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与乞丐》 作者:蔺巫林   文案:   1.   嘉南穷得快要断水断电的时候,楼下来了位陌生的少年租客。   她将房子腾出一半,租给了他。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他们都说陈纵是条疯狗,不能惹。   嘉南深居简出,不知道恶犬潜伏在身边,跟她同住一个屋檐下。   2.   十八岁的嘉南,困囿于贫穷、伤病、不断被抛弃的命运,是赤脚行走于冰天雪地里的乞丐。   她需要粮食、篝火,和很多很多的爱。   陈纵是恶犬,他靠近她、撕咬她、重塑她、爱她。   3.   暴雨夜,陈纵被堵在潮湿的暗巷,他将所有想碾碎他的人打倒,用拳头回应拳头。   上了楼,系上围裙做饭。   他蹲下,捧着热粥哄面前的女孩,骗她说:“南南,再吃一口就不吃了。”   【冷淡阴鸷星二代X厌食症芭蕾舞少女】   【双向救赎,HE】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甜文   主角:嘉南,陈纵 ┃ 配角:有很多 ┃ 其它:《捕风少女》预收中   一句话简介:我给你粮食、篝火、很多很多的爱   立意:绝处逢生,不要放弃 第1章 楔子   二〇一五年冬,洛陵市冷得出奇,路上行人脚步匆匆,凛冽的风刮过幽深的巷,淡青的天裹着铅灰的云。   沈素湘收拾好行囊抛夫弃女的那天,空中飘着小雪,嘉南逃课去火车站送她。   母女俩沉默了一路。   沈素湘以为嘉南会哭,求着她留下来,结果出乎意料,嘉南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言不发地替她拎着行李袋。   候车室人潮拥挤。   看窗外,雪越下越大,沈素湘催促嘉南:“赶紧回学校上课吧,离检票还早着呢,不用你陪着我耗时间了。”   嘉南点了点头,伸手挥了一下,平静地与她道别。   “等等。”沈素湘又把人叫住了。   她挤进人群,找到一家早餐店,要了几个包子和两杯豆浆。   店里老板娘打开灶上蒸笼,掀起一团热气腾腾的白雾,手脚麻利地拿塑料袋装好肉包递过去。   沈素湘接过,隔着那片云似的还未散尽的热雾看见了不远处的嘉南,她还在原地,等她回去。   洛陵火车站已经很旧了,室内灯光昏暗,墙壁斑驳,据说政府已经规划好明年选址新建。   穿着灰色棉袄的女孩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裹着灰白格子围巾,与身后的背景融为一体。   仿佛她亦是陈旧的、黯淡无光的、等待被拆迁的一部分。   沈素湘心头忽生出一阵不忍。   她走过去把早餐给嘉南,又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红钞塞进她口袋。   离别之际,人容易变得多愁善感,不复如往日里那般冷漠。   沈素湘语气温柔地叮嘱了几句,例如要好好学习,练舞也不能放松之类的。   话刚说完,嘉南突然伸手抱住了她。   这样的亲密接触让沈素湘愣了一愣,心肠也更加软了。   嘉南鼻尖冻得微红,把脸埋在母亲棕色的大衣上。她在适当的时机开口,提出了自己仅有的要求:   “外婆在打碗巷的房子可不可以先别租出去,留给我住一段时间?”   沈素湘皱起了眉头。   那套房子她有意出租,不过打碗巷位置偏僻,小广告贴出去两个月了,也不见有人联系自己。   “你想自己搬出去?”沈素湘问嘉南,“不想跟你爸一块儿住?”   嘉南一早打好了腹稿,避重就轻道:“打碗巷那边离文化宫近些,我平常去练舞更方便。”   沈素湘和嘉辉两人的婚姻破碎,夫妻俩离婚,嘉南被推到了父亲这边。   如今沈素湘远走,嘉辉再婚是迟早的事。   他们失败的婚姻如同坟冢,而他们唯一的女儿成了留在这个世界上的遗物,从此不会再有真心接纳她的家。   她需要替自己寻找避风港和可落脚的地方。   嘉南最终如愿要到了老房子的钥匙。   她对沈素湘说:“妈妈再见。”   她们终将分别。   就像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年幼的女儿去文化宫上舞蹈课,在岔路口与母亲挥手告别。阳光覆满头顶的青槐树,她们踩着那片浓重的阴翳,走进各自的人生里。   出了火车站,寒意袭来,嘉南脖子往围巾里缩了缩。   挂在她手腕上的塑料袋迎风晃荡了几下,里面的包子已经冷了。   檐下有乞讨的老人口中喃喃有语,佝偻着背朝她伸出手,她把没动过的早餐送了出去,匆匆跑下台阶,攥紧了手中的钥匙。   回程的路上,手机震个不停。   嘉南掏出来一看,舞蹈群里已经炸开锅了,有数不清的99+的消息,也有找她私聊的——   “嘉南,柳老师去世了,你知道吗?”   嘉南脑海中空白了一瞬,又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突然炸开,眩晕的感觉让她的视线游移,无法集中,她艰难地将那行字看清。   群里全在议论这个事,屏幕上的消息越刷越快、越刷越快……   嘉南站在空旷的窄道上停住了脚步,手指僵硬地握着手机,耳边风雪声呼啸,无比喧哗。   一瞬,又归于宁静。 第2章 “怕有什么用?”   来年三月。   气温迟迟不见回升,春寒料峭。   晌午的太阳拨开云层,稍稍探出头,稀薄轻纱似的铺在洛陵一中的校园里。   尖锐的下课铃一响,各班教室里涌出密密麻麻的人群,朝楼梯间汇聚,直奔食堂而去。   教室里,八组五号的课桌上,书籍堆砌成一堵矮墙。   嘉南强打着精神,提笔记下黑板上几个文言虚词的用法,慢吞吞地拔下笔帽,合上书。   抽屉里的手机无声亮起,提示她收到一条新消息。   魏:“今晚七点,挽月会所。”   嘉南盯着那行字,过亮的屏幕光让她眼睛不自觉地微微眯起。她顿了几秒,把对话框删除干净。   第二条消息紧接着冒出来——   魏:“缺席或迟到者将接受惩罚喔。”   魏的微信头像是猫,图片背景漆黑,猫身雪白,两只猫眼空洞地凝视着镜头。   细看之下,猫脸竟有几分像人脸,透着莫名的诡异。   嘉南胃里泛起抽搐,突如其来的疼感让她瞬间捏紧了手机的边缘。   她右手指骨紧绷着,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写下“魏”字,然后在上面打了一个叉。   突然,已经息屏的手机再次亮起,有电话打进来,嘉南心里一窒。   看见来电显示“财神爷”三个字,又让她神经稍缓。   “喂?”   对面很吵,环境嘈杂,那道声音却清冽低沉,带着点儿懒散地问她:“你今晚几点回?”   嘉南怔了怔。   怀疑对方打错了电话,她和他之间划着楚河汉界,冷淡疏远,从不越矩,同住一个屋檐下,谁也不会关心谁几点回家。   “嘉南?”对面见她没出声,又耐着性子,喊了声她名字。   “在。”   “我问你,今晚几点回去。”   那头的风声更大了,像有无数旗帜被吹得翻飞。   嘉南想了想,斟酌着说:“不是很确定,怎么了?”   “我忘了带钥匙出门。”   原来是这样。   嘉南不能确保回家的时间,只好说:“我尽量早点回,你到时候敲门如果没反应,就再打下我电话。”   “九点前。”对面给她定死了时间。   嘉南犹豫:“我今晚有事情,可能要迟一点。”   对面仍然坚持:“九点之前。”   不给人留余地。   嘉南默默咬牙,她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抽时间去文化宫练舞,有时候练得狠了,回家就晚。   她与这位财神爷打照面的机会并不多。   夜里失眠时,她偶尔会在凌晨听见开门的动静。   嘉南本能地警惕,竖起耳朵听,老房子隔音效果差,那些开门关门的动静、浴室的水声,像白噪音一样细碎地响着。   要不了多久,又恢复了安静。   他行踪不定,作息成谜。   嘉南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仅仅因为他钱多,适合被敲竹杠,他们就成了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陌生人。   嘉南不想得罪他,于是答应下来:“九点前我会回去的。”   这次她清晰地听见了摩托车发动的轰轰声,似要劈开风,劈开空气。   对面听到满意的答案后挂了电话。   嘉南耳边恢复了安静,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她仍置身于午后空荡的教学楼。   阳光寂寥地打在玻璃窗上。   教室黑板的上方悬挂着一面圆钟,时间提醒嘉南,她现在必须要去食堂了。   她将手机关机,塞进书包最里层,艰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   学校食堂分三层,一楼和二楼窗口多,饭菜分量大,且有免费的汤,去的人多。   嘉南一般选择人少的三楼。   她站在打饭窗口前,视线掠过餐盘里盛满的各种食物,脑海中有张表格,自动跳出相应的卡路里。   鸡蛋139,瘦肉143,西蓝花27,南瓜23,胡萝卜39……   雀山芭蕾舞团中的大部分女孩对这张表倒背如流,嘉南不过是其中一员。   她们严苛对待送进口中的食物,恐惧它们在自己体内变成堆积的脂肪,长胖是一种酷刑。   嘉南及时警醒,想起医生的叮嘱,没有放任自己继续沉浸在坏情绪里,在食堂阿姨催促的目光下,她点了丝瓜、虾和小团米饭。   “嘉南……”身后响起热情洋溢的招呼声,同班同学孙汝敏端着餐盘走过来,坐到她对面。   嘉南捏了一下垂在膝盖上的围巾流苏,点头示意。   孙汝敏看向她餐盘里的饭菜,感叹:“你吃得好少,难怪这么瘦。”   “还好。”嘉南掰开一次性筷子,低头默默吃东西。   孙汝敏悄悄打量她,女孩扎着简单的马尾,穿着臃肿的冬季校服却仍显清瘦,从袖口露出的手腕骨感修长,白得晃眼。   肩颈的线条最好看。   孙汝敏转学过来的第一天,在学校宣传栏的照片墙里看过一组演出剧照,照片中的女主角轻盈、优雅,聚光灯下,像天鹅映水。   来7班没多久,孙汝敏和班上同学已经混熟了,打成一片。   唯独嘉南。   孙汝敏发现,嘉南不喜欢别人的靠近、亲昵和女生间一切表达亲密关系的小动作。   结伴上厕所,相邀去商店,分享同一杯奶茶,手牵手,挽胳膊……这些都与嘉南无缘。   嘉南是独行者。   “你尝尝这个,”孙汝敏收回思绪,夹了一块红烧肉递过去,“好好吃。”   突然出现在米饭上的肉块呈焦糖色,肥瘦相间,裹着香浓酱汁,因油脂而染上淡淡的光泽感。   嘉南说:“谢谢。”   脑海中却跳出一个卡路里爆炸的大数字。   在孙汝敏的注视下,她将肉送进口中,就着米饭慢慢咀嚼,再慢慢吞咽。   她搭在膝盖上的左手攥紧了围巾,竭尽全力控制着几乎快要打颤的牙齿,和颤抖的面部肌肉。   尽量不动声色地守住秘密。   这样在外人看来,她尚且还算个正常人。而正常人不会因为一块红烧肉崩溃。   孙汝敏被她新交的隔壁班朋友叫走后,嘉南冲进洗手间吐了个干净。   ---   傍晚放学,嘉南背起书包往校门外的公交站走。去老文化宫,还需要转一趟车。   等下了车,街道两旁的路灯已经亮起。   头顶天空像一面巨大的湖泊,被冷风吹散的云泛起涟漪。   无人问津的文化宫如深山古刹般隐在竹林和古樟后,当年兴旺时,也曾门庭若市。如今落寞了,人都走光了,树影重重下,愈发冷寂凄清起来。   两扇铁门半掩,门卫室空着,不见人影。   嘉南仰头看,前方的水泥建筑中只有四楼的舞蹈室亮着灯,其他楼层的窗口黑黢黢的,仿若幽深的洞穴。   她才走几步,闻到空气中的烟味,花坛后有红色火星一闪一闪,两个保安在闲聊,语调呷亵:“魏校长又带女同学出去咯?”   “可不是嘛。”   “这里到底是文化宫还是鸡窝哟?”   问罢,他们发出含糊暧昧的窃笑。   嘉南改道从另一个方向绕进楼中。   推开舞蹈练习室的门,走到打卡机前打卡。   规矩是柳曦月生前定下的,除了周末集中安排的舞蹈课程,周一至周五需完成十小时的打卡,保证他们的训练时常。   “滴——”。   打卡声惊动了角落里玩手机的苏蔷。   她看见嘉南很惊讶,撩起自肩头垂下的卷发,问:“你怎么来了?魏春生没有通知你去挽月会所演出?”   “你确定那是演出?”嘉南道。   苏蔷一时哽住。   舞蹈表演,附带陪酒,被揩油。   去年冬天柳曦月突发心梗去世,丈夫魏春生继承了她所有的遗产,包括她悉心打造的芭蕾舞团,和舞团中的女孩们。   柳曦月用心经营十五年的文化宫,魏春生只花三个月,让它名声狼藉,变成了保安口中的“鸡窝”。   撤掉了所有兴趣辅导班,只留下了王牌舞蹈班——雀山芭蕾舞团。   这个班的成员全是柳曦月亲自筛选留下来的。她要身体条件好的,舞蹈天赋佳的,能吃苦的,能坚持的。他们来学舞,柳曦月不仅免学费,还给补贴,让他们当中的某些人不会因家庭拮据而中途退出。   嘉南八岁给柳曦月敬了拜师茶,至今已经跳了九年舞。   舞团里像她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如今魏春生带着她们谈生意,赴宴会,年轻漂亮的女孩们成为了酒局饭桌上的筹码。   学生们背后直呼魏春生的大名,给他起不雅绰号,当面则恭恭敬敬叫他魏校长,魏先生。   愤怒和恐惧都压在心底。   她们当中家庭条件好的都退出了。现在留下来的,都是无路可走的,前途渺茫,刚好任魏春生拿捏。   今晚的局,苏蔷原本也被要求去,但她崴了脚,没办法。   苏蔷靠着墙壁,拿手机跟新交的男友调情,这个月她谈了三个。放任的滋味好过空虚,她想要找人陪她玩。   嘉南去更衣室换好了舞蹈服和足尖鞋,开始压腿,练基本功。   重复的动作跳了一遍又一遍。左脚踮着,右脚高高抬起,修长手臂划过一道圆弧,像鸟类扇起翅膀。   每个动作都力求完美。   她的肩颈和背脊上爬满了汗水,但远远不够。中午食堂中那块多出的红烧肉挥之不去,即便吐出来了,也有负罪感。   不断跳舞,不断出汗。   直到身体支撑不住,她才停下来休息。   “你也太拼了。”苏蔷视线仍在手机上,给男友发了张露骨的表情包,余光瞄向嘉南,问她:“你做什么事都这样吗?”   跳舞是,读书也是。   柳曦月曾经承诺的条件太优渥,使得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从小就把生活重心放在舞蹈特长上,几乎半放弃了文化课程,只有嘉南,在校成绩一直不错。   洛陵一中出了名的难考,她是凭自己本事进去的。   嘉南没回话。   苏蔷也不在意。   对面网恋的男友担心她发的是骗照,发了视频通话过来,苏蔷正打算接,被一个电话意外打断。   “喂?”   电话里的人对苏蔷说了什么,苏蔷不断看向嘉南,一边说:“对,她在舞蹈室……在我旁边,好……”   对方让嘉南接电话。   苏蔷把手机递给嘉南,用口型无声地告诉她:“魏春生。”   嘉南看见手机屏上苏蔷备注的是“死龟公”,直白露骨。嘉南指间都在滴汗,她擦干净手才接电话,“魏先生。”   魏春生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不耐烦,只说:“嘉南啊,你的手机关机了。”   他是江南水乡人,说话和风细雨的:“打不通呢。”   “没电了。”嘉南说。   “那我发的信息你有没有收到?”魏春生又问。   “什么信息?”嘉南说,“我不知道。”   “没关系,现在知道也不迟。”魏春生很好说话,“我把地址发到苏蔷手机上,你现在过来就行了。   “我让司机去文化宫接你。”   嘉南推脱不掉了。   她用毛巾擦干汗,换回了自己的棉服。   苏蔷评价她的穿着:“真土。”最简单朴素的长款棉袄和直筒裤,没有任何装饰。   又说:“纯也是真的。”   素面朝天,却吸人眼球。   “你长这么漂亮,不谈男朋友浪费了。”苏蔷关掉空调和灯,跟着嘉南下楼。   “男朋友有什么用?”嘉南问。   苏蔷:“用处可多了,可以花钱给你买东买西,还能逗你开心解闷……”   嘉南:“会愿意给你花很多钱吗?”   “当然不会啦,”苏蔷清醒地说:“人家也不是冤大头,给我点点水果沙拉,送送花,还是没问题的。”   嘉南想了想,说:“好像不够。”   苏蔷:“哇,看不出,你好大的野心。”   嘉南平日里沉默寡言,跟谁都不亲近,苏蔷本以为她清高,是不屑于花男朋友钱的那种人。   “看来当你男朋友不容易,会被你榨干。”苏蔷开黄腔。   魏春生的司机来得比想象中要快,车停在文化宫的铁门外。   保安站在门卫室窗口,目睹两个女孩上了豪车,再次露出了鄙夷的笑。   车内后座宽敞,苏蔷偏要挤在嘉南身边。   嘉南问她:“你也要去吗?”   “顺路。”苏蔷晃了晃手机,说:“我去找男朋友的,他刚发的朋友圈定位就在那附近。”   他们是昨天在社交网站上认识的,今晚两人第一次见。苏蔷补了个妆,对着气垫盒上的小镜子整理头发,一路上忙得很。   嘉南转头看窗外的夜景霓虹,两岸高楼迅速倒退。   到达目的地,下车之前,苏蔷忽然问嘉南:“你怕不怕?”   “她们都说现在只是被揩油,再过一阵说不定就被安排上某个大老板的床了。”苏蔷说得直白,展颜一笑,口红色号明艳,“当然啰,钱肯定翻好多倍。”   还真有人愿意,甚至不需要魏春生使手段。   这样一来,真坐实了“鸡窝”一说。   嘉南莫名想,如果鬼神之说是真的,柳曦月死后魂魄不散,看见这一幕幕,会作何感想。   苏蔷用手肘撞了撞嘉南,“问你呢,怕不怕?”   “怕有什么用?”   嘉南重新系上围巾,关上了车门。 第3章 501的租客,嘉南的财神爷。……   会所旁边是个公园,隔着两排高耸的杉树,嘉南听见那边热闹的笑声和沸腾的音乐,有群年轻男女在搞聚会。   风一吹,送来孜然和烤肉香。   苏蔷的男友就在那堆人里头,她找到目标,一瘸一拐地过去了。   司机按魏春生的吩咐,这趟要接的目标人物是嘉南,崴了脚的苏蔷现下没用处,无所谓她去哪里。   嘉南在司机的带领下,进了会所。   穿过大厅、檐廊,拐入一栋矮楼,里面有个小型剧场。后台化妆间里挤得满满当当,全是魏春生带来的女学生。   嘉南来得最晚。   她推门进去,其他人已经画好了妆,一切准备妥当。有的在玩手机,有的小声聊着天。   见嘉南进来,也没有多大反应。   大家彼此相熟,但关系不远不近。   排的几支舞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差别不大,灵活应变,所以谁缺席了都问题不大。   两个化妆师是魏春生特地请的,化妆技术特别好,开价也高,魏春生在这方面丝毫不吝啬。   毕竟他花出去的钱最后都会翻好多倍赚回来。   演出服和舞鞋有现成的,不需要嘉南自己准备。   化妆师最后给嘉南脸上轻扫了层散粉定妆,提醒她:“该换衣服了。”   嘉南抱着舞裙进了另一间空房。   室内暖气足,她剥鸡蛋壳一样层层把自己解救出来,换上舞裙。后背拉链还没完全拉上,外面传来推门的动静。   嘉南警觉地竖起耳朵,心跳停了一秒。   门没被打开,她打了反锁。   是魏春生的声音:“谁在里面?”   嘉南把裙子拉链拉好,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才去开门,“魏先生。”   魏春生中等身量,西装革履,鼻梁上架副无框眼镜,相貌端正斯文,有几分书卷气。难得人到中年,饭局不断,衬衫底下一点啤酒肚的迹象也没有。   他是穷苦人家出生,当年能够入赘富甲一方的柳家,把柳曦月娶到手,据说这张脸功不可没。   魏春生抬腕看手上的名表,不明所以地说:“现在都快七点半了。”   嘉南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果然又听见他说:“大家都七点前到的,只有你迟到了。”   嘉南瘦得凸起的肩胛骨贴在墙上,寒意侵袭,她冷得打了个噤,再次强调:“我的手机没电关机了,没有收到消息。”   “是吗?”魏春生依旧很好说话的样子,“那这次就算了。”   话锋一转,又说:“待会儿你自罚三杯吧。”   嘉南:“我还没有成年。”   魏春生扯动着嘴角的皮肉笑了笑,“只是葡萄酒。”   “这是今晚的演出费……”魏春生递给嘉南一个薄信封。   魏春生的惯例,表演前先结账,从不拖欠,有学生说他大方。   因此也有自愿跟着他赴局的。   看客们入场,谈笑风生。   演员们登台,十七八岁的少女轻盈,优美,旋转的舞步让她们像春天里簇簇绽放的花盛开在乐曲中。   两支舞,将近四十分钟。   表演退场后,大家感到精疲力竭,在后台休息,见魏春生的过来又迅速收敛了疲累的神情。   “大家辛苦了,跟我过去吃点东西。”说着便把人往包厢带,他回头看了眼角落里的嘉南。   他这一晚格外关注她。   嘉南混在女孩堆里,木然跟着上前,她知道魏春生还有三杯酒等着她。   但她没想到,那三杯酒不在饭桌上,在笼子里。   不知是哪位贵客带来的宠物,一条通体漆黑、约有三指粗的蛇,盘踞在金碧辉煌的笼中。   它醒着,正缓慢蠕动,身上泛着光泽的鳞片像坚硬的铠甲。   笼子不大,有些低矮,堪堪装下它。   因而多出来的三只酒杯被挤在角落里。   嘉南需要打开笼门,伸手进去拿,空间逼仄,稍有不慎就会碰到它。   一屋子男男女女,年轻的,年长的,身居高位的,被人踩的,喝酒的,敬酒的,浓墨重彩的浮世绘在灯光下铺展。   画卷上的所有人此刻目光汇聚在笼中的蛇和穿舞裙的少女身上。   猎奇,刺激,吸人眼球。   他们等待少女把手伸进笼中的刹那,想看她的眼泪,想看蛇吐红信,想看平静崩裂后爆发出尖叫。   嘉南站在笼子前,回头看了一眼。   视线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人群中的魏春生。   他在等嘉南的情绪决堤,低头认错,他不信她不怕。   魏春生戏弄她,侮辱她,试探她的底线。因为在这么多女学生里,嘉南最不可控,最难琢磨。   总要给她个教训。   可她真敢把手伸进去,勾到了笼子里的酒杯,手臂不可避免地碰到了蛇身。嘉南脑子麻了一瞬,动作却极快。   蛇没有发怒,它不介意人的触碰。   如它的主人所说,性格很温和。   虚惊一场。   嘉南取出三只杯子,满手湿濡,不知是杯中洒出来的葡萄酒还是冷汗。她唇色惨白,被口红遮掩着看不出来。   头顶的光让人眩晕。   舞团里的一个女生抓拍了方才的惊险画面,把照片发到了微信群。   那是她们几个关系好的舞蹈生组建的小群。   @苏蔷:“你今晚没来,错过好戏了。魏校长真会玩。”   —   面前的啤酒又开了一打,撬掉瓶盖后金黄色泡沫飞溅,苏蔷笑着往男友胡鑫身后一藏,明艳的红唇中吐出笑:“真不能再喝了,再喝老娘要站不稳了。”   胡鑫左边有个人搭话,一起灌苏蔷:“酒是神仙水,喝了能解忧,多喝点才好。”   这人身材瘦小,留着齐肩的头发和小撮山羊胡子。   他名字有意思,姓师名仁,叫师仁,跟“诗人”同一个音。   外号就叫“诗人”,平常说话拿腔捏调,宣称自己喜欢研究乐器,爱吹箫,钻研那些朋友们一听就哄笑的淫词艳曲。   他天天喝酒,搂着不同的女孩谈情说爱,得意道:“我这叫夜夜笙歌。”   胡鑫指指杉树后的挽月会所,“你这是虚的,那里头才是真的——钱堆出来的夜夜笙歌。”   师仁亲了下揽着的女伴,腻在对方身上说:“他们在销金窟,我也有芙蓉帐,同样都是度春宵,差不了多少嘛。”   苏蔷翻了个白眼,嘀咕了句“油腻”,师仁没听到,头枕在女伴的胳膊上,跟周围的纨绔们普及:“这叫‘碧玉枕’。”   手指摸到女伴鲜艳的唇,“这叫樱桃关。”   再摸到她削瘦的锁骨,“这叫金鱼窝。”   一群人听得拍手叫绝。   右手边有桌打牌的,也往这边看了两眼。   苏蔷手机震动,见小群里有人@她,点进去看,放大了那张照片。   她看到了嘉南。   穿着漂亮舞裙的嘉南,站在铁笼前,跟盘踞的黑蛇对峙。   白的纤细修长的手臂,黑的粗壮的蛇身。冲突感强烈,一种无声的对峙。   胡鑫凑近苏蔷的手机,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问:“这女的谁啊?哪儿来的图?”   “你又不认识。”苏蔷正要收起手机,被师仁一把夺过。   师仁喝得醉眼迷蒙,对照片里的女孩指指点点,还扬着手机四处展示:“瞧瞧,瞧瞧,这才是顶级的樱桃关、金鱼窝……”   他正说笑着,毫无防备,手机被人给一把掀了。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在场谁都没反应过来。   只见手机在半空猛地划了道长长的抛物线,砸进旁边的人工湖里,入水的瞬间,发出沉闷的轻响。   师仁醉醺醺的身体不稳,被那股力道带着从小马扎上摔倒,愣愣坐在地上,半晌忘了爬起来。   “纵哥,咋、咋地了?”师仁酒醒了,紧张到嘴里蹦方言。   掀他手机的人是个面相不善的年轻人,烟叼在嘴里,飘起的烟圈轻纱一样漫过他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眉骨,眼尾是狭长的,微微上挑,眼睛不带什么情绪地往盯着师仁。   叫师仁心里发毛。   师仁没明白这场无妄之灾怎么来的。   他搂着小美人喝醉,陈纵在左边跟人玩桥牌,附近还有搞烧烤的,唱歌的,同一片草地,大家原本相安无事。   怎么就突然翻脸了?   “纵哥……”师仁又要求饶。   陈纵的眼神变得凶狠,手里的扑克牌抽在师仁嘴上,声音清脆,一下接一下。   全场寂静。   鸦雀无声。   躁动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所有人目睹着这场没有缘由的发难。   师仁的嘴被抽肿了,疼得眼冒泪花。   但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再给他两双手也打不过面前这疯子。   只要他发出一点声音,扑克牌的力道就变大,彻底堵住他所有的话。   陈纵似乎极讨厌他这张嘴。   苏蔷因为场上的气氛而心弦紧绷,视线却又不受控制地被陈纵吸引。   她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那是她的手机!   飞出去的是她的手机!!!   但她没敢冒然喊出声,咆哮全埋在喉咙里。   —   嘉南站在会所二楼的窗口往下看,夜色并不那么深,杉树林后的景象隐约可见。那群人的聚会还没有散场,不知怎么,气氛不太对。   好像谁跟谁起了争执。   嘉南听不清,目光却遥遥跟一个人相撞。   她微愣,第一反应是去看手机上的时间,八点半,她得快点儿回家了。   魏春生暂且放在一边,至少今晚这关熬过去了。   嘉南快步离开会所,在路边拦出租车,抵达打碗巷。车费太贵了,付钱的时候肉疼,但没办法,谁让她赶时间。   巷子窄,弯弯曲曲,两旁的家家户户门口堆着杂物,萤火般的灯光从窗缝中溢出,嘉南步子有些快。   身后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她穿过竹竿上晾着的大牡丹花床单,进了面前的矮旧楼房,身后的脚步像影子,跟随她从一楼到五楼。   人和影子都在501门口停下。   嘉南掏钥匙,开门,按亮手机一看。   8:59。   她伸手摸到墙壁上的开关,室内灯亮了,她暴露在光明中,身后的影子变回人形,变成了一个少年人的模样。   他个头很高,穿一身黑,外套上染着淡淡的烟草味。进了屋就踩在门垫上换鞋,没跟嘉南说话,径直走去自己房间。   “我没迟到。”嘉南在他身后说,“刚到九点。”   他本来就不爱搭理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更是如此,冷淡地“嗯”了声,关上了房门。   嘉南也不介意。   因为他是陈纵,501唯一的租客。   她的财神爷。 第4章 “你做噩梦了。”   嘉南梦见了那条关在笼子里的蛇。   被吓醒以后,她再也睡不着了,床头的闹钟指向半夜三点多。   最近她常常在这个时间点醒来,不管做不做噩梦都一样,痛苦地等待着天亮。   天却迟迟不肯亮,时间静止,她是被黏稠树脂包裹住的昆虫,在夜里熬成一颗琥珀。   沈素湘、柳曦月、魏春生……许多人的脸冒出来,她被拖拽着,囚禁住,树脂缠得越来越紧,她越来越沉,不断往下坠。   失重感让人刹那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嘉南动作木讷地下了床。   客厅漆黑,打开房门,光从卧室流泻出去照明,她在电视柜上的花盆旁找到了烟盒。   烟是陈纵的,嘉南偶尔会偷偷蹭一根,从来没被发现过。   嘉南第一次抽的时候被呛到了,但烟味把那种沉重的窒息感往下压了压,反倒让她觉得好受了些。   —   万籁俱寂的深夜,月亮都已经躺在云帐里酣睡。   陈纵揉了下眼睛,推开椅子,从电脑屏幕前离开。   他没想到客厅有人。   蹲在地上吞云吐雾的嘉南此刻太像女鬼,白睡衣上铺满了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她弓着瘦骨嶙峋的背,赤着脚,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冷。   陈纵路过,看了她两眼,晃到厨房找水喝。   两人都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一个是失眠了没睡,另一个是睡得不安稳醒太早。   陈纵把喝空了的水瓶扔进垃圾桶,到了房门口,又折回客厅。他朝嘉南伸出手,说:“给我。”   嘉南费力地仰头看着他,声音沙哑:“什么?”   “烟。”   嘉南慢吞吞地把烟盒递上前。   陈纵接过,弯腰撑着膝盖,盯着她看了两秒,伸手摘掉了她嘴里那根已经燃了一半的烟。   嘉南下意识配合地松了口,陈纵把烟碾灭在水泥窗台上。   “夜里你有没有听见谁在哭?”嘉南问。   陈纵回头看她。   “我睡着的时候好像听见了哭声。”她整个人仿佛旧工厂里生锈的机器,吐字听起来有种缓慢而顿挫的生涩感。   “你真的没有听见吗?”她问。   “你做噩梦了。”陈纵手里捏着烟盒说。   他的手指上还沾着一点水迹,是刚才从她嘴里拿烟时不小心蹭到的——她的眼泪。   在哭的人分明是她自己。   陈纵垂眸看着坐在地上的人,她白得像一团快要融化的云,云上蒙着淡淡的灰,下着雨。   雨一样的眼泪,从她脸颊上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流经天鹅颈,隐没在睡衣领口中。   陈纵想起年初与嘉南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天也下着连绵不断的雨,洛陵市快要被泡发了,地上到处是水洼,倒映着一块块被割裂的天穹。   陈纵撑着把黑伞出现在打碗巷。   他直接表明来意,说要租房。聚在一起摸麻将的老太太望着他喜笑颜开,纷纷起身带他看房。   这里是老城区老地段,交通不便,基础设施不到位,条件又差,有钱的早已经搬走,留下来的空房间和留下来的人一样年迈,佝偻着背,经受太阳的曝晒、梅雨的浸泡和时间的冲刷。   陈纵跟着他们穿梭在昏暗的楼道里,看了两家,不怎么满意。   “帅哥,你能出多少钱?”一个大婶问他,“我开的是最低价了,打碗巷这块儿都没有比我家更便宜的了。”   对方以为他不满意是因为房租太贵。   陈纵的衣服被斜飘进来的雨溅湿了一小片。   继续往上走。   大婶还锲而不舍地跟在后面劝说:“原来打算留给我儿子结婚用的房子,谁知道他说要倒插门嫁到人姑娘家去,真是出息了……房子不错的,小虽然小了点,厕所厨房都有,小帅哥你要是真心想租,我再给你便宜两百块钱……”   楼道狭窄,陈纵刚走到拐角,迎面撞上一个人。   她头发是湿的,衣服上也有水渍,像在浴室摔了一跤爬出去的,裹着条深色的浴巾。   “你……你要租房吗?”嘉南跑得太急,喘着粗气问陈纵。   大婶被嘉南截了胡,看她的眼睛鼻孔喷火,“小姑娘怎么这么不厚道?”   嘉南置若罔闻,盯着陈纵像盯着一副救命索,不死心地问:“我家有房间出租……你要不要去看看?”   “几楼?”陈纵问。   “五楼。”嘉南走前面带路。她出来得仓促,门没关,陈纵发现,她连鞋都没有穿。   那看着不太像是年轻女孩的脚,新的淤青覆盖着旧疤,伤痕累累。因天气寒冷,被冻得乌紫。   嘉南跨进门里,终于有时间套上拖鞋,领着陈纵参观,“你可以随便看看。”   室内陈设简单,冰箱,老式电视机,外加一张沙发就挤满了客厅。厨房和卫生间窄小,胜在干净。   剩下两间房一大一小,偏大的那间房嘉南自己正住着,小的那间堆放杂物。   “你什么时候能搬出去?”陈纵问。   “我也住这里。”   “哪还有空房间出租?”巴掌大的地方都挤满了。   “我可以把大房间腾出来给你,”嘉南说,“如果你愿意租的话。”   陈纵垂眸看了她一眼,“没必要。”   他说着便往外走,拿起靠在门框外的长柄雨伞,嘉南则竭力想促成这笔买卖,装出跟大妈大婶们一样的熟稔语气,“房租好商量。”   “太挤了,我不跟人合租。”陈纵说。   他觉得合租麻烦,更何况是男女合租,多少会有不方便的地方。   他的顾虑同样是嘉南的顾虑,然而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钱更重要,她追出去:“等等……”   却见陈纵看着门框上方的小铜牌,停住了脚步。   铜牌上印着501,跟陈纵记忆中的样子差不多,只是多了些锈迹。是外婆曾经带他租住过的那一户。   他再次走进嘉南的房子看了看,这次要仔细得多。   阳台的晾衣绳上挂着条孤零零的被打湿的旧舞裙,断翅的乳燕般失去了平衡。   体重秤横尸在角落,扫帚东倒西歪,柄上缠着两个黑色塑料袋,被风吹得翻飞,仿佛维特塔罗牌里死神手中紧握的旗帜。   陈纵收回目光,“这是你家的房子?”   嘉南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又改了注意,想要把握机会,生怕说错话,谨慎地点了下头。   “江绣华是你什么人?”陈纵问。   “外婆,是我外婆。”嘉南有些惊讶地问:“你认识她?”   陈纵:“认识。”   他们两人的外婆是旧相识。   陈纵十岁之前生活拮据,跟着大人东奔西走过日子。他被他妈一脚踢给了外婆,外婆便把他带在身边养着,哪里有挣钱的活儿就往哪里去。   那时候打碗巷兴起过一阵包粽子的风,家家户户包粽子卖,生活红火。   陈纵的外婆勉强也赶上了这趟车,在打碗巷租了江绣华的房子,两个老人一见如故。   聚散匆匆,此后十年间,一对老姐妹先后病故,没有再见过面。   嘉南并不清楚这段过往,她妈妈跟外婆的关系不好,来往不多。嘉南对江绣华的印象很浅,音容相貌也早就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了。   “外婆过世后把房子留给了我妈,现在我住着。”嘉南说。   “租房的事你能做得了主?”陈纵问。   “可以。”嘉南肯定地说。   陈纵:“房租多少?”   嘉南稍微犹豫,报价:“一个月两千。”   洛陵只是座小城,物价本就不高,打碗巷的老房子根本不值这个价。   嘉南想,他肯定要还价的,到时她再顺势慢慢往下压,就像她去地摊上买衣服一样。   “可以。”没想到对方答应得干脆。   “我不习惯跟人合住。”这是陈纵唯一不满意的地方。   陈纵的避讳和冷淡反而让嘉南感觉安心,她跟他都不习惯多出来的另一个人存在。   但她现在太需要钱了。   嘉南斟酌了一下,说:“我平时要上学,周末也得出门,一般只有晚上回来,在家的时间不多,应该不会碍你的事……”   水滴砸在塑料雨棚上的声音越来越大,敞开的阳台被风吹来许多缕薄薄的水雾,扑在陈纵脸上。   他关上阳台的门,风声雨声,塑料袋翻飞的声音,都被挡在了外面。   租房的事终于敲定下来。   两人互留了对方的手机号码。   “我叫嘉南,嘉宾的嘉,南方的南。”   “陈纵。”他言简意赅地说。   —   离陈纵第一次出现在打碗巷的日子过去并不算久,他和嘉南真正有交集的碰面次数也不算多。   他们一贯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最近陈纵觉得他自己不对劲,从故意忘记带钥匙开始,他就已经在插手她的生活了。   又或者说,从他搬进501的那天起,他们就没法做到真正的各不相干。   陈纵看着地上的嘉南,她的脚还光着。   她总是这样,似乎神经比平人粗,对寒冷和疼痛的感知更迟钝。   陈纵走到鞋柜前,轻踹了一脚,地上的棉拖鞋顺势滑了出去,堪堪停在嘉南面前。   “穿上。”他低声道。 第5章 “别迟到,我不喜欢等人。”……   天空渐渐变亮了。   嘉南起床,烧水煮鸡汤,榨好豆浆,不加糖。数好的药丸放在水壶盖上,是早餐的一部分。   药瓶快空了,台历上用彩笔标记的日子提醒她明天应该去医院复诊。   出门时,她带走了厨房和卫生间的垃圾,经过陈纵住的主卧,门紧闭着,里面的人应该正在补眠。   她给他留了一大碗豆浆。   陈纵睡到临近中午才起床,路过那张小小的餐桌,豆浆已经冷了。   他洗漱完懒散地靠在椅背上,面前的小桌有些年头了,浅绿色的漆掉落斑驳,被主人用米色的蕾丝布一罩,再压上整面玻璃,又恢复了整洁干净。   陈纵喝掉冷了的豆浆。   他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   如果他的烟盒里少了一根烟,第二天起床餐桌上就会多出一碗豆浆。   挺特别的偿还方式。   陈纵打了局游戏后,看准时间打了个电话:“你今晚几点回?”   嘉南刚接受过四节主课的毒打,恹恹地趴在书堆后面,手机贴着脸颊藏在围巾里,问:“怎么了?”   陈纵:“我没带钥匙。”   还没出门的人预言自己今天会忘记带钥匙。   “你现在在哪里?”嘉南试探。   陈纵身体往后仰,椅子翘起前脚,抵住了发黄的墙壁,“外面。”   “打算几点回?”嘉南反问他。   “九点。”   “那我在九点之前赶回去开门。”   “别迟到。”陈纵说,“我不喜欢等人。”   —   嘉南挂掉电话,班上两个男生已经吃完午饭回教室了,手里拿着奶茶和薯片。   他们走到孙汝敏的座位旁,制造惊喜,想把东西塞进她的抽屉里。   但是塞不下了。   孙汝敏今天生日,跟她关系好的同学纷纷给她投喂零食和送小礼物,连书包也被撑起肚皮,快要爆了,两个男生只好把奶茶放在桌上。   等孙汝敏回教室,看见一座小山,颇为壮观。   她露出惊喜的表情。   许多人聚拢过去,祝她生日快乐。   下午孙汝敏的父母来学校,给班上每个同学发了一份草莓慕斯杯和水果茶。甚至还给班主任和几位科任老师送了鲜花,说谢谢他们对孙汝敏的照顾。   讲台上摆着三层高的大蛋糕。   课间教室里响起了生日歌。   孙汝敏吹完蜡烛,开始打蛋糕仗,她先抹了旁边男生一脸,接着便是鸡飞狗跳大混战,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   “嘉南!”   听到这声呼唤,嘉南条件反射般抬头,蛋糕墙迎面糊来。   她在甜腻的奶油里眨着眼睛。   孙汝敏拉着她的手,兴高采烈道:“一块儿来玩呀。”   嘉南想要远离热闹中心,孙汝敏却拉她进了人群漩涡。   奶油从四面八方进攻,没有回击的余地,只能狼狈地躲避。   等到战争结束,一地狼藉。   嘉南去卫生间好不容易才擦干净了衣服和头发。   周五放学前全校进行大扫除。嘉南和另外两个同学负责清洁地面,先扫再拖,分工合作。   有人还没从刚才欢乐的余韵中抽身,嬉笑打闹,蛋糕没有了,粉笔头也能当武器,扔来扔去。   后面拖把、水壶、装垃圾的黑色塑料袋,全利用起来。   几个男生恶作剧地把塑料袋套在对方头上勒住,班主任路过看见了,制止他们:“别瞎闹,垃圾袋也有可能让人窒息……去年不是还出了个新闻,有小孩玩出事了……”   男生们嬉皮笑脸的,“我们又不是小孩,有分寸的。”   他们的打闹给嘉南的打扫增加了不少难度。   “麻烦让一让……麻烦让让……”她时不时得开口。   扫帚突然被人踩住,她往旁边拖拽,没拖动,才抬头看来人。   孙汝敏就站在面前,问她:“嘉南,动漫社在体艺楼搞活动,一起去看看吧?”   嘉南:“要扫地。”   孙汝敏:“待会儿再扫呀,你现在打扫完待会儿又脏了。”   “我想早点弄完回家。”嘉南还是拒绝。   嘉南要去文化宫排练,赶时间。   “你怎么这样啊。”孙汝敏抱怨,语气中带着刻意的亲近。   她看见嘉南课桌上的慕斯杯和水果茶没动,又问:“你不尝尝吗?我爸妈特地挑的。”   “嗯。”嘉南敷衍地应了一句,绕开孙汝敏,扫出座位底下的纸团和碎屑。   “你还没祝我生日快乐呢。”孙汝敏站在她身后不依不饶地说。   嘉南有点不耐烦,回头之后,情绪却收敛得干净,一贯没什么表情地说:“生日快乐。”   孙汝敏这才和她的小姐妹们一起走了。   总算通过了卫生部的检查,嘉南收拾好周末要写的卷子放进书包,看着桌上的甜品犹豫了一瞬。   热量高,她不能吃,扔掉可惜,太浪费。   班上有体育生打篮球回来,嘉南把东西给他,“要吗?”   对方受宠若惊:“你自己不吃啊?”   “肚子太撑了,吃不下。”嘉南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哈。”   —   趁等公交的间隙,嘉南吃完了打包的小份山药粥,每一口都嚼得很细。   上车以后戴上耳机,反复观看手机里的舞蹈视频,没多久她就感觉到头晕犯恶心,无法再集中注意力。   一直到了文化宫门口,不适感才有所缓解。   今天嘉南又是最后一个到的。   大家的包都在,奇怪的是,舞蹈室里少了一半的人。   嘉南坐在地上换舞鞋,苏蔷几个旋转,轻盈地跳跃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问:“减肥茶,要吗?十元一袋,五分钟之内见效。”   说直白点,就是泻药。   嘉南这才想起今晚要秤体重。   现在去厕所,多半要排队,里面人满为患。   不止一个人妄想通过排泄或者催吐,让体重秤上的字数降低那么一点点。   柳曦月在世时,对学员们的体重管理十分严苛。她的观念是,芭蕾舞者必须要瘦,多余的脂肪影响肢体线条的美感,也让阻碍着日常的训练。   在文化宫,柳曦月的话彷如圣旨,人人以胖为耻。   “谢谢,不用。”嘉南拒绝了苏蔷这桩买卖。   “也对,你这么廋,用不上。”   见舞蹈老师走了,苏蔷也不再装模作样地练基本功,腿从杠上撤下来,跟嘉南随便闲聊:“你没吃晚饭吧?”   每到称体重的日子,大家吃得便格外少。   “吃了。”嘉南说。   “我今天就吃了一顿。”苏蔷似乎心情好,乐意揭自己老底,“不过等秤完体重,回家我要吃大餐补偿自己。”   这里的大部分女孩放外面是会被人说瘦的存在,到了这里,她们之间却形成了一种恶性的竞争,争相吃得更少。   从日积月累磨损的足尖鞋,到严格被管控的体重,舞者展示美的背后,潜藏着它残酷的一面。   嘉南排斥与人讨论“吃与不吃”的问题,主动转移了话题,视线落到她手上,“你换手机了?”   苏蔷立即向她展示,“嗯哼,最新款。”   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苏蔷又垮下脸,“昨晚碰到个神经病,莫名其妙把我手机扔了湖里了,找不回来,男朋友就给我买了个新的,我也不亏。”   “没报警吗?”嘉南记得苏蔷上个手机也不便宜,大几千块,就这么没了。   “是我男朋友认识的人……”苏蔷说,“都说是条疯狗,我们不想惹麻烦。”   苏蔷觉得昨晚的罪魁祸首是师仁那张嘴,臭嘴不知说了什么让陈纵生气的话,惹了他发飙,而她的手机只是被殃及的池鱼。   男朋友说这事算了,不能往下追究,自掏腰包给她买了新手机。   “以旧换新,我也不算亏,”苏蔷看得开,“就是去补卡好麻烦哦。”   她半个字每没提当时手机上收到的嘉南和蛇的照片,也不确定陈纵那场无名之火是否跟照片有关系,试探地问:“你认不认识一个男生,叫陈纵?”   嘉南佯装不知,“谁?”   “没什么。”苏蔷说,“就随便问问。”   —   嘉南练完舞从文化宫出去,还有时间,去了趟附近的菜市场。   这个点剩下的蔬菜都不太新鲜了,摊主们也打算收摊回家,菜卖得便宜。   嘉南挑挑拣拣,选了两三把青菜和一袋黄瓜。   “那边扫码。”摊主指了指张贴出来的微信收款二维码。   “可以现金支付吗?”嘉南问。   “钱放板凳上吧。”摊主太忙,腾不出手收钱,好在也不用找零。   嘉南从菜市场这条路回打碗巷,会经过汽修厂。小路两边绿树成荫,草木葳蕤,路灯的光在半空浮动,树下暗影憧憧。   再往前是个露天篮球场,铁栅栏前堆着许多报废的旧轮胎和几张损坏了的铁架床。   嘉南平常很少走这条路,听说不怎么太平。   越往前,篮球场灌木丛后的动静越来越大,嘉南远远看见那头一帮人在打架,场面混乱。   声音听得人心惊胆战。   夜色幽深,那些人的面目都看不清,嘉南加快脚步小跑着离开了,谁也没有惊动。   她到家时陈纵还没回。   临近九点,外面响起敲门声,与此同时,电话也打进来了。   “是我。”陈纵对着手机说。   “马上来。”嘉南刚洗完澡,擦着头发过去开门,不由看了眼时钟,八点五十五。   他很守时。   早春夜寒,室外的风和陈纵一起进了屋,嘉南打了个噤,关上客厅的窗户。   陈纵换了鞋,从外套口袋拿出一沓钱压在桌上,“下个月房租。”   嘉南拿到手发现是崭新的红钞,像刚从银行取出来的,她谨慎地当面数了一遍,“没有错。”   “谢谢。”她说。   嘉南记不清具体是从哪一年起,身边渐渐流行起了网购和手机支付,大家去商店买东西只需扫码付款,不再随身携带钱包,快捷又方便。   而嘉南更喜欢现金。   握在手里的钱更能带给她安全感。   嘉南被骗过一次。   父亲嘉辉给她的生活费是直接打到银行卡上的。新上任的继母在电话里说钱已经转过去了,但嘉南没有收到短信通知。   她前前后后跑了几趟银行查余额,账户里就是没钱,后来发现继母根本没有及时汇款。   钱过了两天才到账。   对方像是跟她开了个小玩笑,不过就是一次小疏忽,早两天迟两天似乎没有太大差别。   但嘉南当时急疯了。   没有钱,她看不起病,买不起药,连下个月的水电费都成问题。   人走到了死胡同。   陈纵第一次付房租的时候,嘉南问他:“你有现金吗?”   “我用现金用得比较多。”她解释道。   陈纵点了下头,关掉手机支付页面,改用了现金。   之后再付房租,陈纵都是直接给现金,没有嫌麻烦。   他本可以不用这么配合她。   他只问了一句:“不怕有假/钞?”   “不会的。”嘉南说。   说来奇怪,他们之间交集少,相处平平,寡言的房东和神秘的租客,虽然不曾有过冲突矛盾,但关系也没有多亲近。   但嘉南信任陈纵,凭她的直觉,又或许是因为,如果那天他没有出现的话,现在的她可能已经是另外一种境况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陈纵救过嘉南,她对他是感激的。   —   嘉南把陈纵交的这笔房租收起来,藏在一件卫衣口袋里,再把卫衣塞回衣柜。   她把头发吹干,一边想着今晚回家路上看见的危险场面,最后还是决定去提醒陈纵。   他的房门紧闭着,她敲了敲,过了十多秒,才打开。   陈纵身形高大,人挡在门口,“什么事?”   嘉南隐约闻到了一丝碘伏和药油的味道,没多问,只告诉他:“你这几天晚上回来,不要走汽修厂那条路,绕开比较好。   “最近那边有人闹事,还有打架的,不太安全。”   陈纵破了道口子正在轻微渗血的左手背在身后,垂眸看她,意味不明地说:“知道了。” 第6章 没吃过苦的人才得这种病。……   翌日,嘉南到医院复诊。   她醒得早,去得也早,医院过道刚消完毒,处处弥漫着一股艾草味。   杜明康拎着保温杯来上班,出了电梯就看见长椅上的小孩,埋着头在发愣,手脚并在一起,模样显得有些呆。   “嘉南,怎么来这么早?”   杜明康看了眼手表,七点四十,还没到他的上班时间。   嘉南笑一笑,跟着杜明康进了诊室。杜明康问她什么,她就照实说。她现在三餐都有按时吃,虽然吃得分量少,也算是一种进步了。   “你对食物的掌控欲还是很强。”杜明康说。   嘉南沉默了一瞬,没有否认。   她并非没有食欲,而是在习惯性抑制食欲,吃太多东西会让她有种失控的恐慌感,好像她无法控制脂肪,就无法控制身体,也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生。   就像以前她跳不出完美的舞,达不到柳曦月的要求,也永远无法让沈素湘满意。   杜明康根据情况调整了药方,叮嘱道:“如果有新的病状,要及时告诉我。”   “我最近总是醒得很早。”嘉南说。   “具体什么时候?”杜明康问。   “大概三四点,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嘉南坐在椅子上,眼神放空,“感觉在做梦,灵魂出窍一样,身体非常重,非常累。”   她尽可能详细地向医生描述状况,这是一种求救,可她的语气平淡死寂,像生锈的栅栏后长满青苔的废弃泳池。   “一天之中,会不会有哪个时间段会让你感觉到轻松点?还是你一整天的情绪都不太好?”杜明康问。   “傍晚,”嘉南思索之后说,“天黑之前,那个时候最轻松。”   杜明康记录了几笔,“晨重晚轻”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状之一①。   还有嘉南的头晕、胸闷、耳鸣、食道偶有烧灼感等,既是厌食症的症状表现,也可能是抑郁症的征兆。   继续问了几个问题后,杜明康有了初步判断,“我建议你再去做一次心电图和脑电地形图检查,还需要完成几份测评和问卷……”   他说到最后有些迟疑,面前电脑屏幕上的信息明晃晃地记录着,病人未满十八岁。   她还未成年。   “嘉南,你父母知道你的情况吗?”   “知道一点。”   一点是多少?   杜明康没有拆穿,劝道:“你应该和他们沟通,让他们陪同你来做这些检查,接受治疗。”   嘉南抿了抿干燥的唇,“我没有想过瞒着他们。可不是我愿意说,他们就愿意听。沟通是双向的不是吗?”   杜明康在片刻的沉默里回想起了嘉南第一次来就诊时的情形,她留给他的印象很深。   众多病人里,只有嘉南是一个人来的。   神经性厌食不同于其他的疾病,厌食症患者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生病了,或者不愿意承认自己生病了。   他们当中有的人已经瘦骨如柴,因为有躯体认知方面的障碍,认为自己还不够瘦,还要继续瘦下去。需要家人朋友陪伴甚至监督,才肯就医。   嘉南在他们当中显得尤为特殊,她是来主动寻求医生帮助的,她清楚知道自己对食物异常的控制欲是病态的。   她去图书馆借了相关书籍,了解饮食障碍的知识,想尽办法自救。   因为她只有她自己。   第一次诊断时杜明康就问:“家长来了吗?”   嘉南说:“他们忙。”沈素湘远在他乡,嘉辉在跑长途货车,继母更加不可能理会。   杜明康:“你告诉他们了吗?”   嘉南:“告诉了。”   但谁也不会真正引起重视。   沈素湘很忙,在电话那头问:“厌食症?”   似乎不能理解,怎么还有这种病。   嘉辉也深感困惑:“怎么还有这种病?”   好像有很多个声音在质问,你为什么厌食?   你为什么会吃不下饭?你知不知道天底下还有那么多的人没饭吃,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吃过苦的人才得这种病,矫情!   你怎么好意思得这种病?   直到现在,嘉南的每一次复诊,依旧是她独自前来。   她拿走身份证,对杜明康说:“杜医生,我先去缴费做检查了。”   —   复诊并不顺利,各种检查费时间,导致嘉南在医院待了整个上午。   周末文化宫安排了舞蹈课程,她事先只跟老师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本以为十点之前一定能赶回去的。   如今只好再次打电话向老师延长请假的时长。   姓赵老师的舞蹈老师是新来的,正要立威,嘉南撞到了枪口上。   赵老师在舞蹈室当着其他学生的面给嘉南打电话,骂得很凶,说她老请假,没有时间观念,魏校长花钱请她们跳舞,太不值当了。   嘉南排队在西药窗口拿药,夹在人堆里,周边嘈杂,赵老师的声音像失了真:   “你上午要是赶不到,下午干脆也别来了!”   嘉南盯着电子屏上滚动的取药人员名单,说:“好。”   赵老师被她这一个“好”字气到,脸憋得通红。   再要骂,嘉南已经挂了电话,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杜明康的话在耳边回荡:“……厌食症……伴随中度抑郁……给你添了新的药……每个人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副作用,不要擅自停药……”   嘉南拎着满满的一袋子药,游魂一样,飘在人群中。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打碗巷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稀薄的春光打在墙壁上,慢慢游移,像天上的云。灰尘在光束里无声飞舞,巷口传来几声回收旧电器的叫卖。   嘉南仰面躺在地上,看着窗玻璃上斑斓的光点,心想,是个好天气,应该去顶楼阳台把衣服和被子晒一晒。   但动不了,身体被灌了铅,沉重地贴向地面。   就让衣服潮湿,被子发霉,而她变成烂泥。   墙上走动的钟表在不停地提醒她,到点了,该吃东西了。她不知跟自己做了多久的斗争,才爬起来,走进厨房。   她给自己煮了碗汤,汤里漂浮着冬瓜和豆腐的尸体。   腾腾的热气渐渐消散,饭菜不再烫口,她一勺一勺吃进去嘴里的时候,眼眶红得厉害,压不住情绪地哭了。   身后的卧室房门开了。   陈纵一觉睡到正午,皱巴巴的衣服塌在身上,肩上搭着条毛巾,打算去浴室冲澡。   他才走了两步,脚步停滞,看见了坐在餐桌前的嘉南。大概因为没有外人在,她总是像树一样直挺着的背,卸下了那股劲,垮了下去。   她背对着陈纵,看不见脸,只有肩膀在颤抖。   春日的午后太过安静,世界如同一场哑剧。   陈纵觉得,他好像总是撞见嘉南哭的样子,她的眼泪没有声音,也并不想让人知晓,但偏偏,他总能看见。 第7章 (修) 他们看见了对方。……   一大早,嘉南出门去了文化宫。   朝阳尚未升起,老树枝桠遮蔽,石砖的夹缝里开出了不知名的野花。她推开铁门,视线扫过门卫室,空的。   没看见两个保安的身影。   嘉南对他们没有好印象,也没做他想。   今天她来得最早,换好舞蹈服,先独自拉筋热身,做力量训练。绷脚仰卧起坐,仰卧控腿……   走廊上渐渐有了脚步和说话声,其他人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纷纷在议论昨晚发生的事。   没多久,苏蔷吸着盒酸奶进来,跟嘉南提了一嘴:“保安被魏春生辞了。”   “她们说的是真的?”嘉南问。   大家这会儿都在议论,昨天晚上舞团里有个女孩独自留到最后,碰上了两名保安。   苏蔷小声道:“冯小蓉差点就被拖到更衣室那个了……他们喝了很多酒,色胆包天,幸好冯小蓉机灵,自己趁机逃跑了。”   苏蔷私底下有几个舞团里的小群,知道的东西比嘉南多,“当时冯小蓉还被骂了许多下流的话,对方说她跟着魏校长出去接客,别人可以摸,他也要摸摸看……冯小蓉全转述给魏春生听了……   “魏春生为此发了好大的火,连夜处理了这件事。”   苏蔷把酸奶吸完,讽刺地笑了:“居然有人因为这个夸魏春生,觉得他挺好,你说是不是患斯德哥尔摩了?”   魏春生快速果决地处理老保安,不是出于对舞团成员的保护,而是因为对方触犯了他的利益,挑战他的权威。   两个穷酸的保安,怎么能脏了他手中的筹码?   魏春生是商人,最不喜欢做亏本生意。   这一点,苏蔷和嘉南都明白。   两人说话间,赵老师斜挎着包进了舞蹈室,她看见嘉南,脸色更加不好。   赵老师换好衣服,从更衣室出来,拍了拍手:“好了同学们,时间差不多了,热完身我们就继续昨天的课堂内容。”   嘉南站在队伍中后排。   赵老师数着节拍,“1,2……”   闲庭信步,从前排悠悠走到后排。   嘉南的背突然被教鞭敲了一下,赵老师说:“背塌了。”   实打实的力道,让嘉南的背部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她尚未反应过来,教鞭第二次落下来,打在了腿上。   赵老师的声音比先前更大:“Retire滑着推出去,不要拿上去!   “我说过多少遍了Retire滑着推!有的人上课不认真听讲,把老师的话当耳边风,自以为自己跳得好,其实根本拿不出手……”   舞蹈室内变得安静。   所有人停下了动作,回头看向后排。   嘉南今天换了新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她觉得药的副作用太大,让她产生了强烈的耳鸣和眩晕感。   赵老师的嘴一张一合,面容愤怒,不停地在说着些什么,她夹杂着唾沫的声音像无数从河面飘起的蜉蝣稚虫,尚未抵达她耳边,就死在了桥面。   嘉南的无动于衷让赵老师的责骂全都落空,在赵老师看来,成了挑衅。   赵老师去储物柜里翻出手机,打电话给魏春生,说这里有个学生不服管教。   魏春生问是谁。   “嘉南。”   “她啊。”   魏春生带着感慨说:“以前我夫人还挺喜欢这个学生的,可惜不成器……这样吧,我现在要去外地出差,等回来了,我再来处理。”   至于怎么处理,魏春生没具体说。   赵老师得了这句话,顿感有人撑腰,听魏春生的语气便知他也不喜欢这个学生,挂了电话之后,气消了大半,把嘉南晾在一边,不再管她。   随带附和了一句魏春生的话,对嘉南说:“柳曦月看错你了,你不成器。”   —   生理和心理的不适反应,让嘉南觉得这一天格外难熬。   下午上完课,她看着天色逐渐昏暗,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靠着墙壁休息。   苏蔷走过来问:“今晚有空没有?我男朋友烧烤店开张,去捧个场呀,免费吃,大家都去。”   不远处,其他女孩听闻之后笑着打趣苏蔷:“到底是你哪个男朋友?新交的还是之前那个?姓刘的还是姓胡的?”   苏蔷转头瞪了她们一眼,“我现在可就一个男朋友啊,见了面你们可都给我把嘴巴关严实点儿,别瞎说啊。”   众人嘻嘻哈哈,做了个闭嘴拉拉链的动作。   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在控制饮食,即便去了,也不敢敞开肚皮大吃特吃,对八卦和苏蔷的新恋情更感兴趣,过去玩一玩,全当放松。   嘉南身体不舒服,打算推掉:“我约了朋友见面,去不了。”   苏蔷不信,“不会在骗我吧?也太不给面子了。”   “真的。”嘉南说。   她不去,苏蔷也没再邀请,两人的关系止步于此。   苏蔷朝嘉南挥了下手,招呼着一群人走了。   —   嘉南确实约了人见面。   她在文化宫的公交站附近徘徊,过了十来分钟,等来辆出租车,下来一个年轻女人。   穿着米色的半身裙和羊羔绒短外套,靴子里露出来的小腿部分像两截细长竹竿,拿钱包的手又长又细,仿佛白骨上用胶水粘了层薄薄的皮肉。   她朝嘉南一笑,喊道:“小南瓜。”   毛莉比嘉南大五岁,喜欢喊她小南瓜。她们两人去年才认识,算是病友。   前后三次,嘉南去医院复诊时,毛莉的名字排在她前面。   毛莉留意到嘉南,觉得是缘分,主动打招呼,想和嘉南认识。她还把嘉南拉近了一个交流群。   群成员77人,全是饮食障碍患者,有人厌食,有人暴食,都是在苦海中挣扎的人。   毛莉患病时间比嘉南久,症状也更加严重。   她曾经痊愈过,后来又经历了复发,因各脏器衰竭被送进重症监护室抢救,好在最后挺过来了。   嘉南有一段时间没碰到过毛莉,见她偶尔在病友群里分享自己的生活小趣事,误以为她过得不错。   等见了面,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路上堵车,是不是等了我很久?”毛莉亲近地揽着嘉南的肩膀。   嘉南摇摇头,“刚下课一会儿。”   “我们随便走走吧,散散步。”毛莉说。   “好。”嘉南背着书包走在她旁边,像小孩跟着大人。   毛莉读大学时开始做兼职模特,身高接近一米八,宽肩,天生的衣架子。走在嘉南旁边,比她高一截。   体重却跟她一样轻。   嘉南知道毛莉曾有过抑郁发作的经历,对相关药物的副作用肯定比她更了解,虽然每个人的情况不同,但如果听听她的经验,可以让嘉南不至于那么心慌。   但现在嘉南感觉毛莉的状态并不好。那些话压了下去,问不出口,怕揭毛莉的伤疤。   两人往前走了段路,傍晚高峰期,主干道上的车牵成了线。天色逐渐暗沉,月亮在云层下显露,几颗遥远的星子若隐若现。   “小南瓜,你最近过得还好吗?”毛莉的手臂变换了一个姿势,从揽着她,改为牵着她。   她们的掌心同样单薄,骨节突出,握在一起,像枯树枝。   嘉南难过的情绪涌了上来,她嘴角弯了弯,说:“还不错。”   她问:“你呢?”   毛莉说:“也还可以。”   两个难过的人,互相告诉对方说我挺好的。   风从巷弄里吹来,掠过无数高低起伏的屋脊,把她们的长发吹得凌乱。   嘉南的眼睛快要被额前凌乱的碎发糊住了,她眯着眼睛,发现毛莉停下了脚步。   “不能再走了,小南瓜,我们找个地方歇会儿吧。”毛莉脸上分明带着笑,却又像没有笑。   她对嘉南说:“我没有力气了,想要吃东西。”   她们到了附近的美食一条街。   像从荒芜的冰原转瞬跨进了烟火人间,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的香味,两边各式的摊子上升腾起白烟,锅中滚烫的热油浇过藤椒和肉片,嗞啦一响,让人食指大动。   嘉南饮食节制,许久不曾来过小吃街,像个误入异世界的小孩屏着呼吸,下意识里抵御那些味道。   毛莉在一家小吃店坐了下来,点了烤冷面、肉片汤和烤串。   “我们吃不完。”嘉南说。   各种食物端上桌来,她焦虑到想要离开。   “这些都是给我点的。”毛莉从托特包中拿出一盒沙拉,“你吃这个吧,里面的鸡胸肉和金枪鱼味道特别好。”   看着分量不大,是可以接受的程度,不会给人造成压力。   “谢谢。”嘉南担忧地看向毛莉,看着她面前逐渐堆满的食物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厌食症病人敏感脆弱,尤其在“吃”这一方面,极容易情绪失控。   嘉南委婉地表示:“要适量。”   “我今天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太饿了。”毛莉反过来宽慰她,“不用担心我,感觉到撑我就不吃了。”   接着喝了口汤,看上去胃口非常好,与常人没有两样,吃东西时情绪也是稳定的。   与嘉南的限制型厌食不同,毛莉被诊断为暴食-清除型厌食,并伴有严重的补偿心理。   四年前毛莉刚开始兼职当模特时,就尝试用各种方法减肥,效果都不明显,于是开始节食,当时加上学习生活各方面的压力,她一个月瘦了二十斤。   后来只要有秀场,为了保持状态,前三天她都会吃得非常少。等走秀结束,为了补偿自己,便胡吃海喝一顿。   吃完之后被负罪感和恐慌淹没,极端地催吐,想要把身体里的食物全部倒出来。   节食,补偿,狂吃,负罪感袭来,再次节食,然后补偿……   陷入恶性循环中。   —   小吃店半边塑料门帘被挂起,进进出出的人渐渐变多了,里外的桌椅板凳满座,生意红火。   楼上大约是家麻将馆,嘉南听见了搓牌的声音。   小街上响起鞭炮声。   嘉南抬头,顺着灯火望去,阵阵白烟弥漫在夜色中,艳红的炮竹碎屑乱蹦。   嘉南来不及低头,跟小街斜对面的苏蔷对视上。   苏蔷身后的招牌醒目,写着几个潦草大字——“兄弟烧烤”。   旁边挤着几个舞团里的女孩,都是熟人。   “巧了啊。”苏蔷走过来对嘉南说,“让你捧场你不来,现在被我逮住了吧,再不去可就说不过去了。”   苏蔷顺带邀请毛莉,“这个姐姐也一起来啊。”   “我就不去了,桌上还一大堆东西没吃完。”毛莉说,“小南瓜,你去看看吧。”   身后,生锈的铁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从楼上麻将馆走下来几个年轻人。   走最前面的是个长相清秀的漂亮少年,染了头张扬的银发,发尾扎了个小揪。旁边的黑皮高出他半个头,两人肤色差形成鲜明对比。   这兄弟俩在附近一带有个诨名,叫黑白无常。   小白是弟弟,黑皮是哥哥。   陈纵走最后,他微低着头,把玩着掌心的两个小骰子。   嘉南面朝外,背朝里,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她起身跟着苏蔷走了。   后面三人,也出了门帘。   —   兄弟烧烤店是几人合伙开的。   出钱最多的是苏蔷的现男友胡鑫。   胡鑫左手边的师仁也入了股,他今天特地打扮过,小山羊胡子和齐肩长发都油光发亮的。   苏蔷领着嘉南打面前经过,师仁觉得嘉南眼熟。   他看过嘉南和蛇的照片,但也就那么几眼,没记住。眼睛不断往嘉南身上瞟。   忽然如有乌云压顶,阻隔了他的视线。   陈纵不知怎么就到了他面前。   师仁心里爆了句粗口。   他现在看见陈纵还有心理阴影,觉得嘴上伤口还火辣辣地疼。   师仁心里再怎么不情愿,脸上还是要赔笑:“稀客啊纵哥,欢迎光临,没想到你这么给面子能来,想吃什么尽管点,今天兄弟请客!”   小白桃花眼微挑,似笑非笑:“谁跟你是兄弟?”   师仁脸上的笑快要挂不住,“小白,话不能这么说……”   “菜单呢?”陈纵打断几人交锋。   真像是来吃烧烤的。   胡鑫站出来缓和气氛,递上菜单:“来,你们随意点。”   陈纵在内的三人也没进店,就近原则,在门口的桌椅前坐了下来。   陈纵手指捻着薄薄的一页菜单,倏尔抬头。嘉南在店内看墙上海报,感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朝门外望去,昏黄光晕下的小吃街烟雾缭绕,人来人往,音色嘈杂,陈纵就坐在那片喧闹声里。   他们看见了对方。 第8章 (修) “晚安。”   小白双脚踩在椅子横杠上,打量烧烤店,跟黑皮说:“哥,他们到底是要开烧烤店,还是想弄照相馆?”   陈纵握住啤酒瓶,瓶盖磕在桌沿上,手掌一劈,瓶盖崩飞了。   黑皮也开了瓶酒,回小白的话:“你管他做什么。”   他们跟师仁不对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小白看不惯师仁,觉得这人猥琐,连带着看烧烤店也不顺眼。   根本没想来光顾,但陈纵似乎有兴趣,没拐弯径直就过来了。   “纵哥,你不会是过来砸场子的吧?”小白猜测陈纵心理,却又分辨不清他走这一遭的目的。   陈纵看了眼店内的某个身影,说:“过来玩玩。”   嘉南和几个女生被苏蔷领着参观店面。   店内装修是师仁负责的。   他把烧烤店弄得不伦不类,如果没有萦绕的烧烤味和挥之不去的孜然香,这里确实更像一家复古主题的摄影馆。   仿的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墙上贴着港星的旧海报,桌椅刷了棕色木纹漆,喝酒统一用搪瓷罐子,柜台上摆着收音机,和一台方方正正带天线的老电视。   店内全用方桌,唯有一张大圆桌。   师仁招呼她们:“美女们,快快快,过来坐,好酒好菜都给你们备好咯……”   他身后的服务生把各种小吃和烤串端上圆桌,又拎来几打酒。   苏蔷人精,到了这刻,瞬间明白过来,为什么胡鑫在电话里强调让她多带人过来捧场,还说不怕人多,把她舞团里的人全叫来都行。   圆桌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门外过往行人,都能看见。   年轻漂亮的女孩们坐一桌,她们挤在一起,就是道靓丽逼人的风景线。   莺啼般的欢声笑语,无形地招徕顾客。   这里鱼龙混杂,有人目光毫不隐晦,肆无忌惮朝她们打量。   苏蔷把胡鑫叫到一旁,绯艳红唇凑到他耳边:“让我把好姐妹都叫来,原来是这个意思,你算盘打得好啊。”   胡鑫被她湿热的鼻息搅乱了心跳,见她还有心思暧昧调/情,多半没生气,抱住她的腰,“是师仁出的主意。”   苏蔷冷哼一声,翻脸比翻书快,脸上已不见之前的娇俏与热络。   胡鑫拉住她,“宝贝儿,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这套不行,他换了个法子,给苏蔷转账,苏蔷这才被重新哄高兴。   苏蔷点了确认收款,把胡鑫推开:“行了,忙你的去吧。”   她回到圆桌前,挤在嘉南旁边的空位坐下。   目光突然瞄到门口的三人,撞了撞嘉南的胳膊,问:“你觉得那人帅不帅?”   嘉南视线离开手机,问:“哪个?”   苏蔷:“就门口,穿黑卫衣的那个……他就是陈纵,掀我手机的人。”   陈纵留给苏蔷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你就说吧,人帅不帅?”苏蔷追问。   嘉南轻轻点头。   两人说话间,陈纵侧头,朝她们看了过来。   有那么一秒钟,嘉南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撞进他漆黑的眼瞳。他们隔得并不算远,嘉南不确定,陈纵是否听到了她和苏蔷的对话。   “喂,他看我们了。”苏蔷暗暗扯嘉南的衣袖。   嘉南埋头,盯着面前圆桌上的木纹,压低声音道:“别说了。”   她犹豫该不该跟陈纵打招呼,还是继续装不认识。   平常嘉南不太会被这种问题困扰,她几乎没有朋友,看见谁、搭不搭理谁都不会放在心上。   但陈纵是不同的。   从去年冬天他出现在打碗巷开始,对嘉南来说,陈纵就是特殊的。   嘉南心里悬着,像抛了根鱼竿入水,就这样吊着。   胡鑫和师仁招呼完客人,来到这一桌。师仁开始劝酒。   嘉南坐在其中,面前的搪瓷小缸被满上,她只抿了一口,放下杯子。   起身打算走了。   “美女,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师仁从左到右,横跨好长一段距离过来拦人,总算搭上话。   嘉南目光从他陌生的脸上扫过,“没见过。”   她不想搭理,自顾自往外走,师仁跟在身后纠缠:“我觉得你眼熟,咱们以前肯定见过。”   师仁说着话,冷不丁被人绊了一下。   “艹,谁他妈……”   一个踉跄,师仁差点摔跤,嘴里的话被打断。小白收回脚,满脸笑容地敷衍道歉:“不好意思啊,绊着您了。”   师仁的脸因为酒精和愤怒而通红。   视线在碰触到小白旁边的另外两尊煞神时,气焰被浇灭。陈纵那双眼睛漆黑阴鸷,看他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瞬间,师仁背后冷汗冒出来了。   这会儿功夫,嘉南身影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   嘉南回到小吃店,没看见毛莉。   之前毛莉坐的位置上已经来了别的客人,老板娘在收拾上一桌留下的残羹冷炙。   嘉南给毛莉打电话,对面没有立即接通,等到几乎快要自动挂断的时候,手机里传来毛莉的声音:“喂?”   “小莉姐姐,你走了吗?”嘉南说,“我回来没看见你了。”   “碰巧我男朋友来接我,就先走了。”毛莉语气轻快。   嘉南知道毛莉有个交往五年的男友,他们从大学开始谈的,感情稳定,毛莉偶尔提起对方时一脸甜蜜。   毛莉:“不好意思,忘记跟你说一声了。”   嘉南:“没关系。”   毛莉:“你晚上一个人回家也要小心。等下次有空了,我来找你玩喔,小南瓜。”   嘉南:“下次见。”   小吃街附近的公共厕所。   最里的隔间,关着门,毛莉在里面吐得死去活来。看见嘉南的来电,拼命稳住了情绪才接听。   她接电话时声音是带笑的,脸上全是眼泪,分裂成了两个人。   果然她把男朋友搬出来,嘉南就放心不再多问,实际上男朋友已经变成了前男友。   一个月前,他们就分手了。   他说陪她走下去太累了,他耗不起。   毛莉吐到最后,只能呕出一些酸水,里面泛着血丝。   排空了食物,她有瞬间的解脱感,从包里翻出药瓶,倒出两颗白色药丸生吞下去。   —   “小姑娘,你吃点什么?”小吃店老板娘以为嘉南是新来的顾客,招呼她坐下。   “谢谢,不用,我刚刚已经吃完了,”嘉南解释,“是来找人的。”   见毛莉走了,嘉南也打算回去。   她手插回兜里,摸到一管不属于自己的口红。   是苏蔷的。   刚才坐圆桌上,苏蔷补妆,其他女孩借用了她的口红,在一张桌子上传来传去。   嘉南也没注意到,最后怎么跑她这里来了。   她跟苏蔷挨在一起,可能是苏蔷放错了兜。   嘉南越过夜市喧闹的人群,在烧烤店旁边稍微安静一点的巷口等待。给苏蔷打了个电话,让苏蔷自己出来拿口红。   身后的巷弄漆黑,几捆竹竿横七竖八地倒着,挡住去路。   有两点火星亮起,嘉南听见打火机点燃的声音,才注意到竹竿后有人。   是师仁和胡鑫。   “……让你女朋友跟她那帮朋友晚点走吧,吃完东西再一起去玩玩儿?”   “你想干嘛?”   “能干嘛,睡个觉而已。”   “你别太过了……”   “这有什么,文化宫校长魏春生你听说过吧……现在文化宫名声臭成那样了,给钱就能睡……”   嘉南听着那些难听的话,苏蔷不知何时来了,身上混杂着香水和酒味。   脚下沿着墙根摆了一溜空酒瓶。   苏蔷弯腰捡起一个,虎口卡住瓶颈,大步走进巷里。竹竿被推到,一阵杂乱地响。   嘉南尚未反应过来,巷弄里传来酒瓶砸破的声音。   苏蔷给人开了个瓢。   胡鑫和师仁站一块,苏蔷甚至没看清谁是谁,酒瓶就甩人头上去了。   遭殃了的师仁大声骂娘。   他踩到滑溜的竹竿,还摔倒了,手掌按到地上的碎玻璃片,弄出一手的血。   胡鑫赶忙扶他。   两人从暗巷中跑出来。师仁捂着脑袋,满头满手的血,模样骇人。   一群在吃烧烤的狐朋狗友听见他叫唤,全出来了,把罪魁祸首苏蔷围在了中间。   因为事发突然,嘉南没来得及走,被当成了苏蔷同伙,一同被困住。   苏蔷后退一步,抵上嘉南的背,“对不住,连累你了。”   嘉南看她:“你可以帮我跟他们解释,我跟你不是同伙。”   苏蔷:“真不够意思。”   嘉南:“我们还不到共患难的地步上。”   嘉南没说错,今天来的文化宫其他女孩也在,大家都不敢妄自插一脚,惹火上身。   “死三八还在嘀咕什么,敢砸老子,做鸡的脾气还这么大……”师仁上前揪住苏蔷长发。   苏蔷挣扎,尖叫着喊胡鑫的名字。   胡鑫面露难受,过了半分钟,才去拦师仁,“兄弟,算了算了。”   但他没拦住。   嘉南看见了外围的陈纵。   他们隔着夜色、灯火、重重人影相望。嘉南背着书包站在人群中,身形清峭,寡白的面上被罩了层轻薄的光。   她分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陈纵却收到了求助的信号。   她的眼睛好像在说,帮我,求你。   师仁衣领被人提住。黑皮力气大,拽着他往后拖,他顿时失去打人的嚣张气焰,像条死鱼,没有还手的余地。   那群混子想要帮忙,又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突然之间,一声巨响穿透空气,让所有人侧目。兄弟烧烤的招牌被重力砸落,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陈纵手里拎着的椅子还没放下。   四条椅子腿,砸过去时折了两条,变成跛脚,放也放不稳了。   陈纵扔了椅子,拍拍手上灰尘,来到师仁面前。   他像被师仁山羊胡子上的血污了眼,蹙起了眉,语气不起波澜:“新店开张第一天,招牌我先帮你砸了,今晚的损失你清算一下,我来报销。”   师仁气到呕血,偏偏被黑皮压制住,动弹不了。   他眼珠充血暴起,朝身后观望但又不敢冒然动手的朋友嚎道:“动手啊。”   话音未落,小白率先踹翻一个准备从陈纵身后偷袭的。   场面变得比先前更加混乱,一窝蜂涌上的人,敌我难分。   不知谁喊了声“警察来了”,警笛声由远及近。   人群四散。   打架的,围观的,四处逃窜,小街被堵得水泄不通。   慌乱中,嘉南的手腕被人握住,被一股力道牵引跑向不远处的巷弄。   陈纵拨开密集的人潮,回头看了她一眼,“愣什么,跑啊。”   嘉南跟紧了他。   ---   打碗巷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嘉南打开防盗门,陈纵落后她一步,两人先后进屋。   嘉南没有立即回自己房间,她踟蹰了两秒,对陈纵说:“谢谢你。”   陈纵换上了拖鞋,没有说话。   他的右手始终虚握着,手背上有几道血迹。   “你受伤了吗?”嘉南问。   她开始变得不安。   陈纵扬手凑近看了看,说:“不知道在哪蹭上的。”   嘉南稍稍安下心,注意到他手上的两只骰子。那其实是个小挂坠,骰子挂在银环上,做工不怎么精致,甚至还有些粗糙。   嘉南盯着陈纵的掌心,说:“可以给我看看吗?”   陈纵把骰子给她。   嘉南一摸就知道,这应该是她不小心弄丢了,怎么也没找到的那个。她委婉试探:“你在哪里买的?”   陈纵说:“捡的。”   “是我丢的。”嘉南说。   “怎么证明?”陈纵问。   嘉南没有想到这个还要证明,可她又确实拿不出证据。   嘉南抿了抿干燥的唇,一时说不出话,眉眼耷拉着,像被难住了。   一片寂静中,陈纵看着她为难的样子,无声勾了勾唇角,将骰子抛给她,低声说:“下次捡到就不还了。”   —   台灯光晕铺满整张小小的书桌,嘉南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盯着灯下的小骰子出神。   过了会儿,她拿着杯子去厨房。   大功率的电热水壶烧水快,没多久,水声沸腾,热气冒了出来。   陈纵从厨房门外经过,嘉南捧着杯子问他:“你要喝水吗?”   见陈纵没拒绝,嘉南从底下柜子里找出一个白色陶瓷杯。“是干净的,用沸水烫过消了毒。”她向陈纵解释。   陈纵伸手接杯子,嘉南迟疑:“烫。”   陈纵五指卡在杯沿上,这样拿不烫,掌心被热雾沾湿,水只有半杯。   “你会不会惹上麻烦?”嘉南突然问。   她还没彻底从小吃街上的混乱境况中脱身,仍有隐忧。砸人招牌,不算小事。   陈纵明白嘉南在担心什么。   “会有人先找他麻烦的。”陈纵说,“师仁赌钱欠了高利贷,追账的人很快会找上门。”   陈纵没有喝热水的习惯,此时手里的陶瓷杯像团火,他喝了两口,便越过嘉南放下杯子。   错身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橙花香。   她半干的头发披在肩头,洇着水汽,眼眸清透,里面轻易就能埋藏许多秘密和往事。   “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也不要担心。”陈纵看着她说,“早点睡觉。”   “晚安。”嘉南说。 第9章 (修) 他好像生气了。   第二天,嘉南找到机会把口红还给了苏蔷。   练舞的罅隙,苏蔷躲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口,点了根烟。   烟雾从她细长的柳叶眉上掠过,她告诉嘉南:“我跟胡鑫分手了。”   昨天闹那么大,不分才怪。   嘉南点点头:“分了好。”   “想起老娘跟他交往过,就觉得恶心。”苏蔷说。她想到什么,忽而笑了:“昨晚有没有对我刮目相看?”   “嗯,”嘉南说,“都不像你了。”   苏蔷拿瓶酒直接冲进去砸头那一下,把嘉南看懵了。   苏蔷看着像随波逐流的那类人,混日子,得过且过,频繁谈恋爱只是消遣。   苏蔷:“还不许我有点血性了?”   “你喝了很多酒吧?”当时苏蔷靠近,嘉南闻到了浓烈的酒味。   “还真被你说中了,酒壮怂人胆。”   苏蔷回想昨晚一幕幕,静了几秒,说:“有时候觉得自己牛掰,连杀人都敢。反正我没什么挂念的人,也没有谁真正在意我。   “我这样的人,要是生活在古代,就是当杀手的好苗子……”   她自嘲着,情绪一瞬间又低落下去:“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太怂了。”   躲在文化宫里,被磨平了意气,连走出去都不敢。   嘉南跟苏蔷认识好几年了,隐约知道一点她的身世。   苏蔷是孤儿院长大的,无父无母,当年柳曦月去福利院送爱心,撞见了她,觉得她合适,就把她招揽进了文化宫舞团。   苏蔷看着跟谁都能说上话,但又没有真正交心的人。   她跟嘉南也算不上朋友。   她们只是认识了很久的熟人。   在舞团里,许多人之间保持着这样的关系。   苏蔷红唇间衔着烟,姿势娴熟,“讲真的 ,你听见他们那些话,难受不难受?”   “哪些话?”   苏蔷笑,看不出她在意不在意,“还能是哪些,就是师仁说的,文化宫的女的都能睡……你生气吗?”   嘉南望着楼下的花树上新生的绿芽,平静地说:“我之前也听过。”   “谁说的?”   “这里的前保安。”   苏蔷猜到什么,骂了句“狗逼崽子”,之前的几个保安估计没少在背后编排她们,后面才起了歹心,差点□□冯小蓉。   旧的辞退了,魏春生在外地出差,新保安还没招到。   “希望别再招烂人进来。”苏蔷说。   她想到昨晚帮忙解围的陈纵等人,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笑,“陈纵跟他那几个朋友能不能过来应聘?”   苏蔷越说越来劲,想起陈纵摔椅子砸招牌的场面,“要不我去找陈纵试试吧?他昨天都见义勇为出手帮我了,问他能不能再大发慈悲,做我下一个男朋友。”   “不太行。”嘉南下意识反驳。   苏蔷看她:“为什么?”   嘉南被问住,绞尽脑汁临时编了个借口:“……他看上去不太会谈恋爱。”   两人说着话,嘉南手机响了,离得近,苏蔷瞥到了来电显示“财神爷”三个字。   嘉南难得心虚,避开苏蔷,走开一段距离才接电话:“喂?”   “你今晚几点回来?”陈纵说:“我没带钥匙。”   嘉南都快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故意的了。   可他要是故意的,他图什么啊。   有了先前的应对经验,嘉南准备无误地说出标准答案:“九点之前,可以吗?”   “可以。”陈纵毫不拖泥带水地挂了电话。   苏蔷从身后跟过来,问嘉南:“财神爷是谁?”   她有个大胆的猜测:“乖乖,你不会瞒着所有人给自己找了个金主吧?”   “没有。”嘉南说。   “行吧,”苏蔷抬手,做投降状,“我开玩笑的,别介意。”   ---   嘉南到家还早。   洗澡,吃药,坐在床上压腿,像被设定好了既定程序的机器,大脑无需思考,就能完成这一切。   想起还有张数学试卷没写,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爬起来翻书包。   她坐在桌前,被难题困住,许久,挺直的背渐渐垮了下去,下巴搁在了练习册上。   注意力逐渐不能集中,连空气也变得沉闷滞涩。   空间有限的小房间顿时变得压抑起来。   嘉南换了个环境。   拿着简易的小台灯来到客厅,裹上御寒的小花被,往屁股下面垫了个垫子,坐在地上。   茶几上堆着她的草稿纸和课本。   时间快到晚九点。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嘉南盘着腿,保持同一个姿势坐太久,小腿和脚板酸麻。   她挪到门口,从猫眼里看到陈纵,把门打开。   嘉南实在不能动了,每走一步都像被针扎。她扶墙,靠着玄关的置物柜。   “怎么了?”陈纵问。   “脚麻了。”嘉南盯着自己脚尖,“我缓一缓就好。”   陈纵手里拎了袋手工饺子,是黑皮说特别好吃非要塞给他的,他平常不开火,懒得做饭,问嘉南:“要吗?”   “是什么?”   “水饺。”   “熟的吗?”   “生的,要自己煮。”   嘉南觉得可以当早餐或者晚餐,于是也不推辞:“要的,谢谢。”   她接过塑料袋,僵硬地挪动步子,把水饺放进冰箱。   陈纵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嘉南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用小花被从头罩到脚,只有脸和写字的右手露在外面,显得有些稚气和可爱。   像某个表情包。   陈纵走到茶几旁,视线落在她的试卷上。   嘉南的草稿纸上写满了运算过程,但没有得出正确答案。   见陈纵盯着,莫名紧张,有种课堂小测时被老师巡视的错觉。   “不会?”陈纵问。   “你会?”嘉南的反问同样充满了怀疑语气。   陈纵拿起桌上的笔,圈了最后两道选择题的答案,又给几根还空着的横线填上数字。   速度太快了,嘉南基本已经断定他在乱写。   碍于面子,以免伤及他的自尊心,嘉南并未再提出质疑。只是把试卷和草稿纸以及课本收了起来。   她没有睡意,还不想回房间,抬头问陈纵:“我能看会儿电视吗?”   似乎忘了,她才是房东,这里的主人。   “随便你。”陈纵说。   即便他这样说,嘉南打开电视后,还是将音量调小了。   陈纵坐在沙发上,竟也没有立即走。   两人默不作声地看着电视,陷入一种古怪的氛围中。   某卫视台在播一档访谈类节目,被采访嘉宾是早年间红遍大江南北的影帝陈雇。   嘉南小时候看过不少陈雇的剧。   连沈素湘也是他的粉丝,家里的墙上曾张贴过他的海报。   “换个台。”陈纵突然出声。   嘉南缩在坐垫上裹着小被子,抱着自己的膝盖,回头奇怪地望向陈纵。   没听清楚他说的话。   “换台。”陈纵又说。   嘉南按了几下遥控,屏幕画面从人物访谈变成奶粉广告,又跳跃到了购物频道,主持人激情饱满地喊出“只要998”的口号。   最后变成了电视剧,95版的《神雕侠侣》。   嘉南等了几秒,见陈纵没有再说要换台,就继续看了下去。   空气寂静,只余电视里的呼呼风雪和柴火噼啪声。   这一刻很安宁。   ---   早上,嘉南洗漱完打开手机,翻了翻病友群里的消息。   从六点多开始,就有人在分享自己的食谱,还有说要连线一起吃饭的。   嘉南往上滑了滑,看到了毛莉的发言,她发了一个表情包,说看了天气预报,接下来一个星期都是晴天。   感觉她心情不错。   嘉南与毛莉的上次见面告别太仓促,毛莉的状态有些差,估计现在已经调整过来了。   课间操期间,太阳从云层后露了脸。天空辽远,湛蓝清澈。   果然是个晴天。   收上去的数学试卷到放学前才发下来,被数学老师批改过。   嘉南留意,发现陈纵圈的最后两道选择题居然是对的,填空题也一个没错。   数学老师还在卷子上用红笔留言了,说进步很大,继续加油。   去文化宫的路上,嘉南主动给陈纵打了电话,等拨出去以后,又想要挂掉。   然而对面已经接听了。   陈纵的气息粗粝,像剧烈奔跑过,问她:“有事?”   嘉南愈发后悔给他打这通电话,公交车还没来,她面对着站牌问:“你在运动吗?”   “打篮球。”陈纵说。   “试卷发下来了,昨晚你写的答案是对的。”   陈纵无声扬了扬嘴角,“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还有……”嘉南想了想,交待他:“我在天台放了把备用钥匙,你以后如果忘记带钥匙,可以去那里拿。天台上有棵桂花树,树后面有几个烂花盆,钥匙放在从左往右数第三个花盆底下。”   她说完,对面没声音了。   沉默得可怕。   像是她说错了什么话。   “喂?”嘉南拿开手机看了眼,显示正在通话中。   “陈纵,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过了几秒,那头终于应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嘉南从这个简单的语气词里,听出了低气压。   他好像生气了。   而她不知道究竟哪句话说错了。 第10章 (修) “怕我心情不好,不交……   陈纵挂了电话,从僻静的另一端走回篮球场,重回了热闹中心。   场上有人把球扔给他,他扬手接住,加入到队伍中,运球朝篮框冲去。   夜里有风,篮球场四周的杂树和灌木飒飒作响。球场上的气势却可盖过风声。   在这儿打球不太讲规矩,身体碰撞,阻拦与突围,各凭本事。   去年陈纵刚来打碗巷时,看人打了一场,他自己再上,迅速接受了这里的生存法则。   他像是一夜之间凭空出现在了打碗巷,从此在这一带游荡,文的武的都玩,斗鸡走犬,消磨时间,没人知道他究竟什么来头。   也有人找过他麻烦,想试探他底细,结果全被拳头砸回去了。   他似乎一点也不怕麻烦。   到现在,除了偶尔有不长眼的撞上来,已经没人敢给他使绊子了。   而他还留在打碗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打算把这辈子都耗在这个破地方。   球打完了,一个个大汗淋漓的。   陈纵坐在水泥台阶上支起两条腿,垂头盯着地面,头上罩着条毛巾,视野被遮蔽,只有闷闷的喘气声传出。   黑皮觉得他打完电话回来就不对劲,像心里憋着火。至于为了什么事,黑皮不好问,问了也不见得陈纵会说。   于是生硬地将话题拐了个弯:“阿纵,给你的饺子吃了没?”   陈纵扒拉下毛巾,“给别人了。”   “谁?”   “房东。”   黑皮脑立即补出一个穿大红色紧身羽绒服的中老年妇女形象,发福微胖,热情,脾气性格好,平常对租客多有照料,不然以陈纵老死不跟人往来的性格,怎么可能把饺子送人。   “你见过她。”陈纵说。   这下黑皮更困惑了。   陈纵站起来,“先走了。”   黑皮想起件事,追上去,“你不是让我多盯着点文化宫那边吗,他们现在在招保安。”   黑皮掏出手机点了几下,打开洛陵本地的一个招聘小网站,上面弹出一条招聘信息。   “现在那边乱得很,名声也不太好,之前的保安就是出了事被辞退的。”黑皮说。   陈纵直接打了招聘广告上的联系电话,对面告知他还需得等到下星期,因为负责人魏先生出差没有回来。   “阿纵,”黑皮说,“你到底想干嘛?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对文化宫的事这么上心。”   陈纵说:“我自己都想不通。”   —   陈纵回去的路上买了包烟,从商店出来,被风一吹,身上热气渐渐散了,方才还汗流浃背,这会儿才觉得冷。   到了楼下,抬头看窗户,501亮着灯,嘉南比他先回。   即便知道屋里头有人了,他还是去了趟天台。   五楼往上再走一段楼梯,就能看见一扇生锈的铁门,推开时“吱呀”响,声音尖锐。   天台上堆了许多废弃的木材和乱七八糟的杂物。   东边墙角有棵桂花树,枝桠枯瘦,叶子发黄,看着像没人料理的。树下有一小块菜地,种了些葱和青菜,长势也不好,蔫头耷脑。   陈纵借着月光在烂花盆底下找到了备用钥匙,打开门,厨房里有动静,嘉南在煮饺子。   她腰上系着条超市买菜送的围裙,右手拿汤勺,听见门锁拧开的声音转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陈纵。   锅里的水快要沸了,厨房窗玻璃上蒙了层白雾。   嘉南想到饺子是对方给的,处于礼貌,象征性地询问:“你吃饺子吗?”   她内心笃定陈纵会拒绝,没料到他居然点头说要。   等陈纵洗完澡出来,嘉南的饺子也煮好了。   两人在同一张饭桌上吃东西,这是头一次。   两个大碗,热气腾腾。   陈纵碗里是满的,嘉南给他下了三十个。她自己碗里,全是汤,上面浮着零星几个。   嘉南向来不喜欢和人同桌吃东西,怕对方投来异样的目光。但陈纵自始至终就没有关注过她这边,他只顾着埋头吃,胃口很好的样子,让嘉南觉得自在了不少。   陈纵打完球是真饿了,连汤带饺子全吃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他的好食欲影响,嘉南觉得水饺的味道出乎意料的好,不禁出声问:“这些水饺是在哪里买的?”   她想再去买点儿回来。   “朋友自己做的。”   “哦。”嘉南想,原来是买不到的。   嘉南这一顿吃得很舒服,冷夜里的热汤带给人一种熨帖感,胃是暖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天气晴朗的夜晚,春天的月亮散落在阳台,像透明的蛋清流淌进屋里。   陈纵背对着窗外,背影被敷上一层薄薄的膜,眉眼仿佛收敛了戾气,变得亲切平和起来。   嘉南靠着椅背,或许身体舒适了,人的大脑放空,说话不怎么过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今天……是不是不太高兴?打电话的时候。”   陈纵吃完最后一口,扯过纸巾潦草擦嘴,否认道:“没。”   嘉南:“总感觉你那会儿生气了。”   这话如果换一个人、换一种语气说,很容易变得亲昵,像是关系比较密切的两个人之间才会发生的对话。   但嘉南不同,她声音是平直的,神情是冷淡的,清秀的脸庞在泛黄的灯光下像陈列在恒温展览柜中的珍贵瓷器。   隔着玻璃,生不出任何旖旎的氛围。   陈纵坐着没动,“问这个做什么?”   他将手中的废纸巾团了团,抛进茶几旁的垃圾桶,“你关心我生没生气?   “怎么,怕我心情不好,不交房租?”   还真被他说中了。   在嘉南这里,他是头号财神爷。嘉南自然希望他心情舒畅,这样她收租就会更顺利。   “不会欠你房租的。”陈纵说。   “我知道。”嘉南说。   她知道他不会。   她想着该怎么结束今晚这场对话时,陈纵破天荒地问她:“你每天晚上都去练舞吗?”   去年陈纵租房前,嘉南就坦言自己是舞蹈生,不会经常待在家里碍事,出门练舞的时间居多。   嘉南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或许是因为他问得极其自然,嘉南也没感觉到越矩,如实告诉他:“每周有训练任务,我白天去学校上课,就只能晚上去打卡。规定了工作日要练满十小时,如果有一天没去,第二天就要练得更晚,才能凑够时常。”   所以她几乎都是晚上回家。   舞团里大家的情况都不一样,有的是早早辍学了,白天就在训练,时长自然够。有的晚上训练,家里人到点过来接。   嘉南不属于她们当中的任意一种。   “怎么了吗?”嘉南问。   “没什么。”陈纵刚才似乎只是心血来潮,不经意提了一嘴。   总不能说他故意没带钥匙,好让房东早点回来开门,文化宫不太平,待太晚了危险,容易出事。   他没立场说这些话,自己都觉突兀。   陈纵扪心自问,猜不透他怎么就操起了这份闲心。   是因为两人的外婆相熟,顾念着那一丁点儿旧情分,还是看她一个小姑娘独自生活不容易,想起自己在异国他乡也曾有过这样一段艰难时光,抑或是每次看见垃圾桶里多出来的药盒,一瞬间泛起莫名的情绪?   他这样的人,居然还有恻隐之心,真稀奇。   陈纵把备用钥匙还给嘉南,“收起来,别放在天台上了。”   嘉南:“可是你如果又忘记……”   “我以后会记得带钥匙出门的。”陈纵说。 第11章 (修) “再见,小南瓜。”……   嘉南发现病友群里加入了两名新成员。   这意味着,又多了两个人在挣扎,饱受折磨。   群公告上写着:希望有一天这个群能够解散,我们能够各自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跟自己与食物和解。   嘉南注意到毛莉的□□头像亮着,状态显示从“在线”变成了“Q我吧”。   仿佛在等人找她聊天。   嘉南不擅长闲聊,犹豫过后,戳开两人的对话框,打算跟她说晚安。   毛莉却先一步发了消息过来:“小南瓜,在吗?”   嘉南删掉对话框里的字,改为:“在的。”   毛莉:“你的收件地址还是原来那个吗?”   嘉南:“对,还在打碗巷。”   毛莉:“我有几本喜欢的书想要寄给你,希望你也会喜欢,算是一份小礼物。”   毛莉喜欢做手工,会打毛线,嘉南和群里的人之前就收到过她做的钱包、蜡烛、香皂这些小玩意。   收到礼物总会让人觉得开心,所以有时候大家会互赠礼物。   嘉南闭上眼睛睡着之前,还在考虑该送毛莉什么作为回礼。   意识迷糊时,她莫名想,既然是毛莉自己喜欢的书,为什么不自己好好珍藏呢?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   凌晨一点多,嘉南从混沌的梦中惊醒。   床尾的手机震个不停,系统自带的经典铃声响在夜里,像惊魂曲。   嘉南掀开被子,在床上摸索手机。亮起的屏幕白光刺得她眼睛眯起,是个陌生号码。   她没有立即接。   电话自动挂断了,没几秒又响起来,大有纠缠到底的架势。   这次嘉南接通了,那头的声音像一阵飓风扑面:“嘉南!你、你……是嘉南吧?联系毛莉……毛莉有没有跟你联系……”   因为急切和慌张,对面语序颠倒,表达混乱。   但一通解释下来,嘉南听懂了。   打电话的人是饮食障碍病友群的群主,她跟毛莉是大学同学,两人走得近,经常联系。   十五分钟前,她发现毛莉在社交网站上发了一篇心情日志,内容有告别之意,是她留下的一封遗书。   群主察觉到不对,但已经联络不上毛莉了。   所以报了警,还通知了病友群里的一些人,问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嘉南拨开厚重的被子,连滚带爬下了床。   这个时间点打车太难了,还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她需要尽快赶去毛莉的家。   陈纵正打算洗澡睡觉,外边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密集得如同盛夏黄昏时分的一场骤雨。   他有些意外地拉开门,外头站着一小孩,像个小乞丐。   头发蓬乱,脸色煞白,仿佛尚未从梦魇中脱身,逃难来了他跟前,求救般望着他,问:“能不能送我去城西?”   大概因为夜深,陈纵垂眸看她时,眉眼间带着困倦。   但陈纵一秒也没犹豫,反身抄起床头柜上的摩托车钥匙,从上到下,扫了嘉南一眼,说:“回房间拿件外套。”   嘉南身上穿着一套睡衣,不能很好地御寒。她手忙脚乱地再度跑回房间,听陈纵的话,从衣柜里扒了件棉袄套上。   出去时,陈纵已经在玄关等她。   他的视线落在她脚上——左脚的棉拖鞋不翼而飞,跑没了。一只脚穿鞋,一只脚光着,高低不平,走路像个跛子。   只不过她太慌张了,心神不定,自己没发现。   “城西哪里?”陈纵问。   嘉南换板鞋,口中报出毛莉家的详细地址。她手抖得厉害,鞋带的结怎么也打不好。   陈纵只问了地点,没有再说多余的话,蹲下身,从她手中抢过鞋带,缠在手指上,两三下系好。   嘉南看着他的发顶,一阵恍然。   “走了。”陈纵说。   两人一块儿出了门。   陈纵的摩托车就停在楼下的雨棚里,跟旁边一堆小电驴和自行车格格不入。   他发动车子,嘉南跨上去,坐在后边。   他回头说了一句:“抓紧。”车子就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陈纵载着嘉南往城西开,两个地方距离远,哪怕路上没有耽搁一秒,到达毛莉所在的小区时,也已经是半个小时后。   小区里有警车,有陌生人,场面乱糟糟的,灯火通明,根本不像凌晨一点多的境况。   但毛莉压根不在家。   警察调了一路的监控录像,发现毛莉在凌晨12:45左右,独自往护城河的方向去了。   而她在网络上发布诀别日志的时间是1:05,那会儿她已经离开家了,或许正待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选择结束短暂的一生。   大家沿着河岸找人,附近的灌木丛和烂尾楼也没漏过,一一前去搜索。   嘉南看到一个女生,穿得臃肿,脸颊却瘦得凹进去,连同眼窝都仿佛被人用力按了那么一下,深深往里陷。她头上戴着顶黄色帽子,在人堆中比较扎眼。   病友群群主的头像就是这顶黄帽子。   嘉南认出她来,急切地喊住她,冲过去向她提供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讯息:“……有没有联系过小莉姐姐的男朋友?”   他们在一起五年,从大学校园到步入社会,那么深的感情,毛莉一定会舍不得,一定会留点什么线索给对方。   黄帽子一听,情绪如泄洪般绷不住了,边哭边骂:“什么狗屁男朋友!早劈腿分手了,人家下个月就要结婚摆酒了!再过半年儿子都他妈要落地了!”   她骂得凄厉,像对着山谷哭喊产生了无限回音,十多分钟后这声音仍在嘉南耳边纠缠不散,咒语一般。   嘉南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岸边草丛里,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全都浮现出来:   在小吃店里不管不顾吃了大堆东西的毛莉,不告而别说男朋友来接自己的毛莉,在群里说最近天气真好的毛莉,把喜欢的物件寄给朋友们妥善安置的毛莉……   问她“你最近过得还好吗”的毛莉,对她说“再见,小南瓜”的毛莉……   她们之间交集也没有那么多,对彼此的过往与生活,了解得也没有那么深,但她们是病友,是在同一方窄井里待过的人。   那些站在岸边,没有真正跌落井底的人,大概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不能明白他们为什么把手指伸进喉咙口,为什么把肉藏在餐巾纸里,为什么计算卡路里。   为什么崩溃,又为什么痛哭。   潮湿阴暗长满青苔的井底,坠下去的人才最痛,头顶的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他们是感受最深的人。   也是最怜悯对方的人。   第一次在医院见面,毛莉只是问了一句:“你一个人吗?”   第二次复诊又遇见,她说:“好巧,你叫什么名字呀?”   第三次,她把手里的热水袋递给嘉南也暖一暖,说:“hi,小朋友,我们加个好友吧。”   她把她拉近一个群里,嘉南看见了很多和自己一样的人,不同的人生,同样的困境,他们在群里晒各种照片。   有人把吃完的药盒剪成千纸鹤挂在床头,有人把熬成的中药装进星巴克杯子里假装是咖啡,也有人深夜发语音,语无伦次歇斯底里地哭,有人进了重病监护室……   有时候,对他们来说,活着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   但没有一个人会真的在群里说,那我就去死吧。即便有的人,在心里已经把死字说了千万遍。   待在暗无天日的井底,也仍有一丝祈愿,期盼能有重见天光的一天。   面前的河水被风吹皱,荡起涟漪,夜色笼罩下,像匹巨大的黑色绸缎。   四周的人都在喊毛莉的名字,那些声音被投掷出去,飘散在空中,迟迟等不来回应。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嘉南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手也不再发抖,剩下更多的是茫然不知措。   她的大脑有种被重物锤击的钝痛,没有办法进行思考,也不知道究竟该干什么。   身上衣服一层裹着一层,明明穿得这么厚实了,可还是觉得冷,双脚像失去了直觉,只是麻木地往前走,找人。   荒草丛中有石头,她没看脚下,被绊住了,往前一栽。   身后的人迅速拉住她的臂弯,将她拽回去。   嘉南尚未站稳,回头看,才发现陈纵还没走,一直跟着她。   他的眉眼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两人都在暗影里。嘉南站着没动,张了张嘴,声线压抑着,嗓子哑得厉害,“陈纵。”   陈纵应了一声。   “……天快要亮了。”嘉南喃喃地说。   天快要亮了,人还没找到。   灰色的天幕渐渐由暗转明,淡粉的云霞缓慢堆叠,轻烟一般四处飘荡,美得壮观而昳丽。   嘉南望着天,有一瞬失了神,冥冥之中,她感觉到,那个喜欢叫她小南瓜的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清晨六点,警方在河中打捞起一具女尸。   —   担架被抬着从河堤上经过,嘉南在外围,隔着人群,还是看见了白布下,毛莉青紫的脚。   嘉南没有再跟上去。   河边的众人散去,她站在小径上,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嘛,要去哪里。   耳边有道声音问她:“今天要不要跟老师请假?”   是陈纵。   经他一提醒,嘉南生锈了的脑袋开始重新运转,今天周四,她要回学校,去上课。   她朝陈纵缓慢地摇了摇头,表示不请假。   自始至终,她没说过溺水身亡的人是谁,跟她什么关系。   陈纵也没问。   陈纵用手掌擦她脸上的眼泪。   擦不干,她一直在哭。   嘉南哭的时候没有声音,默默掉眼泪,一颗接一颗,温温的热度,却让陈纵觉得滚烫。   “再哭我就走了。”   他大概嫌烦了,这样威胁,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陈纵走出十几米,再回头,嘉南还在原地没动,置身缥缈的晨雾里,眼睛望着他,像道投映在水面的虚影,一颗石子就能将她轻易搅碎。   陈纵又走了回去,他发现,嘉南脸上只剩下浅浅的泪痕了。   “我走不动了。”嘉南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她的脚已经冻僵了。   陈纵蹲下,嘉南伏在他背上,取暖般,紧紧贴着他。   陈纵的手臂架着她的膝盖窝,背着她抄近路,从连片的荒草上踏过。   女孩的重量比预料中更轻。陈纵觉得她像云,轻盈,易被风刮碎,漫天游弋,还经常下雨。   陈纵拦下辆出租,报了打碗巷的地名。   司机看见女孩从男孩背上下来,脸色寡白,很没有精气神,像生病了。行车途中,司机透过车内后视镜,不断往后打量。   陈纵皱眉,坐直身体,挡住了那道视线。   车子转急弯时,后座两人的腿挨在一起,随后又分开。   车里空气闷,还有点儿不太好闻的皮革味,嘉南降下半扇车窗,让风吹进来。   她愣愣看着车窗外,在晨雾中掠过的树与房屋,眼睛不觉被吹得风发涩,又把窗玻璃升了上去。   陈纵见她揉眼睛,说:“闭眼休息会儿,到了我叫你。”   嘉南把外套的连帽戴上,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听话地闭上眼睛。   她是非常没有安全感的那一类人,从小起,坐车不敢打盹,对周边环境异常敏感。   但现在陈纵在这里,闭眼一片黑时,她竟觉得是安全的。   她等了等,车迟迟不再大转弯,只好自己将右腿不露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裤腿轻轻贴着旁边的人。   陈纵没有动,似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   出租车停在打碗巷的巷子口。   陈纵打开车门,转过身,问嘉南:“还要不要背?”   嘉南下车,说:“能走了。”冻得没之前那么厉害了。   她默默看着鞋上蹭到的泥,低着头,双手插在兜里,往巷子深处走,两边是热气腾腾的早餐摊子。蒸笼里有各种馅儿的包子,不同口味的稀饭,和新鲜翠绿的粽叶包着糍粑。   陈纵付完车钱,给黑皮打了个电话,让他替他把摩托车骑回来。   黑皮在电话那头纳闷,陈纵平素最宝贝那辆摩托,因为是他自己改装的,花了心思和功夫,这次居然把小宝贝丢在河边了。   “阿纵,你自己怎么回来的?”黑皮问。   “打车。”   “啊?”黑皮迷惑了,“干嘛不直接骑回来?”   “风大,我冷。”陈纵说,“上回的饺子还有没有?”   他话题转得快,黑皮懵了,“有啊,味道不错吧,我再给你送两袋过来?”   “行。”   陈纵视线始终没离开前方的背影,挂了电话,快步走上前。   嘉南比陈纵先上楼,到了501门口,摸遍全身上下的口袋,空的。   凌晨走得匆忙,又急慌了神,她根本没带钥匙。   要被关在门外了。   备用钥匙也从天台的烂花盆里拿出来了。   楼梯间的脚步越来越近,停在她身侧。陈纵见她杵在门口,立即明白过来,掏出钥匙开门。   嘉南有些诧异。   她蹲在玄关慢吞吞地换鞋子,又慢吞吞地想,他明明是细心的。   出门时,提醒她回房穿厚外套,回来前,问她要不要向学校请假,再到系鞋带,拿钥匙这样的小事,他都有留意。   那么他前几次出门屡屡忘记带钥匙,或许就是假的,故意的。   但是嘉南现在没有力气思考,究竟是为什么。   她本来不打算请假,最终还是改变主意,给班主任打了电话。   撒谎,说得了重感冒,发烧了,要去诊所吊水。班主任多问了几句,她扣着布沙发的边缘,小心措辞,终于结束了这通电话。   嘉南扔掉手机,缩进了被子里,将自己裹成一个坚硬的茧。   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中有沉重的压迫感,身体像被钉在床板上,动弹不了。   她以为自己会梦见毛莉,但毛莉没有再出现,哪怕在梦里。   嘉南醒来时,太阳快要落山了。   风吹动着粗糙的白色纱窗,她透过窗户,看着天空暗下去。   她推门出去,破天荒的,这个时间点能见到陈纵的身影,他在客厅吃东西。   一海碗白胖胖的饺子,一个挨着一个。   陈纵还没动筷子,刚端上桌的。   “吃不吃?”他问嘉南。   嘉南摇头。(丽)   陈纵朝桌上的快递盒瞥了眼,示意嘉南,“刚在楼下碰到快递员,有你的快递,顺道拿上来了。”   嘉南心中如有预感,看到快递盒子上寄件人的名字,叫毛莉。   她说给她寄了东西的。   嘉南拆开来,里面有两本书和一本画册,书里夹着一些手写的摘句和干枯的叶子,它们停在凛冬,没有等来春天。 第12章 (修) “陈家与我没关系。”……   周六,嘉南要去参加毛莉的葬礼。   清晨她坐在床上,头疼欲裂,有那么几分钟,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处何地,今天要做什么。   等清醒过来,她意识到自己的抑郁症状加重了。   毛莉的葬礼上来了许多病友群的人,黄帽子群主也在。嘉南看过他们晒自拍,略微有印象。   但是她没有过去打招呼。   墓穴渐渐被填平,空气中飘荡着家属的哭泣声。   嘉南给毛莉献了一束她喜欢的紫雏菊,墓碑上的那张笑脸正对着她,像从未有过阴霾。   墓园在郊外,回程的路上,公交经过大片的田野和树林,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间洒下来,斑驳映在车窗上。   手机震动,苏蔷发来微信:“今天不是周六吗,你人呢?不来上舞蹈课?”   嘉南:“请假了。”   苏蔷:“又请假?赵老师准了?”   嘉南:“是没准。”   苏蔷:“那你还敢不来?”   嘉南:“她说了要等魏春生回来教训我,我缺席一次两次和三次四次,没有太大差别。”   苏蔷越发不懂嘉南。   她觉得嘉南只是看着乖。   能够经年累月做独行者,不加入任何小团体生存下来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怯懦无害呢?   “你是不是不打算待下去了?”苏蔷问。   嘉南这态度,就不像是想要长期待下去的样子。   嘉南没跟苏蔷透底。   见嘉南又不吭声了,苏蔷换了个问题:“那你现在在哪里?”   绿灯亮,嘉南穿过人行道,医院就在面前。   她去挂了杜明康的号。   今天人不算多,等了十来分钟就轮到她。   她今天因为要参加葬礼,穿着格外素净,黑衣黑裙,胸口上别了白花,忘记摘下。   她在椅子上坐下,有些恍神。   杜明康问她怎么了,因为还没有到她复诊的时间。距离嘉南上次来医院,才短短过去几天。   “我感觉自己情况不太好。”嘉南说,她从包里掏出小本,把自己记录的一些身体情况给杜明康。   “担心自己忘记,就写下来了。”她说,“我记忆力也没有以前好了。”   “还有注意力。”她补充。   问诊之后,杜明康决定给她换一种药,另外两种继续吃。   “谢谢杜医生。”嘉南离开前说。   杜明康注意到她胸口的白花,礼貌地询问了一句。   嘉南说:“是毛莉死了。”   毛莉也是杜明康的病人,但他并不知道毛莉去世的消息,听闻之后有些愕然。   嘉南轻轻带上门。   医院长长的走廊像根闭塞的管道,迎面仿佛有浪潮漫过来,让她有种溺水的错觉。   坐在医院一楼大厅里,等着取药窗口上方的大屏幕上出现她的名字。   嘉南曾在那上面看过她的名字和毛莉的紧挨着,因为凑巧,她们俩先后脚去杜明康那里看病。   所以取药的时间也相差不久。   毛莉像一面镜子,似乎隐秘地照应着嘉南的未来。   某个时刻,嘉南总有种踏空的感觉,踽踽独行,她走在望不见边的泥泞小道上。   不知通向何处。   这次她终于记得将胸口的白花摘下。   —   医院门口。   “纵哥,要不你在这儿等我?我自己拿了药马上出来。”   小白从小身体差,是个药罐子。常年在这边中医科的一位老中医手里拿药,调理身体。   架照打,药照吃。   多数时候,黑皮管着他,这些年才平安无事。   今天黑皮有事,他觉得小白有偷溜的嫌疑,于是委托空闲的陈纵送人去医院。   小白不太乐意朝黑皮抱怨:“拜托你们,我十九了,不是九岁,也不是去挂儿科的。”   全然忘了,自己现在还看奥特曼,过生日喜欢戴皇冠许愿,许多时候就是小孩子心性。   陈纵对小白没有黑皮那么好耐心,“少逼逼赖赖。”说着就把人带走了。   后面无论小白说什么,陈纵都不为所动,把人押送到老中医的诊室门口,等着拿药。   陈纵先是在电子屏上看见了嘉南的名字,目光在人群里找了一圈,小白不解:“纵哥,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陈纵收回视线,眼前,近在咫尺,一个熟悉背影走过,挤进了取药窗口的人堆里。   她黑色的裙摆像一尾鱼掠过水面,又消失不见。   陈纵目睹嘉南提着装满药的塑料袋又走了出来。   嘉南低头核对药和单子,并没有注意到陈纵。   她的脸上乌云笼罩,带着自己尚未察觉的愁绪,眉头始终皱着,像冷冬里山阴处的积雪,难以消融。   —   夜里,陈纵在厨房的垃圾桶看见了新拆的药盒。   他一口接一口,喝完了整个矿泉水瓶里的水,最后还是弯腰翻了垃圾桶,找出两个纸盒和一板空掉的药片。   其中有种药物是他知道的,市面上比较常见的抗抑郁和焦虑的药。   另外一种不认识,陈纵想到嘉南的饮食习惯,猜测多半与厌食症的治疗相关。   他拍了药盒照片,发给手机里的一个人。   远在上京市的陈熙然收到了这条消息。   陈熙然反复点开微信列表,查看好几遍,这是为数不多的陈纵主动联系他的时刻。   陈纵立马就接到了电话。   陈熙然问:“你生病了?”   陈纵把空药盒重新扔回垃圾桶,伪装成原样,告诉陈熙然:“不是我。”   陈熙然松了口气,又听陈纵说:“你有没有觉得合适的心理医生可以推荐给我?”   “是谁需要?”陈熙然问。   陈纵含糊地说:“身边的一个小朋友。”   陈熙然的母亲苏和纷有多年精神病史,长期接受心理治疗。陈熙然在这方面懂得比他多,人脉也比他广。   陈熙然答应下来:“我帮你去问问。”   他意识到陈纵会立即挂电话,追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陈纵反问:“回哪里?”   “陈家。”陈熙然说。   两边都陷入了安静,过了会儿,陈纵说:“陈家与我没有关系。”   “奶奶四月份生日你总得回来的。”陈熙然说完,不等陈纵反驳,转移了话题:“你对心理医生有什么要求吗?性别,年龄,学历,还有其他方面。”   陈纵略思考了几秒,说:“最好是女性,专业素质过关,没别的了。”   两个小时后,陈熙然给出了回复。   他给陈纵推送了一张微信名片,对方叫余静远。   陈熙然说:“余医生现在人在国外,半个月以后会回上京市,到时候你跟她联系。”   天晴的晚上,月亮高挂在天空,夜色清朗。   老房区隔音效果差,某家的窗口飘来孩子的哭闹。   陈纵推开卧室的门出去,发现客厅亮着灯。   电视机也开着,被调至了静音。   最近嘉南喜欢上了来客厅做作业,茶几上照旧摊着她的各种练习册和课本。   陈纵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看电视,还是思考练习册的难题,抑或是发呆。   陈纵看着电视屏幕,问她:“怎么不开声音?”   嘉南回过神,中性笔笔端积墨,留下一点污渍,被她蹭花了,“我没看电视,就想开着。”   随便找个放电视剧的频道,好像就没那么寂寞了。   —   嘉南低迷的情绪状态持续了将近一周。   周末,她去上舞蹈课,碰见了异常兴奋的苏蔷。   苏蔷附耳跟她说:“我的桃花运真的来了。”   嘉南没听明白。   “新保安来了,是……”   苏蔷话未说完,文化宫的铁门外驶进一辆黑色轿车。   魏春生从车里下来。   嘉南没有心情再听苏蔷的感情史,麻烦要找上门了。   赵老师昂首挺胸站在走廊上,朝嘉南投来轻蔑的一眼。   魏春生回来,赵老师有了主心骨。   嘉南这些日子的消极怠工,频繁请假,是在挑战老师和上位者的权威。   赵老师端着从众学员面前经过,说:“同学们,该进教室上课了。   “嘉南,你不用进来,魏校长找你。”   嘉南在走廊上罚站。   一墙之隔,赵老师讲解动作的声音、喊拍子的声音,还有其他人跳舞发出的动静,清晰入耳。   嘉南挪动了位置,站在阳光里,把身上晒得暖和一点,微眯着眼睛。   魏春生的脚步靠近,她没有回头看,摸出一枚小小的金属发夹,别在头发上。   直到魏春生到了跟前。   “嘉南,怎么不进去?”魏春生明知故问。   他一贯是老样子,发型与服饰丝毫没有变化,除了笑时眼角的皱纹日益增深。   鼻梁上的眼睛换了副新的,一模一样的老款式,不细看发现不了差别。   他戴着尚不习惯,往上扶了扶镜框,对嘉南说:“跟我来。”   魏春生往长廊尽头走去,嘉南跟在他身后。   她每走一步,默数着一个日子。   12、13、14、15……四月十五号,只要拖到那天就好了。   日光笼罩着衣冠楚楚的男人和身型单薄的女孩,在他们头顶晃,像舞台上的彩灯,绚烂,盛大。   魏春生推开了旁边一扇门。   是间废弃的美术室,文化宫没落后,撤掉了兴趣班,许多教室里空了下来,像一块块荒了的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窗台上放着大卫头像的雕塑,房间里散乱着大小不一的画架和椅子,未完成的素描画躺在地上,四处结满蜘蛛网。   魏春生在门口踩到一支铅笔,皮鞋尖用力,铅笔被踹远了,咕噜滚了几圈,发出轻响。   “赵老师让我代她问你,你是不是对她有什么意见?”   魏春生说话慢条斯理,常年一个调,把责问说得像客套。   “你是觉得她上课上得不好,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没有。”嘉南说。   “那你怎么周末不来上她的课?”魏春生在房间内环顾,找不到可以坐的干净地方,又站回了窗边。   “我看了你平常的打卡记录,练习时常是满的,说明你坚持得很好,没有偷懒……怎么一到周末,要上赵老师的课了,就不来?”   “我有事请假了。”嘉南说。   只不过赵老师没有批准。   “请假的理由是什么?”   “胃疼。”   “啊,胃疼。”魏春生复述了一遍嘉南捏造的借口,不知相信没有,善解人意的说,“生病了的确要去看医生,请假理由是正当的,这就是赵老师的不对了。”   他像一名切身替学生考虑的好师长。   “不过……你老是迟到,耽误赵老师排舞的进度,确实做得不对。待会儿给赵老师道个歉吧。”魏春生观察嘉南脸上神情的变化,像观察一朵花的开放与凋谢。   嘉南说:“好。”   魏春生没能看到令他满意的生动变化,愤怒,委屈,隐忍……都没有。女孩眼眸低垂,睫毛长长的,往上翘,似乎能承载住一只蝴蝶的栖息。   她看上去那么平静,让魏春生觉得索然无味。   嘉南对于现在的雀山舞团来说,是个奇怪的存在。   魏春生知道她迟早会退出去,但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迟迟没有退出。他不需要贞洁烈女,他要的是自愿留下来的女孩,可供他操控。   她们像风筝,而他手里握着那团线。   他想让她们飞多高就飞多高,他想让她们跌落,那就跌落。   从一开始的不情不愿,到现在,甚至有人私底下联络他,主动表示愿意出台。   干什么都可以。   欲望泛滥,各取所需。   十几二十岁的年纪,轻易地尝到甜头,如同上瘾一般,很难戒掉。   要走的人早就走了,留下来的都是默认了他规则的学生。   除了嘉南。   舞蹈练习室里飘荡出芭蕾舞曲,轻快活泼的调子如同春日朝阳般铺满整条长廊。   “今晚有局,替我接风洗尘的,你作为学员代表,随我一起去吧。”魏春生又一次试探。   嘉南低声道:“我不想去。”   魏春生:“你不缺钱吗,出场费不要?”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蜘蛛贴在灰墙上,麻雀从屋檐下经过便飞走。   “那就是不缺钱。”魏春生若有所思,兀自下了结论。   “既然不缺钱,不想赚钱,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魏春生脑海中突然闪过亡妻的名字,顿感荒唐,“难不成是为了柳曦月?你想真心留在这里学舞蹈?”   他仿佛说了个笑话,把自己逗乐,笑纹在眼角层层堆叠起来。   “可我看你这个态度也不像啊?”   魏春生觉得真有意思,他活了大半辈子,居然看不透一个小女生的动机。   “如果你还想继续待在这里,恐怕得听我的话。”   嘉南攥紧了手心,“我要回练习室跳舞了。”   魏春生拦住她,声音带笑,一只手钳住她脸庞,端详着她,“你不会想去告发我吧?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嘉南挣扎,奋力掰开他的手。   “没有人会感激你的,这里每个人都是心甘情愿的。你把事情闹大了,大家只会怪你多此一举,断人财路。”   嘉南挣脱不开,右手摸到头上的长发卡。   “听说你一直独来独往没有朋友,好可怜啊嘉南,你老师在世时还说你性格孤僻……”   嘉南拇指抵着发夹的一端,脑海中闪过曾经梦到过的画面,她把它捅进了面前人的喉咙。   “砰!”   一声巨响,如惊雷乍现。   魏春生身后的窗玻璃受到暴力重击,裂开无数条斑驳纹路,形成蛛网般的碎块。   室内两人皆是本能一颤。   魏春生心惊肉跳地回头,外面走廊上有道模糊的瘦高人影。   陈纵头戴黑色帽子,手握一根防暴棍。他身穿同色保安服,压低的帽檐下,眼睛阴鸷地盯着玻璃后的男人和少女。 第13章 (修) “你是好人。”……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嘉南坐在台阶上,问陈纵。   “看到招聘小广告,这里招人,闲着没事就来试试。”陈纵说。   嘉南心存怀疑,“就因为这个?”   陈纵换了套说辞:“跟朋友打赌输了,这是赌注。”   嘉南:“哦。”   两人仰面晒太阳。   嘉南感觉昏昏沉沉的,又有些舒服,像泡在温水里,面前出现大片橘红的光晕。   “害怕我吗?”陈纵问。   嘉南摇头。   她刚刚确实被吓到了,在防暴棍砸碎玻璃的那一刻。   如果陈纵用力再大一点,会导致玻璃崩裂,碎片横飞。不止魏春生遭殃,她恐怕也难幸免。   但她并不惧怕陈纵。   “你是好人。”   陈纵猝不及防被发了好人卡,心情颇为复杂,“谁说的?”   “我自己有眼睛,会看,也会辨别。”嘉南说。   她还在想刚才的事情,“你砸烂了玻璃要罚钱吗?”   陈纵说:“要,扣半个月工资。”   陈纵在魏春生面前给出的说法,是他在打麻雀。   有学员反映,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影响她们训练,让保安去赶麻雀。陈纵手里挥出去的防暴棍,原本是扫向停在窗台上的麻雀。   砸坏玻璃纯属意外。   这理由听起来非常扯。   但魏春生问了学生,确实有几个人在半小时前去门卫室抱怨麻雀太吵,想要新来的保安小哥哥帮忙解决。   当然,这只不过是为了搭讪想出来的借口,麻雀何其无辜。   谁让新来的保安过于养眼。   魏春生大忙人,没功夫继续追问这些小事,直接扣掉陈纵半个月工资。   嘉南听说要扣他半个月工资,心事重重。   保安实习期工资原本就低,再被扣一半,所剩无几。   嘉南心里有另一种猜测,陈纵跟人打赌输了只是借口,来应聘保安最有可能、最直接的原因是——他没钱了。   所以找了这么一份工作。   “以后每个月的房租减两百,你觉得怎么样?”嘉南提议道。   陈纵了解洛陵的房价,租房的第一天就知道房东狮子大开口,坑了他。   只是从未戳破。   嘉南独自在外生活,钱最能带给她安全感,所以她最看重钱。   能从嘉·葛朗台·南口中说出降房租这种话,太不容易了。   陈纵来了点兴味,顺势问:“两百太少,怎么不给我降五百?”   嘉南语塞,五百也太多了。   她开始默默计算各种费用。   父母给的生活费仅仅就只够生活,药费才是大头。而她的药费需得仰仗房租。   陈纵目光下垂,看她的脸在日光里变得白皙透明,头发染成了浅淡的棕,弓着背坐在那里,小小一团,身后投映出的影子莫名像只蹲着的猫。   小猫现在正发愁呢。   嘉南犹豫半晌,终于想好了,“那就减五百。”毕竟房租确实太高,是她不厚道。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发现陈纵是名合格、让人省心、并且心地善良的租客。   她希望能留住他。   等她松了口,陈纵却说:“不用,价格还是按之前的来。”   嘉南看向他。   陈纵:“刚才是开玩笑。”   嘉南想,原来这个人在逗她玩。   她不再说话。   照旧更好,谁又会嫌收的租多呢。   四下寂静。   周末的舞蹈课程要持续一整天,中午有两小时的休息时间。众人自发结伴出去觅食,这会儿只有她和他。   头顶绿树参天,白云飘浮。   没多久,太阳隐匿在了云层后。   洒水车从外围经过,奏着小调,嘉南脚尖一下一下动着,跟着打节拍。   陈纵站在比她低的台阶上,手臂垂在身侧。嘉南坐着,视线平移过去,恰好看到他戴在腕间的机械表。   她瞄了眼时间,12:40。   过了两秒,嘉南如受到某种蛊惑般再次偏过头,默默打量起那只表,和承载着它的手腕。   手是劲瘦的,凸起的青色筋脉如山川蛰伏在皮肤下。   表盘是哑光纯黑的,外围两圈落错的内凹锯齿轮,反射出淡淡的金属色泽,卡在腕间。   很好看。   非常养眼。   不论是手表,还是手。   陈纵捕捉到嘉南的目光,低头问:“看什么?”   “看看几点了。”嘉南说。   她话音刚落,铁门外钻进来一个人。黑皮两手领着饭盒,朝他们喊道:“阿纵!吃饭!”   陈纵回头叫上嘉南:“走,去吃饭。”   这几年里,嘉南无数次从门卫室经过,却是第一次进入室内,仔细观察。   原先从外面看上去灰蒙蒙的玻璃变得明净透亮,堆满杂物的破旧办公桌被清理得干净,各种零碎物件归置得井井有条。   黑皮扯过几张报纸铺在桌上,解开塑料袋,将饭盒摆开。   再拉过两张椅子,对嘉南说:“别客气,坐。你跟阿纵一样叫我黑皮就行。”   嘉南见过黑皮,也知道他,不过这是两人头一次说上话。   黑皮身材魁梧高大,头发剃得极短,五官过分硬挺,看着面相凶狠,不太好相处。接触下来,嘉南发现他其实是挺随和的一个人。   饭盒揭开,两个辣菜,藤椒鱼和杭椒牛柳,两个清淡的,蒜蓉小白菜和炒时蔬。   外加一碗茶树菇鸡汤。   尽量朝嘉南那一侧摆着。   二十分钟前,黑皮出去买饭的路上接到陈纵电话,说让他多拿一份餐具。   黑皮纳闷,“除了咱们俩还有谁?”   陈纵说:“我房东。”   黑皮已经不是第一次听陈纵提他那位神秘的房东了。   “哦。”他当即答应下来,问陈纵:“上了年纪的人牙口不好,我是不是要买点软的,芋头,茄子……”   “上了年纪?”   “你房东啊。”   “她未成年,你多买罐热牛奶吧。”陈纵想想,又多加了句,“要低脂的,无糖的。”   “啊?”   “否则她不喝,会偷摸倒掉。”   “不是,阿纵,我没弄明白……”黑皮还处在懵圈状态,“我能不能问问,咱们为什么要突然请房东吃饭吗?”   陈纵:“刚才一棍子吓到她了,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四个字从陈纵口中说出来,效果堪称惊悚。   但黑皮来不及惊悚,心里想的是,你跟我一上午都待在文化宫,哪有功夫出去惹事?那“一棍子”是啥时候发生的?   陈纵像有读心术,一次性解释了个清楚明白:“她叫嘉南,我房东,文化宫的学生。”   黑皮对男女感情再迟钝,再没往那方面想,也琢磨点意思出来了。   先是莫名其妙来文化宫应聘了个保安,现在又请人家吃饭。   等见了嘉南的面,再一看,黑皮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晚被困在兄弟烧烤店门前的小姑娘吗。   要说没点猫腻谁信呢。   三个人,五个菜,算丰盛了。   陈纵抽出斜插在腰间皮带上的防暴棍,搁桌上,把黑皮带回来的牛奶从袋里拿出来,玻璃罐装的,一摸,还温热。   瓶子放到嘉南手边,“给你的。”   嘉南说了声谢谢。   黑皮大口扒饭,表面盯着电视机看电视,实则忍不住留心两人互动。   但陈纵和嘉南的交流实在不多。   说生疏,谈不上,但说有多亲近,也必定是假的。   倒像有一种相处久了的默契,不用非得说点什么,各自坐着,各不相干,也挺自在的,不会觉得别扭。   嘉南吃饭速度慢,习惯性咀嚼多次才往下咽。   陈纵和黑皮并没有过度关注她,只下意识觉得她或许喜欢那道茶树菇鸡汤,大半留给了她。   “我吃好了。”   嘉南吃到七成饱,自动停筷。   她饭量小,相较而言,吃得很少,剩下的饭菜被陈纵和黑皮一扫而空。   吃完收拾桌子。   嘉南自觉去扔垃圾,沒走两步,陈纵从后面跟上,拎走她手里的塑料袋,一言不发地朝树下的垃圾桶走去。   嘉南看了几眼他的背影,改道去手龙头下洗手。   门卫室里还放着没来得及喝的牛奶,嘉南拿走了瓶子,又对陈纵和黑皮说了次谢谢。   —   下午,按照魏春生所说的,嘉南在练习室里当着所有人的面,给赵老师鞠躬道歉了。   她仿佛并不觉难堪,脸上并没有出现类似于羞愧的表情。   摒弃了无用的自尊。   赵老师说自己宰相肚里能撑船,不欲跟嘉南再计较,让她再罚站四十分钟,事情就算过去了。   嘉南像根笔直的电线杆子,扎根走廊上,背脊紧贴着身后白墙。   她甚至觉得还不错,光站着什么也不用做,相当于休息。   她站的位置能看见楼下巡逻的陈纵,陈纵自然也能看见她。   他们明明相隔有一段距离,目光却总会在某个瞬间交汇,像水中漂浮的两片绿叶相撞,随即又顺着水流打着旋儿散开。   嘉南扬起嘴角,冲楼下的陈纵笑了笑。   她今天其实有点开心。   是最近这些天里,情绪最好的一天。   魏春生回来了,赵老师的刻意刁难,原本会使得今天变成阴雨天,但陈纵凭空出现在文化宫,让天继续晴朗。   看见他这里,不知道为什么,让嘉南觉得安全。   —   练习室的门重新打开,嘉南被叫进了室内,站在后排,跟着大部队一起练习。赵老师没有再过度关注她,更像一种无视,旁若无人地绕过她,去指导其他人。   练完舞,休息时间,有许多声音在议论新来的两名保安。   上午已经有人试过了,没能成功加上微信,只勉强知道了名字。   苏蔷比在场任何人都显得雀跃。   她觉得这是送上门来的桃花。前几天她还在说要是陈纵来文化宫当保安就好了,结果心想事成。   纯属老天爷牵线。   “姐妹们,我上了,等成功加上微信请你们喝酸奶。”   苏蔷在起哄声中起身。   嘉南拧开保温杯,听见她这话,手上动作顿了顿,仰头吞下几口温水。   许多双眼睛望着苏蔷下了楼梯,出了小楼,朝门卫室走去。   空旷的走廊上一时间涌入不少看热闹的人。   两个新来的保安在门口说话,苏蔷闯入其中,对其中一人说了什么。   走廊上的细语声不断:   “直接问的话,他应该不会给吧?”   “苏蔷肯定不会直接问的,要想其他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   “这就要看她的本事了……”   嘉南隔着人群远眺,门卫室屋顶上横亘的老树枝桠形成了一个筛子,漏下星星点点的日光,陈纵清癯挺拔的身形轮廓落被罩在细碎的光影里。   他伸手,好像给苏蔷递了什么东西。   几分钟后,苏蔷回到练习室。众人围上来,问她结果。   苏蔷兴致缺缺丢出一张纸条,“你们自己看。”   纸条上7位数,根本不是手机号。   “这是什么?”   “门卫室座机号。”苏蔷说。   “我跟他说保安有保护这里学生安全的职业,遇到危险肯定要跟他打电话的,于是他就给了我这个。说有事打门卫室座机。   “我说座机没人接怎么办?   “他说你打手机也不会有人接。”   苏蔷复述了一遍刚才碰壁的全过程。   嘉南脑海中浮现出陈纵说这番话时冷淡的样子,并不意外。   众人神色各异,有的觉得扫兴,有的暗暗笑话苏蔷。   休息时间结束,又都投入到舞蹈课当中。   傍晚,课程结束。   嘉南收拾东西,不知不觉拖到了最后,等她从换衣间出来,人已经走光了。   以往她总会尽早离开。文化宫像隐秘的深山洞穴,似乎随时会冒出吃人的怪物。   现在她探头望一眼门卫室,那里亮着灯,顾虑就被打消了。   —   门卫室。   黑皮拿上钥匙,“阿纵,我检查一圈再锁大门,你先走。”   “嗯。”   陈纵跟上前面的身影。   嘉南走了一段路,去公交站搭车。   她脚步本就不快,又有意放慢,陈纵从后面跟上,两人变成了并肩。   “第一天工作还习惯吗?”嘉南问。她背着书包,目视前方,学着陈纵的样子,双手插在外套兜里。   外貌不同,气质迥异的两个人,此时莫名契合,像影子般同步。   “还行。”陈纵回答说。   他们等来了公交车,一前一后上了车。   车厢后排还剩一个空座。嘉南坐下,陈纵站在了她旁边,抓着扶手。   嘉南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舞蹈群里还在讨论怎么拿到新保安的联系方式。   路过颠簸路段,车子摇摇晃晃。   视线不稳,看手机头晕,嘉南关掉屏幕,想起她同样没有陈纵的微信。   在这之前,如果有事,他们都是直接电话或短信联系。加上她喜欢使用现金的缘故,陈纵从来没用过微信转账付房租。   到现在,他们连个微信也没加。   公交车靠站停了。   他们前后脚下车。   一起拐入小道,走进打碗巷。   听着几乎快要重叠在的脚步声,嘉南觉得好奇怪,他们分明只是顺路,她却徒生出一种错觉,他好像在送她回家。   掏出钥匙开门时,嘉南转过身去,对陈纵说:“我们加个微信吧?”   楼道里灯光昏暗。   陈纵用眼神询问缘由。   “加微信方便联系,打电话不一定能及时接到。”嘉南说。   “可以发短信。”陈纵说。   估计是不想加的意思,嘉南便不再问,拧开了门锁。   与此同时,手机响了一声,有条通过手机号码查找添加的微信好友申请弹了出来。   陈纵说:“记得通过一下。” 第14章 (修) “是有一点辛苦。”……   月底,月考如期到来。   考试的前一天,偏偏赶上校庆活动,嘉南被安排了表演。她焦头烂额复习的同时,还要练舞。   屋里茶几上的书,一连几天没有收拾过。   她夜里忙得晚,有时候枕着胳膊打盹,等再抬头,草稿纸上就有了习题的解析。   陈纵如果路过客厅,偶尔会像这样帮帮她。   他写字的笔画勾连,有行草的影子,许多地方刻意放慢了速度,尽量写得工整详细,嘉南这才能够看清看懂。   嘉南从书包里翻出一张红色小卡,敲了敲陈纵的房门,问他:“你明天下午三点左右有空吗?”   陈纵深灰色的家居服被过道里的灯照着,变成了浅灰色,布料看上去非常柔软,皱着轻微的褶。   他看向嘉南手里的小卡片。   嘉南解释说:“是学校的校庆活动,我被安排了节目,你要来看吗?”   那张红色小卡看上去非常廉价,做工粗糙,敷衍地印刷着“入场券”三个字,外加一个学校的红章子。   校庆活动,邀请了往届校友回来参加,开幕式上会有节目表演。   因为场地有限,每班只抽选了部分人参加,给他们分发了入场券,其余的同学需要照常上课或自习。   嘉南因为有节目要表演,所以也得了一张券,原本她可以让父母去。但是沈素湘在外地,嘉辉工作也很忙。   她决定来问问陈纵。   见陈纵犹豫,她也退缩了,忙道:“不过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开幕式上有几个舞蹈、小品和诗歌朗诵,你可能会觉得无聊。”   嘉南的手正要缩回来,入场券的另一端被陈纵捏住了。   “不是要给我吗?”陈纵说。   嘉南只好松手。   “你明天不用去文化宫上班吗?”嘉南问。   “跟黑皮轮班。”陈纵收下了入场券,向她确定时间:“三点准时吗?”   嘉南点头,说:“地点在学校的体艺楼大厅,迟到也没关系的,没有必要一定准时到。”   她打算继续把试卷填完,陈纵叫住她,“为什么邀请我?”   嘉南的脚步卡在原地,像只正要去啄食的麻雀扑腾着翅膀停下,她脑袋有些空白,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随后指了指茶几上的草稿纸,终于想出答案,说:“谢谢你一直帮我。”   —   陈纵并没有迟到。   下午两点五十左右,嘉南在学校看见了陈纵的身影。   他穿了件深色的休闲外套,走在林荫道上,周围都是学生。   洛陵一中的校服也是深色的,他走在其中并不显突兀,只是身高比周边的人高出许多,嘉南因此很容易就发现了他。   人潮往体艺楼的方向涌。   嘉南过去找陈纵,是逆行。她脸上已经上了舞台妆,也戴了头饰,许多同学在看她。   嘉南走到陈纵面前,努力保持自然。舞台妆比较厚重,像面具一样抓在脸上,她并不喜欢,觉得比以往要拘谨。   “我带你去现场。”嘉南对陈纵说。   入口处的接待员发给陈纵一瓶矿泉水,他将瓶盖拧松了后,递给嘉南,“要吗?”   “谢谢。”   尽管嘉南喝得小心,瓶口还是留下了口红印。   嘉南把陈纵领到看台空座上,仍然强调了一遍:“待会儿你觉得无聊,可以提前走没关系。”   她看上去很不想耽误他的时间,可能还后悔了一时冲动邀请他。   陈纵靠在身后深红的椅背上,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我看上去就这么没有耐心吗?”   “……不是。”   “你眼睛那里有脏东西。”陈纵突然说。   嘉南不确定地问:“左眼还是右眼?”   “左眼。”陈纵说。   嘉南站着,不由往前微微俯身,陈纵误会了她的意思,格外慎重地伸出食指在她眼尾蹭了一下。   嘉南盯着陈纵指腹上两点形状不规则的棕色小亮片,静了静,说:“应该是化妆师贴上去的,不是脏东西。”   虽然颜色看上去确实脏脏的,也不能怪他。   陈纵沉默两秒,把小亮片轻轻按回她皮肤上。   嘉南也沉默了。   “我去换衣服了。”嘉南说。   —   前方舞台上,酒红帷幕被人掀起一角,又落下。   孙汝敏取下脖子上的相机,查看刚才拍的照片,嘉南被装在小小的镜头里。不同的角度,相同的平淡表情,只有那么一两张里,脸上带着轻笑。   嘉南从更衣室里换好衣服出来,站在门口不远处的孙汝敏举起相机,对准她又拍了一张,咔嚓。   这次是正面照,穿湖蓝色纱裙的嘉南眼神似乎失焦了,带着一丝迷离感,身后的白墙和五彩斑斓的舞台道具都被虚化。   嘉南有些抗拒:“别拍我了。”   孙汝敏并不介意,若无其事地说:“真的很好看。”她发自内心的赞叹和感慨:“你真的好漂亮。”   嘉南被她夸得别扭,换了话题:“你被抽中了吗?”   “班长把名额让给我了。”孙汝敏说。   每班只有十个名额,孙汝敏没被抽中,她用两杯奶茶跟班长李思交换了入场券。   旁边有其他班的同学走过,都是嘉南不认识的陌生面孔,孙汝敏则和他们熟稔地打招呼,或是短暂地闲聊两句。   孙汝敏留给嘉南最深刻的印象是,擅长交集,朋友众多。   上至高三,下至高一,都有跟她关系不错的人。   她虽然是转学生,却能够在新的土壤中迅速扎根,发芽,成势,这像是一项她练就的特殊技能。   “对了,刚才跟你一起进来的人是谁?”孙汝敏脸上带着好奇,清亮的眼睛望着嘉南,“男朋友吗?”   “不是。”嘉南不想被八卦,撒谎说:“是家属。”   “那难怪了,”孙汝敏说,“感觉你跟他有点亲密,像是你很信任的人呢。”   孙汝敏像是在人群中跟了他们一路,观察了一路,得出的结论。   孙汝敏的话莫名让嘉南觉得怪异,连同她的夸赞一起,让嘉南隐隐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演出时,嘉南发挥稳定。她年纪不大,学习舞蹈的时间却长,拥有丰富的演出经验。   尽管她并不喜欢舞台。   这些年她却在坚持练习舞蹈。   音乐响起,空旷的舞台上只有她,她像个行走在山野间的游吟诗人,舒展臂膀在风里谱写了乐曲,离去又留下了空白的吁叹。   以前嘉南鞠躬谢幕时,总是望向正前方半空中虚无的一点。   这次她有了既定的方向,观众席上有人为她而来,她看向陈纵,发现陈纵在鼓掌。   —   陈纵从过道离开,前方路口只能容一人通过,路况拥挤,有穿校服的身影从旁边岔道挤过来,与陈纵相撞。   “不好意思。”孙汝敏道歉。   她的相机差点没拿稳,肩上的包滑落,东西撒了一地。   补妆用的唇釉,纸巾,巧克力,彩虹糖罐子,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压在最底下的是本相册,摔出来时,自行打开了。   陈纵看到了嘉南的照片。   面前的女生将相册捡起,动作之间,又有几张照片从陈纵面前翻过,上面的人依旧是嘉南。   这更像是一本专属于嘉南的相册。   下一个节目已经开始,周围变暗,所有人等待舞台灯光亮起。   孙汝敏捡完东西再抬头,没有看见她撞见的人的脸,只感觉对方很高,是个男生。   黑暗中,他的眼睛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晦涩难辨。   —   嘉南脱掉舞裙,重新换上校服后,在后台的走廊上看见了陈纵。   她冲陈纵扬了扬手上的卸妆巾,“我还要去洗手间卸妆。”   陈纵点点头,继续等她。   嘉南出来时脸上还挂着晶莹的细小水珠,她边走边用纸巾擦,鬓角处绒绒的头发被沾湿了。   “你这么急干什么?”陈纵说。   嘉南其实是怕他等太久,没什么说服力地解释:“没有着急。”   嘉南带着陈纵在校园里转了转,除了体艺楼里的幸运儿们,其他学生都在教室上今天的最后一堂课,四下无人。   偌大的地方,只剩下他们。   他们绕过教学楼,经过田径场和篮球场,连平常人满为患的小卖部也空着。   嘉南说:“我请你喝果汁。”   陈纵看上去并不会对果汁感兴趣,但她还是推荐,想让他尝一尝,“我们学校的一个阿姨很会榨果汁。”   陈纵笑了笑,“榨果汁不是人人都会吗?”   “阿姨可以把几种水果混合在一起,比例拿捏得刚刚好,酸酸甜甜的。”   嘉南回想自己上次不太成功的操作,“我把梨汁和橙汁混合,就没有阿姨弄出来的好喝。”   水果店里充满了榴莲酥的味道。   嘉南点了两杯招牌果汁。柜台上有排玻璃瓶,里面装着青色的液体。   陈纵与她并排站着,两人的手臂之前只存在微小的距离,他问:“是猕猴桃汁?”   “青菜汁。”嘉南只买过一次,就再也不上当,她想让陈纵上钩:“你要试试吗?”   陈纵拒绝了。   好在招牌果汁的味道确实不错,有梨的清甜和橙汁的清香,其中还夹杂着另外一种水果的味道,陈纵没尝出来。   “好喝吧?”嘉南寻求肯定。   陈纵点头,“还不错。”   “补充维生素,健康,又不长胖。”嘉南说。   在陈纵看来,她明明足够瘦了,对体重问题还是格外关注。但陈纵始终是外人,此刻他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告诉嘉南“长胖也没关系”。   这种轻飘飘的话没有用,或许还会让困境中的人觉得冒犯。   所以陈纵什么也没有说。   他跟余静远医生联系过,对方答应最迟会在四月中旬接触嘉南,以心理咨询师协会志愿者的身份。   到时如果嘉南愿意,余静远就会对她进行心理干预。   震耳欲聋的下课铃声响起,嘉南和陈纵被强烈的声浪包围。   方才还安静的校园立即喧闹起来。   “我们也走吧。”   人多了起来,校园里也没有更多可看的风景了。   嘉南回教室拿了书包,把今天的作业带上,她告诉陈纵她的计划:“我去文化宫练舞,打完卡就回家复习,明天要考考语文和数学两门主科。”   她把时间安排得很紧。陈纵问:“你不累吗?”   “是有一点辛苦。”她说完,觉得可能辛苦并不止一点,低着头,没有先前一起喝果汁那么开心了。   停顿了片刻,又说:“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陈纵看着她那一截垂下去的脖颈,忽而想请她吃个冰淇淋,或者别的甜品。   黑皮说小白不开心的时候会吃很多甜到腻的提拉米苏,但对嘉南来说,连尽兴地大吃特吃一顿都做不到,她无法放任自己沉溺在短暂的甜蜜陷阱里。   永远恪守底线,也不那么容易快乐。   他们走到校门口,天阴了,没有太阳也看不见云朵,天幕呈现出一种灰茫茫的白,像许多的雪花滞留在穹顶。   嘉南看见了孙汝敏。   孙汝敏远远朝她挥手打招呼,仿佛热情永不退却。   陈纵问:“你们很熟?”   “也不算熟,只是同学,”嘉南说,“孙汝敏跟每个人的关系都好。”   嘉南奇怪地问陈纵:“你认识她吗?”   陈纵说不认识,他只是在想孙汝敏随身携带的那本相册,里面装满了嘉南的相册。 第15章 (修) 想要摘下月亮,也想掷……   月考座位是根据上一次考试的全年级名次来安排的。   座次表张贴在走廊上,前排挤满了人,嘉南勉强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被分到了9班。   走廊上乱糟糟的,随处是嬉笑打闹的人群,丝毫没有考试的紧张氛围。   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小道消息,说研学会安排在月考之后。   每年高二的校外研学活动,是一中有名的特色课程。   外出研学,约等于短期旅行。   几乎所有人都在期待这项活动。   但校方一直没把日期定下来。   这次传出了具体时间,消息来源不知道靠不靠谱,不过不妨碍许多人因此而雀跃。   下了早自习,嘉南抱着书包去9班。   她在陌生的教室门口碰到了几个同班同学,孙汝敏也在其中。   大家同考场。   孙汝敏今天化了妆,还戴了美瞳,瞳孔的颜色带着淡淡的灰调。   明明很好看,却让嘉南想起动漫里某种兽类的眼睛。   嘉南从中间几排开始寻找贴有自己准考证号的座位。   “在五组四号哦。”孙汝敏跟外班的几个同学聊着天,突然出声提醒。   嘉南见孙汝敏望着她,才反映过来她原来在跟自己说话,将信将疑地走向第五组。   五组四号课桌的左上角,确实粘着嘉南的准考证。   嘉南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浮现了。   孙汝敏为什么清楚知道她的座位?   如果只是先前路过看见了,会刻意去数几组几号,然后记住,做到脱口而出吗?   铃声打断了嘉南的思绪。   监考老师进考场,分发试卷。   嘉南将卷子往后翻了翻,检查是否有缺漏,粗略一看,文言文是课内的,现代文阅读考了一篇迟子建的散文,她心里有了几分把握。   拿起笔开始答题。   后半程,嘉南隐隐觉得有人在看她,目光灼灼。   她心想多半是错觉,就像有的人总感觉听见手机响了一样,但她还是没忍住,回头扫了一眼。   后排的孙汝敏没料到她会突然回头,微怔,随即缓缓露出一个笑。   两人长达好几秒的对视引起了监考老师的注意,讲台上传来两声警告的咳嗽。   嘉南转过头,继续做试卷。   她只剩作文还没有写。   这次考的是材料作文。   给出了两则关于月亮的材料和一段提示。   “晴时看月,雨时看月,各有不同;初一观月,十五赏月,各有不同;各人看月,各有不同。”   请根据材料和提示,自行立意,写一篇不少800字的作文。   文体不限,题目自拟。   嘉南思索了会儿,在草稿纸上列出提纲,很快有了思路。   不知不觉中,时间飞逝,广播里传来考试时长播报,还剩最后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后,试卷被监考老师收起,孙汝敏的作文刚好收尾。   她写了篇中规中矩的议论文,心里却有另一番想法。   四时看月,各有不同。各人看月,各有不同。   春夏秋冬,朝昼夕夜,阴晴圆缺,我一人,偏要全看它所有的样子。   起雾时,看它罩着薄纱飘飘渺渺,便想晴朗时,看它露脸,色如春晓。   临近十五,见它团团圆圆,便想廿一,看它缺了一角。   见它缺了一角,还要看看它被生生剜掉大半,只剩一把弯弯镰刀。   想看它满时什么样。   亏时什么样。   破碎时什么样。   想要摘下月亮,拥有月亮。   也想掷碎月亮,遮盖月光。   —   中午,大家在本班的教室午休。   嘉南回到自己的座位,听见前桌跟周围几个同学在为病句题的答案争论。   大家的意见不统一。   这次的语文选择题难度大,出了许多迷惑性选项,嘉南心里也没有把握。   由于班主任没来巡逻,教室里根本安静不下来。   班长李思站在讲台上维持了两次纪律,要不了多久,各种说话声又会从四面八方奏响。   嘉南做了套小题,保持手感,想要让下午的数学考试变得顺利一点。   她翻到了试卷上陈纵昨晚留下的笔迹。   在一道等比数列大题旁,他替她详细解析了题干,一步步拆分给她听。   嘉南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变得没有那么容易集中,她没有听懂,陈纵讲解了第二遍。   后面又说了第三遍。   嘉南终于吃透了这道题。   可惜下午的数学试卷上没有出现类似的数列大题,反而多了令嘉南头疼的应用题,她考得一塌糊涂。   刚要收拾书包,外面走廊上突然传出一片沸腾的欢呼。   很快,消息传进教室。   ——月考后研学的消息是真的。   年级主任亲口承认了。   等月考的最后一堂英语考试结束,学校召开大会,正式宣布了研学日期就定在周六。   考试带来的乌云顷刻被驱散,大家沉浸在即将出行游玩的喜悦当中。   关于研学,学校一向奉行“鼓励参加,学生自愿”原则,不强行要求。   大会结束,各班依次解散,密密麻麻的人堵住了通道。   嘉南跟着大部队缓慢地朝前挪,考虑着究竟要不要报名参加。   放学后,嘉南直接去了文化宫。   门卫室的门把手上挂着份零食,章鱼烧和烤玉米的香味交织着,从塑料袋里飘出来。   嘉南推开虚掩的门,陈纵仰躺在椅子上,帽子摘了盖住脸,两条腿交叠着搁在桌上,愈发显得笔直修长。   陈纵听见动静,掀掉帽子。   发现外面的夕阳已经快落山。嘉南站在门口,身后影子被拖得老长。   “我今晚能不能待晚一点?”嘉南问。   陈纵点了下头,拿起旁边的矿泉水瓶喝了口水,说:“随你。”   意思是会等嘉南,然后再锁门。   嘉南指了指门把手上的袋子,问:“你的吗?”   再不吃,过几分钟里面的东西就要凉了。   “不知道谁的。”陈纵说。他似乎也不打算管。   最近总会凭空出现一些投喂,陈纵置之不理,再过几天,等那些人兴趣消退了,就不会再来了。   嘉南忽而漫无边际地想,不知道这几天有没有新的人成功加上他的微信好友。   —   这天嘉南果然待到了很晚,刚好赶上十点半的末班车。   她和陈纵一起搭公交回到打碗巷。   “你为什么不骑摩托车上下班?”走在路上,嘉南忽而问。   陈纵说:“晚上冷。”   “原来你也怕冷啊。”嘉南的语气感慨。   陈纵看她,“我不能怕冷?”   嘉南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给陈纵。   是个非常小的、可以握在掌心的暖手宝,圆圆扁扁的,上面印了只白色的小羊图案。   带着温度塞进陈纵掌心。摸起来光滑,像颗被烤热了的鹅卵石。   巷子里有家小卖铺,还没打烊。   嘉南透过窗口,招呼了一声,跟老板娘要了两盒儿童霜,小时候常用的老牌子。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十元纸币,从窗口递进去,等着老板娘给她找零。   陈纵盯着她手里粉色的纸盒,“儿童霜?”   “当护手霜用,便宜又好用。”嘉南说。她撕开包装,挤出一小团,在手上均匀抹开。   因为在吃药,她的皮肤变得比之前更干燥了。   “你要吗?”嘉南拿着儿童霜,问陈纵。   陈纵摇头,把暖手宝也还给了她。   小卖部的窗玻璃上贴着一张显眼的大日历,嘉南视线在上面搜寻,看到了四月十五号,这个对她来说非常特殊的日子。   那不仅仅是她十八岁的生日。   她望着那些规整方正的油墨印刷的数字,框在一个个小格子里,感觉自己也被时间圈住了。   她那么被动,必须要忍耐到成年的那一天,柳曦月当年留下的承诺才会兑现。   等到那个时候,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文化宫。   —   睡前,嘉南又在纸上确定了一遍日期。   嘉辉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进来的。   嘉南盘腿坐在床上,手机在床的另一头,离她很远。她俯下身体,伸长了手,勉强才能够到。   印象中,她有一段时间没有跟嘉辉联系了。   就算联系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父亲和女儿之间的距离被远远拉开了。   她按下接听键时,嘉辉的大嗓门传过来:“嘉南,明天来家里吃晚饭,爸爸回来了!” 第16章 (修) “你能不能来接我?”……   嘉辉的职业是长途货车司机,他长年累月在外跑车。   在上一段失败的婚姻里,嘉辉是被抛弃的一方。   沈素湘嫌他不顾家,还没有事业心,在有了新的选择后,沈素湘决绝地选择了离婚。   而嘉辉经熟人介绍,认识了现任妻子邱红,两人迅速重组家庭。   嘉辉消沉过一段时间,而之后,他依旧过着与之前相差不大的生活。   只不过家里的妻子换了一位,小孩也换了一个。   邱红带着六岁的儿子,住进了他的家,他们相互有了新的家人。   —   嘉南站门外,开始后悔昨晚在电话里答应嘉辉过来吃饭,但他们又确实许久没有见面了。   她有大门钥匙,没掏出来,选择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打量她,仿佛在看一个冒然闯入的陌生人。   嘉辉的声音随后而至:“小志,谁来了?”   他探出头来,看见了嘉南,黝黑脸上堆砌出笑纹,“快进来……”手在女儿背上拍了两把,问她怎么又瘦了。   “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嘉南笑一笑,还没说话,厨房的抽油烟机轰隆隆响了,盖住其余的声音。   邱红在炒菜,背朝着他们。   嘉辉说要去楼下买饮料和酒。“可乐还是雪碧?”他问。   叫小志的男孩抢答:“雪碧!爸爸,我要喝雪碧!”   “行!”   嘉辉一走,客厅里剩下嘉南和男孩面面相觑。   男孩耐不住先开口,故意质问:“你是谁?”   他们之前见过几次,虽然不熟,但也不至于不认识。嘉南就当小孩忘性大,没在意,“叫姐姐。”   男孩情绪阴晴不定,表情突然变得愤怒:“你不是我姐姐!”   嘉南不再理会他,往自己以前的房间走,打开门,里头大变样了。除了那面映着粉色小花的窗帘,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男孩冲进来推了她一把,“这是我的房间!”   他力气不小,嘉南差点被他推到。   她扶着墙壁站稳,很无所谓的态度,平静而冷漠地说:“这里以前是我的,现在让给你了。   “反正破破烂烂的,我也不想要。”   男孩的嚣张气焰顿时被打消,他奈何不了嘉南,反倒被气哭了,跑去厨房跟妈妈告状。   嘉南溜出了门,去楼下等嘉辉。   嘉辉遇见了小区里的熟人,拎着啤酒和雪碧,在路边跟人唠嗑。他非常健谈,且喜欢交际,嘉南完全不像他。   等嘉辉聊完了,才发现女儿蹲在台阶上等他。   “上楼啊,下来做什么?”   嘉南不想上楼,眼睛望着小区门外的小推车,说:“想吃烤红薯。”   嘉辉去给她买了一个。   香喷喷的红薯装在纸袋子里,拿着有些烫手。嘉南分了大半边给嘉辉,两人边走边吃。   “你在学校成绩怎么样?”除了成绩,嘉辉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话聊。   嘉南静了两秒,说:“这次月考没考好,名次可能要退。”   “怎么搞的?”嘉辉表情严肃起来,“是不是跳舞耽误了学习?”   嘉南被他问得心头一窒,她讨厌大人这种说话的语气。   “跟跳舞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嘉南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有的课跟不上老师的节奏,集中不了注意力。”   “那你要努力。”嘉辉搬出了万能金句。   他没问她为什么会集中不了注意力,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嘉南的病在他看来不是病,厌食不是病,抑郁也不是病,那些都是可控的,只是不够努力而已。   “你还在看医生?”嘉辉上次接到嘉南的电话时,正在进藏公路上,而嘉南在医院,他们只匆匆聊了几句。   嘉辉说等他回来再说。   如今见了面,话题同样很难进行下去。   他们理解不了对方。   从嘉南小时候开始,在她成长的年岁中,一直没有与父亲长久相处的记忆,他们之间不经意划下的沟壑越来越深,隔开了彼此。   生疏像被刻在了骨子里,他们明明该是最亲近的人。   嘉南让他买红薯是一种示好,但嘉辉并没有懂,他兀自陷入了女儿所说的自己生病了的愁苦中。   他的神色把嘉南所有的话都堵住了。   他总是在不经意间让嘉南感觉到她是一个麻烦,正如夫妻俩离婚时那样。   “你看病哪里来的钱?”嘉辉再次问。   他也知道,如果嘉南长期去医院,那些生活费是远远不够的。   邱红有腰伤,干不了重活,现在一家子人都要靠他养,他手头拮据。处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   “我妈给的钱。”嘉南不想让嘉辉知道自己把打碗巷的房子租出去了。   “你妈还算有点良心。”嘉辉说,“上楼吃饭了。”   他手上点了根烟,逃避似的将这一页揭过。   厨房抽油烟机的声音停了,邱红解开围裙,把菜端上桌。嘉南过去帮忙,打了招呼,两人都不冷不热的。   小志刚被嘉南惹哭过,愤怒地瞪着她。   饭桌上,菜和碗筷都摆好了。   小志挨着邱红座,嘉辉和嘉南父女俩在对面。嘉南碗里的饭是她自己盛的,嘉辉觉得少,又给她加了半勺。   饭碗顿时满了,像座小山。   “多吃点。”嘉辉总是这样说。   嘉南盯着那碗饭,绷着脸。几分钟过去,碗里的饭不见少。   邱红问她:“怎么不吃?是不是阿姨做的菜不合你胃口?”   嘉南抬起头,说:“刚才吃烤红薯吃饱了。”   “哪儿来的烤红薯?”邱红问。   嘉南像是随口一说,“小区门口,爸买的。”   邱红听说他们父女俩在外边吃独食,脸色不怎么好,小志直接哭嚎道:“我也要吃烤红薯!妈,我也要吃烤红薯!”   邱红立即向嘉辉投去责备的目光,嘉辉感到心虚,讨好地笑着。   嘉南无声旁观他们三人互动,筷子上夹着的饭掉落,藏在了餐巾纸底下。   嘉辉忙着哄小志。   他变魔术般掏出一盒巧克力给小志,故意逗他开心:“这个给你,姐姐没有,不给姐姐。”   小孩子有种奇怪的攀比心,容易在比较中获得满足。别人没有的,他有了,那就破涕为笑。   小志抱着巧克力,继续啃鸡腿,时不时咽一口雪碧,吃得津津有味。   邱红脸色阴转晴,问嘉辉:“哪儿来的巧克力?”   “刚才去超市买酒,就拿了一盒,小孩不都喜欢吃甜食么。”嘉辉说。   “爸,”嘉南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闯入他们的闲谈当中,像个不速之客,她说,“我们学校要组织研学活动。”   嘉辉听说过一中有研学活动,问:“去哪里?”   “具体地点还不知道,学校还没公布,”嘉南说,“大概要在外面待一个星期,有老师带队。”   嘉辉:“说没说要交多少钱?”   嘉南:“听上一届学姐说,他们当时每个人交了一千五。自己还要开销,得两千往上。”   “你们班同学都去吗?”嘉辉问。   “嗯,”嘉南说,“他们都去。”   餐桌上的气氛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嘉南成了最自如的那个,她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嚼着。   她本可以不提这个事,或者私底下跟嘉辉提,她甚至可以不参加研学。   但她坐在这里,一口一口吞咽着并不想吃的米饭,看另外三人其乐融融,就想要撕破这层和睦表象。   嘉辉的手机响了,他接了个电话,对面说了长串的话之后,他表示:“我就过来,马上来。”   好像是他一个朋友出了什么事。   “爸爸现在有事要出去,”他停顿了几秒钟,对嘉南说,“钱过几天会打给你。”   嘉辉急急忙忙走了,门一关,屋内的空气仿佛变得稀薄。   嘉南没有必要再待下去,她放下碗筷,跟邱红道别:“红姨,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邱红没有回话,阴沉着脸。   嘉南起身,抓走了面前餐桌上她遗留的垃圾,邱红冲过来,擒住了她的手,从她手里抢走那几团纸巾。   里面全是嘉南藏的米饭。   在两人争执中,纸巾和饭被捏成了黏稠的白泥。   “好啊,被我逮住了!”邱红像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爆发了:“你把自己饿成这副鬼样子,故意不吃饭,再花我们的钱跑去医院看病!我看你是真的有病!神经病!就该把你送去神经病医院!”   邱红情绪激动,抓着那些饭往嘉南嘴里塞。   带着鱼腥味的手指磕碰在嘉南的牙齿上,冷掉的米饭捅进她嘴里。   邱红的体型比嘉南大了一圈不止,压制过来时如同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包。嘉南用尽全力才把她推开。   嘉南一把冲进洗手间,反锁住门。   拍门声和难听的咒骂接踵而至。   她抄起墙角的拖把,朝门重重砸了一下,想让外面的人立刻闭嘴,然后蹲下开始大吐特吐,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   许久,嘉南瘫坐在地上,摸出手机,把通讯录从上到下翻了一遍。   她没找到可以来接她离开的人。   近期的通话记录里,跟她联系最频繁的是她的租客。   于是她拨通了陈纵的电话,嗓子里发出干涩难听的声音:“你能不能来接我?”   ---   这晚台球室的生意不错,人很多,有几个老烟枪在场,屋内又不通风,弄得四处烟雾飘飘,乌烟瘴气。   黑皮在收租钱,陈纵从旁边小酒馆过来,在门口接到了一个电话。   “地址发我。”陈纵对那头的人说。   “马上过来。”他甚至做出了保证。   黑皮走近,问:“有急事?”   陈纵点了下头,掏出自己的摩托车钥匙给黑皮,说:“今晚咱们换辆车,把你的车钥匙给我。”   黑皮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家只有一辆三轮车,还是二手淘来的,经常被他大伯借去收破烂,这几年被磕磕碰碰,仍顽强地没有报废。   而现在,陈纵放着宝贝摩托不骑,要开他的破三轮。   “你真要开?”黑皮再三确认,非常想不通,“为什么啊?”   “去接个人。”陈纵轻描淡写地说。   他想起那日凌晨,他载着嘉南去城西找人,她瑟缩在他后背,仿佛要被那些凛冽的风掀下去。   黑皮把车钥匙给陈纵,“停在对面巷里。”   他有些好奇,还特地跟着陈纵下楼了,百思不得其解,“我那辆三轮究竟有什么好啊?我怎么不知道?”   “有棚。”陈纵说。   避风。   陈纵拉开铁皮门,发动车子,载着半车的废弃塑料瓶和一堆废铜烂铁,在春夜的街头,飞快地驶远了。 第17章 (修) 他们共享了昨晚的快乐……   陈纵按照嘉南给的地址, 找到了她所在的小区和单元楼。   门敲开后,邱红问他找谁。   陈纵在外面喊嘉南的名字,嘉南才从洗手间出来。   邱红看着两人, 仿佛他们罪大恶极,不可饶恕,但是见陈纵身形高大, 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 又不敢真的说什么。   陈纵直接带走了嘉南。   邱红猜测陈纵指不定是在哪儿混社会的渣滓。背后啐了一口, 但也没阻人。   她心虚, 刚才跟嘉南起了争执的事肯定要瞒着嘉辉,并且嘱咐小志不准乱讲, 就当今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   嘉南跟在陈纵身后下楼, 出了小区。   她神情木讷地坐上车。   三蹦子的车头空间有限, 堪堪容纳两人,他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封闭且狭小的壳里,飘浮在黑色的海洋上。   夜里的霓虹变成海上缥缈的灯火,一盏一盏, 在风中熄灭。   “去哪儿?”陈纵偏头问嘉南:“回打碗巷吗?”   嘉南愣了愣,又沉默地点头。   路上遇到堵车, 他们被困在最右侧的车道上。车内没有灯光,陈纵借着折射进来的路灯, 侧目看了嘉南一眼。   陈纵以为嘉南哭了, 因为在之前那通电话里, 嘉南说话带着厚重的鼻音。   但她这次没有哭。   脸上干干净净的, 没有泪痕。肤色一如既往的白,昏黄的光在她眉眼上融化,却没有带来一丝暖意。   只不过因为呕吐产生的生理反应尚未消退, 眼睛里有血丝,看着有点儿可怜。   道路终于通了,三轮往前开。   经过颠簸不平的路段,拖箱里的破铜烂铁和塑料瓶碰撞,一路叮铃哐当。   嘉南跟着一起摇摇晃晃,她抓住车内的把手,努力稳住身体,突然说:“我想喝水,阿纵。”   这是陈纵接她出来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因为喉咙涩痛,有异物感,她的声音听起来仍有些怪。   “叫我什么?”陈纵看她。   “阿纵。”嘉南重复道,泛红的眼睛无辜地直视他,“你朋友就是这么叫你的,我不可以叫吗?”   陈纵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他把车停在路边,问:“冷的还是热的?”   嘉南模样有些呆,“什么?”   “问你,要喝冷的,还是热的?”陈纵重复了一遍。   嘉南没想到还有选项提供给她,犹豫两秒,得寸进尺地试探:“那我想喝温的可以吗?”   陈纵疑似发出了“啧”的声音,砰地甩上车门。   嘉南望着他跑远的背影,消失在便利店的塑料门帘后。   陈纵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次性纸杯。送到嘉南手上,真是温的。   “谢谢阿纵。”嘉南说。   她之前经常对他说“谢谢”,如今更上一层楼,还学会了加后缀。   陈纵觉得嘉南有时像个很会审时度势的大人,有时又像一只背着重壳的笨蜗牛,爬行慢吞吞,偶尔会伸出触角试探。   如果遇到危险,就迅速缩回去。   嘉南喝完水,喉咙舒服了一点。她把纸杯捏瘪,扔进垃圾桶里,想要把邱红带给她的坏情绪一并扔掉。   陈纵蹲在路边抽烟,目视着前方的车流,烟丝安静燃起白雾,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嘉南走近,他又将烟头掐灭。   “为什么打电话给我?”他问嘉南。   “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找了。”嘉南决定说实话。她的语气那么真诚,仿佛陈纵天生就该站在她这边。   “我只是试一试。”她又补充道。   试一试而已。下意识觉得,陈纵或许会来。   “那个女人是你妈?”   “继母。”嘉南回答说。   陈纵看不出她是不是在难过,又听见她说:“我以后会有自己的家人……自己选择的家人。”   她眼睛里的红终于褪了,变得澄澈,所有的伤心都被迅速收敛了起来。   陈纵“嗯”了一声。   再次回到小三轮上,嘉南终于想起来问:“三轮是谁的?”   “借了黑皮的。”   “你的摩托车呢?”   “……暂时借人了。”   嘉南进门的第一件是洗澡,她觉得自己身上沾到了呕吐物,尽管用水冲洗了,心理原因作祟,还是怕有味道。   刚才她和陈纵待在一起,她有点担心他会闻到。   嘉南挤了几泵沐浴露,揉出许多泡沫,热水冲刷,让身体回暖。   她洗完澡出去,发现手机上收到了一条转账信息,嘉辉给她打了研学要用的钱。   —   月考成绩出来,嘉南的成绩如她所料,并不理想。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看见了试卷上的分数和年级排名,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失落。   午休时间,班主任分批次找人谈话。   嘉南被叫去办公室。   班主任对她说:“最近也有别的科任老师向我反映过,你上课不认真,经常出现走神开小差的情况,你自己有意识到吗?”   嘉南知道班主任说的没错,她确实越来越难保持长时间的专注,课上没听懂的部分,课下也难补回来,又被舞蹈分去了部分精力,成绩一直处于下降状态。   她听病友群里的一个病友分享过自己的经历,当初因为药物副作用,他出现了记忆力衰退的情况,并且症状在短短半个月内持续加重。   他经常忘记自己上一秒在干什么,走在路上,忘记自己要去哪里。   生活当中的麻烦也随之而来,剪指甲找不到指甲刀,出门找不到钥匙,喝水找不到杯子……   嘉南被描述的这种恐慌抓住了。   “嘉南!”班主任的声音变大了,脸色不悦,“我在跟你分析问题,你也能走神吗?”   “对不起。”嘉南感觉抓不住自己的思绪。   班主任大概觉得她孺子不可教。   谈话的时间有限,在嘉南做出“下次考试总分至少提高30分”的保证后,班主任终于放过了她。   “把这个发下去。”嘉南走之前,班主任交给她一沓表格。“让班长最晚明天中午之前收上来给我。”   那是研学情况统计表。   嘉南把表格按组发了下去。她花了将近一节自习课的时间调节,让自己从月考失利的挫败中走出来,给自己制定了接下来两周的学习计划。   她看着列出的详细计划,觉得可行,慢慢赶跑了心中的不安与惶惑。   这才有功夫拿出那张研学统计表出来填写。   ——“是否自愿参加本次校外研学活动?”   嘉南在“是”字下面画了勾。   ——“请选择本次研学活动目的地。”   选项有三:曲艺之乡,千年盐都,和坞瞿。   坞瞿是上京市旁边的一个旅游小城,依山傍水,风景秀美,有千年佛寺和古建筑遗址,可以观赏和游玩的地方很多。   嘉南用手机上网查了查,网友说坞瞿的生活节奏慢,物价也不算高。   嘉南愈发觉得坞瞿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她没有立即勾选,把表格压在书本下,打算更明天再交。   整个下午,教室里讨论要去哪里的声音没断过。那些平常玩得好的,自然想要去同一个地方,但每个人的意见又不统一,主意变来变去。   体育课集合,孙汝敏站在嘉南的前排,她询问了旁边的几个人之后,回头向嘉南打听:“嘉南,你研学打算去哪里?”   “还没确定。”嘉南说。   “那三个地方里没有你特别喜欢的吗?”孙汝敏说。   嘉南犹豫了两秒,告诉她:“我可能会选曲艺之乡吧。”   “你去哪里?”嘉南难得客套地反问了一句。   孙汝敏露出纠结的表情,说:“我也还在考虑……个人比较喜欢千年盐都,那里有蛮多好玩的地方。”   体育老师适时宣布了自由活动,众人散开,各有去处。   男生大部分奔向了篮球场和足球场,女生有的打羽毛球,有的练排球。   嘉南沿着操场走了走,兜一圈,回到了教室。   有几个同学比她先到,关上门窗,打开了投影仪,准备在教室偷偷看几集动漫。   嘉南摸出那张意见表,勾选“坞瞿”两个字。   她写完了当天的英语作业,原本只能打三分的心情变成了五分。走出教室,外面还有太阳可晒,靠在栏杆上,看陪着自己的影子。   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研学在外待一周,这一周里她不需要去文化宫打卡,也不用再面对突然出现的魏春生。   而且拥有正当的理由。   等研学结束回到洛陵的第二天,就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她可以联系王律师,拿到柳曦月曾许诺的那笔钱。   她有坚持服药,最后也一定能痊愈。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开心一点,嘉南,她在心里哄自己。不好的都会过去。   —   转眼就周五。   最后两节课进行大扫除,嘉南离开学校的时间比往常早,在路边的书店逗留了一会儿,才去文化宫。   门卫室里,黑皮搭着二郎腿听收音机,搪瓷缸里的泡着茶叶,很像老大爷,跟他凶悍的外表完全不符。   陈纵没见人影。   这两个人,好像总有一个在摸鱼,上班态度极其不端正。   “接电话去了,这两天他电话特别多,老有人找。”黑皮说,“要不等等吧?应该马上就回了。”   嘉南摇头,说:“我没什么事,先去楼上练舞了。”   她边走边打量四周的一草一木,心底没有不舍,只是像将这里仔细看过一遍。   舞蹈室暂时人不多,有的在跳舞,有的玩手机。   苏蔷趴在窗户边跟人煲电话粥。嘉南刚练完几组动作,苏蔷的电话才聊完。   嘉南从苏蔷甜蜜的语气中判断出她又找到了新男友。   “我本来是真的想等陈纵,可惜攻略不下来,人家看不上我,我能怎么办,青春短暂,总不可能耗在他一个人身上……我只能换目标了。”苏蔷对嘉南说。   嘉南问:“你每个月的电话费是不是很贵?”   苏蔷笑话嘉南没谈过恋爱,“你不知道有情侣套餐这种东西吗?或者直接打微信语音电话也可以啊。”   嘉南联系的人本来就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情侣套餐。   苏蔷突然想起嘉南在走廊上的那通电话,怎么也忘不了“财神爷”这个备注,她调侃道:“跟你的财神爷去办一个呗。”   嘉南当做没听见,接着练舞了。   —   二十分钟后,陈纵找来舞蹈室,他没进门,只在走廊上隔着窗户搜索嘉南的身影。   他的出现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嘉南发现周围的人不约而同朝外张望,转过头,看见了黑色的保安服,腰带勒住那一截劲瘦腰身,更加衬得陈纵身高腿长。   嘉南脑海中毫无征兆地冒出了苏蔷刚才所说的“情侣套餐”四个字。她走出舞蹈室,短短几步,有种时间被刻意拉长了的错觉。   “黑皮说你找我?”陈纵问。   嘉南故作镇定道:“想请你吃饭。”   陈纵声音里夹杂着轻笑,“捡钱了?”   嘉南表达得比较含糊:“为了庆祝……和表达感谢。”庆祝她即将重获自由。感谢陈纵出现,他帮了她好多次。   “那你今晚有时间吗?”嘉南问。   “有啊。”陈纵指了指门卫室的方向,“我翘班,黑皮善后。”   黑皮听说之后,表示非常乐意成人之美,并祝两位约会愉快。   黑皮说约会,其实是嘴瓢,但陈纵也没有第一时间否认,像是觉得没有必要。   陈纵走后,苏蔷把嘉南堵住,问:“你什么时候跟陈纵混熟了?”   她思索道:“之前我怎么没看出来啊。”   苏蔷串联起脑海里的信息,发生过的一幕幕重现:   陈纵掀手机那次,手机上出现的是嘉南照片,师仁嘴里说话不干不净,陈纵找师仁麻烦。烧烤店解围,嘉南也在。   或许还有许多旁人不知道的时刻。   陈纵的出现,是因为嘉南在场。   苏蔷恍然大悟。   仿佛解开了未解之谜。   “说说看吧,你们俩的故事。”苏蔷撞了撞嘉南肩膀,“放心,我不跟你抢人,我都有新目标了。”   嘉南守口如瓶。   “没意思了啊。”苏蔷打量嘉南平淡的不肯泄露情绪的眉眼,“你也太闷了,这样不讨人喜欢的,很难找到情侣套餐的另一半。”   “你应该不会撒娇吧?”苏蔷说。   “会。”   “我不信。撒个给我看看。”   “不。”   苏蔷又说了一遍“没意思”。她换上衣服,去赴今晚的约,朝嘉南摇了摇手里新折的桃花枝,说:“我先走一步啦。”   嘉南今天的练习时间也结束了。   她整理遗留在置物柜里的东西,备用舞鞋,头绳,发卡,创口贴,用空了的药油瓶,纸巾,一些发下来的舞蹈杂志。   有的扔进垃圾桶,有的装进书包里带走。   置物柜清空,东西收拾妥当,她就背着书包下楼了,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月色澄明,陈纵在树下等她。   她跳了两个台阶,有些雀跃和迫切走到他身边,然后他们一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文化宫。   —   走在路上,陈纵摘掉了嘉南双肩上的书包带,背到了自己身上。   书包是黑色的,跟他一身反倒很搭。   嘉南看着他,不由地去想陈纵穿校服、背书包走在校园里的样子,他的数学很好,辅导她完全没有问题,其他科目呢,是不是一样出色?   补租房合同时,嘉南看过他的身份证,才二十岁。   这个年纪,他为什么孤身来洛陵,为什么没有继续读书?   嘉南有过很多猜测,但没有开口问过。   “在想什么?”陈纵的声音唤回嘉南的注意力。   “对不起,”嘉南下意识地道歉,班主任批评她的话还响在耳侧,她主动承认错误,“我太容易跑神了。”   “我有批评你吗?”陈纵捕捉到了她细小的情绪变化。“干嘛道歉。”   嘉南低低叹了口气。   迎面走来一个卖糖葫芦的男人。陈纵问嘉南:“要不要糖葫芦?”   嘉南有点想要,但又迟疑,她提出了奇怪的要求:“能不能只看不吃?”   好在陈纵并没有质疑和笑话她,他稀松平常地说:“都可以。”   男人从草靶子上拔出一根糖葫芦给嘉南。   嘉南还是忍不住撕开那层薄薄的塑料膜,舔了口亮晶晶的糖衣。就一口,她尝到了甜味。   没走几步,他们又遇到了卖气球的人。五颜六色的气球飘在上空,挤在一起,像把轻盈的巨伞。   “要不要气球?”陈纵问嘉南。   这次嘉南说:“不要了。”她补充道:“我马上就十八了。”   他们与卖气球的人错身而过,花花绿绿的巨伞从头顶缓缓飘走。陈纵收回视线,“没有谁规定气球和糖葫芦只属于小孩,大人也可以拥有。”   嘉南略微想了想之后,忽然反问他,语气真挚地说:“那么阿纵,你也想要一个气球吗?”   不待陈纵回答,嘉南追上了卖气球的人。   她仰着脖子,就着月光和路灯,在无数个气球中挑花了眼,终于选出一个恐龙造型的气球。   恐龙气球绿绿的,眼睛是红色,张大嘴巴露出獠牙。   嘉南把白棉线缠到陈纵手上,违心地说:“好看。”说完大概觉得不能信服,自己先笑了。   “丑死了。”陈纵评价说。但他没有扔掉,任由白棉线绑在手腕上。   在陈纵给嘉南买了糖葫芦,而嘉南给陈纵买了气球之后,他们到达了居酒屋。   地方是嘉南订的。   她喜欢这家店的风格和布置,温馨舒适,播放的音乐也动听。   先前从门口路过,她总要朝里张望两眼。偶然可以看见店主养的英短银渐层,盘着身子在散尾葵下舔毛。   但因为价位偏高,嘉南很少进门光顾。   这次要请陈纵吃,就不一样了。既然决定要请客,便不能吝啬。   嘉南把菜单给陈纵,“你点吧。”   她自己则成功摸到了小猫的尾巴,店主给她一个小小的按摩工具,戏称为“灵魂摄取器”。   “拿这个轻轻挠它的头,它很喜欢。”店主教嘉南吸猫。   “嘉南,”对面的陈纵叫她的名字,“你要吃乌冬面吗?”   嘉南觉得可以,“但一大碗我肯定吃不完。”   “我们一人一半。”陈纵说。   店里满座,没有人大声说话。低声细语,像手机里的白噪音。   嘉南洗完手回来,面已经上桌了。   她嚼面条的时候脸颊微微鼓起,灯光照射下,有种茸茸的质感,看上去柔软而细腻,应该很好捏。   “好好吃。”嘉南感叹说。   她居然不由自主地赞叹了食物。等下次见到杜明康医生,她要告诉他这件事。   她又尝了一点金枪鱼和牛油果沙拉,觉得没有乌冬面好吃。   今晚居酒屋搞活动,他们获得了一次抽奖机会。   嘉南运气非常好,抽到了免费赠送的店主酿的青梅酒。   她尝了一小口,青梅的清香与酸甜被劲酒包裹着,比想象中要烈,尾调是苦的,不合嘉南胃口。   陈纵似乎很喜欢,喝了好几杯。   吃完,嘉南抢先掏出钱包,用现金付款。店家找了零,她把零钱捋平,整齐地放入钱包中。   陈纵在旁边等她,服务生送来一盒薄荷糖,陈纵捡起两颗。   出了小店,两人散步消食。   他们路过摆摊的集市,又经过大片小孩逗留的露天蹦床,路边有卖蜂蜜的爷爷和卖花的奶奶,面前手工编织的竹篮里盛放着海棠和栀子花。   嘉南留心着这些平常的,往日却没有时间看的风景,告诉陈纵:“我明天要去参加研学活动了,走一个星期,去坞瞿……早上六点半就出门。”   前方道路变窄,只能容纳一人通过。   嘉南殿后,被陈纵挡住了光线,踩着他的影子。   陈纵知道她在背后玩儿,没回头地说:“我也要离开几天。”   嘉南想到黑皮说的,他这几天老有人找,总接电话,估计有事情要忙。   嘉南想问他离开去办什么事,又觉得不好打听他个人隐私,换了个问题:“那什么时候回呢?”   “应该比你先。”陈纵说。   “那你要记得带钥匙。”嘉南说。   前方拐弯,陈纵的影子从她脚下溜出去。   “我以后不会再去文化宫跳舞了。”她又说,仿佛只是感慨了句今晚月色真好。   陈纵惊讶,情绪没有表现出来。   “你打赌的期限有多久啊?”嘉南始终没忘记,陈纵说因为打赌输了才来文化宫当保安。   “马上就到期了。”陈纵说。   嘉南看着他,有点疑惑,又好像猜到了什么。   点到即止,没有再问下去。   前方的天桥下,卖艺的老人在拉小提琴,悠长缱绻的调子,是首很老的歌,《My Own True Love》。   嘉南和陈纵驻足听了一会儿,然后坐公交车回去。   经过楼下雨棚,嘉南四处看了看,说:“小绿怎么又不在?”   陈纵:“小绿?”   嘉南:“你的摩托车。”   嘉南对陈纵的摩托车印象深刻,造型炫酷,通体漆黑,车身上有两道狭长的荧光绿,像劈过的剑刃。   她在心里管它叫小绿。   “借给朋友了。”陈纵说。   “哦。”嘉南若有所思,说:“小绿真的失宠了。”   陈纵被她的说法笑到了。   嘉南回到屋子里,把明天要带走的行李箱收拾好,洗完澡,写了一页日记,记录今天的服药情况。   忙完所有事情,她坐在床上,开始不断回想和陈纵一起度过的这一晚,从他们走出文化宫开始,吃饭,散步,路过的风景,都在脑海中慢慢回溯。   目前为止,那些成为了嘉南为数不多的值得纪念的时光之一。   嘉南总结,这是个稀有的令人愉快的夜晚。   她在网上找到了小提琴版本的《My Own True Love》,感觉并没有她跟陈纵在天桥旁听到的曲子好。   不过听起来也非常舒服。   —   陈纵睡前再次接到了陈熙然的电话。   他本来打算挂掉,结果手指误触,反而接通了。   “我已经答应回来给奶奶过寿了,你能不能别再打电话来了。”陈纵冷漠地说。   “陈熙然,你有这功夫多给你女朋友打几个电话不好吗。”   陈熙然穿着睡袍在书房里赶论文,刚刚收尾,他把文件拖进导师的邮箱里,手机放在桌上,开了外放。   “我只是向你再确认一遍。”他说:“避免你在当天不出现,惹奶奶伤心。”   “还有,”陈熙然说:“我没有女朋友。”   “哦,”陈纵说,“被甩了。”   陈熙然纠正他:“是和平分手。”说话的时候,对面的书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接着,陈纵听见了电话那头苏和纷的声音,她对陈熙然说:“儿子,我炖了汤,给你盛了一碗。”   她说完又问:“你在跟谁打电话?”   陈熙然没有说话,陈纵也沉默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同时陷入一片死寂。   过去三两秒后,陈熙然说:“是弟弟。”   “你哪里来的弟弟?”   “是小纵。”   陈纵听见自己的名字从陈熙然嘴里蹦出来,主动挂断了电话,根据当年经验推断,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概率,苏和纷的尖叫声会在一秒后响起。   陈纵不想那种尖叫声出现在自己梦里。   但他这天睡着之后,藏在记忆角落里的旧事还是出现在了他的梦里,带着灰尘的味道。   那天下着连绵的雨,苏和纷的心情却很好,她穿着长裙站在楼梯上,问陈纵要不要跟她出去旅游。   苏和纷是名摄影师,陈家的墙上四处可见她的摄影作品。   那时候陈纵刚来陈家不久,身份尴尬,对陈家也还抱有着一丝好奇与隐秘的期待。   他跟着苏和纷登机,以为自己在逐渐被接纳。一路看着舷窗外的云,带着不该有的期待,开启了那一年的暑假。   然后他被苏和纷留在了南美洲的圣地亚哥。   苏和纷带着她的摄影团队拍摄完圣地亚哥贫民窟的景象,给路边乞讨的男孩分了一袋面包后,将陈纵撇下。   十岁的陈纵身无分文,语言不通,在充斥着垃圾、黑色积水、暴力的街头,听见了帮派混战的枪声,仓皇地寻找苏和纷的身影。   他一无所获。   独自滞留在太平洋彼岸,自生自灭。   直到五天后他想办法联系上少年班的负责人傅梁教授。   除了陈纵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在那片“无主之地”度过120多个小时的。   傅梁带着他从那片废弃的渔港离开时,他闻到了强烈的鱼腥味,撑不住吐了。   视野中,水面变成了黑色。   梦里的场景变换很快,突然出现一座寺庙。陈家老太太跪在佛前诵经,嘴里念念有词,求家宅平安,万事顺遂。   陈纵坐在旁边的蒲团上,百无聊赖地等着。   雨打在棚顶上,啪嗒啪嗒。   天光黯淡,水雾中的樟树叶被洗净后透着幽深的绿意。   老太太念完经,拉着他的手说让他原谅苏和纷,还说苏和纷生病了,让他不要跟病人计较。   他觉得自己并未计较什么。   那时的他已经十五岁,马上就要跟少年班的其他成员一起出国留学,离开并没有任何舍不得的上京市。   未来坦荡,他也没有期待什么。   他像一个永远找不到故土的异乡人,几经流转之后,放弃了寻找自己的国度。   寺庙建在湖心小岛上,常有白鹭栖息,陈纵数完了从窗前掠过的白鹭数量,对老太太说:“您多保重。”   他从小岛上的那条路走出去,走了很久,一直看不见尽头,他只能脚步不停地一直走下去。   陈纵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打碗巷。   他的十岁和十五岁停留在了过去。   他现在住的主卧视野好,从窗口可以看见远处的群山像巨型的蛋壳,静静孵在灰蓝色的天空底。   陈纵打开房门,发现客厅有人。   从阳台漫进来的月光把小房子照得蒙蒙亮。凌晨四点,早醒的嘉南裹着她的小花被缩在坐垫上,背对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飘移的云。   她耳朵里塞着耳机,不知在听什么歌。   陈纵走过去,安静地坐在了嘉南身边。他们像两个飘荡无所依的游魂,在人间相遇了。   过了许久,大脑钝痛的嘉南动作滞涩地打开了她的小花被,搭在陈纵膝上,分给了他一半。   恐龙气球绑在茶几脚上,没吃完的糖葫芦放在餐桌上的碟子里。   他们共享了昨晚的快乐,又在今日凌晨碰触到了彼此的痛苦。 第18章 (修) “跟我走吧,去打碗巷……   嘉南梦到了陈纵。   梦中的世界光怪陆离, 仿佛有光照耀在教堂的彩绘玻璃上,色彩斑斓,忽明忽暗。   陈纵中了魔法般变小了, 大概不到一米六,比她要矮。   是还没长大的模样。   他蓬头垢面,穿着邋遢, 短褂的袖口被磨损得厉害, 像个在外流浪的小孩。   身后是机场, 一会儿又变成了脏乱的小街, 废弃的渔港。   他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桥上,仿佛在等着什么人。   嘉南朝他跑过去, 问他:“阿纵, 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陈纵警惕地盯着嘉南。   他脸脏兮兮的, 像被摸了煤灰,只剩一双眼睛雪亮。脚被路边的渔网缠住了,小腿上有许多细小的伤口。   嘉南帮他把纠缠的渔网解开,听见他的肚子正在“咕噜咕噜”地叫。   “你饿了吗?”嘉南掏遍全身口袋, 摸出一个肉包,比她的脸还大。   陈纵抢过包子, 狼吞虎咽地吃完,最后两口被噎住了。嘉南拍拍他的背, 帮他顺气。   陈纵过得一点也不好。   嘉南意识到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 忽而变得非常难过。   他们站在充满鱼腥味的铁桥上, 桥下波涛汹涌,海水既像蓝色,又像黏稠的黑色。   嘉南看了看陈纵, 跟他商量:“阿纵,跟我走吧,去打碗巷,我给你煮土豆汤喝。”   陈纵露出了犹豫的表情,似乎在思考一碗土豆汤值不值他跟面前的陌生女孩走。   嘉南向他描述了土豆汤的美味,并且做出保证:“我还可以给你买恐龙气球,如果你愿意给我买糖葫芦的话。春天我们去郊游,夏天一起吃西瓜,秋天去爬山,冬天好冷,我们就一起在家烤火看电视好了……”   陈纵心动了,牵住了嘉南伸过来的手。   脑袋“咚”地砸在玻璃窗上,嘉南被惊醒了。   大巴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两岸稻田、池塘、茂盛的树林,飞快后退。   她正在去坞瞿的车上。   刚才那个梦对她来说,非常怪异。   她打开陈纵的微信聊天界面,打字输入:“我梦到你了……”想了想,还是删掉了。   嘉南转头看,旁边座位上的女生也在补觉。   从洛陵出发,到坞瞿将近七个小时的车程。   刚上车,大家兴致高昂,甚至有人带头唱歌,过了两小时,一个个歪头昏睡。   到达高速公路服务区,大巴车停了。   带队老师提醒大家有需要的赶紧上厕所,再停车又将是在两小时之后了。   嘉南从书包里摸出纸巾,后半截车厢里的人正往前涌。   嘉南意外地在其中看到了孙汝敏,平常班上跟她走得最近的两个女生也在。   7班选择坞瞿为研学地点大约有二十来个同学。跟隔壁8班的合并,同乘一辆大巴。   上车时人多混杂,嘉南并没有注意到孙汝敏。   服务区的女厕所总是需要排队。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嘉南在洗手台前碰见李思,两人说了几句话。嘉南问:“班长,孙汝敏没有上错车吗?”   “没错呀。”李思说,“怎么了?”   嘉南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之前听说她比较想去千年盐都,以为她来错地方了。”   “她是临时改主意的。”   李思对交表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印象颇深。   她和班主任两人在汇总研学情况统计表,正准备把各项数据报到学生科。孙汝敏过来围观,“班长,你选了哪里?”   李思说坞瞿,孙汝敏像是再次随口一问:“那嘉南呢?”李思翻了翻表上的人员名单,非常巧,发现嘉南也选了坞瞿。   “怎么你们都选了坞瞿,要不也把我带上吧?”   孙汝敏十分随意地想更改地址,表格还没上交学生科,班主任只好由她去。   于是当天下午,除了孙汝敏,还有跟她关系亲密的另外两名女生,一起把研学地点改成了坞瞿。   —   从洗手间出去,变天了,外面下起了雨,服务区上空被乌云笼罩着。   到达坞瞿,大家拎着行李打伞,从车站到落脚的民宿,花了不少时间,一个个显得风尘仆仆狼狈不堪。   等彻底安顿下来,聚齐开完班级小会,已经快到傍晚。   今日没有再布置任务,7班带队的副班主任和政治老师让大家好好休息。   雨停了,山涧上架起一道彩虹。   嘉南外出转转,拿了份民宿老板友情提供的地图,跟着熟悉环境。   现在是旅游淡季,古香古色的小街上游客不多。   嘉南买了瓶水,按照民宿老板说的,沿河堤走,找那家以实惠出名的“实惠粉店”。   中午在大巴上吃自带的三明治,味道不好,又冷又干。嘉南顾及着不能空腹吃药,才勉强啃了几口。   河中传来划桨声,碧波之上,水纹荡漾,渔夫撑着乌篷小船路过。   两岸青山伫立,房屋如星子点缀其中,风景如画。   嘉南终于找到了悬挂着“实惠粉店”招牌的小店,要了碗清汤粉。   手机震动,微信收到新消息。陈纵问她:“到了?”   嘉南:“到了。”   陈纵:“到了不说一声?”   嘉南盯着那行字,无声笑了。   她感觉到甜,像是昨晚陈纵留给她的那颗薄荷糖。以往她嘴里只有药的涩和苦。   从什么时候起,他和她之间竟变成了出行可能需要向对方报备的关系。   “我在吃面。”   嘉南打开手机摄像头,拍面前的这碗粉。   她没有跟人分享生活的习惯,平常不怎么拍照,也不擅长。   用原相机找好角度,重复拍了四五张。想了想,挑出其中最满意的一张,加上滤镜,才发给陈纵。   陈纵:“面为什么是灰色的?”   陈纵:“荞麦面?”   嘉南有点无语,“那是我加的滤镜。”   陈纵:“……”   “你出发了吗?”嘉南问。陈纵说过他也要离开几天。   “正准备走。”陈纵说。   “记得断电,关好门窗。”   “好。”   “记得带钥匙。”除了昨晚,这已经是第二次提醒。   她似乎默认了他出门不喜欢带钥匙的习惯。   “好。”陈纵说。   —   嘉南在天黑之前回到民宿。   她的房间在四楼,民宿内部是四合院结构,中间一方浅池,池底铺满鹅卵石,养着睡莲和几尾锦鲤。   每层中间用粗麻绳编织了一张网,像蹦床,防跌落。   嘉南分配到双人间。   室友叫黄橙橙,是个性格内向的女生,平常话不多,埋头苦学,成绩名列前茅。   楼上是三人间,气氛异常火热,夜里天花板上还时不时传来上蹿下跳的动静,像蹦迪现场。   嘉南被吵得愈发睡不着。   她玩了会儿手机,被班长李思拉入一个名叫“7班坞瞿小分队”的群,两位带队老师也在群里。   老师留言:明天早上八点半,“君澜阁”民宿一楼集合。   嘉南跟着回复:“收到”,问黄橙橙:“你知道老师他们住几楼吗?”   学霸室友外出研学同样不落下功课,坐在床上写试卷,“他们在隔壁那家。这边满房了。”   嘉南了然,难怪楼上敢这么闹腾。   黄橙橙擦擦眼镜片,因为解不开数学题而心浮气躁,偏偏楼上还那么闹腾。她忍了又忍,还是决定披上外套,去楼上敲门。   大约五分钟后,黄橙橙回到房间。   她低垂着头,头发和衣服全部湿透,被人兜头浇了一大盆冷水。   嘉南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了?”   黄橙橙没说话,躲进厕所洗澡。尽管有水声掩饰,嘉南还是听见了压抑不住的哭声。   楼上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消停了。   后半夜又下起了雨,风刮过窗框,不断发出窸窣碎响。等到天色微明,雨停了,天又放晴了。   嘉南醒来时,坞瞿小城仍在沉睡。外边寂静,飘荡着白朦朦的晨雾。   旁边的单人床上,黄橙橙用被子蒙着头,靠墙蜷缩着。   嘉南轻手轻脚洗漱完出门,在路边找了家包子铺买豆浆,再磨蹭了一会儿,回到民宿。   老板在一楼待客的小区域放置了桌椅和沙发,墙上钉着书柜和几幅坞瞿的风景图。   嘉南随意拿了本书打发时间,等着八点半集合。   她面朝着东边而坐,抬头可以看见东面几层楼的房间和走廊。   八点十五左右,她看见黄橙橙走出了四楼的房间。   几乎同时,五楼的三人间也有了动静,门被从里打开,嘉南终于知道三人间里住的是谁了。   孙汝敏和另外两个女孩关上房门,下楼。   两拨人在楼梯间相遇了,孙汝敏冲黄橙橙笑了一下,异常无辜。   昨晚的冲突似乎黄橙橙一个人的错觉。   “嘉南。”李思从外面进来,问她:“你在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嘉南摇头表示没什么。   孙汝敏和黄橙橙前后走下楼梯,后者脸色苍白。   李思与黄橙橙是老乡,初中就是同学,她管黄橙橙叫橙子。李思看了看黄橙橙说:“橙子,你是不是生病了?脸色好差。”   这话被带队老师听见,立刻走近关心询问黄橙橙:“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   孙汝敏站在墙前,对着面前的玻璃镜戴流苏耳环,闻声回过头去,看着黄橙橙,对她轻轻笑着。   黄橙橙触到她的眼神,快速地移开了。   “可能水土不服,昨天晚上拉肚子了。”黄橙橙对老师说。   老师拍拍她:“我带了药箱,藿香正气水,板蓝根,还有别的,待会儿你跟我去拿。” 第19章 (修) “是要去看星星?”……   坞瞿保留有两处比较完整的宋代古建筑群, 上午老师带领同学们前去参观,中午大家一起前往寺庙吃斋饭。   大部分人头一次见全素宴,多少感觉新奇。纷纷拿手机拍照, 发空间,发朋友圈,发给父母朋友。   嘉南也尝试着拍了。   角度依旧不太好找, 摄影水平不可能立即提高。   不过她吸取昨天的教训, 添加滤镜时格外注意, 选择了不太会出错的小清风风格。   她发给陈纵, “中午吃斋。”   陈纵多半在忙,老半天过去, 没有回复。   饭后老师在群里宣布先自由活动, 过两小时再集合, 统一乘车去民俗博物馆。   嘉南在寺庙中闲逛。   文殊殿香火不断,檀烟缭绕,她也学着别人的样子虔诚拜了拜。好像有很多祈愿,但又说不出口。   跨过门槛, 嘉南发现隔壁的柜台上有各种平安符、佛珠、手串售卖。   她看中了一串红绳手链,最简单的编织款式, 中间缀着颗小小的红莲朱砂,男女皆可戴。   上面标注的价格偏贵。   嘉南在柜台前站了许久, 穿僧衣正在习字的小师父搁下毛笔, 询问她是不是要帮忙。   “这个是开过光的吗?”嘉南问他。   小师父满脸福相, 像尊小弥勒佛, 点头说:“可以辟邪转运呢。”   嘉南掏钱买下了。   再往后走,是段地势不平的斜坡。中间有木廊和亭台相连,银杏树和吊兰随处可见。   嘉南走累了, 听见潺潺水声,顺着声音找过去,发现了一处泉眼。   被劈开的半边竹筒将水引入石缸之中,旁边挂着一枚长柄小竹罐,供香客饮水。   嘉南刚要接水喝,旁边的林中传出了李思的声音,李思在问:“她们为什么欺负你?”   接着响起了黄橙橙的抽泣,“我不知道……昨晚她们太吵了,我上去敲门想让她们小点声,她们就把我拽了进去,用水浇我……”   “她平常看上去那么好说话……之前还借过我的课堂笔记和作业,为什么突然这样对我……我只是让她们小声一点……”   黄橙橙爆发的哭声中带着太多疑惑,孙汝敏的变脸打破她平静的学习生活。   嘉南放下取水的长柄小竹罐,走开了。   —   下午参观民俗博物馆,还有场讲座要听,老馆长激情澎湃地向大家介绍了坞瞿的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   嘉南边听边做笔记,散场时再看膝盖上的本子,连串的鬼画符,自己也看不懂。   老师布置了新任务。   大家需要分组收集资料和图片,完成一份关于坞瞿的宣传小册子。主题自定,可以讲坞瞿的自然风光,也可以分享当地的民俗习惯。   4到5人为一组。   大部分人有自己的朋友可抱团。   嘉南不出意外地落单了,她如有预感,望向前方的黄橙橙。   黄橙橙正打算寻求李思的帮助,然而李思被拖去了别的队伍。黄橙橙像只掉队的孤雁,茫然地寻求同伴。   现场只剩一组没有满员。   孙汝敏与她的两个朋友,再加上嘉南和黄橙橙,正正好,组成五人小组。   老师说:“剩下没有组队的同学就自动分为一组了,期待你们的作品。回校再交上来,到时候一起展示评选……有丰厚的奖品等着大家喔……”   —   下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懒。   草地上聚集了许多人,四五个围拢成团,商量着宣传小册怎么弄。   嘉南所在的组如一盘散沙。   黄橙橙肉眼可见的坐立难安,孙汝敏和另外两人嬉笑打闹。她们头上罩着新买来的薄纱,用来遮挡并不灼人的春日太阳。   嘉南眼前的光线忽然变暗,薄纱落在她头上。   孙汝敏握着白纱另一头,将脸凑得无比近,她笑道:“嘉南,你这样好像新嫁娘。”   嘉南愣一秒,身体不由往后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日光被纱过滤后,仿佛变成一缕缕的轻烟,她脸上缓缓流动。   她从薄纱里钻出来,头发被微微弄乱了,把话题拉回正轨:“我们先选组长吧。”   黄橙橙表示赞成,“我们投票吗?”   “可以啊。”孙汝敏看了她一眼,说:“我选黄橙橙。”另外两人也都跟着把票投给了黄橙橙。   黄橙橙心里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懊悔感,她觉得自己压根不该出声,现在只好提心吊胆上任,“小册子上可以分模块,自然风光、古建筑群。特色美食……”   她的发言立即遭到反驳:“老套路了,别的组都这么想。”   “我知道坞瞿这边有个天文馆,你们要不要去看?”孙汝敏说,“没听谁提它,估计别的组也不知道。”   她说她跟家人三年前来过坞瞿,去过那里。   天文馆确实是个比较好的切入点。   嘉南用手机上网搜了搜“坞瞿”“天文馆”等关键词,只有一两篇时间久远的新闻报道弹出来。   位置在坞瞿的小弥山。   更加详细清楚的地址却找不到,导航也没用。   孙汝敏说她带路。   她们五人先是坐了乌篷船,在小弥山渡口上岸。   嘉南乘机向船夫打听天文馆,船夫操着一口本地方言,两手不断比划,听得人云里雾里。嘉南只好放弃跟他交流。   孙汝敏宣称自己记得路,嘉南对此持怀疑态度,半信半疑着。   从渡口后的栈道进入山中,她们起先能碰到别的游客或本地人,越往上走,渐渐只剩鸟鸣,衬得山林幽静。   繁盛的树木遮天蔽日,削弱了日光。   山中温度比外面要低,泛着潮意的湿冷无孔不入,像要渗入人心里。   “累死了。”孙汝敏的同伴抱怨。   “待会儿下山我们坐缆车。”孙汝敏说。   “有缆车吗?”女生张望,“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   “有。”孙汝敏说,“不在这个方道,到时候带你们走过去。”   每一步都是抬脚,上台阶,像在登天梯,遥遥没有尽头。   嘉南掏出手机,默默拍下岔路口的路标,记下她们所走的方向。   手机信号时断时续。   她在上山之前,发短信告知了班长她们一行五人的去向。   走了将近一小时后,她们在山道上听见了汽车鸣笛声。嘉南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结果另外几人也纷纷表示自己听见了。   前方,小径汇入到一条黑色的柏油马路中,山里另有乾坤。视线霍然开阔,盛放的山樱在风中摇曳,落英缤纷。   她们如同武陵人误入桃花源,误入了一片私人别墅区。   别墅区门口有颗屹立的银杏展开枝叶,如同撑开一把巨伞。   底下有人站岗,身后铁门时开时闭,严格筛选着缓缓驶来的豪车宾客。左右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眦目注视前方。   日落山头,夜幕降临,薄雾随寒潮而来。   雾中的车灯如林中萤火逐一亮起,让人目不暇接。   孙汝敏自己也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   五人只好向站岗的小哥打听,七嘴八舌,终于问清楚,天文馆已经不复存在,两年前这里就建成了私人住宅区。   面前又一辆轿车驶过,车窗放下一边,里面的人露出了半张侧脸。   “快看,好像是沈望!”孙汝敏身旁的女孩惊呼。   沈望是近两年来爆火的一位男明星,签在影帝陈雇名下的公司里,资源好,人也争气,收获粉丝无数。   女孩的刚才那声喧哗引起另外两名保镖的主意,今晚园中的私人宴会没有邀请媒体,不宜向外张扬。   保镖把她们当成了狂热追星族,驱逐她们离开。   嘉南想立即就走,但另外几人不这么想,她们当中有一人是沈望唯粉,追星五年了,近距离看见男神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怎么可能轻易错过。   她想要找办法混进别墅区。   “既然你不愿意去,就留在这里等我们。”女孩对嘉南说。   五人化成两方阵营,嘉南和黄橙橙留下,另外三人去找别的入口。   黄橙橙从不追星,无法理解这种行为,望着三人背影消失在了葳蕤草木中,小声对嘉南说:“她们这样算私生饭吧?”   嘉南没有搭话。   她有点儿冷,戴上了外套帽子,手揣进口袋里。面前的山林、树影、车流、灯火,让她觉得自己像误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   嘉南一直在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来的。   “我想先走。”嘉南说。   黄橙橙被昨晚的冷水浇头威慑到,心有余悸,“不等她们了吗?而且我们不知道去哪里坐缆车下山。”   嘉南掏出手机,“可以拨打景区服务热线问问看,就说我们迷路了,看对面能不能帮我们。”   但手机的信号还是时强时弱。   嘉南尝试在不同的位置上寻找信号。   一辆黑色宾利驶过,带起的风刮过衣角。   嘉南侧目望去,见车毫无征兆突然停了。从副驾驶座上,走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逆着车头灯,冷雾中草木凋敝,鸟雀飞绝,只有那个人影越来越近。   嘉南被强光刺得眼睛微微眯起,感觉他既熟悉又陌生。   “嘉南。”陈纵熟稔地喊她的名字,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他们仿佛在洛陵的某条小街上碰巧遇见了。   “在这儿干什么?”陈纵见她不说话,又问。   嘉南被他问得自己也茫然了,稀里糊涂地说:“来找天文馆。”   宾利上的年轻男人探出头,车子慢慢地倒退回来,有个声音在催促:“小纵,快点上车,时间来不及了。”   陈纵并不着急,他:“陈熙然,这里有天文馆吗?”   “没有。我记得天文望远镜倒是有一台。”   陈纵转过头,对嘉南说:“是要去看星星?那跟我走吧。” 第20章 (修) 一定会发生的、不可避……   嘉南像个迷路的小孩, 被大人带着走进迷宫中。   她跟随陈纵的脚步,踏入完全陌生的环境,周围还有其他不认识的人, 大家都保持安静,她便也没有说话。   面前是一栋中式独栋合院,跨过高高的门槛, 绕过影壁, 走进风雨长廊。   他们在电梯入口前分两路。陈纵要先离开会儿, 他说他马上回来, 嘉南被人带去顶楼看星星。   空阔的平台上,确实有台天文望远镜。   领路的人先帮忙调试好了设备参数, 嘉南凑近, 看见了月球表面凹凸不平的环形山。   刚入夜, 山中气温低。嘉南被风吹得打了个冷颤,她不会弄天文望远镜,看完月亮之后就没乱碰,问旁边的人她能不能先进去。   她从顶楼往下看了眼, 底下灯火通明,人影阑珊, 在举办热闹的宴会。   嘉南被带去了一间茶室。   室内温度适宜,她身上渐渐暖和了起来, 有些拘束地坐在蒲团上。   面前煮水的风炉发出细响, 猩红木炭安静地燃着。   茶案一角做工精巧, 镂雕着两位蹴鞠小童, 十分有趣,嘉南盯着多看了几眼。   有人推门进来,发出轻响。   不是陈纵, 是刚刚在车上催促陈纵的那个男人,长身鹤立,目若朗星,脸上自然带笑,跟陈纵完全不一样的气质。   “你是谁?”他问嘉南。   嘉南也不怯,反问:“你是谁?”   “我叫陈熙然,是陈纵的哥哥。”   “我叫嘉南,是陈纵的……房东。”   陈熙然被嘉南逗笑,觉得她有趣,原本只打算过来看一眼就走,现在还想逗一逗。   他盘腿坐下,用火箸重新添了木炭,慢慢将茶釜中的泉水煮沸,一边若有所思道:“你是他房东,他租了你的房子,那你们岂不是天天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天天能看到对方?”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不知怎么,嘉南听出了点揶揄的味道。   “那你应该知道他过得好不好。”陈熙然试探说。   嘉南想了想,“这个要问他自己。”   “他在那边每天都做些什么?”   陈熙然的问题真的好多。嘉南不确定陈纵愿不愿意她说,还是决定不泄露他在洛陵的生活。   “我不知道。”嘉南说。   “你嘴好严啊,小朋友。”   陈熙然将最终煮好的茶分给嘉南,故意道:“不过你跟他相处估计也不怎么愉快,毕竟他性格那么差。”   陈熙然口中的陈纵,与嘉南认识的陈纵,完全不同。   嘉南觉得陈纵很好,也不觉得他恶劣难相处。   “他没有性格很差。”嘉南说。她不想从任何人口中听到陈纵的坏话。   陈熙然笑起来,“刚认识他那一年,我们之间发生了一点小摩擦。他在我的生日宴上,操控大屏幕放了一段我小时候穿纸尿裤在沙滩上跳舞的视频……当着我所有朋友和同学的面,那段视频整整播放了三分钟……   “直到三分钟后,管家关闭了电源总闸。”   陈熙然提前往事,神色复杂,眼中流露出了无可奈何。   嘉南与他的关注点不同。   她觉得陈熙然的话很奇怪,他说他是陈纵的哥哥,又说,他们刚认识的那一年。   如果嘉南顺势往下问,陈熙然或许就会吐露更多。   但嘉南潜意识里觉得,她不该问的,即便她对陈纵有无限的好奇心与探究欲。   陈纵如同一面倒映着无数星星的湖面。   以前嘉南藏身在岸边的芦苇荡中偷偷观望,逐渐被吸引靠近,到现在,她想要潜入湖底去看那片沉没的星空。   陈熙然说:“你可以去翻翻十年前的主流报纸,当年傅梁教授组建过一个轰动全国的计算机少年班,小纵是其中的一员。”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大概是因为看你顺眼。”陈熙然把陈茶泼掉,起身问,“你饿不饿?晚上有没有吃东西?要不要跟我……”   他话没说完,陈纵推门而入。   陈纵不满于陈熙然在这里,神色不善,将人赶走。他将茶室的门合上,回头问嘉南:“看到星星了吗?”   “看到了月球。”嘉南说:“顶楼太冷了,就马上进来了。”她望了眼天空,“今天星星也不多。”   “其实也不是特地来看星星的,同学说这边有天文馆,为了要完成小组作业,就跟着一起来了。”   “天文馆已经撤掉了。”方才陈纵向人打听过了。   嘉南点了下头,“那就算了,也不是很重要。”不过是白跑一趟。她本来觉得今天运气挺坏的,但见到陈纵,又觉得不算太坏。   嘉南问起黄橙橙,说那个当时跟自己站在一起的女生,陈纵说叫人把她送下山了。   两人说话时,嘉南忍不住打量陈纵。   这是嘉南第一次见穿正装的陈纵,矜贵清隽,像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跟终日在打碗巷中游荡的陈纵,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他们站得近,嘉南能看见他领结上精致的暗纹。   但又感觉有点儿陌生。   茶室左边是间简易餐厅。   两扇木门敞开,左右两侧立着暖黄的落地宫灯,外面是一方清澈无波的巨大水池,倒影着两岸的树影和天上的月亮。   身后服务生端来各式的点心和主食。   陈纵问嘉南:“还冷不冷?”他打算将餐厅门也关上。   “不冷了。”嘉南盯着外面,水池和倒影都很漂亮,她想看。   陈纵出去一趟,拿来件浅灰色的小毯给嘉南。   面前餐桌上的食物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陈纵说自己饿了,先动了筷。   服务生上完菜后就走了,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嘉南的拘束消退了,自在了不少。   他们一如既往,各吃各的,像和在打碗巷没有区别。   陈纵看上去真的很饿。   嘉南想起自己看到的宴会场景,问:“你刚刚在外面没吃东西吗?”   “在那种地方吃不饱。”   陈纵解释了一句,“今天我奶奶生日,她想来这边住几天,就干脆把寿宴摆在这边了。”临时定的,陈纵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一开始回的是上京市,傍晚改道来的坞瞿。   他说完,夹了块樱花形状的点心放进嘉南面前的瓷碟里。   嘉南咬了一口,唇齿被淡雅的樱花香味和软糯的红豆包裹,但有点甜,嚼碎含在嘴里,没有立刻咽下。   她想吐出来。   但觉得不太好,一时陷入两难的情绪里。   “吐了。”陈纵见她反应,扯过纸巾给她。嘉南摇头,不肯,大概觉得脏。   陈纵看穿她想法,带她去洗手间。   嘉南关上门,才把包在嘴里的东西全吐了冲干净。圆镜前,方口瓶的清水中插着一株吊钟,绿意盎然,而她脸色泛白,死气沉沉。   嘉南没有立即出去。   她讨厌情绪容易变得低落沮丧,且不受控制的自己。   大概四五分钟过去,嘉南回到餐桌前,面前的餐盘变成了一碗分量很小的药膳粥,看上去可以接受,应该能吃完。   “对不起。”   “不要老道歉,你没有做错什么。”陈纵给自己夹了块樱花糕点,嚼了嚼,吞咽后评价,“确实很难吃。”   “又甜又腻。”他说。   嘉南觉得他面露嫌弃的样子明明是冷漠的,却又有点可爱。她眼睛酸涩,抿着唇轻轻笑了。   为了掩饰情绪,低头喝了口温热的粥。   两人吃完了这顿,坐在门槛上看外面的夜景。起风时,水面被吹起皱纹。   “阿纵。”   “嗯?”   “你还没有回我消息呢。”   陈纵掏出静音了的手机,发现嘉南在中午时给他发了微信。   他打了几个字。   嘉南的手机同时响起提示音,他的回复迟到了一整个下午,在月亮当空时抵达。   “全素宴好吃吗?”   嘉南回忆了一下当时的菜肴,说:“青菜豆腐汤还可以。”   陈纵手机上来了个电话,接听后,对面说了一长串的话,像在解释什么情况。   陈纵将手机拿开一点,告诉嘉南:“巡逻队的保安抓到三个女生擅闯私宅,两个长发一个短发,你认识吗?”   嘉南猜到是孙汝敏她们,“应该是我的同班同学。”   陈纵问:“要放她们回去吗?”   嘉南说:“跟我没有太大关系。”   对面又说了什么,陈纵看了看嘉南,说可以,然后把电话挂了。   —   赶在老师查寝前,陈纵开车送嘉南下山。   嘉南暂时还不知道,今晚7班的带队老师并没有清点人数。因为他们接到一通陌生来电,得知自己的学生擅闯私宅惹了麻烦,赶着去解决问题。   嘉南下车之前问陈纵:“你准备在坞瞿待多久?”   陈纵自己也还不确定,“有事?”   “只是随便问问。”嘉南说。她努力寻找借口:“如果你想在这边玩,我可以给你介绍景点。”   她的话并不可信,她也才来,许多景点和饭馆得靠地图和导航才能找到。   但陈纵没有拆穿她,“好。”   陈纵把车停在古街旁,后面一段路需要步行。   坞瞿天气多变,阴晴不定,夜里老喜欢下雨。   陈纵从车上拿了把伞,陪嘉南走路去住宿的地方。青石板路上积攒着水花,反射着零星的光,像铺了一地碎金。   雨打在伞面上,滴滴答答。   嘉南低头看鞋,鞋尖上蹭了点泥,鞋带不知什么时候散了,走起路来一甩一甩。   她停下脚步,想要系鞋带。陈纵把伞柄塞进她手里,自己蹲了下去。   嘉南举着伞,想着毛莉去世的那天凌晨,她着急出门双手僵硬,鞋带怎么也系不上,他也是这样帮她的。   嘉南把伞面倾斜,挡在他头顶。   她发现陈纵打结喜欢将两条鞋带各绕一个环,然后将环交叉,一扯,锁紧。   夜色中,万籁俱寂。   世界上好像剩下他们和路灯下彼此重叠的影子。   前面再拐个弯,落脚的民宿就到了。陈纵把人送到门口止步,撑伞在屋檐外看着她,“快进去吧。”   嘉南拨了拨腕间的红绳手链,指腹在红莲朱砂上蹭了蹭。她摘下来给她:“这个给你。”   “今天在庙里买的,小师父说开过光,很灵,可以辟邪转运。”   小小的朱砂落在陈纵掌心,越发显得袖珍了。他低声道:“他说你就信?也不怕人诓你。”   “是真的。”嘉南坚持自己的判断。“我测试过了。”   “怎么测的?”   “不能说。”嘉南一副保守秘密的模样。她心想,我戴着它,就遇到你啦,多灵。   但不好告诉你。   陈纵觉得他应该回礼的,可身上空空如也。   他戴上红绳手链,把手表摘下给嘉南,“作为交换。”   嘉南的手腕纤细骨感,陈纵将表带调节至最短,仍有一截空落。表盘挂在嘉南手上,晃晃荡荡。   但嘉南非常非常喜欢。   —   陈纵回到小弥山,宾客走了大半,宴席已经散场,园中弥留着一种热闹过后的冷寂。剩下一些工作人员在清理现场。   他向其中一个人借了根烟,边走边扯掉领结,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了两颗。扬手时看到腕间的红绳,叼着烟笑了。   在去客房的折桥上,迎面碰上走来的管家和陈熙然,那笑又变淡了。   管家率先发现陈纵,恭恭敬敬打一声招呼,脚步匆忙地走了。   他似乎忌惮着这位不常露面的小少爷。   陈熙然将人逮住,改道跟陈纵一起走,“奶奶刚睡了,睡前还在抱怨你一晚上没见人影,祝完寿就跑了。”   老人家喜欢热闹,想要儿孙满堂,一家人和睦团圆。   天大地大,寿星公最大,后辈装也装要装出她想看的场面来。   陈熙然眼尖,发现陈纵手腕上那款戴了很久的手表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根红绳。   陈熙然太精明。   转瞬之间就联想到了今晚出现的小客人。   “刚送人回去了?”陈熙然说,“这么客房多,留人睡一晚也是可以的。”   陈纵闻言看了看他,薄唇中吐出两个字:“畜生。”   陈熙然笑:“自己想歪了吧?夜里冷又下雨,路不好走,让你非常单纯地留人住一晚而已。”   “你喜欢她?”陈熙然问陈纵,语气却是笃定的。“你要找一个亲和力高的女性心理医生也是因为她吗?”   陈纵默认了。   陈熙然自己才分手不到一个月,对感情问题尚存许多困惑。“你是什么开始喜欢她的?”   他像在跟陈纵认真探讨。   雨点如簸箕中筛下的碎沙灰尘,打入前方的水池中,发出安静的声响。   陈熙然的问题把陈纵带回往许多个瞬间,裹着小花被看电视的嘉南,站在人群中只望向他的嘉南,把恐龙气球递给他的嘉南,跳舞的嘉南,哭泣的嘉南,微笑的嘉南。   陈纵分辨不清自己因为哪个瞬间而心动。   他们相处越久,就越让他觉得,喜欢嘉南仿佛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是陈纵无聊生命中一定会发生的、不可避免的必然事件。   他光看着她就会变得心软。 第21章 (修) “那你可不可以一直喜……   嘉南回到房间, 黄橙橙已经洗漱完坐在床上背诵英语课文。见嘉南进来,两人相互对视一眼,谁也没有提起在小弥山发生的事。   黄橙橙虽然好奇当时从车上下来带走嘉南的少年是谁, 但不见得嘉南会说。   黄橙橙更加在意楼上三人间的情况,“孙汝敏她们好像还没有回来。”   第二天,学生当中有消息流传开, 昨晚7班的带队老师发了脾气, 在民宿外教训人。   挨骂的是谁, 大家也很快就知道了。   早上集合, 老师重新强调了纪律问题。   孙汝敏坐在大厅一角吃早餐,剥完茶叶蛋, 喝了口牛奶, 盯着嘉南和黄橙橙问:“你们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黄橙橙感觉她的目光像刀, 被无形地剜了一眼,迂回地说:“一直没等到你们,就先走了。”   孙汝敏:“原路走下山的?”   “碰到旅游区工作人员,搭顺风车下来的。”嘉南说。   “那你们运气还挺好的。”孙汝敏面色如常, 昨晚的不愉快似乎已经过去了。   她扔掉牛奶盒,从随身包里掏出几块巧克力, 唯独给了嘉南。   嘉南说谢谢,没有伸手接, 她表示自己早餐吃得太饱了。孙汝敏遗憾地把巧克力放回包里。   嘉南觉得孙汝敏阴晴不定, 像一张参数起伏很大的晴雨表, 难以预测。   更奇怪地是她对她的态度。   —   今天的主行程是参观染布坊, 了解传统扎染工艺。天气好,染布坊离民宿又不算太远,大部队决定走路过去。   自从小组分队后, 大家默认与自己的组员走在一起,随时交流想法。   五人组走在一起。嘉南和黄橙橙多数时候保持沉默,另外三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孙汝敏讲到冷笑话和脑筋急转弯,问:“什么水果老是不回家?”   旁边的女孩猜不出来,胡乱说:“香蕉。”   “不对。”   “苹果。”   “不对。”   一连几个答案都被否决了。   “是榴莲。”嘉南说。另外几人同时看她,“为什么?”   “因为流连(榴莲)忘返。”   大家恍然大悟。   孙汝敏脸上的笑变得更加灿烂了,“鸡蛋的老板是谁?”   有人猜:“母鸡。”   “当然不是。”   孙汝敏问嘉南:“你知道吗?”   “番茄。”嘉南说完,另外的人也反应过来了,“对!因为番茄炒蛋!”   孙汝敏夸嘉南聪明,嘉南否认:“不是自己猜出来的,以前在卡通读物上看到过。”   她小时候练舞辛苦,休息时间少,又被沈素湘限制了看电视的时间,于是喜欢偷偷溜去小书店看《笑话大全》和《脑筋急转弯》。   到现在还记得一些。   队伍里有人带头唱起了歌,大家在歌声中走到了染布坊。   里面有一批旅游团的游客正在参观,导游拿着小喇叭介绍染布的步骤,声音响亮。   嘉南跟着听了听,用手机拍下木门上的景点介绍,给陈纵推荐这个地方。   晾晒的坪里,支起许多高大的木架,挂满了长条的蓝底白花的布匹,重重叠叠,弄得像个迷宫。   几个游客的小孩在底下跑来跑去,玩捉迷藏。   陈纵到染布坊时,嘉南正在里面的商店试戴一顶被染成了深蓝色的水桶帽。   帽子太大,帽檐又深,她的大半个脑袋陷进去,视线也被遮住了。   嘉南想把不合适的帽子摘掉,一只手压在她头顶捣蛋。   帽子怎么也拿不下来了。   嘉南费力抓住那只手,摸到他手腕上细细的红绳,喊道:“阿纵。”   站在她身后的陈纵终于高抬贵手,让她重见光明。(丽)   “傻不傻啊?”他说。   嘉南笑,“帽子好看。”虽然戴着不合适。   周围是拥挤的人群,有陌生的游客,有嘉南的同学。   他们两人站在挂满帽子和围巾的货架前,像秘密组织接头,对上了暗号。   陈纵:“跟我走么?”   嘉南:“去哪儿?”   陈纵口袋里露出两张门票的一角,“万寿宫听戏。”   “那我偷偷走。”   嘉南脱离了班级队伍,溜去了外面,在门口跟陈纵会合。   下一场戏五分钟后就要开唱了,两人朝万寿宫的方向小跑了起来。   他们跑过挂着灯笼的廊桥和古旧的长街,越过许多陌生人,赶在最后一分钟前,踏进了万寿宫。   嘉南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与陈纵对视,两人看着彼此笑了起来。   戏台子上敲锣打鼓的声音热热闹闹地响了,演员登场。   嘉南听完整场,心跳终于平复,在转头看见陈纵的侧脸时,心跳再次变得不太规律。   戏唱完以后,前排的观众陆续走了,长长的灰色石阶上变空了。他们留到了最后。陈纵问嘉南下午的安排。   嘉南看了看群里的消息,说自由活动。   于是他们就在坞瞿的街头小巷里穿梭,探索,开盲盒般推开一扇扇店门,去看个究竟。   遇到售卖明信片的小店,就给对方写明信片,寄回打碗巷。   遇到宠物店,就去挠猫猫的头,和狗狗握爪。   遇到陶艺馆,就去捏泥巴,转出一个店家看了都皱眉的歪脖子花瓶。   从陶艺馆出来,经过一片花田,那会儿拍照的人多了起来。天气快要下雨,路边有本地人挑着箩筐,趁机兜售雨衣,生意火爆,许多人过去抢着买。   不过眨眼的功夫,嘉南和陈纵被隔开。   雨往下落,山野间起了薄雾。   形形色色的人套着花花绿绿的雨衣,颜色比面前的花田更丰富。   嘉南率先发现了陈纵。她没有出声,忽然有了恶劣的念头,想要捉弄他。   刻意往树藤后躲了躲。   下雨让道路变得更加拥挤。   陈纵四下张望,在人群中找她。目光跋山涉水,越过一个又一个人。   嘉南看着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情绪,她觉得此刻的陈纵好像古代互市上的外域商人,在寻找帽檐上遗落的明珠。   她从来只当自己是草芥,不敢妄想成明珠,陈纵却仿佛在告诉她愿以千金赎。   嘉南有点愧疚地走出去,主动出现在陈纵身边,若无其事,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被那种情绪围绕着,没有立即说话。   陈纵看了看她。   把手里的塑料雨衣给她,“先穿上。”   嘉南手忙脚乱地将雨衣从头顶套进去,塑料太轻又太薄,粘连着,不怎么听话,她像只蚕茧被困住。   陈纵替她扯了扯下摆,把背部和肩膀处堆叠的褶捋顺。   嘉南默默看着他动作。   耳边嘈杂的声音被拉远,只剩下轻微的细雨声,她忽而出声问:“阿纵,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问得突然,叫人猝不及防,让陈纵陷入短暂的愣怔。   而片刻之后,他坦然地点头承认:“喜欢。”   嘉南听到了自己料想中所预期的答案,却在答案得到证实的这一刻,觉得不那么真实。   她继续平静地往前走,慢慢地,脚下的步子加快,身上的雨衣摩擦窸窣作响,像她乱了的思绪。   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又匆匆折回他身边,倒退着问他:“那你可不可以一直喜欢我?”   雨衣的帽子顶端尖尖的,锁住以后,里面鼓着空气,让她显出几分稚气憨态,眸子也浸润着水雾般干净清澈,里面装着陈纵的影子。   她像个小孩耍无赖,任性地抛出许多让人难以解答的问题。   时光太长,人心易变,承诺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一直”,“永远”,如同海市蜃楼。   可她还是贪心地想要跟陈纵讨要:   可不可以一直喜欢我。   可不可以一直陪着我。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放弃我。   如果可以,如果爱是一种交换。   那么,我也愿意,给你我的所有。   —   研学活动结束的前一晚,老师召集大家又开了一次会。这次的会议时间比之前都要长,老师总结陈词,说了许多。   地方不够大,大家挤在一起,后半程,半数以上的人在开小差。   嘉南摸出手机给陈纵发消息,“你明天怎么回洛陵?”   “自己开车。”陈纵回复很快,“跟我一起吗?”   嘉南想想,觉得不好搞特殊,“我坐学校安排的大巴。”   陈纵:“。”   嘉南:“明天打碗巷见。”   散会以后,嘉南回到房间整理了东西,按照老师的要求写好研学小结。   黄橙橙因为坞瞿宣传小册的事情忧心忡忡,跟嘉南商量后续要怎么办,两人在本子上大致理清楚了思路,分成几个模块。   黄橙橙在每个模块旁标注组员的名字,分配任务。   “回校以后再弄,来得及。”嘉南说。   黄橙橙收起纸笔。半小时后,房间里响起她有节奏的鼾声。   嘉南枕着手臂,没有入睡成功。看了眼手表,夜里十一点多。   她打开手机微信,在想陈纵有没有睡。下床推开窗户,看了眼外面的夜色。   陈纵这几天没有住在小弥山上,直接下山租了房,跟嘉南住的君澜阁在同一条窄巷里。   两人直线距离相隔不到两百米。   嘉南刷了刷朋友圈,没发现陈纵半点踪迹,倒是看到了老板娘刚刚发出的动态。   老板娘抱怨说两岁小女儿白天睡觉夜里不睡,现在这个点还精力旺盛,简直折磨人。   嘉南在睡衣上加了件外套,轻轻关上门。   民宿一楼大堂,老板娘果然在。两岁的小女儿正在沙发上爬来爬去,老板娘旁边看护,怕女儿掉下去。   嘉南走过去问有没有白开水。   她想喝点热的,用房间的电热水壶烧水噪音大,黄橙橙已经睡了,可能会吵醒她。   老板娘进里屋,给嘉南倒了杯热水,问她:“你们明天几点走啊?”   “老师说是9点集合。”嘉南说。   “以后常来完哟。”老板娘把女儿抱进怀里摇摇晃晃地哄着,不忘招揽生意,“再来住我家,房价给你打八折。”   嘉南注意到书架下的地板上,砌了两摞书。   新旧都有,各种类型都有,青春小说,历史传记,悬疑推理,每样都能翻出两三本。   老板娘说是刚开民宿时购入的,店里墙上钉的书架小,书买多了,装不下这些了。   之前堆在杂货间吃灰,傍晚清出来,打算送去给好姐妹新开的奶茶店装点门面。   “都是地摊上论斤买的,你要有喜欢的,直接拿去。”老板娘豪爽地说。怀里的小女儿在揪她的辫子玩。   嘉南在其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封面。   封面是纯白底色,中间做了类似相框的设计,框着一张女人跳舞的黑白照片。外框用烫金勾边,摸着有微微突起的质感。   书名叫《一生之舞》。   通篇只介绍了一位芭蕾舞者,柳曦月。   嘉南把书放在膝上,一页页快速浏览。   她甚至能回忆起,每段文字后所配的插图是什么样的。因为她曾经翻看过许多遍。   当年文化宫舞团里的女孩们,几乎每人人手一本,她们将此奉为《圣经》。   嘉南至今给仍记得自己给柳曦月敬茶时的情形。   柳曦月端坐在八角椅上,对她说了番话,让她以后好好跳舞。   尽管当时嘉南是被沈素湘逼着进舞蹈班的,在面对老师柳曦月时,她依旧老实得像只鹌鹑。   一个年幼懵懂的女孩,本能地对一个居上位者的老师充满了敬畏,崇拜,和孺慕之情。   柳曦月像莲花座上的神仙。   大家传阅着《一生之舞》,立志长大之后,要成为像老师一样的人。   —   老板娘怀里抱着快要有睡意的小女儿回房间了。   大堂只剩下嘉南一人对着书页出神。   室内阒静,檐下的青石板路上响起脚步声。   有人从窗外经过。   嘉南抬眼,看见陈纵站在门外,身后是黯淡的夜色和巷弄里模糊的光晕。   陈纵走了进来,问她:“还没睡?”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像长夜里簌簌而落的冬雪。   嘉南仰头看着他:“睡不着。”又说:“你不也一样,还出来溜达呢。”   她是失眠,他是生物钟根本还不到睡觉的点。   “陪我坐会儿吧,阿纵。”   陈纵挨着她坐下。   嘉南继续翻着手里的书,视线虚浮在那些蚂蚁小字上,她已经看不太进去内容。   夜里思维缓慢,脑袋深处泛起熟悉的闷痛。   那种痛感并不强烈,就像后脑裂开一个豁口,断断续续有冷风灌进来。   嘉南缓慢地偏过头,轻轻抵着陈纵肩膀。   非常点到即止的肢体接触。   并没有太近。   但他们又仿佛时刻保持着某种与旁人不同的亲密联系。   “你知道柳曦月吗?”她问。   “听说过。”陈纵说,“她是文化宫的创建人。”   “她是我的老师。真正意义上,我的第一个舞蹈老师。”   嘉南翻到书里的一张插图,上面的柳曦月身穿珍珠舞裙,头戴皇冠,在舞台中央谢幕。   “这本书就是讲她的。”   《一生舞者》出版时,柳曦月还算年轻,属于她的文化宫刚刚建立。   图中的她意气风发,宛如芭蕾女王降世。   “你很喜欢她吗?你的这位老师。”陈纵问。   嘉南给出了一个令人出乎意料的回答:“我也讨厌过她。”   嘉南小时候喜欢用绝对的‘好’与‘坏’来评价一个人。看电视经常猜剧情,还要判断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   她把他们画在图画本上,好人是白色的,坏人是黑色的……   柳曦月是第一个,让嘉南觉得是灰色的人。   后来嘉南才知道,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灰色的。   《一生舞者》是柳曦月自己请名家写的,书是自费出版的,加上装帧设计,每样都花了大价钱。   电视访谈,是自己花钱上的。   报纸版面,是自己买的。   洛陵芭蕾女王,是她自封的。   柳曦月不是芭蕾舞女王,她天资平平,从小学舞,却因为是身体条件和天赋受限,多年苦练也无法登顶,她离国内外真正顶尖芭蕾舞者的距离,仍差着好长一截。   柳曦月为舞癫狂。   她像那只口渴的乌鸦,守在瓶边,挤破脑袋,渴望喝到瓶中的水,可惜倾尽全力也没有做到。   后来她另辟蹊径,建文化宫,组舞团,挑选那些有天赋天生适合跳芭蕾舞的孩子,在他们身上培养自己的梦想。   柳曦月的一生是则充满荒诞色彩的晦涩寓言,少有人能真正读懂。 第22章 (修) “你还记得易宁吗?”……   嘉南先到打碗巷。   陈纵被小弥山上的事情耽搁, 出发晚,反而比她迟了半小时到家。   离开短短一周,没什么变化, 屋里多了些灰尘。   嘉南敞开窗户通风,趁着外面还有太阳,打算打扫屋子。   看了下周天气预报, 晴雨不定, 洛陵市的总体气温还是缓慢上升的, 厚重的棉袄和秋衣可以收进真空压缩袋了, 给衣柜腾出点空间。   嘉南将外出的行李和衣柜收拾好,接着拧干抹布, 蹲着把客厅的电视和茶几擦了一遍, 犄角旮旯也没放过。   还没轮到窗户, 陈纵就回来了。他放下东西,脱了外套,说:“窗户我来擦。”   嘉南用剪刀把抹布剪出一道小口,扯住两边。   尴尬地没扯动, 高估了自己的力气。   陈纵接过,“刺啦”一声, 把抹布一分为二,撕成两半。拎走半桶脏水, 倒掉了重新接。   嘉南跟在他身后问:“你刚回来不歇歇吗?”   水龙头打开, 哗哗响。陈纵回头, “那你给我泡杯茶。”   嘉南说好, 在厨房等着水烧开。   她在柜子里翻出几个花茶包,记得好像是某个药店开业大酬宾送的,还没过保质期。   嘉南撕开包装袋, 里面有玫瑰花、枸杞和红枣,她给自己和陈纵各泡了一杯。   陈纵把客厅的窗户擦完,过来尝了一口,发现水喝起来甜滋滋的。   “茶包里应该放了冰糖。”嘉南说。   “你喜欢喝这个?”   “偶尔喝喝还行。”   陈纵搁下杯子接着干活,阳台顶上的蛛网和灰尘也拿工具扫了下来。最后两人一起拖地,拖过之后再擦一遍,地板锃亮。   忙碌完,嘉南感觉腰酸背痛。   “累死了,躺会儿。”   地板被擦干了,但冰凉,背上骨头硌得慌,但她实在不想动,侧头看陈纵:“谁先去洗澡?”   陈纵躺在旁边,说:“随便吧。”   “剪刀石头布,输的人先去。”嘉南说。   陈纵配合地抬起右手。   “我喊三二一,”嘉南说,“然后你出剪刀。”   陈纵扯着嘴角笑了笑,没出声,不知答没答应。   “三、二、一。”嘉南出石头。再看陈纵,他两根的手指头比了个耶,还真是剪刀。   “你输了,”嘉南如愿地继续犯懒,用手肘碰到了陈纵的胳膊,“你先去洗吧。”   陈纵坐起来,半蹲着看她。   她扎头发的皮筋已经松了,头发大半散了,阖着眼,身上铺着夕阳鎏金般的光,对他一点不设防的样子。   他试探着,手指落在她头发上,轻揉了揉。   拿上衣服去洗澡了。   没过两分钟,嘉南放在房间的手机响了,她还是不得不爬起来。   来电方是律师王坚,他向嘉南确定行程,询问是否可以在4月15日与她碰面。   “4月15日,也就是明天的中午十二点半,在你学校南门后的咖啡馆见。”王律师性格严谨,再次跟嘉南确定了一遍时间与地点。   “好的。”嘉南说,跟对方说了再见。   日历上,4月15这一天早早被画了许多个圆圈,着重标记。   当晚,嘉南几乎彻夜失眠。她枕着手臂,看着手表的指针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荧光,提醒她时间的流逝。   再过不到十二个小时,柳曦月当年的承诺就要兑现了,她就要拿到那笔钱了。   她与文化宫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了。   嘉南很难说清楚她的心情。   关于那笔钱、那个承诺的由来,其实很荒诞,嘉南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   第二天,嘉南丝毫打不起精神。不止是她,全体高二学生经过研学之后再回来上课,都不在状态,上课哈欠声此起彼伏,下课睡倒一大片。 第四节 是体育课,嘉南梦游似的脚步虚浮,飘去操场集合。   体育老师见大家死气沉沉,整完队直接宣布跑圈。   嘉南跑完两圈,人废得更加彻底了。她靠在操场的围栏上调整呼吸,喉咙感到无比涩痛,脚下似有千斤重,压根抬不起来。   围栏外伸进来一瓶水,扣在瓶身的手指上做了樱花粉的美甲,同时响起熟悉的声音:“喂,你喝不喝水?”   嘉南没想到会突然再遇见苏蔷。   她甚至以为她们不会再见面了。洛陵虽然是座小城,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不刻意去找,说不定就不会遇到。   “来这边见个朋友,刚巧看见你了。”苏蔷透过围栏张望,打量里面跑道和足球场,有点可惜地说:“一中好不好玩?我都没进去过。”   “不好玩。”嘉南说,“但是校园挺漂亮的,环境比较好。”   苏蔷见嘉南拿着水瓶没动,解释说:“水我没喝过,只是瓶盖拧开了。   “你嫌弃我吧?”   “没有。”嘉南否道。   苏蔷在孤儿院有个认识的弟弟,也是一中的学生,因此知道他们高二学生外出研学了,一连好几天没在文化宫见到嘉南也不觉得奇怪。   “昨天才回来的?”   嘉南点头。   苏蔷问:“你今晚还去不去打卡?”还跟嘉南八卦起来:“你知不知道文化宫又换新保安了?陈纵一声不吭就走了,你说他到底什么个意思,只是心血来潮过来玩玩吗?”   “我不去了。”嘉南回答了她前一个问题。   “那明天……”苏蔷说。   “以后都不去了。”嘉南说。   苏蔷看着她,忽而明白她话里真正的意思。苏蔷愣了几秒,堵在喉咙口所有话都被截断了。   她点了下头,说:“也好,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去了最好,以前就猜到你迟早会走的。”   “谢谢你的水。”嘉南说。   苏蔷想说嘉南没良心,再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她们又不是需要道别的关系。   苏蔷忽而心生感慨:“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嘉南想想:“七年?八年?不知道,记不清楚了。”   苏蔷打开手机云相册,找到了几张当年在文化宫拍下的老照片。   有一张偷拍的是柳曦月上课时的情景。柳曦月站在舞蹈室中央,端着身姿,侧脸严肃且凌厉,手里的教鞭感觉随时会挥出去。   有一张抓拍的大家排队上秤前的某个瞬间,排了小长队,纷纷低着头,面色凝重,看上去十分不安。   苏蔷递给嘉南看了看。   意外还发现了一张合照。嘉南在其中看到了唐俊。   合照中出现的唯一的一个男人。   那时候的唐俊三十出头的年纪,有超二十年的舞龄。科班出身,专业素质过关,柳曦月认可他的芭蕾舞水准。   当时柳曦月没挑到合适的男学生,倒是花高价聘请了这样一位男老师。   唐俊生得儒雅,平易近人,跟柳曦月的严师风格完全不同。   大部分学生都更喜欢他。   唐俊当年离开文化宫非常突然,连一句道别也没有,如阵风刮过隐去了所有踪迹。   喜欢他的学生都在遗憾没留下他的联系方式。   “你还记得唐俊吗?”苏蔷问。   “忘记了。”嘉南说。   “以前唐老师最看重你和易宁,说你的动作最标准,易宁跳起来感情最充沛,最能感染人。”   苏蔷对此印象非常深刻。   因为她刚来,是新手,羡慕已经学过两年的小师姐们,也暗中较着劲。其中的嘉南和易宁最为瞩目。   她们两人形影不离,像双生,经常得到老师的夸赞。   这些年文化宫的人来来去去,有被淘汰的,也有自己选择离开的。   苏蔷没想到易宁会走,更没想到,留下来的嘉南也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仿佛被消磨掉了灵气,沦为了不那么出彩的普通学员。   “那易宁呢?你还记得易宁吗?”苏蔷说。   嘉南沉默着,不愿意再回答了。   —   苏蔷手机里的老照片让嘉南的情绪变得糟糕和混乱,她午饭的食量变得更小,只喝了几口寡淡的紫菜汤。   惦记着十二点半要跟王律师见面,才拖着沉重的身体往校门外走。   嘉南在咖啡馆挑了个位置坐下。   王坚从外边走进来时,嘉南第一时间认出了他。   去年冬天,柳曦月下葬当天,他们也见过一面。   嘉南作为柳曦月的学生,而王坚作为柳曦月的老同学,都出现在了葬礼上。   葬礼结束后,嘉南一路尾随王坚出了墓园,直截了当地问:“王律师,老师去世了,那她承诺的十万还算数吗?”   “当然。”王坚说。他的模样与七年前没有太大改变,只稍微胖了些。   他仍然用和当初不变的语气解释,要拿到这笔钱只需满足两点条件。   第一,嘉南已年满18周岁。   第二,她年满18周岁时,还留在文化宫舞团。   “为什么不能直接给我呢?”嘉南低声央求。“老师不在了,舞团也不再是以前的舞团。文化宫现在不属于她了,我留在那里没有任何意义。”   最主要的是,她几乎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只是按章程办事。”王坚丝毫没有犹豫。在对待自己的工作方面,他跟柳曦月一样严谨和专业。   “我生病了,非常需要这笔钱。”嘉南哈出的气瞬间变成了白雾,她眼神绝望,而王坚只是对她重复说了几次抱歉。   如今再见面,王坚依旧穿着正装,还是老样子。   他的发际线偏高,戴一副眼睛,气质一点都不精英。   如果穿得更家休闲,就跟嘉南会在校园里遇到的某位数学老师或者物理老师没有差别。   王坚跟嘉南聊过几句之后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装着银行卡,密码也写在上面。   “这是十万块钱。”王坚说。   他替柳曦月兑现了当年的承诺。   “我拿到这笔钱,魏春生会知道吗?”   “他没有知情权。”   王坚听到魏春生这个名字,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不悦的表情,“他并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我只是遵照柳曦月女士的委托,把这笔钱给你。”   “你恨你的老师吗?”王坚问嘉南。   柳曦月保护了嘉南,也深深伤害了嘉南。   她当年为控制事态发展,保全文化宫的名誉,对不过十岁的嘉南威逼利诱,将她拿捏在手里。   一个大人,可耻地算计了一个孩子。   “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不是吗?”   像是冥冥之中,被命运谱写了因果。柳曦月那么想要守住的文化宫,如今在魏春生手中变成了这副模样。   王坚与柳曦月相识多年,对当年文化宫发生的事情知根知底。   王坚嘴严,不曾多说过半句,如今却忍不住评价过世的老友:“她看男人的眼光一向不怎么样。”   她给自己挑丈夫,选了魏春生。   给学生挑老师,选了唐俊。   —   王坚走后,在学校外的自助银行查询了银行卡的余额,整十万,不多不少。   她拿到了这笔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只是仿佛一件等待很久很久的事情,她曾经一度以为可能等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嘉南回教室将卡放进书包最里面的一个夹层里。   午休还剩十分钟。   她趴在课桌上,短暂地陷入回忆中。   她没有忘记唐俊,也无法忘记易宁,如果过去是牢笼,她从未真正走出来过。   读小学时,易宁经常出现在嘉南的日记本里。   那时候语文老师总喜欢布置一些命题作文,《我的爸爸》《我的班主任》《我的同桌》《我最好的朋友》……   扎两个羊角辫的嘉南削着铅笔,偷偷将牛轧糖包在嘴里,课桌上摆了本《新华字典》。   她讨厌涂改液的气味,所以放弃了中性笔和喜欢洇纸的钢笔。   改用铅笔爬作文格子,然后用橡皮更正错误,在本子上擦除一道道痕迹。   她字迹端正,但字与字之间的空隙偏大,一直没能纠正过来。   嘉南写道:   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她的名字非常动听,叫易宁。   容易的易,宁静的宁。   我们不在同一所小学读书,在同一个地方跳舞。   星期六的上午,九点钟上舞蹈课,易宁常常七点就去练习。   是我们当中最勤奋刻苦的一个。   柳老师说易宁是榜样,让我们超赶她,在竞争中相互进步。   可是我一点都不想跟易宁竞争。   我并没有那么喜欢跳舞。   更讨厌妈妈让我换上裙子在亲戚和她的朋友面前表演,每次她收获许多夸奖,而我感觉自己就像马戏团里那只被迫钻火圈的狮子。   又或者跟对面旺旺宠物店里被那只剃光了毛的比熊犬,没有太大差别。   我不断地摔倒,不停地受伤。   晚上回家洗澡,脚趾上的血凝固以后,把袜子一起粘住了。撕下来很痛,我忍不住哭了,妈妈说我吃不了苦。   我因为她说的那些话,变得更加难过了。   柳老师也批评我,她很严格,每次都说我还不够努力,必须更加用心,不然会被淘汰掉。   “优胜劣汰。”   “优胜劣汰。”   柳老师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   她还说没有谁不喜欢光芒万丈站在舞台上的样子。   我就不喜欢,但我不敢顶嘴。   我不想站在耀眼的舞台中央旋转起舞,然后鞠躬谢幕。   我想要待在一个角落里,不被人打扰,背靠着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被子,想象自己躺在白云上。   家里的衣柜里就很好。   某个小阁楼也可以。   我想藏进去。   妈妈说我没有上进心,跟爸爸一样。   或许她是对的。   我不想让妈妈伤心,只能坚持着。   她坚信我跳舞以后会有出息,加上我们家条件不太好,柳老师给了补助。   我不得不在文化宫待下去,争取不被淘汰。   那些日子里,每天能见到易宁是唯一令人高兴的事。   我每次躲在文化宫的角落偷哭,易宁总能找到我。她抱着我,像抱着洋娃娃那样紧。   我的眼泪把她的裙子打湿了。   她说,没关系,南南,我陪着你。   易宁那张小小的脸上充满真诚,说出的话很让人信服。   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像星星。右眼角附近有个青色的印子,她说是她的邻居不小心用圆珠笔戳的。   “你的邻居也太不小心了。”我不太高兴地说。觉得她的邻居是个坏人。   那天是星期天,上完舞蹈课,易宁把我带回她家玩。   我们在楼梯间遇到了她的邻居。   ——一个看上去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女孩。   她背上的书包里简直像装满了石头,要将她压向地面。   她的头发很长,刘海很厚,低着头的时候,叫人根本看不清楚她的脸。   “小敏。”易宁跟她打招呼。   但是她非常不礼貌,没理我们,就把防盗门关上了。   我更加不喜欢这位邻居了。   易宁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家门,从柜子里翻出一包红烧牛肉味的方便面。   家里没有大人在。   她用小锅给我煮了面,我所有的不开心都在那碗面里蒸发了。   我好喜欢易宁。   想跟她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第23章 (修) 有的人,他的出现本身……   放学后, 嘉南回顾这一天,觉得她十八岁的生日被冷雨、混乱沉闷的回忆和不真实的十万块钱所占据。   三四点钟的雨一直下到了傍晚。   学校主干道上人潮拥挤,嘉南走在其中, 旁边同学的伞沿时不时戳到她肩膀,校服被洇湿一大片。   她望着衣服上的水渍,难受地皱着眉, 在路边等着迟迟不来的车。   仓促地决定去见一个人。   她们认识是在七天前。   嘉南登录一个心理咨询论坛, 意外发现自己有条未读私信。   给她发送私信的人叫余静远, 是经网站实名认证过的执业医师, 名字后面有个小小金色徽章标志。   余静远询问嘉南是否还需要帮助,表示自己愿意给她提供免费的心理咨询。   嘉南是在去年冬天在这个论坛注册账号的。   当时杜明康医生建议她吃药治疗的同时, 进行心理干预。但嘉南经济能力有限, 手头拮据, 心理治疗师看诊的昂贵费用让她望而却步。   嘉南在网上意外发现了这家公益性质的心理咨询论坛,里面有许多病人发帖求助,医生充当志愿者的角色,闲暇时免费提供咨询服务。   论坛里患者多医生少, 嘉南觉得得不到回应很正常,只是换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帖子里留言了。   据她发帖已经过去五个月, 她早已经不抱希望,没想到却突然收到了回应。   嘉南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跟余静远聊过三次。   余静远的说话方式让嘉南觉得放松和舒适。在这个过程中, 嘉南逐渐敞开心扉, 对余静远信任。   昨天嘉南再次受到余静远的信息, 她告诉嘉南, 因为工作调动的原因,她会在洛陵待上一段时间,嘉南随时可以跟她见面。   嘉南对她表示了感谢。   余静远临时落脚的酒店下面有家规模较大的书店, 她们在书店见了面。   余静远的模样跟嘉南想象中的外貌形象有些出入,她留着短发,戴眼镜,说话时温温柔柔的感觉却没有变。   书店二楼有几排桌椅,她们在那里坐了下来。   周围没有其他人。   聊天的过程中,余静远更加深入地了解到嘉南换上厌食症背后的一些家庭和社会原因。某个时刻,嘉南会突然停下来,像是机器卡顿,不那么愿意说下去。   余静远从包里拿出A4本和模块笔,引导嘉南随便画点什么,或是写点什么。   嘉南渐渐找到了小学美术课上的乐趣,她画了房子和树,河水从房子前流过。   余静远提出一个大命题,“爱”。   不论小孩还是大人听到这个命题,第一反应通常是画个爱心。   嘉南画的是两只摊开的手掌,左边的手掌上有个梨,右边的手掌上是碗冒热气的汤。   余静远问是什么意思。   嘉南说爱是用梨子换热汤。   嘉南从小就觉得爱是一种交换。如果她付出努力认真练舞,赢来奖状和荣誉,沈素湘就会亲亲热热叫她小名,做一桌她喜欢的菜。如果她拒绝去文化宫,沈素湘就会对她冷漠,把她变成一团看不见空气。   如果一直很听话,会被奖励去游乐场。如果不听话,可能会被独自留在冰冷空荡的房间里。   爱是用自己的东西去跟对方换。纯粹的、永不消减的、像水晶般透明的爱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   而嘉南很早以前就不相信童话了。   很多时刻,嘉南甚至认为自己是不配得到爱的,因为她拥有的和可以交换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接着余静远让嘉南画她的梦境。   嘉南经常梦到自己被追杀,在梦里她总是拼命逃跑,寻找可供藏身的地方。所以她画了一个狂奔的火柴人。   她还经常梦到一个巨大的水泥浇筑的圆形水库,水库上架着独木桥,她匍匐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挪动,想要从这头去到那头。   梦到漆黑的海面,她独自站在海中的小岛上眺望。   梦到一架长长的高高架起在云端的梯子,她在梯子上攀爬,悬在高空中。   所以嘉南又画下了水库,海中小岛,和竖起的长梯。   她使用的是模块笔的黑色笔尖,整个画面都是黑色的。   余静远意识到嘉南的梦境充满动荡,恐惧,以及各种不安全的因素。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梦?”余静远问。   嘉南认真地回想之后回答:“不记得了,好像有很久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画下的东西,思索了会儿,用模块笔上的红色在水库上方添加了一条垂下来的树藤,在黑色的海面上画了一座灯塔,在梯子下方补了一张网。   主动跟余静远分享:“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   “他出现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在好转。尽管我还是会经常觉得头疼胸闷,灰心丧气,但我很少再去想‘死’这件事了。”   他的出现就像树藤,灯塔,防跌落的网。   余静远联想到那位年轻的雇主身上,猜到了什么,用轻松愉快的语气打趣道:“他有多好呢?”   嘉南不由自主想到了一些肉麻的形容。   陈纵是从许多个噩梦里突然冒出来的一个美梦,是看了许多场恐怖电影后出现的治愈片,是无数个雪花噪音中蹦出的一个悦耳音符。   “我想抓住他。”嘉南简短又真挚地袒露心声。把他留在身边。   她像一个常年在冷冬的风雪中跋涉的旅人,想要果腹的粮食、取暖的篝火和很多很多的爱。   是陈纵先说了喜欢,接受了她的索取,把他们绑在一起。   像玩一场游戏,一次豪赌。他们孤注一掷,约定了一起去看看永远,试试时间会不会把少年的爱意消耗殆尽。   “你很信赖他?”   “是的。”   “坚信吗?”   “是的。”   跟余静远说话时,嘉南收到陈纵的短信,他说下雨了,过来接她。   嘉南把定位发了过去。   嘉南临走前问余静远:“余医生,我真的不需要付费吗?”她知道有的心理治疗师按小时收费。   余静远坚定地说:“一开始就说好了的,我是以心理咨询论坛志愿者的身份接触你的,全程免费。还是那句话,你随时可以找我。”   其实已经有人支付过一笔昂贵的咨询费用,余静远也并不是慈善家。   “今天是你生日吗?”余静远记得论坛里嘉南个人资料页上的基本信息,她填写的生日是4月15日。   “生日快乐。”余静远说。   “谢谢。”嘉南说。   “有想要的生日礼物吗?”余静远问她。   嘉南脑海空白,一时想不出答案。   大概过去不到十分钟,陈纵把车开到了书店门口的停车位上。嘉南隔着布满雨珠的落地窗看见了他。   他撑伞走下车,大步跨上台阶,见到门口的嘉南以后对她露出了笑,说:“生日快乐。”   嘉南跑进他的伞下,居然真的感觉到了一点快乐。   有的人,他的出现本身就像是一件礼物。   —   陈纵把嘉南送进了副驾驶座。   他从坞瞿回来以后,就换了辆代步车。车内空间很大,有股淡淡的沉香,让嘉南想起在小弥山的茶室里闻到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我生日?”前几天,嘉南想过要不要告诉他,但又觉得主动提及自己的生日有点怪。   “我什么都知道。”   陈纵把她膝上的书包拎到后座上,手掌擦过她肩头,发现校服泛着大片的潮,“衣服湿了。”   “不小心弄的。”   陈纵从车上拿出件自己的外套,让她换。嘉南本来觉得没什么,都快要干了,结果还是脱掉了校服。   他的外套很大,嘉南穿着不合身,适合把她裹进去藏起来。   她玩着上面的拉链,看了眼打在车窗上的雨,想起一种说法:“我妈说如果谁生日那天天晴,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就会身体健康,如果谁生日那天下雨,就可能小毛病不断。”   陈纵蹙着眉,有点不太高兴地说:“胡诌的。”   嘉南点头,“我也知道,是迷信。”   她只是突然想起了沈素湘。   陈纵的手横过来,默默握了一下她冰冰凉凉的指尖,把车载空调的温度调高了。   他们回到打碗巷,雨势变小了。天边厚重的乌云散开,露出月亮的一角。巷里静悄悄的,出来觅食的野猫沿着墙根走过。   楼道里的灯坏了,还没有修好。   视野中黑漆漆一片,面前好像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嘉南踩着楼梯,牵住了陈纵的手。   他们好像两个在荒郊野外探险的人,可谁也不愿意掏出手机照明。   嘉南在心里默数着台阶数。   陈纵始终没有松开的掌心是温热干燥的,指腹上的薄茧贴着她的肌肤。轻轻摩挲一下,带来些微的痒意。   嘉南晃了晃他的手,制止他这种行为。   501到了。   面前的防盗门打开,室内灯光充盈,驱散了黑暗。   旧木茶几上摆着一个陈纵提前准备好的蛋糕,做成了小南瓜的形状,橙黄色的圆墩墩的样子。   陈纵把蜡烛插在南瓜蒂上,嘉南将它吹熄。   她尝到了第一口南瓜味道的蛋糕,脑子里的卡路里数字识趣地没有蹦出来作祟。   “想看电影吗?”陈纵问她。   “现在去电影院?”嘉南虽然觉得提议不错,但身体有点乏,不太想出门了。   “在家看。”   陈纵从房间搬出一个包裹严实的纸箱。嘉南层层拆开来,发现是一款精巧的家用投影仪。   陈纵费心挑选礼物时,上网搜索了一圈,蹦出各种各样的答案。最后脑海灵光一闪,选了这个。   他留心嘉南的反应,碰运气,看她会不会喜欢。   以前陈纵从未有过这种时刻,猜度一个人的喜好,讨她的欢心。遇到嘉南以后,这些都无师自通。   陈纵连接好投影仪,嘉南坐在沙发上选电影,挑来挑去,“我们看什么电影呢?”   陈纵说都可以。   他们挤在沙发上盖着嘉南的小花被,靠在一起,头挨着头,嘉南转过头,不小心贴到了陈纵脸颊。   温热的肌肤相触,两人都愣了愣,看着彼此眼睛里的自己。   陈纵学着她的样子,凑近,用脸颊贴了贴,带着克制、珍惜和试探的意味。   那天晚上,他们重温了《哈利波特》。   嘉南知道自己永远也收不到霍格沃茨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猫头鹰不会光顾她的家门,她只是一个麻瓜。   她是世上最普通的一员,没有魔法。   但她还是有很多期待,很多愿望。   譬如,就让这个陪她度过十八岁生日的少年,以后也陪她度过每一个生日。 第24章 (修) “不要偷偷走掉。”……   嘉南早上出门前, 接到了沈素湘的电话。   沈素湘那头传来窸窣的动静,是下面条的声音。   她为昨天忘记了嘉南的生日而道歉:“明明上午还记得的,知道你在上课, 想等晚上再给你打电话,没想到晚上忙着忙着又给忘了……”   “没关系。”嘉南说。   “吃鸡蛋了吗?”沈素湘问。   “吃了生日蛋糕。”嘉南喝着碗里的豆浆。   母女两人太久没有见面,距离带来了温情。沈素湘想要多聊几句, 又问:“许了什么愿?”   “不能说的, 说出来就不灵了。”   嘉南想要有那么一个人, 一直陪着她。   小时候以为这个人会是妈妈, 然而脐带断开的第一秒,就是告别仪式的开始。   她们曾对彼此抱有许多期待。   那些期待有的实现了, 实际上, 大部分都落空了。   锅里水沸腾的声音越来越大。   沈素湘一心二用, 重复说着:“对对,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挂电话之前,沈素湘问:“你爸每个月的生活费有没有按时打给你?”   嘉南“嗯”了一声。   没跟她提自己与继母之间的摩擦。提了也没有多大作用,引起两边一场骂战而已。   还有昨天王律师给的银行卡, 十万块,对嘉南来说不少了, 会是她之后的生活保障。   关于这十万,她也没有告诉沈素湘。   “妈, 你还记得易宁吗?”   “谁?”   沈素湘明显忘记了。   “没什么。”嘉南转移话题, 再聊几句, 电话就挂断了。   嘉南回房, 数着瓶子里的药丸,扣下铝塑板里的胶囊,和着温开水一起吞下。   再把校徽戴好, 检查了一遍有没有漏掉的练习册,拉上书包拉链。   陈纵的主卧房门关着。   他人不在。   陈纵是昨晚十二点左右走的,几乎没弄出什么动静。   嘉南还是在夜里听见了声响。   她从房间跑出来,像只险穴逃生的兔子,仓皇地问他:“你去哪里?”   陈纵正穿衣服,才往袖子里套进一只手。两三下将外套扯好,折回她身边,“黑皮遇到点事,我去看看。”   嘉南脑子里顿时冒出许多不好的想法。打架,或者别的什么纠纷。   “不是你想的那样。”陈纵向她解释清楚,怕她胡思乱想。   “他家附近的夜宵店丢了两千块钱,怀疑到他头上。刚刚夜宵店老板报警了,我去看看是什么情况。”陈纵说。   屋里只有玄关处的一盏灯亮着,瓦数低,像轮缺了大半边的残月,灰蒙蒙地笼罩着夜晚。   嘉南的睡衣挂在身上,空荡荡的。   领口中伸出的天鹅颈白得晃眼,被她迷糊中抓出了两道红印,她声音听起来喑哑而委屈:“你怎么能偷偷走呢?”   陈纵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挠脖子。   “以为你睡着了才没叫你。”他把她牵回房间,“给你留了字条。”   陈纵把粘在嘉南房门口的纸条拽下来,给她看。   上面确实清楚地告知了她缘由。她明天起床就能看见。   嘉南是半梦半醒的状态,陈纵拿过床头柜上消炎止痒的药水,涂在她脖子上起了两粒红疹的地方。   清清凉凉的感觉,让嘉南舒服了一点。   “那你赶紧去吧。”   陈纵把被子搭在她身上,整个盖住,像用绒毯盖住一只需要冬眠的小熊。   嘉南眨着眼睛,叮嘱他:“下次要告诉我。我睡了也可以吵醒我。   “不要偷偷走掉。”   “好。”陈纵答应下来。他隔着被子抱了抱她,“晚安,南南。”   今天清晨嘉南起床,发现陈纵一晚上没回。   大概六点,他估摸着她醒了,给她发消息:“黑皮的事情解决了,不用担心。”   —   傍晚放学,陈纵把嘉南带去了黑皮家的台球室。   这个时间点,里面没什么人。   窗户敞着通风,地面刚用拖把拖过,残留着一道道水痕,开着头顶几把老风扇将它们吹干,冷飕飕的。   黑皮坐在柜台后算账,一下一下按着计算机。他像个扛刀的士兵,被逼着当了账房先生。   黑皮看见陈纵和嘉南进来,熟稔地招呼。   嘉南打量柜台上摆着的老唱片机和几样生肖木雕摆件,黑皮解释说:“小白从旧货市场淘的,他喜欢,就摆这里了。”   他按下开关,老唱机铜色的大喇叭里传出咿咿呀呀的戏腔。黑皮笑着问:“难不难听?夜里灯一关,能拍鬼片。”   嘉南也跟着笑笑,“小白呢?”   黑皮指指地面,“在楼下。”   陈纵问嘉南:“下去看看吗?”   柜台后有一扇门。   陈纵带着嘉南往下走。楼梯陡峭,鞋底踩着上面的铁皮,震落无数灰尘,发出空旷的声响。   里面透不进光,白昼也要靠墙壁上的灯泡照明。   走到最底下,推开门,视野顿时变得开阔。里面是一大片相连的空间,十分宽敞,里面堆着很多东西,被自行划分成好几块区域。   这里好像什么都有。橘子树的盆栽,钉在墙上的篮球框,小型扭蛋机,沙发旁的架子鼓。   最左边一块颜色绚烂,十分抢眼,墙上绘满了不同的动漫人物,栩栩如生。靠墙摆了张电脑桌,和两个摆满了各种手办的置物架。   电脑桌前的吊床晃晃荡荡,上面坐着个扎小辫的银发男生。   他头发蓬蓬的,上面压着头戴式耳机,看见陈纵和嘉南进来,把直播设备关了,站起来先喊嘉南:“小嫂子。”   嘉南被他喊懵了,不知该怎么回,呆呆地自我介绍:“我叫嘉南。”   小白笑得人畜无害,露出两颗小虎牙:“知道知道,久仰大名,我早就认识你了。”   陈纵把小白撵走,跟嘉南说:“别理他。”   过了几分钟,小白又晃到嘉南面前,把自己的掌上游戏机拿给她玩,跟小孩交朋友表达好感似的跟她分享自己的玩具。   嘉南玩起了俄罗斯方块,陈纵和小白左右围观,把她给看紧张了,一条命很快就没了,重开下一局。   黑皮提着菜从门外进来,看了三人一眼,去了厨房,随后探头出来问:“嘉南有什么忌口的吗?”   “不太能吃辣。”陈纵抢先替嘉南回答,“清淡点。”   “行。”黑皮头又缩了回去。   陈纵和嘉南在这里蹭了顿晚饭,黑皮弄了几个家常菜,每碗的分量都很多。   右侧一隅,横着一张旧门板改造的长桌,被用作餐桌。   楼上台球室来了人,黑皮捧着大碗舀了饭和菜,上去看点,跟嘉南说:“随便吃。”   “菜少了让阿纵去厨房给你做,冰箱里有鱼有肉,小菜就放在案板上。”   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压根没把嘉南当外人。   嘉南说够吃了。   小白问陈纵喝不喝酒,陈纵开车过来的,说不喝。   小白拿来两瓶杏仁露给他们,“我去吃播了啊,补上个月欠的时长,水友们等我呢。”说完也端碗走了。   结果饭桌上就剩嘉南和陈纵。   “小白是主播吗?”嘉南问。   “嗯,”陈纵给她盛豆腐汤,“他玩游戏厉害,在当游戏主播,有不少粉丝。”   陈纵把碗筷递给嘉南,“尝尝黑皮煮的汤,他手艺好,你不是喜欢吃他做的饺子吗。”   嘉南喝了口汤,味道确实好,“他是不是专门学过厨艺?”   “应该是被磨出来的,”陈纵猜测说,“小白嘴太挑了。”   小白从小体质差,动不动生病,变个天也能感冒,偏偏还不好好吃饭。公园口算卦的瞎子说他是个天生娇贵命,可惜投错胎了。   但因为有黑皮在,小白哪怕投错胎生在了穷苦人家,也被养得很好。   黑皮的黑是被太阳晒出来的,就像他手上被磨出的厚茧。   小白的白是被捂出来的,因为他被娇惯着,未经日晒雨淋,没干过粗活重活。   嘉南问起昨晚黑皮被冤枉成小偷的事:“夜宵店的钱到底是谁偷的?”   “家贼,老板儿子,怪到黑皮头上了。”陈纵说,“警察已经调查清楚了。”   “为什么会怀疑黑皮?”   “他有前科。”   黑皮的爷爷年轻时是惯偷,蹲过几回大牢,藏着一手好“绝技”,后来金盆洗手,决定重新做人。   黑皮小时候跟着爷爷生活,在一旁耳濡目染,把该学的不该学的,通通学会了。   他们山穷水尽揭不开锅的时候,为了给小白治病,黑皮偷过东西,进过少管所。   做过贼就永远成了贼,洗不白。   别人家丢了东西总是第一个想到你。   夜宵店丢钱的前一个小时,黑皮去给小白买烤串,在店里逗留了十来分钟。   夜宵店老板发现钱丢了,咬定是黑皮干的。店里没装监控,他那么笃定,像是真的亲眼看到了黑皮偷东西。   最后报警,查到老板儿子头上,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小白气得差点在警局揍人,被黑皮按住了。   —   无论是陈纵谈起黑皮和小白,还是黑皮小白对待陈纵的态度,总给嘉南一种感觉,他们应该认识很多年了。   当嘉南问起时,黑皮点头说:“是早认识了。”略一回忆,“得有十年了。”   十年前陈纵在洛陵待过,两人那时候是玩伴。   后来陈纵去了上京市,又去了美国,远天远地的,联系便渐渐断了。   再后来,小白因为动手术急需一笔钱,黑皮四处想法子弄钱,不小心走了歪路,偷东西被抓,留小白一人在外面。陈纵不知怎么知道了,出手帮衬,黑皮为这事感激他一辈子。   去年陈纵突然出现在洛陵,黑皮才与他碰面。   他们十年没见,从儿时到少年,竟一点没觉得生疏。   外面来了人。   是夜宵店老板和店里的服务员提着两大袋子烧烤来道歉。   夜宵店老板平白无故冤枉人,说不过去。黑皮看着又不像善茬,真结下梁子说不定就是埋下祸患。   他们又都住这附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夜宵店老板自认理亏,先来赔个礼。   小白鼻孔朝天,不愿搭理对方。   黑皮接过袋子,招呼台球室里的人一起吃烧烤。   “老张,”黑皮喊住夜宵店老板,“下次再把脏水泼我门口,你家的店门也别想要了,一报还一报,这个道理你懂吧?”   夜宵店老板灰溜溜走了。   黑皮自认问心无愧。他从少管所出来后没再偷过东西,他能辨清善恶,当初如果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去偷。他承担不起风险,不能再撇下小白第二次。   只不过今年春天他主动破了例。   地点在文化宫,目标是魏春生的手机。   陈纵去应聘文化宫保安前让他想清楚,黑皮要是不愿意,他可以另外找人。   黑皮还是跟着去了。   他将魏春生的手机偷出来两分钟,陈纵在上面装了点东西,再把手机原模原样放回魏春生的大衣里。 第25章 (修) 她想变成一颗坚硬的石……   嘉南跟陈纵讨论过关于某部电影中反派角色的结局。   那时距离电影结束还有二十分钟。嘉南猜测反派的阴谋应该会被揭穿, 但结尾时真相没未公诸于世。编剧和制片方想要策划下一部大电影,留下了重重伏笔。   嘉南也曾设想过关于魏春生的结局。   如果她是编剧,魏春生是她剧本中的角色。惨烈一点, 魏春生应该会死于车祸,或者走路被高空跌落的花盆砸死。   更恶毒一点,魏春生可能会患上某种恶疾, 饱受病魔折磨, 最后痛苦离世, 如文化宫某些女孩背后所诅咒的那样。   然而现实却是, 魏春生不自己开车,他聘请的司机拥有多年驾龄, 不吸烟不酗酒, 十分安全可靠。   他还定期去医院检查身体, 平常注重养生,非常惜命。   嘉南所设想的关于坏人的结局,在魏春生面前几乎不成立。   陈纵说她忘了传统编剧最喜欢的一种结局,坏人最后都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嘉南觉得有道理, 但这种可能性同样很小。留在文化宫的女孩们受制于魏春生,不会站出来举报魏春生或者作证, 他们早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   嘉南在研学回来的一周后,再次见到了魏春生。   下课后, 许多人挤在走廊上晒太阳。   校门口被迎进几位大人物, 校党总支书记和副校长也在场。   消息在人群中传开, 说今天有几个知名校友过来参观, 打算联合出资设立温暖助学金,激励学生奋发图强刻苦读书。   他们在副校长的带领下参观学校,还随机抽选课堂, 听了课。   7班语文老师把走廊上的学生喊进教室,抽查古诗文背诵情况,打算提前上课。   大家哀嚎着,拖拉着脚步回到座位上。   课上到一半,教室后门进来几个人。   副校长跟语文老师说了两句话,语文老师继续接着上课,说话声音变严肃正经了,课堂气氛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同学们忍不住偷偷向后张望。   嘉南在听课的人里看到了魏春生。   她并不知道到魏春生也是一中毕业的,上次校庆活动他就没有出现,此时突然看见他,嘉南觉得很惊讶。   她迅速转过头,埋首在课本中,努力集中精神听老师讲课。   “下面,我请同学来说说本首诗歌中的‘归雁’与王维《使至塞上》中的‘归雁’有什么相同的地方。”   语文老师的视线在底下搜寻,期待能有人主动举手。   语文课代表不负期待,站起来说:“都是以物喻人。”   “很好,以物喻人。还有吗,谁来补充?”底下没有声音,语文老师只好点名。   大家都低着头,鸦雀无声。   “嘉南同学——”语文老师说:“你有什么想法吗?”   嘉南从座位上站起来,感觉无数道目光扎在她身上,她盯着草稿纸上的关键词,答道:“都抒发了诗人心中苦闷的情感。”   “非常好,”语文老师大声地给予了肯定,“请坐。”   快到下课,语文老师扬起标准式笑容对本堂课的内容进行小结。   后排听课人也起身走了。   嘉南看着大屏幕上布置的作业,折了个书角做标记,被李思点了点肩膀,“嘉南,副校长叫你。”   魏春生在走廊上,还没离开。   嘉南走出去,听见魏春生跟旁边的男人解释:“……是我夫人以前舞蹈班的学生,没想到碰到了。”   7班的班主任路过,听闻也加入了谈话队伍中,夸奖嘉南懂事听话,学习用功,就是性格内向,不怎么跟同学和老师交流。   要是能再开朗一点就好了。   嘉南站在他们面前,如芒刺背,木然地听着他们谈论自己。   魏春生如同亲切的长辈,对嘉南表达了关心。后面,竟让嘉南充当讲解员,随他们一同参观图书馆和实验楼。   嘉南走在旁边,尽量当个不出声的隐形人。偶尔魏春生会抛来几个问题,她慢半拍地替他们解答。   “食堂饭菜怎么样?”   “便宜好吃。”   “学校宿舍的条件如何?”   “不太清楚,我不是寄宿生。”   副校长一个劲使眼色,魏春生冲嘉南笑笑:“你倒是实诚。”   嘉南回教室上课前,魏春生把她叫到一边,两人单独在走廊上说了几句话。   “你研学回来也好几天,怎么没来文化宫练舞?我没有看到你的打卡记录。”魏春生说:“你自己算算这周只剩几天了,这样下去你的时常凑不满啊。”   嘉南一早打好了腹稿,“我打算退出舞团,学校课业太繁重了,两边兼顾不了。”   “是吗?”魏春生语气中充满探究。   “我看你之前就兼顾得很好。听说你是自己考进一中的,在学校的成绩也还算可以。”   “下半年就升高三了,时间紧张。”嘉南说。   “那就没办法了。”魏春生善解人意地说。“现在是法治社会,况且你又没签卖身契给我,当然想走就能走。”   “不过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呢?”   他的话听着不像责怪,而像好脾气的长辈包容任性的晚辈。   嘉南压住心底的不适。   不远处过往的学生都在看着他们。   “我回教室上课了。”嘉南想立刻就走。   魏春生的目光落在她耳侧的金属发夹上,审视了两秒,忽然笑道:“是不是在心里咒我去死?   “可惜你又做不到。”   嘉南站在原地,遍体身寒。   ——他看穿了她!   她把这枚发卡当作保护工具,曾经好几次将它攥在掌心,妄想用它扎破面前这个人的喉咙。   而他早就察觉了。   他都知道!   “嘉南,你真是废物啊。”魏春生语气充满遗憾。他仿佛真的一直在等待嘉南动手,愿望却最终落空。   “不过你比她们强。”   魏春生评价商品般评价舞团里留下来的其他女孩,“她们是比你更下贱的东西。”   嘉南以为自己不会再被刺伤了,尖锐的痛意却剐蹭着她的神经,想把她连皮带骨掀翻在地。   魏春生的脸总让她想起唐俊,想起柳曦月,想起自己在文化宫度过的许多个日夜,还有易宁哭泣的眼睛。   他的每次出现都像飓风,轻易把嘉南带回生命中寒冷的凛冬。   二〇〇八年的冬天,明明已经过去很久了,却又没有真正地走远。   *   二〇〇八年,冬,嘉南十岁。   “南南,我明天不能陪你去看烟花了。”易宁的声音嗡嗡的,像闷在厚重的棉花被里。   元旦前两天学校开始放假,连柳曦月也大发慈悲,宣布元旦期间休息。   元旦当天,河边会有一场烟花晚会。嘉南和易宁早早约好了一起去看。   “你生病了吗?”嘉南问。   “有一点不舒服。”易宁说,“不用担心,我在家休息两天就好了。”   嘉南没办法不担心,找去了易宁家。   外面在下雪。   她的毛线帽和衣服上粘了许多细碎的雪花,很快消融。   易宁的父母都不在,只有易宁缩在床上。   嘉南摘掉手套,用软软的手指贴在她额头上试探温度,不烫,比她的手还要冰。   “你哪里不舒服?”嘉南坐在床边,声音轻轻地跟易宁说话,“要告诉我,我去给你买药。”   她那么真诚。   能够承载所有痛苦的秘密和眼泪。   易宁哭了。   她的哭声让嘉南感到慌乱而无措。就像她舞蹈课上受到批评躲在角落偷偷哭泣,易宁抱着她那样,她也抱着易宁。   她们像两只受伤的幼鸟,躲在巢穴里颤抖。   可嘉南连易宁的伤口都找不到。   直到元旦过后的某一天,易宁在换衣室里换衣服,嘉南看到了她腰上青色的指痕。   女孩细细的柔软的腰肢上,拓印着成年男人的掌印。   有许多隐形的黑色胶布封住了易宁的嘴巴,不仅让她恐惧,还让她感到羞耻。   易宁所有的话都变成了眼泪,汩汩地从眼睛里冒出来,汇成一条小溪。   黑色的溪水不断从嘉南脚面流过,硫酸一样腐蚀着她。   在文化宫,嘉南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易宁,像影子。   她践行着自己的承诺,想要保护她最好的朋友,如护林员守护着一棵树。   可唐老师总会有别的办法。   他给易宁开小灶,将她留下。   他教易宁跳舞的同时,指纹继续在她的皮肤上刻碑,留下他谱写的华丽诗文。   嘉南第一个求助的人是沈素湘,小孩本能地信赖和依靠她的母亲。   唐俊先她一步在电话里告状,向沈素湘反映了嘉南这段时间在舞蹈课上的“罪行”,她不认真,偷懒,故意与老师作对。   沈素湘让嘉南跪在地上。   嘉南什么也来不及说。   “我对你太失望了,嘉南。”   沈素湘每天照镜子能发现脸上眼纹日益加深,柴米油盐消磨她年轻时的志气,耐心也逐渐挥发。   她用鸡毛掸子抽在嘉南的背上,嘉南头磕着地,边哭边喊,妈妈你救救易宁吧。   求求你了。   求求你了。   求求你了……   她央求着,哭得很厉害,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团,到最后抽搐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她在疼痛中不断想起越来越沉默的易宁,变成了哑巴的易宁,如同被挑断了手脚筋失去了反抗能力的易宁……   她要怎样才能救易宁。   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   沈素湘对嘉南的话将信将疑。   她连续两天提前去文化宫接嘉南下课,在走廊上观察给学生们上课的唐俊,课后还找机会跟唐俊聊了天。   短暂的接触,根本试探不出深浅。   沈素湘没有过多的精力来管,何况她根本不认识易宁,那只是嘉南的一个朋友,一个伙伴。   “听着,嘉南,”沈素湘严肃地对嘉南说,“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如果你没有撒谎,说的是真的,唐老师真的做了那种事,也应该是易宁和她的父母来处理。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好好跳舞,不要成天想着偷懒。”   嘉南把身体压向地面,她一边压腿一边听着沈素湘的话。   被绝望堵住了口鼻,像在不断溺水,不停下坠。   她想要带着易宁逃跑。   可她们哪里也去不了。   大雪中,她们看到了从铁轨上的火车,驶向未知的远方。想象它进入漆黑的隧洞,穿过荒野,没有目的地,一直开下去,开进春天里。   易宁走不动了,她很瘦,嘉南勉强可以背起她。   路上很安静,没有别的人,别的声音。嘉南听不见易宁的呼吸,她像死了一样。   嘉南慌张地回头,没留心脚下,绊着砖头摔倒。背上的易宁滚了出去,砸在雪里,脸朝下,迟迟没有动。   嘉南爬过去,费力地把易宁抱起来,无助地哭了。   易宁的睫毛在风雪中发颤,双手勒住嘉南的背脊,把脸埋在她怀中不愿意再抬起来。   雪越下越大,要把她们淹没。   找到她们的是柳曦月。   柳曦月平常太严厉,嘉南对她又敬又畏,无路可走才选择把易宁的事情告诉她。   柳曦月选择相信嘉南的话。   文化宫是她的筑梦塔,她不允许有人玷污。   柳曦月背靠柳家,要查清楚唐俊这个人对她来说并不难,她第一时间处理了唐俊,将他辞退,通知了易宁的家长,协商解决这件事。   柳曦月找到嘉南:“这件事到此为止可以吗?”   嘉南低着头,“为什么他不用坐牢?”   唐俊应该被送进监狱。   “你应该清楚,易宁自己不想这件事被大家知道。”柳曦月说。   当初嘉南说要报警的时候,易宁不愿意,所以她们才没有去警察局。   易宁的家人也不愿意事情闹大。至于柳曦月,她不想让文化宫名声受损毁于一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考虑。   唐俊走了,易宁退出舞团,风波已经平息,事情就此过去。   作为局外人的嘉南又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她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做不了什么。   柳曦月看重嘉南的天赋和身体条件。到目前为止,易宁是她最中意的学生,嘉南排第二。   易宁必定要走,嘉南得留。   柳曦月对嘉南说:“这件事你做得对,如果没有你,易宁的情况只会更糟。同时我希望你把这件事埋在心里,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作为奖励,我承诺你十万块钱。”   嘉南几乎立即反驳:“我本来就不会到处乱说。”   柳曦月更加满意:“我说了,这十万是奖励。”   她给这笔金额加上了另外的条件,“如果你年满十八岁还留在文化宫,就能拿到这笔钱。”   十万只是柳曦月随口吐出的数字。   十万,或者二十万,对她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可对一个孩子来说,是笔巨款,非常大的诱惑。   何况嘉南的家庭条件不好。   “你有天赋,身体条件又好,天生就该跳芭蕾舞。   “嘉南,留在这里。   “之前的事情都过去了。”   这成为了嘉南与柳曦月之间的秘密,唯一的见证人是律师王坚。   只是柳曦月没料到,之后漫长的与芭蕾舞相处的日子里,嘉南没有变得更加出色。   她像被困在八音盒里随音乐起舞的玩偶,丧失了生命力。她的眼睛里没有燃起热爱,也承载不了柳曦月的梦想。   *   精神卫生中心的会议室里。   前排挤满了人,没有空座。陈纵站在后排的位置,临近门口,挨着墙,手里拿着长条的笔记本和一支黑笔。   室内一半以上是面色凝重的中年人。   陈纵仿佛来错了地方。   他身上宽大的黑色卫衣蹭到了墙灰,手上的笔刷刷写着,锋利的眉眼收敛了戾气,像大学校园里蹭课的学生。   话筒前的医生刚科普完进食障碍的几种类型,正在给家长们讲典型病例。   手机震动,陈纵把笔记本放进口袋,去外面接电话, “嘉南?”   “可不可以来接我?”她问他。   陈纵看了眼时间,“吃过午饭了吗?”   “嗯,”嘉南说,“教室太吵了,中午休息不好。”   “好,我过来接你。”   医生的演讲仍在继续。   幻灯片的右上角有个二维码,是家长交流群。陈纵扫码加了群后,匆匆离开会议室。   天阴沉沉,看着随时会下雨。   嘉南在校门口等陈纵,眼皮沉重,像有什么压迫着视网膜,眼前世界的色调是暗沉的。   “嘿,嘉南。”孙汝敏跟同伴拎着几杯奶茶从对面走来,“你在等人吗?”   嘉南点了下头,精神不济,甚至连回应的力气也没有。   孙汝敏取出一杯奶茶给嘉南,“你喝吗?”   “不用,谢谢。”嘉南说。   “又不要啊。”孙汝敏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带着诡异的甜蜜,“你怎么老是拒绝我呢?”   嘉南面对她感到词穷,不知该怎么回了,只好保持着沉默。   嘉南看见了不远处缓缓驶来的陈纵的车,她朝孙汝敏点了下头算作告别,越过她往前走。   孙汝敏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嘉南上了车。陈纵透过挡风玻璃也看见了孙汝敏,说:“又是你那个同学?”   “你记得她?”嘉南反问。她记得陈纵只遇到孙汝敏两次,但似乎每次都有特别留意她。   “记得。”陈纵说。   何止记得,简直印象深刻。   见嘉南望着自己,他忽而心领神会,察觉到她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是在吃醋。   陈纵笑了,“你想哪儿去了?”   “你好像对孙汝敏格外关注。”嘉南依旧看着他的眼睛,直白地说。   “校庆演出那次,我看见她包里掉出来一本相册,里面全部是你,”陈纵说,“这让我觉得介意,所以一直记得她。”   他加了一句,“耿耿于怀。”   这次轮到嘉南无比困惑,她不懂孙汝敏的动机是什么。   只是知道孙汝敏确实经常带着相机在校园里拍来拍去,想到对方很有可能一直在偷拍自己,让嘉南不寒而栗。   有种暗中被蛇的眼睛盯住,被窥探的错觉。   “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嘉南说。她今天本来就精神不好,人看上去病恹恹的。   陈纵用手背贴了下她额头,说:“不想了。”   陈纵把车停在离学校不远的草坪旁边,周围绿树环绕,那些热闹喧嚣被隔绝在了外面。   “睡会儿。”   嘉南爬到后座,脱了鞋,侧躺着蜷缩在线毯里。过了会儿,陈纵也去了后面,嘉南借他的腿当枕头,微微调整了姿势。   陈纵用手指拨了下她扫在脸颊的头发。两人都没有说话。   陈纵从左侧的口袋里拿出笔记本,翻了翻,又低头看嘉南。   她长睫颤了颤,并未真的睡着。   陈纵将毯子往上提,继续看笔记,“患者需要关心与理解,花时间陪伴她,而不是对她进行说教。给她塑造安全可靠的生活环境,让她的焦虑缓解……”   嘉南忽然睁开眼睛,不安地问:“我上课会不会迟到?”   “我不睡,会看着时间的,上课15分钟前叫你。”陈纵立即给出答复。   他一只手压在线毯上,隔着毯子,摸索到嘉南的手指,两人相互握住,嘉南又闭上了眼睛。   这次她真的睡着了。   她梦到易宁了,十年前的事情像录像带一样在脑海中重新放映了一次。梦里的嘉南一直在拨打某个电话号码,对面始终无人接听。   她从易宁家的门缝里塞进去了许多张小纸条。   “易宁,我是嘉南,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请给我回电话。下下个星期三,图书馆招募小志愿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报名参加?”   “易宁,我是嘉南,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请给我回电话。今天我看到了河边有人放烟花,你有没有看见呢?”   “易宁,我是嘉南,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请给我回电话。最近好冷,多穿衣服,不要感冒。”   “易宁,我是嘉南,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请给我回电话。”   “易宁,我是嘉南,你还好吗?”   那件事发生以后,唐俊被柳曦月赶走了,从此销声匿迹,而文化宫继续运转,易宁没有再回来上课。   嘉南没有与易宁正式的告别过,易宁就从她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座机永远打不通,手机关机。   嘉南联系不上人,只好跑去她家敲门。连着去了好些天,都没有回应。   她塞进去的那些留言小纸条,也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坐在楼梯间等待时,嘉南一次也没有碰见过易宁和她的家人,反而遇到了易宁那个奇怪的邻居。   女孩仍旧背着巨大的看起来十分沉重的书包,低着头走路,长长的头发像窗帘般遮住她大半张脸。   那天,她走到嘉南面前停下来,用很小的说话声告诉嘉南:“易宁搬家了。”   她第一次主动跟嘉南说话,手指抓着两侧的书包带,不习惯与人对视,将目光投掷在地面。   “他们家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她又说。   嘉南站起来,比她要高出许多,她问她:“那你知道他们家搬去哪里了吗?”   女孩摇摇头。   嘉南失望地走了。   女孩跟着她下了几步台阶,嘉南回头问:“你有什么事吗?”   女孩伸出手,摊开掌心,上面有块包装精致的巧克力。   “谢谢,我不要。”嘉南说。   那只手一直伸在那里。   露出的手腕内侧,赫然露出两个黑红的疤,像是被烟头烫伤的痕迹。因为处理不当,皮肉溃烂,伤口在发炎。   嘉南盯着她的手,许久许久,还是说:“谢谢,我不要。”   女孩的头垂得更低了。   透明的液体砸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一颗接一颗。   嘉南走出了楼道,女孩没有再跟上来。   嘉南再也没有来过这栋单元楼,这片小区。她回归到了从前单调枯燥的生活。   不停地练舞,学习,练舞,学习……   她独自度过了大部分漫长的时光,独来独往,没有再交朋友。   她想变成一颗坚硬的石头。   *   周末,嘉南与余静远见了第二次面。   余静远已经从多次的网络聊天中了解到当年文化宫发生的事情,认识了关键人物——嘉南的朋友易宁。   心理治疗过程中,余静远一直鼓励嘉南社交,但收效甚微,嘉南甚至明显表现出了抗拒。   这次见面,余静远继续跟嘉南谈她的梦境。   余静远从中发现了新人物——易宁的邻居。   嘉南和那个女孩几乎没有产生过交集,她们之间只进行过简单的对话,因为对方始终低着头,嘉南连她的样子都没看清。   “我最近总梦到她给我递巧克力的场景。”嘉南对余静远说,“特别奇怪。”   “你接了她的巧克力吗?”余静远问。   嘉南摇头。   余静远接着问:“为什么呢?”   “我看到了她手上的伤口,知道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说不定和易宁一样。”嘉南说完这句话,陷入了沉默之中,良久,她又说对不起。   嘉南至今没有忘记带着易宁在雪地里逃跑的感觉,易宁从她背上摔出,她爬向她,抱着她在大雪中痛哭。   太痛了。   嘉南已经不敢去接那块巧克力了。对方手臂上露出的伤口让嘉南退却,她没有勇气再靠近,因为她根本帮不了她。   她意识到伤害在不断发生,而手无寸铁的女孩们无能为力。   “我不想收她的巧克力,不想认识她,她好像下一个易宁,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宁愿避开。”   易宁的事情消耗掉了她所有的勇气。   沈素湘教会她的生存法则之一,有时候置身事外,就是在保护自己。   “我太懦弱了。”   余静远给了嘉南一个拥抱,“你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孩了。”   *   嘉南见完余静远出来,发现静了音的手机上蹦出好多条QQ消息,黄橙橙在疯狂找她。   “嘉南,孙汝敏她们三个交给我的文件是空的!我该怎么办?”   “下个星期一就要交研学作业了……”   研学作业就是老师当初布置的制作一份有关坞瞿的宣传册,形式不限,可以做成画报或者杂志,各种不同的形式。   黄橙橙作为队长,把任务分给了五人小组中的每个人。大家完成自己负责的板块内容,统一交给黄橙橙,由她来汇总。   直到刚才黄橙橙才发现,周五孙汝敏交给自己的文件夹里,只有前两页稿纸上有内容,后面全部是空白的。   “你问过孙汝敏了吗?”嘉南问黄橙橙。   “问了,她不承认,说是我自己弄丢了。”   黄橙橙打字打到一半,拨了语音电话过来,声音带着哭腔,显然已经跟孙汝敏争执过,毫无疑问落败了。   孙汝敏咬定自己完成了任务,是黄橙橙自己出了差错。   “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弄丢她的稿子,后面那些稿纸原本就是空的……” 第26章 (修) 孙汝敏视角番外   孙汝敏视角·番外   “闭上眼睛, 它们就会走掉。”   父亲对瞧见老鼠的阿莉西娅说。   ——《芒果街上的小屋》   “闭上眼睛,它们就会走掉。”   “闭上眼睛,它们就会走掉。”   她缩在床角, 紧紧抱着书,喃喃默念这一句,像信徒低诵《圣经》。   但她闭上眼睛, 他们没有走掉。藏在黑暗中的老鼠仍在啃食她的肉, 咬断她的筋骨。   伤口好疼。   处理伤口时她的手发颤, 不小心把药水打翻了。地板被弄得很脏, 药水渗入了木板缝隙中。   她跪在地上擦了很多遍。   雪白的月亮像雪一样落在身上,冰冷刺骨, 什么都是冷的。   ---   书桌上的作业没动, 她的右手用力就疼, 握笔写出来的字丑得像蚯蚓在扭动。   爸妈还没有回来,刚才座机响过。   他们还生意场上,说让她晚饭点外卖解决,还让她写完作业早点睡。   她听见那边推杯换盏的应酬声, 知道对面正忙,只好答应着。   门铃响了。   与此同时手机也响了, 外卖小哥说你的外卖到了。   她说放在门口吧,谢谢。   屋内的每盏灯都亮着。   她透过猫眼打量外面的环境, 看着墙上的钟计时, 等五分钟过去, 才开门, 把地上的外卖袋子提进屋。   披萨太腻了。   她小口小口地吃,胃里泛起恶心。   边往胃里塞东西,边听着隔壁阳台上小小的压抑的啜泣声。   她那个叫易宁的邻居, 跟她一样可怜呢。   ---   孙汝敏入住新家的第一天,就认识了易宁。   爸妈带她去邻居家打招呼,送了果盘和卤菜。   易宁在练舞。   回过头来,一张无暇娴丽的脸,眼睛清澈,灵气十足。   她们同年,生日只差了月份。   但在这之后,她们并没有迅速熟悉起来,打成一片。只是见面打招呼的点头之交。   孙汝敏进入新学校,忙着适应坏境,但适应不了。   她的伤口在加深。   老鼠满地窜,它们聚集在一起,对她龇牙咧嘴。   从读小学一年级开始,每隔一两个学期,换地方,换学校,孙汝敏已经习惯了。   因为父母做生意,天南地北到处跑,她也跟着一起辗转。   没办法。   他们一家是从苦日子熬过来的,挤过屋顶漏水的城中村,住过潮湿溽热的集装箱。公厕脏臭,难以下脚,浴室夏暖冬凉,四面漏风。   等父母生意渐渐有起色,条件好起来。   孙汝敏上的学校也变高档了,学费成倍往上翻。   她总是要被迫适应新环境。   这很难。   但这次格外难。   她差点没熬过去。   在这所贵族私立学校,她如同入侵的外来物种。   受到了抵制。   她穿得太土了。   她说话有乡音。   她的发型像村姑。   她做事畏畏缩缩,说话不敢看人眼睛。   可以针对她的理由真的太多太多了。   一个十岁的女孩,被一群同龄人欺负。   怎么会呢。   大人们只会觉得荒诞,匪夷所思。   十岁。   多小的年纪。   女孩还没来初潮,男孩还未经过变声期。   天真烂漫的年纪,他们怎么会可能偷学大人抽烟,把猩红烟头按在一个无辜女孩的手臂上,欣赏她的皮肉烧焦。把她关进厕所,试试人的指骨能不能被踩烂。   他们还有个美好称谓,叫儿童。   十四岁以下儿童,连杀人都不构成犯罪,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   ---   孙汝敏第一次在夜里听见易宁的哭声时,敏感地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但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么漂亮的易宁,会跳芭蕾舞的易宁,怎么也被会被欺负。   孙汝敏不知道易宁遭遇了什么,但她觉得,她们一样可怜。   有次,两人都忘记带钥匙。坐在楼梯间等父母回来开门。   两个女孩,各自心事重重。   一言不发,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   孙汝敏身上有许多伤口,折起衣袖就能看见。   易宁身上的伤口,被藏起来,轻易看不见。   沉默的等待里,易宁的手机响了。   那一年智能机还没普及,易宁的翻盖手机上黏着可爱贴画,还挂了个玩偶吊坠。   易宁接听电话,声音软软地喊对面:“嘉南。”   嘉南。   嘉南。   孙汝敏在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开始频繁地看见那个名叫嘉南的女孩。   频繁看见,源自于她的主动。   准确来说,是频繁地偷看。   由于户型原因,两家的阳台隔得很近。   如果没装防盗装置,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直接就能翻过去。   植物架的绿萝和吊兰后,哭泣的易宁身边,多了一个名为嘉南的身影。   孙汝敏经常听见嘉南的声音。   天色昏暗。   路灯下飘洒着鹅毛似的雪。   她缩在漆黑的阳台上,听着嘉南搜集的一箩筐笑话和脑筋急转弯。   “什么水果老是不回家?”   “榴莲呀,因为流连(榴莲)忘返。”   “可乐和咖啡拌嘴,请问最后谁赢了?”   “当然是咖啡,因为可乐说着说着就没气啦哈哈哈。”   “你知道鸡蛋的老板是谁吗?”   “是番茄,因为番茄炒蛋!”   她有时也会被逗笑。   在黑暗中窥见一丝天光。   她蹭着易宁的太阳,在生命里孤独过冬。   成为不被知晓的第三人。   被拽头发的时候,被掐出血痕的时候,她经常想起隔壁阳台上相互依偎的两个影子。   她在背后注视着她们,生出了自己都不懂的渴望。   易宁家搬走的那天,是周六的傍晚。   楼下开来一辆厢式货车,搬家公司的员工进进出出,一趟一趟往下搬东西。   她在门内,听着那些动静。   又跑到阳台,向下张望。   穿白色羽绒服的易宁戴着帽子站在雪中,像海浪中的渺小扁舟,随时会被浪潮打翻,淹没。   易宁上车时,突然回头望了一眼。   她条件反射般迅速蹲下,怕被看到,但她们明明相聚很远。   以后她不会再听见易宁的哭泣,属于嘉南的声音也在远离。   孙汝敏没有再在冷夜里听过那些并不好笑的笑话。   那段日子里,冬天尚未离去,春天迟迟未到。   嘉南不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已经离开了。   她常来按门铃,坐在楼梯间等待,一次次失望地离开。   孙汝敏想过要不要打开门,出声提醒嘉南。   但她一次次犹豫。   提醒完,嘉南就不会再来。   那个周六,孙汝敏下午去参加市图书馆的小志愿者活动,帮忙打扫图书馆,同龄人很多,大家结伴而来。她在人群里张望,没有看见嘉南的身影。   她运气一贯不怎么好。   她替旧书掸去灰尘,将透明的窗玻璃擦得明亮。   周围热闹,她身边却寂静。   一个下午,没有人跟她说话。   图书馆的管理员给大家颁发小奖章时,漏过了她。   夕阳落山时,人潮散去,她也背着书包回家。   冬日少见的方丈霞光绽放,山川车流熠熠生辉,身上也跳跃着细碎的光,好似人人穿着金缕衣。   还不到草长莺飞的时节,小区旁边的草地上有人放风筝。   色彩斑斓的燕子在天空底下飞。   她莫名也心生了向往。   爬上楼梯,又看见了嘉南。那些寂灭的东西死灰复燃,莫名生出勇气,对嘉南说:“易宁搬家了,她没有告诉你吗?”   “他们家已经不住这里了。”她说。   但她还是没有与嘉南对视。   她不习惯注视对方的眼睛。   地面带着磁吸力,将她的目光吸住。头上压着什么,她长久地低着头,忘记了直起脖颈的感觉。   嘉南走时,莫名地,她也跟着往下走了几步。   她朝嘉南伸出手,掌心有块巧克力。   她伸长手臂上,动作幅度大,衣袖往上缩。   故意露出了手腕内侧。   她第一次主动在别人面前袒露了自己的伤口。   牙齿咬得僵硬,两颊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整个人微微战栗。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迫切地等待着什么。   她究竟想要抓住什么呢,又想要拥有什么。   “谢谢,我不要。”   嘉南一共对她说了两次,“谢谢,我不要。”   天空下的万丈霞光消退了,夕阳沉没,夜幕降临。视野中变成茫茫的灰色,嘉南的脚步声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下一次搬家之前,她没有再见过嘉南。   第二年的梅雨季来临,她跟着父母离开了洛陵。   又换了新环境。   家里的条件比去年更好了,新房子更加敞亮。   她的零花钱变多了,衣柜里的衣服变多了,她摘掉眼镜,又换了发型,开始学着穿衣打扮。   也尝试着跟人说话时,看对方的眼睛。偶尔带小零食去学校,笼络人心。   父母每隔一两个月,就会请老师吃饭,她受到了不少关注。   她在一天天长大,溃烂的伤口似乎真的愈合了,只留下了无法消除的疤痕。   那个缩在床上读《芒果街上的小屋》的女孩死在了时光的洪流里,活下来的那个影子,终于学会了如何在一个新的土壤中以最快的速度扎根、发芽、成势。   她自行领悟了一些生存法则。   变成老鼠吧。   如果想要免遭老鼠的啃噬。   洗牌,角色转换。   从何时起,她逐渐从被屠杀的无辜村民,变成了举刀的狼人。   她再也不要害怕。   17岁这年,家里的连锁饭店新开了五家,生意红火。   机缘巧合,她重新回到洛陵读书,念高二。   她重新遇到了嘉南。   把她忘记的嘉南。   那些痛苦难捱的夜晚,被她反复记起的嘉南。   曾经迫切想要握住的月光啊,洒在了凝结白霜的窗棱上,好像伸手,就能握到。 第27章 (修) “你要救她吗?”……   周一, 轮到嘉南值日。   下了早自习,她用抹布把黑板和讲台擦了一遍,将散乱的粉笔装回盒子里。   大部分同学去食堂买早餐了, 教室里没几个人。   卫生间也很空。嘉南洗抹布时,黄橙橙从外面进来,她眼下泛青, 黑眼圈明显, 连镜框也遮掩不住。   为了完成研学作业, 制作坞瞿的宣传小册, 黄橙橙度过了一个忙碌而煎熬的周末。   孙汝敏在内的三人坚持说黄橙橙弄丢了她们的稿件,黄橙橙百口莫辩, 只能自己抽空把内容补全。   虽然她找了嘉南帮忙, 有两人分担, 到最后也只能仓促地完成任务。   研学作业跟学分挂钩,影响评优评先。   别人或许不看重这个,但是对于成绩优异想要拿奖学金和助学金的黄橙橙来说,至关重要。   黄橙橙在水龙头下洗手, “如果上周五孙汝敏把文件夹交给我,我当着她的面检查了一遍内容就好了。”   她仍在懊悔。   “当时放学打扫卫生, 又换座位,太忙了, 我根本没有时间仔细检查。”黄橙橙越想越发觉得孙汝敏是故意的。   嘉南沉默寡言, 看上去很擅长保守秘密与聆听心事, 黄橙橙忍不住向她吐槽:“孙汝敏刚转学过来时不是这样的, 她太会装了。”   “我们都被她骗了。”黄橙橙说。   厕所最里的隔间门打开,发出不小的动静。   孙汝敏从里面走出来,身上缭绕着还未散尽的烟味, 耳朵上挂着耳机。她看了两人一眼,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等孙汝敏走出去,黄橙橙脸上浮现出巨大的恐慌,在坞瞿时被浇冷水的感觉清晰地涌上来。   “怎么办?”她湿漉的手抓住嘉南。   嘉南看着校服上晕开的水迹,把手臂抽出来,她全程一言未发,到这时也只是冷静地说了句:“她戴着耳机,也许没听到。”   其实两人都不确定孙汝敏到底有没有听到黄橙橙说的话。   卫生间门后出现一片影子。   已经出去的孙汝敏又回来了,她挤进嘉南和黄橙橙之间的空隙,慢条斯理地洗手。   只有三人的卫生间里,充斥着诡异的寂静,像一个空旷的废弃铁盒。   水流声停了,孙汝敏关掉水龙头,将水珠弹到黄橙橙脸上,笑着重复黄橙橙刚才说的话:“我们都被她骗了。”   随后又用真挚的语气问她:“你被谁骗了?”   黄橙橙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看上去要哭了。   *   由于下雨的缘故,课间操被取消了。   嘉南站在饮水机前等热水,前面排了四个同学。   大雨斜飘,走廊湿了一半。   地面上叠加着各种脏兮兮的黑色脚印。   面前的一个同学走掉,轮到嘉南,她把杯子放在饮水机下面。   出水口流出细小的水柱,冒着热气,扎进她的杯子里。   不远处,一个圆溜溜的橙子掉到地上,骨碌骨碌滚出去,快要碰到嘉南的脚尖才停。   “橙子,你的橙子掉啦。”班长李思用黄橙橙的外号调侃她。   黄橙橙追过来,弯腰去捡。   后方有人经过,伸出的脚踩在橙子上。   薄薄的皮炸开,果肉被暴力碾破,充沛的果汁四溅。橙子顿时变成一滩干瘪的烂泥。   孙汝敏收回脚,向黄橙橙道歉:“不好意思呀,我没看见,不小心踩到了。”   脸上却看不出歉意。   黄橙橙低头看着地上被踩烂的橙子,慌张失措,不知该怎么处理,她看向李思。   李思没有回应黄橙橙求助的眼神,去卫生间拿拖把,匆匆撤离了现场。   “我赔你吧?”孙汝敏问黄橙橙,“多少钱?”   “不用。”黄橙橙说。   “那怎么行?”孙汝敏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手的钱,有整的,有零的,全塞进黄橙橙手里。   黄橙橙窘迫而慌乱地拒绝。   两人一番拉扯。   钱全掉了,撒了一地。   黄橙橙蹲下去捡,地上太脏,有的纸钞粘上了污水,她的手也弄脏了。   孙汝敏站在旁边,睥睨着她,欣赏地上的人颤抖的手。   嘉南离得近,白色的帆布鞋上被溅上了果汁。她捧着杯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第三节 政治课分外沉闷。   雨水敲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在给政治老师口中讲述的哲学观伴奏。   嘉南写完几个老师补充的要点,下巴枕在手臂上,目光投向斜前方的黄橙橙。   她的课桌上多了个水果篮。   黄橙橙怎么也不敢收孙汝敏的钱,孙汝敏于是赔了她一篮橙子。   黄橙橙拒绝不了。   “下面,请同学们把课本翻到第47页……我们上节课讲到了真理,任何真理都有自己适用的范围……”   政治老师调整别在腰上的小蜜蜂,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更加洪亮,试图赶走学生们的瞌睡虫。   隔着狭窄的过道,一张便利贴纸条飞到嘉南桌面上。   嘉南转头,看向传纸条的人,对方悄悄指了指黄橙橙。   嘉南打开纸条,黄橙橙以往工整的字迹变得潦草:孙汝敏肯定记恨上我们了。   黄橙橙把“我”变成了“我们”。   实际上,嘉南始终是旁观者,并未真正参与到这场纠纷之中。黄橙橙太害怕了,想让嘉南站在她这边。人总是在渴求同伴。   嘉南将纸条揉成团,放进抽屉里,没有回应黄橙橙。   *   课间的小卖部总是十分拥挤。   嘉南等待前面的人揣着满袋的零食离开,让出空位来,她顶上去,跟售货阿姨说要一袋酸奶。   刷完卡,嘉南终于能从密不透风的人潮中退出来。   她下次再也不会这个时间点来小卖部了,今天如果不是为了避开下课后来找她的黄橙橙,嘉南这会儿应该正趴在课桌上打盹。   嘉南觉得黄橙橙找她没用,她应该去找老师,或者别的真正能帮到她的人。   回教室的途中,楼梯间充满了各种议论声,黄橙橙的名字夹杂在七中。   嘉南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刚走到教室后门,一眼看见了李思心事重重的侧脸。   嘉南捏着手里的酸奶,还没问,李思主动说:“橙子掉水里了。”   “她人在办公室,家里人等下来接她。”   嘉南下意识环顾四周,寻找孙汝敏的身影,没在教室看见她。   铃声奏响,散乱的人群如同接受到某种命令,被召回自己的座位。   孙汝敏从外面进来,咬着酸奶袋。   黄橙橙的座位空着。   教室里的议论声还没停止。   学校只有一个地方有水池,位于实验楼和图书馆之间。池子里搭建过微型假山,养了几尾鱼,后来不知怎么渐渐荒了,变成一池死水,浮着青苔和掉落的枯叶。   池子水浅,人掉进去不至于出大问题,但也会被吓得够呛。   这堂是研究性学习课,老师幽默风趣,经常跟同学们做些益智游戏和测试,属于双周才有一次的稀有课程。   老师问空座上的同学哪去了,李思举手,悄声跟老师解释情况。   过了几分钟,黄橙橙跟一个满头白发穿着朴素的老人从走廊经过。   不知谁发出声音,引起了大家注意,大家齐刷刷看向窗外。   黄橙橙身上披着新的外套,看不出端倪,被打湿过的头发却彰显着她的狼狈。她面无血色,跟老人沉默地一同往前走,离开了教学楼。   嘉南想起在坞瞿度过的第一个夜晚,黄橙橙上楼敲门,再回到房间时的模样,与现在的样子重叠了。   嘉南不由地看向孙汝敏,后者正在涂指甲,似乎对窗外发生的事漠不关心。   “同学们……”讲台上老师的声音把大家的注意力重新吸引过去。“今天咱们来完成一个信任测试的小游戏……”   经典的信任测试。   一人站直,往背后倒,让身后的两位同学接住你,考验同学之间的信赖程度。   中间的同学把课桌往两边拖,腾出大片空间。   “大家先自由分组试试看。”老师说,“选择你最信任的同学。”   第一局,大家都跟关系最好的同学玩这个游戏。   即便明知道身后是自己的朋友,有的人出于本能,还是做不到毫无顾忌地往后倒。   嘉南看着场上的几组人,没有参与。   大部分小组都成功了。   有一组男生在接住了同伴后,故意松手让对方摔倒,几人闹做一团。   老师拍拍手,“现在咱们来换一种玩法,按照学号分组。1、11、21为一组,2、12、22为一组,3、13、23为一组……以此类推……”   嘉南的学号是26,6号和16号找到了她。   大家猜拳来决定,赢的人成为实验者,尝试往后倒,输了的两个在后面接人。   嘉南出手心,另外两人出了手背。   尽管他们向嘉南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松手,但嘉南还是身体僵硬,无法顺利地倒下去。   “嘉南。”身后换了个人。   孙汝敏靠近嘉南,前倾的身体与嘉南的后背几乎贴到一起。   她眼睛望向前方,眼睛像被盛夏的太阳染得发亮,附在嘉南耳边轻语:“我会接住你的。”   “黄橙橙的事是不是你做的?”嘉南向后的余光中出现了孙汝敏的脸。   两人的发丝粘连在了一起。   “是啊,我推了她。”叹气般的声音响起,“你要救她吗?”   嘉南压低嗓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孙汝敏轻笑:“真的不救她吗?”   嘉南要走,摆脱她,被孙汝敏看破,提前拉住她臂弯,“不如你给我讲个故事吧,或者念一段书,我满意了,就放过她。”   *   每个班级配备的小房间里,堆满了大家的各种书籍和杂物,堪堪有一小块落脚的地方。   雨打在窗户上,室内昏暗。   孙汝敏右脚踩着脚下的篮球,说她想听希斯内罗丝的《芒果街上的小屋》。   书是临时在图书馆借到的。   嘉南随机翻开了书中的一页,站在窗前借光,“那天我们玩了同样的游戏。我们不知道她要死了。我们装作头往后仰,四肢软弱无力,像死人一样垂挂着……”   “可我们不懂,她等待死亡很长时间了……”   “死亡花了这么多年时间……”   嘉南念完了长长的一段故事,看向孙汝敏,她坐在一摞教辅资料上,像盯着空中的某个点在发呆,又像在十分认真地聆听。   每当嘉南的声音停止时,孙汝敏就抬起来头来,说:“再念一段吧。”   “再念一段吧。”   “再念一段吧。”   她说了好几次。   不知道是特别喜欢那本书,还是纯粹随心所欲地折磨人。她不再像往常那样笑了,仿佛陷进了嘉南口中的故事里,变得特别奇怪。   变成了另一个人。   直到嘉南觉得口干,再也难以忍受这样闭塞昏暗的环境,她扔掉书,没有再管孙汝敏任性的要求,打开门走了出去。 第28章 “她说别拍了,你聋了吗?”……   陈纵比往常多等了十分钟, 才在校门口看到嘉南。   她戴着卫衣帽子挡雨,低头走路。陈纵朝她走去,伞移到她头上, 她才有反应,抬起头看他。   像是突然回过神。   风把雨吹成无数条斜飞的线,陈纵的外套上沾着一层薄薄的水珠, 他似乎已经在雨中等了很久。   “今天值日, 留下来打扫卫生了, 慢了一点。”嘉南解释说。   陈纵不在意地说:“不着急。”   放学时段, 学校门前堵得水泄不通,陈纵把车停得有点远, 两人一同往前走。   陈纵撑着伞, 把伞沿朝嘉南的方向倾斜, 问她:“今天怎么样?”   饮食障碍家长群,群公告第5条:引导孩子沟通,增强信赖感,预防孩子出现思维表达障碍与语言组织困难的情况。   “研究性学习课上做了个游戏, 信任测试,我没挑战成功。”嘉南分享自己的日常。   “我们回家试试。”陈纵像在说陪她玩。   回到501, 嘉南发现客厅与阳台相接的地方多了条地毯。质感舒服柔和,脱了鞋踩上去软软的。   嘉南早就想要这样一条毯子。   “什么时候买的?”她声音有些惊喜。   “下午出门在路边捡的。”陈纵笑了笑。   “哪个路边?下次也带上我吧。”   陈纵答应了, 说胡话骗小孩:“路边还有很多云弹成的棉花被, 沙子里面混着金子, 会发光。”   “那我可以去淘金了。”财迷如是说。   “嗯。”   嘉南觉得陈纵适合去当儿童绘本画家, 即便他的声线冷淡且没有起伏,还是能描述出一个令人心生向往的快乐国度。   她其实想错了,陈纵只是比较擅长费尽心思替她建构乐园。   嘉南回房间拿枕头, 陈纵把沙发上的抱枕堆在地毯上。做好防护措施后,两人打算玩信任测试。   “可以了。”陈纵话音刚落,嘉南身体直接往后仰,经过一瞬间的失重感,稳稳被接住。   她竟完全没有犹豫。   她又试了几次。   陈纵拖住她,“怎么还玩上瘾了?”   嘉南此刻的感受,跟在学校玩这个游戏时的犹豫与忐忑,完全不同。   陈纵问:“要不要试试你接我?”   嘉南点头说可以,但又担心接不住,毕竟两人体型相差太大。   陈纵完全没有顾虑,叮嘱:“接不住就直接松手,反正后面有东西垫着。”   他说完就倒,嘉南手臂触碰到他身体,像坚硬的树干。重力让嘉南承受不住,她本可以松手,死撑着,两人一起摔在抱枕堆里。   并没有多疼,嘉南还是感觉脑袋发懵,半边身体被死死压住。陈纵翻身之后,手臂一带,两人交换位置,变成了她趴在他身上。   陈纵胸腔震颤,发出低低的闷笑,“是不是傻,为什么不松手,非要两个人一起摔?”   嘉南不知道该怎么辩解,说:“你才傻。”   两人都没动,懒得动。   他们用同一款洗衣液,少年衣服有彼此熟悉的淡淡清香。陈纵用手指顺着嘉南散开的长发,谁也没有说话,一同听着窗外寂静的雨声。   俗语说,春水铺,夏水枯。   今年春天洛陵的雨这样多,说不定会迎来一个异常干旱燥热的夏天。   嘉南既想要时间快点走,又害怕面对不可知的未来。她将脸埋在陈纵衣服里,黑暗中摸索到他的手。   陈纵反扣住她,五指插进她指缝,察觉到她的不安。   *   第二天,嘉南早醒,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4:08。   她大脑混沌,感觉像根堵满淤泥的水管,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眼前慢慢浮现出孙汝敏的模样。   昏暗的小教室里,自己的念书声,孙汝敏的眼神……   嘉南缩回被子里,用枕头裹住了头。   天亮了。   整个打碗巷都醒了。早起晨练的、出去买菜的、开门做生意的,街头巷尾传出各种细碎声响。   手机嗡嗡震动,陈纵闭着眼睛从被子里伸出手,精准找到屏幕位置,关掉闹铃。   这些天他接送嘉南上下学,开始调作息,尝试早起。   趿拉着拖鞋去卫生间,洗漱完,坐到餐桌前,陈纵很快发现了今天的不同。   嘉南坐在餐桌前喝完碗里的豆浆,之后便一直没有动。她身上穿着睡衣,迟迟没回房间换校服。   陈纵吃完油条,等了会儿,不得不出声提醒她:“要去换衣服了,不然你会迟到的。”   嘉南慢吞吞站起来,把茶几上的作业收拾好,装进书包。   回房间关上了门。   过了两三分钟,她又将门打开,衣服仍没换好,探出头来问:“阿纵,今天是不是周六?”   企图欺骗自己和陈纵:“那我可以不去上学。”   “今天周二。”陈纵清楚地告诉她。   “你会不会弄错了?”嘉南妄想挣扎,自我催眠道:“我记得今天是星期六。”   陈纵把手机上的日历给她看。她垂着眼睫,露出不愿意的神情。   “我想过周末,不想上学。”   嘉南说完这句话,小心观察陈纵,她小时候不敢向家里提出这么任性的要求,哪怕是口头说说也不可以,会遭到严厉训斥和责问。   陈纵问她怎么了,探她额头温度,手背没试出什么,用自己的额头抵上去。   幸好体温正常。   “哪里不舒服?”   “我只是有点累。”   嘉南不想面对分数越来越低的试卷,莫名被卷入的同学间的纷争,还有吵闹的教室和乱糟糟的课间。   这一切叫人心烦意乱。   她惯会审时度势趋利避害,自己不愿意跟班主任打电话,央求陈纵冒充她的家长跟班主任请假。   “阿纵,你帮帮我。”她用无赖又轻软的语气对他说。   陈纵担心她的身体出问题,找到她手机里班主任的电话号码,正要拨出去,嘉南伸手盖住屏幕,“真打啊?”   “还能是假的?”   嘉南犹豫了,心里两种不同的想法在相互拉扯,说:“再等等吧。”   然后自己否决了:“不能这样。”   过了会儿,她终于穿上校服背上书包,准备出门。陈纵把她送到校门口,两人短暂地告别。   校门口有站岗的学生会成员,嘉南把校徽取出来挂在脖子上,跟陈纵挥挥手。   “如果身体不舒服就请假。”陈纵说,“我来接你。”   “好。”嘉南说。   *   由于出门前耽搁了时间,嘉南差点儿就迟到被记名字了。班上除了几个特长生去参加早训了,她是最后一个到教室的。   英语老师坐在讲台上批作业,嘉南从后门悄悄走到座位上。   她朝斜前方看了眼,黄橙橙今天来了,竖着课本大声背书,非常卖力。(丽)   风平浪静的一个上午。   似乎没有人过问黄橙橙昨天掉进水池里的原因,或许私下打探过,黄橙橙什么也没有透露。   她在老师面前也只说是雨天路滑,自己不小心摔进了水池。   昨日的落水风波像是真的已经过去了。   嘉南和另外两名同学中招,被英语老师抽到学号,中午去办公室背诵课文节选。   嘉南磕磕绊绊地背着句子,听见班主任兴高采烈的声音,在四处向其他老师播报,7班设计的班服获奖了。   教室里很快也传开了。   嘉南快忘记班服这回事了。活动是在刚开学的前一两周举行的,每个班的同学自行设计班服,统一上报学校,进行评选。   7班的班服是件圆领薄卫衣,米色打底,左胸口位置有朵大家设计的玫瑰刺绣,找厂家定做。   当时每人交了100元,衣服到手,效果还不错。   大家集体穿过一两次,新鲜劲过去以后,就没人再提。   谁也没想到还有后续。   学校突然给评了个一等奖,奖金1000元。   得到这笔巨款以后,班会课上炸开了花。有人提出周末聚餐,或者去玩,大部分人都支持。   按照学校惯例,高三要重新进行分班,不管平常相处如何,班级氛围如何,过完六月,这个班就要散伙了。   聚一聚也不错。   最后投票决定,这个周末一起去游乐场,在网上团购门票。   嘉南回家从衣柜里翻出班服,重新洗了一遍,晾晒。   她对星期天的出行没有多少期待,只是为了配合大多数人而参加的集体活动,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特殊。   嘉南询问陈纵当天有没有什么计划,邀请陈纵跟她一起去游乐场。   陈纵好笑地问:“不是跟你同学一块儿去吗?”   “可是大部分时候大家都是自由活动,会跟自己关系好的朋友结伴玩,我会落单的。”   虽然嘉南已经习惯落单,并不觉得单独行动有什么不好。   “如果我不在,你怎么办?”陈纵问。   嘉南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早上跟班上同学碰面,集合,清点完人数后,她会去领一份园区地图。   在地图上挑选几个看上去不那么刺激的游戏项目进行体验,打发时间。   或者去套圈,如果运气好,能够得到一个小玩偶。   中午接到班级群通知后,前往聚餐地点吃饭。下午再逛逛,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她搭公交回家。   也并不会觉得很寂寞。   但如果陈纵出现在这个过程中,她应该会更开心一点。   这周星期天,如天气预报所说的,多云转晴。   上午十点,嘉南抵达本市最大的游乐场门口,与她事先料想中的一样,集合,清点人数,班干部发门票。   进去之前,大家拍了合照。   没有严格按照身高顺序站位,聚拢成一团,有些乱。   嘉南在最右侧,拢了拢耳侧头发,望向镜头。   周末游客多,周遭来来往往的人。后来嘉南看到照片,才发现右上角有虚晃的路人也入了镜。   其中有陈纵的身影,他在人群之外看向她。   检完票,嘉南低头看地图,心中拟定了大致的游玩路线。起先身边还有几个同学,不一会儿大家就朝四面八方散开了。   嘉南边走边看风景,手机收到陈纵的定位分享,两人距离相隔很近,他似乎一直跟在她身后。   嘉南回头,身后对准她的却是孙汝敏的相机。   孙汝敏不知又拍了多少张照片。   被装在镜框里的嘉南说:“别拍了。”   孙汝敏置若罔闻。   旁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孙汝敏的镜头。陈纵眼神冰冷,“她说别拍了,你聋了吗?” 第29章 “去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花。……   中午, 在游乐场中央的餐厅聚餐,嘉南再看到孙汝敏,她脖子上挂着的相机不见了。   餐厅内一切自助, 火锅、烤肉皆有。嘉南绕开甜品区,找到了薏米红豆粥,舀了半碗。   7班的人集中在餐厅一楼, 大家都穿着统一的班服, 比较好辨认。   陈纵离他们不远。二楼有部分流线型的设计, 周围都是透明的玻璃围栏, 坐在靠边的位置,可清晰看见一楼大厅的情况。   嘉南与陈纵对视, 两人一个在楼下, 一个在楼上。   嘉南喝完粥, 问临桌的李思:“班长,待会还要集合吗?”   “应该不用。”李思说,“你就吃饱了?”   “嗯,我出去玩了。”   嘉南朝楼上的陈纵比了个OK的手势, 两人默契地在餐厅门口会合。“知道我们这样像什么吗?”陈纵问。   上次在坞瞿也是这样,嘉南避开同学, 溜出去与他见面,两人单独行动。   “像偷/情。”陈纵自问自答。   头顶树梢上传来几声短促鸟鸣, 太阳冒头了, 日光落在嘉南脸上, 她耳朵烧起来, 悄然染上一层薄薄的粉色。   “那就偷吧。”她说。   陈纵笑笑,牵起她的手,走进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人群里。   “接下来你想玩什么?”陈纵问。   嘉南想了想, 说:“鬼屋,我从来没去过鬼屋。”这是她从小到大从未体验过的游乐场项目。   因为有陈纵在,她才想要试试看。   他们来到鬼学校门口。   外面春光明媚,门内漆黑,两条布门帘后似有飕飕凉风袭人,偶尔传来几声空旷回音。   排在嘉南面前的是一对年轻情侣,戴着同款的兔耳朵,两人几乎抱在一起。   旁边还有父子组合,男孩年纪还很小,站在父亲身边,看上去却十分镇静胆大,迫不及待地朝里张望。   陈纵问嘉南怕不怕,嘉南说还好,只是握紧了陈纵的手。   他们被戴上眼罩,走过一段狭窄长廊后,进入密闭的房间。   大屏幕开始播放故事背景。   房间里光线昏暗,诡异的自带惊悚效果的背影音乐非常嘈杂。   嘉南摘掉眼罩后,时不时闭眼,故意不去看屏幕上的画面,唯一记得的是进场前工作人员告知的,里面安排有八位真人npc。   即便嘉南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安慰自己都是假的,一旦进入恐怖阴森的环境中,还是会觉得害怕。   进入鬼学校的食堂后,厨房里响起清晰的剁肉声。   菜刀砍断骨头,砸在砧板上,一声接一声。   率先进入后厨的那对情侣发出尖叫,举刀的屠夫追了出来,身前的围裙上粘着红色肉酱和不明液体。   玩家们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逃窜。   陈纵将嘉南拉入餐桌底下,两人蹲着。   嘉南仿佛忘记了呼吸,心跳如鼓,死死盯着屠夫靠近的脚步。陈纵摸到她手心的冷汗。   等屠夫离开,嘉南从桌底钻出来,窘迫在衣服上蹭了蹭泛潮的手掌,看向陈纵。   怕陈纵笑她又菜又爱玩。   好在陈纵并没有半点要嘲笑她的意思,仰着头在看墙上的字报。   一会儿功夫,玩家们被冲散了。嘉南和陈纵离开食堂,跟着路标提示往上走。   鬼学校布局奇怪,食堂楼上居然是一排寝室。   寝室的门刷成了幽深的绿色,里面的布置像停尸间,四五层的铁架床密密麻麻挨着。   上下铺之间的间距太小,显得压抑,堪堪能够容纳下一个人,每张床上都盖着白布。   陈纵连着掀开两条白布,底下躺着的都是人体模特,顶着夸张的大眼睛和卷翘睫毛,咧嘴,朝人笑。   嘉南看得心里重重的一跳。   世界突然变得安静,渲染气氛的音乐仿佛被远远隔开了。   陈纵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降噪耳机,塞进她耳朵。   恐怖指数直线下降。   陈纵手指在耳机上又点了点,嘉南耳边响起了充满活力的声音:“第三套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舞动青春,现在开始……”   “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三二三四……”   鬼屋恐怖指数瞬间降至为零。   真人npc从床底下爬出来,指甲刮蹭着地板,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嘉南听不见,便也没有多大的反应了。随着耳机里不断重复的“五六七八”,她走路甚至都变得有节奏起来。   后半程嘉南没有摘耳机,直到从鬼学校出去。   在门口又遇见了那对父子,他们是中途就被工作人员接出来的,小男孩被吓哭了,扑在父亲肩头发脾气。   “一点都不吓人。”嘉南故意对陈纵说。   眼睫上挂着泪的小男孩偷偷看她,委屈瘪着嘴。   陈纵配合地夸了句“厉害”,等走了几步,只剩他们两人,又说:“幼稚鬼。”   嘉南从寄存柜里取出私人物品,两人的手机都放在嘉南的包里,并未带进鬼屋。   嘉南指了指耳机,疑惑道:“里面本来就存着歌吗?”   “嗯,还有别的,你可以听听。”陈纵教她操作,切换到下一首歌曲,“风雨彩虹,铿锵玫瑰,纵横四海笑傲天涯风情壮美……”   《风雨彩虹,铿锵玫瑰》   嘉南又换了首,“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海阔天空》   再换一首,“曾经多少次跌倒在路上,曾经多少次折断过翅膀,如今我已不再感到彷徨……”   《怒放的生命》   嘉南摘下耳机还给陈纵,老半天,想出一句评价:“阿纵,你的品味好……好正能量。”   陈纵没接,说:“耳机本来就是打算给你的。   “歌单也是替你准备的。”   嘉南又静了两秒。   “哦。   “谢谢。   “那我回家了再好好听。”   回家嘉南把耳机里储存的歌曲完完整整都听过一遍,她觉得还可以,有的歌词鼓舞人心,仿佛真能让人从中摄取能量。   夜晚,班级群里抛出了白天的大合照。   大家叽叽喳喳聊得正欢。   嘉南一直在潜水,长按保存了照片,听完耳机里的《海阔天空》,跟陈纵互道了晚安。   *   周末已经过去,游乐场的欢乐气息还拖着长长的尾巴,缀在每个人身后。   三五成群的人,分享着当时的糗事。据说卫生委员坐过山车大声尖叫,唾沫飞到了体育委员脸上。   卫生委员因此正在被体育委员追杀。   教室里笑作一团。   嘉南在座位上发呆,随手翻了翻桌上的课本,发现语文书里夹着一封信。   旁边路过的同学正好看到,哇了一声,感慨:“嘉南,你怎么又收到情书了?”   附近的人都听到了,朝嘉南看过来,眼睛里写满了八卦。   嘉南有点尴尬,把信放进抽屉里。   当作无事发生。   “不看看吗?”   “嗯。”嘉南含糊地回应。   “说什么呢?”孙汝敏咬着根棒棒糖,把手搭在嘉南的课桌边缘。   有声音热切地跟她分享:“嘉南又收到情书了。”   “她以前就这么受欢迎吗?”孙汝敏问。   “是呀,我跟嘉南高一就同班,经常看到有人往她抽屉里放情书,谁让她长得好看呢,又会跳舞……圣诞节还有好多人给她送礼物,不过她不接,后面送的人就少了……”   两人直接当着嘉南的面讨论起来。   孙汝敏像听到什么高兴的事,看向嘉南,“原来你谁的东西都不收啊。   “我给你巧克力,蛋糕,你全不要,还以为你针对我呢。”   孙汝敏的目光如同画笔,隔着空气,将嘉南的五官细细描摹了一遍。   嘉南拿起水杯起身,离开了以她为话题中心的现场。   孙汝敏咬碎了嘴里草莓味的糖块,嚼了嚼,吞咽下去。她回到座位上拿起水杯,跟上嘉南。   她靠近嘉南,像在跟她说悄悄话:“昨天那个删了我照片、还差点砸了我相机的人,是谁啊?”   “真的是你家属吗?   “还是你喜欢的人?   “他送你东西,你也不收吗?”   嘉南捏紧了水杯,回头直视孙汝敏的眼睛,“跟你没有关系吧。”   “作为关心你的好同学,问问而已。”   嘉南收回目光,按下热水键,“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   抽屉里的“情书”,直到放学,嘉南也没有打开看,打算和以往一样冷处理。   今天陈纵因为事情耽搁,来得稍迟,头一次变成她等他。   嘉南从校门口走到平常陈纵停车的地方,手插在兜里,慢慢等,身边时不时走过几个和她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   面前的矮树上停着螳螂,嘉南折了根狗尾巴草,想要逗逗它。   身后走来一个大块头的男生,停在嘉南旁边。   嘉南并不认识对方,看了他两眼。男生体型庞大,身高与嘉南差不多,体重应该是她的好几倍。   他脸上的肉胡乱堆叠,把眼睛挤得无处安放,只剩下一线窄缝。   见他不说话,嘉南警惕地想要走开。   “等等。”   男生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跟嘉南在语文书里翻到的一模一样。   连封口处的棕色纸胶带都相同。   “没有收到你的回复,就又给你写了一封。”男生双手把信封递出的同时,给嘉南深深鞠了一躬。   “希望你可以告诉我方法。”他莫名其妙地说。   几个勾肩搭背的同龄人走过,笑着喊“杨猪”,还吹口哨起哄。   男生把信封往嘉南手里一塞,跑走了。他跑起来不快,校服包裹下的肉一齐颤动。   “杨猪”,“杨猪”……   嘉南反应过来,那些人在叫男生的绰号。   嘉南看了看手里的信封,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视线抬高,陈纵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又看了多久。   空气凝滞,树枝上的螳螂遁走,嘉南手里的狗尾巴草还没扔。   陈纵戴了顶深色帽子,他抬了抬帽檐,露出的瞳仁漆黑,视线停顿在嘉南手里的信封上,问:“情书?”   嘉南:“……”   嘉南:“我觉得应该不是。”   两人上车,嘉南用狗尾巴草挠了挠陈纵手心,让他泛起一阵痒。陈纵用眼神警告她,她朝他笑一笑。   “安全带。”陈纵说。   提醒完,俯过身,干脆直接给她系上。帽檐擦过嘉南额发,线条凌厉的侧脸霎时贴得很近。   嘉南下意识屏了两秒的呼吸。   她现在感觉收到的信封像个烫手山芋,“阿纵,我可以看吗?”   陈纵的眼睛观察后视镜,在倒车,嘴上回:“我还能管这个?”   “当然能。”   “如果你吃醋,我就不看。”嘉南注重措辞,“吃醋”二字是重音。   陈纵打着方向盘,抿成一条线的薄唇勾了勾,被她逗笑,大发慈悲地说:“看吧。”   嘉南直觉手里的不是情书,才拆开信封。   她看到最后,不觉皱起眉头。   这是封求助信,对方在信里向嘉南请教如何减肥,如何在短时间内迅速变瘦。   他甚至附上了自己的食谱,标注了每样食物对应的卡路里,并且迫切地表达了自己想要知道嘉南每日三餐吃什么的愿望。   又问如果节食,是否有效。   两页纸,被蚂蚁小字填满了。   这让嘉南想起已经过世的毛莉。   毛莉是模特,曾经在微博上很活跃,经常收到各种各样的私信,很多人想要跟她一样瘦,向她寻求减肥办法。   有的人和她分享各种瘦身的偏激手段,绝食,催吐,吃药……   大家在羡慕一个因为饮食障碍住进过重症监护室的病人,并且想要变得跟她一样。   毛莉最终关闭了私信。   见嘉南表情不对劲,陈纵问她:“怎么了?”   遇到交叉路口红灯60秒,陈纵缓缓踩下刹车,嘉南把信纸递给他。陈纵匆匆扫过,几眼看完。   “如果真像他信里说的这样,他应该要去看医生了。”   嘉南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她自己也仍是个病人,尚未痊愈。需要每天定时服药,药物带来的各种不良反应时常影响着她。   父母避讳的态度曾让嘉南觉得生病是可耻的。   她也从不向外人提起。   她同样没有刻意跟陈纵说起过,但她觉得陈纵说不定早就知道了。家中的药盒,她的饮食习惯,彰显着她与常人不同。   “阿纵。”嘉南看着陈纵,生出了些自我厌弃的情绪,自暴自弃地说:“我这个月要去复诊。”   “多少号?”   “21号。”   陈纵查看天气预报。   当日天气晴,有微风,空气指数良好,宜出行。   “我们可以顺带去花鸟市场,去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花。”陈纵说。 第30章 “图什么?”   之前没有留神, 也从未注意过的人,几次三番给嘉南送过求助信之后,嘉南发现, 现在好像时不时就能碰到他。   走廊上,楼梯间,办公室里……   男生叫杨竹, 是隔壁8班的, 因为体形肥胖, 被起了外号叫“杨猪”, 有的人直接叫他猪。   研学旅行,他跟嘉南在同一辆大巴车上, 只不过他坐在非常靠后的位置, 嘉南没留心。   这几天, 杨竹不断出现在7班门口,频频张望,又不得不避开人群,便显得畏畏缩缩。   他被7班两个刺头逮住, “猪,你总在我们班干嘛?”   杨竹见麻烦来了, 想走,被拽住衣服, 已经脱不了身。   “说, 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高二年级主任从楼梯拐角出现, 撞见了现场, “你们几个……”他教训的话还没说完,杨竹和7班的俩男生便作鸟兽状散。   嘉南看见了这一幕,预感如果不做出回应, 杨竹还会来找她。   *   下过雨的午后,天上的云像被潮湿的水雾稀释了,飘飘渺渺,聚不成形状。   人潮奔入食堂,教学楼变得空旷。   如嘉南所料,杨竹并未去食堂,隔壁班的教室里只有他一人。   嘉南把杨竹叫出来,简单对他说了几句话,“你应该去向医生求助,别来找我了。”   “还有,不要节食,没有用的,瘦下去的体重可能会反弹。”   她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几本饮食障碍方面的科普书籍,相关论坛网址,还有杜明康医生的微信公众号。   嘉南说完就离开,走了两三步,回头道:“不要再一直偷偷观察我吃了什么,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嘉南这两天特意留心,发现她如果在食堂吃饭,杨竹总会出现在她附近。   他走她旁边重复路过几次,打量她餐盘里的食物。   这种行为说不定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他通过观察嘉南的进食状况,推断这是嘉南瘦的原因。   因此开始效仿,并且写信询问。   *   杨竹的这天过得十分跌宕起伏。   被隔壁班的男生找茬,让年级主任撞上,狼狈逃跑;   在他以为不会得到嘉南的回复时,嘉南主动来找他了,高兴的心情却在听到嘉南那番话后化为乌有;   紧接着,他被人找了。   来找他的是一群人,站在最前面为首的,是一个女生。   孙汝敏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你叫杨猪是吧?”   身后的人群中爆发出嘲笑声。   杨竹缩着脖子,不敢应声。身后的水塔上长满青苔,他被推上去,后背顿时被水渍洇湿一大片。   “你天天来我们班是想找嘉南?”孙汝敏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你喜欢她?”   杨竹连连摇头。   “哦,那就是不喜欢。”   孙汝敏似在苦思冥想,被困扰住了。   “可是她给你回信了……那么多人写情书给她,她从来不理睬。今天却主动找你,我实在太好奇了。”   孙汝敏伸手,“拿出来我看看。”   杨竹没有动作,孙汝敏一巴掌扇过去,响声清脆。她像碰到什么脏东西,赶紧拍了拍手掌。   杨竹身上的纸条被人搜出来。   孙汝敏接过,上面的确是嘉南的笔迹。旁边的人凑过来看,孙汝敏动作迅速,将纸条一盖。   锋利阴狠的眼神如刀,让同伴讪讪地退却与回避。   除了孙汝敏,其余人没看到纸条的内容。   他们走之前留下一地烟头,不忘对杨竹补上几拳几脚,犹如碾死脚边的蚂蚁那样自然。   *   今天午休时间有班主任在讲台坐镇,教室里比往常安静不少。   上次换座位之后,嘉南有了新同桌,是个喜欢扎双马尾的小个子女生。   新同桌躲在课本砌起的高墙下偷偷用手机追动漫,问嘉南要不要一起看,嘉南摇头拒绝了。   等嘉南解完一道数学题,同桌换成了孙汝敏。   嘉南丝毫没察觉,偏头时暗暗吓了一跳,只是面上未表露。   孙汝敏开口直接问:“你生病了?”   嘉南微怔,心生警惕,“没有。”   她不知道孙汝敏又想干什么。   孙汝敏就像一颗没有缘由、凭空出现的不定时炸弹,让嘉南觉得危机四伏。   “我都知道了。”孙汝敏意有所指,“难怪你在学校食堂从来不跟人一起吃饭。   “我看了一些媒体报道,说得你们这个病的人吃完东西又会吐出来,是不是真的呀?”   嘉南打断她:“你、才、有、病。”   底下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引起班主任的注意,“安静!睡不着就多看看书,预习下午的功课。”   “老师,看不进去怎么办?”   “看不进去就去操场上跑个十圈。”   这下没人顶嘴了。   孙汝敏眼睛里迸发出岩浆般的狂热情绪,盯住嘉南:“对,我也有病。   “我们是一样的——同类。”   班主任生气地站起来,扬手指着她们:“孙汝敏,嘉南,你们两个还在说,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教室后门来了巡逻的学生科老师。   班主任表现得格外铁面无私,一点情面不留,让嘉南和孙汝敏去跑圈,还点了另外几个讲小话的男生的名字。   六个人一块儿被罚了。   天气变幻无常,空中飘着细雨。少年们不怕淋雨,几个男生在跑道上撒野,追逐。   嘉南兜上校服外套的帽子,默默低头跑步,与那些飘荡的笑声格格不入。   孙汝敏与她的速度差不多,两人齐平。   嘉南瞥她一眼,不愿意再跟她说话,也不想听见她的声音。   不知跑了多久,嘉南感觉双脚越来越沉,如同绑着千斤重物,呼吸也逐渐困难,胸口涌上强烈的窒息感。   她不得不停下来。   班主任姗姗来迟,见嘉南脸色呈现出病态的煞白,嘴唇乌紫,不敢再叫她继续跑。   连忙问嘉南感觉怎么样。   嘉南开口说话都显得困难。   班主任于是指定旁边的孙汝敏和另一个男生,扶嘉南去校医务室。   嘉南摆脱孙汝敏的手,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不用。”   自己朝校医务室走去。   校医给嘉南倒了杯淡盐水,让她休息观察了半小时,等嘉南症状缓解之后,才放她回教室。   下午的第一堂课已经开始。   嘉南站在门外喊报告,科任老师看她一眼,晾了她几秒,让她进来。   同桌在便利贴上写:“你干什么去了,别人罚跑圈早回来了。”   嘉南没反应。   同桌撕掉便利贴,在新的一张上写:“有人说你对隔壁班的杨竹有意思……”   同桌:“我不信。”   同桌:“大美女,你该不会眼瘸吧?”   嘉南写道:“谁说的?”   同桌:“下了午休就听到一些人在议论,具体是谁说出来的不知道。”   流言传得飞快。   嘉南的名字在学校被许多人知晓,是校花般的存在。杨竹因为胖而让人印象深刻,这两人加在一起的话题讨论度太高。   要说他们两能成一对,简直天方夜谭。   其实谁也不信。   但有人看见杨竹给嘉南递信,嘉南还去找杨竹给他回信,这是不争的事实。   到了快放学的时段,有了更荒诞恶毒的揣测。   说嘉南就喜欢肥得像猪的,所以之前那么多人的情书都没给回应,只有杨竹合她心意。   *   当晚,嘉南在客厅做作业,她最近走神的次数跟洛陵下雨的频率一样高。   茶几上的直筒花瓶里盛着清水,插了几朵新鲜的向日葵和泡泡玫瑰。   陈纵不在的时候,嘉南依旧开着电视,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屏幕里唱到乡下人家办丧事,做道场,凄风苦雨飘荡,道长嘴里念着悼词,嘴一张一合。   她换了个台,变成了《熊出没》。   气氛轻松了不少。   嘉南举起手机对准数学试卷拍照,发给陈纵,“这道题不会做。”   好像并没有催促他的意思。   但如果陈纵迟迟不回,隔个几分钟,她又会给他发下一道题的图片。   打碗巷的路灯下。   几只蛾子扑闪着翅膀横冲直撞,不停在蒙尘的灯泡下转圈飞舞。   陈纵给嘉南发信息:“马上回,五分钟。”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结束与陈熙然的这次见面。   陈熙然和几位公司高层来洛陵看一块地盘。他还是学生,有论文压身,身兼数职,忙得不可开交。   抵达洛陵的第一件事是找陈纵约饭,还约不到,陈纵的时间似乎比他的还宝贵。   两人只在打碗巷外匆匆见一面。   陈熙然西装革履,陈纵穿着纯色的宽松卫衣加休闲裤,扣着帽子,十分随意地与他道别。   “不请我上楼坐坐?”   “下次。”   “这么着急回去做什么?”   “陪人写作业。”   陈熙然听闻挑了下眉,“你诓我吧?”   “没。”   陈纵说的是实话。   他现在陪上下学,陪吃饭,还陪写作业。三陪,齐活儿了。   饮食障碍家长群,群公告第15条:孩子情绪脆弱时,尽量不要让他/她一个人独处,多陪伴。   “你做那么多,图什么?”陈熙然问。   两人身后的巷子里灯火昏沉。   陈纵肩头罩着夜色,不那么正经的一笑,淡声道:“你说我图什么,陪她长大,拐她当老婆呗。”   迎面走来打手电筒的路人,陈纵冷白的脸暴露在电筒的光下,像远处的寂寂青山被冷月覆了层银霜。   他微眯起眼睛,半真半假的话被打断。   剩下半句没有再说出口,只有自己知道。   ——就想让她健康平安。 第31章 “然后游戏结束,回到我身边……   陈纵到家, 发现茶几上的果盘没动过,只有玻璃壶里的水喝尽了。   散发着油墨味的试卷凌乱叠放着,圆珠笔滚到了桌沿, 摇摇欲坠。   “嘉南。”陈纵喊了一声。   底下有微弱的回应。   她人倒在地毯上,侧着身子看《熊出没》。几秒钟前,电视机里刚跳到广告画面, 一辆汽车飞驰在坦荡如砥的荒原上, 旁白在念广告词。   陈纵蹲下, 摸了摸嘉南消瘦光洁的脸颊, 修长手指沿着雪白脖颈向下,途径锁骨窝, 触到手臂。   嶙峋的骨头形状, 在掌心起伏。   太瘦了。陈纵不止一次想, 究竟该怎么养?   宽大的手掌最后搂到一截柔韧腰肢,将人捞起来,让她坐着。   “别老躺着看电视,眼睛不想要了?”   嘉南盯着手表, 说:“三分五十秒。”   “什么?”   “你说五分钟就回来,结果只用了三分五十秒。”   “怎么这么小气, 还给计时。”陈纵支起膝盖,叉开两条大长腿坐着, 手掌撑在柔软的地毯上, 跟嘉南说话时距离很近, “要迟到了怎么办?”   嘉南想想, 说:“那就再等等吧,你总会回来的。”   她说完,身体往前一倾, 脑袋埋进陈纵衣服里,嗅着上面清新洁净的味道。以头作为支点,整个人都靠过来,声音沉闷地问:“阿纵,明天可不可以不上学?”   然后又很快自我否决:“应该不可以,明天也不是周末。”   这是短时间内,嘉南第二次出现明显的厌学情绪,向陈纵表达自己不愿去上学的心愿。   陈纵面对面抱着她,感受到睡衣下突起的蝴蝶骨,缓慢地顺了两下她背脊。   “要说说吗?”他问:“为什么不想去学校?”   嘉南眉间皱起浅浅的褶,神情沮丧,带着轻微的鼻音细数那些理由:   “记性越来越差,东西记不住。   “课文背不出,别人花半个早自习就行,我要一上午。   “乱七八糟的事情还多。   “总有麻烦。   “谁也不想见,不想出门。”   好多好多原因……   “那就把你关在家里,不出门了。”陈纵恐吓她。   “好。”嘉南无比顺从地答应了,仿佛那不是恐吓而是嘉奖,“天天只见你。”   似乎除他以外,其余的人都是洪水猛兽。   这下陈纵是真拿她没辙了。   把她从胸前的衣服上挖起来,捧她的脸,低低地一声叹气。   无可奈何。   “还讲试卷吗?”嘉南讷讷地问。   “不讲了,今晚好好休息。”陈纵把茶几上的东西收起。   嘉南爬起来,往沙发上看一眼,说:“小花被。”   陈纵扯过小花被,罩住她,从头裹到脚,让她只有一部分脸露出来。嘉南喜欢这种,不觉得束缚,反而感觉很安全。   “但是这样我走不了路了。”   “我抱你。”陈纵说。   她很轻,再加上一条小被子,重量也微不足道。   陈纵把她放在床上,在床边坐了会儿,两人将一首歌单曲循环听了许多遍。   *   夜色深深。   余静远正泡温泉,享受着下班后的惬意时光。陈纵一通电话打破了她独享的宁静。   陈纵把嘉南的厌学情绪和近几天的情况跟她阐述一遍,两人聊了将近半小时。   饮食障碍患者相比于其他人更容易产生社交障碍,更容易情绪恶化,遭受创伤,他们习惯于封闭自己,甚至可能会自行切断与外界联系。   嘉南拥有“学生”这重身份,不得不长时间身处于“学校”这个大环境中。   其中有太多不可控因素,老师、同学、学业、突然情况……   余静远也没有立竿见影的好法子,治疗是个长期过程,只是承诺近期内会主动多找嘉南聊。   陈纵挂了电话,身体后仰,陷在椅子里,眼睛望着天花板。许久,他直起腰动了动鼠标,看到桌面上的几款游戏软件,反复打开又关闭。   若有所思。   翌日清晨,嘉南无精打采地坐在餐桌前。喝完豆浆,唇上留下一道淡淡的印子。   她扯过纸巾擦嘴,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愈发不想出门。   陈纵从浴室出来,头发潮湿,身上缭绕着没散尽的热雾,肩头搭了条毛巾。   他昨晚同样没休息好,冲了澡醒神,朝嘉南招手:“来。”   嘉南走过去。   陈纵双手是热的,捻捻她薄薄的耳垂,稍微弯下腰,对她说出自己想了一晚上的法子,声音像哄又像骗:“小南瓜,我们来玩个游戏。”   嘉南露出了感兴趣的模样,听他继续往下说。   被陈纵拉到他卧室。   电脑桌上摆着一张白纸,上面有潦草画好的简笔图案。   从左下角开始,有栋小房子,门牌号码写着501。   “你看,咱们现在住这儿,早上从501出发……”陈纵捡起一旁的铅笔,笔尖顺着小房子向下延伸出一条长长的线。   他声线低低的,仿佛在跟嘉南讲故事,“接着,就到了学校。   “学校门口有值日生,你需要佩戴校徽、穿校服,才能顺利通行……   “从这时候开始,把一切当做一场游戏,你会遇到各种npc,上课的老师,食堂打饭的阿姨,检查卫生的学生会干部,你的同学……   “每天的八节课是你需要完成的八个日常任务……   “npc老师可能会表扬你,只因为你触发了某个条件。也可能会批评你,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你只是在游戏里踩雷了。   “npc同学性格各异,有的会对你传递友善,也有的也许会伤害到你,不要害怕,这个时候你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好自己,不要掉血条。   “你可以去小卖铺、水果店补充能量。在游戏的过程中,如果觉得累,可以挂机休息,谁都不理。   “无论怎么样,一旦时间走到下午五点四十,下课铃就响了。”   嘉南听清楚了他要表达的意思,语速缓慢地问:“然后呢?”   陈纵还没有擦干的墨黑发梢滴下一颗水珠,啪嗒掉落在纸上,他用指腹擦掉,接着说:“然后游戏结束,走出学校,回到我身边。” 第32章 “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嘉南从陈纵手里接过书包, 走进学校。   回想着陈纵所说的游戏设定,再打量眼前的一草一木,校园环境仿佛变成了游戏背景。   通过林荫大道, 路过宣传栏,踏入教学楼,走进高二7班教室。   就像游戏玩家传送到地图上的指定地点, 开启今日任务一样。   孙汝敏走过来时, 嘉南想, 不那么友善的npc出现了, 她说不定还是个隐藏boss。   “把昨天的英语笔记借我看看吧。”npc无礼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也没有做笔记。”嘉南回绝了。   “是吗?”孙汝敏说:“那真是稀奇,你上课一般都很认真, 也很听老师的话。”   体育课, 嘉南去器材室归还器材时, npc孙汝敏阴魂不散地再次出现在了视野当中。   嘉南看见她在对隔壁班的杨竹施暴。   学校器材室的地板陈旧,缝隙里积满了黑色污垢和灰尘,高高的窗户开在头顶,玻璃斑驳不清, 把这里衬托得更加像监狱。   嘉南手里拿着根跳绳,推开小门进去, 冒然闯入了现场,烟味扑鼻。   里头的嬉笑与打骂声停了一瞬。   七八个少年回过头来, 齐刷刷看向嘉南。   他们旁边的仰卧起坐的垫子上跪着一个人, 是杨竹, 他脸上有红白交错的巴掌印。   嘉南进退两难。   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 此刻都看见了。   其中一个寸头爆了句粗口,质问戴眼镜的男生:“艹,不是叫你锁门了吗?”   器材室的正门的确从里上锁了, 但旁边还有一扇少有人通过的侧门,被他们漏掉了。   嘉南就是从侧门进来的。   “来都来了,别急着走啊。”   嘉南后背被人推了一把,踉跄向前。她用手扶住墙壁,粘了一手的墙灰,但也顾不上了。   视野中,孙汝敏露了脸。   她靠在铁架上,动作熟练地点燃一根细长的女士薄荷香烟,把烟用唇衔过去,问嘉南:“抽不抽?”   似乎把嘉南当作一伙的。   嘉南避开了孙汝敏吐出的烟圈。   她处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谨记着陈纵交待的,无论发生什么,首要任务是保护自己,不让自己掉血条。   旁边的人虎视眈眈,其中有几个面孔,嘉南叫得出名字。7班和8班这节体育课重合,他们都是两个班里的问题学生。   垫子上的杨竹双腿跪麻了,不小心发出声音。   孙汝敏抓起杨竹的短发,力度极大,像要连着他的头皮一块揪掉,眼睛却望向嘉南,对她说:“外面都在传跟你杨猪在一起。”   “跟条猪在一起,是不是想想都觉得恶心?”   孙汝敏弯下腰问杨竹:“那些话不会是你传出去的吧?”   杨竹疼得五官扭曲变形,“……不是,我什么都……都没往外说。”   “那是谁传的?”   “……不知道。”   可能是某个不经意路过的人,看见杨竹频繁找嘉南,或是看见嘉南给杨竹递纸条,一传十,十传百,流言就这样散播开。   乏味的学校生活最需要八卦来调剂。   孙汝敏把烟头在墙上摁灭,留下焦黑的一个点。她朝寸头道:“球杆呢?”   接着,便响起木质台球杆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杨竹被恐惧激起了求生的念头,要往外跑,还没爬起来,就被按回去。   孙汝敏举起相机拍了两张他狼狈的模样。   拍完杨竹,手里的镜头如同有意识般,习惯性对准嘉南的方向,连拍了几张。   嘉南反应过来,立即用手遮挡。   “只是拍张照片而已。”孙汝敏想留下嘉南不同时刻的任何表情。   她搁下相机,接过男生手中的球杆,表情认真,像在思索接下来要怎么玩。   嘉南冻在了原地,遍体生寒。   她既不是施暴者,也不是承受者,却仿佛感觉有人在用力凿她的脑袋,一突一突的钝痛袭来。   孙汝敏见她面色苍白,似是不忍,理所当然道:“我在帮你啊。直接把这头猪赶出学校,那些流言不就自然消失了嘛,多简单。”   球杆很长,孙汝敏拿着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发出凌厉的响声。   她在找手感。   端详着杨竹的脑袋,琢磨要从前后左右哪个方位下手更好。   球杆再次高高举起,正要蓄力砸下,“铃——”   刺耳的铃声响彻整座校园。   下课了,陆续有人要来归还体育器材,砰砰地在推大门。   “今天算了。”孙汝敏觉得没意思,扔掉球杆。   寸头男把杨竹被扒掉的外套扔到他头上,把人拽起来,威胁道:“管好你的嘴,不该说的别乱说。”他警告完杨竹,再次看向嘉南,目露凶光。   孙汝敏拍了对方一把,“行了,走吧,她也不会乱说什么。”说着,孙汝敏自如地去握嘉南的手腕,恰好抓到她的手表。   “一直想问你,”孙汝敏说,“这是只男表吧?”   嘉南甩开了她。   外面在下雨。   石子路被浸润得微微发亮,嘉南跑走时,脚下一直打滑,差点摔跤。   她从跑变成了快走。   陈纵的手表紧紧贴合着她手腕上的皮肤。   起初这只表她戴着是不合适的,表带调到最短,对她的手腕来说还是过于宽松。后面陈纵拿去换了根合适的表带,让她戴得更舒服。   除了洗澡,嘉南从不摘下它。   它就像是某种庇佑。   孙汝敏追上来问:“这个牌子的表你知道多少钱起步吗?是那个人送你的?”   “你跟他住一起?”   “他给了你很多钱?”   “如果你需要钱,我也可以给你……”   嘉南忍无可忍地推了孙汝敏一把。她用了十成力气,孙汝敏摔坐在石子路旁的草坪里,眼眸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像某种野兽的瞳。   她盯住嘉南,没有生气,反而缓缓笑了。   下午五点四十,当天最后一趟课结束。嘉南飞快地往学校门口赶,游戏结束,她在校门外看见了正在等她的陈纵。   飞奔过去,人太多了,遏制住想要抱他的冲动。   只是走进他伞下,对他说:“阿纵,我不想玩这个游戏了。”   *   晚饭期间,嘉南眼前不断浮现出杨竹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模样,两条对称的红色液体像彩带一样从他的鼻腔中流出来。   嘉南在餐桌上吐了。   她第一次在陈纵面前出现这种情况,慌乱,难堪,手足无措。   推开椅子冲进了卫生间。   “等等——”她伸手阻止陈纵跟进来。   脸埋在洗手池里,打开水龙头冲洗,不愿意转过去面对陈纵。   陈纵的脚步停滞在门口,没有再朝里一步。   时间大概过去五六分钟,两人都没有动。嘉南关掉水龙头,一抬头,看见镜子里狼狈不堪的自己。面色寡白似鬼,被打湿的几缕长发黏在脸上,眼眶通红。   她的胃很难受,喉咙很痛,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不受自己控制。   恐慌感让她窒息,她想锤打钝痛的胸口,但是怕吓到身后的陈纵。   “阿纵。”嘉南还是没有转头。   “嗯。”   “我想自己待会儿。”   陈纵静了几秒,“可以。”   他尝试跟她交换条件:“不要去卧室,你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嘉南揉揉眼睛,终于答应了。   陈纵打开投影仪,找了部温馨又搞笑的喜剧片,把小花被从房间拿出来,盖在她身上。   客厅里响起了大电影轻松愉快的背景音乐。   陈纵把餐桌收拾干净,让嘉南缓和情绪,独自待了半小时左右。他走过去问:“去医院吗?”   嘉南摇摇头:“没关系的。”她有应对经验,“只要吃点药就好了。”   陈纵:“药在哪儿?”   嘉南给陈纵指了位置,陈纵把药箱拿出来,里面有两个药盒已经空了。   “我去买。”陈纵说。   嘉南看了眼灰蒙蒙的阳台,大雨倾盆,空气中弥漫着水雾。   “外面在下大雨。”   “没关系。”陈纵走过去把窗帘拉上,摸了摸她头发,保证道:“我马上回来。”   他把她的手机拿过来,压在小花被上,“有事打电话。”   陈纵穿上外套,拿起门角的黑伞出门了。   楼道里黑漆漆的,外面下暴雨,雨声喧哗,像无数鼓点敲击着鼓面。   他开车跑了好几家大药房,才把两种药买齐。看了眼时间,花了二十来分钟。   途中嘉南给他发了条微信,让他雨天开车小心,不要着急。   车照旧停在外边。   陈纵步行进打碗巷,走了段路,巷子里冒出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陈纵没在意,继续朝前走,直到人影跟上来,试图从后面偷袭。   陈纵突然扬起手肘往后一撞,坚硬的骨头捅向对方侧颈。   反身抓住来人的脑袋往墙上砸。   雨伞被扔到了地上。   暴雨急促地冲刷着一切。   陈纵浑身湿透,黑发往下淌着雨水,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眼尾狭长,微往上挑,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旁边三人都倒下了,不敢再扑上来。   陈纵手下还压着一个。他手上沾着别人的血,被雨水冲淡了,剩下蜿蜒的淡红色痕迹,他在对方的衣服上将血迹擦拭干净,问:“我们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兄弟,收钱办事。”   雇主出手大方,实在没想这么多,四人就接了这单生意,谁知道碰上了硬茬。   “雇主是谁?”   “只有一个电话号码。”   “号码给我。”   “……行。”   “不如这样,”陈纵话没说完,“我也雇你们一回。” 第33章 “可不可以……摸……”……   陈纵捡起地上的伞, 甩干净兜在里面的一汪水珠。   摸了摸衣服口袋里的药盒,还在。   在楼道口遇到夜里打麻将才回来的老太太,对方哼着黄梅戏,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   冷不丁瞧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半句戏腔卡在喉咙里。   “吓死个人嘞。”老太太拍着心口顺气。   陈纵似没听见她抱怨, 毫无反应, 收了伞往里走。   带着一身潮湿水汽回到501。   门锁被拧开, 随即关上。   嘉南从沙发上抬头, 看见陈纵浑身上下湿透了,掀开小花坐起来, “怎么淋雨了, 不是带了伞吗?”   “是带了, ”陈纵脱了能拧出水的袜子,赤脚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泛潮的脚印。“下车去药店忘了拿,雨太大,一段路就淋湿了。”   嘉南脑袋昏昏沉沉的, 没细想,“那你快去洗澡。”   “好点儿吗?”陈纵把装药的袋子搁桌上, 想触碰她额头的手缩回去。   “刚刚喝了热水,没那么难受了, 没事的。”嘉南主动握住他青筋突起的手背。   好冷, 像握住了冬天窗棱上的薄霜。   “医生说这两种药不能空腹吃, 我熬点儿粥。”   嘉南晚上根本没吃几口东西, 还都吐了。陈纵洗干净米,放进电饭煲里煮。   客厅里还在放大电影,嘉南不怎么关心, 因为大电影可以回放,而眼下陈纵比较重要。   她亦步亦趋在他身后劝告:“阿纵,你再不去洗澡会感冒的。”   陈纵擦干净手,去房间拿衣服。嘉南像条小尾巴,一路跟到了浴室门口。   陈纵手撑在门框上,横亘在她身前,“是想进来监督我洗澡?”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陈纵表现得十分大方,似乎真打算放嘉南进去,设身处地替她着想:“要去拿小板凳过来坐着看吗……那样不累。”   嘉南:“……”   卫生间的门敞开,还没关。陈纵直接开始脱外套,手指勾带起底下的t恤,露出一片劲瘦平坦的腹部肌肉。   嘉南大脑宕机更加严重,两颊在冒热气,她反应过来,掉头就走。   陈纵无声笑了,随手将门合上,冲了个热水澡。   几分钟时间,他换上干净衣服出去。嘉南挪了挪,腾出沙发上的一块位置给他。   “要先吹干头发。”嘉南指挥说。   陈纵打开吹风机,嗡嗡的声音偶尔会盖过电影人物的说话声。嘉南没看电影了,在看他,抑或发呆。   一会儿功夫,吹风机的声音消失,耳边安静了不少,陈纵的头发变得很干爽,看上去还有些蓬松。   厨房的电饭煲响起提示音,粥煮好了。   陈纵盛了两碗小米粥放餐桌上,他自己的碗里是满的,嘉南碗里只有一半。   刚出炉,还滚烫。   稍微晾了晾。   “吃点儿?”陈纵喊嘉南过去。   嘉南按下遥控上的暂停键。   大电影还剩下最后二十分钟结束,由于她中途走了几次神,还三心二意地去看陈纵,导致观影过程断断续续,不太完整,但嘉南还是感受到了电影中传递出的美好情愫。   主人公小女孩在经历一番冒险后,回归到自己的家园,她那些变成了木头人的伙伴们重新复活,他们一起快乐成长,享受美好的童年时光。   陈纵问起时,嘉南将大致的故事走向对他描述了一遍。   她语速不快,尽量让自己表达清晰。   “说得很好,”陈纵听完,把碗推到她面前,“奖励一碗粥。”   嘉南有点懊恼,觉得陈纵有可能在耍她,吃东西对她来说绝对算不上奖励。   但想到粥是陈纵煮的,嘉南还是要尝尝。   粥面上结了层膜。   她用勺子搅了搅,吃起来温度正好,不烫口,有淡淡的米香,味道清淡。不过此时嘉南的嘴里有股涩味,如同失去了味觉。   她听话地喝了二分之一。   如果说之前她是有意识地故意抑制食欲,现在是真的毫无食欲。   嘉南觉得有那几口垫肚子已经足够,再过半小时就可以把药片吞下去,走完整个流程。   而陈纵觉得她饭量过于小,捧着碗,接过勺子,骗她说:“再吃一口。”   嘉南手搭在膝盖上,在桌布下扣着食指的倒刺。   她迟疑过后,张嘴吃了。   等陈纵的勺子再次送到面前时,她犹豫的时间变长了几秒钟,出声问陈纵:“我这样是不是很不正常?   “而且还很麻烦。”   嘉南不想每次都把局面弄得糟糕,但常常事与愿违。她不想吃个饭也闹出大阵仗。   她已经多次从双亲的态度中察觉出自己就是个麻烦、累赘、重要时刻可以舍弃的人,偏还要问陈纵,她总是向陈纵索求很多。   妄想他能给出不一样的答案。   “你只是暂时生病了,”陈纵强调了“暂时”两个字,“治好就可以了,每天都有许多人生病,我今天淋了雨,也可能会感冒。”   “如果我明天发烧了赖床不想动,要你去给我买药和早餐,你会觉得麻烦吗?”   嘉南设想了一下那个场面,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不会。”她回到沙发上以后,把被子全部堆到陈纵身上,“但是阿纵,你还是不要感冒比较好。”   陈纵被她的样子逗笑,“只是打个比方。”   “我不喜欢这个比方。”嘉南说。   半小时后,嘉南吃完药,准备看完电影大结局回房间睡觉。结果听着片尾曲睡着了,她的睡眠本来就差,陈纵没有叫醒她。   过了会儿,她在梦中打了个噤,睁开眼睛,迷茫地眨了几下。   陈纵就在旁边。   嘉南失神地靠过去,缓了缓。陈纵低头问她:“回房间睡?”   嘉南点头,被子下的手抱过去,意识尚未回笼,迷迷糊糊想到陈纵脱衣服那一幕,她说话完全没过脑子:“阿纵,可不可以……摸摸……”   “摸什么?”   “腹肌。”   陈纵眉梢微挑,“十块钱一次。”   谈到钱,嘉南清醒了一些,“算了吧。”   “怎么,”陈纵说,“你觉得不值这个价?”   “……值。”嘉南走回房间,在房间口打了个哈欠,长发铺散在单薄的肩头,嘴里像在说梦话:   “今天困了,周末去巷子口讨钱回来再摸。”   陈纵:“……”   *   最近,孙汝敏有种被人盯上了的错觉。   周末她连着去了几场聚会,在各个夜场间穿梭。她常在某个时刻突然回头,身后是变幻的彩灯和舞池里摇晃的人影,视线根本来不及抓住什么。   “感觉有人在盯我。”孙汝敏对身旁的男性同伴说。   对方笑话她:“妹妹,你太靓了,全世界的男人都盯着你看。”   孙汝敏只好安慰自己那是错觉。   角落里,隐蔽的镜头将她的身影拍下。   周一,学校老师因为杨竹的事找过孙汝敏。   她没想到杨竹真的会去告状,要放在之前,她必定狠狠报复回去。但现在她竟然觉得没精力,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总有种被人跟踪的感觉。   时时刻刻觉得,身后有人。   老师对她进行了一番警告,她笑着说冤枉啊,毫不在乎的模样。   回到教室就开始补觉。   最近几天,孙汝敏心头的不安越来越明显。她放学后直接坐车回家,难得夜里也没有再出门,家里的保姆还以为她收心了。   周三傍晚,路上堵车,司机迟到了约二十分钟。   孙汝敏没能立即上车,她站在校门外等待,这次耳朵里清晰捕捉到了“咔嚓”声,她登时回头,视线范围内是行色匆匆的穿校服的学生。   没有一个人是可疑的,每个人都很可疑。   孙汝敏看见了嘉南和她身边的少年。   孙汝敏知道他叫陈纵,还叫人折掉他的手,现在看他的手好好的,安然无恙,还能帮嘉南拎书包,孙汝敏觉得可惜了。   那四个废物收了钱却没办成事。   孙汝敏认为陈纵只是个突然出现在嘉南生活中,抢占了先机的人。   在今天之前,她认为陈纵是个很好解决掉的麻烦。   将他从嘉南的生命里剥除,就像让杨竹从学校消失一样简单。   嘉南和陈纵越走越远,司机也终于赶来了。孙汝敏怒火中烧,扬言要炒掉他,让他明天就滚。   年近五十的男人需要养家糊口,忍气吞声,好脾气地认了错。   孙汝敏回到家,保姆在做饭,厨房里传出丁零当啷的动静。   她扔掉书包,从佛台前路过。家里开饭店做生意,父母信这个,供着财神,点香烛,上贡品,一年四季不断。   孙汝敏则不信。若有神明,真讲究因果报应,当年那些在她手臂上留下伤疤的人应该惨死,现在的她也不该还活着。   神明被蒙住了眼睛,人人皆是地狱。   吃完饭,孙汝敏躺回房间床上玩手机。时不时有各种邀约信息弹出来,她没理会,不打算出去。   保姆在外面敲门,说在大门外发现一个包裹,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孙汝敏查询手机淘宝物流页面,她网购的东西都还在路上,并未送达。   到手的包裹体积不大,拿着却很有分量。   结实的塑料袋上缠满了胶带,只写了孙汝敏的名字,没有透露任何其他信息。   孙汝敏用剪刀划开外面的层层包装,终于看到了里面的东西,是几百张她的照片。   各种场景里的她,各种神态下的她。   正脸,侧脸,背影,远距离,怼脸拍……都有。   照片铺满一地,孙汝敏坐在上面,崩溃地面对着无数个她自己。 第34章 喜欢得太较真了。   “这几天孙汝敏怎么回事?”同桌一边往嘴里塞薯片, 一边对嘉南说,“她都不过来抢我座位了。”   嘉南疑问。   “之前她不是老跑过来跟你说悄悄话嘛,占了我的座位, 害得我只能去别的地方。”同桌说。   面前摊开的语文课本上掉了许多薯片碎渣,同桌不在意地吹了吹,继续问嘉南:“你跟孙汝敏关系很好吗?”   嘉南否认:“没有。”   “我发现她喜欢送东西给你吃, 巧克力啊, 蛋糕啊, 奶茶啊……你可真幸福。”同桌说:“不过我没见你接过, 白给的为什么不要啊?”   同桌上下打量嘉南单薄瘦弱的身形,忽然开窍了似的说:“要保持身材果然不容易, 禁得住诱惑。”   嘉南没再说话了。   她埋头写练习册, 想把家庭作业尽量挤在学校完成。写了几笔, 回头看向后排的某个座位,孙汝敏趴在桌上安分睡觉。   确实不太像她了。   下堂课是计算机课。   上课前五分钟,嘉南拿上课本匆忙赶往计算机教室,在楼梯间不小心跟人撞上, 是6班的一个男生。   “不好意思。”   “对不起。”   双方同时道了歉。   男生注意到嘉南的手表,想要问点什么, 嘉南赶着去上课,并未留意他欲言又止的眼神, 急忙走了。   下课后回到本班教室, 嘉南又在走廊上碰见了之前不小心撞到的男生。   嘉南对他有个大致的印象, 对方比较出名, 是个富二代,时不时请全班喝咖啡,吃下午茶。   两个班隔得近, 班上男生之间相互熟悉,每次聊到球鞋一类的东西,总会提到他的名字。   嘉南没想到对方是来找她的。   “能给我看看你的手表吗?”男生问得很直接。   嘉南低头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手表,并不想把它取下来交给别人,哪怕只是短暂的几秒钟时间。   她拒绝了。   男生尴尬地挠了挠头,“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单纯就是太好奇了……”   他今年生日想要一块这个牌子的手表,没从父母手里要到,意外看见嘉南手上戴着的,觉得眼熟,非常想拿过来仔细看看。   “高仿。”嘉南说,“应该不是你说的那个牌子。”   男生想想也对,普通高中生怎么会戴那么昂贵的表。   “那没事了。”   这是除孙汝敏以外,第二个人跟嘉南提起她的手表。   表盘上有个低调的银色英文标识,之前嘉南没在意,也不认识,只因为它是陈纵送的而格外珍惜。   她从书包底层找出静音了手机,上网搜索,根据品牌logo找到了官网。   网站全英文,但不妨碍她看图片和价格。   其中最便宜的一款,6位数起步。   不过嘉南没找到手上这只表的同款。   *   下午全校性大扫除任务是临时安排的。   上面要搞突击检查,校方收到消息,火急火燎地在广播里通知各班搞卫生。   不用上课,搞卫生也开心。   学生们欢欣鼓舞,扛着拖把和扫帚上蹿下跳。   每个班除了自己教室要打扫,还分配了别的的包干区。   卫生委员站讲台上写任务安排,粉笔头笃笃地敲在黑板上。   嘉南看见自己的名字,在“东教学楼楼梯间”那一栏。   同桌唉声叹气,抱怨道:“我造了什么孽哦,旧阅览室好难打扫的。”   学校以前有几间阅览室,在实验楼顶楼,挨着档案室。   后来学校拨款新建了图书馆小楼,开发了新的阅览室。旧的闲置着,已经荒了。   被安排去打扫旧阅览室的同学直呼倒霉。   在同桌叹了第十次气之后,嘉南问她:“你要不要跟我换?”   同桌狐疑,不太确定地说:“真的吗?你可不能反悔。”   嘉南点头,她觉得打扫阅览室比楼梯间好。楼梯间人来人往,还很吵。   嘉南还有两个同学做搭档,一男一女。三人拎着水桶和抹布往实验楼走。   另外两人之间更加熟悉,路上不断聊着天。   “阅览室应该有扫把和撮箕吧?”男生问。   女生说:“要是没有,你再跑回去拿。”   “想得美。”   嘉南领先他们几步,走在前头。   从一楼到六楼,没有电梯,一步步爬楼。   阅览室的门打开了,有相关的负责老师正在门口清理一沓资料,看见他们来,指挥他们先大致把架子上的灰和前后两扇门擦干净,再扫地和拖地。   没多久,老师就不见踪影了。   只剩下他们三人。   地方大,难打扫。人手显然不够。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室内采光差,层层书架如同深林中的高大松柏,将本就微弱的天光切割得更加稀薄。   让这里愈发显得阴冷。   另外两个同学边干活,边摸鱼聊天。关于学校,多多少少有些传闻。   比如学校以前是坟场。   比如女生宿舍楼几零几出过事。   嘉南把脏了的抹布在水桶里搓了几遍,重新拧干,看到放置报纸的铁架。上面有洛陵本地的早报、晚报,也有比较出名的几家全国性报刊。   有的装订成册了,整理得比较妥帖。   也有的还散着,日期也是混乱的。   嘉南始终没忘记过陈熙然在小弥山别墅里说过的话,他让嘉南去翻十年前的报纸版面,找一个叫傅梁的教授和他组建的少年班。   嘉南不是没有想过去找,每每动了念头,却难以真正付诸于行动。   那牵涉到陈纵的过往和故事,嘉南既好奇,又心生胆怯。   她怕知道太多,现下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她也怕变故,以及一切不稳定因素。   抱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嘉南打开了面前的报纸。   特地去找,找起来并不顺利。   报纸的纸张褪色了,泛黄,变脆,翻阅时需要小心翼翼,动作不能太大。   到最后,嘉南几乎快要放弃了,一张摄影照片映入眼帘。   那是张合照,有十来个人入镜。   刊登出来像素很低,加之时间间隔太久,上面印着的人像愈加模糊。   照片底下有行附加的小字:傅梁教授(左一)和他的计算机少年班成员。   拍照的背景是面长满了爬山虎的红砖矮墙,临墙种着挺拔的云杉,枝叶繁茂。   树前总共十六人,分两排站。   站在左边第一个的男人穿中山装、戴眼镜,其余都是些稚嫩的面孔。   嘉南认出了当中的陈纵。   他站在后排最右的位置,比旁边的人都要高。   那一年的陈纵还没有长大,规规矩矩穿着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成拳头,唇抿成一条线,眼睛望向镜头。   模样有些倔强和拘谨。   那是篇专题报道,深度挖掘,追踪的时间很长。   详细介绍了傅梁教授和少年班的情况。   少年班成立时,学生平均年龄只有十二岁。在维持了几年现状后,将近三分之一的人被陆续淘汰出局。剩余十人,于二〇一一年公费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学习深造。   报道最后附赠了赴美留学的十人名单,嘉南一路看下去,找到了陈纵的名字。   *   “嘉南……”   同来打扫阅览室的女生喊了嘉南一声,同她商量道:“要不我们走吧?我觉得差不多可以了。”   三人马马虎虎完成了大扫除任务。   负责人老师不在,他们将门虚掩上,拎着工具离开。   学校的林荫道上没什么人了,教室里也只剩下两个同学拎着垃圾袋,准备去倒垃圾。   嘉南看时间,比平常的放学时间要早半小时。   她打电话告诉陈纵,今天可以自己回家。   电话通了,陈纵那边响起清晰的筝音和陌生的女子唱腔,忽远忽近,有明显的顿挫感,听着感觉有点奇怪。   嘉南一时忘了说话。   直到陈纵喊她的名字。   嘉南回神,“今天提前下课了,我坐公交回去吧。”   “阿纵,你在哪儿呢?”   陈纵说了个嘉南没听过的店名,“在城郊,是陈熙然非要约在这边吃饭的,一家新开的日料店。”   “要过来看看吗?”陈纵问。“这边刚好有表演。”   他本来也打算这个点去接她。   嘉南听说陈熙然在,犹豫了,“你哥哥吗?”   陈纵嗯了一声,说:“不用管他。”   对面的陈熙然听闻看了陈纵一眼,笑了笑,“去接小朋友?”   打趣道:“就这么喜欢吗,吃个饭、看场表演也要把人带在身边。”   陈纵拿上外套走了,口袋里的长形笔记本掉在坐垫上,陈熙然捡起来翻了翻,里面是一些饮食障碍相关的资料与笔记。   嘉南刚走出校门,发现了对面马路边孙汝敏的身影。被树遮挡着视线,孙汝敏并没有注意到她。   孙汝敏的样子有点警惕。除了司机之外,车里下来一个体格健硕的男人给她开车门,像是她雇佣的保镖。   嘉南想不通她那么嚣张的人,为什么还会需要保镖。   孙汝敏走后,嘉南感觉放松了不少,她塞上耳机听歌。   不记得听到第几首,陈纵到了。   他走到她面前,摘掉她的耳机,低低的声音带笑:“又发呆?”   嘉南原本盯着鞋面上的一小簇阳光,抬头撞进他眼中,狡辩道:“在想数学题。”   “想出来了吗?”   “没有。”   “那先不想了。”陈纵有种家长式的担忧,指腹揉了揉嘉南脑门,“我怕南瓜变呆瓜。”   嘉南用眼神向他表达了抗议。   车往城南开。   嘉南在洛陵生活这些年,很少去城南。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通向城郊,后面车流渐渐减少。落日时不时被云层遮盖,一会儿露头,一会儿隐匿。   餐厅开在大片乌桕树后,占地面积很大。停车场旁边是几亩荷花池,等到夏天开满荷花应该会更加漂亮。   餐厅门口有面带标准微笑的迎宾员。   嘉南跟着陈纵,脱了鞋进入大厅左侧的观景区,看到了人造樱花树下的陈熙然。他盘腿坐在那里,一个人喝着清酒,并不寂寞,感觉十分闲适。   嘉南犹豫要管他叫什么,说出口的只有两个字:“您好。”   “怎么比第一次见面还要客气?“陈熙然笑着说,“咱们也算熟人了,跟着小纵一起叫我哥哥吧。”   嘉南说:“哥哥好。”   陈熙然心想,挺好骗的。   他们第一次在小弥山见面时,陈熙然一直打听陈纵的事情,让嘉南心生警惕,对他有些提防。   这次的感觉全然不同,莫名像在见家长,嘉南反倒更约束了。   陈纵把菜单给嘉南:“点你喜欢吃的就行了。”   艺伎表演已经结束了。   陈熙然打了通电话,很快过来一个年轻男人,是这家日式餐厅的老板。陈熙然跟对方说了什么,没多久,四周响起音乐,两位日本艺伎再次出场。   在场的另外几位顾客感到十分惊喜,再次举起手机拍摄。   看完表演,嘉南点的银鳕鱼寿司和舞茸天妇罗也端上桌了。   中途陈纵去洗手间,离开了一会儿,餐桌前只剩下陈熙然和嘉南。   陈熙然心细,早就发现了嘉南戴着的男士手表,说:“果然在你这儿。”   先前只是怀疑,眼下亲眼看见,证实了心中猜测。   嘉南不明所以,又听见陈熙然说:“红绳手链是你送的?”   嘉南点点头。   “我懂了,定情信物嘛。”   陈熙然嘴上说着调侃的话,联想到心理医生余静远、陈纵的笔记本、以及他的种种举动,心里其实是复杂的。   陈纵喜欢一个人,喜欢得太较真了,像这辈子就谈这一次。   只认定眼前这个人。   可他才二十岁,一辈子那么长。   陈熙然担心变故。   既看好他们,又不那么看好。   “这只表是不是很贵重?”嘉南问陈熙然。   陈熙然点了下头,“有市无价。”   “还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陈熙然说。他掏出手机,“不如我们先加个联系方式?以后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找我。”   陈纵回来,陈熙然刚好扫完嘉南的微信二维码名片。   “你做什么?”陈纵问。   陈熙然说:“加个微信,方便联络。”   “跟你有什么好联络的。”   两人拌了几句嘴,嘉南从他们一来一回的对话中,感觉到陈纵并不讨厌陈熙然这个哥哥,虽然他常常怼他。   外面天黑了。   陈熙然还与别人约了见面,是工作上的事。陈纵和嘉南先离开。   被甩在身后的日式餐厅像一个装满萤火虫的灯笼,在树林后晕开着昏黄的光泽。   公路上,两旁的路灯也亮了。   嘉南从车窗外探出头,只看到一两颗遥远的星星。   “冷不冷?”陈纵说,“别吹太久的风。”   嘉南关上窗,说起另外一个话题,“阿纵,手表我不想还给你。”   即便知道它很贵重。   陈纵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要你还了吗?”   “我会好好保管的。”嘉南自顾自保证:“绝对不会弄丢。”   说完隐隐感受到了压力,她像个身怀宝藏而担心遗失宝藏的商贾。   “弄丢也没关系。”陈纵轻描淡写地说。 第35章 雪夜之后,她就是终点。   大概晚上十点, 陈熙然谈完了工作上的事情。   他喝了酒,叫助理过来开车,把他送到住宿的酒店。   陈熙然并没有醉意, 他查看手机上的行程安排,这边的事情谈妥后,要提前回上京市。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他决定给陈纵打电话, 把在日式餐厅里没说完的话说完, 谈话的核心内容是奶奶的遗嘱。   近期陈家老太太又一次修改了遗嘱。   股份, 房产, 信托基金……她留给陈纵的份额过于大了。   钱财身不带来死不带去,她想要用金钱填满愧疚的窟窿。   “我没打算要这笔钱。”陈纵在电话里说。   “我知道, ”陈熙然说, “你可以转赠, 捐掉,或者挥霍,都随你,但不要拒绝她, 算是我拜托你。”   陈纵觉得陈熙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落寞,跟今晚在樱花树下喝酒的模样有很大不同。   “她身体越来越差, 又还能活几年,你让她安安心心地走吧, 给什么你都接着。”陈熙然说。   就跟陈纵在外婆身边度过了大部分的童年时光一样, 陈熙然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   他与亲生母亲苏和纷之间的感情反而单薄。苏和纷执着于她的爱情和事业, 对陈熙然的关注太少了。   陈家世代经商, 产业众多,涉及到各个领域。陈熙然的父亲陈雇是根反骨,十几岁进了娱乐圈, 混得风生水起。   陈雇与苏和纷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苏和纷从小有两大爱好,一是陈雇,二是摄影。   陈、苏二人结婚后,也恩爱甜蜜过,但日子太长,逐渐把浓情蜜意都冲淡。   后来陈雇外出拍戏,邂逅了风情万种随性如风的卢珍。   一年后,卢珍生下一个男孩,取名陈纵。   陈纵的出生是个意外,没人对他抱有过期待。   卢珍因为身体缘故,才不得不把他生下来。陈雇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卢珍像蒲公英,没有定性,过惯了四海为家的日子,负担不了一个孩子,于是把小陈纵扔给了她母亲。   陈纵关于卢珍的印象很浅,只有短短几段记忆。   最深刻的一次,是因为外婆摘香椿时摔伤住院了,卢珍被强行叫回来照顾陈纵。   那个星期,卢珍每天去接陈纵放学。   她总是画最美艳的妆、穿最漂亮的裙子,手里拿着一根金灿灿的麦芽糖,在马路边等他。   陈纵在其他小孩羡慕的眼神中走向她,接过她给的糖。   她有时还会弯下腰亲亲他被晒红的脸蛋,承诺周末带他去游乐园,表现得好像非常爱他。   可是爱又那么少。   像大人浅口杯里的酒,一口闷完就没了。   外婆出院后没等几天,卢珍留下一笔钱,不知再次被风吹去了哪里。   陈纵偶尔会梦到她,但也并没有很想她。   他很早就隐约知道,那个被叫做妈妈的女人有她自己的人生,他并未被安排进她的人生里。   当然会有点失落,不过没关系。   陈纵更喜欢跟外婆在一起生活。他以为他和外婆相依为命,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他那时太小,尚未领略生老病死与命运无常。   纵观陈纵的人生轨迹,会发现,十岁是条重要的分水岭。   陈纵十岁那年跟随外婆来到打碗巷,外婆与人合伙包粽子卖,生意红火赚了笔小钱,而陈纵在新学校进了奥赛班,遇到尽职尽责的老师和聪明可爱的同学,他还交到了黑皮这个不错的朋友。   陈纵在打碗巷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外婆的身体是在临近深秋时垮下的。   起初以为只是小病,她食欲不振,频繁感冒,去了几次医院没检查出什么大问题。等医院真正发现问题时,已经到了晚期。   扩散的癌细胞让外婆像颗被白蚁啃空的枯树,迅速倒下了。   陈纵记得外婆离开他的那个清晨。他夜里陪床了,早上醒来,发现外婆正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没多久,又转动眼珠子,看向他。   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又始终没有说。   她的眼睛里有好多话与难言的情绪,舍不得,放不下,以及万般无奈。   陈纵把手伸过去,摸了摸外婆湿润的眼角。   外婆闭上眼睛,像睡着了,坠入冗长的梦里,没有再醒过来。她变成了许多细小的骨灰,被装进罐子里,从此在地底长眠。   陈纵的童年被迫提前结束了。   卢珍回来,替他安排好了新的去处,把他送进了上京市的陈家。   同年,他被傅梁教授看中,通过选拔进了少年班。   *   打碗巷深处传来几声犬吠。   陈纵挂断与陈熙然的电话,发现手机上显示的通话时长竟然超过了五分钟。   夜风拂动窗帘,陈纵关上窗,去嘉南卧室查看情况,发现她睡了以后,自己回到房间也打算睡了。   或许是因为陈熙然的那番话,陈纵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了陈家老太太。   陈纵有时不太理解她迟来的愧疚。   觉得没必要。   他对于陈家来说,确实是外来人。当年他被苏和纷骗去异国他乡,差点死在圣地亚哥,跟老太太的关系也不大。   她不必总觉得对不起他。   陈纵刚到陈家时,确实心存侥幸,妄想寻得一个新的家。他没有选择住校,而是往来于少年班与陈家老宅之间。   直到经历那次变故。   他从圣地亚哥被傅梁接回国后,病了大半个月,病好之后就开始了住校生活,极少再回陈家。   一开始对他表现出抗拒的陈熙然反倒来学校看过他几次,给他送吃的、穿的,代替苏和纷跟他说对不起。   陈纵并没有理他。   后面奶奶也来过几次。   她的出场非常隆重,总会惊动许多人,在外人面前她表现得犹如一位手握重权的女王。但在陈纵面前,她又只像一个普通老人。   她看重血缘宗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家和万事兴”,她希望陈纵能与苏和纷和解。   那时候的陈纵已经不怎么爱说话,对人态度冷漠,每天接受高强度的学习和计算机训练,生活单一且枯燥。   但奶奶会让他想起外婆,所以他表现得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假期还会陪她去寺庙拜佛。   祖孙之间,却始终隔着什么。   二〇一一年,陈纵十五岁,离开上京市,去了美国。   从十岁到十五岁,这五年里,他的身高发生了较大变化,从一米五五到一米八五,长高了整整三十厘米。   性格也有些改变,他变得更加沉默,难以接近。   他的少年班同学形容他像机器人,运算精准,操作速度,冷淡少言,仿佛也不会累。   在留学期间,陈纵一直为学业而努力,因为他找不到别的奋斗目标。   学校坐落在加州硅谷,充满各种机遇与挑战。十八岁时,陈纵和少年班的另外一名同学张烬合作开发了一款社交软件,赚得第一桶金,从此陆续收到各方投来的橄榄枝。   几年内,身边同学有的回国,有的脱离少年班,决意留在美国闯荡。   二〇一五年,张烬邀请陈纵共同创业,成立工作室,陈纵答应对方会好好考虑。   在两天后,陈纵收到一份奇怪的邮件。   对方声称自己是北方某小镇一家殡仪馆的工作人员。   殡仪馆的骨灰寄存服务最长时限为三年,如今三年快要到期,希望家属可以尽快来把卢珍女士的骨灰盒接走。   陈纵不知道对面是怎么找到他邮箱地址的。   “卢珍女士”四个字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电脑屏幕上,让他觉得陌生又恍惚。   他拨打了邮件中留下的联系方式,跟殡仪馆核对了一遍信息,大致确定“卢珍女士”确实是他生母,而不是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这些年,陈纵从小孩长大成人,从没有找过卢珍。就像卢珍把他抛弃一样,他也选择了遗忘她,在这一点上,他们母子无比默契。   互不打扰,过着各自的人生。   两天后,陈纵来到小镇上,在殡仪馆的骨灰寄存室里看到了卢珍的照片与骨灰盒。   卢珍的模样忽然在眼前变得清晰起来。   遗照上的女人依旧漂亮,连眉眼间的笑也洒脱而恣意,仿佛受不了半点束缚。   据卢珍的朋友(酒馆老板老胡)描述,卢珍死于三年前的一场意外。她开着赛车从山道上翻出去,车毁人亡,当场毙命,离开得非常猝然,像梦一般。   老胡和几个朋友联系不上卢珍的家人,只好把她的骨灰存放在殡仪馆。   这次能够联系到陈纵纯属偶然。   殡仪馆工作人员偶然发现,卢珍留下的钱包夹层里有两张过期的游乐园门票。其中一张门票的右下角,写有一个电话号码与邮箱地址。   工作人员拨打电话号码,发现是空号。   随后又给邮箱发了邮件,意外地收到了回复。   陈纵结清了寄存费用,将骨灰盒带走。   卢珍生前漂浮不定,陈纵一时想不出她愿意被葬在哪里,最后便把她带到了外婆长眠的墓园。   安排好所有事后,陈纵离开墓园,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一瞬间忘记了来路。   中途张烬来电,再次询问创业的各种事宜,陈纵委婉拒绝了这次合作机会。   张烬又问他是否还打算回美国,陈纵说暂时不清楚,等有计划了再告诉他。   陈纵的人生从十岁那年起就被按下了加速键,他滑着雪橇在寒冷的冬夜中冲刺,不断越过陡峭的雪岭与起伏的山脊,被冻得麻木,却望不见终点。   不知该何时停下来。   伶仃独步,无可问程。   陈纵想了很久,从墓园开往洛陵,雨打在车窗玻璃上,发出沉闷寂静的声响。   他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打碗巷。   在打碗巷昏暗的楼道里,遇到了一个名叫嘉南的女孩。   那时陈纵还不知道,自己会为她长久地留下。   雪夜之后,她就是终点。 第36章 太贵了,以后不摸了。   今天早上, 嘉南醒来的时间是五点零七分。   她意识混沌,喉咙渴得厉害,嗓子眼像被胶水粘黏在一起。费了几分钟做心里建设, 才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去厨房找水喝。   路过陈纵的卧室,房门底下的缝隙里透出一丝光亮。   似乎一宿忘记关灯。   陈纵睡觉不锁门, 嘉南悄悄摸到墙上的灯控开关, 打算替他关掉。   被子里的发出了动静。   “阿纵?”嘉南试探着小声问。   枕头上的脑袋动了动, 作为回应。   嘉南走过去, 趴在床边,发现陈纵困倦地睁着眼睛, 她自己也似醒非醒, 两人像在梦里碰面了。   “上来吗?”陈纵声音沙哑, 身体往里腾出些位置,掀开被子一角。   嘉南甩掉拖鞋爬上了上去,干燥温暖的被窝里充满了陈纵的味道,把她包围了。   她的头发像生长的藤蔓, 离陈纵很近,仿佛随时可能把他裹住。   陈纵的半张脸陷在被子里, 模样竟有点乖。   嘉南刚刚喝过一大杯水,唇是湿润的, 人也慢慢清醒了些, “阿纵, 你也做噩梦了吗?”   “梦到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陈纵的手指蹭掉她唇上的水迹。   然后没有再动, 手掌搭在她颊边。   嘉南在空气中合掌拍了下手,像拍蚊子一样,“帮你把不好的梦都打死了。”   她伸手抱住他, 拍拍背,“抱一抱,什么都不怕。”   他们静静地挨着躺了一会儿。   外面的天光缓缓渗进来。老旧的房间像古代女子盛放首饰的雕花木匣,也装载着陈纵的琳琅珠玉。   陈纵率先从床上坐起,瞌睡已经彻底醒了。   嘉南被惊动,在被子里拱了两下,勾住陈纵的腰,借力起身。   手碰到他腹部时,倏然意识到什么,并未经过思考,手指条件反射性地又摸了两下。   “别摸了。”陈纵按住她的手,身上睡衣乱了,领口露出大片锁骨。他样子有些懒散,耷拉着薄薄的眼皮,“再摸收不了场。”   嘉南感觉到他的掌心滚烫。   他拿上干净衣服,去浴室冲澡。   在校门口道别的时候,嘉南跟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朝陈纵挥挥手,说:“傍晚见。”   今天不太相同,她突然想起什么。   在书包里翻了翻,拿出三张十块钱给陈纵。   陈纵没明白她的意思。   “十块钱一次。”嘉南说,“就摸了三次,真的。”   太贵了,以后不摸了。   身边人来人往,陈纵插着兜,站在巍峨肃立的学校石碑前,被气笑了。   嘉南像是察觉到危险,说了声“阿纵再见”,逃得比兔子还快。   陈纵看着她背影,咬紧了后槽牙。   手机震动,来了通电话。   “哥,那姑娘都雇上专业保镖了,上下学路上盯得紧,我们再跟着容易露馅儿,你看……”   对面支支吾吾的。   “先算了。”陈纵说。   *   嘉南匆匆走进教学楼。   讲台下,黄橙橙在拖地,今天轮到她值日。嘉南绕开湿漉漉的那段路,从旁边经过。   黄橙橙看了她一眼,继续打扫卫生。   自从被孙汝敏针对过后,黄橙橙变得战战兢兢,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让她忐忑不安。   好在孙汝敏放过了她,丧失了折磨她的兴趣。   嘉南从书包里拿出要交的几门科目作业,等小组长来收,同桌问她要数学练习册:“给我看(抄)看(抄)。”   同桌第一次问的时候纯属碰运气,觉得自己八成会遭到拒绝,因为嘉南看上去非常冷淡。   多问了几次之后,已经非常熟练。   “错了别找我。”   “不会,这点素质我还是有的。”同桌保证,“而且你数学作业的正确率明明很高啊。”   “开外挂。”嘉南说。   同桌没听懂她说的什么意思,光顾着搬运答案了,嘴里还不忘分享八卦讯息:“杨竹你没忘吧,隔壁8班的,还跟你传过两天绯闻的那个杨竹……   “他好惨,听说他是孤儿院的,无父无母……”   “谁说的?”   “他们自己班上传出来的,好像是有个男生跟着父母去孤儿院捐衣服,在里面看到了杨竹留下来的生活照……”   小组长来收作业,同桌抓紧时间瞄到最后一个填空题答案,嘉南把作业本和练习册交了上去。   教室后门发出砰的一声响。   孙汝敏咬着咖啡吸管,推门进来。书包挂在她的手臂上,仿佛不堪重负,就要掉了,坐她旁边男生给接了过去。   两人有说有笑聊着天。   中午出了太阳。   教学楼前,有几个教职工的小孩围着花坛玩捉迷藏,后来又揪起了月季花瓣。大人没看好,其中一个小孩被茎叶上的刺扎到了手,哇哇大哭。   嘉南靠在走廊上只勉强记住了五个单词,被小孩的哭声分走了大半注意力。   苏蔷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苏蔷把大波浪头发挽起来了,脸上没有浓妆艳抹,只画了眉毛与口红,穿着也比较正式,粉色的小西装。   看上去跟以往不太一样。   “本来还想着会不会碰到你,结果还真就碰见了。”苏蔷笑了笑。   嘉南脸上的诧异还没来得及收起,听见苏蔷向她问路:“高二年级老师办公室在哪里?”   嘉南给她指了方向。   “干脆你给我带个路吧。”苏蔷说。   嘉南领她过去。   苏蔷是因为杨竹来学校的。   嘉南记得苏蔷之前说过,她在孤儿院有个认识的弟弟也在一中读书,所以当时嘉南外出参加研学活动,苏蔷也知道。   只是没想到她口中的弟弟会是杨竹。   “那小子老可怜了,从小就胖,跟他同寝室的有几个比他年纪大的男孩,说他那么胖,一定是偷吃了别人碗里的饭,老欺负他。”   苏蔷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我经常看见他在芭蕉树后面挨打,但没帮过他,因为也没人帮过我……   “后来我跟着柳曦月走了,一两个月才回去一趟。那天练舞受伤了,脚趾甲缝里都是血,回去还没走到门口就疼得受不了了,他过来背我,还不忘跟我打听外面好不好玩……   “看到我脚上的伤,又给我送了碘酒和药……   “我们大概就是这样熟起来的。”   办公室里没人,老师们也都去食堂吃饭了,需要等。   苏蔷对着窗玻璃整理了一下头发。   问嘉南:“你们研学旅行每个人要交一千五对吧?”   嘉南点头。   “其中有八百还是我提供的呢,臭小子现在还没还。”苏蔷抱怨说:“让他没钱就别去了,他偏要去。”   嘉南问:“那你今天来是……”   “他求我装成她姐,来学校走个过场,撑撑场子,不想让老师同学看轻了他。”   苏蔷大概觉得杨竹的心思可笑,笑着笑着又变淡了,“你说有用吗?有个屁用。”   杨竹在学校被欺负的事不了了之,根本没有后续。   苏蔷看了看嘉南,说:“知道你嘴严,才跟你说这些的。”   *   嘉南回到教室,许多同学已经吃完午饭回来了。   有人在讨论班主任的生日。   班主任今年刚好满五十岁,并不是个秘密,大部分7班同学都知道。   “要不我们给他准备个惊喜吧?”有声音提议。   部分平常跟班主任关系好的人举双手赞成,也有部分人觉得没必要,何必兴师动众。   “班长你觉得呢?”孙汝敏问李思。   李思表现得犹豫不定。   “正好在周末,就当大家一起出去聚聚也好啊。”孙汝敏说,“上次一起去游乐场还没玩够呢。”   最后决定用投票的方式决定,少数服从多数。   半数以上的同学赞成出去给班主任庆生。   有十六人不赞成,五人没表态。   “我知道井悦新城那边新开了家桌游店蛮好玩的,旁边的奶茶店也不错。”孙汝敏大方地说:“到时候我请客。”   她说完,不赞成的十六人里又有半数人倒戈,改变了主意。   于是替班主任庆生的事就这么定下来。   嘉南在纸上画了几个日历格子。   班主任生日,4月21,也是她要去医院复诊的日子。 第37章 “把你的手拿开。”   “你明天真的有空吗?”   4月20日晚上, 嘉南第三次向陈纵发出提问。   他们俩在客厅玩数独游戏,嘉南填错了一个数字,拿橡皮擦掉。   “有空。”陈纵在小方块里写上正确答案。   铅笔再次传给嘉南。   嘉南盯着纵横交错的数字方块, 思维混乱,开始跟不上了,干脆凭感觉乱写。   “如果没空, 我可以自己去。”   陈纵把数独小本收起来, 决定就到这里为止。   “不是说好我陪你去复诊吗?反悔了?”   “也不是。”嘉南解释不清楚自己矛盾的心态。   她想要陈纵陪同, 但是又非常讨厌医院, 担心从杜明康嘴里说出不好的事情。   担心自己的恢复情况不好。   “我送你过去,在诊室外面等也可以。”陈纵退了一步, “到时候你叫我, 我再进去。”   嘉南点点头, 细微的愧疚感像蚂蚁在她心脏上攀爬。她用小拇指勾了一下陈纵手腕上的红绳,示好。   “阿纵,你太好啦。”   陈纵手指间转动的铅笔停下来,看向她, “是想给我颁朵小红花?”   嘉南摸到茶几上的荧光笔,说:“我给你画一朵吧, 我画画还可以。”   她抓住陈纵的手。   等拔了笔帽,又改变主意:“听说你们男生都喜欢挖掘机, 不如我给你画个挖机吧?”   陈纵:“……”   嘉南:“怎么了?”   陈纵:“说机不说吧, 老江湖规矩了。”   嘉南迟疑两秒才反应过来, 脸微热, “噢,我下次注意。”重复的时候格外小心:“那、我、给、你、画、个、挖、机。”   陈纵:“你听谁说的?我没说过我喜欢。”   嘉南:“从电视里一个趣味社会调查上看到的……说是百分之九十的男性从小就对挖掘机和推土机感兴趣。”   嘉南犯难了,低着头陷入犹豫中, 考虑究竟要画个什么才能让陈纵一定喜欢。   陈纵任凭她虚握着,荧光笔的笔尖点在皮肤上有点痒,他没把手抽出来。   笔尖终于动了。   姜黄色的荧光笔在手背上慢慢勾出一个椭圆,两边再叠加上几层,再添上瓜蒂。   “这是什么?”陈纵明知故问。   “小南瓜。”嘉南说,“看不出来吗?”   陈纵直勾勾看着她,眼睛里没藏住笑,弯了弯嘴角,但不说话。   嘉南倏尔被他看得有点恼了,扭过身子,跪在地毯上佯装整理荧光笔和笔袋,“是你自己说过喜欢的。”   这次陈纵没有再否认,也不敢否认。   全世界他最喜欢小南瓜。   嘉南拿上东西回卧室,关上房门后,又歪着脑袋探出头,对陈纵说:“早点睡觉,不要熬夜。”   “好。”陈纵还在看手背上的小南瓜,夸赞了她的绘画水平:“确实画得不错。”   *   第二天是4月21日。   星期六,天气晴。   嘉南早上看手机才发现,昨晚大家在班级群里交了一次班费,作为替班主任庆生的费用,是买蛋糕和中午聚餐的钱。   每人只要交十块。   孙汝敏说少了她来补。还有其余费用,都由她来承担。   大家直接在群里发十元的红包给孙汝敏。   到现在,只剩下少数几个人还没交钱。   嘉南不太使用手机支付,操作生疏地完成了这次转账行为。   群里的最后一条聊天记录停留在凌晨两点多,今天早上还没人出来冒泡。   嘉南发出的转账信息孤零零地躺在手机屏幕中央。   孙汝敏约摸还没醒,迟迟没有点击收款。   嘉南没再管了。她还要去医院,得早点准备出门。   洗漱的过程中,嘉南发现洗手台下面的管道坏了,水流出来,打湿了她的鞋面。   陈纵走过来问怎么了,嘉南含着牙膏沫,指了指台子底下。   陈纵用手电筒一照,发现老化的水管上裂了两条缝。   “能修好吗?”嘉南问。   “楼下五金店应该开门了,我去买根新的水管换上就行了。”陈纵拿起放在置物架上的手机,低头看了眼嘉南鞋面,说:“去换鞋。”   布面拖鞋湿得很快,嘉南扯出纸巾擦了几下,放到阳台上晾晒。   早上就不太顺利,她难免联想到今天要出门去医院和参加班主任的庆生会,觉得是个不太好的预兆。   嘉南有时候不信这个,还有比如同桌口中经常提到的水逆和星座运势。   有时候也会不可避免地胡思乱想。   陈纵说很快就能修好,比嘉南以为的还要快,几分钟而已,没耽搁他们出门的时间。   好像那些对于陈纵来说甚至算不上麻烦,随手就能解决掉。   他让嘉南觉得许多问题根本不是问题,没有必要为此烦恼,或者不开心。   因为有陈纵在,每次让嘉南觉得糟糕的局面,最后都会变成还可以,还不错。   *   今天天气不算太冷,又有太阳。   嘉南穿了件薄毛衣,在衣柜里仅有的几条裙子里挑来挑去,最后选了米白色的长裙。   她第一次在去医院那天化妆,想让自己看上去气色好一点。   医院里,杜明康发现了嘉南的变化。   “今天不太一样。”杜明康脸上笑着说,又问她:“最近情况怎么样?”   嘉南如实告诉了他。   照旧掏出记录自己身体状况的小本,描述得比较详细。   唯独其中一点,她说得比较犹豫:“我觉得我好像长胖了,不过没有上秤……也只是猜测而已。”   自从离开文化宫以后,嘉南便没有再记录自己的体重。   在学校和别的地方看见电子秤,也都绕开了。   “你还有在练舞吗?”杜明康问了一个看似跟病情毫不相关的问题。   “没怎么练,大概每天花三十分钟,不到一节课的时间。”嘉南说:“拉筋,做些基础训练。”   ……   嘉南跟杜明康聊完,拉开诊室的门。   在走廊上等待的陈纵第一时间朝她望去,眼神似乎在询问:“怎么样?”   “还好。”嘉南说,“又开了一个疗程的药。”   她拿着身份证,去一楼窗□□药费。   前面有不少人在等电梯。   陈纵攥了下她手指,把她拉到身边,避开了旁边的陌生人。   进了电梯,地方拥挤,两人几乎挤到一起。面对面站着,嘉南的脸快要贴到陈纵的外套上。   狭□□仄的空间内,无比安静,没有半点声音。   嘉南没说完的话卡在嗓子眼。   等出了电梯,她像重新获得了氧气,对陈纵说:“下回你陪我进去么?可以旁听。这次是……是……”   “好。”陈纵替她解围,“循序渐进嘛。”   “你看,来医院也没什么大不了,用不着苦大仇深的。”他两根手指卡在嘉南脸上,想给她挤出个笑。   从昨晚就开始担心的嘉南配合地扬起了一个超级标准的笑。   阳光从医院一楼大厅照进来。   嘉南背着日光,用陈纵的手机玩斗地主,因为太菜了,被队友连续砸了两个烂番茄。   陈纵从窗口拿完药回来,接过手机一看,欢乐豆输了个精光。嘉南把药接过来塞进书包里,拉上拉链。   “你们几点聚餐?”陈纵问。   嘉南:“他们说十一点集合,提前布置现场。地址在井悦新城,五楼的火锅店。”   陈纵看了看时间,“直接送你过去?”   “可以的。”嘉南说。   他们到达井悦新城的时间还比较早,刚过十点半。   周末人流量大,商场里逐渐热闹起来。   顶层有家规模比较大的室内游泳馆。透过玻璃墙往里看,水面如同一面完整的镜子。   有两个队伍要比赛,穿红泳衣和蓝泳衣的小队员入水,将水面搅碎,荡出粼粼波光。   嘉南看完了一场即兴比赛,最后红队赢了。   底下有琴行在招揽生意,时不时响起各种乐器的演奏声。   儿童天地前摆了一排夹娃娃机,小型的水池里游着不同种类的漂亮金鱼。旁边圈出一块绿色草地,支起的屏幕上在播放宫崎骏的电影《悬崖上的金鱼姬》。   嘉南和陈纵坐在木台阶上,不远处有几个看电影的小孩,大家仿佛一同置身于类似于节日的热闹氛围里。   嘉南想要一整个春天都这样度过。   和陈纵在一起,无所事事。   “你要去火锅店了。”过了会儿,陈纵提醒她时间。   十一点到了。   “那我先走了哦。”嘉南说。   “嗯。”   嘉南突然有点过意不去,“我好像每次都把你撇下,去见别人。”   “哦,”陈纵说,“原来你也知道。”   嘉南仿佛从他冷淡的声线和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了怨念。   没多久,走了的嘉南手里拿着一个冰淇淋回来了,“阿纵,给你。”   她在哄他。   他们一个坐,一个站,难得嘉南比陈纵高。   冰淇淋几乎要喂到他嘴边。   陈纵就着嘉南的手,张嘴咬掉一口,说:“味道还行。”   旁边的小孩忘记看电影了,看着陈纵的冰淇淋,咽口水,有点儿馋。   *   五楼的火锅店门口,已经到了部分同学,还有一些人在路上,正往这边赶。   昨晚李思跟火锅店联系了,本来打算要包厢,他们人太多坐不下,只好在大堂布置现场。服务员热情地帮忙打气球,挂彩带。   孙汝敏和两个女生提着定制的大蛋糕来了。   鲜花也已经准备到位,甚至夸张地拉起了横幅,庆祝老班五十大寿。   班主任被班上的体育生骗过来,还真以为学生在外面打架斗殴闹事了,到了店门口,才反应过来,听见吵吵闹闹不太整齐的“生日快乐”祝福。   班主任感谢大家,说了些话。   火锅店服务员特别会来事儿,适时打开音响,播放背景音乐。   场面一度变得十分煽情。   感性的同学已经红了眼眶,开始抹眼泪。   嘉南身处其中,融入不太进去。   她与班主任关系平平,远不到要为此热泪盈眶的程度。她看着面前的师生情深,有种局外人的漠然,觉得庆生场面过于隆重。   这一步程序走完之后,终于开始分蛋糕。   服务员提前拜托过,最好不要在店内打蛋糕仗,那样会增加他们打扫卫生的工作量和难度,还可能影响到在大厅就餐的其他客人。   于是大家按耐着没动,只单独给班主任在脸上糊了堵蛋糕墙。   吃完午饭,直接移步去桌游室。   因为班主任还在,其他人也都没走。   孙汝敏提前包场了,里面只有他们班的人。   许多声音在夸孙汝敏大方。   嘉南掏出手机翻看群消息,发现自己早上发出的转账,仍没有被接收。   虽然只是十块钱的事。   孙汝敏刚好走旁边经过,嘉南还是主动说明了:“昨晚没看到群消息,钱发出去了,麻烦收一下。”   孙汝敏拿了瓶果汁,“是吗?”   她也翻了翻手机,说:“没看见。要不你加下我微信,单独发给我。”   孙汝敏已经打开了微信扫一扫的界面,嘉南掏出十元钱纸币,“我直接给你现金吧,懒得麻烦了。”   微信没加上。   孙汝敏刹那的错愣之后,又笑了,收回手机,打量嘉南的脸。   “你今天化妆了?口红颜色很漂亮。”她对嘉南说。   周围许多人,觉得她们两人之间气氛有点奇怪,多看了两眼。   大家各自选择自己喜欢的游戏玩,狼人杀,犯罪现场,谁是卧底,飞行棋……   “嘉南,你会狼人杀吗?我们这边还差一个人。”嘉南被同桌拉去小圆桌前。   狼人杀至少要六个人才能玩。   “我只知道大概的规则,不太会。”嘉南说。   “没事没事,懂规则就可以了。”同桌跟对面的男生说,“洗牌吧。”   “加我一个。”后面来了新的人。   围绕在小圆桌前的人变成了七个、八个、九个。   孙汝敏是第九个来的。   她坐下,在嘉南对面的位置。   在场有三狼三神三民。   嘉南抽到了女巫牌。她刚才跟同桌说的话并非她谦虚,而是确实是新手,不太会玩。   观望了一番后,她对场上的局势仍一头雾水。发言划水,侥幸活了两轮。   出局之前还有一瓶毒药没有用,她可以选择毒杀在场的任意一名玩家。   嘉南扫视一圈后,指向了对面的孙汝敏。   直觉她是狼人。   天亮了。   上帝宣告嘉南和孙汝敏出局,游戏继续。   最后一轮游戏投票结束后,上帝宣布好人阵营获胜。   嘉南盲刀带走孙汝敏,是好人阵营获胜至关重要的一步。孙汝敏是老手,全场搅局,把狼人身份隐藏得很好。   “还说不会玩,我看你明明很厉害。”孙汝敏笑容满面。   她是输家,却表现得像是赢了,主动提出输的一方必须接受惩罚。   跟她同为狼人阵营的另外两个人哭笑不得:“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输赢没都差别的话,太没意思了。”孙汝敏说。   桌游店老板跟孙汝敏认识,端了几份牛排上来。   “不是吧,吃牛排也算惩罚?真的不是奖励吗!”嘉南的同桌说得最大声,“我也想加入狼人阵营。”   凑近一看,发现牛排上带血丝,中间部分是生的,可能只有三分熟。   在场的人都习惯吃熟食,对这几块大牛排有点下不去口。   突然觉得,勉强也可以算作惩罚了。   嘉南看到圆桌上那碟深红色的肉,胃里的不适感涌了上来。   孙汝敏最先叉了一块,送至嘴边,慢慢地嚼啊嚼,像在仔细品尝味道。   她的唇一张一翕地蠕动,眼睛看着嘉南。   牛排上的血水溢出了一点在唇角。   孙汝敏用纸巾擦了擦嘴。   “惩罚总不能一成不变。下局输的人吃掉牛排,然后三秒钟后吐出来。”   周围人议论:   “哇,这么刺激的吗?”   “听起来感觉更恶心了。”   “谁能把吞下去的东西又马上吐出来啊?”   孙汝敏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对面,问:“嘉南,你能做到吗?”   嘉南拿起自己的书包,说:“你们玩吧,我有事先走了。”   “班主任都还没走呢。”孙汝敏跟着她起身,拨开几个挡路的同学,“你有什么急事吗?”   “家里人找我。”嘉南头也没回。   她们在桌游室靠里的小房间,需要穿过外面相连的大房间,才能走出去。   嘉南脚步越来越快,像身后有怪物追赶。   孙汝敏的步子也越迈越大,伸手抓住嘉南背上的书包。   书包带从嘉南肩膀滑落,拉链被强行扯开,露出了装在里面大大小小的药盒。   “你……”孙汝敏喉咙里刚吐出一个音节。   头顶所有灯光同时熄灭,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众人哗然。场面混乱。   室内无窗,加之玩某些游戏需要刻意营造氛围,入口处挂着厚重的双层门帘,没有透进丁点儿光。   此刻在白天,却犹如进入了深夜。   有人靠近,像阵凛风,带着陌生危险的气息。   “把你的手拿开。”黑色的影子擦过孙汝敏身侧,她抓住嘉南的那只手受到外力,被迫一松。   嘉南立即不见了。   孙汝敏耳边的声音却又隐秘地响起:“离她远点儿,不然背后那双眼睛会离你很近。” 第38章 “谢谢上帝。”   孙汝敏心脏狂跳不止。   身体失控地战栗了一瞬, 等回神,耳边是其他同学的鬼吼鬼叫,像万圣节晚上的游园会现场。   是他!   给她寄照片的那个人!!   孙汝敏在黑暗中冲撞, 终于找到了门帘的方向。   她跑出桌游店,室外骤然明亮的光线让眼睛不适。商场中人头攒动,熙来攘往, 不同的陌生面孔从她眼前掠过。   孙汝敏连续扯过几个背着黑色书包、背影像嘉南的女孩。无一例外, 她们全都不是嘉南。   手机铃声欢快地响起, 打断了孙汝敏的疯狂行径。   ——陌生号码。   孙汝敏有预感就是对方, 她的手指无端停滞了几秒,滑动接听, 把手机放到耳边。   两边同时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与寂静之中。   孙汝敏狂飙的心率仍未平复。   牙齿咬破了口腔内壁, 她尝到了血的腥甜, “我知道是你了……”   ——经常出现在嘉南身边的那个人!   “你早该猜到的。”对面说。   “陈、纵。”孙汝敏咀嚼着这个名字,“你想怎么办?”   “暂时没想好。”男生的声音冷漠且轻蔑,隔着商场里忽远忽近的嘈杂背景音,听起来有种失真的机械感, “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   “你究竟想干什么?!”孙汝敏站在路中间,迎面走来络绎不绝的行人, 她全然没有避让的意思。   手机对面的人讥诮道:“疯子想做什么不都是一时兴起吗,跟你一样。”   孙汝敏:“我给你钱!”   他低声笑了, 要挂电话。   孙汝敏:“等等!”   来不及了。   电话已经挂了。   孙汝敏回拨, 怎么也打不进去。   商场楼梯间。   少有人经过的楼道里漂浮着灰尘的味道。空气幽暗, 向下延伸的楼梯仿佛通往地底的墓穴。   陈纵收起手机, 嘉南靠在他身前,“她发现了……我有厌食症的事。   “上次她就问过,今天还看见了我书包里的药。”   想到这些, 嘉南心烦意乱。   根本不想面对。   “她现在自顾不暇,该担心的是她。”   陈纵用手掌贴上嘉南冰凉的脸颊,像要把她捂热,又拍了拍她的衣服,仿佛要将什么脏东西从她身上掸掉。   “我讨厌别人碰你。”   *   孙汝敏回到桌游店,灯光重新亮了,室内恢复成白昼的模样。   两个工作人员在议论:“奇了怪了,电闸怎么会无缘无故关掉?”   “可能谁不小心碰到了,或者关错了。”   大部分同学还留在里面玩得不亦乐乎,有的人准备走了。   班主任不打算再待,家人给他打了电话,老朋友喊他去钓鱼。他走前不忘交代大家晚上回去好好学习,背背英语单词,多刷几张数学卷子。   “知道了……”稀稀拉拉的声音答应着。   刚才狼人杀的局散了,人换过一批,组新的。有人拉孙汝敏一块儿玩。   谁是卧底和三国杀那边也在叫她。   今天除了班主任寿星公,出手阔绰的孙汝敏就是中心人物。   非常受欢迎。   孙汝敏心思根本不在这里,她现在躁郁又憋闷,偏还要脸上带笑,应付这群根本看不上眼的同学。   玩了两局小游戏后,孙汝敏去前台结账,借口上厕所走掉了。   跟社会上的朋友联系上,去玩儿刺激的。   她去商场门口等朋友来接,路过时抢走一个小孩手里的长条气球,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身后小孩哇哇大哭,旁边低头玩手机的家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手中的长条气球被扭折成兔子形状,孙汝敏的指甲在上面剐蹭,她回想着刚才那通来电。   无意识地默诵着那两个名字:   “嘉南。”啪,气球兔子的左耳被她捏爆了。   “陈纵。”兔子的右耳爆了。   “嘉南。”兔子的头爆炸了。   “陈纵。”兔子的尾巴也没能幸免。   连续不断的几声响后,孙汝敏手里只剩下一团稀烂的橡胶碎屑。   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笼罩着眼前这座城市。主干道上的车飞驰而过,灰色的鸽群停驻在房檐上,像一片流动的乌云。   *   嘉南上车后一直没有说话,陈纵把准备的保温杯递给她,“要喝水吗?”   嘉南接过来喝了,样子困乏。   “睡会儿,到了我叫你。”陈纵说。   他教她把椅背往后调。   嘉南躺在副驾驶座上,侧过头,朝他的方向。   陈纵变魔术似的摸出一个闪耀着细碎光芒的银色小徽章,弯弯的月芽形状,中间生长出一枝红色玫瑰。   精巧别致,袖珍可爱。   陈纵俯过身,替嘉南别上月亮胸针。他动作不太熟练,有些小心翼翼。   终于戴好了。   嘉南低头看着胸口,“哪儿来的?”   “上帝派发的。”陈纵说:“作为礼物。”   “礼物?”   “勇敢的小朋友都会收到这样一枚代表勇气的月亮徽章。”   嘉南眨眨眼睛,对他说:“谢谢上帝。”   陈纵笑了笑。   嘉南的坏心情都被上帝偏心眼的小礼物赶跑了。   陈纵把车开往打碗巷,没走最近的路线,稍微绕远了一点。   经过花鸟市场,把车停了下来。   嘉南没有真正睡着,察觉到停车的动静,睁开眼,看见马路对面有一道高高的拱桥,上面写着“洛陵花鸟市场”六个大字。   “想不想去看看?”陈纵问嘉南。   嘉南点头。   周末人总是很多。   陈纵牵着嘉南的手,从拱桥底下走进去。   最开始两边是几家金鱼店。长形的玻璃缸里放置着不同品种的金鱼,正游来游去。   再往里走走,路边悬挂着大小不一的鸟笼,唧唧喳喳,叫声各不相同,画眉、黄雀、百灵鸟,都有。   嘉南发出小声的惊叫,脚下险些踩到一只越狱成功的乌龟。(丽)   店主跑出来把它捉了回去。   “想养乌龟吗?”陈纵问。   “不想。”   “鹦鹉呢?”   “不要。”   “小猫呢?”   “……还是不要了。”嘉南露出纠结的表情,觉得她暂时没有精力照顾别的生命。   “养花吧。”   隔两天换一次水,她还是能做到的。   卖花卉的区域在最里面。密密麻麻摆在地上的是各种多肉,大棚里有盆栽和树,还有当季的鲜花。   叫人眼花缭乱。   嘉南看中了其中的绣球。   白色花瓣中间透着薄粉,花球沉甸甸的,像许多蝴蝶聚拢在一起。   老板说那个绣球品种叫无尽夏,晚春开花,花期长至整个夏天。   嘉南从中挑选了几枝。   陈纵帮她用报纸包好,他们买完花,一起在夕阳余照中回了家。 第39章 不知在憎恶谁。自己,或这个……   到家以后, 嘉南把几个花瓶擦拭干净,盛上适量清水,将稍微修剪过后的绣球花枝插入瓶中。   在陈纵的电脑桌前也放了一束。   “我不会养。”陈纵说。   “我会帮你换水的。”嘉南说:“大概能活一个月不枯萎。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 不要阳光曝晒。”   陈纵:“帮我养花需要支付报酬吗?”   嘉南点了点胸前的月亮徽章,“上帝已经帮你支付过了。”   陈纵学她之前的样子,笑着说:“谢谢上帝。”   夜里, 陈纵要出门一趟, 跟嘉南说可能会回来比较晚。“把门关好, 不要等我, 早点儿睡觉。”   “好噢。”嘉南也没问其他的,“要注意安全。”   “嗯。”陈纵答应着。   他往头上扣了顶鸭舌帽, 背着一个黑色斜挎包出门了。   摩托车发出轰鸣声, 很快在夜色中疾驰而去, 如迅猛的风刮过长长的巷子。   ---   裕荣饭店是家连锁饭店,夫妻产业。   周末夜里生意依旧红火,饭店灯火通明,霓虹灯招牌在夜里金光璀璨, 格外醒目。   一个瘦高的戴鸭舌帽的黑色身影随人群进入大厅、电梯、走廊。   ---   酒吧里场子正热。   重金属乐跟舞池中的青年男女们一样狂躁,每个音符都像迸发的烟花碎屑, 飙升至空中,又重重落下。   厕所门被拖把从里抵住了。   孙汝敏吐出烟圈, 表情迷幻。   旁边的朋友正在揪一个女生头发, 扇巴掌, 指甲掐进她肉里, 威胁对方离自己看中的男人远点。   “不来试试?婊/子脸厚,扇不烂。”朋友问孙汝敏,“你今天怎么回事?不高兴啊?”   孙汝敏神情麻木, 对她们之间抢男人的事不感兴趣,手闲着也是闲着,一巴掌抡过去。   像是家常便饭。   “喂,给我们大小姐把鞋舔干净。”   女生被按着头,跪在地上给孙汝敏舔鞋。   孙汝敏笑了笑,站着没动,弹了弹手里的烟,烟灰掉落在女生头发上。   ---   黑色身影走出裕荣酒店。   骑上摩托车离开,变成一道虚影,朝一中校园驶去。   校园里,保安巡逻后关掉手电筒,回到门卫室。野猫在墙角的灌木丛下轻悄踱步。   黑色身影从围墙上翻下来,一闪而过。   猫在夜色中叫了两声。   学校体艺楼大门闭紧,人影绕了到楼后,从卫生间窗户进入。   穿过走廊就是大厅。   四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墙壁上的“安全出口”指示灯发出绿色荧光。   耳边是嘉南的声音:“下周一我们学校要在体艺楼大厅颁奖,‘十佳学生’,‘十佳班干部’,‘十大道德标兵’……”   人影跃上大讲台,按亮手电筒查看四周的环境。   ---   酒吧。   孙汝敏面前摆着一排酒杯,被她逐一喝空。   周围都是叫好起哄的人。   他们的脸在孙汝敏视野中放大、扭曲,像隔着凸面镜出现在她眼前。   孙汝敏突然冲出去,弯着腰吐了。   跟她关系最好的两个朋友跟出去,将她扶起。   她的头发被酒水打湿,凌乱地黏在脸上。眼睛像被酒精刺激得发红,又发狠。   不知在憎恶谁。   自己,或这个世界。   ---   深夜到家。   孙汝敏发现室内格外明亮,一楼所有灯盏都开了,把她的家装点得金碧辉煌,像座宫殿。   父母居然也在家。   平常照顾她起居生活的保姆缩在一边,不停朝她使眼色。   孙汝敏喊了一声爸妈,准备往楼上走,被叫住。一叠照片甩在她脸上,是她打架斗殴的证据。   “照片都送到我办公桌上了!”父亲看上去生气极了,“你成天在外面鬼混,还有没有一点学生的样子!”   孙汝敏的脸被照片尖锐的角划伤,冒出细小的血珠。   她像是没感觉,也不觉得痛。   母亲先心疼了,替她捂住伤口,“小敏,你是不是惹上什么人了?我们调饭店监控看过了,对方戴着帽子看不见脸,放下照片就走了……”   母亲心中有了各种不好的揣测,慌了神,“要不要报警?”   “报警?”父亲听着这两个字眼,立即反驳:“警察来抓谁?她跟她那帮鬼混的朋友才该被抓起来好好管教!活着就是影响社会治安!”   孙汝敏躲开母亲的手,不在意地抹了两下脸上的伤,“我知道是谁干的。”   “妈,你再给我一笔钱,我找人解决掉他。”   “怎么解决?”孙汝敏的话彻底点燃了父亲的怒火,“真以为自己是混/□□的?!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多吗!”   他说着就要动手,被妻子死死拦住。   见他们因为自己而起争执,孙汝敏站在旁边冷眼看着。   她的妆花了,添上几道血痕之后,形容更加可怖,像个小丑,又像只鬼,飘荡在半空中,灼热的灯光在腐蚀她的脸,想让她灰飞烟灭。   “你们继续吵吧,我回房间了。”孙汝敏说。   她回房间后不久,母亲拿着药膏进来了,要替她处理伤口。   她坐在床头,偏头避开,说:“只是小伤,睡一觉就好了。”   “小敏,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母亲似乎十分不解,房间里响起她的啜泣声。   让孙汝敏听了觉得厌烦。   “我是你生的,你难道不知道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吗?天生的坏种、烂人,你就不该把我生下来……”   一巴掌啪地打在她脸上。   阻止她继续说出那些伤人的话。   母亲打完便后悔了,心疼而无措,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最后给了她一张卡,作为补偿。   孙汝敏拿着卡笑了,突然变得乖巧:“谢谢妈。”   随即又反复无常地翻脸,把母亲推出卧室。   灯光灭了,她独自站起漆黑的房间里,犹如一株根系腐烂的植物死在了无人的沼泽地。   ---   周一早上,嘉南出门前给屋内所有的绣球换了水。   上学的途中,她跟陈纵提起今天学校将要举行一个颁奖典礼,分别是“十佳xxx”之类的奖项。   她忘记自己上星期已经跟陈纵说过一遍了。   这次说起,仍带着有点儿羡慕的语气。   “你羡慕人家上台领奖?”陈纵笑问。   嘉南:“听说有奖金呢。”   难怪她总惦记着。   “‘十佳学生’是评全校成绩最好的几个人,还要有各类竞赛获奖经历,特别难拿。‘道德标兵’这种,就是同学投票,再综合老师意见选出来的,比较主观……”嘉南说。   无论哪个奖项,她都挨不着边。她既不是学霸,也没有好人缘。   嘉南看看陈纵,发自内心觉得:“阿纵,你如果在我们学校读书,应该会是‘十佳学生’。”   她有莫名的自信,觉得陈纵是隐藏的学神。   陈纵笑了笑,“我不想上台领奖。”   “可是有奖金。”又回归到钱的问题上。嘉南表示:“如果你不想要,我可以帮你分担。”   陈纵说:“你真的很会打算盘。”   嘉南对他露出一个笑。   颁奖典礼是在中午举行的。   全校师生前往艺体楼大厅集合,参加仪式。   今天没有再延续周末的好天气,下着雨。不过雨势不算大,许多人都没打伞,戴上校服外套的帽子,走在雨里。   嘉南想起陈纵的警告,还是决定从楼梯间折回教室拿伞。   杜绝淋雨感冒的可能。   再次走出教室的时候,嘉南在走廊上碰到了隔壁班的杨竹。他应该是不想与人同行,故意落在最后的。   他也看见了嘉南。   嘉南感觉他有话要对她要说,下一秒就听见杨竹道谢的声音:“谢谢你,我看了你推荐的书,也去论坛上求助了。”   嘉南觉得自己并未做什么。   她多嘴问了句:“你去看医生了吗?”   “没钱看病。”杨竹说。   嘉南想起他的身世,沉默不语。   “不过我申请了这次的助学金。”杨竹说,“班主任说下个月就能拿到钱。”   嘉南想到之前魏春生连同几个知名校友过来参观,说要联合出资设立助学金的事。   “你也可以申请。”杨竹提醒嘉南:“如果向班主任提交医生开的诊断书,证明自己生病了,申请助学金的条件会放宽松,很容易申请成功。”   他其实在试探。   他观察过嘉南的饮食方式,才向她请教减肥方法。从嘉南给他的纸条上的信息可以看出,嘉南对饮食障碍方面了解得很详细,说明她自己很可能已经深陷其中。   嘉南不想和魏春生再扯上任何关系,哪怕是由他发起的助学金。   她跟杨竹说了谢谢,没有再表露其他。   杨竹问:“我们可以做朋友吗?能不能给我一个你的联系方式。”   嘉南的拒绝来得比杨竹想象中更加直白冷酷,她说:“不要。”   她不喜欢杨竹的试探,与他在食堂的暗中观察。   嘉南撑伞走进雨中。   学校林荫大道上的人又多了起来。可能是嘉南眼前出现了幻觉,她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陈纵的身影。   嘉南把伞檐抬高了一点,让视野变得开阔,想要看得更清。   但那个背影已经不见了。   集合时间快要到了。路上的学生纷纷加快脚步,有的人小跑了起来。   嘉南走得身上微微发汗。   到了艺体楼大厅,在人群中搜寻本班同学。直到看见前方高高竖起的7班班牌,她才找到队伍。   男生女生分两列,按身高排队。   嘉南170+,在女生里算高的,排在靠后的位置。   李思清点人数,经过孙汝敏身边时,对她说了声“恭喜”。   7班没有成绩特别拔尖的学霸,选不上“十佳学生”,倒是有一个“十大道德标兵”的名额,最后落到了孙汝敏头上。   有人说是班主任把名字报上去的,也有人说是校方直接评的,毕竟孙汝敏的父母给学校捐了那么多钱,也算是为学校作出了贡献,换来一本荣誉证书是应该的。   颁奖典礼开始。   开场是各位校领导冗长的发言,犹如一场接一场的演讲。嘉南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人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外面发呆。   大厅后面开了一排透明天窗,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见朵朵白云映在窗玻璃上,像鱼一样游弋而过。   可惜今天下雨,外面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终于开始颁奖了。   台上的投影幕步缓缓下降,一个学生科的老师在角落连接好电脑设备。   副校长手拿话筒,依次念出“十佳学生”的名字,投影幕布上相应出现了他们的照片、姓名和班级。   还有几段校园记者的单人采访。   获奖的十位学生登台,在掌声中接受了校长颁发的荣誉证书。   接下来是“十佳干部”,“道德标兵”,同样的流程走几遍。   轮到“道德标兵”的时候,副校长口中念出了一串名字,其中就有孙汝敏。   孙汝敏在大家的注目礼中,从班级队伍里走了出来,经过班级与班级之间形成的狭窄过道,朝讲台走去。   投影幕布上的画面断了一秒,在场几千人,没谁注意到。   学生科老师按了空格键播放,没有发现电脑的异常情况,也不知道播放的视频已经换了一段。   孙汝敏还差两三步,就要跨上领奖台。   她突然感觉到落在她身上的无数道目光好像变了。   底下安静的人群发出了喧哗声,更多的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直到她抬头看向台上的投影幕布,播放的录像里的确有她。   但不是校园记者采访她的视频。   而是她和另外几个人放学后站在图书馆前抽烟,身后立着一尊学校创始人的铜像。   他们把烟头摁灭在铜像上,像恶劣的小孩进行某种游戏,嘴里咒骂着某个老师、某个同学,出口成脏。   画面一转,是孙汝敏堵人、打架的录像。   受害者们被打上了马赛克,而孙汝敏的脸却像被放大了。她的每个眼神、每个举动,清晰地暴露在全校师生的目光下。   视频播放犹如快进,画面越来越快,像急速下坠的雪花碎片从孙汝敏眼前闪过。   人群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像黑暗中的许多老鼠在不断啃噬着她。   如同多年前那样。 第40章 做个快乐小孩。   雨越下越大, 铅云沉重,悬挂在天际摇摇欲坠。   孙汝敏仿佛还听见了雷声。   学生科老师发现电脑视频无法关闭,手忙脚乱地操作, 最后才想起把电源线拔掉。   录像终止,音响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所有人对孙汝敏行注目礼。   她跨上台,从校长手中拿过写有自己名字的荣誉证书。众人瞠目结舌, 目睹她走完了既定的流程。   没有人知道, 此时此刻她究竟在想什么。   她面上呈现出一种草木焚烧成烬后的灰白, 对着领奖台前的话筒, 无比讽刺地说:“谢谢学校给我这个奖。”   她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准确捕捉到了嘉南的视线。   她们遥遥对望。   孙汝敏动了动嘴唇, 无声地对嘉南说:“你们赢了。”   孙汝敏把手里的荣誉证书扔了, 踩在脚下, 飞快地跑,冲下台。彻底撕破脸后,她似乎对一切更加无所顾忌。   把所有脸色铁青的校领导和老师甩在身后。   雷声不是她的幻听。   云层中闪过紫色和白色的光,像要劈开什么。   孙汝敏走在大雨中, 被淋得湿透。她边走边给司机打电话:“过来接我。”   母亲的来电接踵而至,“小敏, 你赶紧回来吧……”   母亲说完又立即改口:“不不,你先不要回来, 你爸正在气头上会打你的, 先去你舅舅那边躲一躲, 妈妈晚上再来接你……”   今天裕荣饭店又出了新状况, 大堂的电视屏上播放了孙汝敏暴力殴打他人的视频。   中午客流量最大,来往的顾客们都看到了,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响。   孙汝敏父亲怒气冲冲, 正在赶往学校的路上。   校领导、班主任、相识的学生科老师的电话一个接一个,纷纷通知他刚才发生的“惊天变故”。   天空阴霾,滚滚雷声犹如黑色海面上不断卷起的惊涛骇浪。   倾盆大雨沉闷地敲打着万物。   *   傍晚放学,骤雨初歇。   嘉南在校门口见到陈纵,和往常一样,走到他身边,两人一起回家。   “阿纵,我好像在学校看到你了。”   陈纵打开车门,让嘉南进去,把她的书包放到车后座,一边问:“什么时候?”   “今天中午。”嘉南说。   陈纵没说话,从车头绕回驾驶座上。   嘉南跟他说了中午在艺体楼大厅发生的关于孙汝敏的事情,然后问:“是你做的吗?”   陈纵看了看她,直认不讳:“是。”   嘉南顾着说话,忘记了系安全带,又或者是故意忘记,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多次,她屡教不改。   陈纵帮她系好。   见她还望着自己,问道:“有什么想说的?”   嘉南想了想,由衷地说:“你好厉害。”   陈纵笑笑,“没别的了?”   嘉南点点头,语气认真:“我们约定好了的,无论发生什么,做了什么,都无条件站在对方这边。”   如此坚定,从未怀疑。   陈纵发动车子。   他们昨晚收到了来自小白的电话邀请,现在要去台球室捧场,起因是小白收到了直播平台寄来的“五十万粉丝奖牌”。   小白觉得很有必要庆祝一番。   当时陈纵在给嘉南讲题,手机放在茶几上,开了外放,小白兴高采烈地在那头说:“纵哥,记得把我小嫂子也带上!”   陈纵看着嘉南低头发窘的样子,声音带笑,对小白说:“行,一定把她带过来。”   见他挂了电话,嘉南转移话题:“小白/粉丝已经这么多了吗?”   “当着他的面可别这么夸,尾巴得翘上天。”陈纵说:“等他百万粉丝了,他还会再邀请你的。”   小白非常擅长整活儿,他庆祝一切值得庆祝的日子。   生日,各种节日,拆石膏,游戏里抽到好皮肤,超市中奖……   买彩票中了五十块钱,说不定也会让黑皮买个蛋糕祝贺一下。蛋糕一百二,倒贴七十,他一点也不觉得亏。   “感觉小白每天都过得好开心。”嘉南说。   陈纵希望嘉南也开心一点,做个快乐小孩。   车往前开。   嘉南想到一个问题,跟陈纵说:“我们俩就这样空手去吗?”   陈纵压根不客气:“不然呢?”   嘉南觉得自己去黑皮小白家蹭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既然是庆祝,“不如我们给小白挑个礼物吧?”   陈纵无所谓,听她的。   “小白喜欢什么?”嘉南问。   陈纵摸出手机给她,“自己看他朋友圈。”补充道:“密码6个0。”   嘉南握着陈纵的手机像接了个烫手山芋,又忍不住有些小雀跃。   她解锁屏幕,点开微信图标。首先出现的是聊天界面,那一栏甚至没有铺满,跟陈纵有联系的人非常少。   排在最上面的置顶是她的头像框,平平无奇的落日风景照,她当初随便在网上找的图片。   陈纵给她留的备注叫“小南瓜”。   嘉南多看了两眼,分明是寻常称呼,也被叫过多次。见它规规矩矩地出现在陈纵手机里,平白多了些亲昵的意味。   “看到了吗?”陈纵问。   嘉南赶紧在他的好友列表里找小白名字,点进他朋友圈。   小白的日常是分享自己的游戏战绩,兼自卖自夸。   有时也会晒一些卖相很好的菜,显然都是黑皮做的。   底下有共同好友问他:“你哥这么贤惠,问问他什么时候娶我给你当嫂子。”   小白一点儿也不客气地怼人家:“我马上就来撒泡尿滋醒你。”   嘉南给看笑了,再往下翻几条。   是小白在抱怨耳机坏了。并且附上一款心仪的新耳机图片,明示黑皮,@黑皮三次。   黑皮从头到尾没理他。   “他想要耳机。”嘉南说。   陈纵看了眼图片,“那我们现在去买。”   陈纵把车开进商场的地下停车场,跟嘉南去挑选耳机,品牌旗舰店里刚好有小白图片上的那一款,便直接卖下来。   店里产品款式多样,分别摆在白色的展示台上。   陈纵问嘉南:“有没有你喜欢的?”   嘉南摇摇头,“你上次不是已经给了我一副耳机吗,我觉得很好用,不要再买新的了。”   店员听说他们买耳机是送人的,特地用礼盒装起来,包装好。   小白拿到耳机后,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一个熊抱扑向陈纵。   陈纵闪开了,毫不留情说:“不是我要买的。”   小白顿时醒悟,朝嘉南笑得像只大尾巴狼,如果有尾巴,直接就摇起来了,“谢谢小嫂子。”   嘉南不得已再一次纠正他的称呼:“你叫我嘉南吧。”   小白得到了新礼物,高兴得语无伦次,说:“嘉南嘉南嘉南嘉南嘉……”快要把嘉南的名字念成绕口令。   陈纵嫌弃地把他从嘉南身边推开。   小白抱着耳机盒子,冲另外几个朋友喊话炫耀:“看看!看看!你们能不能学学我纵哥和小嫂子?”他嘴瓢,又说错了。   “你们一个个空手来的,好意思吗?”   “好意思。”他的朋友们说。   小白后悔邀请他们了。   台球室已经挂上了“暂停营业”的小木牌,里面大概来了七八个人。   嘉南不认识他们,大家表现得都很友好,打过招呼之后就各玩各的了。   小白对新耳机爱不释手,研究了一会儿,给嘉南戴上听听效果。   “你有什么推荐的歌吗?最近在听什么?”小白问嘉南,“我都好久没更新歌单了。”   嘉南说:“《风雨彩虹,铿锵玫瑰》。”   小白明显怔了一秒,然后说:“啊,没想到。”   嘉南正经向他安利:“你也可以听听,我觉得还可以。”   小白说:“下次我打游戏听这歌吧,说不定能战无不胜,直接变成战神。”   陈纵像个家长靠在台球桌上,旁听他俩说话,莫名有点想笑。   黑皮一直在厨房忙碌,一桌菜全靠他。   开饭前,小白搬出了他的奖牌,在大家面前展示了一遍,说:“来,大家举杯,祝我获得五十万粉丝的青睐,百万粉丝指日可待,多少也算个小明星了,希望大家以后对我放尊重点。”   黑皮把他从椅子上扯下来,现在就开始对他不太尊重了。   “你能不能好好吃饭?”黑皮说。   “能。”小白在他的眼神中妥协。   小白:“哥。”   黑皮:“说。”   小白:“我最后再放一首背景音乐,我们就可以愉快地进餐了。”   黑皮:“去。”   小白手机连着室内的蓝牙音箱,他刚刚搜了《风雨彩虹,铿锵玫瑰》,现在页面上跳出了经典老歌推荐歌单。   他随意点开了一首,是《精忠报国》。   大家也都惯着他,没发表意见,在“草青黄”“尘飞扬”里干饭。   嘉南碗里的饭是陈纵帮她盛的,不多,菜夹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如果嘉南过一会儿没动筷子,陈纵就会自己吃掉,丝毫不浪费。   小白和黑皮早就见怪不怪。   另外几人起初感到差异,心说真是活见鬼,看不出来,陈纵怎么会这么宠女朋友。后面便习惯了,黑皮做菜太好吃,哪还顾得上其他。   嘉南最先离席,她吃完在另外一个小房间里写作业。   座位上放着小白的卡通靠枕和毛绒玩偶,嘉南用了非常大的自制力才开始做试卷。   才勾了两道选择题,放在书包里的手机就响了。   嘉南接听:“喂?”   对方没说话,嘉南等了几种秒,把电话挂断了。   过半分钟,手机又开始震个不停。   嘉南按下接听键,跟对方说:“你是不是打错了?”   “嘉南。”   这次对面说话了,是孙汝敏的声音,还有狂躁的风声。   她应该是在急速行驶的车上,打开了车窗。   嘉南猜不透孙汝敏为什么打电话给她。   正如她之前怎么也想不明白,孙汝敏为什么要频繁出现在她身边,做一些奇怪的、让人费解的事。   嘉南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一个想法,“我们以前见过吗?”   好像有某个影子,从眼前一闪即逝。   孙汝敏始终没有再发出声音,跟她之前在学校热衷于社交口若悬河的样子完全不同。   她只是固执地让电话保持接通状态,也不肯对嘉南说再见。   嘉南没有别的话要跟她说,挂了电话。   孙汝敏仍旧坚持不停地打进来。   无意义地重复着这个行为。像一个精神失常的病患在不断用头撞墙。   嘉南直接把她的号码拉黑了。   陈纵推门进来,问她:“去打麻将吗?”   “我没怎么打过。”嘉南说。   只知道基础的吃、碰、杠、和,不会玩别的花样。   陈纵:“新手运气好,能赢钱。”   “赢钱”两个字对嘉南来说比较具有诱惑力。而且她被刚刚的电话搅乱了思绪,实在写不进去作业,就跟着陈纵出去了。   还真如陈纵说的那样,新手运气好,嘉南摸到一手好牌。   稀里糊涂赢了一局。   其余三方给她送钱,净赚三十块。   陈纵坐在嘉南旁边。   两人在谁也看不见的桌底下,悄悄合了个掌,庆祝嘉南旗开得胜。   打完麻将,嘉南从牌桌上下来,重新打开手机,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没有。”   *   ——“我们以前见过吗?”   ——“没有。” 第41章 “可以哭,不烦。”……   自那天以后, 孙汝敏从高二7班的教室里、从洛陵一中的校园里,消失了,没有再出现。   像那阵午后的骤雨, 降落之后,从地面蒸发干净。   刚开始,人群里还有许多声音讨论她的名字:   “颁奖典礼上好多人带了手机, 场面都拍下来了……本市应该没有学校敢收她了。”   “换个城市呗, 或者直接出国, 反正她家有钱。”   “也对……”   “她可一点都不惨, 被她欺负的那些人才惨。”   “她也太嚣张了,我看当时校长脸都绿了……”   ……   渐渐地, 讨论的声音弱了下去, 被别的新鲜八卦代替, 还有月底即将到来的大型考试施压,转移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之后的家长会也叫人忧心忡忡。   嘉南在备考的过程中饱受煎熬,如同患上了考试焦虑症,尽管有陈纵当外挂, 天天开小灶,效率还是难以提升。   按照以往惯例, 在家长会上,班主任会打印出全班人的成绩报告单, 并且把几次考试情况汇总, 制作成折线图, 供家长们传阅。   每个人进步与否, 整体趋势一目了然。   这对于嘉南来说,无异于一次公开处刑。   因为她的成绩从中游掉落至下游,呈现出稳步下降的状态。   后来嘉南才想明白, 她的过度焦虑其实更多来源于家长会。   正如小时候登台演出,她的恐惧与慌张并非因为跳舞这件事本身,而是担心跳得不好,台下的沈素湘对她露出失望的表情。   考试前一天晚上,嘉南接到了沈素湘拨过来的微信视频通话。   嘉南接通,看见了出现在镜头里的有些慌乱的沈素湘,和她身边有啤酒肚的陌生中年男人。   沈素湘本意是想语音通话,不小心点错,拨成了视频。   她想挂掉,但嘉南已经接了,只能尴尬地继续进行下去。   沈素湘身边的男人是她现在的交往对象。   沈素湘急忙把手机摄像头对准自己,挑起话题:“南南吃晚饭了吗?”   “吃了。”嘉南也问了她同样的问题。   她们联系的次数不多,每次都这样干巴巴。   接下来,沈素湘会例行公事地问问嘉南的学业和练舞情况。   “我退出文化宫了。”嘉南顿了顿,说:“我上次跟你说过的。”   “是嘛?”沈素湘完全忘记了,为了掩饰尴尬,只好转移话题,问起洛陵最近的天气。   嘉南一一回答,没有提明天考试的事。   几分钟之后,结束视频。   嘉南像是松了口气,感觉如释重负。   她拿着试卷去找陈纵,让陈纵给她继续讲题。   陈纵在草稿纸上列公式,每个步骤掰开来讲,直到嘉南能够听懂。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好耐心。   嘉南的反应速度犹如一台生锈的故障机器,运行时经常卡顿。   今天晚上出现了有史以来最糟糕的情况。   一道并不算复杂的等比数列题,她看完题干,每一个字都认识,但非常奇怪,组合在一起她却看不懂,无法理解它的意思。   嘉南缓慢地把题干阅读了三遍,还是如此。   “怎么了?”陈纵觉得她状态不对,放下了手里的笔,去握她的掌心。   嘉南的手掌好像背阴角落里生长的苔衣,潮湿而冰凉。   她问陈纵:“我是不是你带过的最差、最不开窍的学生?”   除她以外,陈纵从未辅导过其他人,无从比较,于是实话实:“我没教过别人。   “但我没有觉得你不开窍。”   陈纵在饮食障碍家长群里每天看着那些家长们分享日常和故事,其中已经退学的孩子不在少数。   “你能走到这里已经很辛苦了。”夜里寂静,陈纵的声音让嘉南感觉到一丝平和,像风徐徐吹过河岸边的芦苇荡。   他对嘉南说:“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也是我的骄傲。”   嘉南低着头哭了。   眼泪砸在试卷上洇开,像小小的水洼,倒影着她的无助。她抓住陈纵的衣袖,“我不想写了,想看电影。”   陈纵扯过纸巾擦干她的眼泪,把试卷都推开了,说:“那就不写了。”   他们坐在地毯上看喜剧片,靠着身后的抱枕,手拉手。   关掉了灯,只剩下屏幕上的光,房间变成一座幽静森林,他们坐在山坡上晒着月亮。   电影片头开始播放,嘉南的身体往陈纵那边歪了歪,对他说起自己的猜测:“我妈妈可能要结婚了。”   陈纵偏头看她:“她跟你说的?”   “我自己猜的。”嘉南声音很轻,“视频的时候我看到了桌上有孕妇吃的钙片和奶粉罐,她可能怀孕了。”   “她的脾气好像也变好了,说话比以前更温柔,还感觉有点陌生。”   嘉南回想刚才的视频通话,下结论说:“可能是因为她现在过得很好,而以前过得没那么好……”   陈纵等了会儿,但嘉南没有接着说下去。   电影已经开始了。   主人公行为滑稽,与朋友的互动笑点十足。   嘉南也被逗笑了,她笑着笑着倒在陈纵身上,脸埋在他颈窝,开始闷闷地小声抽泣。   眼泪像煮沸的雪花,簌簌落进陈纵衣领里。   “嘉南,南南……”   陈纵捧起她的脸,叫她的名字。嘉南一时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仓皇地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她躲进了小花被里。   陈纵把她整个抱到身上,轻轻晃着,拍她的背,像哄襁褓中的小婴儿。   直到嘉南的哭声渐渐平息。   “对不起。”她在被子里说。   陈纵掀开被子一角,把头凑进去,在黑暗中吻了吻她眼角的眼泪,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对不起……我太烦人了……”嘉南觉得突然间的哭泣会让人苦恼,也很莫名其妙,所以道歉。   “没关系,”陈纵抵着她的额头说:“可以哭,不烦。”   “你可能发烧了,额头有点烫。”陈纵说,“家里有没有温度计?”   嘉南:“药箱里有。”   陈纵找到温度计,给她测量体温,她确实在发烧。   陈纵摸了摸她的耳朵和脸,“我们去趟医院。”   *   嘉南缺席了这次考试,直到三天后,她重新回到学校上课。   班主任问她身体怎么样。   嘉南说已经好了,没什么大问题。   当时要请假,必须由家长打电话给班主任。   嘉南只好向嘉辉说明情况。嘉辉去了外地,说让继母去医院看她,嘉南拒绝了,说有同学和朋友照顾她。   嘉辉心大,居然也信。   “多吃点饭,别挑食,要营养均衡,增强抵抗力和免疫力,进了高三压力更大,身体撑不住动不动生病怎么办……”班主任说。   嘉南默默听他说完,离开了办公室。   考试后的课堂基本都在讲评试卷,嘉南没有参加考试,连卷子都没拿到手,只好跟同桌共用。   “你这几天干嘛去了?”同桌小声问。   “感冒发烧了。”嘉南说。   “是不是很严重啊?”同桌说:“你看上去真的很‘虚’,我都担心你随时会晕倒。”   嘉南:“现在没事了。”   下课后,同桌主动拿走了嘉南的杯子,“我顺带去帮你接热水吧。”   教室里空气不流通,嘉南感到闷,到走廊上透气。   看见对面楼下的升旗台前有人在拍照,有学生,也有西装革履的成年人。   同桌把装满白开水的杯子给嘉南,嘉南说谢谢,继续远远地看着那群人。   “应该是在颁发助学金,要合影留念,也算作凭证。”同桌说。   “就是知名校友们建立的那个,好像就叫‘阳光助学金’吧,咱们班黄橙橙就申请上了,还有隔壁上的杨竹……”   同桌刚说完,嘉南认出了那群人当中魏春生的背影。 第42章 “我们不分手。”   杯里的水还烫, 嘉南吹了吹,慢慢喝了一口。   同桌说:“走啦,回教室上课了。”大概因为嘉南生病她们三天没见的缘故, 同桌变得比之前热情。   嘉南:“还没打铃。”   同桌胸有成竹地望着教室墙上的钟报数:“三、二、一。”   铃——   聒噪的上课铃准时在校园里回荡。   嘉南朝升旗台前看了一眼,底下拍照的人群也散了。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领完“阳光助学金”的黄橙橙回到教室。下课后, 有好事者迫不及待向她打听, 问这次助学金多少钱。   黄橙橙说了一个普通数额。   嘉南坐在座位上, 给自动铅笔装笔芯。黄橙橙走过来说:“嘉南, 魏先生听说我是高二7班的,还问到了你。”   魏先生, 一听就知道是在说魏春生。   嘉南放下铅笔, 用湿纸巾擦掉手上的墨痕, “他问我什么?”   “他以为你也会申请助学金。”黄橙橙是这次助学金的受益方,加之魏春生表现得平易近人没有架子,黄橙橙对他比较有好感。   “他看上去很关心你,还跟我打听了你平时在班上的表现。”黄橙橙说。   嘉南打断了她继续谈论魏春生的那些话:“我跟他其实不熟。”   黄橙橙表情讪讪, 发现今天的嘉南格外冷漠且不好接近,她只好止住话茬, 没有再提魏春生。   外面走廊上有嬉笑打闹声。   隔壁班杨竹得到助学金,几个男生在叫他请客:“杨猪, 请兄弟们吃个汉堡不过分吧?”   杨竹没有表态, 显然不情愿。   他被挡在上厕所的路上, 想从旁边挤过去, 奈何身材过于庞大,没能成功。   “你们也别太过分了。”有人站出来指责。   那几个男生回怼:“开个玩笑而已,这么认真干什么。”冲着杨竹的背影骂“死胖子, 小气鬼”。   下午,又轮到了7班和8班一起合上的那节体育课。   集合之后要跑圈,嘉南现在不宜剧烈运动,向老师请假,站在香樟树下休息。   还有几个正在生理期的女生,站在一起说话。   “你们的综合素质评价弄完了吗?”   “没有欸,登陆密码都忘了。”   “这周弄完应该来得及吧?”   “还有一周左右就截止了……”   听她们说话,嘉南才记起班主任之前布置的任务。每个学生需要上网登陆洛陵市综合素质评价系统,提交相应的社会实践报告材料和照片。   具体有什么用还不清楚,但教育局是这样下达通知的。   一般来说,大家比较常规的选择是去敬老院帮忙,去社区服务,去孤儿院献爱心。   然后拍几张照片,盖个章子。   麻烦的是,每人至少要提交三项以上的实践材料。   嘉南在心里盘算,该怎么凑齐三项。   大部队已经跑完步回来。   今天体育老师下达命令有点狠,半点懒不让偷,每个人都跑得气喘吁吁。   “杨竹,你的综合素质评价弄完没有?”刚才说话的那个女生问,“你知道哪个孤儿院离得最近吗?”   她说完才觉得不妥,太伤人自尊。   杨竹跑步跑得满脸通红,呼吸急促,脸颊肉仿佛要溢出来,等了片刻,才说:“可以去我住的那家。”   见嘉南也在,杨竹对她说:“你也可以去。欢迎你们。”   嘉南诧异地看着他,像是在问,“你不介意吗?”   “反正大家都已经知道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了,”杨竹尽量装得无所谓,他笑很难看,有种装出来的豁达与释然,“都去帮着干活,还捐东西,多好啊,我又没损失。”   嘉南回家跟陈纵说了这件事。   陈纵帮她出谋划策:“去街边捡垃圾能不能算一项?也是替社会服务了。”   “对哦,应该可以。”嘉南觉得班主任审核不至于太严格。   万一不可以,那就到时候再说。   为了体现自己没那么敷衍,嘉南拎了个超级大的垃圾袋出门。   因为傍晚下过雨,打碗巷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到处有积水,她特地穿上了家里唯一的一双黑色塑胶雨靴。   雨靴不合脚,过大,靴筒松松垮垮地包裹住了嘉南的小腿。   她走起路来一搭一搭的。   陈纵跟在后面,说:“慢点。”   刚出楼道没走几步,嘉南就看见地上的烟头和被人踩瘪的易拉罐,她用火钳夹起垃圾,丢进塑料袋里。   陈纵举起手机给她拍照。   嘉南打量自己的工装裤和雨靴,问:“我这样这样看上去是不是特别傻?”   陈纵忍着没笑,适时给出正面评价:“特别好。”   嘉南不信,“到时候照片传到平台上,是公开的,大家都能看到。”   “没骗你。”   陈纵此刻想去夸夸群进修,学点新词汇和夸人技巧,帮助小朋友重建自信。   他把拍摄的照片给她看,“这不挺好看的吗?”   陈纵的拍照技术确实还可以。   天刚入夜,路灯亮起,照片里的嘉南站在光晕里,露出背影和一个柔和的侧脸,提着水桶似的塑料袋,也没有显得很滑稽。   嘉南在系统平台上看见过其他同学家长拍摄的照片,有的角度死亡,有的拍成虚影,有的怼脸放大毛孔痘痘,总之惨不忍睹。   相比之下,陈纵实在太叫人放心了。   嘉南还是有点包袱的,她看完照片放心了,继续捡垃圾。   遇到路灯照不到的地方,陈纵就打开手机的灯光替她照明。   黑皮打电话来问陈纵在干嘛,晚上去不去喝酒。   陈纵看了眼前面在芭蕉树下夹泡沫块的嘉南,说:“去不了,要陪小孩完成课后作业。”   “有家室了果然不一样,”黑皮打趣道:“不过,你怎么跟人家爹一样?”   他那时候带小白,就是这么带的。   “南南,”陈纵突然叫住嘉南,问她:“你叫我什么?”   嘉南觉得他问得很奇怪,“阿纵?”   陈纵:“你觉得我像你的什么?”   嘉南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的答案是:“财神爷。”   经她提醒,陈纵也想到她狮子大开口讹房租的事,“不是冤大头吗?”   嘉南纠结了半晌,跟陈纵商量:“……那要不要我把多收的房租退你啊?”   陈纵:“你愿意?”   嘉南:“也不是很愿意。”进了口袋的钱再掏出去,挺难的。   见她那副财迷样儿,陈纵挑了挑唇:“你使劲敲诈吧,反正以后都是你的。”   嘉南想到一个词,叫夫妻共同财产。   夫、妻。   对于她这个年纪来说,显得非常遥远。   她从小在沈素湘和嘉辉的婚姻里看过太多令人心灰意冷的东西,相互伤害、不信任、埋怨、背弃。   爱总是很少,掺杂着像沙子一样粗粝的杂质很多。   年深月久,日复一日,在人心上搓磨,让嘉南不敢想以后,她甚至觉得自己不会拥有婚姻。   那并不是什么好的东西。   但现在想想,如果对方是陈纵,她愿意再定义一次“家”的含义。   也许对嘉南来说,陈纵的本身就代表着信赖、安全、不离弃,是她梦里反复出现的树藤,灯塔,和防跌落的网。   *   月光微茫,夜空蒙着淡淡的灰。   路上的车流依旧多不胜数。   陈纵看时间差不多了,叫嘉南回家休息,“任务完成了,可以了。”   嘉南把塑料袋扔进垃圾车里,在路边的水龙头下洗手。   不远处,有个波浪卷长发的女人蹲在地上呕吐。   旁边的台阶上有几个把袖子挽起,露出粗壮胳膊的男人,眼神□□裸地打量着女人的身材。   嘉南认出她来,“是苏蔷。”   嘉南和陈纵走过去,装作是来接苏蔷的朋友,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你怎么喝这么多?”   苏蔷醉了,尚且还有一丝意识,眼前出现了好几个模糊重叠的影子,不确定地说:“嘉南?”   “是我。”   嘉南问:“有人来接你吗?”   “有,我有男朋友……”苏蔷语无伦次,“男朋友……不对,男朋友分手了,没了,飞了……”   嘉南发愁了。   她要是把苏蔷扔这里,苏蔷估计能在大马路上睡一晚,还存在诸多安全问题。   只好叫辆车送苏蔷回去。   她连站都站不稳,索性三人一起上了车。   司机态度不耐烦,说吐了要加钱,又抱怨说早知道不该接单,触到副驾驶座上陈纵冷淡阴鸷的眼神,终于不再多说什么。   苏蔷途中没吐,说了些乱七八糟的醉话。   嘉南听见了,是在骂魏春生祖宗十八代,也有关于她第n任男朋友的事。嘉南总结出来,苏蔷极有可能失恋了。   而且这次是男方先提出的分手。   所以才有了她今晚的借酒浇愁。   苏蔷眼睛瞄到前排陈纵的侧影,对嘉南说:“怎么你俩还在一起呢?我都换了五、六、七、八个了。”   苏蔷:“怎么做到这么长情的?教教我……”   苏蔷:“还有你到底是怎么把人吊到手的,他那么难追,你给他灌迷魂汤了?”   嘉南都要怀疑苏蔷是不是装醉了,她现在嘴皮子明明利索得很。   嘉南知道苏蔷一开始也对陈纵动过心思,尤其是陈纵在文化宫当保安那段时间,为此还有过危机感。   当时在一起回家的路上,嘉南主动向陈纵提起要加微信。   苏蔷:“你们分手一定要告诉我……”   嘉南隔着衣袖,嫌弃地捂住了醉鬼的嘴,淡淡地说:“我们不分手。”   出租车经过一段缓坡,匀称减速,在路边松柏的树影里停下里,风吹得碎影摇晃。   司机说:“到了。”   嘉南朝车窗外望了一眼,面前是扇掉了漆的朱红铁门,在稀薄的月色下,颜色失了真。   是家孤儿院。 第43章 “嫌我啰嗦了?”   三人下了车。   面前的朱红大门紧闭, 从里面上了锁,有微弱的白炽灯光透出来。   苏蔷靠在门上打出两个响亮的酒嗝,醉醺醺地问嘉南:“这是哪儿?”   嘉南:“……”   嘉南:“你家。”   苏蔷撩开遮挡视线的头发, 眼神迷蒙地打量四周,“胡说,我不住这里。”   嘉南:“你自己在出租车上报的地址。”   当时在出租车上问苏蔷地址, 她说得一秒没带停顿, 他们也就没怀疑地址会是错的。   铁门冰凉, 苏蔷穿得单薄性感, 贴久了一股寒意窜上心头。她感觉到冷,抱住自己裸露在外的胳膊搓了搓。   眼睛盯着铁门上方, 含糊地念出那几个大字:“——航馨儿童福利院。”   恍然大悟:“哦, 没来错, 孤儿院也算我家,我就是孤儿嘛。”   苏蔷成年之后自己搬出去住了,在外面租了房子,但她今天喝醉酒忘记了。   又回到了这里。   说话间, 铁门被打开。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出现在门里。她头发白了大半,面容和善, 带着疑惑看向外边的陌生人,突然认出其中一人, 问:“是苏蔷吗?”   “卢婶。”苏蔷叫她, 满嘴酒气。   “你喝酒了?”   苏蔷说不清楚, 关键时候讲话变得颠三倒四。   嘉南帮忙解释了情况。   卢婶搂住苏蔷, 说让苏蔷今晚住这边,跟她挤一挤就好,又谢过了嘉南和陈纵送苏蔷回来。   铁门重新关上。   送走苏蔷, 陈纵在手机上约的车也快到了,app上显示还有五到七分钟的路程。   嘉南跟他站在路边等。   附近没什么人,松柏围绕,绿树青葱。   对面有家理发店,亮着彩灯,玻璃门后年轻的学徒正在打扫地上的碎发。   嘉南站了会儿觉得累,蹲了下去。   她穿着雨靴,长长的靴筒十分碍事,蹲着也不太舒服。   陈纵弯下腰,说:“上来。”   “你不累吗?”   “背你还是没什么问题。”   嘉南趴到陈纵背上,枕着他的肩膀。   嘉南发现刚才苏蔷在时,陈纵没怎么开过口,于是说:“刚才一路上你话好少,感觉跟不认识苏蔷一样。”   陈纵故意往上颠了一下,嘉南双手从他脖子前面绕过去,形成一个圆环圈住他。   “避嫌懂不懂?我跟她又没什么好说的。”陈纵表情略带嫌弃,“她一身酒气。”   倏尔警觉地联系到嘉南身上:“你最好别喝酒,服药期间不能饮酒。”   “我不喝。”嘉南乖乖地说。   陈纵:“有没有偷偷抽烟?”   “没有。”嘉南蹭蹭他的耳朵。   陈纵让她在背上不许乱动,嘉南只好用脑袋贴着他,“我都没有看见你的烟盒了。”   “在戒烟。”陈纵说。   嘉南微愣,“听说烟很难戒掉。”   “又不是老烟枪,”陈纵不在意地说:“还好。”   “是因为我吗?”嘉南问。   陈纵轻声笑了一下,似乎在笑她如此直白不害臊,但又没否认:“嗯,家长要带好头。”   车来了。   嘉南和陈纵上车,回到打碗巷。   *   到了周末,嘉南接到苏蔷的电话。她那头闹哄哄的,有许多小孩稚嫩的声音。   “那天晚上谢谢你跟陈纵送我,早该打电话跟你道谢的,给忙忘了。”苏蔷走到稍微安静点的地方。   嘉南说:“也不用这么客气。”   苏蔷说:“我那天喝醉了没打人吧?”   “没。”嘉南也对她那次喝多了在烧烤店的巷子里,拿啤酒瓶给前前前男友胡鑫开瓢的事。   “你只是说了很多话。”   苏蔷眼皮一跳,“什么话?”   “骂魏春生的话,还有你的男朋友。”   按嘉南的性格,她根本不会跟苏蔷翻旧账。但其中有一点,让嘉南觉得介意,所以她才说这么多。   “你还问我跟陈纵什么时候分手。”   “……”苏蔷战术沉默了几秒,解释道:“昨晚是真喝多了,醉了,没有要撬你墙角的意思。”   “你也撬不动。”嘉南说。   “我今天才发现,你其实挺伶牙俐齿的。”苏蔷说。她被突然砸过来的沙包误伤,白衣服上多了个灰扑扑的印子。   嘉南听见了苏蔷教训小孩的声音。   “你在航馨吗?”嘉南记住了那家儿童福利院的名字。   “对。”苏蔷骂完小孩,拍着衣服上的污渍,不远处有几个学生在教低年级小孩读英语,“我看见穿你们学校校服的学生过来献爱心了。”   “有个综合素质评价要弄,需要交材料,大家都在四处做义工。”嘉南说。   “难怪。”苏蔷终于弄干净衣服,闲着无聊说:“那你也过来呗,也不用你干什么,来走个过场,跟别人一样拍两张照片。”   嘉南确实还差一项,反正是要去找个地方做任务的。   外面阴天,云层半遮半掩地挡住了太阳,被镶上层金边。   看着应该不会下雨。   嘉南跟陈纵说了要出门的事,陈纵开车送她到儿童福利院门口。   面前还是那扇朱红大门。   白天看得更清晰,有种扑面而来的陈旧感。门墙斑驳,色彩不匀称,像个花了妆的老姑娘。   陈纵收到之前少年班同学张烬的邮件,两人有些工作方面的内容需要沟通,陈纵送完嘉南就去忙了,走前说:“弄完了给我打电话,来接你。”   “好。”嘉南背着书包,跟他挥了挥手。   “等等,”陈纵想到个问题:“谁帮你拍照片?”   “随便让谁帮忙拍一张都可以,不要紧的,你赶紧去忙吧。”嘉南催促道。   陈纵手肘搭在车窗上,眼睛睨着她,“嫌我啰嗦了?”   “不是,我没有,”嘉南立刻反驳,这误会可大了,“我怕耽误你重要的事情。”   “没什么重要的事。”陈纵慢条斯理地说,“让他等着。”   嘉南:“好的。”   财神爷说的都对。   “进去吧。”陈纵说。   嘉南再次朝他挥挥手,铁门虚掩,一推就开。   苏蔷刚躲在门缝里偷看小情侣告别,逮住嘉南吐槽:“要不要这么难舍难分?”   苏蔷先带着嘉南去院长办公室打声招呼,经过院子,外面一群小孩在玩老鹰捉小鸡。   老鹰看见嘉南这个陌生的新鲜面孔,忘记抓小鸡了。   小鸡们好奇望着嘉南,也忘了逃跑。   “你来之前上一批同学刚走,现在就你一个人,待会儿你可以陪他们玩游戏。”苏蔷说。   嘉南觉得自己可能应付不来,“我可以打扫卫生。”   苏蔷:“没你的份了,都被别人搞完了。”   嘉南:“……”   苏蔷:“那批学生是杨竹带来的,说不定你也都认识。”   “是认识。”嘉南说。   院长对嘉南的到来表示欢迎,说没什么特别需要她做的,她可以教孩子们唱歌跳舞。   苏蔷在一旁怂恿道:“你给他们跳芭蕾舞啊。”   嘉南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跳舞。   她把书包里的几盒铅笔和水彩笔分给孩子们。   孩子们对她好奇,有的怯生生站旁边看着,有胆大的过来问她是不是跟刚走的那些哥哥姐姐一样,是来陪他们玩的。   嘉南点头,跟他们一块儿玩丢手绢。   大家都喜欢把手绢扔在她后面,嘉南站起来追,假装追不到他们。   苏蔷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懒洋洋地看着他们,也不参与,大概觉得太无聊了。   没过多久,卢婶抱着簸箕出来,里面装满了豌豆。她对嘉南有印象,“前几天是你跟你的朋友送苏蔷回来的。”   嘉南朝她笑笑。   大家聚拢过来,一起帮着剥豆子。   只有苏蔷坐着没动。   她今天连脸上的妆都画得很潦草,太阳穴位置的粉底液没涂匀。   “小蔷姐姐大懒蛋!”有道正义感十足又奶声奶气的嗓音爆发出来。   苏蔷手指弯曲,作势要敲他脑门,小孩笑嘻嘻地躲在卢婶身后,朝苏蔷做鬼脸。   “嘉南姐姐,你会讲故事吗?”其中有个叫慧琳的小女孩问。   她看上去大概只有五六岁,脑袋圆圆的,大眼睛,长相十分可爱。头发泛黄,自然卷,别着一个蝴蝶款式的发夹。   嘉南只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慧琳就牢牢记住了。   嘉南被他们缠得没办法,搜肠刮肚,给他们讲故事。   她讲故事的风格跟绘声绘色完全沾不上边,是失败的代表,因为既没有激情,也不会有音调上的起伏。   好在孩子们给面子,没站出来砸场子,静静听完了,还表示好听。   苏蔷猜想:“估计是看你漂亮,都盯着你瞧去了,根本没听故事。”   她说着说着,突然格外认真地打量起嘉南的脸,“不过我发现……你是不是长胖了?”   嘉南愣了愣,“是吗?”   将近半分钟过去,嘉南忘记了说话,又开口问苏蔷:“看起来很明显吗?”   “也还好吧。”苏蔷说:“你现在多重?”   “不知道。”嘉南许久没上过秤了。   她心头涌上一阵恐慌。   “嘉南姐姐,喝杯水,讲故事辛苦了。”小女孩给嘉南倒了杯水。   “谢谢慧琳。”嘉南接过时手一抖,差点没拿稳杯子,借仰头喝水的动作,慌乱地掩饰根本来不及收敛的情绪。   豆子剥完后,留下一地豆荚。   卢婶回厨房前吩咐没干活的苏蔷把地扫了。   苏蔷边扫地边说起自己男朋友的事:“我们住一个小区,在小区门口连着遇到了几次,就这样认识了……他是正经上班的,报社记者……”   “刚开始知道我在文化宫跳舞还没什么,前几天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那些龌龊事,就跟我提了分手……”   嘉南强撑着精神听苏蔷说完这些话。   她发现厨房门口有把秤重物的电子秤,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犹豫一秒后,嘉南站了上去。 第44章 “要刚好一米七的。”……   睡前, 嘉南跪坐在床上,数了遍药盒里的药。   从其中拿出四种不同的药丸和胶囊,就着温开水吞下。   有的胶囊过大, 从喉咙里滑下去会有被哽住的感觉,需要不停地做吞咽动作。   最后手边剩下两颗小小的白色药片,嘉南眼神空空地盯着看了许久, 最后把它们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   关掉灯以后, 她躺进被窝里刷了会儿手机, 娱乐新闻和八卦不断冒出来:   “女星邱旸深夜现身酒吧街, 身材浮肿走样……邱旸曾在上月采访中谈及自己患有抑郁症,正在接受治疗……”   “影帝陈雇在新剧《罗刹海》的拍摄过程中, 从高处跌落, 意外受伤……”   嘉南眨了眨眼睛, 感觉眼球又涩又重。她按灭手机屏幕,爬起来滴了次眼药水,卷着被子重新睡去。   半梦半醒中,嘉南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飘浮在空中的巨大的球。   她走路时双脚离开地面, 像在水中艰难跋涉,面临着巨大的阻力。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 后来渐渐想起自己要去找一个叫陈纵的人。但她太重了,每走一步都快要喘不过气, 路途遥远且艰辛, 她在茫茫的望不到边际的荒原上, 失去了那个少年的踪迹。   梦中的场景转换很快。   不一会儿, 嘉南出现在了文化宫的舞蹈练习室里,面前排了长长的队,站着许多穿芭蕾舞裙的女孩,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惴惴不安。   天色阴沉,空气潮湿,散发着一股霉味,把一切装点得像某部恐怖片里的场景。   柳曦月站在队伍最前端,旁边摆着电子秤。   前面的人不知怎么轮完了,嘉南突然被推上前,她惊慌失措地上秤,窄窄的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急剧上升,9999+。   数字爆炸了。   柳曦月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仿佛面前的嘉南是个可怖的怪物。   她才是恐怖片里的主角。   柳曦月拿着教鞭打在她的小腿上,质问她为什么这么胖。   嘉南害怕极了,什么辩解的话也说不出,只觉得非常痛,想要逃跑却又不敢。   回家以后,沈素湘没收了她全部的糖果和小蛋糕,威胁她说必须瘦下来,不然会被舞团开除。   “柳老师不会要你,我也不会要你了。”沈素湘说,“我会收拾东西马上走的。”   嘉南会被所有人抛弃。   她像一个气球,独自飘荡在灰色的铅云下。   *   翌日星期天,陈纵起得比之前晚。   昨天夜里他跟远在美国的张烬商讨工作上的相关事宜,凌晨两点才睡。今天起床,已经日上三竿。   奇怪的是,外面没半点动静。   厨房和客厅没有使用过的痕迹,东西归置整齐,干净整洁,餐桌上也没有豆浆。   陈纵看了眼手机,没有嘉南的短信,房门上也没贴纸条,那么人就还在卧室,一直没出来。   陈纵在门上叩了几下,“嘉南?醒了吗?”   里面没动静。   门没上反锁,可以直接拧开。   “我进来了。”陈纵说完又等了等,再进去。   嘉南的确在里面。   她裹着小花被坐在床上,耳朵里塞着耳机,背朝门口,一动不动。   陈纵走过去,取下她的耳机。   嘉南抬头,看向他,似乎人在状况之外,眼神中带着迷惘。   陈纵摸了下她后脑勺。她把长发扎了一个小髻,快要散了,头发显得凌乱。陈纵索性替她解开头绳,用手指顺了顺她头发。   嘉南问:“几点了?”   陈纵看了眼她戴的手表,“十点。”又问:“你早上没吃东西吗?”   “不饿。”嘉南说。   陈纵皱眉,她之前不饿也会三餐按时,尽管量少。   “想吃什么,我去买。”陈纵说。   嘉南原本想说什么也不想吃,但看着陈纵,嘴边的话又变成了:“都可以,看你想吃什么。”   冰箱里有上次黑皮送的馄饨,陈纵没出门,煮了两碗馄饨,撒上些葱花,十分清淡。   端上桌时热气腾腾,散发着芝麻油的香味。   嘉南洗漱完出来,换掉了软塌塌的睡衣,整理了头发,人精神了一点。   餐桌上还有陈纵给她准备的豆浆。   她说:“谢谢阿纵。”埋头吃馄饨。   陈纵注意到,她用勺子舀的全是碗里的清汤。到后面,才开始动馄饨。   嘉南只吃了一半,剩下的被陈纵解决掉了。   陈纵刚吃完,接到陈熙然的电话。陈熙然问他看新闻了没有,陈纵说没空看。   “爸受伤了。”陈熙然说。   “谁?”   “陈雇。”陈熙然换了种说法。   陈纵看了眼嘉南,起身离开餐桌,走到阳台上,问对面:“伤得怎么样?”   “右腿骨折,要坐一段时间轮椅。”陈熙然说:“你要不要回上京市来看看他?”   “没必要。”陈纵说:“骨折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陈熙然顿了顿,竟然感到认同:“你说的也有道理。”   手机上有另外的电话打进来,是奶奶。   陈纵挂了陈熙然的,接了下一通,老太太说的无非也是陈雇受伤的事。   陈纵打太极应付了过去,到最后也没答应回上京市,只说看情况。   接完两通电话再进屋,陈纵发现嘉南已经把碗洗了。   她把围裙抽成了死结,手拧在身后,怎么也解不开。陈纵过去帮忙,摘下围裙挂在墙上。   嘉南问:“你哥的电话吗?”   “嗯。”陈纵说:“没什么大事。”   嘉南挤了泵洗手液,手掌心搓出泡沫,把指缝也仔细洗干净。   陈纵凑在水龙头底下,抓住了她滑溜溜的手,像两个小朋友在玩水。   “我想跟你把房间换回来。”陈纵忽然说。   小房间有时会让人感到压抑,他觉得嘉南需要光线充足且明亮的房间,主卧推窗可以看见远处青山和蓝天白云,视野开阔。   嘉南望着他:“怎么突然提这个?”   “也不是突然,之前就打算跟你换了。”陈纵说。   “小房间的床也很小。”嘉南住下勉强还行,她想象了一下陈纵长手长脚缩在上面,肯定很憋屈。   “我不想跟你换。”嘉南不赞成地说:“而且你的电脑和桌子都放不下。”   陈纵提出第二个方案跟她商量:“那我住客厅行不行?”   “把沙发挪一挪,把床摆那儿,”陈纵指了指位置,“或者我直接睡沙发。”   “沙发睡久了不好。”嘉南说。   陈纵:“那就还是睡床,那块能摆下的。”   “把你现在的房间给我当电脑室,客厅还被我占了。”陈纵看着她,语气像在逗她:“房东,你肯不肯?”   “我当然肯的。”嘉南神色动摇了,但还是说:“感觉你会比较吃亏。”   “不亏。”陈纵说:“还占用了公共空间,是我赚了。”   陈纵说行动就行动,把长条沙发挪动位置,与阳台的门平行放着,再把床搬到客厅来。   嘉南的东西也需要换位置,从小房间到大房间。   再加上打扫,两人无异于进行了一次小型的搬家。   中午陈纵直接叫了外卖,吃完接着弄,忙活几个小时,总算把屋子重新收拾好。   嘉南又住回了她以前的房间。   空间确实大了很多,阳光充足。粉白的绣球花被养得很好,她把花瓶移到床头柜上。   心情好了些。   嘉南洗完澡吹干头发,和陈纵一起出门。   昨天嘉南离开航馨儿童福利院前,那个叫慧琳的小女孩悄悄找她,不太好意思地问嘉南明天还会不会来。   “怎么了?”嘉南问她。   慧琳掌心攥着五块钱,小心翼翼地说:“如果姐姐明天还来,能不能帮我买个娃娃?”   慧琳原本有个布偶娃娃,一直抱着睡觉,前些天弄坏了,再也用不了了,慧琳难过了许久。   “五块钱可以买到吗?”她问嘉南。   那是她攒下的全部积蓄。   “可以的。”嘉南答应了她,并且承诺明天会买了送过来。   嘉南离开时,慧琳在大门后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无比期待明天她的到来。   *   玩具店装修风格温馨,色彩鲜明,充满梦幻感和童话色彩。   嘉南进店挑选,按照慧琳的描述,尽可能地选择了一个与其大致相像的娃娃。   陈纵沿着货架看了一路,嘉南问他:“有你喜欢的吗?”   陈纵瞥她,“怎么,你也给我买啊?”   嘉南点点头,“给你买。”   陈纵笑笑,“买了也抱着睡觉吗?”   “可以啊,”嘉南说:“我不会笑话你的。”   陈纵捏了捏她卫衣帽子的尖尖,“太小了,抱着睡不舒服。”   “有大的。”嘉南回头指了指后排货架的最上面,塞着几个半人高的熊和兔子。“你要吗?”   “不要。”陈纵说,“要刚好一米七的。”   旁边的导购员听后为难,表示没有这个尺寸的。推荐他们再看看别的。   收银台前还售卖搞怪趣味墨镜。墨镜的左右两边镜片上面各写有一字,比如“可爱”,“暴富”,“天才”,“菜狗”,“无敌”,“勇士”。   嘉南问收银员:“这个能当太阳镜吗?”   对方告诉她:“只是装饰品小玩具,戴着玩儿的。”   陈纵太懂嘉南的心思了,直接从上面拿了“暴富”墨镜,给嘉南戴。   嘉南配合地抬了抬头,方便他把墨镜架在她鼻梁上。   结完账,两人往外走,嘉南戴着趣味墨镜视线受阻,看不太清路,有种随时会踏空的感觉。   她正要去抓旁边的陈纵,抬手的瞬间,陈纵似与她默契十足,扣住她的手,牵着她。   “戴着走路不安全,回家再玩。”他摘下了她的墨镜,但是手没有再松开。 第45章 “别瞒着我。”   嘉南和陈纵到达航馨儿童福利院, 快接近下午三点。   慧琳听见外面的汽车声,迫不及待扒着门缝往外看,雀跃地喊嘉南姐姐。   她个头矮, 还够不到铁门的门栓。   苏蔷走过来把门打开,看了看一脸开心的慧琳,问嘉南:“你做什么了, 让她这么喜欢你, 从早上就开始巴巴等你。”   嘉南听闻有些抱歉, 觉得应该早点来。   陈纵跟在嘉南身后, 手里拎着个纸袋。慧琳不认识他,只觉得他好高, 还很好看, 但又有点怕。   慧琳抱着苏蔷的腿, 仰头偷偷看了陈纵两眼,又马上回收目光,自以为没被发现。   陈纵蹲下来跟她说话:“你叫慧琳?”   慧琳背顺口溜似的回答:“我叫慧琳,今年五岁, 喜欢唱歌和跳舞。”   “哥哥,你是嘉南姐姐的朋友吗?”   陈纵笑了笑, “对。”   他把手里的纸袋递过去,“这是你的。”   慧琳没有立即接, 看向苏蔷, 又看看嘉南。   嘉南摸摸她发顶, 说:“你昨天不是给我钱了吗?”   确认之后, 慧琳才从陈纵手中接过袋子,打开一看,她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 把娃娃紧紧抱在怀里。   然后再看一眼,赞叹她的娃娃:“她好漂亮啊。”   另外三个已经成年的人因她的生动表情而忍俊不禁。   “我就说为什么惦记着你来,原来是因为这个。”苏蔷说起来多少有点心虚,因为慧琳原先那个娃娃是被她弄坏的。   苏蔷喝醉酒那晚,嘉南陈纵把她送回孤儿院后,她跟卢婶挤着睡。慧琳也在卢婶房间,坐在床边给她的娃娃讲故事。   卢婶去厨房煮醒酒汤了,苏蔷抽了根烟,烟头不知怎么烫到娃娃的衣裙,黑色焦痕霎时扩散,舔舐着布料和里面的棉花。   苏蔷喝醉了,自己也记不很清楚。   只知道自己当时挨了卢婶一顿骂,慧琳哭得她脑袋更晕了。   “所以你在室内当着一个小孩的面抽烟,还毁掉了她的娃娃。”嘉南平淡地复述了一遍,看向苏蔷。   苏蔷自知理亏,装得无所谓,坦坦荡荡地自嘲:“我是人渣嘛。”   她记得第二天慧琳生她的气,不肯理她。等过了半天,见她蔫蔫地发呆,中午也没怎么吃饭,慧琳就开始心软。   小孩太天真,不知道这是大人宿醉后食欲不佳,外加失恋所致,以为苏蔷在内疚反省。   主动跑过来说:“小蔷姐姐,我原谅你了。”   还把碗里的荷包蛋分了一半给苏蔷。   想到这里,苏蔷笑着说:“小孩怎么这么好骗?”   对面的石榴树后,慧琳和一群小孩围在人字梯周围,齐刷刷仰着脑袋,看屋顶上的陈纵。   陈纵正在帮卢婶查看厨房屋顶漏水的地方。   小孩们异常兴奋地叽叽喳喳,觉得能站那么高很威风。   陈纵用卢婶找来的亚麻布蘸上白胶,暂时把天花板上的裂缝补好,等干透了再往上面涂一层水泥漆巩固。   “我不是专业的,效果不一定好,等下雨了要是还漏水,得及时找人过来做防水补漏。”陈纵对卢婶说。   卢婶连连答应,对他赞不绝口。   “哥哥好厉害!”陈纵因为修补房顶而收获了热情掌声和一大批小粉丝,人气甚至超过嘉南。   临走前,许多小孩依依不舍在门口送他们。   苏蔷收到魏春生的短信,也要走。她捏了捏慧琳的脸颊,“娃娃是我弄坏的,改天也赔你一个。”   “我有新的了。”慧琳说。   “那是你拜托嘉南买的,改天等我有空了带你出去玩儿,你可以再选一个喜欢的。”   苏蔷说的话不一定可信。   但慧琳听说她会带自己出去玩,难免心动,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苏蔷在路边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扶着车门对嘉南和陈纵说:“本来准备搭你们的顺风车,想想根本就不顺路,我还是一个人走吧。”   在回程的路上,嘉南收到苏蔷的微信:“谢谢你给慧琳买娃娃。”   车从森林公园外驶过,树冠上惊起大群灰白的鸟,壮阔地朝苍穹飞去。   黄昏时分,天空美得像幅油画。   嘉南看着窗外的风景,跟陈纵说起:“我其实不太喜欢小孩。”她的话自相矛盾,“但是看着慧琳,又拒绝不了她。”   所以收了她的五块钱,答应给她买娃娃。   嘉南小时候也动过那样的念头,想要一个自己的娃娃,不必特别精致好看,只要属于她。   但她不敢跟沈素湘提,那属于额外的开支,非常不必要。   她只需要好好跳舞,变得优秀出众,生出“奢侈”念头本身可能就是错的。   嘉南拥有的只有小花被。   因为小花被也很漂亮,还可以抱着睡觉,是接近于娃娃的存在。   现在小花被洗得发白,浅蓝和橙黄花瓣都褪色了,嘉南还是喜欢裹着它,很安全,像五彩斑斓的阳光下吹出了一个巨大泡泡,能够载着她去流浪。   陈纵关上车窗,说:“我也不喜欢小孩。”   他因为嘉南才过来,才做这些事。   修屋顶,补墙缝,教一群男孩转篮球。嘉南不在场,他或许就没这么好心了。   他生性冷淡,又亲缘浅薄,耐心和善念没那么多,全部交付给了嘉南。   前方有个水果市场,陈纵靠边停车,去买水果。   嘉南收到了苏蔷的又一条微信:“我今天去跟魏春生说清楚,要退出文化宫了。”   苏蔷看似人缘好,交心的朋友却没有,此时大概无人可诉说,才发消息告诉嘉南。   留下抑或是离开文化宫,都是苏蔷自己的选择,嘉南无意打听她私事,心头却莫名觉得一阵不安。   想了想,还是问:“因为你男朋友?”   苏蔷回复很快:“不全是。”   苏蔷:“他跟我道歉了,想复合,我没答应。”   苏蔷以前根本不去想以后,得过且过,日子像是她从别处偷来的,不属于自己,没珍惜过,过一天算一天。   她怕吃苦,也懒得努力,只会跳舞,别的方面一塌糊涂。在文化宫被魏春生圈养,吃好的穿好的,表演和陪酒来钱快,她清醒地知道再这样下去就废了。   但无所谓,她又没什么在意的人,人生本就是烂泥潭。   如今遇上了真正动心的人竟也会觉得怯,开始后悔,想要另谋出路。   *   陈纵拎了两袋水果回来,放进车后座,见嘉南盯着手机屏幕出神,问:“怎么了?”   “没事。”嘉南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回头看了眼后座装水果的塑料袋,“你买太多了。”   “各种都拿了点,回去挑你喜欢吃的。”陈纵说。   晚饭嘉南自制水果沙拉。见她反倒吃得比之前多,陈纵也稍稍放心。   陈纵回到新改装的电脑房继续工作,直到八点四十推开椅子,他打开门听见了嘉南卧室里传出的音乐声。   嘉南还在练舞。   她看上去苍白而虚弱,舞蹈服湿透,汗水像一场夏日暴雨冲刷她的身体,而她仍没有停下舞蹈动作。   陈纵看了眼时间,发现从傍晚六点多到现在,已有将近两个小时。   他不得不制止,在门上敲了几记,关掉音乐。“你一直练到现在?中间没休息过吗?”他问嘉南。   嘉南明显迟疑了一下,撒谎说:“休息了一次。”   “今天是不是比之前练得更久了?”陈纵说。   嘉南拿过毛巾擦汗,调整急促的呼吸,整个人累极了,装作没听见陈纵的话。   她讨好地想要蹭蹭陈纵,发觉自己一身汗,止住动作,只用指腹在陈纵的手背上轻轻刮了一下,说:“阿纵,我想喝水。”   妄想借此逃避问题。   陈纵去厨房给她倒水。   嘉南突然骤增的运动量让陈纵警觉。   他读过饮食障碍方面的相关科普书,其中有一条,“厌食症患者可能通过过度运动来消耗体力和脂肪,且带有强迫性质,规定自己必须完成制定好的训练任务。”   嘉南站在花洒下冲洗身体,水声淅淅沥沥。   她耳边响起杜明康的声音。   在她在航鑫儿童福利院上秤发现自己的体重剧增后的当晚,想办法联系上了杜明康医生,慌张地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他。   杜明康说:“之前就让你做好心理准备的,你不仅仅只是厌食症,还伴随有中度抑郁倾向。部分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可能影身体新陈代谢,从而导致发胖……”   “加上你现在跳舞时间减少,每天的运动量比以前少,长胖非常正常……”   杜明康多次强调了“正常现象”,还说了些安慰的话:   “不用慌张。”   “继续接受治疗。”   “你会治好的,只是时间问题。”   嘉南一句也没听进去。   浴室被白色水雾充满。   门窗紧闭,在密闭空间待得过久,让嘉南产生了缺氧的感觉。她关掉花洒,擦干身上水珠。   外面响起脚步声,陈纵敲门:“嘉南?”   听见嘉南应声之后,他就走开了。   嘉南穿好衣服出来,发现陈纵还在她卧室,望着她挂在墙壁上的罩着防尘衣罩的旧芭蕾舞裙。   陈纵意外地对一条旧舞裙留有印象。   他第一次来租房那天,看见它孤零零地晾在阳台上,被风吹雨打。   舞裙应该是嘉南小时候穿的,尺码小,现在已经不合身了。   很长一段时间内,陈纵并没有在家中看见这条舞裙,应该是嘉南收起来了,现在她又重新把它拿出来,挂在墙上。   陈纵问及缘由,嘉南只是说:“这是我的第一条芭蕾舞裙。”   嘉南头发还没干,陈纵隔着毛巾揉她的头,帮她擦干头发。两人坐在被子上,一时无话。   只有动作间发出的窸窣碎响。   陈纵把毛巾掀开,拨开挡住她脸和眼睛的发丝,声音放轻:“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嘉南原本垂着乌黑眼珠,听闻之后缓缓抬头,愣愣望着他。   “别瞒着我,”陈纵又说,“我现在草木皆兵,你洗个澡时间久点我都担心。”   陈纵平静地叙述事实,表达自己的在意。   说话时,他们凑得很近,嘉南身上沐浴露和身体乳的味道在陈纵鼻尖缠绕。   他们喜欢一些亲密动作,拥抱,牵手,贴贴脸颊,抵额头,无声传递信赖与亲近。   嘉南抱紧陈纵,又听见他压低的声音:“别让我的心悬着,晚上我会睡不着。”   嘉南的眼眶一点点泛红,强忍着情绪。陈纵手一碰,她便绷不住了,温热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   “怎么哭了?”陈纵说:“没有怪你的意思。”   嘉南不忍心让陈纵失眠,也不想让他担心,但对一个厌食症患者来说,这是件难以启齿的事。   “我长胖了二十斤。”嘉南说。   从85到105,整二十斤。 第46章 “小南瓜很好,希望你也能喜……   坦白之后, 嘉南眼睛望向别处,不敢看陈纵,玻璃瓶中的无尽夏像一个寂静的美梦。   她不敢再出声, 咬牙忍住不自觉的抽泣,鼻翼微动,如同袒露丑陋伤口般忐忑与焦虑, 心头涌上种种顾忌。   陈纵用手指揩掉她眼角水痕, 另一只手握着她掌心, 斟酌又斟酌:“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陈纵此刻口舌略笨拙, 恨自己没有余静远那种敏锐捕捉对方情绪的能力,蛛丝马迹也不遗漏, 几句话就能达到安抚效果。   “长胖不可耻, 不会改变什么。”陈纵顿了一下, 似在考虑措辞,“我喜欢你,与你的体重没有关系,轻一点的时候喜欢, 重一点也会喜欢。”   “重很多还是喜欢。”   陈纵吝啬说爱,遇到嘉南后却无师自通。   “你有很多很多优点, 不因为你‘瘦’或‘胖’而转移,况且胖瘦的标准在每个人眼里不一样, 不要对自己的身体那么严格。”   他想说的太多, 想一股脑儿倒给她, 又怕说太多增加她负担, 尝到了左右为难的滋味。   “你明白我意思吗?”他摩挲着嘉南掌心,望进她眼中,“小南瓜很好, 希望你也能喜欢她。”   嘉南以前非常害怕长胖,柳曦月有她们每个人要求严苛,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不能控制自己体重的舞者如何掌控自己的人生”。   长胖带来许多麻烦,招致惩罚和更多的训练任务。   舞团充满竞争,高压之下,让人难以喘息。   有时嘉南从梦中惊醒,感觉自己仍被困在茧中,没有完全挣脱出去,已经发生的过去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尚未抹去。   陈纵总是在救她,把她从旧梦中剥出,教她向前看。   许久,嘉南哑着嗓子回答陈纵:“嗯,我明白的。”   “笃笃”,“笃笃”,尖嘴的鸟啄了两下窗框,绿豆大的眼睛仿佛在瞅着屋里的人类,驻足了几秒,又重新潜入夜色中。   陈纵摸摸嘉南头发,已经干了,见她眼睛里的红也消退了,问:“眼睛疼吗?”   嘉南摇头。   “胃里有没有不舒服?”   摇头。   “想不想喝水?”   点头。   屋内的灯盏映在窗玻璃上像盘圆月,陈纵下床,把窗帘拉上,黑色的衣服被镀了层柔光,他低头问嘉南:“给你加勺蜂蜜好不好?喝起来甜。”   嘉南终于开口说“好”。   她喝完陈纵准备的蜂蜜水,洗漱完后跟陈纵道晚安,准备睡觉。睡前刷到了苏蔷半个小时前发的朋友圈,是张自拍照。   苏蔷点了两根仙女棒,对镜头举着。璀璨的火光像碎金流淌,绽放在漆黑的夜里。   她笑得十分灿烂,比了个耶。   配文:“老娘不干了,敬自由。”   嘉南猜她已经跟魏春生提了离开文化宫的事。   *   嘉南见到苏蔷男友(更准确来说,应该是前男友,毕竟他们没有复合成功)——那位报社记者,纯属巧合。   洛陵市科技馆开始开展一系列“科技进校园活动”,在各中小学进行巡展,其中首站安排在一中。   科技馆工作人员跟校方沟通后,把活动地点定在体艺楼大厅,举办方运进来许多科技设备。有各种展示项目,4D影院,光纤传输,虚拟翻书等等。   午休时间比较充裕,同学们都往体艺楼跑,上前体验一番。   嘉南去了趟商店买燕尾夹和收纳袋,方便她整理各科试卷。   学校商店离艺体楼近,都到这里了,她也顺带进馆看看。   里头最受欢迎的是两个小机器人,周围站满了人。嘉南只能在外圈看小机器人跟着音乐跳舞,圆圆脑袋特别可爱。   从外边进来几个洛陵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他们先参观场地,找校领导和科技馆工作人员聊了一通,随后开始采访现场的学生。   嘉南看见其中一个摄影记者手里端着的专业相机,想避开。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立刻被逮住。   叫住嘉南的女记者喜欢挑长得漂亮的、上镜的,“那位同学,欸,对,就是你,你等等……”   摄像机跟了过来。   嘉南僵在原地,人有些发懵,面对镜头也没有刻意露出微笑。   对方问什么,她就中规中矩地回答。   好在采访时间不算长,没有特别难熬。   嘉南答完三个问题后,终于可以走开。旁边的一个男记者按亮手机屏幕,嘉南与他错身而过,无意间看见了他的屏保。   他用的是苏蔷的照片。   因为苏蔷的大波浪卷和明艳妆容非常具有辨识度,很好认,嘉南看一眼就断定是她。   洛陵本地报社的记者,戴眼镜,中等身高。   苏蔷口中描述的前男友应该就是他。   嘉南回头看了一眼男记者,收回目光走远,谁知很快还会有第二回 遇见。   在教学楼前遇到对方问路,嘉南给他指路,话说到一半,他手机震动,看见来电露出欣喜表情,大概因为情急,忘了回避嘉南这个外人,急匆匆地挽留对面:“我们能不能当面谈一谈,小蔷……你人在哪里?”   对面说了很绝情的话之后,按掉通话键,电话挂了。   整个过程非常短暂。   嘉南也尴尬,把刚才说到一半的话补充完:“从左边的小道过去,经过独桥,就是图书馆。”   男记者失魂落魄地向她道谢。   *   嘉南回到教室,用新买的燕尾夹分门别类整理试卷。   后脚同桌就到了,手里新买的奶茶还没喝,吸管戳破薄薄的塑封膜,把奶茶放嘉南桌上:“第一口给你要不要?”   嘉南摇头,同桌说:“行吧,那我自己喝。”   满足的一大口榛果奶茶下肚,同桌看看嘉南的脸,想捏但还是不敢捏,“你是不是胖了?”   指了指嘉南眼睛,“有点水肿,晚上没睡好吗?”   同桌热情地跟嘉南分享生活小妙招:“教你个办法,把铁勺放冰箱里冻着,早上拿出来敷眼睛上,保管有用。”   嘉南沉默听着,微弓起腰,侧身看窗外,似在屏蔽外界声音。她知道同桌是一片好意,但还是想安静待会儿。   “最后一个问题,”同桌竖起食指说,“明天家长会你家谁来啊?”   她仿佛在玩踩雷游戏,一踩一个准。   “还不知道。”嘉南说。她这次没参加考试,成绩为零,排名垫底。   嘉辉在外地,沈素湘估计也不会回,都忙。   不管怎么样,嘉南还是给沈素湘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妈,你来吗?”   “明天就开家长会,你现在才跟我说,时间也太赶了,我还得临时买火车票。”沈素湘在那头犹豫。   “对不起,我忘记提前说了。”   嘉南故意的。这样多好,借口都有现成的,是因为时间太赶了回不来,而不是不回来。   其实早几天前班主任就给学生家长群发了消息,并且@全体成员。   不过硬要说沈素湘漏掉了消息,也不是不可能。   “你爸不能去吗?”沈素湘问。   “他送货去了青海。”嘉南说。   片刻的静默之后,沈素湘说:“我去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说明情况……”   挂电话之前,嘉南问:“妈,你怀孕了吗?”   沈素湘被她问得措手不及,“你是怎么知道的?听谁说的?你爸告诉你的吗?”   “不是,没谁说,”嘉南说,“我自己乱猜的。”   或许是觉得也没有必要瞒着了,沈素湘承认了:“才两个多月大。”   “有人照顾你吗?”嘉南问。   “有,下个月就领证了。”沈素湘说。她似乎觉得跟女儿聊自己再婚的事情很难为情,后面说得比较含糊。   嘉南大概知道了她再嫁的这位是个做服装批发生意的商人,有些家底,应该还算富裕。   嘉南也不想多问了,让她注意身体,多休息,就挂了电话。   *   第二天十点之前,高二年级照常上课。过了十点,家长到校,进教室签到。   7班班主任算盘打得精,没动用班费买矿泉水,而是领来仨灌满沸水的开水瓶,几打一次性水杯,半罐茶叶。再安排几个学生端茶倒水,省省班费。   到了九点多,就有人朝外张望。   一下课,走廊人满为患。   家长陆陆续续到了,本就不怎么宽敞的教室愈发拥堵起来,四处皆是陌生面孔。   嘉南孤零零杵在人群当中,既有些不清不楚的落寞,又有几分不用应付家长的闲适,不用再为成绩折线图提心吊胆的自在。   她摸着手机偷偷玩。   早晨上学前陈纵问过同样的问题,现在又发消息:“真不用我来给你开家长会?”   嘉南:“你准备冒充我哪位家长呢?”   陈纵:“就说是你哥哥。”   其实班上也有个别同学是哥哥姐姐代替父母来的,但嘉南心虚,堂而皇之让陈纵坐在她座位上,太大胆,她想象一下那个场景便心悸。   有些刺激。   嘉南:“不用了。”   她发完,又动动手指加了一句:“谢谢哥哥。”   跟陈纵发完消息,嘉南莫名又点开了苏蔷的朋友圈,发现她最新的那条拿仙女棒在夜里自拍的照片不见了。   “敬自由”也消失了。 第47章 “真特么恶心。”   嘉南上传到综合素质评价平台的三项材料, 被打回来了一项,班主任审核不通过的理由是:去儿童福利院献爱心没盖章。   捡垃圾那条反倒通过了。   听闻另外几人三项材料没一个章,照样过。   班主任的审核过程太主观太随意, 有的松,有的严,摸不清标准。   教室里有各种议论声音, 又不好真去找班主任理论。   嘉南默默认栽。   等傍晚放学后, 去学校对面的图文店打印了正式表格, 填写好, 再去航鑫福利院补章子。   陈纵送她。   嘉南觉得跑来跑去有点麻烦,又遇上晚高峰堵车, 车前车后鸣笛不断, 一路的聒噪喇叭震碎空气。   嘉南叹了口气。天际那一抹幽静的灰白仿佛映在她脸上, 是乌云的倒影。   陈纵用余光瞄她,尔后侧过头问:“给我剥个橘子成么?”   “好。”   嘉南从后座袋子里挑出一个扁扁的大橘子,撕开橘皮时充沛的汁水蹭到她手上,甜而微酸的清新橘子味在车里扩散。   最后分成不对等的两半, 多的半边给陈纵,少的半边给嘉南自己。   一瓣橘子塞嘴里, 嚼出清甜果汁,抑塞烦闷顿时消减大半。   “还要吗?”嘉南问, “我再剥一个?”   “不要了。”陈纵说。前方红绿灯跳转, 道路渐渐畅通了。   嘉南扯过车里的湿纸巾把手擦干净, 陈纵也把右手伸过来。   他的手明明不脏, 嘉南用湿巾从上面轻飘飘扫过,假装擦了一下,挠了挠他掌心, 让他痒。   陈纵笑着把手收回。   他们到达航鑫福利院,正赶上人家吃晚饭。   食堂里坐着许多小孩,人手一个不锈钢饭碗,一个勺,吃得起劲。有年纪特别小的脖子上还挂着围兜,边吃边漏。   嘉南找院长说明来意,院长通情达理,一秒不耽搁地给她签字,补盖章子。   陈纵帮过卢婶大忙,卢婶最喜欢他,热情留他和嘉南吃饭。陈纵道谢,推辞说已经吃过了。   慧琳再次见到嘉南很高兴,跑过来把兜里的一粒泡泡糖给嘉南,跟她说:“小蔷姐姐还没吃饭。”   “嘉南姐姐,你要不要去看看她?我怕小蔷姐姐要变成妖怪了。”   小孩的表述让嘉南觉得奇怪,“妖怪?”   慧琳使劲点头,小脸上充满担忧和凝重。   慧琳悄悄领着嘉南往简易宿舍楼走,陈纵没跟着进去,跟嘉南说在外面等她。   嘉南推开面前刷着淡蓝色油漆的木门,听见激烈的刀光剑影游戏音效,里面没开灯,光线暗,双人床上铺有个人歪在被子上玩手游,嘴里不时蹦出一句国骂,朝对面激情开麦。   嘉南懂慧琳为什么说苏蔷要变成妖怪了。   她那头好几天没打理过的大波浪卷打结了,蓬在头上,跟丐帮弟子差不多。脸上映着手机屏幕的冷光,双眼鼓起,专注盯着游戏界面。   跟她说话,全没反应。   像听不见外界声音。   嘉南按亮墙上的灯,房间变得亮堂。嘉南叫她名字:“苏蔷。”   一局游戏结束后,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你怎么了?”嘉南问。   苏蔷像刚回到现实世界,反问嘉南:“你怎么来了?”   “过来找院长盖章。”嘉南简短地说。   苏蔷终于扔掉手机,从上铺爬下来,她脚下有一杠没踩稳,看得嘉南和慧琳心惊肉跳,好在她的手迅速抓牢了床栏,没有摔下来。   苏蔷双脚套进拖鞋里,四处找烟和打火机,没找到,又坐回到下铺的床上,样子邋遢得像有一周没洗过澡。   “你这几天一直住在这边吗?”嘉南问。   “对啊。”苏蔷忘记自己具体待了几天,“赖这边不走,院长和卢婶又不会真的赶我出门。”   她心安理得地指挥慧琳去给她倒水,又跟嘉南说:“我前男友跟我住同一个小区,老去门口蹲我,太烦了,干脆不回去了。”   “我见过他了。”   “谁?”   “你的记者前男友。”   “什么时候?”苏蔷突然挺直背,身体往前倾,表情有了变化。   嘉南把他们在学校遇见的事情告诉苏蔷,苏蔷抓住第一个重点:“他还用我的照片做屏保?”   “嗯,所以我才认出来。”嘉南说。   过了一会儿,苏蔷又问:“你觉得他怎么样?好不好?”   嘉南说:“我又不认识他,你觉得好就好。”   这个前男友对苏蔷来说大概算是最特殊、最难忘的一个,她有藕断丝连的迹象,掏出手机把玩,点开通讯录。   手指划了几下。   但很快又熄灭屏幕,扔掉手机,重新倒回单薄的床垫上。   “你……”嘉南想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话到嘴边却生生顿住。   苏蔷仰面躺着,灯光打在她枯草般杂乱的头发和脸上,她闭着眼睛,突然说:“那晚魏春生给我下/药了。”   语气甚至没有她在游戏中骂人那么激动,看似已无所谓,仿佛只不过是在简单陈述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事实:   “我跟他说要退出,他说可以,表演完最后一场,钱拿到手,又跟往常一样陪人喝了酒……我以为喝了酒就能走了……”   结果出了岔子。   “真他么恶心。”苏蔷手指插进头发里,抓了抓头皮,“隔天我就去医院做检查了。”   “万幸,没得什么乱七八糟的病。”   嘉南因她这番话而陷入沉默,不知该说什么,苏蔷也并不需要她安慰。   楼下响起小孩们饭后玩游戏的声音,热闹又充满活力,生机勃勃,跟死寂的室内形成鲜明对比。   苏蔷换了个姿势,手掌撑着床坐起。   “一直待下去,知道早晚会有这天的,之前就是没轮到我身上,现在轮到了又能怪谁呢。”苏蔷生硬又讽刺地笑了一下,“怪我自己吧。”   门被打开,慧琳端着水杯进来,声音甜滋滋地说:“小蔷姐姐喝水。”   给停滞如死水的空气注入了新的氧气。   苏蔷连续几口吞掉杯子的水,在嘉南走之前问她:“你知道魏春生最近非常热衷慈善吗?”   嘉南想到魏春生跟另外几个校友在一中设立阳光助学金的事。后面又在教师办公室里听老师们提过,魏春生在别的学校也有提供助学资金。   “文化宫在四处招新,鼓励有舞蹈梦想的女孩们踊跃报名参加,魏春生建立了好口碑,又肯提供优越条件,吸引力可不小……”   苏蔷终于翻到了抽屉里的烟,点燃一根,趴在窗台上看楼下的热闹景象,“他还开始跟孤儿院联系,一对多资助他们,毕竟无父无母的小孩更好拿捏。”   嘉南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航鑫这边……”   苏蔷似是知道她想问什么,“院长也接到过他的电话。”   *   满室漆黑寂静。   夜里嘉南惊醒了一次,猛然睁开眼,有短暂的失忆感袭来,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也忘记了梦的内容,只觉得心脏隐隐抽痛,仿佛在梦里遭受过惊吓,或是悲恸地哭过一场。   她在黑暗中静坐了许久,想去客厅看一场电影,随便什么片子,打发掉黑夜。   她很喜欢十八岁生日那天陈纵送给她的投影仪,经常使用。   打开房门才想起,自从他们换过房间以后,陈纵住在客厅。她这样过去,会吵醒他的。   嘉南停在原地发了会儿愣。   “南南过来。”客厅里传来声音唤她,陈纵太困,眼睛没有完全睁开,几乎是下意识地挪动位置,掀开被子,分出了一半床铺。   嘉南听见指引般走过去,爬上床铺,睡到他的枕头上。   陈纵隔着被子轻轻拍她背脊,哄睡似的轻哼了两句歌谣,嗓音磁性低哑,实在听不清他唱的是什么。只有模糊而温柔的音调在嘉南耳边轻扫。   嘉南进入到安全的海域,没有继续在浪潮中颠簸,昏昏沉沉再次入睡。   这次她记清楚了自己的梦境,她梦到魏春生来到航鑫儿童福利院的门口,要带走慧琳。   慧琳穿着漂亮的舞裙,抱着她的布娃娃,神情懵懂天真,跟着魏春生上车。   嘉南大声叫慧琳不要跟他走,但慧琳听不见。魏春生降下车窗,露出一张可怖的食蚁兽的脸,对嘉南微笑。   *   早上陈纵送嘉南上学,两人走出楼道,头顶的天幕蔚蓝纯净,一脉流云横跨,像条白色羽毛编织而成的纤薄长裙,半边月亮缀在裙尾上,犹如珍珠。   “傍晚见。”陈纵把嘉南的书包交给她。   “傍晚见。”嘉南说。   陈纵目睹她走进校门口,在人潮中消失不见,才转身离开。   黑皮小白今天要回趟乡下的老家,提前拜托了陈纵帮忙看店。   陈纵送完嘉南直接过去,远不到台球室的营业时间。黑皮刚起床,过来开门,看见陈纵还挺诧异:“这么早?”   说完又反应过来,“忘了你家有个高中生。”   小白还在呼呼大睡。   黑皮把人叫起来,打算烧水煮水饺,解决早餐问题,“阿纵,你吃不吃?”   “吃。”陈纵说。   小白迷迷瞪瞪的,餐桌上只有陈纵和黑皮两个人清醒着。   黑皮突然说:“昨天走文化宫前面过,发现好像在招新,挺热闹的。”   “嗯,”陈纵低头吃饺子,语焉不详地说:“快了。”   “什么快了?”小白没听懂他们的话。   黑皮看了他一眼,“不关你的事。”   “哦。”小白掏出手机,随便点开了一集《罗小黑战记》,边吃边看,不再参与他们的话题。   黑皮当初去文化宫应聘,接触魏春生时偷走过他手机,陈纵在其中植入了特殊程序。   不过魏春生为人谨慎,手机里留下的把柄不多,与人电话交流也十分隐晦,没有露骨且明显的证据。   他近期热衷慈善有了比较大的动作,陈纵终于逮住点东西。   “你打算怎么办?”黑皮问陈纵。   小白的手里响起打斗声、风声、破冰声,还有人物台词:“略尽绵力,送您上路。”   空气静了静,陈纵和黑皮同时看向小白,小白说:“看我干嘛?”   陈纵收回目光,“那我也略尽绵力,送他一程。”说完推开椅子起身,把空了的碗拿去厨房。   小白问他哥:“纵哥要送谁?”   黑皮又说:“你别管。”   小白朝他露出个无语的表情,继续看动漫。黑皮催他:“快点吃完收拾东西出门。”   *   洛陵一中。   天气不错,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洒进教室里。班上两个美术生在用颜料画黑板报,有人埋头学习,有人聚在一起聊天。   嘉南剥了个橘子吃当午餐,实在没有胃口。   昨天她在陈纵车里尝到的橘子明明很好吃,出门前她特地拿了两个塞进书包,现在吃起来却没什么滋味。   “我也要吃。”同桌说。   嘉南把手里的橘子全给她,拿着书往外走,同桌在身后问:“去商店吗?帮我带瓶阿萨姆。”   嘉南:“图书馆,还书。”   这次吃完橘子,嘉南感觉不太舒服,她揉了揉胃,往图书馆走。   学校林荫大道上人不多,一辆车迎面驶来,没有越过她,停在了她身边。嘉南停下脚步。   注意到了熟悉的车牌号码。   车窗放下,魏春生的脸猝然出现在嘉南眼前。   看车的方向,朝校门去的。他应该是来学校办完了事,现在要走了。   “真巧啊。”魏春生率先开口,镜片后的目光在嘉南脸上巡视,责问道:“看见长辈也不先打招呼?不会是不认识了吧?”   嘉南喉咙像被冻住了,不知该怎么发出声音。   她想起那个梦境,魏春生变成了食蚁兽一样的脸,吐出蠕虫状的长舌头。嘉南胃酸一阵阵上涌,压抑不住恶心感。   “在看什么书?”魏春生又问,他从车里探出胳膊,朝嘉南伸过去。   “呕——”嘉南吐在了他手臂上。   车里的司机听见动静也是一惊。   魏春生的脸色霎时变得无比难看,再也假装不了儒雅随和,直接变了脸色,让司机把车开走。   *   回到教室后,嘉南趴在桌上。同桌见她拿出去的书又拿回来了,纳闷道:“你不是去还书了吗?”   “我睡会儿。”嘉南轻声说。   “不舒服吗?”同桌问。   嘉南没说话,同桌拿走她的杯子,替她接了杯白开水回来。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嘉南感觉没那么难受了。   午休时间还没过,下午第一节 课数学老师请假,给大家留了张卷子。嘉南做题速度慢,怕一节课写不完,开始提前动笔在纸上计算。   嘉南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她在学校大部分时间会把手机关机,或者打开飞行模式,今天意外只开了静音,有个陌生号码打进来。   “喂?”   “你好,请问是嘉南姐姐吗?”竟然是慧琳的声音。   慧琳性格有些黏人,嘉南替她买了娃娃之后,她就愈发喜欢嘉南,缠着要嘉南的号码,说以后给她打电话。嘉南把手机号写在纸条上,留给了她。   这是慧琳第一次联系嘉南。   “嘉南姐姐,我是慧琳,我,我和……小蔷姐姐,没有来接我,我等她好久好久了……”慧琳有点着急,说了好几次,才表达清楚。   苏蔷今天带慧琳出去,给她买新的娃娃和玩具,算作之前不小心烧毁她那个旧娃娃的补偿。   买完东西,看见商场外有露天的儿童充气城堡,许多小孩在里面蹦蹦跳跳,慧琳也想去,苏蔷就给她买了票。   充气城堡不限时,随你玩到嗨,玩累为止。   苏蔷在外边等得无聊,只能玩手机。收到朋友消息,喊她出来约饭。苏蔷带慧琳吃过午饭了,不过去瞧瞧也没什么,约饭地点就在身后的商场里,可以打发时间。   苏蔷跟慧琳说自己去见朋友,指指近在咫尺的商场,“就在里面。”   她还说:“我十几分钟就出来,等你玩累了,咱们再回去。”   慧琳觉得可以,因为苏蔷手指的商场就在面前,感觉距离很近。   “跟朋友见面不要喝酒喔。”慧琳像个小大人一样嘱咐。   苏蔷揪了一下她的小辫,“你还真把我当酒鬼了。”   苏蔷刚走,慧琳爬充气楼梯爬得起劲,再从滑道上滑下去,十分开心。   结果没过多久,她开始慌张了,没心思玩了,她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总不见苏蔷来接她。   慧琳瘪着嘴要哭不哭的,售票的老板见状赶紧询问情况,慧琳并不记得苏蔷的手机号,唯一能背出来的只有儿童福利院院长的号码。   但是打不通。   这个时间点,院长在睡午觉。   慧琳口袋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嘉南留的号码。   “嘉南姐姐,你能来接我回家吗?”慧琳的声音带着哭腔,感觉到她很害怕。   “你在哪里?”嘉南问。   “呜呜呜我不知道……”   “你跟谁借的手机,把手机给他,我来跟他说好不好?”   嘉南跟充气城堡的老板说上话,问清楚了地址,又跟慧琳说别害怕,马上来。   嘉南给苏蔷打了好几个电话,没人接,微信不回,联系不上。   嘉南也想过让陈纵帮忙,但想到陈纵今天替黑皮看店,估计走不开。她看了眼时间,还是决定自己去。   下午第一节 课不一定能赶回来,嘉南经过办公室朝里看了一眼,班主任不在。   她找关系比较好的英语老师大致说明情况,请了个假。离开学校后,拦了出租车,直奔商场而去。   粉色的儿童充气城堡比较亮眼,很好找,嘉南顺利找到慧琳时,松了口气。   离慧琳给嘉南打电话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苏蔷还是没有出现。   嘉南跟老板交代了一下,又给苏蔷手机留了言,准备先送慧琳回去。   嘉南牵着慧琳往路口走,要过马路,去对面打车。   嘉南想安抚慧琳情绪,给她买冰淇淋,问她:“要什么味道的?”   “草莓味。”慧琳的声音听上去稍微变高兴了。   嘉南付完钱,视线瞥见路边熟悉的车牌号,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碰见魏春生的车。   不远处的商场东侧门,走出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慧琳低头舔手里的冰淇淋,没有看见苏蔷。而嘉南目睹苏蔷跟着魏春生上了车。   车门被关上。   没过几秒,司机下车回避,去便利超市买了包烟,买完烟后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坐在休息区域玩手机。   “嘉南姐姐,我们不走吗?”慧琳问嘉南。   嘉南愣了愣,牵紧了慧琳的手。   她们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离面前的黑色轿车越来越近。   车里的人垂死之际触到按键,往下降了三分之一的车窗。一只血手从里钻出来,死死抓住车玻璃的上沿,挣扎,扭曲。   喷溅的血像炸开的烟花。   也像仙女棒点燃后流淌出的火光被染红了。   嘉南捂住慧琳的眼睛。   ---   “小蔷姐姐,你为什么喜欢喝酒呀?”慧琳偷偷观察过,苏蔷这些天每天都会喝酒,床底下有藏起来的酒瓶。   没有藏住,都被她看到了,她可聪明啦。   慧琳:“酒很好喝吗?”   苏蔷:“喝了飘飘欲仙。”   慧琳:“什么是飘飘欲仙?”   苏蔷:“就是感觉变成神仙,好像金山银山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怕。”   那天月黑风高,苏蔷刮了下慧琳的鼻子,“小孩不能喝酒,喝了舌头和喉咙会烂掉。”   慧琳可怕地缩了缩脖子。 第48章 执棋之人被棋子杀死。   “你的梦想是什么?”   苏蔷的第一个男朋友曾问她。   “当个杀手。”苏蔷想了想, 回答对方。“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你说的是侠客吧?”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苏蔷拿打火机在桌沿上磕了一下。   杀手与侠客没当成,最后沦落成个妓子。   许多时刻, 苏蔷在心底这样奚落自己。   在商场偶遇魏春生,决定跟魏春生上车的那一刻,苏蔷感觉自己是清醒, 但又不完全清醒。   她刚与几个朋友见完面, 在他们怂恿下喝了酒。   还喝得稍微过了量。   司机下车后, 车门重新关上, 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苏蔷看着魏春生,注视着他的脖颈, 咽喉, 以及那层脆弱的皮肤。   恍惚间, 并未听清楚魏春生在说什么。   自从被魏春生下/药坑过一次后,她随身携带一把瑞士小刀。摸到刀的一瞬间,苏蔷涌现出强烈的对魏春生的愤恨:   我为什么要被这样的渣滓毁掉。   为什么偏偏是他接手文化宫,让她们的人生偏离轨道, 她们本该有完全不一样的未来。   为什么要被他掌控,又被他拿捏。   他怎么还不去死, 不下地狱?   他才是最该死的!!!   酒精让苏蔷的血沸腾、燃烧,空气中有无声吹响的号角与战歌, 她此刻就是杀手、侠客, 从自卫变成攻击, 念头的转换不过半秒。   瑞士刀如同许多次在脑海中模拟过的那样, 朝对方的刺去。   此时的魏春生是没有防备的。   他上一秒还在跟苏蔷打感情牌,劝她不如继续留在文化宫算了,何必出去自讨苦吃, 威逼利诱,还塞给她一张酒店房卡,交待说今晚十点。   下一秒,死不瞑目。   他宛如被扎出了豁口的水管,血从颈动脉迸溅而出。刀像根粗长的钢钉,钉在脖子上。   他痛苦地挣扎,眼镜跌落,双目迅速充血,看向苏蔷的眼神中充满不敢置信。   魏春生怎么会想到,他牢牢掌控住的风筝,挣脱了线,从天空跌落之时,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冲向地面,将他狠狠捅穿。   执棋之人被棋子杀死。   约十分钟后,司机从便利超市出来,发现车里的情况,才送魏春生去医院抢救。   半路上魏春生的呼吸和心跳已经停止。   失血过多,回天乏术,医生宣告了魏春生的死亡。   魏春生身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他是洛陵首富的女婿,虽然柳曦月死后,双方几乎断绝了联系,平日没有往来。在外人眼中,魏春生仍挂着本地首富女婿的这层身份。   警方介入调查,苏蔷被捕。   不过很快,警方收到来自热心市民陈某的包裹,对方提供了魏春生组织女性(其中包含未成年)进行情/色/交易的证据。   警察逐一找文化宫学生调查取证。魏春生已死,高楼坍塌,利益链崩裂,无人再替他隐瞒。   嘉南主动去警局做过一次笔录。   关键时刻,柳家如今的当家人柳承,也就是柳曦月的兄长,站出来代表柳家与魏春生划清界限,看上去双方结怨已久。   魏春生死后身败名裂,有利局势逐渐偏向苏蔷一方。   苏蔷的律师来自上京市,应变出色,身经百战,声称自己对该案件有七成把握。   “大概率没事,不用担心。”陈纵对嘉南说。   时间眨眼就到五月底。   嘉南忘记从哪天夜里开始,听见了树上的蝉鸣。吹进屋里的晚风变得和煦,带来了夏天的讯息。   高二年级有一次全省统一的学业水平考试,安排在高考后的第二天。   学考难度不大,但周围的气氛让嘉南觉得紧张,各科老师早早安排学生进入了复习阶段。   何况等高三走了之后,他们就顶上去,成了高三,变成了这所学校里的学长学姐。   7班平均分垫底,学习氛围不浓厚,又经常吵吵嚷嚷,被巡逻的年级主任和各科老师批评。   日子一天天过去,快要临近六月时,班上竟然也变得安静不少。   自习课上,嘉南从题海中脱身,一抬头,强烈的日光被窗帘过滤成了柔光,跟随风,在教室里摇晃。   满室刷刷的书写声,没人说话。   同桌把夹试卷的曲别针卡在头发上,头埋得很低,在做一篇英语阅读理解,不时在大段的英文材料下画线,并未注意到嘉南的目光。   嘉南感觉到很累,一天比一天难坚持,却仍在熬着。   她趴在桌上。   成了班上唯一开小差的人。   书本和试卷摞得很高,她藏在底下,像一个躲避纷飞战火的难民。   英语老师走过来,轻声问她怎么了。她抿着唇不知该如何回答,然后说:“头昏,不太舒服。”   “要不去医务室看看吧?”英语老师让同桌陪嘉南去。   嘉南说:“我自己去就行。”   同桌放下笔,坚持要陪她过去:“把你送到医务室,我再回来。”   下午只剩两节课,嘉南一直在医务室里拖到放学的时间点。她回教室收拾书包,大部分人都走了,值日生在走廊上打扫卫生。   嘉南背起书包往外走,因为想到了在校门口等她的陈纵,觉得面前的阴霾拂开了一点,不再那么沉重。   就像早上她越来越不愿意出门时,脑海里想到陈纵所说的,把这一切当成一个游戏,她只是去完成简单的日常任务,等到既定的时间点,游戏结束,她就能走出游戏,回到他身边。   因为有陈纵,嘉南才能坚持到现在。   今天陈纵站得更校门口更近,靠近门卫室的位置,嘉南隔着远远一段距离,就看见了他。   嘉南小跑着过去,陈纵朝她摊开手,送给她一个黏土人手办。   陈纵像神奇的百宝箱,擅长制造惊喜,时不时会给嘉南变出一些小玩意,头绳,发夹,彩绘石头,胸针,和漂亮的花。   嘉南接过手办看了看,“这是谁?”   “李白。”陈纵说。   “对哦。”嘉南恍然大悟,黑色的小帽子和翩翩白衣,越看越觉得像。   站在门口的门卫看了看两人。   陈纵拎着嘉南的书包,说:“走吧。”   有工人在修剪两边的矮冬青树,电锯声嗡嗡,叶片和碎枝乱飞,陈纵伸手替了嘉南挡了一下,听见嘉南说:“今天想去电影院看电影。”   嘉南似乎对看电影越来越痴迷,但她其实常常在中途走神,再精彩的剧情也很难让她持续专注两至三个小时。   她会发呆,然后伪装成专心致志的样子。   嘉南早上听同桌说起,才知道那部她期待了许久的科幻片在昨天上映了。   陈纵说好,点开手机APP购票,选择电影院和场次。顺便查看了电影院附近的饭店和粥铺。   因为要去电影院,陈纵换了一条路线。   途中经过文化宫,嘉南看见两扇铁门上挂了大锁,葱郁茂盛的古树遮挡了身后半座水泥建筑,幽静森冷,阳光都被隔绝在外面。   那些景象从车窗外一闪而过,嘉南捏了捏手里黏土人物的帽子。   抵达电影院楼下,陈纵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   停车场里有股难闻的气味,嘉南抓住陈纵的手,两人快步走进无人的电梯。电影院人不多,傍晚这场,只有他们。   “要爆米花和饮料吗?”陈纵问。   嘉南摇头,于是陈纵取完票,只买了瓶矿泉水。   嘉南挑选了后排中央的位置,等待电影开始。   她把手臂放在两人之间的扶手上,挨着陈纵。   全场暗下来,灯光熄灭,嘉南喜欢这样的感觉,她暂时忘记学校和考试,忘记厌食与体重,忘记芭蕾舞与沈素湘。   嘉南在电影中间催泪的部分哭了,在后半程不可控制地走神,在片尾曲响起后惊醒。   她像一抹游魂,出窍之后重新回归到身体里。   “怎么在发愣?”陈纵问她,灯光又亮了,嘉南小声辩解说:“没有。”   好在陈纵更关注之后的晚餐,并没有跟她讨论电影内容。   粥铺旁边的精品店门口,摆放着一把方方正正的电子秤。嘉南走过,视线从上面掠过。   记起这些天自己记录的体重变化:从105到107,108,109,现在115。   仍呈现上升趋势。   为什么会这样?   她明明已经停掉了其中两种抗抑郁的药。   是不是因为运动量还是不够?   “嘉南。”陈纵回头叫她。   她反应过来,跟了上去。   嘉南觉得她走在陡峭的山道上,拄着登山杖前行,身体因为疾病摇摇晃晃,随时有摔倒和跌落的危险。   每当陈纵回头看,她就努力稳住身体,让自己走得更稳一些。   *   天气一天天变热。   已经连续一周没有下雨,明晃晃的太阳扫在大地上。窗外的树叶闪闪发光,绿意盎然,长廊墙壁上浮动着斑驳树影。   身边的同学陆续换上了夏季校服衬衫,嘉南还穿着校服外套,将自己捂得严实。   她缩在座位上努力想要进入学习状态,刷题,背书,跟疲倦与不断袭来的脆弱念头作斗争。   五月的最后一天。   嘉南在教室里睡了个午觉,醒来后头疼欲裂,她去厕所冲了把脸,回来后打开手机,收到了一条关于苏蔷的消息。   苏蔷魏春生一案,今日开庭,结果还算顺利。   法院判决,苏蔷是在被魏春生胁迫卖yin的过程中,被严重威胁到人身安全,出于正当自卫,造成意外杀人,不承担形式责任。   苏蔷最终被无罪释放。 第49章 我们都在泥潭里淋雨。   为了给高考腾考场, 六月五日,全体高一高二学生进行完大扫除后,开始放高考小长假。   嘉南在家为之后的学业水平考试做最后的冲刺准备。   天气热起来了, 陈纵把客厅的地毯撤下,换成了凉席。嘉南敞开的书包放在上面,试卷和课本散了一地。   电风扇开小档悠悠转着, 书页随风翻了翻。   嘉南手里的一沓资料全是精简版的重点。   不同颜色的中性笔和荧光笔在上面标记, 加粗, 画波浪线, 灰色试卷变得花花绿绿。   翻来覆去地被翻看,成了团晒蔫了的咸菜。   可就是记不住。   嘉南感觉自己犹如一个感官衰退的百岁老人, 记忆的速度赶不上遗忘的速度。   她不断重复地默读或者出声背诵, 想要强硬地把它们塞进自己脑子里, 双方如同正在进行一场殊死搏斗。   她战败的次数越来越多。   嘉南躺倒在凉席上,用卷子盖住自己的脸。树梢上的蝉鸣有时会突然放大,像一段一段的空谷回音,不停在耳边盘旋。   脚步靠近。   是陈纵从电脑房出来透气。他把手里的水杯搁在地板上, 蹲在嘉南面前,掀开她脸上的试卷。   “该休息了。”陈纵对嘉南说。   又问:“玩游戏吗?”   陈纵拉着嘉南坐起来, 凉席上留下一个泛潮的印子,T恤黏在她背上, 往上缩了一截, 快要露出腰肢。   陈纵把她的衣服往下拉了拉。   “很热吗?”陈纵问。   “不热, 就是感觉最近特别容易出汗。”嘉南没力气地瘫着, 靠在陈纵身上,玩他递过来的平板。   嘉南现在连五子棋都不能玩了,密密麻麻的棋子看起来累, 费眼睛,落子前还需斟酌,费脑子。   她只玩最简单的切水果。   水果从屏幕上落下来,她就用手指在上面划一下,非常简单。   *   六月七日,高考开始。   嘉南起床看见乌云压低,天气预报说今天上午有雷阵雨。   空气沉闷压抑。   嘉南在客厅写试卷,外面光线越来越暗,陈纵把灯打开。   楼下的树在风中癫狂乱舞,雨点啪嗒,先是几滴砸落,随后倒豆子似的接连不断往下漏。   阳台的衣服已经提前收了,窗户闭着,外面的雨声越嘈杂,室内显得越安静。   陈纵和嘉南坐在凉席上,打开电视机,大部分频道在播报跟高考相关的新闻,第一堂语文考试结束,雨雾中,考生们往外涌,场面壮观,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没多久,骤雨停歇。   乌云散开,白昼恢复了本来模样,世界变得亮堂。   重新打开窗户,雨后的空气里混合草木和灰尘的味道。   嘉南用拖把拖干阳台上斜飘进来的雨水,陈纵在厨房准备午饭,煮绿豆粥,配两个小菜,凉拌鸡丝和拍黄瓜。   午饭后,嘉南休息了十分钟,抱着英语资料朗读上面的范文,发出声音念了几句之后,回头问陈纵:“会不会吵到你?”   陈纵在回手机上的消息,说:“不会。”   嘉南点点头,继续用功。   她在客厅里缓慢地走,从厨房门口到阳台,在既定的路线上徘徊,一边徘徊一边朗读。   她觉得累了,也懒得回自己卧室。陈纵的床就在客厅,她趴在上面昏昏沉沉地睡去。   中途陈纵出了趟门,很快又回来,手里拎着一袋水果。   嘉南午睡醒后,吃到了今年的第一口西瓜。   鲜红的瓜瓤甜而脆,她双手端着一块,坐在地板上,埋头啃,脸颊蹭上了西瓜汁。   数着吐出了几颗籽。   一,二,三,四。   “还要吗?”陈纵问她。   嘉南摇头,去洗干净手,甩着手上的水珠,故意把它们弹到陈纵身上。陈纵侧头避开,抓住她的手。   嘉南靠过去,毫无欲念地将唇贴近他,两人呼吸融化在一起。她卷翘的睫毛轻轻颤抖,像蝶翼扇动,在陈纵脸上刷来刷去。   陈纵将她抱紧,不知不觉中声音哑了,问:“你想干什么?”   “亲亲你。”嘉南说,“充电。”   *   六月九日,高考小长假结束,高二学生返校。   六月十日,高二举行学业水平考试,九门科目,考试持续三天。   嘉南的考场安排在东教学楼的最顶层,教室里不开空调,只有风扇。讲台上方拉着蓝底白字的横幅,写着“沉着,冷静,细心,守纪”八字标语。   教室里有许多陌生面孔,来自不同班,还有其他学校的考生。   有两个女生突然跟嘉南打招呼,嘉南觉得面熟,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她们的名字,只好朝她们点头示意。   嘉南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感觉记忆仿佛在流失。   那些知识点也从她的脑海中偷偷溜走。   她迫不及待想抓住它们,但做不到。她想给陈纵打电话,听陈纵的声音,而考试铃已经响了。   六月十二日,学考结束,嘉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年级主任在隔天的大会上宣布他们即将进入高三,言辞亢奋,激励他们勇敢前行,为自己的未来拼搏。   压力重新席卷而来。   嘉南站在班级队伍里,那一刻非常想要蹲下去痛哭,但她不可以。   她仿佛一块海绵,在被挤压成小小一团后,得到片刻的释放解脱,又即将面临下一次的压缩。   药物的副作用和疾病折磨,让她变得一个痛觉神经比正常人敏感十倍的非正常人类。   比身边的正常人感受到超出十倍的压力,十倍的焦虑,十倍的痛苦。   积压十倍的眼泪。   但嘉南不想在除陈纵以外的人面前哭,她觉得有点丢脸。   她想躲进衣柜里,或者陈纵的被子里,再也不出来,一直到她死的那天,或者世界末日。   上完数学课后的课间,嘉南去厕所隔间吐了一次,随后出现各种症状,心率飙升,手发抖,瘫软。   她倒在地上,把周围同学吓了一跳。   他们以为她中暑了。   嘉南感觉自己被许多人包围了,她想离开,躲避那些目光,企图扶着桌脚站起来,但她没有力气动弹,也抓不稳任何东西。   班主任送嘉南去医院,给她的父母打电话,非常不凑巧,两人都没有接电话。   路上嘉南的状态好转,似乎缓过来了,她报出陈纵的手机号码,告诉班主任:“我哥哥可以来接我。”   陈纵赶来非常迅速,只用了十几分钟,几乎与嘉南和班主任同时抵达医院。   双方碰面之后,班主任没来得及与陈纵细说嘉南在学校发生的情况,被一个电话匆匆叫走,把人交给了陈纵。   阳光刺目,一丝风也没有。   陈纵一路赶过来,身上急出了汗,他凑近看嘉南脸色,熟练地替她用手机挂号,缴费。   嘉南摸他额头上的汗,陈纵抱了她一下。   他们一个身上热气腾腾,一个浑身冰冷。   他们在杜明康的诊室外等待。   面前不时有人走过,在嘉南眼中像一道道晃过的虚影。对面诊室里的患者突然爆发出哭声,声音太大,太过凄厉,如同电影中的某种咒语。   “嘉南,”陈纵在叫她,“到你了。”   这次陈纵也跟进了诊室。   杜明康问诊,与嘉南沟通,全程两人对话,旁边的陈纵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嘉南努力忽略陈纵的存在,诚实地回答杜明康的任何问题,直到杜明康问:“你有没有按时服药?”   嘉南点头说:“是按时的。”   “有没有停药的情况?”杜明康又问。   这次嘉南没有立即回答,因为她发现体重迅速增加后,擅自停掉了其中两种抗抑郁的药。而她明明知道,擅自停药是大忌。   嘉南变得坐立不安。   她感觉得到陈纵的目光,不敢抬头看他,难以发出声音回答杜明康的话,心脏被愧疚啃噬,低着头揪紧了手。   *   走出医院,陈纵问嘉南要不要去学校拿东西,还是直接回打碗巷。   嘉南说要去一趟学校。   之后两人都没有开口,一路保持着沉默。   车里开着冷气,出风口发出轻微的响声。   “对不起。”嘉南知道陈纵不喜欢她说对不起,但这个时候找不到别的话可说。   “阿纵,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那为什么不说话?”   嘉南像做错事的小孩,害怕得到惩罚,更害怕的是在意的人对她失望。她又一次说:“对不起。”似乎忘记了自己刚刚道过歉了。   “不要对我失望。”她语气慌乱。   她不想生病,不想长胖,不想变得像个非正常人。变得脆弱,敏感,神经质,不可理喻。   陈纵把车停在了路边的停车位上,解开身上的安全带,俯身过去抱她。“不说话是因为难受,暂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让你感到难受吗?”嘉南问。   他们像悬崖边的两棵树,彼此依偎,陈纵贴着她面颊说:“把你的痛苦分一半给我吧。”   我们都在泥潭里淋雨。   如果出不去,那就一起被困住,不要怕。 第50章 “不气了。”   学考结束的周末, 夜里连着降了两场雨。洛陵气温稍降,不复上周的炎热,变成了阴天。   二十五六度的天气, 舒适凉爽。   傍晚,嘉南陪陈纵下楼散步。出门前,陈纵总是问她:“陪我出去走走吗?”   嘉南很少能够拒绝陈纵。   他们沿着打碗巷走出去, 在小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车流和行人让嘉南觉得陌生, 她紧紧抓着陈纵的手。   有时嘉南会产生一种错觉, 像第一天认识这个世界。   迎面的风,街角的霓虹, 天桥上来往的人, 都让嘉南觉得陌生。   她看世界的眼睛蒙着漂浮的灰尘, 光是暗的。   她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   余静远建议她不要长时间待在封闭的环境里,多出去走走是对的。   最近晚饭后散步成了她与陈纵的日常。   如果嘉南同意出门,陈纵会给她奖励,她将得到一次开盲盒的机会。盒子里有陈纵准备的各种各样的礼物。   其实嘉南并没有很想要里面的东西, 她逐渐丧失了收获惊喜的能力,她愿意换鞋出门的唯一理由是为了配合陈纵。   对嘉南来说, 陈纵本身的感受比盒子里的礼物来得更加重要。   嘉南不想让陈纵的心思落空。   他们像在绞尽脑汁哄对方。   *   到了六月下旬,嘉南变得愈发抗拒出门, 不与人交流。   饭后散步活动被迫终止。   嘉南在学校教室与家之间往返, 不在其他任何地方逗留。如果陈纵经过超市和商场时停车, 嘉南也只愿意在车里等他。   她经常一言不发。   如无必要, 不跟任何人说话,像用针线把嘴巴缝了起来。   课堂上老师点名让她回答问题,她在满教室的寂静中呆呆站着, 迟迟没有开口的迹象,弄得气氛尴尬。   老师没办法,最后只能让她坐下。   同桌的话也经常落空,有时候嘉南是真的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有时候是因为不想开口回答。   嘉南在班上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存在。   尽管她以前也沉默寡言,跟同学之间交流不多,但现在她变得让人更加难以理解,被彻底贴上了“怪人”的标签。   不过嘉南不在意这些。   她觉得身边的人变成了一个个黯淡模糊而又遥远的光点,她接收不到他们表达同情或是怀疑的信息。   陈纵成了嘉南唯一能够清楚看见的星星。   如果某一天嘉南只说了十句话,那么其中可能有八句发生在她与陈纵之间。   陈纵会问她一些问题,给她一些选择,让她不得不开口。   打开窗户,或者关上窗户。   一档风,还是二档。   马克杯,还是玻璃杯。   绿豆粥,还是酸梅汤。   嘉南最终选择了打开窗户,一档慢风,用玻璃杯装酸梅汤。   陈纵把杯子递给她,他们碰了杯。嘉南喝完之后听了一首乐队的新歌,陈纵问她好不好听。   嘉南没有太大的感觉,也没有被音乐触动,许久,她才回答:“不怎么好听。”   接着便不说话了。   大部分时间里,嘉南安静地待着。   陈纵不强求她做什么,也不对她说无用的大道理,几乎寸步不离。   嘉南在某个瞬间突然抬头,如同死机的机器通电重启,她会发现陈纵一直在她身边。   如果嘉南陷入宕机状态太久,陈纵可能会将她强制重启,引导她开□□流,多说几句话。   陈纵把她抱到身上,如同抱着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南南,说话。”   嘉南非常自然地把脑袋搭在陈纵的肩窝里,寻找到着力点后,软绵绵地坍塌,像丛林中根系腐烂失去了生机的植物。   她没有第一时间回应陈纵。   陈纵会再次开口。将她稍微推开,让她自己支撑身体,不让她靠。   嘉南如果一直不说话,陈纵可能会变得铁面无私,一直不让她靠。   嘉南的脸上出现了比较明显的表情变化。   她露出小孩耍脾气的样子,看着陈纵,眼神中透着委屈。   “今天的天气。”陈纵提示她。   他们之前商量过,如果嘉南感到无话可说,没有任何交流的欲望,也可以跟陈纵分享自己的心情,还可以简单描述外面的天气,今天穿的衣服,正在做的事情,等等。   嘉南看了看手表,慢吞吞地说:“星期六,下午,四点一十六分。”   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天气,多云。”   低头看了看自己,“我穿着短袖和短裤,没穿袜子。”   再看看陈纵,“在客厅……跟阿纵,我们坐在客厅的凉席上,生气。”   陈纵纠正她的措辞:“是你单方面生气,我没有生气。”又夸奖她:“说得很好。”   面对面重新抱住她,拍拍她的背,说:“不气了。”   嘉南闭着眼哼哼了两声。   晚上睡觉前,陈纵问嘉南还生不生气,嘉南已经忘记了这回事,要陈纵陪自己看电影。   陈纵拉上窗帘,关掉灯光。   嘉南打开投影仪,挑选好片子,等陈纵坐到她身边后,才点击播放按钮。看了十来分钟,嘉南昏昏欲睡,歪着头倒在陈纵肩膀上。   陈纵侧头瞥她,手指从她眼角摸到下颚,用掌心托住她半边脸颊。“明天星期天,有时间接着看,今天不看了好不好,回房间睡觉。”   “那你明天要记得叫我。”嘉南迷迷糊糊蹭着他衣服说。   陈纵说:“好。”   投映在白墙上的电影画面卡在15:07,男主角刚办理完入学手续,住进宿舍,与新室友碰面。   陈纵记住了时间。   嘉南强调了第二次,“明天接着看。”   陈纵仍然耐心地说:“好,我明天会提醒你的。”   翌日是个大晴天,气温有所升高。   嘉南嫌树上的鸟叫和蝉鸣太聒噪,戴上了耳塞。   蝉鸣和鸟叫声消失了,耳朵里多了另外一种噪音,嗡嗡地持续不断,像调错了频的电台。   嘉南出神地想,这会不会是她身体发出的噪音,在向她表达抗议。   陈纵在外面叫她。   嘉南发现拖鞋不见了,在卧室里转了两圈,没找到,只好打赤脚走出去。   想扎头发,手腕上的头绳也不翼而飞。   嘉南满屋子找东西,有些错乱,感觉失去了某种秩序与平衡能力。   最后陈纵在床底下找到了她的拖鞋,在床尾发现了她的头绳。   不过嘉南还记得要把昨天没有看完的电影继续看完,她不想碰茶几上的书和试卷,用两张报纸盖住它们,假装它们不存在。   等陈纵从电脑房出来,她手掌拍拍凉席,示意他坐在她身边的位置。   陈纵站在两米之外,故意不动,等她开口相邀。   “阿纵。”   “干什么?”他说。   “看电影。”嘉南耷拉着眼皮,声音失落:“你忘记了?”   “没忘。”陈纵不再多耽搁一秒,过来坐好,捧着她的脸看她,“逗你呢。”   电影开始了。   陈纵调到昨天的进度,嘉南眼睛里流露出疑惑:“从这里开始吗?”嘉南记得看电影这件事本身,然而忘记了电影的内容。   不记得前十几分钟讲了什么。   陈纵拖进度条的手顿住,说:“从头看吧,我昨天没认真看。”   嘉南微愣,然后说:“那好吧。”   坚持看完电影后,嘉南在本子上潦草地记下两笔,关于电影内容和自己的感受。   她怕又忘了。   阳台上的衣服把阳光切割成许多段,嘉南看着那些日光和地面上的影子,想一出是一出,对陈纵说:“阿纵,我们把床单洗一下吧。”   陈纵说:“行动。”   两人拆了床单被套,浸在盆里,撒了一层洗衣粉,手洗一遍,再塞进洗衣机里。   洗完去天台晾晒。   天台上那棵长势不好的桂花树上挂了几幅绳索,底下的菜地翻新了,改种了几丛蔷薇。   陈纵支起竹竿,跟嘉南一起捏住床单四个角,荡一荡,往上抛,让它们落在竹竿上,起伏之间,像翻起的浪潮。   嘉南望着对面的陈纵,他的眉眼在阳光下清晰又模糊。   有那么一瞬间,嘉南心里升腾起绝望,她害怕自己忘记陈纵的样子。   她在医院遇到过一个刚做完电休克治疗的年轻男人。他身边站着他的爱人。   他问自己的爱人:“我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结婚那天下雨还是天晴?”   “对不起,我不太认识你了。”   他的爱人抱着他哭了起来。   嘉南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她可以接受自己生病,但她不要忘记陈纵的脸。   不要再度变成一个人。   回到501后,嘉南开始在客厅补这两天欠下的作业。她写了很久,在试卷上把自己知道的那些空都填满,然后把茶几上的课本和笔全部收拾好,装进书包里,拉上拉链。   随后嘉南拿起手机,组建了一个群,把嘉辉和沈素湘拖进来,跟他们宣告了自己近期糟糕的状态。   把多次就诊的病历和药单一一拍照,发送到群里。   无论他们态度如何,接受还是选择继续忽略,事实如此,她就是生病了。   “我暂时没办法继续念书了。”嘉南通知她的父母。   六月底,嘉辉跑完长途货车回来,有几天假期,带嘉南去学校办理了休学手续。 第51章 你最重要。   从学校出来, 嘉辉问嘉南以后有什么打算。   “先治病,再继续读书。”嘉南表情平静地对他说:“会治好的。”   嘉南的崩溃与痛苦都藏起来了,不再在他面前显露。   她表现出自己能够抵御风浪的模样。   “你这个病……”嘉辉欲言又止。   他想到昨晚在网上搜索看到的相关介绍:“厌食症, 是由心理因素引起的一种慢性进食障碍。”   “心理行为障碍。”   “心理疾病。”   这些字眼让嘉辉失眠了一整夜。   “你看……”嘉辉犹豫着跟嘉南说:“你还是过来跟我们一起住,也好有个照应。有你邱红阿姨在家,一天三餐至少能准时吃上饭……”   “我不想。”嘉南没有答应。   “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嘉辉说。   嘉南看向他, “你大部分时间不在家, 我跟他们一起住不自在, 也不高兴。”   “都是一家人。”嘉辉强调。   “爸, 你别为难我了。”嘉南没办法勉强自己跟谁当家人,何必自欺欺人。   嘉辉粗黑的眉紧皱着, 愁云惨淡, 一张风吹日晒的糙脸往下垮, 陷入难题之中,想不出两全的办法。   过了半晌,他泄气地说了句:“你妈又不管你了。”   不知在替谁抱怨。   嘉南与他站在香樟树底下,空气密不透风, 四周像个蒸笼,把他们架在火上炙烤, 煎熬。   气氛沉闷而僵持。   学校围墙内隐约传来口哨声,还有进球后的欢呼尖叫。   嘉南看向对面的商店, 说:“我去买瓶水。”   她给自己拿了瓶矿泉水, 给嘉辉买了他平常喜欢喝的可乐。   饮料刚从冰柜里拿出来, 嘉辉接过, 触手感到一阵惬意的清凉,让他烦闷的心情缓解了一两分。   嘉南喝完水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提到自己有一个室友,租了打碗巷的房子。她跟室友的关系很好, 也能相互照应。   嘉辉听她这么说,放心了许多,下意识以为嘉南的室友是与她投缘的同龄女生。   他去附近的银行自助点取了三千块钱给嘉南,“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有事给我打电话。”   嘉南点头。   尽管知道嘉南不会多嘴,嘉辉还是补充了一句:“别告诉你邱红阿姨这三千块钱的事。”   嘉南一愣,随即说:“我知道,不会乱说。”   她背朝外面的街道,自助银行的玻璃门外打进来几束灼热日光,覆盖在她背上,难言的情绪稀释手掌心渗出的汗液里。   ---   陈纵是支持嘉南暂时休学养病的。   咨询过余静远和杜明康的意见,两位医生也赞成。   嘉南在学校的情况非常不好,环境充满不可控性,又即将进入高三,压力成倍增长,倒不如先停下来缓缓。   周一到周日,每天都变成了休息日。   嘉南脱离了考试和试卷的包围,从班级排名和年级排行榜上消失,不再为名次的下跌而灰心丧气,也不用应对老师和同学口中突然冒出来的问题,或是整日担心自己突然恶疾复发倒在厕所里、走廊上,不能动弹,被人围观,等待别人的救援。   她像背负沉重行囊的人,突然卸下了身上的重担。   那晚嘉南睡了个好觉。   醒来后,她听见巷子里自行车丁零当啷的脆响,躺在床上看窗外,天空蔚蓝如静海,飘浮着几朵白云。   嘉南主动提出跟陈纵一起下楼买早餐。   陈纵弯腰凑在洗手池前,正掬起一捧冷水洗脸,听见她的话回头,脸上滚着细密水珠,T恤上洇湿一小片。   扬手一把扯过架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脸,眼睛才完全睁开。   “我还要去菜市场买菜。”他提醒嘉南,“不会马上回来。”   嘉南迟疑几秒过后,还是决定跟着陈纵一起出门。   “你等等我。”嘉南对陈纵说。她回卧室换掉身上皱巴巴的睡衣,穿上宽松的休闲裤和同色短袖。   衣柜里修身的牛仔裤被放在最底层的位置。   陈纵给阳台上的绿萝浇了水,看见嘉南出来,放下水壶,看了看她说:“今年夏天你还没买新衣服。”   嘉南低头看看自己,“很旧了吗?”   “不旧,但是可以换新的。”陈纵说,“什么都焕然一新,吉利。”   嘉南觉得陈纵这样说话的样子有点可爱,她之前听黑皮说他乡下老家的习俗,家中若有人遇牢狱之灾或是生了场大病,会在外面洗澡换新衣,把旧的扔掉。再折松柏枝蘸盐水,在屋内洒上一圈。   陈纵居然听进去了。   他以前什么都不太在意,现在夜里惊醒后要去嘉南的房间看两眼,才能继续睡着。   昨晚陈熙然又打电话来问陈纵什么时候回去。陈家每年夏天有次祭祖活动,按奶奶的意思是希望陈纵今年能够参加。   陈纵照旧拒绝了,跟陈熙然说回不去。   陈熙然对此并不意外,似乎还叹了口气,他每次替奶奶传话,夹杂中间估计也为难。   奶奶不知道陈纵留在洛陵的真正原因,以为他心中仍有怨怼。上次陈雇受伤,陈纵没回去,就愈发加深奶奶了猜测。   陈纵很想告诉她,他早就没有了什么怨怼,也不觉得孤单,现在唯一的愿望是嘉南早日康复,他们会陪彼此走过很多年,春夏秋冬都很好。   嘉南抓住陈纵的同时,陈纵也困住了她。   ---   出门前,嘉南指了指陈纵头上。   “你想要?”   嘉南点头。   陈纵摘下自己的鸭舌帽扣在她头上,大了,帽檐下压,完全遮挡住视线。   “待会儿给你买新的。”陈纵说,“走吧。”   陈纵不给嘉南反悔的机会了。   巷口的早餐摊子多,一路选择不少,两人挑了家面馆吃面。塑料门帘挂起,里头几张木桌椅,墙上风扇摇头转。   陈纵要了两碗鸡蛋面,从竹筒里抽出一次性筷子,掰开,递给嘉南,问她:“今天放假第一天,不庆祝一下吗?”   外面走过背书包、戴红邻巾的小学生,嘉南收回余光,低头吃了口面,嚼完才说:“我好久没去书店了。”   陈纵说:“今天可以去看看。”   书店里没几个顾客,两个店员在整理新到的畅销小说,其中一个看见嘉南和陈纵进门,走过来问他们需要买什么书。   嘉南想想,说:“教辅资料。”   陈纵心里掠过一丝未表露的惊诧,原以为她想买漫画书。   店员给嘉南指方向,在左边区域。   《状元笔记》《知识清单》《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各种书和试卷密密麻麻码放在书架上。嘉南目光在书籍上浏览,搜索。   她心里紧迫感没有完全消散。   陈纵在些微的诧异过后,懂得了她的心境。   知道她一定是经过许多次的反复考虑,才鼓起勇气做出了休学的决定。她并未放弃,只是临时换了一条途径。   也并未退缩。   嘉南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陈纵,说:“帮我看看。”   陈纵抽出几本,一一翻看目录和题目难度,再看解析是否详细。   最后经过陈纵的筛选,嘉南买了几套卷子和书。   书店与旁边的奶茶店相连,推开厚重玻璃门,两人进去点了柠檬茶。   云层在奶茶店的落地窗上游移,时不时遮住太阳,外面的槐树撑起一片绿荫,对面商场门口人来人往。   在陈纵的坚持下,嘉南去买了新衣。   夏天的短袖挑选起来不算麻烦,嘉南在家穿最简单的圆领款式,不需要导购介绍,自己很快就买完了。   陈纵给她挑了顶棒球帽,他的是黑色,她的是白色。   两人站在镜子前,像情侣款。   回家以后,嘉南开始给自己制定比较详细的学习计划和生活安排,也找了一些网课资源,打印了部分资料。   打算之后就按照表格执行。   由于休学的缘故,嘉南希望自己能在家完成一定的学习任务,不要比别人落下太多进度。   之后的几天里,嘉南发现计划执行起来并不容易。   她犯了急于求成的错误。   她不是每天都能拥有第一天的好状态。更多的时候,她仍是一位厌食症兼中度抑郁患者,没有充沛的精力应付那些她规定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光是活着,顺畅地呼吸,都让人精疲力竭。   陈纵将嘉南的计划表看过一遍后,与她商量,在上面做出适当调整,削减了某些任务,增加了休息时间、散步时间、看电影时间。   “好好吃饭,认真生活,适当学习。”陈纵对嘉南说。   陈纵心里的肉麻话从五脏六腑兜了一圈,到最后,也只是珍重万分地轻吻她额头:“你好好的。”   你最重要。   ---   七月份,余静远回了上京市,每半个月来洛陵出一趟差,与嘉南碰面。   嘉南去杜明康的公众号上阅读他发布的每篇文章,也定时去他的诊室。   嘉南接受治疗的态度变得积极了许多,不再那么抗拒去医院,不再畏惧接受结果。   治疗的过程并不那么一帆风顺,但她知道一切都在变好。   她以前觉得要走的路好远,崇山峻岭横亘在眼前,风雪漫漫,不知该怎么跨过去。   陈纵告诉她,只要大步向前走就好了。   他会陪着她。   嘉南于是觉得,也没有那么难了。 第52章 “你别吓我了行不行,祖宗。……   七月中旬的某个傍晚, 陈纵和嘉南散步到河边。   暑假来临,河两岸热闹非凡,许多小孩聚在一起玩耍。卖小吃的摊贩也多了起来, 露天KTV摆在石拱桥上,音响效果炸耳,播的都是清一色的老情歌。   嘉南走着走着停下来。   面前的一块塑料布上, 摆出了大大小小的毛线玩具, 全是手工钩织出来的。   摊主是个穿大花褂的中年女人, 坐在板凳上, 手里捏着毛线和钩针,一刻没闲, 嘴里时不时冒出几句吆喝, 招揽生意。   “小的十块, 大的二十,随便看看。”   陈纵见嘉南对这个有兴趣,问她:“喜欢哪个?”   嘉南从中挑了个荷包蛋钱包,偏头看陈纵:“你也选一个吧。”   “你帮我选。”陈纵说。   嘉南给他挑了一只紫色和白色相间的小蝴蝶。嘉南问他喜不喜欢, 陈纵笑了笑,说:“谢谢南南。”   回到501, 嘉南对着荷包蛋钱包和小蝴蝶研究了会儿,在网上找编织毛线的教学视频。   反复看了好几遍, 觉得她也能试试。   陈纵见她感兴趣, 帮她网购了材料, 钩针、大头针、纽扣和各种毛线。   嘉南挖掘了除切水果游戏以外的另一个爱好, 做手工。   嘉南最开始尝试的是做毛线钱包,从最简单的款式到稍微复杂一点的图案。   她靠这个打发无所事事什么都不想干的时间,也锻炼自己的专注能力。   嘉南把做好的钱包摆在玄关旁的置物架上, 陈纵总是在里面偷偷放硬币。   嘉南拿起来掂掂重量,打开之前都会在心里猜里面究竟多少钱,像小孩逢年过节拆红包。   嘉南从中收获了不少乐趣。   一段时间之后,嘉南做手工的兴趣丝毫没有减弱,家里的茶几上也渐渐出现她的作品。   经常需要陈纵提醒她休息,她才会放下手里的东西,放松眼睛,在阳台远眺,看远处的树与青山。   陈纵发现,大多数时候,嘉南都乖乖听话。   唯独在练舞时常上,嘉南试图耍赖。   在他们一同制定的计划表上,嘉南的每日舞蹈练习时间为半小时。   陈纵提防嘉南过度运动,过度消耗精力。   而嘉南经常在练舞之后假装还没有开始运动,企图拖延时常。   她抑郁症状比较明显时,什么都不想做,一旦遇上状态变好的日子,就想要加倍运动,持续练舞。   像一种带有强迫性的补偿行为。   陈纵关掉音乐后,她明明已经精疲力竭,体力快要支撑不住,仍会撒谎说:“我才刚开始练。”   “半小时已经到了。”陈纵告诉她,“我帮你计时了。”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嘉南妄想自欺欺人。   但陈纵不会让她得逞,毫不留情地将她带出房间,嘉南被迫中断了舞蹈练习。   嘉南回头看了眼卧室墙壁上的旧舞裙。   ---   陈纵发现嘉南偷偷练舞是在一星期以后。   这段时间陈纵参与了张烬工作室一款系统软件的开发,因为跟张烬团队的时差问题,会议多半安排在晚上进行。   陈纵连续一周很晚睡觉,凌晨五点多是他睡得最熟的时候。   因此一开始,陈纵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直到那天陈纵被张烬的电话吵醒,他极度不耐烦地坐起来摸到手机,一看时间才凌晨五点。   夏天天亮得早,没有完全拉拢的窗帘外,透出熹微的晨光。   陈纵人未完全清醒,敷衍地应付了张烬几句,挂掉电话,惯性地走到嘉南卧室看一眼,怕她贪凉不盖肚子。   轻推开门,房间没人。   床上只有一条凌乱的薄毯。   卫生间的门敞开,阳台与厨房空空荡荡。   陈纵的瞌睡一下全跑没了,整个人像当头挨了一棒,敲得他眼冒金星,全身血液都在逆流。   他喊嘉南的名字,每一声都掷向空白的墙壁,无人回应。   电话也打不通。   陈纵再次冲回嘉南卧室,目光扫视,发现墙壁上的旧舞裙也不见了。   陈纵出门找人时,脑海里掠过许多纷杂的想法,冒出来许多不好的念头。他在凌晨五点多的巷子里乱窜,不放过每个犄角旮旯,想到什么,又转身跑上天台。   还是没人。   最后陈纵从包子铺老板的口中得到线索,在打碗巷旁边的一间废弃的老年人活动室里,发现了嘉南的踪迹。   嘉南会在不到五点的时候出门,七点之前回家,一般来说,只要她放轻脚步,陈纵不会醒。   因为最近陈纵睡得很晚。   她有充沛的时间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事实和嘉南想象中的一样,她因此这样度过了将近一周。   废弃的活动室墙壁上挂着酒红色锦旗,和几串破破烂烂的装饰小花。放置东西的铁柜子堆在墙角,扑克牌和象棋被塞在里面。   靠窗的蓝色乒乓球桌上积攒着灰尘,后边还剩余一块比较宽阔的空地,提供给嘉南。   陈纵靠近,隔着毛玻璃听见了里面的舞曲音乐。   却什么也看不清。   直到他推开门。嘉南在音乐中回旋转身,望向他的惊愕瞬间,活像个犯下滔天大罪的恶人被当场逮捕。   她脸上的慌张与无措让陈纵心软与心酸。   同时也觉得安定,她就这里,在他一眼能看见的地方。   嘉南抱着旧舞裙跟陈纵回家的路上,想拉陈纵的手臂,但是怕他会因为生气而挣开。嘉南犹豫着把手伸过去,好在陈纵没有甩脱她。   陈纵阴沉着脸,没有多余的表情,像罩着冷夜里的雨雾。   但他扣住嘉南的手,牵住她的时候,又是暖的。   “你每天都趁我睡着了,偷偷跑出来练舞吗?”他问嘉南,眼睛目视前方,没有看她,侧脸和下颚的线条紧绷着。   “没有每天。”嘉南一颗心七上八下,“五、五天。”   陈纵:“手机怎么打不通?”   嘉南摸出手机看了看,昨晚睡前打开了飞行模式,一直没关掉。“以后不开飞行模式了。”   陈纵停下了脚步,“我醒了突然发现你不在,凌晨五点,你凭空消失了,知道我什么心情吗?”   嘉南根本不敢看陈纵泛红的眼睛,牢牢抱住他腰身,埋首在他怀里,涌现出无限愧疚。   陈纵梗着脖子,喉结滚了滚,声音冷硬却像在哄着:“你别吓我了行不行?祖宗。”   嘉南踮起脚,手在他腰上借力,安抚似的慌乱亲吻他唇角。   他们的胸膛之间隔着那条旧舞裙。   ---   陈纵跟余静远交流,告诉她嘉南最近的情况,以及嘉南偷偷延长练舞时常的事。   余静远认为嘉南增加运动强度,延迟练舞时常,不仅仅是厌食症患者的常见心理,想通过高强度运动来抑制体重的增长,或许还有别的方面的原因。   陈纵提到了那条旧芭蕾舞裙。   陈纵对余静远说:“她去活动室练舞,把旧舞裙也带上了。”   站在毫不知情的旁观者角度来看,这是个令人费解的举动。   已经不合身的、毫无用处的旧舞裙,为什么还要带在身边?   余静远在多次与嘉南交流的过程中,对她已经算熟悉,清楚知道即便现在嘉南没有与她的母亲沈素湘生活在一起,沈素湘在嘉南童年时留下的印记也一直没有消失,伴随她长大。   沈素湘对嘉南从小要求严格,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够在跳舞方面取得瞩目的成绩。   如果出色,就会得到母爱的馈赠。   如果平庸,就面对冷脸与失望的眼神。   嘉南不喜欢她的原生家庭,却时时刻刻在受原生家庭的影响。   她对母亲的态度矛盾,她觉得对方的爱稀少、有条件、且不够坚定,却又仍怀有期待。   会下意识地挽留。   正如她当年逃避舞蹈,渴望离开文化宫,却仍在坚持跳舞这件事。她的潜意识里,甚至觉得是自己不够优秀,沈素湘才会抛下她离开。   所以一条早已不合身的旧舞裙,她留了那么久,留到现在。   她清醒地于二〇一五冬天,在洛陵的老火车站送别了沈素湘,却没有放过自己。   嘉南一开始是为了什么而开始跳舞呢?   为柳曦月夭折的梦想,为了沈素湘的期待,为了某些荣誉和光芒万丈的舞台。   芭蕾舞对嘉南来说,束缚多过自由,压力多过期待,眼泪多过快乐。   ---   梨花街15号,陈纵按照黑皮给的地址寻过来。   裁缝店开在街尾,屋后几棵樟树冒头,太阳从树缝间梭下来,打在屋顶上。   陈纵推开店门,没看见人。店内东西杂乱而多,墙上挂满不同颜色、不同料子的布匹。里间传来缝纫机的声音。   陈纵问:“有人在吗?”   他跨过两个大红色塑料袋,到了内屋门口,朝里望,后边地方宽敞许多,两个学徒坐在缝纫机前缝衣服,看上去年纪都很小。   陈纵一问谁是邹师傅,俩人齐刷刷说我们师父在对面茶楼喝茶,你有什么事吗。   陈纵说急事。   其中一个就跑去找师父了。   邹十万跟黑皮描述得样貌差不多,方脸阔额,瞎了一只眼睛,戴半边黑色眼罩遮住,看上去不像裁缝像悍匪。   陈纵向他道明来意,问能不能做。   邹十万思索片刻,说:“要看裙子。”   陈纵给他看手机里的照片。   邹十万谨慎地说:“还是得上手摸,具体看料子质感,才知道能不能仿。”   隔两天,陈纵拎着防尘衣罩里的旧芭蕾舞裙又来了一趟。邹十万看完觉得没问题,陈纵立即交了定金。   “急不急?”邹十万问。   陈纵说:“越快越好。”   ---   电器公司的人上门装空调。   501的老挂式空调早已不能使用,撤下退休。新的摆在客厅,关好阳台和厨房的门,满屋子清凉。   自从上次嘉南吹风时发呆,长发差点不小心被卷进扇叶里,陈纵就把家里的老电扇换成了无叶风扇。   陈纵说出门买加湿器,问嘉南要不要一起去。   嘉南刚上完一节网课,忙着补笔记,说不去了,让他路上注意安全。   陈纵买完加湿器,接到裁缝店的电话,改道去梨花街15号拿订做的旧舞裙。   邹十万手艺好,至少在陈纵这个外行人看来,分辨不出两条舞裙之间的差别。   也应该可以暂时骗过嘉南。   回家的路上陈纵一直在想,这样做是否正确,对嘉南来说是否过于残忍。但他只能冒着风险试试,没有别的办法。   他不想再经历一次嘉南凌晨五点从家中消失的事件。   陈纵等待着这场即将爆发的矛盾,亲手谋划了他与嘉南的第一次对峙。   七月二十二日,嘉南再次因为过度运动几乎快累到晕厥,仍不愿停止。她苍白的面颊和头发被汗浸湿,像潜入湖底刚刚挣扎着从水面露头。   陈纵推开房门毫无征兆地走过去,手中的打火机上刮起一簇幽蓝火苗,舔舐着旧舞裙的裙摆,迅速将它点燃。   嘉南陷入巨大的震惊之中,两三秒后才反应过来,她冲上去抢陈纵手中的舞裙。   火焰蹿高,陈纵松了手,舞裙掉落在地上继续燃烧。   嘉南想要去捡,被陈纵拦住。   她用力挣扎,想要推开他,两人如同困兽缠斗。嘉南一口咬在陈纵箍紧的手臂上,留下深深的牙印。   空气里弥漫着布料烧焦的气味,旧舞裙逐渐变成灰烬和一摊黑色的残渣。   嘉南像被陈纵撕咬,打碎,强行打开旧伤口,剜掉了里面的脓疮。   嘉南的眼眶滚烫,仿佛也被火烧过,她眼神充满控诉与委屈,抽泣着小声对陈纵说:“我讨厌你。”   陈纵手掌揽住她后颈,不用力道地轻轻揉着,心疼得要命。   ---   地板上的余烬被处理干净了,仍留下几道擦不掉的黑色烧焦印记。   窗户敞开着,散掉房间里的糊味。   陈纵独自躺在客厅地上,身体摊成一个大字。   争执过后,室内变得异常安静,像木材燃烧时蹦出噼啪火星,随后又陷入无边沉寂。   嘉南打开卧室的门,拿着棉签和碘伏走出来。   她在凉席边坐下,把陈纵的手搬到自己腿上,查看被她咬伤的地方。牙印依旧清晰,破了点皮,渗出了血丝。   陈纵眼睛掀开一条缝,看她,没出声。   嘉南也看了他一眼,用棉签沾了碘伏,默默帮他消毒。   陈纵另一只手搭在眼皮上,从指缝中窥她脸色,不带任何语气地说:“疼。”   嘉南弯下腰,对着伤口吹了吹。   “还疼。”他说。   嘉南又接着吹了好几下。   她鼓起腮帮,脸颊撑起一个小圆包,顶着薄薄一层白面皮。   陈纵竖起指头在上面戳了一下,再往下,抓住了嘉南的手。   嘉南拉他起来,他拉嘉南躺下去。   嘉南力气敌不过,便只能顺势躺倒,叠在他身上,耳朵靠在他胸膛前听心跳。   “真的很疼吗?”嘉南问,她的注意力还在被她咬破的伤口上。   “不疼,骗你的。”陈纵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两人的指缝贴合,不留一丝空隙,“你刚才好凶,还说讨厌我。”   嘉南否认:“骗你的,没有讨厌你。”   我只有你了。   陈纵下巴支在她发顶上,另一只手捻她薄薄的耳垂,“最气的那几分钟,是不是还想叫我滚?”   嘉南继续否认:“没有。”   我只有你了。   她蜷缩在他胸膛上,威胁:“你不准走。”   我只有你了。   “你烧了我的裙子,我才会那么凶。”嘉南淡淡指出所有事情发生的源头,陈纵从善如流地向她道歉:“对不起。”   他们太懂彼此了,嘉南猜得出陈纵这么做的出发点和目的,她没办法真正生气,甚至感觉到一丝解脱。   “我原谅你了。”   嘉南不再强迫自己跳舞了,芭蕾舞从她的世界消失。   她在陈纵堆砌的坚固堡垒里疗伤,直到痊愈。如果某天她重新跳舞,也一定是因为自己,不再为那些虚无的梦想与沉重的期待。   她对自己说,不要再被过去困着了,去更广阔的天地吧。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   ---   沈素湘回洛陵是在八月初。   前几天打碗巷里有老人去世,家属从昨天开始在居民楼下违规搭棚办丧事,戏班子唱念做打,哭丧人撕心裂肺,还有时不时炸响的鞭炮声扰民。   这一家子被邻居举报。   物业来了,记者也来了。导致打碗巷路况格外拥堵。   这两天陈纵和嘉南索性没出门,待在家躲清静,门窗一关,噪音减去大半。   空气溽热,家中空调风扇不能停。   陈纵在厨房剥了一碗石榴,红得清新通透,端去客厅给嘉南。   嘉南把网课按下暂停键,抬头说:“谢谢阿纵。”乖得不行。   “不谢。”陈纵觉得要天天有这么乖这么省心,剥十个石榴也没怨言,乐意至极。   “我下楼扔个垃圾。”   “你不吃吗?”嘉南在身后问。   “刚在厨房偷吃了。”   陈纵顶着太阳,把手里的几袋垃圾扔进垃圾车里。身后走近一个撑太阳伞的女人,穿着深色连衣裙和平底软皮鞋,手里拎着小型的行李袋。   陈纵上楼。   女人收了太阳伞,走在他身后。   两人同路,一直上到五楼,到了501门口。   陈纵回身看了一眼,女人诧异地望向他手中正要插向锁孔的钥匙。   这时,嘉南把门打开了。   她先只看到了陈纵,让陈纵快进来,随后才看见门外的沈素湘。   嘉南:“妈?” 第53章 “我爱你。”   “你爸说你不跟他住一起, 有个室友相互照应,他就是你那个室友?”沈素湘跟嘉南单独说话,陈纵出门回避了。   沈素湘不赞成嘉南把房子出租给陌生男性的行为, 男女合租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何况是他们这个年纪。   再看屋内,客厅摆着铁架床。   “他平常住这里?”沈素湘问。   嘉南默认了。   “客厅是公共区域。”沈素湘不满地说。   “他把大房间让给我了。”嘉南说:“是我该谢谢他。”   “房子是我主动租出去的。”嘉南又说。   沈素湘似乎不能理解她这种行为, “为什么?”   嘉南觉得沈素湘问了一个很可笑的问题, “当然是因为穷, 租出去有房租。”   沈素湘:“你每个月有生活费。”   嘉南:“但我没有药费。”   嘉南抱着陈纵给她剥的那碗石榴坐在凉席上, 轻声说:“我当时快要过不下去了,要病死了, 妈妈。”   她每次在医院打电话给沈素湘和嘉辉, 都得不到应有的回应。   她只能自救。   沈素湘脸色一白, 话都被哽住了,她大概没有想过厌食症会死人。   那时刚离婚,沈素湘自己远赴他乡,前路茫茫充满不确定。她对嘉南的病确实不够用心, 顾不上。   又或者说,不愿面对。   母女俩相对无言。   白晃晃的太阳覆盖在阳台上, 见证着这场沉默。   嘉南面前的沈素湘和她印象中的母亲样貌发生了一些改变,她头发剪短了, 换了个时髦的发型。   大概因为二嫁之后生活还算顺心, 她看上去气色不错。   嘉南的目光又落在沈素湘肚子上, 胎儿月份还小, 不显怀,看不出什么,沈素湘穿得也宽松。   半晌, 沈素湘才接着问:“……你现在怎么样了?”   嘉南嚼了一口石榴,很甜,后知后觉想起来还没给她倒水。   嘉南扶着茶几站起来,说:“还在吃药,情况比之前好多了。”   “那就好,”沈素湘接过嘉南递上前的一次性水杯,重复地说:“那就好。”   她始终对嘉南的病情了解不深,又不敢深究着往下问。喝了口水,打量屋内的设施,看向墙角的立式空调。   “换了新空调?”沈素湘猜测嘉南手头紧,拿不出这笔钱,应该是房客买的。   “嗯。”嘉南说。   “我还是不赞成你把房子租出去。”沈素湘又绕回了原来的话题。   双方协商无果,沈素湘出钱让陈纵退租,希望他从501搬出去,连同空调的钱一并退给他。   陈纵意外地很好说话,回来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出门,说电脑主机之类的大块头过些时候再来搬走。   嘉南手机震动,收到陈纵的消息:“去找黑皮了,有地方住,不用担心我。”   嘉南回复:“好,慢点开车,注意安全。”   夜晚,嘉南打算把自己的卧室和床留给沈素湘睡。沈素湘如今算高龄孕妇,各方面都需要多注意。   嘉南睡客厅。   客厅的电视一直开着,制造声音,加湿器绵绵地喷出水雾,搅动静止且沉闷的空气。   睡前,两人又不可避免地谈了一次。   沈素湘问嘉南之后的计划。   嘉南说看恢复的情况。多半要休学一年,之后再回学校念书,参加高考。   这中间其实充满了变数。   嘉南说完这段话,沈素湘露出了嘉南记忆中熟悉的愁苦神色,眼角眉梢积压着阴翳,仿佛嘉南犯了很大的错误,制造出了棘手的难题,让人觉得困扰。   沈素湘可能至今仍然没有完全接受不出色的、黯淡无光的嘉南,而嘉南早已经坦诚面对了这样的自己。   嘉南拿出药盒,每一样数出相应的数量,当着沈素湘的面吞下。   沈素湘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她给嘉南递水杯,嗫嚅着问:“这些药要吃多久?会不会有副作用。”   “按医嘱来,医生说停再停,会定期去复查的。”嘉南说。   沈素湘没再多说什么。   她这次回洛陵不单单因为嘉南,还有一些私事要处理,只待三四天。嘉南听闻之后,点了点头。   “早点睡觉吧。”沈素湘对嘉南说。还有个事搁在她心里,见嘉南就要关灯,她才开口:“文化宫的事……你怎么没跟我说?”   啪嗒一下,灯已经关了,室内都暗了。   只有月球形状的加湿器发出朦朦胧胧的光晕。   嘉南站在门房口往里看,沈素湘坐在床上,身体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嘉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魏春生的事见报,沈素湘一开始并不知道。是她在洛陵这边的老同学在朋友圈转发了新闻,沈素湘才知道魏春生死了,文化宫背后有那么多的腌臜交易。   沈素湘惊疑不定,数次打电话给嘉南旁敲侧击,没有真正问出口。   到了现在,母女俩见面了才提及。   过了片刻,嘉南决定轻轻揭过:“我没事,不是跟你说早就退出了吗,没受多大的影响。”   她带上房门,隔断了沈素湘的目光。   嘉南睡在陈纵之前睡过的床上,打开了投影仪,静音播放了一部老电影。四件套都换过了,上面没有留下陈纵的气息。   屏幕上忽明忽暗的光在她身上轻扫,变换。   嘉南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梦里陈纵没有出现。她死于二〇一五年冬日的某个雨天,在打碗巷501的阳台上,用黑色塑料袋杀死了自己。   那天雨下得很大,空气中弥漫着灰色的水雾,远处的高楼与青山像突现的海市蜃楼。   她变成了孤魂野鬼,被风刮过起伏的屋脊,消匿在了大雨里。   嘉南醒来后,窒息感没有完全退去。   外面夜空辽远,镰刀似的弯月隐在云里。   手表上的时间显示凌晨1:45。   嘉南蜷缩在空调被里,给陈纵打电话。没响几声那边就接了,夜里万籁俱寂,手机拿得太近,嘉南好像听见了陈纵的呼吸声。   “阿纵。”嘉南先开口。   “嗯?”   嘉南声音很小地说:“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没关系。”陈纵说。   他话音刚落,嘉南对他说:“我爱你。”   陈纵的呼吸刹那放轻,又听见嘉南问:“阿纵,你是真实存在的吧?”   陈纵几乎一秒就能猜中:“做噩梦了?”   “嗯,梦到你不存在,而我死了。”嘉南向他陈述自己的梦境,好像没有太多的伤心与难过,似乎觉得如果世界上没有陈纵,嘉南死掉了也不会太可惜。   “都是假的。”陈纵说。   “嗯。”   挂掉电话以后,嘉南去阳台收了一件陈纵没有带走的外套。   她把外套叠好当枕头,过了一会儿,又坐起来,直接把外套穿在了身上,更加有安全感。   嘉南躺在床上继续酝酿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放在床上的手机响起,发出震动的声音,是陈纵打来的电话:“南南,睡着了吗?”   嘉南说:“没有。”   “那就来开门。”陈纵说。   嘉南打开501的大门,陈纵就在外面。   是真实存在的,没有在梦中消失的,会在深夜穿过寂静无人的马路和长巷,只为了赶过来见她的陈纵。   “跟我走吗?”陈纵低声问,身后门虚掩着,楼道里昏暗无光。   两人杵在黑暗中。   “订的酒店不远,开车过去很快,你还可以再睡会儿。”陈纵说。   “你不是去找黑皮了吗?”   “他那边住着挤。”   嘉南此刻见到他,有种心落回原地的踏实感,已经倾向于跟他走,嘴上却说:“要是被我妈发现了怎么办?”   “明天早点溜回来,不会被发现。”陈纵微微挑眉,声音里有一丝残存的怨念:“你不是擅长这个吗?”   嘉南想起自己背着他凌晨偷偷溜出门练舞的事,顿时消声。   拉住了他的手。   为了不惊动沈素湘,两人小心又小心地将门带上,在楼道里也脚步放轻。   下了楼,走一段路,到巷口找陈纵的车。   耳边蝉鸣不断。路灯蒙蒙的光织成一张网,把飞蛾蚊虫全笼在网里,街道上空旷,偶尔有车子飞快驶过。   到了酒店,前台值班的工作人员在打盹。   陈纵牵着嘉南走进电梯,地毯吞噬了脚步声,一路上都静悄悄的。   关上房门,灯光明亮,陈纵视线落在嘉南身上,当场揭穿:“穿的是我的衣服?”   嘉南才想起这茬。   面对陈纵目光,坦然承认:“穿着试试。”   “试什么?”   “试试看能不能辟邪,不做噩梦。”   “有用吗?”   “还不知道呢。”   陈纵把被子掀了掀,弄整齐,让嘉南上床休息,“睡吧,噩梦都被赶跑了。”   他说:“明早我叫你。”   两人各自占据大床的半边。熄了灯,陈纵手一扬,将被子搭在嘉南肚子上。   睡到半梦半醒间,不知是谁先动的,一个翻身就填平了所有罅隙,变成了相拥而眠。   ---   沈素湘提前买好了火车票,办完事情之后就要离开洛陵,回她的新家。   这天还是嘉南去送她。   两人拦了辆出租车去老火车站,新站还在建,没完工。   半路上开始下雨。   嘉南望着车窗外出神地想,天气预报真的很准。天边沉甸甸的乌云压在高楼上,大雨如注,倾盆而下,很快雨珠爬满车窗,视野就模糊了。   遇上的司机是个话痨,用洛陵本地方言跟副驾驶座上的沈素湘唠嗑。沈素湘偶尔回应几句,并不太热络,心情一般。   “妈,你带伞了吗?”嘉南问。   沈素湘说:“包里有太阳伞可以挡一挡。”反问她:“你带了吗?”   “带了。”嘉南说。   这次嘉南没有买票陪沈素湘进站,两人在检票口就要道别。   嘉南举着伞。沈素湘拎着行李袋,车票和身份证拿在手里,露出告别的姿态,又还有几句话想要说:   “月底会在那边办婚礼,具体哪天还没定,到时候你过来吗?”   嘉南考虑过后说:“我就不来了,祝你和叔叔生活幸福。”   沈素湘说:“那今年过年……”   “也不来了。”嘉南说。   她顿了几秒,所有或痛苦或挣扎的情绪在无数个深夜掩埋干净,到此刻反而觉得释然,没有那么放不下。   她接着对沈素湘说:“这个年纪怀孕肯定会很辛苦,要照顾好自己。你现在生活过得很好,就不用挂念我了,我也会好好的。   “好好治病,好好读书。   “至于跳舞就暂时算了,我不太喜欢。”   说完,暂时没有别的什么了,或许有,也一时想不起了,便只剩下最后一句:“再见。”   我们各自去过自己的人生吧。   二〇一五年冬天,嘉南在这里送过沈素湘。   二〇一六年夏天,才算真正的告别。这次嘉南没有独自被留在老旧的火车站候车室里,她转身离开了。   ---   雨没有停。   嘉南在雨中走了几步,接到陈纵的电话。雨水打在伞面上,声音嘈杂又寂静。   “在哪儿?”陈纵问。   “火车站。”嘉南说。   “怎么这么巧,”陈纵声音带笑,“我也在这里。”   嘉南抬起伞沿,看见不远处路边有辆车在雨中打着双闪,她走过去,也笑了:“你是不是定位追踪我了?”   “怎么把我说得跟个变态一样。”陈纵绕到另一边替她开车门,“心有灵犀,不懂吗?”   嘉南把伞搁下,坐进车里,“是我肚里的蛔虫。”   “灵犀不比蛔虫好听?”陈纵手搭在方向盘上,看她,“文科生不都挺浪漫吗,怎么到你这儿就不灵了。”   “嗯,”嘉南说:“好听,你说什么都好听。”   “太敷衍了。”陈纵说。   嘉南探身过去亲他脸颊,以此宣告自己的不敷衍。   “还难过吗?”陈纵问她。   嘉南微愣,明白过来他刚才逗她是担心她送别沈素湘心情不好。   “不难过。”嘉南说:“已经不难过了。”   火车站路口拥堵,两人完全不急,就在一众喇叭声里,悠闲地看雨。   对面商场上挂着巨幅海报,是电影宣传照,中心位置上是影帝陈雇。   陈纵收回视线,对嘉南说:“要听听我的故事吗?”   嘉南点点头。   陈纵在嘉南面前提到了他的外婆,他的母亲卢珍。还谈到了陈雇,“我对他没有什么感觉,像一个陌生人,他看我差不多也这样。”   “小时候有过期待,稍微长大一点就觉得没什么了,没工夫想那些。”   甚至不觉得遗憾。   “现在挺好的。”陈纵说。   “我也觉得。”嘉南说。过了半晌,她突然有点生气地说:“我以后再也不看他演的电影和电视剧了。”   陈纵笑了,“好,不看了,你就看我吧。”   “你要给我演电视剧吗?”   “那演不了。”   “唱歌应该会吧?”   “唱什么?”   “都可以。”   路上雨势变小了。   经过高架桥和护城河,底下深绿色的水面被风吹起涟漪,嘉南趴在车窗上吹着夏日雨后凉爽的风。   陈纵打开车载广播,里面在播某首嘉南觉得熟悉却忘了名字的英文歌,陈纵跟着轻哼了两句。 第54章 他们把彼此变成了爱人、家人……   嘉南的治疗过程并不算一帆风顺。   入秋之后, 她有过一阵食欲不振的日子,迅速消瘦,病情出现了反复。   好在她定期复诊, 及时就医,自己也在努力配合治疗,后续情况逐渐稳定。   年底, 嘉南的体重维持在100斤左右, 不再剧烈地持续上升或下跌。   抑郁症状也有所减轻, 没有再频繁出现胸闷和胃痛等症状。   过年前, 嘉南与陈纵换了一处住所,从打碗巷搬出来。   由于嘉南觉得自己丢三落四, 记性还不好, 两人之间由陈纵掌管财政大权。   嘉南有一笔经王坚律师之手得来的保命钱, 她从不轻易动,这次执意从中划出了一半给陈纵,共同承担房租和生活费。   新房子面积宽敞,室内装修是温馨的暖色调, 配原木色的家具。   嘉南的卧室在冬天也有充足的光照。   她把做成的手工品摆出来,各种五颜六色的毛线小玩意霸占在墙上的格子柜里, 让房间增添了几分童趣。   新房子里,嘉南最喜欢的地方是书房的榻榻米。   她经常在上面看网课或者背单词, 抄写一些现代诗或者俳句, 塞在某本书里。   她有时在陈纵的键盘敲击声中午睡, 有时听见他低声跟人打电话, 谈论工作上的事情。   嘉南与陈纵共用这间书房,陪伴彼此度过大部分时光。   二〇一六年,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除夕夜下了场雪, 他们在河边看烟花,一起在雪里白头。听着炮竹声和歌声回家,紧挨着吃热气腾腾的火锅,彼此交换新年礼物。   时钟走到零点,他们迎来了二〇一七,往后还有许多年。   或许会在不同的地方度过,身边的人一定会是对方。   他们把彼此变成了爱人、家人、世上唯一。   ---   二〇一七年夏天,嘉南情况稳定,转学进入明宣私立高中读高三。   新学校环境好,学习氛围轻松。身边都是陌生面孔,一个认识的也没有,嘉南觉得挺好。   她算是插班生。   也是班上年纪最大的学生,小时候上学本就迟了一年,再加上休学一年,自然就比班上许多同学要大上两岁。   好在没代沟,相处还算愉快。   大部分时候,嘉南仍做个隐形人。   上课认真听讲,课下抓紧时间完成作业,周末不参与同学间的聚会,没有交到关系要好的朋友,习惯独来独往,人前依旧沉默寡言。   和以前没有太大的区别。   也收到过几封情书,有本班的,也有外班的。嘉南从不给出任何回应,也没有打开过那些信封。   她放学总是很积极,几乎不在学校多逗留,收拾好书包径直往校门外走,赶去见陈纵。   陈纵在校门口出现的次数过多,被嘉南的同班同学撞见过几次之后,有人跑去问嘉南:“那是你哥哥吗?。”   “男朋友。”嘉南说。   “哇哦,”对方诧异她如此坦诚且大胆,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放心吧,我会替你保密的。”   嘉南朝对方笑笑。   嘉南努力对待每次考试,为此做充足的准备,但不去过多地关注排名。竞争压力仍然存在,放平心态以后,就没有太过焦灼。   有成绩不理想的时候,嘉南一般会告诉陈纵,像小孩向家长汇报。   陈纵可能会带她去电影院或者游乐场,来缓解压力。   非常奇怪,嘉南会因为考试失利而得到变相的奖励,只怪陈纵偏心眼。   所以当嘉南再次看见试卷上出现一个比较低的分数时,她只会去抓错题,而不去关注分数本身了。   明宣的元旦文艺晚会每年都办得无比盛大。   嘉南参加了全班同学都参与的诗朗诵,谢幕以后,回到看台座位上,观看下一个节目。   其中有一出芭蕾舞剧。   她看得入迷,为台上的同学鼓掌,纯粹当观众让她觉得放松。不再跳舞后,她逐渐发掘了芭蕾舞的美。   嘉南在明宣度过了充实忙碌的一年。   认识了一些新同学和老师,参加过许多场考试,收获了比想象中要多的快乐。   因为跟陈纵一起生活相互陪伴,许多难熬的时刻变成了灰烬般的小点,散落在身上,却可以轻易拂去。   ---   二〇一八年高考前夕,嘉南去医院检查身体,杜明康说她恢复得很好。   距离停药已经过去三个月,她身体各方面情况稳定,心态也不错,健康进食,适当运动。   嘉南在为高考做最后的冲刺准备。   五月是她熬夜最多的月份,到了六月,人反而松弛下来,她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准备。   考试前一晚,陈纵帮她检查了一遍准考证、身份证、各种考试工具,没漏带。   两人坐在榻榻米上玩扑克牌,拖板车。   特无聊的一游戏,两人有来有回地玩了十来分钟,难以分出胜负。最后陈纵收了牌,“回房间睡觉吧。”   嘉南说晚安之前,抓住陈纵的双手,说:“把你的考神之力借给我吧。”   她越活越回去了,特别幼稚地盘腿坐着,要与陈纵双掌对双掌,像武侠剧里隐世高手将毕生功力传给主人公。   陈纵说着:“傻不傻?”手还是配合地伸了出来。   随后将人揽住,抱了抱,“一切顺利,所有的好运气都给你。”   考试那两天过得飞快,嘉南考完就估了分,心里大致有数,觉得上一本线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在家休息,躺了几天。   陈纵问她想不想去上京市玩。   张烬回国,陈纵与他约在上京市见面,商量各项工作的后续事宜。趁这个机会,嘉南也可以外出散心。   到上京市后,陈纵和嘉南去了几个比较有名的景点,玩了一通。   之后陈纵便开始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变得忙碌,他敲定了要与张烬合作成立科技公司,而张烬带回了他在美国团队里二分之一的成员。   双方正在接洽。   白天陈纵常常见不到人,但无论多晚,夜里都会回到房间,跟嘉南见面。   嘉南的高考分数出来,与她预想中的相差不大,还要高十分,她当时估分估得比较保守,怕有太大落差。   分数不错,可以选择的大学就多。   陈纵和嘉南一起研究志愿,最后嘉南填的前五个志愿都是上京市的大学。她知道陈纵以后会留在这里,一开始就没有做别的打算。   最后录取通知下来,嘉南进了第一志愿上京师范大学,不过专业是被调剂的,去了新闻与传播系。   再之后便是等着开学。   陈纵交给嘉南一套房子钥匙,把她的假期安排得明明白白,委托她参与家中软装设计,布置他们在上京市的第一个家。   嘉南可以装进许多儿时的梦想,挑选云朵一样柔软的沙发,砌一面图书馆一样的书墙,在阳台种一颗橘子树,布置一个温馨的小阁楼。   尽情构建乐园。   ---   陈纵闲暇时去了趟陈家,看望奶奶。   陈熙然也在家,见到陈纵,趁机跟他反馈这段时间慈善基金会活动的一些进展。   二〇一六年年底,陈纵把奶奶赠予的那笔钱转移给陈熙然,专门针对饮食障碍、抑郁症等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的患者,设立了相关慈善基金会,由专人负责打理。   协会平时对大众进行饮食障碍等疾病的科普,资助符合条件的各类患者。   今年暑假还招募了一批志愿者。   主管人把部分活动照片和志愿者名单发给陈熙然,陈熙然又转发给了陈纵。   陈纵看了看,注意到名单的最后一页,最后一个名字。   上京大学,易宁,女,20岁。   ---   接近八月的尾声,嘉南与重新联系上了的易宁决定见一面。   选了个晴天。   日落时分,霞光万丈,咖啡馆对面的居民楼窗玻璃上盈满了闪闪发光的橘黄亮片,像一袭华美的舞裙悬挂在窗口。   嘉南和易宁对面坐着,多年未见,大约双方都觉得拘束。   没多久,才聊了几句,又神奇地觉得熟稔与亲密,好似没有走散过。   她们望着对方笑了起来。   嘉南漫长时光里的那句:“易宁,我是嘉南,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请给我回电话。”   终于有了回应。   她们现在都过得很好。   嘉南手机震动,收到陈纵的消息:“待会儿来接你回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