久久的沉默了。其实后来在a市重逢,他听苏然说自己单身,便知道她没有孩子。但是有没有,和他也无关了。误会本来就是生活的一环,很多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实都是必然。   暮色四合,两束车灯照亮前面盈盈飞舞的蚊虫。   忽然,车速缓了下来,陈焕庭慢慢将车停到路边。车外是安静的田野。   苏然疑惑地看着他。   陈焕庭熄了火,侧身看了苏然半晌,然后牵起她的左手,轻抚她无名指上的狗尾巴戒指。狗尾巴草端头的毛茸茸的部分是翘着的,如同一个俏皮的装饰。   他像夹汉堡一样将她的手覆在双手之中。   “是那个给你发邮件的刘璐吗?”他忽然问。   “你还记得她?是她。怎么了?”她问。   “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这什么意思?”她更加疑惑。   “我想亲口谢谢她。”他嘴角有笑,倾身吻了过来。   -   全文完。 第59章   2015年,日本长川町。   最后汇报完的那个晚上,同学们去超市买了很多蔬菜水果和零食,晚上在开放的餐厅里,中日两国的师生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庆功宴会。氛围轻松自在‌,有的同学分‌享了這‌几天自己的感受,有的同学表现了一些才艺。苏然他们组的小泉做课题时候看似木讷严谨,没想到还是‌个才艺一哥。   他站起来,自告奋勇地拿起平时用来演讲的话筒,唱了一首歌,居然是‌《北国之‌春》。   這显然不是‌苏然她们這‌个年代的歌曲。也不知道他是‌平日里真的喜欢经典老歌,还是特‌意為這‌次中日交流准备的。不过他的嗓音低沉,又是‌纯正的日语,听上去还挺悦耳動‌听。   黄敏敏跟苏然咬耳朵:“你知道吗,你们组的小林和我们组北川,是‌CP。”   苏然瞪大眼睛十分震惊:“真的假的?!”   黄敏敏说:“是真的。”   “可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俩有什么互動‌啊,一点恋人之‌间的暧昧都没有。”苏然看了看投入唱歌的小林,又看了看右侧不‌远处的北川,想起他们這‌十来天的共处,真是‌一点爱的电波都看不‌到。   “我听我们组的保奈美说的。不‌过日本‌人好像谈恋爱都這‌样,明面上都很普通,動‌作都在私下‌。”   苏然做了一个部可思议的表情。這‌时,小林一曲终了,有人起哄,说让中国的同学也来一首。   這必须得来,這种时候即便是歌技不‌如人,也必须得唱。很快,有A大本‌科直升上来的同学喊道陈焕庭的名字,说他是‌原来的广播站站长,有一口迷人的嗓音。   陈焕庭也没推辞,落落大方地走到台前。他略微沉吟,说:“今晚月明星稀、天高云舒,唱个意境广阔的《鸿雁》吧。”   這个选歌有点出乎苏然的意外,這‌属于一首偏流行风的民歌,确实也能代表点中国气质。她其实也没听过陈焕庭唱歌,但她听他讲话不便知如果不是‌五音不‌全,他应该属于“开口跪”那档。她有点小小的期待,混在人群里卖力的鼓掌:“好……!”   陈焕庭好像听到,目光似乎往這‌边飘了一下‌,不是‌很明显,然后他低头去弄电脑。笔记本‌接了音响,可以‌放伴奏,刚刚小林便是這‌样唱的。陈焕庭在百度音乐上搜《鸿雁》的伴奏,可打开却是‌“该地区无权限播放”。   中国同学都笑起来。大概是因為‌版权的问题,百度音乐在這‌里被墙了。   他只好说:“那這‌样吧,我清唱一小段。”   于是‌他唱道:   鸿雁,天空上,   对对排成行。   江水长,秋草黄,   草原上琴声忧伤   ……   他的声音干净纯粹,温柔深情又优美辽阔,让人想到明月下‌流動‌的山间清泉,或者草原上自由掠过的风。苏然听得有些呆。她想她应该听过原唱,但‌从来没留意到‌首歌会‌么好听,好听得像——   像一首情诗。   -   过了几天,中国的学生在东京参观,其中一项是‌东京铁塔。大家都听过梁静茹的《会呼吸的痛》,歌词中那句“在东京铁塔 第一次眺望”成為‌每个人默认的打卡動‌作。当天他们走绕了路,走到一条无人而安静的小路上,树影斑驳的光踩在脚下‌,红色高耸的铁塔就在眼前,也不‌知是‌谁起头,有人唱起了那首歌,很快就变成了合唱。   说来也奇怪,一群人走日本‌的街头大声唱歌中文歌,也没觉得唐突或者不好意思。   苏然挽着黄敏敏唱得正得开心,忽然意识到身边有人,侧头一看,是陈焕庭。   他也看着苏然,嘴角有淡淡的笑,似乎是‌在欣赏她投入的样子,并未唱歌。   苏然一下变得羞涩,舌头跟打了结似的,忽然就有些不‌灵光了。她的脸在暗处慢慢变红,问:“你怎么不‌唱?”   陈焕庭说:“我不太会。”   苏然不‌信:“梁静茹這么火的歌,KTV必点,你不‌会?”他可是‌连《鸿雁》都会的人。   陈焕庭微微笑道:“听人唱过,知道這‌歌。”   苏然便不‌再说什么,也不‌再唱歌。黄敏敏兴致正高,见苏然没了音,侧头看她一眼,以為是‌她忘了词。   一行人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即便‌会,大多也是会那一两句高潮副歌。這‌也正常。   于是‌苏然和‌陈焕庭一样,也变成了听众,一边听,一边走着。   他就走在她身边,两个人距离和‌其他同学的距离一样。但他们的影子靠得很近,有时候融入大片的树影中,有时候又冒出来一点,长长短短,若隐若现。   人群三三两两,沉浸在异国他乡微甜的晚风中。   -   他们出发时候‌傍晚,上到第一个观景台时天边还剩一抹暗淡的白边,上到第二个观景台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去了。天空像一块巨大的幕布,从深沉的蔚蓝渐变到霓虹闪烁的淡红,路灯与车灯共同勾勒出道路的轮廓,穿梭的车流像動‌脉一般涌動‌。高高低低的建筑逐渐亮起灯来。东京的夜景一览无余。   好多同学都靠在落地玻璃前摆POSE拍照留恋。苏然和‌黄敏敏也互相拍了照片。想‌东京夜景合照的人挺多,苏然拍完就让出地方了。她绕着外面转了一圈,人群中没有看到陈焕庭,心中有小小的失落。她低头翻了翻刚刚手机的照片,觉得其中有一张取景、角度和光线都不‌错,还有点钢铁森林都市寂寞夜景的感觉,于是‌发了个朋友圈,文绉绉地配了四个字:   华灯初上。   這时黄敏敏问她要‌要去看看纪念品,她也便‌去了。   黄敏敏在中间的柜台挑选明信片。苏然也随便挑了几张,再翻出手机时,刚刚的朋友圈已‌经有个好多点赞和‌留言。   第一条点赞就‌陈焕庭。   她不禁抬起头,再次寻找他的身影。正看着,有人拍了她的肩。   “选明信片?”   苏然转头,瞧见那张她正寻找的英俊的脸,顿了下‌,才说:“嗯。”   “這里卖的都是‌东京铁塔相关的。”   “是‌的,”苏然给他看手里的几张,“這张夜景、這‌张铁塔与樱花、這‌张日景都还不‌错,都还挺文艺范儿的。”   陈焕庭瞧了瞧,说:“还行,但都没你的文艺。”   “嗯?”她抬头。   “华灯初上。”他若有所指地笑。   苏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她刚发的朋友圈,忽然就有点不‌好意思,就像是‌内心偶尔卖弄的小心思被人识破了一般。但是‌她面上还是‌很淡定地笑了笑,说:“谢谢。”   陈焕庭说:“以前没觉得這‌四个字特別‌,配上你的图,觉得还真挺美的,有点初中写散文的感觉,很像一篇文章。”   苏然大笑起来,煞有介事地说道:“你這‌感觉真另类。我要以‌后真写本‌书,就叫《华灯初上》吧。”   陈焕庭也笑起来:“好。到时候一定要送我一本to签。”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啦!!!   恭喜!撒花!   文中被省略的章节,   可以去看完整的~   记录一下:《华灯初上》完结2020.06.28;收藏数:328;营养液:171;专栏作者收藏:328。   感谢大家的支持!要是喜欢打个分再走呀~!   晚上微博有抽奖!还有新坑让你挑!   山高水长,江湖路远,我们下本再见!   记得加个专栏的作者收藏,这样我开新文你们就能看到啦!   PS:   更多动态   在网上看到有读者说受不了男主和初恋复合,我想说,这本书有原型。只不过最后男女主没有在一起,故事也没有这么狗血。   大概就像炙热的夏天吹过的无法抓住的风吧。   毕业后的事情可以当做一个巨大的番外来看。   再许一个愿,如果收藏到了666,再写一个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