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半香 作者:柳忆之   文案:   【兵荒马乱下的罗曼蒂克】   十五六岁那一年,我提着一篮子栀子花走去码头卖,一个白衫少年站在我面前,我抬头撞进他的眼,他笑着用一盒玫瑰香膏换了我的栀子花,我记得那一天的云异常柔软。   都说民国情爱十有九悲,我也曾深以为然。   后来才发觉,那看似寻常的一天,其实成全了一场兵荒马乱下的罗曼蒂克。   民国贵公子VS卖花女郎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种田文   主角:栀子花 ┃ 配角:甲乙丙丁戊己庚辛 ┃ 其它:民国先生   一句话简介:兵荒马乱下的罗曼蒂克   立意:永不自卑 第1章 栀子花 兵荒马乱下的罗曼蒂克   红砖瓦的房一字排开,院内的绿植逾过墙来。   门前的古树郁郁苍苍,树下歇着卖货郎。   路过的女郎们着旗袍,烫过的发上珍珠亮。细长的眉,纤细的腰,她们问——   “古树尽头是何山?”   “山名不可知。”   山名不可知,满山都是栀子香。   .   战乱年代,多得是一家残缺,有人丢弃子女,有人离家闯南洋,有人生离,有人死别。   南栀的父母死于一场饥荒。   她跟着哥哥长大,颠沛流离至安南,两人偶在在山上寻得一废旧木屋,自此安家。   南栀的哥哥叫南音,十岁跟郎中学医,而今三十又一,方娶妻。   这一家三口就住在这座不知名的山上,种草药,晒草药,再拿下山去中药铺子换钱。   兵荒马乱下,南音种了满山栀子花,凿了台阶通往山下。   生活不易,可他不曾忘记诗意。   南栀今年十五岁,她在清晨提着花篮下山去。沿街卖花,卖栀子花。   栀子花上带着清晨的露水,绿叶白花,吸引了来往的女学生。   她们穿蓝衫黑裙,编一条麻花辫,齐刷刷拥上前。   “真好看!”   “真香!”   “买一朵别在发上怎么样?”   “买买买!”   “配你的栀子香膏正好。”   “配你那条白色的法国丝巾也好!”   她们欢声笑语,每人都买了一朵簪在辫子末梢。   一个高瘦的女孩子看着南栀温和道:“明天还来啊,我明天还要买你的花!”   南栀微笑:“好。”   她们跟南栀告别,一起朝对面走去,慢慢汇入人群之中。只是一眨眼,南栀便寻不着她们踪影。   对面是新建的女子中学,今日正式开学,校门口停着一些汽车,南栀站在这边抬头看,吃力的辨认:“……安南……女子中学。”   她看着眼前闪过的蓝衫黑裙,鬼使神差一般提步走过去。   校门口的守卫拦住她,表情严肃,语气却十分温和:“闲人免进。”   南栀收回视线,回之一笑。   她转身往回走,拿起一朵栀子花放在鼻前轻轻嗅。   路过一家商铺,她看到玻璃橱窗里摆着杂志,旁边还有几盒香膏。   茉莉香膏。   她也只是看一看,随后便提步离开。   店里的伙计注视她半响,待她走后才跑去老板身旁,赞叹道:“方才那个女孩子生得好看又标致,头发又黑又亮!”   老板拨算盘的手停一停,笑道:“下次若再见到她,记得用一盒茉莉香膏去换她那一篮子栀子花!”   “诶!”   .   太阳升高,南栀将花篮顶在头上,她正朝着码头走去,离岸的人群或许需要一些临别之礼,栀子花也许卖得出去。   她穿梭在人群之中,原先的汗臭味,脂粉味,汽油味都被这栀子香气盖住,拿手绢掩住鼻子的富太太终于松了手,她左顾右盼,颇有些疑惑道:“哪里来的栀子花?”   这阵栀子香使她愉悦了几分,耐住性子又叮嘱了几句:“在德国好好念书,能不回来就不回来,中国可是呆不得了,你瞧瞧,今儿这打仗,明儿那起义,真是乌烟瘴气……”   说罢扇了扇鼻子。   对面的少年微皱了眉,没有答话。   “好了,快些进去,这味道我可真是受不了……”   富太太转身,大步流星往回走,几个少年人这才走过来。   “月泊,走,去买些东西……”   “你们买了什么?”   “茉莉香片,报纸,泥人,还有一些瓜子和糖糕。”   一个长衫少年将一个盒子塞给他,笑着道:“你看看子儒买了什么,月明堂的玫瑰香膏!哈哈哈……”   松月泊跟着笑。   他走下甲板,四处张望。   一阵风来,他再次闻到了浓郁的栀子花香。   顺着香味看过去,见到一个女孩子头顶着花篮,慢悠悠闲晃。   他走过去,站定在女孩子跟前。   南栀一抬头,便看到一名公子哥。   他穿着白衬衣与黑背带,面容俊朗,对她一笑。   “我想买这一篮栀子花。”   南栀点头,将花篮递给他。   松月泊伸手进裤兜,恍觉未带钱包,动作微停。   却又在兜里发现那一盒玫瑰香膏,原来是刚才随手所放。   他歉疚道:“忘记带钱包,可否用这一盒香膏换取?”   南栀笑着点头。   “可以。”   松月泊将香膏轻轻放在她掌心里,接过花篮,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谢。   掌心里的香膏带着温度,买花的公子转身隐入人潮。   南栀缓缓转身。   这一篮子栀子花吸引了船上诸人的目光,那几个少年又跑过来。   “行啊,栀子花!在哪买的?”   松月泊下意识回头,岸上云鬓妖娆,卖花的女郎早已不见。   “诶,我玫瑰香膏呢?”   “月泊那。”   松月泊提了提花篮,笑着道:“方才没带钱,用它换了这一篮子栀子花。”   “……”   汽笛声呜咽,松月泊凝住笑容,回头再看故国一眼。   船离岸,故土越来越远。他慢慢走回船舱,从箱子里拿出一本书翻开细看。   鼻端又有栀子香,他拿起一朵,夹进书页之中。   这实在是寻常的一天,唯有天边的云异常柔软,仿若一呼吸就要将它吹散。   可是这寻常的一天,或许会成全一场兵荒马乱下的罗曼蒂克。 第2章 中国玫瑰 栀子半香   南栀回到山脚时,周边的红砖房里已经飘出了饭香,不过很快又被满山的栀子香覆盖。   山旁的树荫挡住了太阳,山风阵阵吹,那一盒玫瑰香膏就紧紧握在南栀手里。   十五岁的南栀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物品,脚步失了节奏,不小心撞上了一旁的栀子花枝。   于是她慢下来脚步,立在这山风里,在这满山栀子香里,轻轻摊开手掌。   这是一方精致的铁盒,上面绘着摩登女郎,她嫣然而笑的模样令南栀悄悄弯唇角。   她打开来,嗅到花朵的清香。   南栀没有见过玫瑰花,更没有嗅过玫瑰香,不过此时她固执的相信,玫瑰花就是这个香气。淡雅的,浅浅的,就像……   像码头那里,那个男学生笑起来的神情。   四周安静下来。   她阖上盖子,将香膏妥帖的收进荷包里。她要把这份珍贵的礼物送给大嫂,那个视她为亲妹妹的女子。   这名女子有着极其温顺的眉眼,她常常带着笑,动作轻轻巧巧。   她叫白瓷。   当南栀将玫瑰香膏放到她掌心时,她略吃了一惊。   南栀解释道:“码头上遇到了一个男学生,他忘了带钱包,拿这个跟我换了一篮子栀子花,我想把这个送给嫂嫂。”   白瓷笑着说:“嫂嫂可不要,栀子花不是我一大早摘的,也不是我细细挑选的,更不是我小心翼翼拿到山脚下去的。”   她将小铁盒重新放回南栀掌心里,摸摸她的头:“快去洗把脸,咱们吃饭了。”   .   夏日午后,南栀喜欢呆在房间里,床上铺好了凉席,屋里摆着一桶井水,里面放着野葡萄。   自南栀记事以来,家里从来都干干净净,窗边总是会放着一瓶花,南音说,这叫雅致。   她在房间里睡一个午觉,醒来后帮着整理晒好的中药。   这些中药是她的启蒙老师,她念着、看着,就识得了一些字。   念着看着,傍晚也很快来临。   山中的夜晚很幽静,晚风也舒爽。到了傍晚,南栀一家都可以闲下来,他们一起坐在门前的院子里,随意聊着天,看看天象推测天气——种植中药,也得靠天吃饭。   等到露水降下来,就该回屋睡觉。   南栀借着月光推开房门,看到枕边放了什么东西,她点燃灯烛,发现这是一套新衣衫。   白衫黑裙,山下的女学生常有的装束。   她记起来了,前几日白瓷说要给她新做一身衣裳,原来就是这一身。   她小心翼翼的捧起衣衫细看,眼眶都有些湿润。   于是她换上了这身新衣。   夜色已黑,新衣无人看。   没有人,还有满枝的月色,更有满山的栀子花。她推门出去,将头发编成了辫子,在末梢簪了一朵栀子花。   山风也感受到了她的喜悦,乘着月色而来,摇动花枝,似乎世间万物都来看望她,月也来,云也来,风也来。   南栀微笑。   她又回屋去,将那一盒玫瑰香膏打开,蘸取一些涂在脸颊上。   月光映在她的脸上,有一层朦胧的柔辉。   片刻之后,她将这身衣裳换下来,仔细的放进箱子里。   南栀心有愧意,因她不是女学生。   .   地球另一端,一行中国人踏上异国大陆,这里实在与中国大不相同,街上汽车来来往往,高楼林立。   松月泊抬头四望,原来这就是父亲常提到的西方,提到的现代文明。   他们打量四周时,一辆汽车停在他们跟前,驾驶座上有一名老先生,他穿着西装,留着胡须,一双眼睛格外大,他对这群年轻的中国人露出善意的微笑。   他们知道,这是专程接待他们的比特先生。   “比特先生。”松月泊等人弯腰以示尊敬。   比特下车,双手大张拥抱他们,大笑道:“Welcome!”   他们也笑,用英文回答他。   简单寒暄过后,比特带着他们去了一栋屋子前。   这将是他们往后的住所,屋前玫瑰花开的浪漫。   松月泊住在一楼的屋子里,他先将书籍拿出来,整齐地摆放在窗边的书架上,之后便整理起房间。   都整理好后,地上还余一个行李箱没有打开,他蹲下身,小心翼翼打开,栀子花香顷刻争涌而出。   只是花瓣已经枯萎泛黄,没有了初见时的光彩,他显然没有料到,蹲在地上出神。   恍然间,他想起什么,急忙奔至书架前,翻找着一本书。   这本书叫《德语语法》,除却厚重之外,实在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可是这本书的书页之间,夹杂着一朵栀子花。   这本书留下了栀子花原本的形态。   松月泊露出孩子气的微笑。   有人敲门,松月泊一回头,发现比特先生就站在门边,他深深地嗅了嗅,脸上有陶醉的神情,用英文问道:“这是什么?”   松月泊用中文回答:“栀子花。”   比特先生不解,走进屋来,他看到箱子中枯萎的栀子花,“噢”一声,颇为惋惜。   之后便看到了松月泊手中的花朵,惊呼一声接过来细看,看了半响,笑着对他道:“Chinese Rose.”   栀子花,中国式的浪漫。   比特先生将枯萎的栀子花都收起来,告诉松月泊他会给他一个惊喜,之后便离开了房间。   栀子花被带走,屋内的花香慢慢散去,到夜晚,只能闻到玫瑰花的香气。   夜不成眠,松月泊抱着那本书走到了花园里,不远处摆着一架秋千,他走过去坐下。   这个时候一抬头,果真会思乡。   他低头重新将书页翻开,看着那朵栀子花。   月色之下,他低头轻嗅。   栀子半香。 第3章 白鸽 永不自卑   远处的红日还未完全升起,南栀已经提着一篮子栀子花下了山。   她像一只白鸽从山林飞来,街上的先生太太都要偏头看一看。   这样干净的脸庞使他们生出一些安慰,连着心情也会好上几分。   穿旗袍的姑娘太太们优雅地前行,高跟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叮叮”的声响。   南栀显得有些匆忙,她急急地找寻安南女子中学,却一无所获。   沿街的叫卖声逐渐稀疏,街上的人潮越来越少,道路两旁的绿茵招架不住夏日的光芒,南栀靠在树干旁,躲避着烈日的炙烤。   这天气真是热得不像话。   旁边就是一家茶水铺子,老板娘看到南栀,急忙走过去将她拉到茶馆里坐下,让店里的伙计端一碗凉茶。   她问南栀:“小姑娘你刚才在找什么呢,我都看见你两回了,是不是迷了路?”   南栀道谢,之后认真回答她:“我在找安南女子中学。”   “去上学?”   “不是,是来卖栀子花,昨天一个女学生说今日还要买我的栀子花。”   老板娘拿帕子擦去她额头上的汗水,摇头道:“傻孩子,这会儿学生们都入校了,等到傍晚放学才能出来,今日这栀子花可是卖不了了,还是快些回家去,这大热天可别热坏了……”   南栀有些低落:“那我今日失信了。”   这句话惹得老板娘好笑又心酸,她拿着蒲扇替她扇风,对她说道:“昨日说的话今日哪还能记得,说不定那女学生早就忘了!”   南栀笑着道:“她不记得不要紧,我是记得的,答应了她今日要来,我便一定要来,不然连饭都吃不下。”   老板娘大笑,她突然喜欢上了这个固执的小丫头。   “离放学还早,姑娘你今日就呆在我这里好好儿休息,若闲的慌便替我算算账招呼客人,等日头落了,我领你去安南女子中学。”   “好。”   “你叫什么名字?”   “南栀。”   .   树荫旁开着茶馆,对面的街角处有一家咖啡馆,西装革履的先生从里面走出来,衣衫褴褛的乞丐从门前走过,这里处处都是贫富的差距,还有着新旧文明的博弈。   傍晚收了摊,老板娘依言带她去安南女子中学。   她叮嘱南栀当心安全,小心那些穿军装的男人。   那些男人总将目光对准年轻女子,恨不得每日都讨一个姨太太。   这一番叮嘱过后,她便离开这里。   女学生们从校内走出,背后的夕阳将她们的衣衫都染成了金色。   南栀四处张望,一眼就看见了那名高瘦的女孩子。   这其实也是因为那名女孩子太过高挑,足以吸引人目光。   南栀还没开口,女孩子却陡然瞧见了她,惊喜的跑过来,问她:“今日早上在这儿等了半天,怎么没瞧见你?”   “不熟悉路,没能找过来。”   南栀将提着的花篮递给她,歉意一笑:“放了一天,花都焉了,实在不好意思。”   女学生小心地接过花篮,面带欣喜:“今晨等了半天,我的同学都说你肯定是忘了,催我赶快进去上课,可我就觉得你不会忘,我看人是错不了的!”   南栀微笑,她开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林莺,你呢?”   “南栀。”   “呀,栀子花。”   南栀笑着点头。   她将这一篮子栀子花送给了林莺,两人笑着告别。   南栀目送她转身,看她钻进一辆汽车里,车门阖上,不一会儿便消失的干干净净。   车辆离开,行人也渐渐散去,她慢慢走到校门口,本打算转身离去,却听见门卫道:“进去吧。”   她一抬头,校门打开。   夕阳已落,天色还未晚,她小心翼翼的走进去,像白鸽入森林。   湖边的柳枝垂荡,水面上的莲花起舞,盘旋的蜻蜓引她眉眼笑。   一切都美如梦境。   小路曲折,周边的月季花高过人头,她顺着小路走到尽头,高高的红楼让她放缓脚步,却不会让她停下。   这里都是教室,有些黑板上的字迹还未被擦去,她一间一间看过去,偶见地上散落纸张,小心翼翼拾起放好。   在南栀心里,所有的文字都该被尊重。   天色暗沉,黑板上的字迹都已有些看不清,她走出红楼的那一刻,回头看一眼,瞬间低下头。   她想起那些女学生们的衣衫,想起她们提着的书包,想起门前的汽车,想起那一盒玫瑰香膏……   她忽而羞愧。   敏感的思绪压得她喘不过气,黑沉的天色似乎飞进心里,她好想藏起来,藏起来,便不会有人看到她的自惭形秽。   可是校园里,本就空无人影。   她没有勇气再待下去,匆匆转身,白色衣衫挂在了月季花枝上,荆棘刺开一条裂痕,敏感的心绪瞬间崩溃。   她强压下眼里的酸涩,朝校门口走去,昏暗的天色却使她迷失方向,找不到来时的路。   南栀站在荷塘旁边,抬头看,月亮都快要升起。   荷花的花瓣已经阖上,周围静悄悄。   清冷的月色使她冷静。   她信步而走,走到一座雕塑前,雕塑下方刻着四个字,她借着月光看。   不卑不亢。   安南女子中学校训——   不卑不亢。   这四个字像是一把利刃,劈开了内心疯长的荒草,如有神明点悟。   她一转身,忽然找到了回去的路。   一路跑至校门口,门卫还在,他见她出来,松一口气,柔声道:“快些家去,别走黑路。”   南栀笑着点头。   她往前走,走过红砖瓦的房,闻到栀子香。   隐约听到有人喊她名,她放缓脚步。   山脚下,白瓷一脸焦急,脚下的布鞋满是泥泞,南音提着灯四处张望,他干活时所穿的粗布衣裳还未换下。   南栀跑过去,两人一脸欣喜。   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她扑进白瓷怀里大声哭泣。   白瓷抱着她,轻柔的哄着他,南音笑着摸她头。   “妹妹,今天是你生辰,你是不是忘掉了?”   南栀抬头,手里被塞进什么东西,一低头,眼泪砸在铁盒上。   这是一盒茉莉香膏。   它从前就摆在橱窗里,每次路过,南栀总要悄悄看一看。   如今,它静悄悄躺在南栀掌心里。   光明正大。   他们顺着山路往回走,白瓷在屋里点上灯,南音去厨房里煮面、盛鸡汤……   南栀洗去一声的污浊,换上白瓷为她新做的衣衫,擦上茉莉香膏。   她走出家门,站在栀子花丛里,对着山风喊道:“我要永不自卑——”   十五岁这天,南栀立下一生誓言——   永不自卑。   .   德国的生活异常忙碌,松月泊埋在德语书籍里,都已经分不清哪年哪月。   这一天,他忙碌至深夜,房门被轻轻扣响。   “请进。”   比特先生探进一个头,笑如顽童。   松月泊自书本中抬头,见到桌上这一篮干花。   他发愣,比特大笑:“surprise!”   他将栀子花都做成了干花,可长久储藏。   松月泊放下笔,双手接过,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谢。   比特一挑眉:“不用谢。”   这一篮子花将松月泊从忙碌中拉出,他坐到沙发上仔细端详,想起离开的那一日,他记得这一篮子栀子花是从一个女孩子手里买下,她有一双异常干净的眼睛,看一眼就害怕会忘记。   他想起那双眼睛,就想起中国。   几场雨过后,中国留学生们顺利通过第一次考试,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听闻晚上有舞会,宋子儒拉着松月泊等去看。   周边的男士都穿着礼服,宋子儒却还是那一套青色长衫。   温若取笑他:“来这里这么些日子,就没见你换下过长衫。”   宋子儒笑一笑:“中国人嘛……”   轻缓的音乐响起,他们感受着异国情调。   舞会是热闹的,热闹过后却总有曲终人散的荒凉。   往回走时,月色有些发凉。   这里寻不到一点关于中国的踪影,枝头的鸟都仿佛是在说着外语。   宋子儒轻轻吹着口哨,那是他家乡的民谣——《茉莉花》。   三人都跟着轻轻哼唱,一路唱回了家。   没按门铃,门却被打开,比特在门后一脸惊奇,问他们:“你们唱的是什么?如此动听?”   宋子儒犯难,他不知茉莉花的英文。   温若碰碰松月泊的胳膊。   松月泊抬头想了想,回答他:“Homesickness.”   乡愁。   比特微笑,他走到钢琴面前,弹出一个音,回头看一眼他们,笑着继续弹,琴音成调,正是宋子儒哼唱的曲调。   他们围坐在钢琴旁,跟着比特一起哼唱,有些时候,音乐可胜却言语。   不多时,屋门被扣响,比特先生的邻居拿着小提琴前来,他礼貌询问:“May I?”   四人齐笑:“Please.”   这一晚,这几个中国留学生居住的屋子里响彻音乐,都是中国民歌。   松月泊在给国内友人的信中写道:“去国离乡久矣,今日败于乡愁,思乡之情切,泪如雨下。”   异国越宁静,越想起千疮百孔的中国。   第二日,比特先生拿着一份报纸回来,神色焦急,他似乎有什么话不敢说出口,松月泊从他手里接过报纸。   日军轰炸中国。 第4章 远信 乱世中的惊艳   战争的硝烟盖过了栀子香,安南街上已经很多天不见人影。   天边的火光像绽放的烟花,若不是声声巨响,儿童定会以为这是一场盛典。   日军轰炸中国多日,竟仁慈放过安南。警报解除后,居民们从各个防空洞里钻出,意外发觉街道无损。   “他奶奶的,我居然还活着!”   有人骂上这样一句话,不知是愤怒还是失望。他这样骂一句,倒使受惊的人们缓了口气,默契的笑一笑。他们拍拍身上的土,一起朝外走去。   “走之前桌上还放了个酱肘子,这会儿不知道坏没坏。”   “那天去旗袍店订了一条裙子,也不知明天拿不拿得到!”   这几天的恐慌仿佛是一场梦,梦醒了什么也记不得。战乱中的子民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们擅长遗忘与云淡风轻,不然就无法从容地活下去。   街道上很快又恢复了热闹,栀子香气重新溢往四方。   南栀每次下山,总要给茶馆的老板娘送上一束栀子花。   南音说,栀子花再开一阵,便要落了。   栀子花快落时,南栀收到了一封信。   山上的这一家人甚少收到来信,早年的饥荒与流离使得南音南栀与亲人都断了音讯,故而当她见到信客上门时,确实有些不知所措。   信客留下一句话:“德国来的信。”   德国?   南栀更加疑惑。   南音与白瓷都已下山采买物品,南栀对着这一封信毫无头绪,最终还是选择打开看一看。   它大约是经受了战火,封面被烧出几个洞,依稀可辩认字迹——长安巷枫桥路08号。   是南栀家没错。   信纸抽出,南栀细看。   “展信佳,闻日军袭击中国,安南终日炮火,吾远在德国,不能尽力,常自叹息。每望东方,朝阳自混沌初生,有涅槃重生之意!吾国亦如斯。   望君珍重!”   信中有些内容她还弄不大懂,翻了好几本书才彻底弄懂。   信纸上一头一尾都已破损,她不知此信是谁所写,亦不知是写给谁。南栀看着信封上残缺的地址,料想这该是一场阴差阳错。   信既已看罢,该要回信,虽不知究竟是何人所写,可此人一心系故国,应当告知他安南如今尚好。   于是她找出纸笔,认认真真写了一封回信。   时辰尚早,还可下山去将这封信寄往德国,南栀带上信,往山下走去,路过栀子树时,她停下片刻,摘下一朵栀子花顺手放进信封里。   今夏最后一茬栀子花,不妨折一朵赠给异乡陌生人。   .   夏季快要落幕,松月泊收到故国来信。他在夜晚拧开台灯,安静地坐在灯下看信。   “长安巷枫桥路08号”,暖光灯光下,他将地址看了一遍又一遍,失笑出声。   他当初写的可是“东长安巷枫桥路108号”,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竟寄到了长安巷枫桥路08号,真是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他一面笑,一面仔细地拆开信封。   “啪”,一朵枯萎的栀子花掉在书桌上,时间瞬间静止。松月泊不敢呼吸,心脏像被柔滑的羽毛轻挠,妥帖无比。   他终于小心翼翼拿起栀子花,又拿起信纸细看。   “展信佳,安南一切尚好,栀子香透街巷,望君勿念。”   这是来自长安巷枫桥路08号的陌生来信,漂洋过海而来,在这一晚,解人乡愁。   这一封信被松月泊保存了许多年,无论经历多少战火,辗转至何地,总是完好无损。   就像南栀也将这封陌生来信,保存了许多年。   .   夏季即将过去,南栀有了一个好友——林莺。   没有任何特殊的机缘,两人是自然而然越走越近,女孩子的友谊就是可以纯净如泉水。   林莺告诉南栀,她可以来安南女子中学旁听,这世上没有一个学校会阻止渴求知识的人。   于是南栀带着纸笔来这里旁听,她从不进教室,只在教室外的长廊上坐着。沿墙的爬山虎变了颜色,偶而有一片会落在南栀的书页中,那一页的文字也有了秋色。   南栀的书本是林莺所赠,她从不送南栀钱财等物,因她知道南栀不会接受。   南栀会请她去茶馆里坐一坐,两人能就着一壶茶聊上一整天,她也会请她去家里,这个山上的木屋让林莺惊叹,它有着不一样的雅致。   林莺见过许多美丽的房屋,却独觉南栀家有别样的宁静,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似乎有灵气,她与南栀在夜晚仰头看星空,南栀告诉她天上的星宿,教她看云观气象。   在这里可以听见清脆的鸟鸣,星子闪耀,万物寂静,闭上眼的瞬间会觉这是太平盛世。   她也喜欢南栀的家人,于是便经常前来做客。   南栀在安南女子中学旁听,南音与白瓷都知晓,这两个旧式的中国人对这件事报以极大支持,其实在安南女子中学未修成之时,两人就去打听过,可惜只能望而却步。   未能让南栀入学堂,是南音一生所憾。   第一场雪落下来,南栀开始接触英文课,她从前完全没有接触过英文,一时有些头疼。   老师在教室里朗读,她裹着厚棉袄坐在长廊上发呆,似在听天书。   忽然之间,英文老师加重了一个单词的读音,南栀无意识跟着重复。   “Encounter."   什么意思呢?   老师字正腔圆:“这叫不经意的惊鸿一瞥。”   南栀瞬间看过去,听得有学生接口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Encounter就是……惊艳的初见。   这实在是一个颇有诗意的解释,里头学生惊呼,外头南栀也跟着笑。英文老师接着问,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初遇?   有人答某日见到了一个军官,他身姿挺拔,见之难忘,是为惊艳的初见。   有人答某日遇到一位旗袍女郎,后来得知她是著名的影星,那一面使她难忘。   若要让南栀回答呢?   她抬头看屋脊上的积雪,还是会想起半年以前的那一日。   她其实已经不记得男学生的容颜了,但是记得这一场初见。   这或许就叫做……不经意的惊艳。   乱世中的惊艳。 第5章 选择 生斯长斯,吾爱吾国。   冰雪覆盖整个德国,松月泊上课时须顶着风雪前行。   他穿黑色风衣,头上戴一顶毛呢帽,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足迹。   念书的日子并不轻松,松月泊经常往返于图书馆与实验室之间,可他并不匆忙,偶尔会驻足看一看路边草地,也会摸一摸树干枝丫。   他念植物学,是约翰·安德烈斯的得意门生。   约翰先生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没有娶妻生子,总爱跟一屋的花草为伴,他最宝贵的是一盆黄色玫瑰,谁也不允许触碰。   有德国同学说,这是他未婚妻所留。   未婚妻呢?   德国同学遗憾道:“消失了。”   这个答案让人有些不明所以,许多人都想探一探究竟。   约翰先生爱叫学生去他家中用饭,亲自煎一盘火腿,烤一些面包,他也会让学生们露一露厨艺。   松月泊最常做的是一道火腿蒸鸡蛋,每次总被一抢而空,风头甚至盖过了约翰先生亲自烤的面包。就连约翰先生也要拼命挤在学生之中舀一勺。   月亮已升,炉火渐温。   一屋子人坐在沙发上,或是坐在地毯上闲聊。   许是夜晚□□宁,有人忍不住想要打破宁静,他问道:“约翰先生,听闻您的未婚妻消失了,什么叫消失呢?”   话音一落,满屋人都抬了头,顿时鸦雀无声。   约翰先生挑了下眉,大约是感到很意外,可他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就像是课上听到了一个巧妙的提问。   他笑着道:“是个好问题!”   满屋人一下子松了口气,神情都放松。   约翰接着道:“消失……就是……”   他摊了摊手,看着掌心里的空气:“无影无踪。”   一屋子人又看向他。   约翰先生将手收回,指尖在胳膊上跳动,他说:“那日她送我一盆花,之后说要去看一看订做的婚纱有没有完工,我因忙于实验没有陪同,到傍晚才得知城内有士兵开战,急匆匆去寻她,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微微一笑:“无影无踪,这便叫做消失。”   叹息声一片。   “我记得那天,她穿一条黄色长裙,头上围着蕾丝头巾,发尾有一些潮湿,大概是才洗过头,脚上的靴子是我所赠,临走前还嘱咐我别忘了吃桌上的面包。”   他说起这些事仿佛是在回忆昨天,一丁点的细节都记得清晰无比。   屋里的人还在沉默,约翰却举起酒杯,墨绿色的眼眸闪闪发亮:“或许明日,她就会回来。谁知道呢?”   他咧开嘴一笑,眼角皱纹堆积,似木雕花纹。   约翰的未婚妻没有在明日归来,甚至四年以后,她也没有出现。   四年,须臾而已,好像只是读完了一本书,又仿佛只是去图书馆坐了一会儿,松月泊忆起初至德国那一天,竟觉就是昨日。   参加完毕业典礼,拍了合照,松月泊与宋子儒温若踏出校门,约翰教授跟比特各自捧了一束玫瑰花站在门口,笑着道:“Gratulation!”   今夜的晚餐格外丰盛,比特先生特意寻了一个中国厨子,备好了一桌中国菜,连餐具都是产自中国。   松月泊坐在比特先生身边,轻声问他:“为何您对中国人异常友好?”   异国几年,他们也曾被骂“长辫子”“小脚女人”。   比特先生看着他,笑着回:“我的祖父到过中国,幸得中国人相助才能渡过生死难关,他对这个国家的人民充满感激,所以我对中国人有天生的好感。”   松月泊惊讶。   比特先生又问他:“你是不是想回中国?”   松月泊点头,却又陷入沉默。   他的父母竭力阻止他回国,想让他留在德国,约翰先生也希望他能继续留在这里。   他看向比特,无声地询问,想要听听他的意见。   比特拍拍他的肩膀,和蔼道:“回去吧,中国需要你们。”   这一句话,终使他不再踌躇。   松月泊在德国的最后一晚没有入眠,他仔细将校园走了一遍,打扫干净屋子,将书籍衣物都整理好,而后坐在钢琴前再弹一曲《茉莉花》。   悠扬的旋律再次响遍,连月光都比平日皎洁,屋外的玫瑰花在月下低垂,花瓣上隐有露水。   一曲罢,松月泊利落起身,提起行李箱,踏着露水走出屋门,黑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叫偷偷站在二楼的比特鼻酸泪流。   他眼中只余浓黑的夜色,以及艳红的玫瑰。   .   船只颠簸许久,终于到达中国。   宋子儒与温若第一个冲出船舱,在陆地上又喊又叫,引得行人纷纷避让。   松月泊慢慢走下来,笑看这两人如同撒欢的野马。   这不是终点站,三人还需换乘一趟火车回安南——四年以前,可还没有火车通往安南。   三人靠着车窗休憩,看着窗外之景朝后退去。他们大睡一路。   火车终到安南,久违的乡音听来如同仙乐,却很快被枪声覆盖。   惊慌逃窜的人群让一切和平的假象就此破碎,松月泊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竟然不知所措。   人群将三人冲散,松月泊被挤在柱子旁,牢牢护着怀里的箱子,箱子里有他带回的珍贵资料,万不可遗失。   这一护一愣,使他错失良机躲藏,他正惊慌,转瞬之间,有人拉起他手腕,他还来不及看清此人面容,便被拉到墙角处躲下,这里堆着一人多高的麻袋,不知为何物。墙角阴暗,墙壁斑驳,藏身于此颇觉狼狈。   松月泊稳住心神,听着外面声响渐消,在这紧张而又狼狈的时刻,他竟然闻到了浓郁的栀子香。   做梦一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麻袋被拍了拍,松月泊警觉起来,听见有人说:“走。”   他踉跄战起,腿麻脚麻,一时不能行走,只好再次蹲下身,略微垂下眼,只见地上有一朵栀子花,他捡起细看。   原来不是做梦,真有栀子香。   .   几天的动乱让安南陷入恐慌,已有不少人连夜逃走,林莺一家也即将前往南洋。   松月泊甫一进门,便见到满地的箱子,松太太拿着几件旗袍装进箱子里,抬头看见松月泊,秀长的眉一拧:“叫你别回来非得回,看吧,回来了又得走,还不如好好的呆在德国!”   松月泊问道:“这是要去哪?”   “你父亲托人买了去英国的机票,咱们赶紧搬过去,将来就定居英国了,在这儿可迟早没命!”   “父亲呢?”   “跟你弟弟妹妹都去了码头那等我们。”   松月泊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松太太拽上了汽车,她将自己的一头卷发打理好,拨弄着手上的戒指道:“你父亲本来是打算在家等你,之后我们一家人一起过去,可是船票实在难求,机票也难买,他只好先过去处理。”   松月泊不说话,沉默的望着窗外。   汽车停在码头前,松太太将他拉下车,数落他:“发什么呆!英国吃的喝的穿的可要比中国强百倍,人都要儒雅随和些。”   她带着松月泊往前走,高跟鞋发出轻快的声响,有着即将逃离疮痍的兴奋与急迫。   这个码头松月泊印象深刻,四年前他从这里离去,在一个女孩子手里买了一篮子栀子花,那时岸边还有热闹的叫卖,如今回头看,满目沧桑,又是满山栀子香。   松太太已经踏上舷梯,她跑得太急,腿边的旗袍裂开一条口子。   布帛撕裂声使得松月泊停住脚步,他轻轻挥去松太太的手,站在舷梯前,异常冷静道:“母亲,我不能离开。”   松太太不可思议一般望着他,白净的脸上满是震惊。   “哥哥!”   松月泊抬起头,松先生与一双儿女正站在栏杆旁看他。   今日的阳光着实耀眼,显得世间都昏暗。   微风带来一阵香,松月泊往回退,对他们道:“我不走了。”   “哥哥……”   松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双手搭在栏杆上,这个商人惯常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他凝视他良久,只说一句话。   “你不要后悔。”   松月泊认真望着他的眼睛,笑一笑:“抱歉。”   汽笛声呜咽,松太太一跺脚,失了平日风度,她手脚并用爬上船,不死心再喊一次:“月泊!”   松月泊就站在下方,看他们一眼,深深地鞠一躬,挥手,转身往回走。   “砰”一声,一个箱子落在他身后,又一声响,另一个箱子落下来。   松月泊停住脚步,转身看,他认得这两个皮箱,它们是松先生重金所购。   他走过去打开——   一箱珠宝,一箱金条。   汽笛声又响,这次轮船真要驶离,松月泊微笑着抬头,只见到松先生的背影,他牵着一双儿女往船舱走去,决然地没有回头,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蓝天与悠闲的白云。   松月泊轻轻道:“谢谢。”   他将箱子都拿起,毅然往回走。   这像是一个青年人在十字路口的选择,看似一个轻飘飘的转身,却会使人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谁也说不上来是上船好还是不上船好。   反正这满山的栀子香,终究将一人留下。   生斯长斯,吾爱吾国。 第6章 大学之道 笃行不倦,生生不息   战火持续了好几日,终于放过安南。   这座城市实在坚强,又一次抵住了炮火的猛烈,除却满地狼藉外,不至于满城倾倒。   有人说是因为安南地形好,有人说是房屋建的巧妙,更有甚者,说是神明庇佑。   神明庇佑一说得到了最普遍的支持,一连几天,山上的寺院都是香火不断。   可是安南女子中学没能在战火中存活,她被炸的七零八落。   红楼、月季花、荷塘、雕塑全部荡然无存。南栀站在这一片废墟前,愤怒到流眼泪。   她还记得这四年的光阴,美好到像一场梦。可是这场梦终究还是在炮火中醒来,林莺也要离开中国。   浮云聚散,不如人愿。   送走林莺后,南栀回到家中。白瓷正坐在竹椅上刺绣,听见声响,抬起头微笑。   “来,过来吃冰粉。”   时辰还早,草地上的露水还未完全消失。   往常这个时候,南栀会将打包好的中药材送去中药铺子,提着一篮子花沿途卖。   不光有栀子花,还有杜鹃,兰草,偶尔还有牡丹花,芍药花。   ——这四年,南栀学会了种好多花,她种出来的花,人人都要抢着要。   卖完了花她便可以去学校旁听一整天,放学后再与林莺去各处走一走,去茶馆里坐上片刻,之后再慢悠悠走回家。   可是如今,安南女子中学已经不复存在,林莺也已离开,南栀仿佛失去了支撑,吃完这一碗冰粉就似用完了全身力气,白瓷担忧地看着她,将她送回房间里。   她让南栀好好地躺下,轻抚着她的头发道:“睡一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南栀闭上眼,点点头。   她当真坠入了梦乡,却被谈话声惊醒。   屋外白瓷好像在与一名女子聊天,那名女子嗓门似喇叭,令南栀皱起眉头。   “不用了……我们家南栀年岁尚小。”   白瓷声音轻柔,断断续续传过来。   “不小了,再过几年可就不像如今这么吃香了。”   “真的不必了,我送您下山吧。”   “诶你看看这张先生,百里挑一的好条件,虽然年岁大了点,可也是个体面人,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您家也不是个富贵人家,这么好的机会可要抓紧了,我诚心劝一句,再过几年,姑娘年纪大了,就不值钱了!”   这一番话让南栀瞬间睁开眼,她瞧着帐幔上的流苏发呆,眨了下眼,疏而翻身而起。   她将门推开,声音太大,引得白瓷与那名女子转过头来。   南栀光脚走过去,白瓷柔声责备:“快些回去,将鞋穿好。”   南栀不言语,握着她的手,倔强的望着对面的女子。   “我南栀绝不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任何金银珠宝都不可与我衡量,凭什么要用值不值钱来衡量我?”   她甚少这样语气强硬,连白瓷都一时不能反应。   女子笑了一下,没有生气,她道:“小姑娘,你慢慢就会明白了,这女孩子,年岁越长,越不值钱。”   她说得认真,又带着一些唏嘘。   南栀也笑:“女孩子任何时候都是闪闪发光的宝贝。”   顿了一下,她接着道:“孩童时,女孩子是画上的天使;长大一些,是明媚的太阳;年长一些,便是温润的珍珠;若是老了,那也如孩童一般可爱。无论何时,任何金钱都无法与女子相比!”   这一番话说出来,南栀感觉无比畅快,她不要叫人看轻,不要成为别人的附属品。   .   南栀走下山,像从象牙塔里走出来。她跟过去告别了,要继续往前走。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给旗袍刺绣。   辛苦劳作一个月,被克扣许多工钱,这令南栀难以接受。   又工作一月,客人对她都交口称赞,可旗袍师傅将她的刺绣贬的一无是处。   有时候,新手之“新”,便是原罪。   南栀没有继续下去,她感觉这是在消耗生命,什么也没有学到,得到的都是质疑与否定。   她又去了书局,希望能觅得一文职,因她有着四年的学识积累。   可是对方似乎根本不予考虑。   三个月,南栀就此跌到谷底。   她偶尔会想起从前的日子,想起有一回,她立在屋檐下看雨,雨水嘀嗒的声音好似钢琴乐音,她闭上眼,颇觉安宁。   可是如今她碰上一场雨,只是觉得萧瑟与寒凉。心境已如此不同,想来叫人叹息。   南栀颓圮一段时日之后,忽而有了一丝豁达——都已跌到谷底,还能沉去哪里?   她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片,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裳。   她也收到林莺的来信,信中问她如今可好?   南栀没有立刻回信,她有些害怕别人知道她的窘迫。   几场雨过后,温度降低,秋来。夏走秋来,须臾之间。   就如有走有来,有毁灭,就会有新生。   北方战事吃紧,有些学校便要往南迁。政府决定在安南东边的一片废墟上新修一所大学。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安南人觉得无比兴奋与激动,一个城市能有一所大学,实为幸事。   于是捐钱的捐钱,出力的出力,一个富商捐出一大块地用于修建校舍,有些时候,重利轻义的商人也可以无比慷慨。   南栀家没有过多的金钱可以捐赠,他们思来想去,决定捐花,山中人家,自是花多。   南栀将几盆菊花与秋海棠送了过去,彼时校舍还未建成——连大门都没有修起。   光阴波澜不惊地溜走,南栀细心照料家中的一草一木,她抽空给林莺回信,林莺告诉她,若是跌入谷底,总会有一日迎来转机。   转机吗?   南栀看着天空发呆。   又过了几个月,安南的春天到来,在满山都是兰花香时,有两位长衫先生寻到了南栀家里。   他们谈吐文雅,礼貌地表明来意——想要购一些花草树木。   这使南音惊讶不已,询问他们的身份。   长衫先生们笑一笑,道是山下新修大学里的几位教授。   南音更为惊诧,急忙请他们进屋来坐。先生们并不推脱,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   带眼镜的长衫先生笑着环顾四周,对南音道:“这真是一处妙地,依山傍水,连这屋子也透出几分灵气。”   南音泡了一壶栀子茶,笑着回道:“先生夸赞了。”   “说到夸赞,还要夸一夸南先生送给学校的花,老师们都争先围着看,所以我们就冒味来访,想购一些花草树木。”   南音替他们倒上两杯茶,道:“这是我的荣幸。”   另一名先生话不多,他是一个圆脸,一直带着笑。   他问南音:“南先生家中有几口人,住在这里可好?”   南音答:“三口人。我,妻子,还有一个小妹,在这里虽不富贵,但衣食尚可。”   “都以中药为生?”   “小妹不是,她前些日子在旗袍店里当过一段时间学徒,如今辞了工在家休养。”   圆脸先生重复一遍:“辞工?”   他略一思忖,对他道:“正好,我们学校里有一位植物学方面的教授,缺一人帮忙照料花草,若信得过我们,可让令妹来帮忙。”   南音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连声道谢。   .   若在谷底,终会反弹。   当南栀站在校门口时,这一句话在她脑海中不断回响。冬季的萧瑟已经散去,荒凉的废墟上新生一所大学,一切都理所当然,却又不可思议。   校门上方有牌匾,上写   ——国立安南大学。   校训云:笃行不倦,生生不息。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又有学者道,大学之道,在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   .   春日的气息弥漫整个校园,校工与教授们纷纷带着行囊住进来。   南栀住在流云楼,紧邻着一座小院,小院里住着那位著名的植物学教授——江止善。   江教授还在法国,预计过几天才会回国,南栀将院里的花草都打理了一遍,出来时遇到一位先生,他说若是无聊,可以去宫商楼里看一看,那里有钢琴与小提琴。   南栀道谢,她转身捧着一盆茉莉花前去,想为里面增添一些花朵的芳香。   宫商楼距流云楼远矣,南栀走了许久,刚一走进去,便听见悠扬的乐音,连手中的茉莉花也颤了颤。她只见到一个挺拔的背影,里面有人正在弹奏,于是便没有出声打扰,而是静静地坐在台阶上,靠着柱子闭眼休息。   松月泊在弹曲子,他听到脚步声,又闻到茉莉花香,始觉有人来,可是脚步声突然消失,花香却依旧。这令他有些茫然,不知是该站起来看一看还是干脆不理会。   最后还是继续弹下去。   阳光在他指尖上跳跃,又一首乐曲溢出。   南栀闭眼细听,不敢出声惊扰。   阳光慢慢斜到南栀身上,松月泊停下酸痛的手臂,最后一个音落,南栀瞬间睁眼。   她迷茫地朝后看去,松月泊也正好看过来。   他坐在钢琴前,她坐在台阶上。   他穿着黑色西装,她穿着素色衣裙。   就好像事先约定好。   春阳落在南栀脸上,她伸手挡住太阳,对松月泊礼貌一笑。   松月泊起身,他觉得面前的女孩子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可是又想不起为何熟悉。   他想要走过去,却被一人拉住手臂。宋子儒不知何时跑进来,气喘吁吁站在旁边,对他道:“走,帮我搬宿舍。”   松月泊皱眉,再一回头,身边已空无人影,只有桌上那盆茉莉花委婉诉说有人来过。   他下意识朝外看去,方才的女孩子已经走出宫商楼,白衫在阳光下发光。   .   南栀又收到林莺的来信,她说,不要害怕回忆结束。   一段时光的终点,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始。 第7章 安南大学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开学的日子定在这个温暖的春季,校园里的每个人都被安排了任务,南栀与几位教授负责茶水点心供应。   在开学的前的某一日,校内所有人都被叫去了礼堂,说是校长有话要讲。   南栀还不知道安南大学的校长是谁,一时有些好奇,等见到校长时,却转瞬变为了惊奇。   安南大学的校长竟就是那一日的圆脸先生!   他还是穿着那一身长衫,背着手,不急不缓地走到台子上,先对众人笑了笑。   “鄙人张泊如要先对诸位道一声谢,安南大学能够建成,多亏了大家的帮助。”   他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开春时安南大学举行了入学考试,共录取学子两千一百五十六人,其中,有二十四人不能入学。”   所有人都抬头认真听,听到“不能入学”几个字时,皆有所困惑。   张泊如先生停了片刻才接着往下说。   “这二十四名学生千辛万苦到了安南通过入学考试,本该成为安南大学的一份子,可他们的生命已经停止。”   众人惊哗。   他的声音开始哽咽:“柳予在返家途中被日军杀害,严卿舒病死在途中,孙商南等五人坐船中途落水而亡,叶冲之死于空袭……”   他终于说不下去,伏在桌面痛哭出声。   十七八岁的孩子,肯定用尽了办法才到达安南考试。北方被日军占领,那些北方孩子必须要逃过敌人的炮火,坐船到东南亚,再由陆路重新进入中国,从而到达安南,这个过程之中,不知又要折损多少青年人。   而这二十四名学子,在经历颠簸困苦之后终于迎来曙光,曙光还未至,他们却如流星一般远去。   想来泪下沾衣裳。   南栀眨了下眼,将眼泪憋回去。   张泊如将情绪平复好,接着将二十四人的名字念完,他低着头以示哀悼,所有人都将头垂下,整个大礼堂一片安静。   “中国若要站起,须使教育强,使我中国少年强。安南大学之办学宗旨只为教育,愿诸位能尽心竭力,使我中国少年屹立于世界之林。”   这是张泊如最后说的一段话,话毕,他又深深鞠了一躬。底下众人也都对他弯腰鞠躬。   这一哭两鞠躬,让南栀明白何以为先生。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   开学前一日,南栀重新来到了大礼堂,她与几名年轻人来将姓名条贴在桌子上。   有一人说,这些姓名条上的姓名与编号都是张泊如先生亲自用毛笔所写,写了近一个月。于是张贴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几个人分工合作,南栀被分到最后几排。   她弯着腰贴,每次贴之前,都要将名字认真看一遍。   又拿起一个纸条,她低头细看,一时停下动作。   这张纸条上写的是“1856严卿舒”。   在张泊如先生痛哭出声时,底下有许多人也在抹眼泪,那时南栀将眼泪憋了回去,而此时看着这张纸条,她的眼泪瞬间滴在桌子上。   若是没有战争炮火与兵荒马乱,那么所有的学子都应该在明日端端正正地坐在礼堂里,听张泊如先生做一场开学演讲。   南栀将眼泪擦去,将这张纸条小心贴好。   等所有的纸条都贴好,已是日薄西山,他们一起离开,不久南栀又独自返回。   她的怀里抱着一些月季花。   这些月季花就被她放在二十四人对应的桌子上。   从礼堂出来,南栀路过宫商楼,其实上一次她没有能仔细一看,这一次,她决定好好参观。   太阳一落便有些发冷,南栀快步走了进去,环顾四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慢慢坐在钢琴前。   手指滑过黑白琴键,冰凉柔滑的触感让她略微惊异,指尖下压,琴音溢出,她扬起唇角。   夕阳整个沉下去,她无知无觉,一直到月亮升起,她才抬起头。   窗外的月亮圆如玉盘,跟傍晚的夕阳是同样形状,只不过一个是暖黄,一个是牙白。   她真正吃了一惊,本以为没坐多久,可却已经月上柳梢,她在这里竟弹了这样久。   其实她没有弹出什么曲调,只是随心所欲,任凭指尖游走,这像是她一个人的世界,安闲又自在,没有外人来打扰,也不会有人说她不懂乐音。   她站起身,将窗子打开透风,开窗的一瞬夜风忽而涌入,将窗旁的纱帘吹开,露出一片黑色衣角。   纱窗落下,掩住一切,月光晚风静悄悄。   南栀转身离去。   片刻之后,纱帘又动了动,松月泊从里面钻出,长舒一口气,真是惊魂一场,差那么一点就要被发现。   他本是过来整理琴房,见窗帘后有些许落叶,便拉开纱帘弯腰捡拾,起身时听见脚步声,想拉开纱帘出去,却听见一声乐音,掀开纱帘一角,他又见到她。   若是此时他走出去,那么这位女孩子说不定会停下动作,不再弹奏。   他不愿意打扰她的闲情,于是便悄悄躲在纱帘后。   这一躲就躲到月上柳梢,怕是月亮都在笑他。   .   第二日一大早,所有人都装扮一新,迎接新生入学。张泊如先生换了一身大红衣衫,像要去接亲的新郎。   校门还未开,门外已经聚集了许多居民,他们都想来看一看大学生们,那都是有本事的少年人。   张泊如先生慢慢走到大门前,他一手拉着门闩,一边朗声道:“各位,从今日起,安南大学才算有了生命!”   人们鼓掌,他将门闩拉开。   这一瞬间,有人流泪不止。   校门一开,学生们纷纷到来,有的从汽车上下来,一派华贵;有的挑着行李前来,像西天取经的沙和尚。   门口停了汽车黄包车,还有几匹马与驴!   ——有一些学生是骑着驴来的。   那些华贵的少爷小姐大概没见过这些,都跑过来看。   “兄台你骑的这是何物?”   “驴子。”   “骑了多久?”   “半个多月。”   “它路上吃什么?”   “草料。”   “吃草吃的饱么?”   “那怎么着我还得给它做饭啊!”   哄堂大笑。   少爷也不生气,依旧笑呵呵。   “我是1200凌山岱,兄台呢?”   “0001章念棠。”   “全校第一名!”   人群一下传遍了,那个骑驴来报道的学生是入学考试的第一名。   有鲁地来的学生提了一捆大葱,那大葱可有半人高!学生们又围了过去。   校门口一时分外热闹,张泊如先生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停过。   一个学校有了学生,才算有了生命。   南栀此时才明白。   报道一直持续到傍晚,最后一名学生踏入校门,南栀一天的任务就算完成,她竟一点也不觉得辛劳,反而觉得十分有趣。   学生们此时大概都已经回到了校舍,南栀也该去用饭了。   听闻江教授今日就会到校,她隐约有些期待。   天色有些黑暗,南栀回到江教授的小院里,刚修理完一盆月季花,便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不自觉笑了。   松月泊也笑,他倚着门框道出名姓:“松月泊,江教授的助教。”   南栀将剪刀放下,看着他道:“南栀,江教授的……园丁。”   气氛陷入沉默,幸而江教授出现,他提着行李箱,戴一顶毛毡帽,穿着马甲与长衫,脚步匆匆走过来。   “我来晚了!”这是一口地道的京话。   他看了看南栀,又看了看松月泊,而后一拍帽子。   “南栀,松月泊,两个都是我的助手!来来来,快些进来。”   松月泊接过他的皮箱,南栀让开路,江止善大步走过去。   屋内十分空荡,厨房里的设施到是齐全。   江教授解释道:“当时光顾着把植物搬过来,忘了搬家具,我明日现买,就是要劳烦月泊帮个忙。”   松月泊笑道:“竭尽全力。”   江教授拍拍他的肩,转而对南栀道:“这满院子的花,比我走时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真是多谢南栀了。”   南栀不说话,看着他笑一笑。   “不客套了,这舟车劳顿我可饿坏了,等着,我给你们弄一顿西餐!”   这一顿西餐没弄出来,因厨房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面条摆在橱窗里。   江教授颇有些尴尬,在厨房里走来走去。   南栀对他道:“交给我吧。”   她走出去,在花园里摘了一些小青菜,和面一起煮,最后撒上几滴香油,她做了两碗面。   简简单单,却使人胃口大开。   江教授问她:“你不吃吗?”   南栀答:“我吃过了。”   她将筷子递给两人,笑着坐到沙发上。   旅途归来,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乃一大幸事。   回去的时候,南栀与松月泊并排走,江先生的小院离南栀住所只有几步远,他们不能顺路而行。   南栀告别转身时,松月泊叫住她,终于问出口。   “我们是不是见过?”   南栀微微惊讶:“松先生忘记了?我们在琴房见过。”   松月泊笑,他摇头道:“不是那一天,是在更久以前。”   南栀仔细回想,回答他:“似乎不曾遇见过。”   松月泊道:“或许是我记错了。”   “再见。”   “再见。”   他们在流云楼前转身道别,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可叹这个时候没有栀子香气,不然他们可都要记起。   若是记起码头那一日的风和云,他们便会知道,琴房那日不是乍见相识,而是久别重逢。 第8章 学在安南 学在安南   一个学校最有吸引力的地方,一在学术,二在风景,三在校舍,四在饭食。   安南大学学术氛围浓厚,不少教授都颇有名气。   李月生是文学大家,写一手好文章,他的出名作是一首新诗——《月之云》。   据说这首诗是写给她的夫人的,她的夫人就叫——岳知云。   南栀见过这两个人,李月生总会在傍晚推着一辆自行车在校园里散步,自行车的后座上就坐着他的夫人。   李先生穿一身长衫,脖子上系一条蓝色丝巾,这大概是他在欧洲留学时养成的穿衣风格。后面的李太太总是一身旗袍,肩上搭一件条纹披肩。   他们从小指腹为婚,青梅竹马,而后李月生出国五年,五年之后却并未归来,且还断了音信。那一阵子许多新式的年轻人都抛弃妻子或未婚妻 ,名曰要追求自由,于是人人都以为李月生也是这些人之一,但两年后,李月生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娶岳知云为妻。人们这才知,他没音信的那两年是在欧洲遇上了战事。   一个新式的年轻人,一个裹过小脚的旧式女子,青梅竹马至如今,他们在傍晚的夕阳里走着,偶尔会说说笑笑,每次见南栀,总会笑着打招呼。   南栀就这样认识了他们。   他们的过去南栀是听别人说的,这个人就是江止善。   李月生跟江止善是同学,后来又一同去欧洲留学,算得上交情深厚,他评价李月生:“我过去只承认这么一个温雅公子。”   南栀问:“如今呢?”   “多了两个。”   “谁和谁?”   “张泊如和松月泊。”   .   李月生为人文雅,学识渊博,他的课幽默风趣。   中文系的学生说,李先生上课什么也不带,只背身在黑板上写几个字,转身便侃侃而谈。   他第一堂课讲“魏晋美色”,外语系土木系物理系的学生都跑来听,将教室挤的看不见光,最后散场时地上多了十几只鞋。校长张泊如拿着喇叭在校园里喊:“哪些同学穿错了鞋,哪些同学的鞋丢了,快快来教室更换认领!”   他脚上的鞋一样一只。   张泊如先生虽为一校之长,却生活朴素,他和夫人孩子住在一个平房里,门口有一个宽敞的大院子,种着桃花和杏花,这个时节煞是好看。   他不住小洋楼——他将小洋楼给了学生作校舍。   他很爱他的学生,很爱他的国家。   他也时常去听各大教授的课,若是见到哪个学生衣衫破烂或是中午不吃饭,便要费上一番心。   安南大学有这样多知名的学者,有这样浓厚的学术氛围,多亏了张泊如先生。   .   南栀也想听李月生先生的课。   她早早将花草侍弄好,带上了布包去听课。   安南大学开学一周有余,南栀还没有彻底弄懂校舍的布局,她记得中文系的学生一般在东三楼上课,却实在不知道东三楼在哪个方位。   一路问过去,有个学生非常自信的指给她看:“那儿,三楼第一个教室。”   她点头道谢,疾步走过去。   课已开始,南栀放轻了脚步,她找到教室,直接坐在最后一排空位,一抬头,一屋子男孩子。   松月泊在讲课,黑板上写着“本草纲目”四个字。   南栀有一霎那混乱,而后发觉是她找错了教室。   她想起身离开,刚一动,桌椅摩擦有声音,有几个同学回过头来看,他们这才反觉,教室里多了一个人。   松月泊也抬头往后看,这一看,他忽而有些慌张。   最慌张的还是南栀,众人这一看,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于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一笑,又在原地坐好。   有同学道:“欢迎欢迎。”   大笑,课堂恢复如初。   松月泊继续讲课,这些植物南栀识得,他之后又讲各种术语,南栀听得认真,但一句也听不懂。她想起自己第一回 听英文课的时候,也是如今一般分外茫然。她记得林莺她们的一位英文课老师,年岁已长,一肚子经纶,听闻他中过举人,会说英文法文和德文。他是满清遗少,所有的打扮都依循旧制。   而如今讲台上的是一位新式青年,白衬衫黑马甲,姿态挺拔。   松月泊见她听得如此认真,还时不时在本子上写笔记,于是在下课时忍不住问了一句:“最后一排的同学,听完有何感触?”   最后一排的同学……   所有同学都转头看。   最后一排只坐了南栀一人,她站起身,思考一下,笑着道:“似天书。”   哄堂大笑。   松月泊也低头笑,他收拾讲台上的课本,让同学们下课。   南栀走出教学楼,她转身问旁边的同学这是什么楼,同学答曰:“西楼。”   南栀叹一口气。   这是南栀在安南大学旁听的第一堂课,松月泊在黑板上写些什么,她便跟着写些什么,笔记写了好几页,却一页都看不懂。   她唯一看得懂的,便是松月泊画在黑板上的几株植物。   李月生教授的课应该是赶不及了,南栀拿着笔记本回到了宿舍。   .   一天很快过去,转眼日薄西山。   南栀很喜欢这个时候,因为最后一缕夕阳正好落在江教授的院子里,她可以惬意地剪花枝、除草、施肥。   有几盆名贵的花受不得冷气,夜晚的温度也会使它们受伤,南栀抽空拿毛线织了罩子,预备晚上给它们盖上。   茶花开得正好,牡丹花也有了花苞,不日便会绽放,春天真是一个美丽的季节。   南栀坐在小凳子上松动土壤,晒着暖暖的太阳。   松月泊往常会在天黑后来江教授家里与他一同探讨学术,今日他来得早了些,一眼便望见了花丛中的南栀。   他打声招呼,南栀抬头道声好。   他往前走,她继续低头,松月泊的裤腿上挂上了几片花瓣。   他来得早,江教授还没回来,所以只能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书房的窗正对着小花园,松月泊一抬头,就能看到南栀的背影。   夕阳将天地都变成暖黄,松月泊倚在窗边,拾起一本书细看。   视线变暗,他恍然抬头,原来太阳已落,天空都变成了紫色。   他转头看南栀,她已经早早扬起了头,正在欣赏绚丽的晚霞。   笑一笑,他坐回书桌前,开始整理今日的讲稿。可惜有些细节已经忘记,于是便轻轻喊了一声南栀。   南栀讶异地回过头,这才看见窗边的松月泊,她没有出声,用眼神询问他有何事。   松月泊笑道:“笔记本可否借我一用?”   南栀点头,她站起来,于花丛之中走过去,推开院门。   院门上方悬挂的蔷薇花便动了动,有一些花瓣轻轻落下来。   等她回来时,那些花瓣又落了一些,铺在笔记本的封面上。南栀顺手将它们都夹进了书页之中。   她没有走进大门,而是站在书房窗子外,轻叩玻璃,松月泊转头看。   他也没有让她从大门进来,而是顺势靠在了窗边。   “给你。”   松月泊接过,小心翻开,一不留神,花瓣都溜进了他衣袖里。   两人都笑出声。   南栀道:“小心些,花汁沾上了可洗不掉了。”   松月泊乖乖点头。   南栀的笔记实在详细,松月泊一行行看过去。   站的有些累,南栀将手肘抵在窗子上,弯腰凑近。   松月泊也下意识弯腰,指着一行字道:“蔷薇亚科,并非蔷薇雅可。”   南栀懵懵懂懂点头。   他接着道:“这应当是一句拉丁文。”   南栀恍然大悟。   “你最喜欢什么花?”   南栀不假思索:“栀子花。”   “可以想见。”   这一次,换南栀主动问他。   “松先生多大?”   “二十二。”   “难怪瞧着比学生大不得多少。”   松月泊笑:“你瞧着也跟他们差不多大。”   “年岁相仿。”   南栀又道:“你钢琴弹得很好听。”   “儿时学过。”   “若我从现在起学钢琴,会不会太晚?”   松月泊认真道:“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南栀笑。   松月泊将笔记本阖上,拿在手中,对南栀道:“我可能要借用一晚。”   “好。”   话题暂停,两人不约而同抬头,对视一笑。   南栀先转身,松月泊也跟着转身走到书桌前。   一人咔嚓咔嚓修剪着花枝,一人伏案书写。   松月泊应当要画一幅图,可却找不到参照物,便对着窗外道:“南栀——”   南栀回过身,走到窗子边。   松月泊道:“能给我摘一朵花吗?”   南栀抬眼看他一眼,犹豫一会儿道:“等一等。”   片刻后,她重新走到窗边,伸出手。   “给。”   松月泊摊开掌心,一朵茶花坠在他掌心里,完完整整,艳丽无双。   他垂眸笑道:“我以为你应当舍不得。”   南栀点头,弯弯眼角:“是舍不得,这是地上的落花。”   松月泊有些意外。   南栀便道:“茶花是一整朵落下。”   夜色渐深,南栀告别离开,她轻轻推开院门,松月泊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   等她走后,松月泊自语道:“我最喜欢的其实也是栀子花。”   但是她并没有问。 第9章 食在安南 食在安南   安南大学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口味之杂,別校不能比拟。故而食堂在饭食上着实下了一番功夫。   负责安南食堂的是罗僧幼先生,他对吃食颇有研究,曾写过一本专谈饭食的书,也算小有名气。他是张泊如先生的旧交,本是满清遗少,打算守着家产清闲一生,但安南大学建成后,特自请来校,专管饭食。   罗先生对食物很尊重,对学生也很尊重。   四川有一道菜叫麻婆豆腐,配料本该用牛肉,可特殊时期,牛肉价格昂贵,安南大学……承担不起。偏偏学生们对这道菜呼声很高,专程写信给校长,希望食堂能供应这一道菜。   张泊如先生将这一诉求告诉了罗僧幼。   罗先生思索一晚,第二日将川渝等地的学生召集在一起,询问他们食堂能否将麻婆豆腐中的牛肉换成猪肉,学生们自然是点头,于是食堂里开始供应这一道菜。   安南大学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食堂的厨子也来自五湖四海。   有一个北方厨子爱大锅炖,旁边的南方厨子每次见到总要嘲讽他不懂厨艺,糟蹋食材。   北方厨子听了很不高兴,可这个南方厨子厨艺确实了不得,曾拿豆芽吊了一锅高汤,学生都以为是骨头汤,赞不绝口。   厨艺比不过,骂人又骂不赢。北方厨子一生气,联合所有的北方厨子罢工以示脾性。   人手不够,饭菜难以供应齐全,故而中午开饭时,大批学生站在食堂门外。   ——饭菜还在锅里。   这一事件惊动了张泊如与罗僧佑。   安南大学开学不过半月,竟就发生了罢工事件,张泊如先生自觉管理不当,深感惭愧。   他了解到事情原委,亲自前去处理。   北方厨子趁机提出要求,要跟那位南方厨子来一场厨艺比拼。张泊如先生欣然同意,并且与罗僧幼亲自写了告示张贴在校园里。   “定于后天午时在海粟楼举办厨艺大赛,望同学们积极前来。”   南栀看到这一告示时,忍不住笑出声,她手里还提着篮子,本是要来食堂给江教授带饭。   江教授醉心学术,对着花草就是一整天,常常不记得吃饭,南栀除了侍弄花草之外,也负责起了他的饭食。可今日……南栀看了看前方的队伍,大概是带不成饭了。   她往回走,在拐角处遇到松月泊。他就站在花坛边上,踮着脚看前方,大约也被这队伍惊住,下意识叹了口气。   忽而闻见笑声,他低头,见南栀仰头看他。   “松先生也来这里用饭?”   他点头,走下花坛,站在南栀面前。   路过的学生看两人一眼,“哇喔”一声,南栀与松月泊都默契地后退一步。   南栀笑道:“今日免不了要饿一顿。”   松月泊偏了下身子,离她近了一点:“要不借用一下江教授的厨房?”   “我也有此意。”   “那就有劳南栀了,顺便将我的那一份饭也做了吧。”   “……”   .   江教授的厨房只在开学那一日用过,还是南栀下的厨,此后便近乎摆设,一来江教授没有时间,二来食堂饭菜足够可口,错过一顿都要惋惜。   今日厨房第二次使用,掌厨的还是南栀。   其实南栀没有专程学过厨艺,从前也很少做饭。从小到大做饭的都是南音,后来做饭的是白瓷。   南音厨艺一流,他炒的菌子极香,曾有饭店的厨子专程前来讨教。   他有一道拿手菜——烧辣椒。实为佐饭妙品。   白瓷的厨艺不输他分毫,她腌的白菜特别好,做的红烧肉入口即化。   耳濡目染,加上一点天分,南栀便有了一手好厨艺。   今日她做一道炝炒小白菜,豆芽肉丁汤,蒜蓉茄子。江教授吃了三碗饭,松月泊吃了两碗。   吃完江教授还要叹息一声,道:“我若是早一点认识南栀,或许比现在要胖个二十斤。”   南栀笑。   她放下碗筷,端起一盘菜准备放进厨房。刚刚站起身,手里的盘子便被接了过去。   松月泊一只手端着菜,一手轻按她肩膀,让她重新坐回去。   他笑着说:“做饭的人不能收拾厨房。”   南栀疑惑问他:“为什么?”   松月泊很认真道:“会累。”   话音一落,江教授自觉站起来,收拾起桌面。   南栀笑道:“可我坐在这里无事可做。”   松月泊指着窗边道:“那里有一些书籍,你可以翻看,报纸上有静云派写的一些小说,女孩子应该爱看。”   南栀点点头,走过去坐在窗边,她先拿起一本书,封皮上写——《锁沉香》。   翻开第一页,南栀看了之后就明白这应该是一个哀伤的爱情故事,她不爱看悲剧,便将这本书合上,放在一边。   报纸上刊登了一些新诗,她看得入迷。   报纸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这午后更显清晰,窗外几声鸟鸣清越动听。   厨房里有餐具碰撞的声音,还有流水声。她将头靠着玻璃,享受这一刻的安宁。   本想着只是闭眼片刻,谁知竟然睡着了。   南栀再睁开眼时,屋内没有了一点声音,阳光穿过玻璃,照在了地板上。   她看着阳光出神,随后活动一下脖颈,坐直身子,一件外套从身上滑落,她疑惑低头。   一眼就认出,这是松月泊的外衣。   因为第一次在钢琴前见到他时,他就穿着这一件黑色西装。   .   定于第二日的厨艺比拼没能顺利举行,因为这一晚,日军空袭。   警报声呜咽,学子们纷纷奔出校舍站在空地上,而后通过后门往山上的空地走去。   这一天天气甚好,傍晚的风也温柔,学子们就坐在土坡上,看着空中盘旋的飞机。   一颗炸弹落在附近的湖水里,“砰”一声,激起水花。   山东学生大骂:“俺去你个日本鬼子的,炸炸炸,炸个屁!”   南栀靠在树干上,抱着膝盖出神。   这样的场景她并不陌生,已经不再会害怕恐慌,她现在只是担心家里的兄嫂,不知他们有没有躲藏好。   学子们分散在各个山坡上,如今在这里的只是一部分。她到处看,想看看有没有自己认识的人,能在一起说说话也好。   她正张望着,背后忽然被人一拍,她当真吓了一大跳。   皱眉往后看,见是松月泊的脸。   他道:“想什么这样入神?”   “想家中的兄嫂是否安全。”   “你住在哪里?”   南栀指着远处一座山道:“就在那里,夏天满山都是栀子香。”   她一说栀子花,松月泊便笑了。   “那等到栀子花开时,我定要去观赏一番。”   “好,欢迎。”   南栀顺便问他:“松先生家住何处?”   松月泊道:“就住在学校。”   南栀疑惑地望着他。   于是他解释道:“家人都逃难去了别国,国内就剩下我一个人。”   南栀笑道:“定是松先生不愿随他们一起去国外。”   他意外:“你怎么知道?”   她道:“看得出来。”   松月泊挑眉:“看得出来什么?”   南栀弯弯眼眸:“浩然正气。”   ……   夜幕已垂,警报还未解除,夜晚寒凉,有学子燃起了火堆,一些学生躺在地上,看卡夫卡的小说,看乐府诗集……   一些学生围着松月泊,他们在聊天说笑。   有一位同学大概刚刚起床洗漱好,连带着脸盆毛巾洗漱缸一起跑到了这里,此时看来,真是明智之举。   大家拿着他的洗漱缸子烧水喝,煮番薯水喝——有学生兜里还揣着番薯跟糖!   笑完闹完,都累到了,不一会儿,人群里就有了鼾声,学子们靠在一起,闭上眼睛休息。   南栀还睡不着,她背靠着树干看天空。   今日星星很多,明天又是个好晴天。   视线一黑,一件西装盖在她的脸上。   松月泊坐在她旁边,问她:“怎么还不休息?”   南栀闭上眼睛:“马上。”   .   一直到朝阳初生,警报还未解除,南栀一睁眼,看到了几名厨子,他们正在火上架锅,这真使人惊讶。   有学生跑过去询问,原来是厨子们怕学生饿肚子,冒着被炮弹袭击的危险扛了一口锅上来。   为首的是罢工的北方厨子,他跟同学们道歉,说不该因为一时生气便罢工,害得许多人昨天中午饿着肚子。   同学们表示理解。   他带着一口锅,却没见到食材,有学生问他:“师傅要做什么菜?”   旁边的南方厨子答:“野韭菜炒菌子。”   “菌子呢?”   “山林里到处都是。”   大笑。   南栀站起身,跟着学生朝山林里走去,春季菌子鲜美,想想就要流口水。   采回来的菌子要交给南方厨子过目,他几乎扔掉了一半,而后带着剩下的菌子去河边清洗。   这一次,他将菌子都交给了北方厨子。   鸡枞菌鸡油菌牛肝菌,和着野韭菜炖炒,香味四溢。   随便折两根树枝就是一双筷子,大家都围在旁边大快朵颐。   南方厨子道:“烩菜香不可及,从前是我狭隘了。”   北方厨子笑,他道:“还是您厨艺高超,见多识广,我该拜您为师!”   众人都笑。   松月泊夹一筷菌子入口,频频颔首。   前几日他收到了母亲的来信,松太太在信里质问他为何不跟着他们一起走,有什么必须留在中国的理由吗?   松月泊没有立刻回信,因为留在中国本就不需要理由。   若非要问他理由……   松月泊抬头,看到一些学子在扑灭火堆,一些学子大声朗读英文,一些学子已经拿起了书本细看,厨子们在一旁聊天。   警报声解除,山下的居民一拥而出,忙着清扫街道,大骂日本人。太阳已经在慢慢升起。   这些理由,还不够多吗?   松月泊微笑。 第10章 山也欢喜 花晨月夕,最是欢喜……   每逢周五,白瓷都会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因为这一天,南栀要回家。   春季野菜多,山中菌子多,白瓷采野菜采菌子,预备做些家常菜。   南栀到家时已经是傍晚,她首先奔进屋,见南栀正在做饭,屋舍完好,屋外的花花草草依然如初。   那日警报声解除后,南音去了学校看南栀,一来是确认她是否安然无恙,二来是报平安。如今回到家中见一切果然安好,南栀松了一口气。   屋外的银杏树上绑了一个秋千,她走过去坐在秋千上轻晃,山峦夕照,一览无遗。   白瓷从屋里走出来,站到她旁边,烟囱里飘出柔软的白烟。   “今天回来怎么这样慌张?是不是在担心那日的轰炸?”   南栀点头。   白瓷笑道:“山上安宁的很,倒是我们担心你担心了一晚上。”   “警报一响我就跟着人群往外跑,大家都没事。”   “山下也还好,听说没伤到人,只是炸了几间屋子,你哥哥今日就去帮忙修屋子了,要过一会儿才回来。”   说话间,厨房里的汤沸腾,咕咚翻涌,她急忙走进去。   南栀透过窗子看厨房里面,歪头笑。   今日回家,她给白瓷买了香粉,给南音买了一袋茶叶,等下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   安南有一座寺院,叫月见台,起初它叫高山寺,取其本意——高山上的寺院。这个名字被叫了几百年,直到前朝一个官员漫游至此,觉得此名太过浅显,便改名月见台。   清廷覆灭,赐名的官员早已长眠,月见台依旧清幽。   白瓷是月见台的义工,每隔一段时间会过来帮着做斋饭,今日她带上了南栀。   清晨时分,路上行人寥寥,白瓷与南栀很快到了佛寺里。   寺里的和尚还在做早课,两人轻悄悄地走到后厢房。厨房里已经有了几名女子,大家都微笑示意。   南栀帮着整理好食材后,白瓷递给她一篮子豌豆糕,让她到处走走看看,厨房里的人手已经足够。   南栀笑着颔首。   .   半山腰处有一个亭子,一些卖货郎停在这里,他们穿着单薄衣衫,蹲在路边望着来往行人,偶尔吆喝一两句。   有几个货郎双眼亮晶晶,浑身都是朝气——他们的生意也很好。   旁边还有几个人卖花,卖杜鹃花,兰草花,很香。   亭子周围着一些行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半山腰,进也难,退也难。   松月泊就站在这半山腰处望着山顶叹气。 丽嘉   当时宋子儒,温若与他一同回国,子儒在安南大学教物理,温若进了报社当编辑。今日三人约好一同爬到月见台,谁知刚到山脚温若便被石阶劝退,宋子儒在半山腰处歇息片刻,毅然返身往山下走去。   他看着石阶发呆,忽而见到熟悉的身影。   南栀低头看脚下,走到石桌旁将篮子放下,而后去买了一碗绿豆水,她重新坐回石桌旁,听见旁边有人道:“吃独食可不好?”   诧异地扭过头,见到松树下的男子。   他今日穿一件白衬衣与灰色马甲,看上去清清爽爽。他的身姿与挺拔的松树很相称,笑起来的模样温和又俊朗,旁边的太太小姐都偏头看着他,移不开目光。   可是他只是看着南栀。   松月泊径直朝南栀走去,坐在她对面,见她弯起眼眸。   安南大学的学生说,帮江止善教授侍弄花草的那名女孩子好似一幅水墨画,越看越惊艳。   但是明明……一眼就惊艳。   南栀将篮子推到他跟前,又起身重新买了一碗绿豆水。   “吃吧。”   松月泊将糕点拿出,先放了几块到南栀跟前,然后才放一块入口。   糕点清新爽口,入口即溶,配一碗绿豆汤,爬山的疲惫一扫而空。   他笑道:“吃过你煮的面条,做的饭菜,今日又吃了糕点,虽然白吃了这么多,可我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美食面前,脸皮厚一点也无妨。”   南栀道:“今日的糕点是家人做的,我还没有这样高超的手艺。”   松月泊道:“家人厨艺好,无怪乎南栀厨艺也这样好。”   “松先生呢?”   “平庸而已。”   关于厨艺的讨论到此为止,两人好奇起对方来这里做些什么。   南栀答,她陪嫂嫂来这里当义工,做斋饭,抽空四处看看山景。   松月泊说,他也正要去月见台,刚好顺路。   两人顺着石阶往上走,头顶的树枝上满是嫩绿,行人的衣裳在绿荫下也鲜艳了几分。山林间有黄莺鸟在唱歌,以至来往的人群都驻足倾听。   两人边聊天边往山上走,松月泊在前,南栀在后,始终隔着一步的距离。   松月泊爬得有些吃力,可是南栀神色如常,最后一个台阶,松月泊跨上去,他看着佛寺道:“听闻佛寺里的住持到山下参了军,如今已是有名的军官,僧侣本是远尘俗,不知为何跑到了山下。”   南栀走上台阶,与他并排而站。   她也抬头望着佛寺,认真道:“众生皆苦,佛祖看不过去,派一人下山拯救。”   这个解释很妙,松月泊无声微笑。   .   午后,香客们道今日月见台的斋饭格外美味,南栀将这些话都转述给了白瓷。   做完午饭,再呆一呆,白瓷便要赶回家,家里可离不了她。南栀原本想跟着她下山,可叫旁边的一个女学生拉了过去。   女学生要画一张人物画,她一眼相中了南栀。这个女学生让南栀想起了林莺,她笑着答应她。   女学生在院子里支起了画架,南栀端正地坐在木制的栏杆上,两条辫子柔顺地垂在衣襟前,旁边是一簇火红的石榴花。   女学生希望她不要乱动,南栀便静静坐在这里发呆。   她与松月泊在佛寺人群中走散,一个转身便看不到对方身影,现在也没有再见到他,想来有一些遗憾。   地上斑驳的影子变得模糊时,女学生收了笔,她画了两幅画,一副赠给南栀。   南栀笑着接过。   她活动了一下脖颈,慢慢朝山下走去。   这个时候山林里开始起风,春日的风再怎么吹也很温柔,南栀走得很慢。   山路上的行人不多,走至半山腰,卖货郎只剩下了一两人,他们懒散地靠在树干上聊天,讨论今天挣了多少钱。   “够我喝两壶酒。”   “够给我家孩子做一身衣裳。”   这是他们一天最欢喜的时刻。   南栀一天最欢喜的时刻是看见炊烟的时候,她想起炊烟,脚步都快了起来。   她记得儿时有一回跑到了山下看皮影戏,一个人摸黑回家去,山路黑黑,她心惊惊。   夜晚的山风使人害怕,皎洁的月色也使人发怵,她不敢看身后,树梢动一动她便要加快脚步,最后一个人在山路上奔跑,直到看到微弱的灯火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回到家中,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她一抬头,看见炊烟,忽觉安宁。   平凡人家的安宁,从看见炊烟那一刻到达心底。   那时南音正准备去山下找她,听见声音,急匆匆地出来,领着她去厨房喝一碗汤。   那时是个冬天,她真的被黑夜吓到,坐在椅子上一句话都不说。   南音煮了白鸡蛋摁在她额头上,喊:“南栀——回来——”   后来,南栀再也没有怕过黑夜。   她一边想,一边走到了山脚,太阳还没有落山,这个时候南音应当将中药都晒在了簸萁里,白瓷该喂鸡喂鸭准备晚饭。   她继续往前走,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喊:“松先生?”   没有反应。   再喊:“松月泊!”   那人转过头,看见她略显意外,而后笑着走过来。   松月泊道:“这个时候才下来?”   “是啊,你呢?也是才下来?”   “有一会儿了,下山时发现这里有人在下棋,便站着看看。你怎么下来的这样晚?”   “一个女学生想画画,我给她当了模特。”   “那得一动不动,是不是很累?”   南栀笑:“是有点。”   松月泊转个身,邀请她去旁边的石桌旁坐一会儿。   南栀将画放在桌子上,去旁边舀一勺山泉水喝。   她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走时将画忘在了石桌上。   松月泊也是在要走时才发现桌上有一幅画,猜想这是南栀落下的,他没有打开看,想着等她来了学校再还给她。   他跟宋子儒与温若约好了一起吃晚饭,等回到安南大学时已经是明月高挂。   借着月色拿钥匙开门,一时不察,那幅画掉在了地上,露出庐山真面目。   松月泊暂停动作,他捡起这副画,看到画上的南栀。   她温顺地坐在木栏杆上,微微张着嘴,眼睫低垂,仿佛有什么遗憾的事情。   什么事情会使南栀遗憾呢?   松月泊想不出来。   他将画小心地卷起,打开电灯,屋内明亮。   他又再次将画打开,这一次,他注意到了画上火红的石榴花,还注意到背景上的盎然春景。   他闭上眼睛回想,还能回忆起山风的温度,还有……南栀笑起来的模样。   他抬头看窗边的月色,道:   “春日,山风和暖,花晨月夕,最是欢喜。” 第11章 图书馆 晚安   安南大学有三所图书馆。   最大的一个供全校师生使用,里面有许多珍贵典籍。建筑高大,窗户明亮,地板锃亮,是整个安南大学里最精美的建筑。当时教授学者们南迁,首先转移的便是这些珍贵书籍,故此图书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须凭学生证教师证才能进入。   第二个图书馆在学校西门处,小小一间屋子。书架由旧木头订成,屋内稀稀疏疏放着一些木箱子和木椅子,稍显简陋。此处与外界相连,任何人都可以前来借阅——故而书籍丢失的多,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多出好些书。此处书籍多是些杂书,学术价值不高,可供消遣之用。   第三个图书馆专供中文系,门窗都是旧式模样,这是由一间贵族小姐的闺房改造而成,墙上还有一些题字,似乎是一首闺怨诗,颇有韵律,不知是哪一朝的主人留下。   三所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便是中文系的这一座,学生们专程为它取了个名——温柔乡。   张泊如先生笑不可抑,问他们为何取了这样一个名。   他们道,这图书馆朝南,外面是满墙的蔷薇,风一吹,温柔的很。再加之中文系的学生多性情淡泊,常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看书,阳光一照,男男女女都要温柔几分。   张泊如先生深以为然,特意请一位有名的书法家写了“温柔乡”几个大字,悬在门框上。   若是在外听到安南大学的某位学生是温柔乡的常客,可不要往歪了想,他们可是用功的好学生。   南栀也常去温柔乡,因为这里不需要学生证,只需要办个借书证便能自由地借书。   她常常在傍晚来这里,随便翻一本书看,差不多时间了便走回宿舍,在路上常遇到夜跑的学生,偶尔也会遇到松月泊。   他脖子上搭一条毛巾,穿着篮球衫,目不斜视往前跑,路过南栀时,特意放慢脚步,偏头说一句:“Guten Abend!”   再继续往前跑。   总是会将南栀吓一跳。   有一次倒是南栀先看见了他,她悄悄走过去,装作若无其事路过,突然偏头道:“晚上好!”而后迅速走远。   这一次,她把松月泊吓了一跳,每次想起他脸上微愣的表情,她都会笑上许久。   春天植物繁盛,江教授带着学生们去户外研究,离校已有半月,南栀不见松月泊,也已有半月。   在这半月里,南栀帮着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更换借书证,从前的借书流程不够完善,有时会显得混乱,所以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回收旧借书证,重新设计了新借书证,南栀就帮着他们将旧借书证上的照片贴到新借书证上去。   她抱着一盒子证件回宿舍,打算晚上就将这些贴完。   南栀住在流云楼二楼,窗户朝南,窗下是一排花坛,这个时节月季花开得正好。每天早晨学生们上学,都会路过流云楼。南栀喜欢站在窗前看他们。   有的学生拿着布包一路狂跑,有的学生慢悠悠晃,南栀看着都有些着急,走这么慢,待会儿可要迟到了。   窗户边放着一张书桌,南栀拉开椅子坐在桌边。她拧开台灯,暖黄的灯光就投射在桌面上,那些证件就静静躺在桌子上,她拿出胶水与剪刀,小心翼翼地转移照片,写上姓名。   总是重复一个动作,时间一久就便会眼睛酸痛,手指也会有些僵硬,南栀站起来走了走,望着远处发了会儿呆,这才重新坐回书桌前,随手拿起一本借书证,翻开封壳,熟悉的面容让她动作一滞。   松月泊。   这不知是他什么时候的照片,看着要比现在小上一些,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衬衣,对着镜头勾唇笑,眼神明亮,就似一个清贵的小公子。   纸张上的脉络在灯光下格外清晰,他的字迹也格外清晰。“松月泊”三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字如其人。   南栀眨了下眼,将这张照片小心翼翼拿下来,而后贴在新的借书证上,在扉页上写上他的名字。   突然很好奇他都看些什么书,南栀拿起他的借书证细看。   他在安南大学借的第一本书是《神话与诗》,最新借的一本书是《诗经》,已经逾期四天。   此外,他还借过《梦溪笔谈》、《天工开物》、卡夫卡的小说、《资本论》、《西餐菜谱》、《中国古建筑》、《西洋音乐史》……   南栀笑,这些书真是有中有西,有雅有俗。   月亮已经悬得很高,南栀终于贴完了所有照片,她伸一个懒腰,去小侧间里洗漱,今日她去锅炉房提了三壶水,可以好好洗个澡。   热水驱散一日的疲惫,南栀躺在床上,松软的被子使她很快坠入梦乡。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码头与汽笛,这个场景分外熟悉,可是等她醒来后,梦里的景象一点一点消失,中午时,她只记得昨晚做了个梦,除此以外,都是模糊。   .   南栀隔壁住着一位姑娘,她是图书馆的管理人员,今日她身体不适,想让南栀帮她去整理一下书籍。   南栀与她关系不错,替她提了一壶热水回来后便去了图书馆。   这是南栀第一次走进大图书馆。   大理石的地面使她惊异,桌旁高高的铜质台灯尽显典雅,实木的书架井然有序,窗边的白纱柔顺垂下。学生们都静静地伏在桌子上,翻阅纸张的声音令人安心。   她不由自主放慢脚步,连呼吸都要放轻。   走至前台,南栀拉开椅子坐下,她对图书馆的工作并不熟悉,因此今日她只负责还书这一项。   桌上堆着一些书,南栀随意拾起几本,一看就是一整天。夕阳将白纱染成了橘红色,屋内依然安静,春日的暖风也带来一丝困意,南栀撑着头尽力睁开眼睛。   意识混沌时,有人轻敲桌面,她惊醒,茫然地睁开眼,面前书是《诗经》,眼前人是松月泊,她一时呆愣,不知该作何反应。   松月泊微微笑,将书推到到她跟前。用口型道:“还书。”   南栀点头,寻出册子登记,松月泊又将新借书证推到她面前,南栀拿着笔,疑惑地望向他。   他弯腰凑近,轻声道:“要在这上面写上还的书以及日期。”   南栀恍然大悟,依言写下,而后将借书证合上重新递给他。   松月泊微笑道谢,转身走出图书馆。   .   下午五点半,南栀收拾东西交班,她走出大楼,伸了个懒腰,听见背后有人道:“今日怎么去了图书馆?”   南栀回头,松月泊从旁边的树下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南栀收回手,偏头看他:“帮人代班,你呢,今日才回?”   松月泊回道:“中午回的。”   “这两周你们去了哪里?”   “进了一座山,挖了一些蕨类植物与菌类。”   “很辛苦吧?”   “一路有说有笑,倒也不算苦。”   “松先生现在要去哪里?”   他扬一扬手里的书,笑道:“温柔乡。”   松月泊是去温柔乡还书,离校两周,不少书都逾了期。   还书之后,他出了校门,想去找个地方吃饭,深山里呆了这样久,他有些想念小吃摊。   安南大学附近有一家卤味颇受欢迎,老板是四川人,深谙香料之道。这里卖的最好的当属卤豌豆与卤毛豆,这两样东西春季正便宜,大学生们普遍穷,所以常买这几样。   松月泊喜欢这里的卤猪蹄,可惜今日他来得晚了些,最后一只猪蹄已经售出。老板指着远处道:“那个姑娘刚买走,您呀来晚了!”   松月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笑了。   他快步跑过去,南栀听见脚步声,疑惑地转过头,她也笑了。   “最后一只猪蹄叫你买走了。”   南栀笑着道:“今日我要回家,不能将猪蹄让给你。不过前头有一家的猪蹄也做的很好,松先生若实在想吃,我便领你去。”   松月泊伸手:“请。”   南栀微笑。   天色说黑便黑,松月泊将南栀送到了山脚下,临走时,南栀突然问他:“松先生夜跑时对我说的那句外语是什么意思?”   松月泊弯弯唇,笑得明朗,很像借书证上那张相片。   他说:“那句话啊……”   南栀看着他,他却不再往下说,伸手轻推她。   她往前走一步,又回头看他,松月泊又笑,轻声道:“晚安。”   .   送走南栀,他顶着星空与月亮往回走,春天的紫薇花开得繁盛,不经意便会落人一身,松月泊被花瓣淋了一身,却不忍心将花瓣拂去,他就这样往前走去,路过红砖瓦的房,路过郁郁苍苍的古树,见到最尽头房屋的门牌号,一时怔住。   长安巷枫桥路01号。   多么熟悉。   回到家中,他从皮箱里拿出铁皮盒子,又从盒子里拿出一封信,信封上写:“长安巷枫桥路08号”。”   他将信纸抽出,又将借书证拿出,两样东西一起放在台灯下。   字迹相同。   原来四年以前,他收到的那封异乡来信,是出自南栀之手。 第12章 晚宴 茉莉香膏   江止善教授是个健谈之人,喜欢结交朋友,也爱办一些宴会,这种聚会没有任何功利性,一帮子人在一起谈天说地,人人都安闲自在。   江教授从深山里回来,当天在家里瘫了一天,第二日迫不及待在林间堂订了餐,发帖邀请一众好友小聚。   南栀也收到了请帖。   她本想要推拒,因为她不认得江先生的好友,可南音说,这样的场合应该要去看一看,可以长长见识。那样多的文人墨客,去看一看总是好的。   出席聚会应当要好好打扮一番,白瓷特意从衣箱里翻出了一件青色的衫子,布料光滑,衣衫上有暗纹,细看是花鸟图案,衣襟领口袖口都镶了边,立领七分袖,只是望着它,便能想起春日所有的美好。   南栀舍不得眨眼睛。   白瓷将衣衫递给她,对她道:“原本是打算过几天给你的,因为盘扣还没缝好,不过既然今日有聚会,那便提前穿上吧。”   南栀抬头,眉眼弯弯:“真是给我的吗?”   白瓷摸着她的头,温柔道:“是啊,准备了好几个月呢,喜欢吗?”   南栀重重点头。   白瓷笑着转身,又拿出一条黑色半身裙递给她:“去洗个澡,换上新衣,等会我来给你梳妆。”   南栀的头发与南音一样,人人都要夸一句又黑又亮,她平日喜欢辫两个麻花辫,今日白瓷将她头发散下,将两侧头发辫起,端详她一会儿,有些遗憾道:“要是有一个珍珠发卡便好了。”   南栀笑一笑,不在意道:“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换上了青色衣衫与黑色半裙,脚上是白瓷新买的皮鞋,临出门,白瓷又叫住她,往她脸上擦了些茉莉香膏。   梳妆过后,她这样在阳光下一站,叫人想起亭亭玉立的茉莉花。   白瓷微笑。   南音将南栀送到山脚,对她道:“记得早些回来,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南栀点头,笑着朝他挥手。   新衣服仿佛有着天大的魔力,她连脚步都轻快不已,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晚风却有些温柔,路上的行人有些也回头看她,投以惊叹的眼光,路边卖豌豆糕的老奶奶笑呵呵地夸了她一句,她便停下脚步,买了一块豌豆糕。   .   林间堂是一间西式的酒楼,从外表看过去,很是富丽堂皇。门口的侍应生穿着西装,举止优雅,南栀站在这里,忽而有些局促,她从没来过这里。   她拿着请帖正欲往里走,却被侍应生拦下,那人问她:“小姐找谁?”   “江止善教授。”她将请帖递给他。   侍应生看了看,又问道:“那您是?”   她张了张嘴,一时无言,该如何介绍自己呢?   酒楼外有小姐太太走下汽车,她们穿着华丽的旗袍,高跟鞋发出的声音引得南栀回头看。   “快些过来,好不容易打听到江教授在这儿办宴会,你可快点,别赶不上了。”   “妈,你别急。”   她们走到门口,侍应生问了她们同样的问题。   那名太太昂着头道:“章祁之的太太与女儿。”   侍应生笑着道:“原来是章太太章小姐,里面请。”   他又转头问了一下南栀:“小姐,您是?”   南栀虽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问自己是谁,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他:“南栀。”   太太姑娘转过头,颇为疑惑道:“南栀是谁?”   南栀是谁?   南栀就是南栀啊,不是谁的妻子,也不是谁的女儿。   那名太太上下扫了一眼南栀,没有任何表情,而后拉着自己的女儿摇摇摆摆走了进去。   南栀垂下眼睫,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来到这里。   后面又来了一位娉婷的女郎,她穿着洋装戴着手套,南栀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她见南栀站在门口,走过来问她:“小妹妹站在这里做什么?”   南栀道:“准备去江止善教授的晚宴。”   她笑了笑:“巧了,我也要去,走,跟我一起。”   她挽起南栀的胳膊,将请帖递给侍应生,自报姓名:“余云馥。”   .   江教授正站在包厢门口与人寒暄,他见到余云馥,笑着道:“钢琴家回来了!”   余云馥摆摆手:“哪里哪里,略通钢琴而已。江先生可是黑了不少啊!”   江止善大笑。   视线一挪,看到旁边的另一名姑娘,这个侧脸有些熟悉,江教授一时有些茫然。   南栀转回头,微微一笑,江止善惊喜道:“南栀!”   他向余云馥介绍,语气隐隐有些骄傲:“我的小助手,种一手好花,烧一勺子好菜。”   就像是父亲骄傲地介绍自己的女儿,他骄傲地介绍南栀。   余云馥笑道:“名字好听,人也心灵手巧。”   她又半开玩笑道:“下次别在这家酒楼订餐了,门口的侍应生一定要问来者是谁,像是拦路的山贼!”   南栀笑,江教授认真点头:“下次就在家里办宴会,可要让你们瞧瞧我家里的花!”   “好,我一定来。”   寒暄过后,她带着南栀往窗边走去,让她坐在沙发上,理了理她的头发,温和道:“就在这里坐着好吗?可以去吃一吃糕点喝些果汁,我要去那边聊会儿天,就先过去了。”   南栀看着她,弯弯眼眸,分外认真道:“谢谢余小姐。”   余云馥也笑,眼角有轻微的细纹,她摘下自己的珍珠项链,带在南栀脖子上。   随后起身离开,南栀一直望着她的背影。   客人陆续到达,个个衣着考究,气质不凡,他们都有自己熟悉的友人,聚在一起聊天说笑。   这些人,南栀一个都不认识。他们谈论的话题她也似懂非懂,没有人会来跟她谈论她熟悉的花草,南栀低头,机械地吃一口面包。   门口又有人来,南栀不经意转过头。   隔着人群与灯光,她看到了松月泊。   他今日穿一件条纹西装,头发都梳起,举止从容。南栀原本要站起来打招呼,可周边的女孩子们都围了过去,顷刻阻拦了她的视线,她只好重新坐下。   隔一会儿,她再次偏过头去看,见到一名女子在与松月泊说笑,灯光将南栀眼睛刺痛,她迅速收回视线,喝一口红茶。   周边的人群很热闹,南栀却觉得自己跟他们隔着一层轻纱,她站起身,想去看看窗外。落地窗倒映着宾客的影子,背着身也能见到他们含笑的脸庞,她跟着笑,玻璃上也有了她微笑的脸庞。   不知是谁放起了音乐,有一些客人翩然起舞,南栀就站在这里为他们鼓掌。   热闹在继续,南栀决定离去。   珍珠项链还挂在她脖子上,她小心翼翼取下来,走到余云馥身边,轻声道:“谢谢余小姐。”   余云馥接过项链,问她:“要走了吗?”   她点头:“嗯,哥哥在等我。”   江止善教授正在与人跳舞,她又道:“余小姐能代我向江先生说一声吗?”   “好。”   她笑一笑,轻轻地退出去。   一出大厅,有些许寒气,她抱着胳膊往路边走,月色从绿叶间隙洒下来,地上都是斑驳的月影。   她忽然很开心,低头踩月光,黑色裙摆轻轻舞动。寂静无人时刻,她显露出孩童心性。   很突然,肩上落下一件外衣,条纹西装,她惊诧回头,松月泊对她一笑:“不是要回家?”   她有一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   “松先生怎么出来了?”   “看你一个人出来了,我出来看看。”   她很意外:“你见到我了?”   “嗯,你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块面包。”   她笑出声:“我也见到你了,只是没有机会跟你打招呼。”   他很无奈:“我也没有机会过来跟你打招呼。”   南栀仰头看他,认真道:“谢谢你。”   松月泊露出疑惑的表情。   南栀眼眸弯弯:“谢谢你出来看我。”   我很开心。   松月泊别开视线,双手不自然的放入兜里,有笑意溢出唇角,他又偏偏要忍住,清清嗓子道:“我送你回家吧。”   “好。”   松月泊走在前,南栀走在后,地上的影子一前一后,松月泊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南栀快走几步,追上他的步伐,裙摆随风动。   她侧头看他,背着手,粲然一笑:“我会与先生并排走。”   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松月泊不再掩饰。   他们一起走到长安巷的拐角处,南栀将西装脱下,递给松月泊。   松月泊接过西装,闻到茉莉花香,他好奇道:“哪里来的茉莉花?”   南栀回答他:“没有茉莉花,是我擦了茉莉香膏。”   松月泊将衣裳披上,他的外衣也染上了一些茉莉香。   该道别了,他们互道再见。   松月泊转过身,南栀突然叫住他,她思考了一下,对他笑道:“Guten Abend!”   她挥手,转身往前走,青色衣衫在月光下更显柔和。   松月泊目送她离开,看她在转角处消失不见。   他这才反应过来,轻轻说一声:“Guten Abend!”   怕是只有无边月色听到了。   往回走时,他闻到似有若无的茉莉香气,淡淡的,却难以遗忘。 第13章 虞姬 虞兮虞兮   最近中文系的学生排了一场话剧——《赵氏孤儿》,这场话剧在大礼堂上演,师生将大礼堂围的严严实实。   舞台称不上奢华,但所有演员都很投入,观众也情不自禁进入了故事之中,仿佛穿越千年,亲眼目睹了中国历史上的这一出悲剧。赵婴献出自己亲生儿子,赵夫人苦苦哀求时,礼堂里开始有了啜泣声,屠岸贾杀死婴儿的一瞬,有人掩面而泣,一剧终了,掌声许久未停。   中文系的学生演这出话剧,用的是亦中亦西的方式,堪称完美,张泊如先生大叹道,中文系里面个个都是了不起的才子。   这时候学校里的戏剧社刚刚成立,取名“牡丹社”,大约是想沾一沾汤显祖《牡丹亭》的光。《赵氏孤儿》的成功让“牡丹社”成员大为振奋,他们也想演一出剧,尤其是莎士比亚的戏剧。   学校里有一位教授专门研究莎士比亚,对莎翁相当了解,牡丹亭的社长前去讨教,教授十分开心,对着他侃侃而谈,社长听得认认真真,台词都已经勾勒了大半,教授却突然将书本一丢,对他道:“演话剧?莎士比亚有什么意思!要演就演《霸王别姬》!”   “……”   话音一落,他站的端端正正,开嗓唱了一段,将社长震的说不出话,于是他们拍板决定,就演《霸王别姬》,并连夜写好了台词。   剧目已定该选演员,物理系有一个山东学生,乍一眼看去颇像梁山好汉,牡丹亭的社员一致觉得此人非常适合演楚霸王,特意邀请他前来试一试。   这名同学姓宋,叫宋端凝。   宋同学試戏这天专门去借了身盔甲,气势磅礴地来了牡丹社。   牡丹社在一个小花园旁边,这里原来是存放铁锹铲子之类的仓库,得了张泊如先生的准许后便成为了牡丹社的活动场地。   这个时节花朵明媚,虫虫鸟鸟也欢喜,园子里到处都是虫蝶,宋同学一来,被蜜蜂吓得跳起来,又被蚊虫咬了几口,当下决定不演了,拉都拉不住。   霸王别姬没了霸王,难演难演……   牡丹社要选楚霸王的消息,传到了宋子儒耳朵里,他对这些活动一贯很感兴趣,在德国时他带头组建了中国诗社,东亚文学系的几位德籍教授都是中国诗社的成员。他也爱唱戏,有一年德国留学生们庆祝中国春节,他反串了一段《游园惊梦》,震惊全校。   如今宋端凝罢演,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   他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跑到了松月泊那里,对着他演了三遍霸王别姬,松月泊也认真给予了建议,陪着他一起去了牡丹社,最终宋子儒获得了所有人的赞赏。   楚霸王就此定下来,还缺一个虞姬。   有人说虞姬应该是倾国倾城,不然怎会让楚霸王惦念?有人说虞姬应当是刚烈的,不然如何自刎军营前?   为此他们特意请教了一位专研中国戏曲的老师。   老师说,若把虞姬演活了,演员是什么样子,虞姬就是什么样子。   言之有理。   这期间有一些女孩子来试戏,牡丹社留下了三位。有一位女郎眉眼深邃,她是个混血儿,还有一位是中文系的系花,生的娇小玲珑,像个大家闺秀,最后一位很英气,剑花挽得极好,她说她祖上出了个很有名的旦角,可这位女同学第二天就退出了,因为忙于实验,无法分身。   这样一来就剩下了两位,牡丹社也就有了分歧,有人支持混血女郎,有人支持中文系系花……后来不知这两人闹了什么不愉快,纷纷赌气罢演,社长坐在桌子上长叹:“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一天,牡丹社所有成员都坐在一起商讨,决定要不要放弃《霸王别姬》。   放弃肯定不忍心,因为已经筹备了好些时日,可继续又实在艰难,仅是刚开始的选角就叫人精疲力尽。   这个时候,春天已经到了尾声,风一吹,花瓣满地,南栀到花园里捡拾落下的茶花。   茶花是一整朵落下,和盛开时并无两样,尽管它已从枝头老去零落,不日便会枯萎成泥。   她站在火红的茶花丛里,抬起头时,有一人走过来,问她愿不愿意试一出戏。   南栀很疑惑,问他:“什么戏?”   “《霸王别姬》。”   .   南栀看过戏,有一年山下来了一个戏班子,演京剧、演昆曲,她每日都跑下来看,甚至会唱一小段,后来日军抢了他们的花旦,花旦誓死不从,跳河自杀。   这个花旦歌喉婉转,人也美丽,南栀趴在后台看她,她便走过来抱起南栀,给她看美丽的戏服,让她摸绚丽的珠钗,最后还送给南栀一朵绢花……她说等她唱到二十五岁,就不上台了,她要教别人唱戏,要让外国人知道,中国的戏曲这样优雅。   可是她连十八岁都没有活到。   后来人们提到她,总说当年那个戏班子里的花旦,只有南栀还记得花旦名叫乐岚,那年十六岁,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   那人又问:“愿意来试一试吗?”   南栀提着花篮,坚定的点头。   穿上水袖,简简单单一站,她回忆起乐岚在台上巧笑倩兮的模样,出神了一会儿,社长却在这时激动道:“感觉对了!”   什么感觉?大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或许是那一瞬的南栀,温柔与坚定交织,从容与绝望并存。   角色定下来,便要着手排练,排练了一天后,宋子儒跑到了松月泊家里,倒在沙发上使唤他:“月泊,给我倒一杯水。”   松月泊没回答他,起身去桌前给他倒了一杯水。   宋子儒一饮而尽,对他道:“有时间你一定要来看我排练,保证会对我刮目相看!”   松月泊笑笑,问他:“虞姬是谁?”   宋子儒一拍脑门:“哎呀忘记问了,我今日没见到她,她跟着另一名老师学,不过她的名字我好像听过。”   松月泊也没有继续追问,转身换了一件外套,邀请他一同出去吃饭,近日街上新开了一家羊肉汤店,据说滋味非常正宗。   尔后几天,松月泊也忙起了实验,等他清闲下来,《霸王别姬》已经快要在大礼堂上演,他总算抽出来时间去看一看宋子儒排练。   他走到牡丹社门口,见里面每个人都全心投入,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他也没有打扰他们,轻轻地走了进来。   宋子儒已经换上了装束,正靠在门柱子旁,乍一看很有楚霸王的风姿,他提步走过去。   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鼻端传来脂粉香气,对方急忙道歉,松月泊认出声音,惊讶道:“南栀?”   南栀一愣,她也很意外,张大眼睛望着他,不知要说些什么。   她已经换上了长袖戏服,长发半扎,脸上有薄薄的一层胭脂。跟平日的南栀有些不同,松月泊还来不及开口,那边已有人喊:“虞姬——过来——”   南栀对松月泊笑一笑,急急忙忙跑了过去。   松月泊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宋子儒见松月泊站在原地不动,走过去戳一戳他:“你咋了?”   松月泊回神,垂了下眼:“没什么。”   “刚刚那个女孩子就是虞姬,好像叫南栀。”   “嗯,我认识。”   “你似乎有些不高兴,实验失败了?”   “没有。”   “那你咋了?”   松月泊扫了他一眼,不回答。   这是最后一场正式的排练,到了第二天,《霸王别姬》就要正式上演。   这里只有一个简单的戏台,一些人抱着丝竹管弦乐器坐在台子下,落日的余晖照在台子上,空气里的微尘清晰可见,落日给一切都覆上了昏黄的面纱,平添一丝苍凉与落寞。   在这落日余晖里,在这简陋的戏台上,宋子儒上场,军马溃败,他走投无路,颓唐高唱。   而后,虞姬登场,她的声音里有穷途末路的绝望,还有一点从容不迫的温柔。   宋子儒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褪下坚毅的神情,转化成儿女情长。   虞姬自刎那一刻,落日正好照在她的脸上,使人心生悲凉。   一剧终了,松月泊心想,虞姬就该是这个模样。   一剧罢,短暂的沉默过后,牡丹社又开始忙碌,他们发现了一些不完美的地方,商量着再去细化一下,南栀提着裙摆,小心翼翼从戏台上下来,这个戏台没有台阶,下来可要废一番功夫。   她正弯着腰,面前出现一双手,抬一抬眼,松月泊用眼神示意她握住。   南栀展颜笑:“谢谢。”   这双手牵着她走下戏台,又拿出手帕擦去她额上的汗水。   他问她:“累不累?”   南栀道:“不是很累。”   她扭头看他:“明日你来看吗?”   松月泊装作很犹豫,南栀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松月泊笑了:“当然会来。”   交谈就停在这里,松月泊被一人叫走,南栀转过头,悄悄弯唇角。   那人将松月泊叫走,是想让他帮忙画一幅画,画霸王与虞姬相拥的场景,他们要将这张画悬在礼堂大门口,用于宣传。   松月泊应允,当夜宋子儒跑到他家里看他画的如何,只看上一眼,他大为不满,指着画面道:“为何你将虞姬勾勒的如此细致,我只有一个背影?”   松月泊拍开他的手:“那你来画。”   “你今天一天都对我没有好脸色。”   松月泊很坦然:“你想的没错。”   “为什么?”   “你看着碍眼。”   “……” 第14章 珍珠发卡 她不会再低头   这一出戏如约在大礼堂上演。   下午五点,那一张水墨画报已经悬在了礼堂门口,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的布置舞台,学校附近书店的老板赞助了一笔钱,他们可以用这笔钱好好地装饰。   六点,校长张泊如带着老师们前来,学子们也纷纷跨进剧院,外边的小商贩也踏进了剧院。   南栀在后台掀开一角幕帘,看到了江为止教授,他占了一个正中间的位置,南栀一眼就瞧见,不自觉弯弯唇,扫过观众席,她还看到校长,李月生和岳知云也在,可是……好像没有松月泊。   幕帘垂下,南栀眼睫也跟着垂下。   这几天药材的价格正高,白瓷与南音都忙着整理药材,没有办法下山,这令南栀很遗憾,今日又多了一个遗憾,她有些失落。但她很快调整好心绪,这样重要的场合可不能分神。   这一次的演出非常成功,演员谢幕时所有观众都起立鼓掌,还有一些人拿着照相机拍照,所有的热闹散去,南栀在后台擦着脸上的脂粉,牡丹社的学生都在帮着收拾舞台,他们离开时都跟南栀挥挥手,夸赞她真是发挥完美。最后整个后台就剩下南栀和一个婆婆,这个婆婆负责锁门,她似乎是在等南栀离开。   南栀将东西收拾好,对她笑一笑,慢慢走出去,她方走了几步,背后的灯便灭了。茫然转回身,月光下的大礼堂如此沉默,庄严不可靠近,可方才里面还是宾客满座,满堂喝彩。   这样鲜明的对比让人心生难过,她垂着头往前走。   耳边有夜晚的风声和一些虫鸣,三三两两的学生走过,聊天说笑,带来一些欢乐的气息。   有一阵很急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南栀以为是夜跑的学生,没有放在心上。她继续往前走,胳膊却被人握住,猛然转回头,见松月泊正大口喘气,刘海濡湿贴在他额头上,也许是跑的太急,他脸色有些苍白。   他说:“我是不是来晚了?”   南栀笑一笑:“人去楼空了。”   松月泊庆幸道:“还好你没走。”他缓了缓,又道:“虽然没有看到正式的演出,不过我猜你一定发挥的很好!”   “为什么这样猜?”南栀问他。   “认真又努力的人,不会让人失望。”   南栀眼眸含笑:“嗯,他们夸我发挥完美。”   松月泊挑眉,他伸手进裤兜,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盒子,另一个手顺着南栀胳膊滑下来,轻轻捏住她的衣袖,这一个小盒子就被放在她的掌心里。   南栀低下头,这是一个黑色的皮质盒子,指尖触上去再拿开,盖子上便有了几个小涡,顷刻又恢复原样。   盒子打开,像是一盒的月光带着微光从里溢出,南栀眉眼弯弯,小声道:“哇……”   白色的珍珠发卡静静躺在黑色丝绒上,重见天光的这一瞬间,连风都要争相来看。   南栀抬起脸,眼里盛着一湖月光。   “送给我的吗?”   松月泊笑着颔首,他道:“今日突然来了一位德国教授来交流学术,校长让我去当一当翻译,刚刚才能脱身,急匆匆赶来,不想还是错过了,还好你未走远,让我有机会送出这一份礼物……”顿了一下,他看着南栀的眼睛道:“祝贺南栀小姐演出成功!”   “谢谢你。”   他示意她:“戴上看看?”   南栀点头,松月泊立刻将发卡拿出,小心翼翼戴在她的头发上,他动作十分轻柔,就似清风吹动了一下头发。   南栀抬头,他满意道:“很美,南栀果然和珍珠相配。”   她不好意思低头,唇角一直挂着笑意。   松月泊也立在月光下笑,他看看珍珠发卡,又看看她的脸庞。   他想起刚刚见到南栀时,她一直低着头,看上去有些失落。如今她笑意盈盈,不见方才失落的模样。   思及此,他握住她的手腕,对她道:“走,我们去琴房。”   南栀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拉着往前奔跑,气喘吁吁来到琴房,又被他拉着坐到钢琴面前。   “我教你弹钢琴。”   南栀惊讶了一下,而后将手指放在琴键上,挺直腰板,笑着道:“好。”   松月泊按动一个琴键,一个乐音跳出来,他连续按动几个琴键,侧头看一眼南栀,南栀跟着模仿他的动作,这一连串的乐音轻缓而曼妙。   他们开始聊天。   “松先生……”   松月泊打断:“叫我月泊便好,松先生松先生,把我叫老了。”   “月泊的钢琴是跟谁学的?”   “以前家里请了一位钢琴老师,我跟着他学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钢琴。”   “德国是什么样子?”   “汽车楼房,繁忙又现代。”   接着,松月泊谈起德国的美食,德国的汉堡,德国的啤酒……这些都是南栀不曾听过的,她想象不出来它们的味道。   松月泊接着道:“其实这些食物在我眼里算不上惊艳。”   南栀看着他,眼含疑惑。   他笑着道:“最使我惊艳的食物,是我外婆做的八宝饭,还有南栀做的清汤面。”   南栀笑了,她的笑容干干净净,像婴儿的微笑。   她也跟着说起吃过的美食。   “很小的时候,我跟哥哥还不在安南,那是个什么地方我也忘记了,只记得周围有很多河,我跟哥哥就坐在船上,河边有人卖糖渍杨梅,哥哥给我买了一碗,那是我第一次吃杨梅,很甜,后来吃到的杨梅,多少带一点酸味。”   “有一年闹饥荒,有钱也买不到吃的,哥哥带着我去挖野菜,还在野地里捡到几个蛋,哥哥说是野雉的蛋。那天他做了两个菜,一个是蒸红薯,一个是荠菜炒鸡蛋,到现在,我还能想起那两道菜的味道。”   她又想起来什么好玩的事情,接着说道:“还剩下两个鸡蛋,后来孵化出了两个小鸡,哥哥说它们野性未除,必须关起来,不然肯定会飞走,我不相信,哥哥就让我试试看。那时没有粮食喂它们,我就每天去摘野草,可后来他们真的都飞走了,为此我还哭了一场,觉得是自己野菜喂多了,把它们吓跑了!”   松月泊情不自禁笑出声。饥荒本是这样沉重的话题,她却记得饥荒中这些好玩的事情。   南栀撞撞他的胳膊道:“学琴啊!”   他猛然醒过神,双手放到琴键上,轻缓的乐音重新响起,他弹一个音,她跟着弹一个音,配合默契。   他们又开始聊天。   “南栀的哥哥是做什么的?”   “从前是个木匠,现在在种中草药。”   “嫂嫂呢?”   “嫂嫂也在帮忙种草药,她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好人,简简单单两个字,其实是一个很高的评价。   乐音继续流淌,这一次,换南栀一个人弹,松月泊只在旁边出声指导。   这天晚上,南栀学会了一首完整的曲子,她问他:“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松月泊一愣,目光转向窗外。   南栀拉拉他的衣袖。   他便道:“栀子半香。”   这首他随性而弹,亲自教会南栀的曲子,叫做《栀子半香》。   在他与南栀并肩而坐,如此靠近的这个暮春之夜,他想起码头的风和云,想起那一篮子栀子花。   还想起将花篮顶在头上的那名姑娘。   他笑一笑,看着南栀道:“春天要过去了。”   南栀不明所以,回望他。   他接着道:“初夏要来了,初夏有什么?”   南栀笑了:“初夏有栀子花,满山都是栀子香。”   .   初夏即将来临,天气慢慢变热,南栀走进理发店剪掉长发,出来时她已经换上了齐耳短发,那枚珍珠发卡在她的头发上闪耀。   她回到家中,白瓷拉着她左看右看。   “我们南栀短头发也这样好看。”   南栀笑,从衣兜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白瓷掌心里。   她拿一头长发换了一条珍珠项链,这条项链,白瓷一直戴到老去。   她九十岁的时候带着这条项链,穿着旗袍去照相,摄影师夸这条项链光彩夺目,她呵呵笑,得意的告诉他,这是她的妹妹送给她的,几十年过去,光彩不变。   .   南栀捧着几本书走进安南大学时,松月泊正在图书馆前与几名外国人交谈,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认出来珍珠发卡,下意识道:“南栀?”   南栀转回头,从容地微笑。   图书馆里面走出来几位旗袍女郎,南栀坦然的迎上她们的目光。   她不再闪躲目光,她不再低头躲避纷扰,她开始坦然自在的迎接别人的打量。   她想起在安南女子中学的那个夜晚,四年前的那个夏天,她告诉自己——永不自卑。   后来她在女子中学旁听四年,有了一手种花的好本领。可是站在安南国立大学的校园里,有时还是会不自觉低头,参加江教授的宴会,她会局促不安,见到光芒万丈的女郎,她会落荒而走。   再后来,她站上了大礼堂的舞台,学会了一支钢琴曲,认真地听别人谈论那些于她而言遥不可及的事物,自在的与松月泊谈论窘迫的过往。   到今日,她剪去一头长发,穿着素色半袖上衣,穿着黑色半裙,勇敢地迎上别人打量的目光,回之一笑。她终于可以自在的穿梭在光鲜亮丽的人群之中。   不会再低头。 第15章 豌豆黄 十有九悲   花园里的繁花渐渐掉落,嫩黄的叶子已变为深绿,虫鸣鸟叫使天地热闹,校园里的女学生换上了半袖旗袍,头发也专程去烫过,有点似杂志海报上的摩登女郎。   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电影院,正在上映《天地佳人》,女主角是最近风靡中国的朱云胭,她有一头短短的卷发,爱穿格纹旗袍,细长的眉下一双丹凤眼,很有妩媚风情。她的短卷发,格纹旗袍成了女郎们模仿的对象,不少人专程去理发店烫一个“云胭头”,去旗袍店定制一套“云胭衣”。   南栀看过《天地佳人》这本书,这本小说曾在《连城月报》上连载,作者是月白先生,他只写过这一本小说,却借此一举成名。据说当年这部小说连载时,文学大家孙岱山专程去报社登了一封信,希望月白能给小说一个美好的结局。   ——乱世太苦,他希望书里的人物个个圆满。   月白先生想必看到了这封信,给了这部小说一个美丽的结尾。   但看似美丽的结尾其实蕴含着人物不美丽的命运,读者们唏嘘过后又觉得这样的结局才最合适,若是有一个美满结局,反倒失去了它的魅力。   孙岱山先生亦是如此认为,他又写了一篇文学评论,解读《天地佳人》为一出委婉的悲剧。   浪漫的悲剧。   .   《天地佳人》的海报悬在电影院门口,夜晚的风将它吹得呼呼响,这几日都是连绵的阴雨天,夜晚需再穿一件外套。   南栀抱着胳膊站在电影院门口,看了一下海报上的女郎,心里赞一句真漂亮。转身欲走时她又顿住脚步,电影是什么样子?她有些好奇。可是一张电影票,抵过她好几日的花销,南栀果断收回视线。   第二日天上落了雨,江教授在书房跟学生探讨学术问题,南栀在窗边擦拭玻璃花瓶,瓶子里养着兰花,香得飘渺。   雨滴打在玻璃窗上,书房里有细微的交谈声,南栀在桌子上绘出兰花的花瓣形状,她如今真的成了江教授的小助手。   她太过专心,有人走进来也不曾察觉,直到头顶传来声音:“你在做什么?”   笔尖在纸上画了一条长痕,南栀被吓了一跳。她缓了缓,回答他:“在绘画。”随后抬眼看他。   下雨天凉,他今日穿一件蓝色毛衣,干净爽朗。   松月泊笑,他问:“江教授在做什么?”   “跟学生在书房研究豌豆花。”   他没有继续往下问,而是顺势坐在了南栀对面。   兰花的幽香让人愉悦,松月泊翻开一旁的书本开始阅读,南栀低头继续画画。他们相对而坐,彼此不打扰,静谧又和谐,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   不知过了多久,宁静的氛围被打破,脚步声惊动了两人,松月泊阖上书本,抬头见到江止善与学生们,他们走到了客厅里。   江止善惊喜:“月泊来了?”   松月泊站起来,笑着道:“对。”   学生们接连告辞,江止善走过去坐在两人身边,喝一口茶方问道:“月泊来是有事麽?”   松月泊不语,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放在桌面上,南栀低头看,这是《天地佳人》的电影票,她猛然抬头。   松月泊对她笑一笑,尔后道:“前几日有人送了我几张电影票,今日得了闲,想请南栀与江教授去看一看。”   江止善拿起电影票,吸一口气:“这《天地佳人》的电影票可是一票难求啊!只是今日我没有时间。”   他手一挥:“今日你跟南栀先去看,我明日再去看!”   还没反应过来的南栀就这样跟松月泊去了电影院。   他们撑着一把黑伞站在门口,南栀抬头看海报,又低头看手里的电影票,她还是忍不住笑道:“昨日我还在门口徘徊,没想到今日又站在了这里。”   松月泊悄悄将手里的伞偏向她,低头问:“你是不是看过这本书?”   南栀点头:“那时每天都守着报纸看,记得有几日月白生了病,那几天报纸上没有连载,我可是连饭也吃不下!”   松月泊呵呵笑。   那时他正在德国,对于这部小说的轰动一无所知。   他轻轻碰了碰南栀的肩膀,示意她走进去。南栀小心收好电影票,与他一同踏上台阶。   电影院里的灯光昏暗不已,南栀一脚踩空,下意识握住松月泊的胳膊,靠近他的瞬间,她嗅到玫瑰香膏的味道。   这个味道太过熟悉,太令人难以遗忘。   这一次,换作南栀疑惑,她认真看着松月泊的眼睛,又认真问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松月泊好笑的轻弹她额头,佯装生气道:“没有,我们刚刚才遇见!”   南栀摸摸额头,也被自己的话逗乐了,她重新开口道:“我们是不是在很久以前就见过?”   松月泊眉目一动,却还是镇定问道:“很久是多久?”   南栀想一想,对他道:“大概是四五年以前,其实也没有过去多久。”   松月泊笑一笑:“也许见过吧!”   他等着她自己想起来。   可是南栀没有继续细想,而是笑道:“或许是我记错了吧。”   电影即将开始,她拉着松月泊匆匆找座位,这一段回忆便淹没在了昏暗的灯光里。   荧幕上出现朱云胭的脸,南栀满脸惊奇,最初的惊奇过后,她沉浸在了剧情里,或明或暗的光线在她脸颊上闪烁,松月泊偶尔侧头看她。   这当真是一出悲剧,中间有几次南栀都险些落泪,最后男女主站在桂花树下道别,南栀的眼泪就这么落了下来,她自己都没有防备。   一块手帕递到她面前,松月泊担忧的望着她。南栀接过帕子,擦去泪水,尽力咧开一个笑。   电影散场,观众们依次退场,脸上都挂着泪水,松月泊的眼眶也有些发红。   蒙蒙细雨给眼前笼了一层轻纱,有几声叫卖声传入耳朵里。   南栀停下脚步道:“月泊有没有吃过豌豆黄?”   “儿时吃过。”   “那你等一等……”   话刚说完,南栀便走进了细雨中,松月泊在背后着急道:“南栀……”   不一会儿,南栀小跑着过来,怀里护着两碗豌豆黄,她躲进伞里,对他笑道:“今日你请我看电影,我请你吃豌豆黄。”   大概是电影太过沉痛,看完叫人压抑,故而她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   松月泊接过豌豆黄,带着她走进了一旁的咖啡厅,点了两杯热牛奶。   “热牛奶配豌豆黄,想必滋味不赖。”   南栀呵呵笑,她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泪水。   豌豆黄滋味甚美,入口即溶,甜食驱散了心里的苦闷,南栀弯弯眼眸道:“下次还要买这家的豌豆黄。”   松月泊也跟着她一起笑:“恩,下次也叫上我。”   热牛奶使人心生暖意,两人聊起来别的话题,松月泊提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常年忙于生意,我不常见到他,但其实他是一位称职的父亲,我若是生了病,他会抛掉手头的所有事回到家中。我的喜好他从来都记得很牢,我的课业他也时时关注……”   他突然低垂了头道:“可是我应当让他失望了。”   放弃了留在德国,也放弃了前往英国,这样与家人天各一方,总归是有些伤感。   南栀轻轻说道:“君子怎么会叫人失望呢?该是骄傲才对!”   松月泊笑。   她又小心翼翼问道:“你后悔留下来么?”   他凝视她的双眼,弯弯嘴角,认真的回答道:“从未。”   .   热牛奶喝完,豌豆黄吃完,两人该往回走。   前面有几个女孩子还在讨论方才的电影情节,有一人叹息道:“这种爱情,十有九悲呐!”   南栀抬起头看天空,重复道:“乱世情爱,十有九悲……”   松月泊再次将雨伞偏向她,柔声道:“虽是十有九悲,不过好在有一桩圆满。”   十有九悲,除了九,还有一。   南栀释然。   细雨还在继续,他们撑着伞在雨幕中并排而行,一高一低的身影,一蓝一白的外衣,那把黑伞隐没在黑夜里。   不知是谁唱起了方才电影里的民谣,一声一声,轻缓悠长。 第16章 栀子香 水面起皱,白云温柔。   那一场雨使南栀受了凉,她连续病了好几天,最后请了几日病假。   她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病得昏昏沉沉。窗外是什么光景已经一概不知。   白瓷一大早起来就开始熬中药、熬粥,盼着南栀多少能吃下一些,南栀不愿意让她为难,每次都吃完,但是过一会儿便会吐出来,仅仅几日,南栀已经消瘦不少。   南音甚至去伯尔医院问过那里的西医,西医说不是什么大病,给南栀开了些药,叮嘱她好好休息。   等她可以下床走动时,第一茬栀子花已经开了。   南音在给栀子花浇水,见南栀扶着门框站立,不知有欢喜。   “妹妹,你最喜欢的栀子花开了。”   南栀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笑笑。   病后的南栀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她吃完了一大碗鸡肉粥,换上红毛衣,气色显得好了几分。在床上躺了一周,她怀念热闹的烟火气,决定提着一篮子栀子花去码头看一看。这样的天气不冷不热刚刚好,码头的水也应该蓝的透明,若是去走走看看,说不定会心旷神怡。   这样美丽的天气,使人觉得会有美好之事出现。   于是她摘了一篮子栀子花,带上珍珠发卡,慢悠悠朝码头走去。   走到山脚处,她决定还是先回安南大学看一看。好些天没有回去,不知道江教授花园内的花是否安好。   江止善正在门口观察青苔,一见到她,热泪盈眶,南栀不在的这一周里,他发现自己相当不习惯。   往常他一起床,书房里客厅里都已经摆上了鲜花,叫人一天都心情愉悦。花朵的枝叶形态有时也被画在了图纸上,替他节省了不少时间。到了傍晚,娇嫩的花也都被搬进了室内。   花园里的草木原本错落有序,高低有致,这一周少了人打理,已经枝蔓横斜,有些绿叶枯萎泛黄,不复光鲜。屋内没有了鲜花点缀,缺少了一些活力与温暖。   他特意戴上了眼镜来迎接南栀:“小南栀啊,你总算回来了!”   仔细端详她一番,叹口气道:“怎么瘦了这样多?”   南栀笑一笑,对他道:“等我吃几天,便又会胖回来了。”   江止善大笑。   .   今日安南大学里来了一些访问学者,他们还带着家眷。远客到访,该尽地主之谊,有教员提议去砚湖转一转,那里风光甚好。   松月泊与宋子儒两人被安排去陪同游玩,因为他们精通中英文。   宋子儒非常不愿意,因他今日与松月泊约了温若聚会,这些学者一来,将他们的计划全都打乱。   一行人决定走路去砚湖,他跟松月泊落到了最后,路途无聊,他们开始聊天。   “上周你托温若买的电影票还有没有?我也想看《天地佳人》。”   松月泊摊手:“没了。”   宋子儒一噎,看着他道:“我还以为你专程替我留了一张。”   “原本是准备留得,可是只有三张。”   宋子儒非常不理解:“三张?那应当有我的一张?”   松月泊道:“一张给了江教授,一张给我,还有一张给了南栀,若是多一张,便能给你一张。”   “……”   一张电影票,宋子儒也并未介意,不过听到南栀两个字,他恍然想已经有很多天没见到她了。   于是问道:“南栀呢?已经有许久没见到她了。”   松月泊垂了下眼睫:“江教授说她生病了。”   “严重吗?”   “……不知道。”   松月泊不知道她生了什么病,不知道她病得严不严重,甚至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好几天都没见到她,估计病得有些严重。”宋子儒随意猜测道。   这样随意的一句话使松月泊生了气,他反驳道:“不会,她会平安顺遂,无病无忧。”   宋子儒自觉失言,不再说话,顺着他的话重重点头。   前面有人在喊他们的名字,两人赶紧走过去。   .   砚湖是个好地方,一些旗袍女郎撑着伞漫步,一些姑娘们在草地上铺了野餐布,就似西方油画上的场景一般。   这一行学者中,有一个温姓女郎,她是某位学者的女儿,几次主动前来与松月泊交谈,掩饰不住对他的欣赏。   松月泊礼貌的回应她,但总是会跟她保持距离,这多少令她不快。   等松月泊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时,她顺势坐了过去,靠他极近。   温小姐自恃貌美,总想引起所有男子的关注,可是今日她遇上的这位清雅贵公子并没有围在她身边,这让她挫败且不甘。   湖边风大,她转头笑问松月泊:“你冷吗?”   松月泊回她:“不冷。”   她轻轻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对他道:“我有些冷呢,依照绅士风度,你是不是应该将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肩上?”   听完这话,松月泊直接站起身:“湖边风大,你可以去亭子那里坐一会儿。”   温小姐拉住他的胳膊,笑吟吟道:“那把你的外套给我……”   松月泊轻轻拂去她的手,后退一步道:“抱歉。”   “这样小气?”   温小姐抱着胳膊站起来,脸上虽挂着笑意,心里却已经开始较劲。   松月泊很坦然:“我不会随意为女孩子披上衣裳。”   “我就不能是个例外?”   松月泊直视她的眼睛,诚实道:“你不是。”   不远处的宋子儒察觉到了气氛异常,他走过来勾住松月泊的肩膀,对温小姐道:“温小姐您先坐着,我有事要找一找月泊。”   温小姐也不能说些什么,只好重新坐下去。   “……好。”   走到亭子边上,松月泊问他:“有什么事?”   宋子儒道:“也没什么事儿!”   “……”   “噢!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来,刚刚似乎看到南栀了!”   “南栀?”   他四处环顾,并没有见到熟悉的身影,有些怀疑是宋子儒看花了眼。但是宋子儒非常肯定道:“就在那边,朝码头走去了,穿一件红色毛衣,挎一个小竹篮。”   砚湖前方就是码头,南栀确实走到了这里,她也看到了宋子儒与松月泊,准备走过来打招呼。   隔着亭子与柳枝,她看到一位女郎坐在松月泊身旁,还拉住了他的衣袖。   这一幕使她顿住脚步,这样贸然走过去打招呼兴许会有些尴尬,她转过身,继续朝码头走去。   今日的码头人潮并不拥挤,水面果然蓝的透明。栀子花不用叫卖,香味足以引人注意。   她穿梭在人群之中,忽然听见船上有人唤她名姓。   诧异抬头张望,看到熟悉的脸庞——余云馥小姐。   她还记得那日晚宴余小姐善意的相助,于是冲她挥挥手。   余小姐说道:“等我一下。她提着行李箱离开座位,走到甲板上,南栀也走过去,与她隔着舷梯相视而笑。   “南栀把头发剪短啦?”她边走下舷梯边问道。   “嗯。”   她抬起脸,轻轻晃动了一下头发。   余云馥走下来,摸着南栀的头发微笑,看着那一篮子栀子花道:“老早就闻到了栀子香气,我还在想是谁这样有雅致,提了一篮子栀子花来码头,居然是南栀,果然是南栀啊!”   南栀笑一笑,拿起一朵栀子花别在她发间。   余云馥笑的开怀:“真香啊!”   甲板上有人道:“小姑娘,你的栀子花卖不卖?卖的话可以提上来给我吗?”   余云馥替她回答:“卖。”转身对南栀道:“还有几分钟才开船,可以去递给那位太太。”   “好。”南栀往前走,顺着舷梯登上甲板。   本来静止的轮船却在这时鸣笛,南栀诧异回头看,听见余云馥着急道:“南栀,快下来,船提前走了!”   她愣神的瞬间,舷梯收起,船身摇动。   这实在让人措手不及,南栀顺着栏杆走,想找到下船的方式,可是一低头,她只能看到碧蓝的水面,深不见底。   她的双脚已经不再踏在陆地上,巨大的恐惧将她淹没,她只能徒劳的喊道:“余小姐……”   这一刻,她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汽笛声盖住了余云馥的声音,也盖住她徒劳的呼唤。   她开始镇定下来,又重新回到舷梯那边,那里有一个军装男人,她企图说服他重新放下舷梯,可是却遭到冷漠的拒绝。   绝望之际,她看到岸上有人在奔跑,撞翻了卖货郎的担子,引来几声咒骂。那人拼命的朝舷梯跑来,汗水滴进南栀眼睛里,她模糊了视线,顺手擦去汗水,她看到松月泊拉住船上垂下的绳索,借力攀登到了甲板。   这一切都快的猝不及防,岸上人惊呼不已,军装男人反应过来后怒不可遏,用力推搡他,想让他下去,松月泊被推的踉跄一下,可他没有理会,而是径直走到南栀身边,用力握住她肩膀,柔声道:“别害怕。”   南栀抬头看,他的眼中有蓝天白云的倒影,他的身上有玫瑰的香气。满船的栀子香让她想起,想起那天一个男学生站在她面前,用玫瑰香膏换取一篮子栀子花,从此她不忘玫瑰香气。   这一瞬间,她突然很想哭泣。   初夏的微风和煦,他们并排而立。   水面起皱,白云温柔。 第17章 星月凉 阴差阳错的旅程   渡船驶离,军装男人还在对面跟松月泊对峙,这样一个敏感时期,一个不速之客足以让他浑身绷紧,面露敌意。可是眼前的男子从容又淡定,模样虽狼狈却依旧云淡风轻,不似个坏人,这样一对比,他似乎更像是个恶人。   他正欲出口诘问,旁边的一位太太走了过来,莹白的脸上都是汗水,她急急说道:“军大人,这都是我的过错,我让这个小姑娘上来递给我栀子花,哪成想船提前开了……”   军装男人细细一想,方才这位姑娘确实是央求他放下舷梯,只是当时他忙的很,想也没想便直接拒绝,之后就见这个男人飞身跃上船,令他瞠目结舌,完全来不及反应。   理清了事情原委,他稍微放缓了语气。   “这趟船驶往香港,你们这样贸然上来,可能会被当成偷渡客被抓起来。”   “实在抱歉。”   “这样吧,下个港口你们赶紧下船,我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时候会到下个港口?”   “明天天明,到龙泉。”   龙泉……南栀根本不曾听说过,但是她没有慌张,还是礼貌的道谢:   “谢谢。”   军装男人摆摆手,大步离开,南栀转头看松月泊,他的外套上满是灰尘,脸上也有几道灰印,偏他还笑容温和,她抬手擦去他脸上灰印,笑话他:“真狼狈啊!”   松月泊认真的点头。   他从小到大,应该都没有这样狼狈过。   .   他们被禁止进入船舱,自然也没有饭食可享,好在甲板上有长椅,可以坐着歇息。这足以令人感恩且满足。   夜幕降临时海风有些凉,南栀披着松月泊的外套,与他一同坐在长椅上。   今夜月明,星空极亮。   南栀问他:“当年你也是这样去德国的吗?”   松月泊颔首:“颠簸了许久才到。”   “那一篮子栀子花后来怎么样了?”   松月泊一愣,偏头看她。   南栀眼眸含笑,等着他回答。   他也笑:“房东帮忙制成了干花,我一直妥善保管,后来离开德国时将它们赠给了他。”   他又认真对她道:“多谢南栀的栀子花,解我乡愁。”   南栀弯弯眼眸,抬头看星空。   他们都已想起,几年以前的码头上,他们萍水相逢,而后各奔东西,若干年后,他们又重新相遇。   可是相遇的那一刻,他们竟然都已忘记,他们其实早已相遇。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巧妙,他不叫他们一见面就想起,反而让他们一点一滴忆起。   这样前后呼应,这样新奇惊异,仿佛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   .   久病初愈,南栀抵不过劳累,虽一直打起精神,却还是逐渐疲惫,头一直点。   松月泊凑近她,开口问:“困了吗?”   她竭力撑着眼皮,口齿清晰回答他:“没有。”   松月泊忍住笑意,过一会儿又轻轻问:“困了吗?”   有一会儿,南栀才回答:“没……”   这一次,声音有些含糊。   他再问:“南栀,睡着了吗?”   没人回答。   他真的笑出了声,略一偏头,看见她低着头,短发遮住脸庞,只露出挺翘的鼻尖。   他想伸手替她拨一拨头发,手刚伸出,她却无意识偏头靠在他肩膀上,发上香气化成薄薄的丝绸,一丝一丝滑过他脸庞,轻飘飘垂在他脖颈上,引得他喉结一动,这只刚伸出去的手就停在半空,好半响没有动。   这只手最后还是轻轻落在她头上,指尖拨开短发,将发丝别在她耳后,又将外套拉至她下巴。   黑的外套,黑的发,莹白的脸。就似躺在黑色丝绒盒子里的珍珠发卡。   哦,珍珠发卡就在她头发上,熠熠生辉。   这是一个极其狼狈,却又极其美丽的夜晚,叫人想忘都忘不掉。   .   龙泉临海,与各国通商,建筑有异国模样,具有异国情调。   街边的美食铺子着实琳琅,南栀与松月泊却只能看看瞧瞧。他们的荷包空空如也,没有钱买吃的,也没有钱买回安南的船票。   可是他们并不着急,而是悠闲走在大街上,领略异国风情。   松月泊任何时候都是从容的模样,仿佛每一件事最终都会找到解决之道,困扰烦心不过是徒劳,是庸人自扰。   贴在玻璃门上的招聘启事吸引他目光,这个咖啡厅在招聘钢琴师,松月泊带着南栀走进去,与老板交谈过后,他让南栀坐在窗边的小桌上,为她点了一杯热牛奶与玫瑰松塔。   他没有坐在她身旁,而是走去了钢琴前。   他身上这件衬衣已经有了褶皱,臂弯处还有黑色的污痕,额前发软软搭在眼前,鼻梁挺直,下颚精致。   南栀想起在琴房见到他的时候,那时他衣着考究,头发全部梳起,优雅贵气。   可是那微微低头的模样,笑起来的神情,微弯的眼眸,与现在通通都一模一样。他不会因衣着考究而变得高高在上,亦不会因衣衫褴褛而显得拘谨无措。   她想到这里,低头喝一口牛奶,松月泊正巧看过来,错过她的视线。   这个时候,他不想弹世界名曲,指尖触上黑白琴键,随心游走,正在一旁擦拭白瓷杯的老板动作一停,抬头看过来,正在喝咖啡看报纸的客人也纷纷抬起头,他们小声问这支曲子的名字,可是无人知晓。   南栀也看着他,松月泊弹下最后一个音,转过头,与南栀相视而笑。   咖啡厅变成了音乐厅,老板摘下围裙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倚在柜台旁凝神细听。客人舍不得离去,续甜品、续饮品,只为多留一会儿。   他弹了一上午,老板付双倍报酬,恳请他留下,松月泊婉拒,感谢他给予的机会。   他们终于有钱吃饭,也可以买回程的船票,但是他们并没有立刻离开。   前方有一家服装店,松月泊走过去,他买一件格子衬衣,又给南栀挑一件蕾丝旗袍。   ——南栀身上的上衣不知在何处被勾了一个洞。   两人穿戴一新走出来,路人都要叹一句登对。   路边的美食摊子诱惑他们走过去,南栀点一碗桂花藕粉,松月泊点一盆海鲜粥。   饿得太久,两人吃的分毫不剩。   饭后消食,不知不觉走到码头,松月泊买了两张傍晚的船票,第二日清晨到安南。   在龙泉的时光只剩几个钟头,南栀忽而有些依依不舍。   她跟松月泊走去了附近公园,这里有一些小朋友在玩闹,旁边有人在给他们照相。   这两日就像是做梦一般,叫人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又愿意一直梦下去。   .   落日的余晖将天空染成黄色,他们在这时登上回程的渡船。   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船上居然在举行舞会。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留声机放着音乐,男男女女在舞池里翩然而舞。   他们来的刚刚好,舞会才刚刚开始,华灯初上,热闹又喧闹。   松月泊忽然问道:“跳过舞吗?”   南栀笑答:“没有。”   “手给我。”   南栀没有拒绝,抬起手,他握住,随后拉起她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腰上,轻轻揽住她的腰。   他走一步,南栀跟一步,却次次踩到他的脚,旁边已有人在发笑。   南栀无奈的弯弯唇,下一秒踢掉鞋,赤脚踩在地面上。   人群开始喧嚣。   舞池里的女郎穿着美丽的礼服,绚丽的高跟鞋,唯有南栀光脚踏在地板上。   可是她自在又从容,一点也不自惭形秽。   有人拍下了这一幕,清雅的公子揽着短发的女郎,女郎光着脚,轻盈的立在地板上。后来这张照片出现在彩色的报纸上,不少人写信给报社询问照片背后的故事。社长辗转联系到已经年迈的摄影师,希望他说一说照片上的这一对男女。   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还清楚的记得那一幕。   他说,那像是一对恋人,般配的很,男子看起来清俊儒雅,女子看起来柔软清冷,女子不善舞,可是她踮起脚,尽力跟上男子步伐,像音乐盒上的精灵。但是他不记得两人何时来,亦不记得他们何时离去。如果不是这张照片,他会觉得,这是他的幻觉。   社长没有追寻到想要的结果,自顾自呢喃:“也不知这一对男女最后有没有一直在一起?”   紧接着又摇摇头:“难说难说,这样的乱世,谁还幼稚的期盼天长地久?”   老人沉吟了一下,慢悠悠说道:“应该是有的吧!”   “您知道?”   “我猜的。”   “那可说不准!”   “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   舞会在继续,南栀提着鞋,跟松月泊悄悄走出来。   松月泊下意识想为她披外套,却陡然惊觉外套已丢。   南栀一回想,是丢在了龙泉那间服装店里。   松月泊并不在意,他站在南栀身侧替她挡风,与她一同回到船舱里。   他住她对面,与她互道晚安。   昨日的星空下,他们并排坐在长椅上,今日星空下,他们已入船舱。   她无意登上渡船,他义无反顾攀上渡船。   这趟狼狈且阴差阳错的旅程,终究是变为了一场阴差阳错的罗曼蒂克。 第18章 琉璃光 偷偷看   船停靠岸时,两人一前一后走下舷梯,岸边的柳树下原先歇着一些卖货郎,如今多了一位穿着旗袍的女士,她撑着伞坐在板凳上,在人群中四处张望。   南栀喊她:“余小姐——”   余云馥转回头,见两人平安回来,连忙收了伞站起身,逆着人群迎过来。   她拉着南栀的胳膊问道:“还好么?总算是看见你了!”   南栀笑道:“我很好。”   余云馥又对松月泊道:“月泊啊,你前日真是将我吓到了!”   “不好意思。”他歉意一笑。   “没事就好,要是你们两人丢了,江教授可要跟我绝交!”   这一句话将两人都逗乐了。   为了弥补歉意,余云馥小姐带他们去吃了粤菜,饭食罢,她因事离开,松月泊送南栀回家。   路上行人寥寥,大约时辰还早,南栀扭头好奇问他:“月泊与余小姐认识?”   “嗯,多年以前便相识。南栀呢,你是如何与她相识?”   “噢,是那次江教授办的宴会,余小姐帮了我一下,自此相识。听江教授说余小姐是钢琴家?”   “对,她经常出国演出。”   “余小姐住在安南?”   “从前住在意大利,如今似乎是回安南定居了。”   “她真厉害啊!”   言谈间,不知不觉走到红砖瓦的房子前,长安巷枫桥路到了。满街的栀子花无声开放,空气里浮满栀子香气。   松月伯环顾青山,云雾飘渺,鸟叫空灵,叫人心情舒爽。   他跟南栀在此话别,看着南栀消失在浓荫之中,才顺着石板路往下走。   路旁的屋子里已经有了动静,世人已被清晨唤醒,又是一个全新的早晨。   .   白瓷正在家门口晒中药,一扭头,熟悉的面容使她吃了一惊。   “怎么回来了?我愿想着你周五才会回来呢!”   南栀笑一笑:“回来看一看,等会儿就回学校去。”   白瓷上下看看她,笑弯了眼睛:“这一身衣裳真漂亮!”   南栀道:“这件衣裳可是有来历的,等周五回家我再跟你细说。”   “好……”   “哥哥呢?”   “去给向日葵浇水了。”   “那我先走啦。”   “等会儿,我给你拿几个鸡蛋路上吃,可别饿着自己。”   “嗯。”   白瓷把布包塞给南栀,又催促她快些下山,待会儿太阳大了,可不好受啊。   .   南栀没有立刻回学校,她走到了乌鹊桥巷,这一整条街都在卖布料,制衣裳。   安南大学的女同学爱美,又不能经常花钱买衣裳,于是她们买布料自己量体裁衣。   这一招真聪明,布料要比成衣便宜不少,省下来的钱还可以去下馆子,买胭脂。莫要觉得买布料裁衣花时间,她们啊,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南栀路过一家西服店,停下脚步往里面看,她想起松月泊遗落的西装外套,也不知是不是在这里定制。西服店往前走五十米,就是一家旗袍成衣店,南栀有些无奈的弯弯唇,她目前的薪水并不能负担起一套定制的旗袍,只能折去了旁边的布料店。   她要给白瓷缝一套旗袍。   昨天夜里入睡时,她看着挂在墙上的蕾丝旗袍,忽而想到了白瓷,想起她嫁过来的那一日,穿了一身带刺绣的红嫁衣,脚上的绣鞋上绣着牡丹花,层层渲染,像是画上去的一样,可是她没有见过白瓷穿旗袍。   她选了紫色布料,花去半个月薪水,又选购了一些花样与丝线,路过旁边的旗袍店时,老板娘叫住她,微笑道:“是要自己做旗袍吗,进来看看吧!”   南栀微微有些惊讶,她以为只看不买的顾客总是讨人嫌的。   踏进门的一瞬间,南栀便移不开目光,原来好看的衣衫真的会使女孩子沦陷,没有人可以免俗。   她说:“我可以摸摸布料吗?”   “当然。”   她擦擦手,指尖轻轻摩挲,布料的柔软或丝滑叫人惊奇,老板娘就倚在旁边向她介绍。   恍然间,阳光斜进了室内,该离开了。   南栀道谢,准备离开时听到老板娘说:“还记得吗?我买过你的栀子花,你把花篮也送给了我。”   南栀真的不记得了,她抱歉一笑。   老板娘不在意,又送了她几个盘扣,对她说若是有空,还可以再来找她,她随时都在。   这样的好意忽然使南栀生出了一丝警惕,她用目光询问她。   老板娘指着那一排红砖瓦的房子,对她道:“还记得住在尽头的那个老婆婆吗?”   南栀记得,长安巷枫桥路的尽头住着一位独居老人,她裹过小脚,常常拄着一根拐棍慢腾腾的走进走出,擦桌子、浇花、扫地……据说她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姨太太,后来变天了,她趁着混乱从那家逃了出来。   南栀最初的记忆,就是这个婆婆。   那时南音每次下山卖中药,南栀都会被放在婆婆家里。等南音回家时,再来接她。   这是一段美丽的回忆,南栀像个小尾巴跟着婆婆走进走出,托着腮看她剪花枝,帮她提水桶,燃灶火。午睡时,她就睡在她的怀里,听她哼一些轻轻柔柔的调子。有很多个夜晚她都是跟婆婆在一起度过,她记得婆婆帐子上的图案,还有皂荚的清新气息。   每次南栀过生日,婆婆一大早就拄着拐杖上山,给南栀送鸡蛋,送小绣鞋,然后陪她玩一天。这个婆婆爱吃葡萄,每次到了夏天,她都会抽一天去山上,去摘葡萄,然后在南栀家里住一晚。   她应该是有子女的,她很爱她的孩子。她有一个箱子,保存着很多旧物,里面有小泥人,拨浪鼓,还有一些小玩意儿,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小衣服和小鞋子,还有缺了封皮的书册子和被毛笔画的乱七八糟的诗集。南栀常常听她念叨:“该多拿一些的,多留点念想……”   不过南栀从未见过她的子女。   婆婆三年前去世,死于一场空袭。   她最后一句话是:“小南栀啊,我要回去了,你要好好的……”   如今,这个老板娘就站在这里道:“我是她的女儿,去年来安南买过你的栀子花。”   南栀惊讶不已。   她接着道:“她是个不受待见的姨太太,苦了好多年,后来寻着机会逃了出来,却没办法把我带走,后来我们就失了音信,去年我才找到这里,临走时在你那买了一篮子栀子花,最近啊,我搬来了安南。”   南栀弯弯眼眸:“您认识我吗?”   她笑着道:“母亲写了一箱子信给我,都放在她的屋子里,好多信里面说南栀是个好姑娘,像我的亲孙女一样……”   南栀鼻子发酸。   老板娘拍拍她的肩膀,温和道:“我原本想着过几天就去拜访你们的,没成想今天遇到小南栀了,以后要常来啊,我们一起聊聊母亲。”   南栀轻轻点头。   婆婆离开了,孤零零的走了,原本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如今记忆又被拉开,南栀欣慰不已,这一段记忆可以与人分享,真是一大幸事。   ·   太阳落山时,南栀离开江教授的房子回到宿舍中。   窗子外面还可以看到西沉的落日最后耀眼的光辉,她将布料平摊在桌子上,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   一丝风吹来,她拨了拨头发,醒过神开始裁衣。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仿佛只是一低头的功夫,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一眨眼,天色又暗了一层。她拧开台灯,一室柔光,窗边还放着一篮子栀子花。   月亮已经生的很高了,南栀揉了揉脖颈,靠在椅子上休息。静谧的夜色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样晚了,谁会如此繁忙?   她探出头往外看去。   那边的三角梅树下,松月泊漫步而来,他似乎在想什么问题,微微低着头,臂弯里挽着一件灰色毛衣。   南栀趴在窗户上微笑,她没有出声喊他。   他忽然停了下来,俯身折了一株草,放在手心里拨弄细察,想来是在研究。过了一会儿,大概是什么也没发现,他赌气一般将野草丢下,而后又转回身将它捡起,小心放进了荷包里。   南栀笑出声。   这声音惊动了松月泊,他猛然抬起头,南栀暗道不好,一偏头,躲进了旁边的窗帘里。   松月泊看了一阵子,又重新提步往前走,南栀就藏在窗帘后目送他的背影越走越远。   今夜的星空很美,她仰头看了一会儿,估计松月泊走远了,她大胆的拉开窗帘,重新探出头。   不想一声咳嗽惊动了她。   那边月季花丛下,松月泊正抱着胳膊仰头看她,笑容明朗。   南栀一怔,心跳快了一瞬,好像做坏事被人发现,她悄悄缩回头。   可是又好奇,她掀开窗帘一角朝楼下望,松月泊还站在那里,弯唇一笑。   南栀不藏了,笑吟吟对他招手。   她本想偷偷看,谁知被偷看的人也在偷看她,最终就这么变成了光明正大。想不到啊……   “晚安。”   “晚安。”   这次他真的越走越远,南栀也合上窗,重新坐回桌子前。   星月在天,满室都是琉璃光。 第19章 凌山岱 我很想念你   安南大学最近出了位传奇人物——其实也并非是最近,安南大学开学那日,他就已经是传奇。   因为他是骑驴来的。   00001章念棠,入校考试第一名,数学系的天才,入校两个月,转去了外语系,震惊整个安南。   章念棠说话带家乡口音,说英文更是一口浓郁的乡音。每天六点,他准时在操场旁的樟树下念英语。有些路过的学生会嘲讽几句:“这念的是俄语还是什么暗号?”这样的学生不多,多的是心怀善意的学子。   比如凌山岱。   凌家公子生一副好皮囊,今年十七岁,一派天真模样。他祖籍江苏,父辈在南洋经商,家境优渥,安南大学最大的图书馆,就是他的父亲出资建造。他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与粤语,江苏话也懂,念建筑系。   当章念棠在树下念英语又被嘲笑时,凌山岱跑过去说:“你们说中文都有家乡口音,还管人家说英文有没有口音!”   从此以后,他就常来找章念棠。   章念棠家境贫寒,今年已有二十岁,吃的相当简单,穿着也朴素,走路时常低着头,见到熟人会微微一笑,常喂学校里的流浪狗。   凌云岱非常崇敬他,一直都想与他结交,这次正好寻了机会接近他。   熟悉了之后,凌山岱问他:“'章兄为何转去了英文系?明明你在数学方面是天才。”   章念棠认真道:“常因英文窘迫,不懂外国文献而暗自苦恼,又因外强而吾国弱,吾国之学术常受桎梏,《九章算术》不为他国所晓,我愿苦学外语,为吾国之学术尽一份力。”   凌山岱大受震动。   此后,他在学业上比以往更为努力,也常帮助章念棠练英语。   章念棠不愧是一个传奇,转去外语系的同时,也选修数学,两样都没落下。   成大事业者,毅力远见缺一不可。章念棠日后的成就,应当不一般。   若说凌山岱与章念棠的相识有迹可循,那他与南栀的相识纯属戏剧一场。   南栀与凌山岱本来没有任何交集,他们的相识源于一场起义,这场起义也暴露了社会一些阴暗。   安南城内有一家工厂,专门从事日化生产,这里的工人饱受压迫,每日工作十四个小时,还被无故克扣工钱。工人大都有苦难言,为了生计被迫忍耐,直到前不久工人接连跳楼,轰动一时。   可是之后他们赶走采访的记者,拖走闹事的工人,报纸却丝毫不见端倪,官员对此置若罔闻。他们只手遮天,想要捂住所有人的嘴,想用时间抹去地上的鲜血,想用金钱买来一份心安理得。   最先爆发的是工人,他们走上街头,抗议这一切不平等的对待,他们要让牺牲的鲜血绽放成天上的彩虹,而不是徒劳的成为地上的一摊蚊子血。   他们振臂高呼:“要尊重,要自由,要平等!”   一声声呐喊冲破云霄,喊来了远方的白鸽,喊来了无数青年学子,他们加入了工人队伍,用行动做支援。   无数人走上街头的那一天,南栀正在卖栀子花,她听见沸腾的声响,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旁边走来一名男学生,让她帮忙拿一下标语。   南栀接过来,刚拿在手中,还来不及看一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便被一些人拿枪指着。   她和旁边的学生一起被送进了警局。   这一天,安南大学有五十几人被逮捕入狱,包括南栀与凌山岱,他们两人被关在同一个房间。   有人拿着文件让他们签字,上面说他们扰乱治安,散播谣言。   南栀拒不签字,凌山岱也拒不签字。一直等到下午,两人也没能从这里出去。   凌山岱很抱歉,因为他连累了南栀,若不是他将标语递给她,便不会让她无辜卷入。   南栀起初也很生气,可后来慢慢想通了,凌山岱又不是故意而为,这样的结果谁也想不到,生气没有任何作用。   南栀很想家,她想念南音和白瓷,想念安南大学。   或许是怕她太闷,凌山岱一直在与她聊天。   “你是不是江教授的助手?我见过你。”   “对,我在替江教授养花。”   “你是不是还演过虞姬?”   “嗯。”   凌山岱忽然很高兴。   “家姐也爱唱戏,真该让你们认识一下,哦,对了,她也爱花。”   “她在哪呢?”   “在马来西亚。”   “你是华侨?”   “对,我生于江苏,在香港念了小学,而后随父母去了马来西亚。”   “香港是什么样子?”   “嗯……繁荣一点,咖啡厅与舞厅多一些。”   “那马来西亚呢?”   “马来西亚……我周围华人居多,倒没觉得与国内有太大差异,一样地吃中餐,说中国话,谈中国文化。不过气候是很不一样的,在那边不需要穿棉袄。”   南栀点点头:“应当与福建类似。”   “诶我也去过福建……”   “你们今日上街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替工人撑腰!资本家太欺负人了。”   南栀笑了:“可是你的父亲也是资本家啊。”   凌山岱摸摸头:“是这样,但父亲也参加过类似的抗议活动,抗议对工人的剥削,他是从棉纱厂的小工一步步走到今天,所以能够感同身受。”   南栀微笑。   .   到傍晚,旁边传来几声尖叫声,凌云岱瞬间从地上弹起,站在南栀面前。   昏暗的灯光里,走来几名警卫,他们看了一眼两人,径直走了过来。   这一瞬间,说不害怕是假,南栀背后生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微风一吹,遍体生寒。   凌云岱挡在南栀面前,拳头悄悄捏起,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叫什么名字?”   “南栀。”   “凌山岱。”   “知道这是犯法的的事吗?”   南栀轻轻皱眉:“不知道。”   一记鞭子挥在铁栅栏上,轰隆巨响,两人都下意识后退,索性警卫不再有任何动作,转身走了出去。   两人精疲力尽瘫坐在地上,面对面苦笑,逆境之中,反而生出来一丝随遇而安。   这里封闭又潮湿,铁栅栏上锈迹斑斑,只有一扇小窗能瞥见天光,此时已经月儿高高。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一个靠着墙壁闭眼休息,一个抱着胳膊发呆。这静谧最后还是叫脚步声打破,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面带警惕。   来人的脸庞逐渐清晰,凌山岱惊喜道:“先生!”   穿着灰色长衫的张泊如先生就这样出现在眼前,笑着道:“快快,赶快出来!”   凌山岱与南栀走出来站在他面前,看着先生的脸庞,对着暗哑的灯光,他们都生出一丝惭愧。   凌云岱低头道:“先生,对不住了,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害您大半夜操劳。”   张泊如笑着道:“这是我份内之事,况且你这叫正义之举,怎么能说是自己惹了麻烦呢?中国需要你这样的少年,发一份声,发一点热,我所能做的,就是义无反顾站在你们身边,我相信安南大学的学生,永不会做危害人民之事。”   安南大学有张泊如先生,真的是一大幸事。   .   当两人跟着张泊如先生走出去时,发现松月泊就站在门口的梧桐树下,他见三人出来,提步快速走过来,先看了看南栀,随后看向张泊如与凌山岱。   “刚才那一批学生已经送回去了。”   “好。”   松月泊转身,跟在张泊如身后。   他轻声问南栀:“还好吗?”   南栀点点头:“我还好。”   相视一笑,凌山岱也在一旁跟着笑。   四人一起走回了安南大学,石块上的校训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笃行不倦,生生不息。   .   这个夜晚,张泊如夜不成寐,独立在校门口,他想起今天的奔波,想起如今的现状,深深叹一口气。   “这样贤愚不分,黑白不辨,实在人心难聚。万一……万一……”   他想了许久,还是没有说出口,背着手慢慢踱步往回走。   天已经微明,他开始轻声哼唱安南大学的校歌。   夜晚是可怕的,容易滋生伤感与无奈,放大愁思与哀叹。   以小可以见大,一叶足矣知秋。   .   南栀回到宿舍,洗去一身疲乏,她坐在书桌前,用帕子拧干头发。   屋内有些闷,她打开窗户,窗边的一些茉莉花瓣坠落下去,视线随着花瓣而落,她看到三角梅树下的松月泊,朗朗如星空。   他抬头看她,口型道:“今天还好吗?”   南栀也用口型道:“很好呀——”   其实刚刚出来时,他已经问过了。这个时候又专程跑来问一问。也许还是不放心。   松月泊笑,跺了下脚,又抬头用口型说道:“快些睡觉。”   南栀点点头。   他挥挥手:“晚安。”   南栀笑着道:“晚安。”   松月泊转身离开,她靠着窗子往外看,想起那一天,她偶然发现松月泊路过窗前,在窗后偷偷看。   如今啊,已经无需偷偷看,可以光明正大挥手道晚安。   这像是一句暗号,或许实际上是想说——我很想念你。   Guten Abend.   晚安。 第20章 冰西瓜 今夏第一口甜蜜的冰西瓜   窗帘放下,南栀捡起桌子上的茉莉花瓣,翻开旁边的笔记本,随手将它放进了书页之中。   这本笔记本扉页上写着南栀的姓名,出自林莺之手。往后翻一页,便是南栀记下的诗句。再往后,是松月泊讲《本草纲目》那一课的笔记,她笑了笑,又往后翻,看到法语课与英语课的笔记,有江教授的课程笔记,还有中文系的课程笔记……   忽而看到书页之中夹着一片嫩绿的爬山虎叶子,她想起那一天是在听李月生先生的课,他在讲李白。   “且看这一句‘烟花三月下扬州’,美啊!有多美呢?”   这时风吹动窗户,墙边的爬山虎探进教室里。李月生笑嘻嘻道:“快出去快出去,我们看看春风里摇曳的爬山虎。”   他夹上课本,当真带头走了出去,教室里的所有人也都跟着他的脚步走出教室。   他领着学生走到教学楼旁,看墙壁上翠绿的爬山虎,还有一旁倾泻而下的紫藤萝瀑布。   他们都站在春风里。   李月生笑眯眯道:“有多美?我也不知道,不过太白会原谅我们的浅薄,也会原谅我们不讲他的诗,反而跑出来看春天。”   学生大笑,有人问:“为什么呢?”   李月生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李太白如此。”   头一转:“他是凡间谪仙人,我是地上活神仙,知音知音。”   南栀叹服。   翻到盘扣样式的画法这一页,这本笔记本就翻到了头。   那一套旗袍南栀也做完了,等过几日放了假就可以带回家,她突然很开心,在床上打了个滚儿。   .   白瓷看到这一套旗袍,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她先说道:“这得花多少功夫啊,可别把眼睛熬坏了!”而后细细摸了好几遍,未施粉黛的脸上露出小女孩一般的神情。   “真漂亮啊!”   南栀微笑着看着她,叫她穿上试一试,又替她挽了一个发髻。白瓷盯着镜子瞧,戴上南栀送她的珍珠项链,垂眼看裙摆上的花纹,又低头看胸前的盘扣。   这一天,她决定穿着这件衣裳回娘家。   白瓷家是乡间的富贵人家,当年说亲,别人介绍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公子哥,家里人都满意,说门当户对。可是白瓷接受不了,生的好家世好又如何,烟楼青楼他都去得,红颜知己不知有多少。她想一想嫁过去的场景,忽生哀伤。   家里人劝她:“你嫁过去,只管做你的大太太,那样的人家不会短了你吃的穿的,也不用操心别的,自然有佣人伺候你,而男人也会跟你相敬如宾,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白瓷轻轻摇摇头,叫人把彩礼送了回去。   后来她又拒绝了几次提亲,加之接连遇上战事,家里人都忙着逃难,无暇顾及她的婚事,等安定下来,她已经三十岁。   她的母亲时常坐在她的床前长吁短叹:“三十岁了,有谁看得中呢?我的女儿诶……你的人生就这么缺了一块……”   白瓷不说话,她心里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母亲日日叹气,总要说起她的年龄,白瓷的头日渐低了下去,眼里的光彩日渐消失。她开始怀疑三十岁的自己是否真的已经失去所有价值,是否不配拥有自由的光阴,是否一定要为婚姻奔波?   这个问题困扰她许久,若干年后,南栀朗声道:“我南栀绝不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任何金银珠宝都不可与我衡量,凭什么要用值不值钱来衡量我?”   白瓷终于明悟。   之后,她遇到了南音,并决定嫁给他。这一次,家人没有任何意见,或许他们觉得,这个老姑娘终于把自己嫁了出去,真是可喜可贺。出嫁前,女眷叮嘱道:“别对小姑子太好,最好是给她点颜色看看,免得她日后要骑在你脖子上……””   白瓷心里不赞同,嘴上还是回:“我知道。”   到了南音家,她见到站在他身后的南栀,她好奇的看着自己,手里提一篮子栀子花,眼睛笑得似月牙,轻轻喊:“嫂嫂。”   这一整天,南栀怕她想家,一直陪在她身边,好吃的都拿给他,笨拙的说一些笑话。   南音也是如此。   于是白瓷决定,要无条件的对他们好。   每次她回娘家,表妹堂妹总是会暗讽她嫁的不好,不是富贵人家,家里还有个妹妹要养着。她笑一笑,不与她们计较,她们有的她不稀罕,她有的她们一辈子都得不到。   可是今天,她就想穿着这身旗袍走回去一趟,告诉她们,旗袍是南栀绣的,发髻是南栀挽的,珍珠项链也是南栀买给她的。   .   白瓷走后,家中就剩下了南栀一人,她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听见门外有说话声,推门一瞧,家里居然来了客人。   南音笑着道:“安南大学的几位先生带着学生来山上考察,想在我们这儿吃个晚饭。”   南栀好奇问道:“都有谁呀?”   她一探头,看到凌山岱,他显然很惊喜,挥手道:“南栀,原来你住这里啊!”   南栀笑,也挥挥手,转个身进屋去准备茶水。   她刚进屋,松月泊就走到了门前,凌山岱摇着他的胳膊兴奋道:“南栀住这里诶!”   松月泊很淡定:“我知道。”   “你来过?”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他抬抬下巴,凌山岱跟着看过去。   “什么?”   “满山栀子花,不是南栀家又是谁家呢?”   南栀端着茶水走出来,看到栀子花树下的松月泊,惊讶到停住脚步。   松月泊微微一笑:“三日未见了。”   .   凌山岱真的将南栀当成了姐姐,一下午都跟在她身边,问她园子里的花,又问她那些中药的名字。   他非常喜欢南栀家的屋子,说看起来舒服又干净,韵味十足。   他问:“这屋子是谁修建的啊?”   “原本就有的,不过有些破旧,哥哥重新修缮过。”   “栀子花呢?”   “我与哥哥种的。”   “真厉害。”   松月泊走过来,刚动了下嘴唇,凌山岱就已经拉着南栀跑远:“那边是不是有西瓜,走走走,去摘西瓜!”   “……”   西瓜摘回家,南栀抱着走去去屋旁的泉水处。泉水从山间引来,自竹筒之间流下,汇入下方的鹅卵石砌成的小塘,再往下流去。   这是南音的设计,他引以为傲。   此时水塘边坐着松月泊,他正在泉水里洗手。   南栀笑着走过去,蹲在他身旁,仰头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松月泊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看她。   南栀疑惑看向他,下一瞬间,被弹了一脸水珠。   “……”   南栀勉强睁开眼,见松月泊起身往院内走去,无措的拿手擦去眼上的水珠,有些生气道:“莫名其妙。”   她长呼一口气,将西瓜放进泉水里,看着浓荫上方的天光发呆。   已近黄昏,阳光变成了金色,柔软的斜照在山林间,她脸上的水珠还没擦尽,在余晖之下,也泛出柔和的颜色。   耳边的发丝被风拂动,她轻轻扭过头,一方柔软的帕子覆在她脸上,慢慢擦去她脸上的水珠。   松月泊道:“抱歉,是我鲁莽了。”   南栀问道:“你怎么了?”   松月泊道:“嗯……一时心情不好。”   她小心翼翼问:“发生了什么?”   他好笑的看着她,又想弹她一脸水珠。可最后还是拿帕子擦去她脸上最后一点水印,对她道:“我一个人呆了一下午,你说无聊不无聊?”   南栀歉意道:“我以为你跟着哥哥他们到山上去了。”   他无奈,顺势坐在身旁,跟她一样仰头看天色。   “住在这里真好,风景真美。”   南栀点头:“我也很喜欢这里,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看腻。”   两人静静发了一会儿呆,等到夕阳完全溜走,南栀伸手捞起泉水中的西瓜。松月泊想要接过,南栀却道:“我拿的动,可别看轻了我的力气。”   他笑,缩回手,一步一步跟在她身后走回家,看她熟练的剖开西瓜,红瓤黑籽,咔嚓有声。   她拿起第一块递给松月泊,笑着道:“今夏第一口西瓜,给你。”   松月泊接过,咬上一口,冰到牙齿,但却甜到心里。   晚饭是南音准备的,家常便饭,所有人都吃了个尽兴,晚饭后,南音与南栀一起出来送客,满山的栀子香让人闭眼轻嗅,他们都舍不得离去。   南音道:“什么时候有时间再来我这里,最好是住一晚。”   “一定一定!”   一行人准备下山,凌山岱大力挥手说再见,并且说道:“我会再来的——”   南栀与南音笑着点头。   他们转身往山下走,南栀探头看,松月泊跟在最后,他们专心致志看着脚下的台阶,没有再回过头。   南栀有些失落,她看了一会儿,转过身,走进了院子里。   第二日一大早,南栀梳洗罢推开院门,见到门前有一个小木盒,愣了片刻。   她把木盒拿去了房间里,好奇地打开看。   一张纸片,一盒茉莉香膏。   “今夏第一盒茉莉香膏,赠给南栀小姐。   ————月泊留。”   这盒茉莉香膏旁边,卧着一些栀子花。   一篮子栀子花,一盒茉莉香膏。   实在太过熟悉。   因为它们是这段故事的开始,是寻常的那一天里,一场世俗又浪漫的奇遇。 第21章 月游 骑车去   这天下午,白瓷回到家中,她身上还穿着那一套旗袍,手上提一个小竹篮,轻巧的推开门。   南栀正伏在桌前画画,南音在一旁整理草药,不时抬头看看南栀的画,然后给一点意见。   两人听见声音,都不约而同抬头,白瓷笑一笑,晃晃手里的竹篮道:“刚刚在山下买了一包熏烧,我们今天早点吃晚饭,待会南栀还要去学校。”   南音起身,拍拍手上的灰:“我待会也要下山去送草药,岁安堂订的白芷得赶紧送过去。”   “新开的岁安堂?”   “是啊,从前是养吾堂一家独大,前不久新开了一家岁安堂,两家怕是要抢生意!”   “听说岁安堂的掌柜原是养吾堂里面的学徒?”   “对,后来不知闹了什么矛盾自己走了。”   这样的轶闻总是惹人注意,南栀侧着耳朵悄悄听。南音将草药都收起,起身时道:“这谁的耳朵?伸这么长,快收起来,绊着我的路了!”   南栀笑出声,将头发往耳朵后一拨,侧头道:“收好啦。”   .   太阳还未落山,南栀一家已经吃好了晚饭,白瓷帮着南栀收拾东西,之后目送她与南音下山,山上的另一户人家过几天要嫁女儿,她待会要去帮忙缝被子。   等两人到了山下,阳光已经十分微弱,南音买了一碗五香豌豆给南栀,将她送到了安南大学门口。   她挥挥手,走进校门。路过宫商楼时下意识停住脚步,没有钢琴声传出,她继续向前。走着走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秋水楼旁的香樟树下。   松月泊穿着拖鞋,在树下往里张望。   她走过去拍拍他,问道:“在这里做什么?”   松月泊被吓了一下,很快又镇静道:“我出来吹吹风。”   南栀很怀疑,她看看松月泊,又往门内看去,正好看到宋子儒从屋内走出,手里拿着铁笼子,非常淡定道:“别信他。”   “什么?”   “他屋里进了老鼠,怕得要死,专门将我喊过来替他捉老鼠,捉老鼠的过程中又发现几只蟑螂,更怕得不敢进门。”   松月泊:“……”   他原想辩解几句,但碰到南栀的目光,还是坦然承认道:“是这样。”   南栀笑,问他们:“老鼠捉到了吗?”   “捉到了,不过中途叫它跑掉了。”   “……蟑螂呢?”   宋子儒挠挠头:“我也害怕,不敢碰。”   南栀便道:“我来吧!”   她将手里的布包与五香豌豆都递给松月泊,接过宋子儒手里的铁笼子,随后折回去拿了几个豌豆荚丢进笼子,走进了松月泊家里。   屋内整洁干净,垂坠的纱质窗帘简单雅致,墙上的工笔画又添中式意境,沙发上的抱枕落在地上,看来这是方才与老鼠蟑螂“搏斗”过的痕迹。   她将抱枕捡起,拍一拍,重新放回沙发上,又转身去厨房烧一锅热水,可不是为了做饭,是为了——烫蟑螂。   笼子放在墙角,她立在厨房静等水开,气泡浮上水面,外面的铁笼子有了动静。   她弯弯唇角,上钩了。   捉到了老鼠,接着便是灭蟑螂。翻翻找找,统统丢进一废弃的玻璃瓶,开水一烫,盖上盖子,利落的放在一边,随后将房间物品归回原位,扫地,开窗通风,提着笼子与玻璃瓶走出去。   宋子儒惊讶到抱住树干:“这么快?”   “对啊,虫子而已。”   “丢……丢……丟掉吗?”   南栀笑一笑:“不用,可以拿给生物系的做实验。”   宋子儒惊叹:“我怎么没有想到?你真聪明。”   松月泊几度想要上前,可最终还是敌不过内心的恐惧,只敢在树干旁站着,距离南栀好几步远。南栀看过去,又往后退了几步,对松月泊道:“我先送去生物系的实验室,待会儿再来拿包。”   “好。”   目送她走远,两人走回屋内,一推门,方才略显凌乱的沙发已经整洁如初,窗户全开,纱帘轻动。   他下意识朝窗外看去,南栀的身影还未完全消失,她走在绿茵树下,短发被风吹起。   他注目着窗外,宋子儒看着他。前因后果勾连,微小细节重现,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可又不敢断言,想开口问,但最终欲言又止。   视线转到松月泊手上,他惊异道:“豌豆呢?”   那一包五香豌豆如今已经只剩下豌豆壳。   松月泊这才反应过来,回答他:“方才在树下太紧张,竟然无意识将豌豆吃完了。”   宋子儒无言以对。   .   南栀回到家中迅速洗了头与澡,随后前往松月泊住处。她刚走出流云楼,就听到铃声响,抬头一望,松月泊坐在自行车上,笑容明朗。他也换了身衣裳,穿上了背带裤与白衬衣,刘海软软的垂在额前,四年以前码头上笑容温暖的小公子,仿佛穿越岁月走到她面前。   他柔声道:“走,去吹吹风。”   南栀笑着点头。   她坐到自行车后座,松月泊问:“好了吗?”   “好了。”   自行车猛烈晃动几下,歪歪扭扭前进,南栀闭上眼,下意识搂住他的腰。松月泊一愣,自行车晃动的更为厉害。   南栀狐疑问道:“月泊,你究竟会不会骑自行车?”   松月泊笑着道:“会啊!”   他迎着风前进,自行车慢慢平稳,他们出了校门,穿梭在林荫道上,傍晚的风舒爽,吹动南栀的头发,空气里有皂角香。   她在后座抬头看风光,伸手触摸头顶上的绿叶,或是轻嗅花的芳香。   路过紫薇树,花瓣随风坠落,两人惊叫,猝不及防被淋了一身花雨,随后又都笑得开怀自在。   他们顺着路一直前行,几乎要穿越半个安南城,路边的卖货郎停下脚步看着他们,笑着说:“哎呀这两人,看着真养眼!”   路灯已经点亮,松月泊停在湖边,南栀仿佛惊醒,她走下车,茫然地看着松月泊,他将她凌乱的头发拨好,笑着道:“我方才将你的豌豆都吃了,如今要赔你一碗。”   他拉着她走到树下的婆婆面前,要了两碗五香豌豆,又拉着她坐在湖边的石桌上。   穿越半个城,就为了吃碗五香豌豆,不可思议却又有趣至极。   他们相视而笑。   回去的路上,南栀靠着他的后背睡着了,松月泊慢下了动作,又唯恐她摔倒,索性停下动作,让她先睡一睡。   等南栀醒来,已经月儿高高,她一动,松月泊便道:“醒啦?”   她有些懵,还没反应过来。   松月泊拉着她的手环在自己腰上,柔声叮嘱:“抓紧啊。”   下一秒,车子飞速穿梭在寂寥的街上。   南栀紧紧抱住他,松月泊朗声笑。   他载着她,又穿越了半个安南城。   月光明亮,笑声满地。 第22章 日出 一生挺拔若松,无虞无忧   等到了安南大学门口,才发觉大门紧闭,两人后知后觉。不过没关系,夜色这样美,走一走也无妨。   松月泊推着自行车转身,南栀也跟着转身。   他问道:“现在要去哪里呢?”   南栀看着脚尖,轻轻拉长声音:“嗯……”   松月泊知道她在思考,没有再问下去,静静推着车随着她往前走,眼睛看着她脚下的月影。   地上的月影好似粼粼水面,偶尔荡漾,偶尔闪耀。又像是镂空的网,沾了月亮的光。   南栀突然抬头道:“今天是不是十五?”   月泊点头道:“是。”   “怪不得月亮这样圆。”   她仰头看了一会儿,转头道:“走,去一个好地方!”   松月泊眉毛一挑,弯弯唇角,示意她坐上车后座。   他们迎着夜风出发,南栀在背后指引方向。   拐过几条街,万家灯火已经差不多都熄灭,不过月光将整个大地映照的明亮,连地上的一块石头也清晰无比。   南栀说道:“前方右边,到了。”   自行车“叮”一声,松月泊停下。   南栀捏着他腰间的衣服跳下自行车后座,车晃了一下。她没有发觉,站在一旁等他。   松月泊停好自行车,跟在南栀身后,看她敲开面前的一扇门。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浓郁的栀子香气扑面而来。   门内人惊喜道:“南栀?”   “嗯,是我!”   “这么晚了……唉呀,快进来!”   一名妇人牵着南栀的手将她拉进去,随后,她看见门外的松月泊。   愣了一会儿,她展开了异常明朗的微笑:“这位是?”边问话,便用手肘碰碰南栀。   南栀一时紧张,脱口道:“松月泊。”   松月泊笑着接口:“我是南栀的朋友。”   妇人明显失落,但很快又聚起微笑,请他进屋。   这是个老式的江南庭院,一个宽敞明亮的院子,院内养一些草木,最瞩目的是两棵一人多高的栀子花树。木制的屋子显出古旧的颜色,这一所房子该有几百年历史。   一个中年男子在院子旁的厨房里燃灶火,锅里“咕嘟咕嘟”。   妇人搬了两把竹椅到院子里,男人起身去屋里端了一壶茶出来。   他穿着粗布衣裳,围裙有些脏乱,此时显得有些拘谨,不过脸上是开心的神情。   他替两人倒茶,问南栀:“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方才去湖边吃了五香豌豆,回去时发现校门关了,于是又跑到孙叔叔你这儿来了。”   他笑呵呵:“原来是贪玩啊!”   南栀与松月泊也跟着笑。   “刚才听见了,这位是南栀的朋友,叫松月泊是吧?”   “嗯,冒昧到访,有些过意不去。”   “诶……哪里的话,我们平常就盼望着有客到访,好一块说说话!”   他的拘谨消失了,替自己倒了一杯茶,问南栀:“哥哥最近好吗?”   “他很好。”   “等这阵忙完了,我就去瞧瞧你们,上个月南音来送了些野兔肉,还没来得及去谢谢。”   “好,一定要来。”   “哈哈……”   说话间,锅里的沸腾声突然猛烈,男人迅速起身前去查看。   南栀凑近松月泊道:“孙叔叔从前跟哥哥一同学木工,关系很好,如今改行卖卤猪头肉。”   松月泊道:“这么晚了还在忙碌,身体吃的消吗?”   妇人正巧端瓜子过来,闻言笑一笑:“难为先生关心,我们呀是晚间忙碌,白天休息,早已习惯了。”   松月泊又问道:“最近生意好吗?”   “忙啊!最近赶上几个家族祭祖,订了好些猪头肉,下半年的衣食不必担忧了!”   松月泊微笑,低头喝一口茶。   朗月当空,他们在这个小院子里说说笑笑,一起吃了刚出锅的猪头肉,喝了好些黄栀子茶。鸡鸣声起,妇人打了个哈欠,南栀起身帮忙收拾了桌子,在桌上留了些钱。   猪头肉不便宜,万不能白吃。   她与松月泊告辞离开,走时摘了两朵栀子花,一朵放在松月泊胸前,一朵放在自己耳边。   松月泊低头看花,嘴角笑出好看的弧度,问道:“现在去哪呢?”   南栀指着附近一座山,对他道:“云若寺。”   .   云若寺的山路平缓,走上去并不费力,走半个时辰,已经有些冷意,冷而不寒,尚能忍受,路过一片竹林,迎面山坡上,桃花遍地。   人间栀子香,山寺桃花飘。   惊煞,美煞。   松月泊叹道:“若是谁错过了春天,大可来这里寻找。”   南栀回道:“是啊。”   他们一路走一路欣赏,终于走到了山寺门口。   一个小师傅已经在扫门前的叶子,他抬头见来客,笑嘻嘻道:“今天第一个香客,来的这样早!小施主们,是来还愿,还是来求姻缘?”   南栀摇摇头,回答道:“是来看日出。”   小师傅将竹扫帚挪一挪,摆出个请的姿势。   南栀与松月泊走进去,打了个寒战,山顶比刚才更冷啊!   不一会,方才的小师傅拿来了两件长衫,叮嘱两人注意保暖。他转过身,走向钟楼的方向,在那里,云海翻腾,旭日即将升起。   两人走上了钟楼,这里望下去,云雾缭绕,天边还有清淡的月亮和寥落的星星。   她让松月泊站在钟旁边,自己则退后几步。   松月泊显出几分茫然,但还是乖乖站好,甚至做出了个立正的姿势。   南栀双肘抵在撞钟的横木上,望着他发笑。   松月泊抱着胳膊,看着她的双眼,想问她在笑什么,可是在她的眼睛里,他看到耀眼的红光。   南栀伸手戳他,示意他朝后看,松月泊转身,被日出之景惊讶到停住呼吸,耳边传来钟响,发丝都似被洗涤,他微张嘴,立在这山巅,都快忘了自己的存在。   南栀撞了一声钟,也立在这里欣赏。   清淡的月亮轮廓已经消失,红光映在两人脸庞。   过了好一会儿,松月泊才扭头,日光妥帖的笼在他脸上,足以看清他下巴上细小的胡茬。   他笑问:“怎么偏要站在这里看日出?”   南栀笑一笑,道:“视野好。”   松月泊看向下方,那里有一个专门的观景台,不过他愿意相信南栀,相信真如她所说——钟楼上视野最好。   上个月,南栀收到林莺的来信,说南洋的夏天好热,热到白天都不敢出门,只能窝在房间里。   最后提到了云若寺。   “云若寺上有一个钟楼,若是在日出时站在钟楼上,哦,要恰好站在钟旁,这时候若是再有人敲钟,那么钟神会被唤醒,这个站在钟旁的人就会受到钟神的庇佑,一生无虞无忧。”   ……   松月泊已经扭过了头,望向日出的方向。南栀望着他的背影微笑,心里默念道——   月泊啊,愿你一生挺拔若松,无虞无忧。   钟神啊,你一定要听见。 第23章 空袭 中国人,是很浪漫的   两人迎着鸟鸣回到安南大学, 在流云楼前转身道别,这个时候,都该回去补一补觉。   南栀回去之后并未睡着, 反倒热出了一身汗,这个炎热的的天气叫人失去了活力,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南栀想, 若是有个什么活动便好了, 说不定能驱散炎热与烦闷。   这个想法竟然成了真, 第一学期即将接近结束, 中文系的李月生组织了一次考察,江止善闻言与李月生商量了一下, 决定带着自己的门生与他们一同考察。自然也叫上了南栀与松月泊。   植物系的学生拿着铲子袋子镊子放大镜等物, 个个如同矿工。   中文系的学生很潇洒, 一袭长衫,腋下夹一支笔一张纸,背一袋子干粮,很有赶考的气氛。   一行人站在校门口集合, 李月生的太太岳知云在校门口送他们——准确来说,是送李月生。   李太太有一双细长眉, 眉下丹凤眼,嘴唇似欲绽的花瓣, 下巴圆润。这是很舒服的长相, 淡如水墨画, 一举一动都极有意境。   她出不了远门, 因为她裹过脚。   白色缎面的旗袍下面,是一双尖小的脚,这样的脚在这校院里面显得有些怪异, 不过李太太没有丝毫掩饰,也不在乎别人打量的视线,她温和敦厚,坦荡的迎上别人的目光,面含微笑。   南栀一见到她,就会想起河边光滑细腻的鹅卵石。   李太太来送了一些干粮和水,叮嘱自己的丈夫注意安全,又跟学生们挥了手,随后走到南栀身边,特意叮嘱她要换一双软底鞋,穿长袖衣服。   南栀点头应好,微笑着目送岳知云慢慢的走回去。   她忽然想起李月生的出名作——《月之云》。   .   原先说要徒步走到考察地点,可顾念夏季高温易中暑,李月生先生去租了几辆马车,一行人轰轰烈烈的出发。车途无聊,车厢晃荡不宜看书,中文系的学生开始背书,从《诗三百》到《楚辞》到《古诗十九首》,书声太催眠,有人已经睡了过去,发出轻微鼾声,惹人发笑。   到达地点时时辰尚早,他们原地修整了片刻便钻进了密林之中。   松月泊此时还未到,他清晨还需记录植物生长状况,需要晚一步来。   中文系的学子此行是找古诗中的花草,从芣苢到蒹葭,从甘棠到莲花。在生活里寻找诗意。   南栀选择跟着中文系的学生,她觉得较为轻松有趣。   于是队伍就这样分开,约定好傍晚再在这里集合。   他们在山林中呆了一整天,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中药店配的驱蚊药包,味道虽难闻了些,效果却很好。   到了傍晚,南栀等人走出山林,坐在树根下聊天。不久之后,松月泊等人也走了出来。   他今天带了一顶毛呢帽子,手里拄着木棍,袋子里装满了蕨类植物,南栀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装扮,一不小心笑了出来。   松月泊顺着笑声望过来,用眼神表示询问,南栀笑而不语。   这个时候,众人应该准备回校,南栀跟在中文系队伍后面,准备随他们一起走上马车,路过江止善教授身边时,被他拦住。   江教授义正言辞道:“跟着我们,你可是我的得力助手!”   南栀乖乖点头,在他身边站好。   欲上马车时,她又被江教授拦住:“坐不下了坐不下了,你跟月泊去后面那辆马车。”   “……好。”   她攀着车辙下来,忽听空中尖锐长啸,起初觉得是林中异鸟,可细听并非如此,大家都惊讶的抬头,车夫最先反应过来,大惊道:“空袭……快跑——”   松月泊丢掉身上的袋子,迅速拉起南栀的手,幸而旁边有一间土地庙,所有人都涌进去避好。   爆炸声剧烈,似乎就落在周边的村落,南栀捂着耳朵,紧锁眉头。   这么多人挤在庙里,竟然安静无比,旁边有一扇小窗可看到附近光景,南栀抬头望出去,火光映在她的眸子里,就如同眼眸中真有东西在燃烧。   那是仇恨与无奈,是毫无意义的愤怒。   不久之后,声响终于停息,他们打开门,呼吸间都是□□味。   有人大骂道:“他娘的,今日炸不死我,老子总有一天要亲眼看着你们在投降书上签字!”   这话不假,多年以后,日军签字投降,他就站在他们对面,抱着胳膊看他们一笔一划。可走出屋外时,他在无人的角落嚎啕大哭,哭逝去的同胞,哭没能见到此情此景的战友。   早已不复今日的快意恩仇。   .   那几匹马已经没了踪影,他们朝前走,想看看周边的村落有没有伤亡,他们也许帮的上忙。   刚走到河边,见水面上停着一些乌篷船,过一条河就是一个村落,他们决定渡河过去看看。松月泊与南栀同坐一艘船,所有人刚上船,空中又有异响,天色已暗,远处的火光更为明显。   “大家在船上将就一晚吧,明日我们再行动。”   “可以。”   ““好!””   南栀靠在船舱内,她听见“哔啵”声响,无力的望着星空。   松月泊坐在她身边,静默着不发一言。   外边再一次安静时,他轻轻开口:“明月在松,泊船水间。”   南栀朝外张望,水边果然有松树,明月也高悬。   她笑着道:“这是你的名字。”   松月泊点头,接着道:“我出生那天,父母正在与朋友在枫桥路边游船,或许是夜色太美丽,我迫不及待要出来看一看,便就这样降生,惊动了一船人。父亲姓松,恰好明月在松,枫桥夜泊,他当时便给我取名——夜泊。”   “为什么变成了月泊?”   “当时船上有一位老先生,他摇头道,夜泊不好,太黯淡,月泊才好。一字之隔,意境大不同,父亲惊叹不已。”   “我以后若是看到明月在松,一定会想到你的名字。”   松月泊笑:“这样很好,那么你一定不会忘记我了。”   南栀低头笑,怎么会轻易遗忘。   她又问:“月泊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松山。”   他仰起头,摸了摸下巴,煞有介事道:“我们可是传说中颛顼后人。”   南栀被他逗笑,接着道:“我从前也遇到过一个姓氏独特的人,他叫第五袆,我每次都喊他‘第先生’,暗地里对哥哥说:‘哪有姓第的啊!’   后来才知道,他姓‘第五’,名‘袆’!”   松月泊笑出眼泪,笑累了便朝后一躺,躺在船板上,又顺势一拉,南栀惊呼一声,朝后倒去,稳稳倒在他的胳膊上。   他们就这样并排躺,在静谧的夜色里随船飘荡。   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两人的肚子不约而同响了起来,南栀坐起身,无奈的捂着肚子,松月泊伸手道:“拉我一下。”   南栀伸手握住,还没用力他就已经起身,动作太猛烈,胸膛撞上了南栀鼻尖。   她捂着鼻子眼泪汪汪,松月泊急了,忙问她怎么样。   南栀松开手,将眼泪眨回去,埋怨地瞪他一下。   松月泊一时有些无措,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转换话题:“月亮明亮,星星便黯淡了。”   她转头看星星,松月泊又道:“你饿吗?我方才在床舱里好像看到了芋头。”   话题转的太快,南栀还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时,他已经拿着一个网兜走了出来。   盯着看了半响,他迟疑道:“这似乎是线团。”   “……”   空欢喜过后,他们又一同坐在船板上,南栀道:“月泊,唱一首德语歌吧!”   松月泊清清嗓,对她唱了一首德语歌,和缓悠长,随后侧头看她:“你呢?”   南栀眼睛笑成月牙,她开口:“天涯呀~海角~~”   旁边乌篷船里竟然有人跟着唱:“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也不知谁从船舱里翻出了二胡,在一旁拉出了声音。起初就像锯木头,不过很快便跟上了曲调。   哼唱此起彼伏,最终完美汇合在一起,他们唱到“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时,真的忍不住哽咽,不过片刻后,歌声又恢复清亮。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这一群躲过炮火的人,在乌蓬船上合唱《天涯歌女》,这个时候,明月松间照。   中国人,是很浪漫的。   .   夜幕已经散去,南栀被清晨的光亮晃醒,她在船板上睡了一夜,不免有些腰酸背疼,眼睛适应了光亮,她四处看一看,发现船已经飘到了岸边,她伸一个懒腰,轻轻走过船舱,重新走回岸上。   活动了一下脖颈,她顺着湖水漫步。   晴空蓝兮,如上好的锦缎,她漫步到一片芦苇旁,随手折下一枝,顺势坐在旁边的石块上。   不远处的农田里稻谷半人高,有农夫在里面忙碌,空气里不时有□□味,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赶着牛车路过,远处榕树下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太婆,她正在抬手拭泪。   微风贴脸而过,路过一旁的芦苇丛,赶出几只长腿的鹭鸶,它们飞过长空,像上好的宣纸上晕开的墨。   南栀闭上眼,这是人间。 第24章 克制 我还有眼角余光   回到城内的第一时间, 南栀跑回了家中,这里并未怎么受到影响,仿佛真有山神庇佑, 南栀松一口气,返回安南大学。   安南大学受到一点波及,生物系的实验室被炸了个洞, 器材倒是没损失多少, 只是实验室里的几只野雉被烤熟了。   “还好还好, 那些贵重的仪器还在……”张泊如先生来查看了一下, 颇觉庆幸。他刚准备离开,生物系的师生闻讯而来, 有几名学生一见那几只野雉, 当场痛哭出声。   张泊如和围观的学生们被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急忙安慰。   “后面山上多的是,改天带上几个农夫去后面帮忙抓!”   “它们往极乐世界去了,享福去了!”这是个信佛的学生。   众人安慰了半响,这几名学生终于止住了哭声。   “这可不是普通的野雉啊, 是我们半年的实验数据啊!”   话刚完,不觉又悲从中来。   这就好比建筑系学子建了半年的模型被炸毁, 中文系写生写了半年的论文被烧光。   大家都感同身受,默默的拍拍他们的肩膀。   张泊如先生走到他们身边, 安慰道:“不着急不着急, 重来便是!”   一名学生眼泪又出来了:“太难了啊!”   这个时候, 不知是谁突然来了一句:“这野雉的肉真香啊……””   众人情不自禁吸了一口气, 频频点头:“对,真是特别香!”   生物系的学生擦擦眼泪,走过去将野雉从火堆里扒拉出来, 忍不住道:“真他娘的香!”   张泊如先生笑了,也走过去拍拍他们的肩膀道:“走,把这几只野雉拿着,我请你们几个下馆子!”   人群惊羡。   劫后余生,是该下一顿馆子,这是江止善教授的名言。   这一天下午,他在明月阁订了几个包间,邀请上次的一行人用晚饭。   明月阁的羊肉汤极为有名。   起初羊肉在安南不大受欢迎,因有膻味,为人不喜。   后来街上有了一家卖羊肉的小摊,专卖羊肉汤,汤汁乳白,羊肉嫩而不柴,毫无膻味,蘸韭菜花绝妙。   这一家子都是老实人,只赚辛苦钱,赚钱赚的慢,每天清晨挑着担子到路边,傍晚了收摊回家,日复一日,辛苦万分。   后来名气起来了,他们租了个铺面,还是专卖羊肉汤,取了个名字,叫“明月馆”。   生意本该越来越好的,但有一次城内开火,官兵沿途砸烧,“明月馆”到最后只剩下了个门框。   这一家子重头再来,几年后开了一家“明月堂”,是从前店面的两倍大。后来又遇上了一场饥荒,草根都吃不上,更何况是羊肉。“明月堂”最终倒闭,男主人也中风卧病在床。   大家都很惋惜,从今以后,应当再也吃不上那样美味的羊肉汤了。   但几个月后,女主人挑着担子重新出现在路边,到现在,已经开成了两层楼的“明月阁”。   顽强到令人害怕。   有一个教授说,“明月阁”就是一种活着的精神。   什么精神?   生生不息。   中国人的生生不息。   .   南栀随着江止善到了明月阁。这是一栋气派的建筑,门上是精致的黑色雕花,一楼是吃烤羊肉的地方,此时生意正好,店小倌穿着背心,搭一条白色毛巾跑来跑去,脸上不见一丝不耐烦,这是老板的儿子。   二楼是吃羊肉汤,吃羊肉火锅的地方,干净雅致,摆了很多绿植。   老板坐在柜台前,一边脸不能动,另一边脸上挂着笑容,他穿一袭灰色长衫,手里拿着算盘,旁边放着一些账本子。   热情的招呼:“先生现来的还是订了位子?”   “订了几个包厢。”   “诶好,往右边走,紧邻着的三间就是。”   “多谢。”   门打开,江止善让南栀坐在里面等,自己跑出去点菜。   菜点好了,人也陆续到了,学生们两间,老师们一间,这样彼此不拘束,乐得自在。   南栀正在倒茶,回过身时见门外探进了个头,她笑一笑,松月泊也笑,径直推门进来。他身后又接着来了一些学生,各自落座。   南栀恰恰就坐在松月泊身边。   一碗茶的功夫,菜已经上来了,是一盆羊肉汤,周边还有辣椒油与韭菜花酱,可按需添加。   羊肉汤是老板娘亲手做的,味道品质几十年不变。   汤一上来,众人争相去舀,不一会儿就见了底,南栀惊讶,她一勺也没有舀到,有些尴尬的将勺子放下。   下一盘菜上来,南栀没有立刻伸筷,而是先喝了口茶,等她放下茶杯时,面前的盘子里多了一块手把羊肉,她偏头,见松月泊倒拿着筷子,对他感激一笑。   每次她刚吃完,盘子里便会出现食物,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每一次都刚刚好。女孩子的饭量要小一些,她吃饱后,面前盘子里还余一块羊肉,正打算硬吃下去,松月泊已经将自己的空盘与南栀的盘子交换。   他这些动作,并没有特别显眼,也少有人发现,大家都忙着说笑聊天,松月泊也在跟别人聊天说笑。   南栀很疑惑,他怎么会注意到自己的窘状?明明一直都在与学生们聊天。   因为松月泊,他还有眼角余光。   .   饭食罢,一群人打算散步回去。   夏季的夜晚很舒服,空气里有花香,晚上的风也凉爽,这个时候慢悠悠的走回去,非常舒服。   路过片郊,见到许多小洋楼,这里往常都是灯火通明,如今却大部分漆黑,连路灯也灭了许多。   有人疑惑的问一句:“没人住了吗?”   有一些行人在散步,闻言回答道:“搬走了,还是连夜搬的!都是些贪生怕死的人,不是去南洋,就是去香港,还有的去了美国法国!”   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他们还是慢悠悠前行,偶尔人群发出一两声大笑。   南栀听着他们聊天,脸上也挂着微笑。   今晚的月光算不上明朗,路过树荫时脚下的路有些看不见,松月泊下意识拉住了南栀的胳膊,带着她往前走,等走到灯火阑珊处,再慢慢放开。   有些路,她可以一个人走。   不知不觉回到了校内,他们先将女生送回宿舍楼,在宿舍楼前,江止善对松月泊道:“月泊,你送南栀回去。”   “嗯,好。”   他们挥手告别,两人踩着地上婆娑的影子往流云楼走。   到门口时,南栀道:“我回去了,你也快些回去休息吧!”   松月泊点头。   南栀往前走,回了一下头,见松月泊还站在原地,疑惑的偏了下头。周边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路过。   松月泊笑了笑,走到她身旁,手伸出来放到她背后,却在一瞬间停住动作,手指蜷起放到她肩上,轻声道:“进去吧,看着你进去我再走。”   “好。”   南栀挥挥手,朝屋内走去,松月泊就这样注视着她的背影。   克制又温柔,像今晚的月光,像码头上含蓄的风。 第25章 挑衅 持之以恒的坚持,又有什么做不到……   学期已到尾声, 校园里进入紧张状态,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读书声,图书馆一座难求, 食堂也被占满,大半夜还能听到学生在树下背书。   凌山岱选修了江教授的课,大概是平时没怎么听懂, 便总是跑来询问, 甚至带上同学们一同来请教。但这段时间江止善太忙, 每日都往山林子里跑, 于是他们转而咨询松月泊。   松月泊欣然应允。   这一周,这些学生们都是一大早来江教授家里, 先背一会儿单词, 读一读国文, 然后等松月泊来为他们讲解知识,他们不光询问植物学的有关知识,物理数学也要问一问,因为这些松月泊皆能应对。   他们在书房里聚精会神, 一窗之隔,南栀在花园里修剪花枝。   她带着一顶草帽, 穿着长袖在修剪一株半人高的月季,这株月季花是江止善培育的新品种, 最近才开花, 精致饱满, 已有不少老师闻讯前来观赏。有几名老师想讨几枝回去种, 江止善摆摆手道:“你们种不来的,只有南栀才能种的这么好!”   此言属实,同样的花苗, 同样的花种子,南栀种的比谁都好,她修剪过的花枝也与众不同,看起来小小的事情,她就是可以叫人叹服。   花园整理好了,她就可以清闲下来,摘掉帽子,用凉水洗一洗脸,再回去换一身清爽的衣服。往常这个时候,她会帮江教授整理一下书桌与资料,可是最近书房客厅都成了学生们学习的场所,她便捧一本书坐在屋檐下看书,看的是《皇家园林》,她对于园艺的知识,来自古籍记载以及一些古画。   今日天公不作美,早晨起便天色阴沉,燕子低垂飞过水面,如今疾风起,将院内的草植吹得“呼啦”响,南栀在大风中站起,仅仅一个转身,雨滴已经落了下来。她慌忙将一些娇弱的花朵盖住,然后走进室内,将门紧紧合上。   这个时候,屋内的学生们才发现外边已是风雨交加。   大雨让屋内凉爽了许多,外面忽然变黑,南栀打开屋内的灯。很奇怪,这一场雨平添了一些静谧,暖黄的灯光又增添了了一些温暖。   雨势太大,大家都被困在这里,大门响一声,江止善浑身湿漉漉地闯进来,一见屋内屋内这么多人,他忽而很开心。   “来来来,正好,中午就在我这里吃饭吧,谁若是有一手好厨艺可不要藏着掖着,大方的使出来!”   众人笑,又挠挠头,他们的厨艺其实都有些拿不出手。   南栀笑着道:“交给我吧,你们接着看书。”   江止善往盥洗室走去,笑意吟吟:“那今天你们都有口福啰!”   客厅里的动静没有惊扰到书房里的松月泊与几名同学,他们正专心致志讨论一道难题,忘乎所以。   南栀系上围裙走进厨房,翻找了一些食材去清洗,凌山岱尾巴一样跟了进来。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你不看书复习啦?”   “不着急,帮完忙再去。”   南栀将手里的蔬菜递给他:“洗一洗这个。”   “好嘞!”   他挽起袖子,低头开始清洗。   这一周他常常复习到很晚,离开江教授家里时南栀总会塞给他一个煮鸡蛋,让他边走边吃。背井离乡的少年将这些好意看得弥足珍贵,暗自记在了心里。   他对待南栀,就如同对待自己的姐姐。   外边学生们学累了,这个时候坐在一起聊天,有一个学生就坐在厨房旁边的椅子上,他说道:“外语系新来了一位章含烟老师,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生得像一朵百合花!她们外语系的女生说,章老师跟松助着实般配,然后就时常跑到章含烟面前去介绍松助,叫她抓紧机会,昨天她真的去图书馆找松助……不得不说,留过学的女孩子就是不一样,大胆热情!”   “松助什么看法?”   “他呀……不知道,不过昨天他们站在图书馆楼前,一个白衬衣黑裤子,一个粉色的小洋装,看起来真的般配。”   厨房里水流缓缓,凌山岱放慢了手下的动作,看一眼南栀,她正低头切着土豆丝,侧脸在灯光下看不明晰,她没有说话,手下的动作依旧,不急不躁,从容不迫。   他收回视线,又扭头看看门外的那个男生,嘴角撇下以示糟糕心情。吐一口气,他加快动作,水流盖过了外面的谈话声。   他一直觉得,南栀与松月泊才最相配。   外面的谈话声还在继续,且越来越热闹。   “化学系的那个张老师也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家世什么的与松助很合适,他们俩也可以考虑看看。”   “还有中文系的那个老师的女儿,感觉与松助也挺般配……”   你一言我一语,这些学生谈起这些事来颇为兴奋,甚至已经想好将来要去参加松月泊跟这其中某位女士的婚礼。   凌山岱踢了一下厨房的门,外面安静下来两秒,他们也许以为是一个意外,很快又热切地交谈起来。   这一次,不知是谁提到了南栀:“学校旁边那个卖馄饨的跟南栀很有夫妻相,南栀可以考虑看看。”   “不是吧……这看着有点不搭配啊!”有人反驳道。   南栀忽然放下手里的土豆,语气平静道:“这与你们无关,不劳费心了。”   一片寂静,有人笑了两声,将这个话题带过。   江止善在这时步入客厅,手里拿着毛巾擦着头发,他没有听见刚才的对话,径直走进厨房,见南栀垂着眼,表情有些严肃,关切的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南栀回答他:“嗯……没什么……”   他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可南栀不愿多说,他也不便追问,在厨房呆了片刻后踱布出去。   他一出现,学生们多少有些拘束,又各自拿起了书本。凌山岱凑到南栀身边,小心翼翼道:“打算做些什么菜?”   “拍一个黄瓜,做些鸡丝凉面,炖一个牛腩……”   他立刻拿着黄瓜放在砧板上,道:“来,使劲拍,出出气!”   南栀被逗乐了,柔声道:“谢谢你。”   凌山岱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饭菜上桌,几个学生跑到厨房里来帮忙端菜,松月泊也被喊了出来。   最后一盘菜上桌,南栀等人回到餐桌旁。   松月泊走到南栀身边,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下,但南栀不着痕迹的拉开了自己旁边的位子坐下,没有侧头看他。凌山岱眼疾腿快,迅速坐在了两人中间。   有人夸南栀手艺好,她微笑着表达谢意。大家在饭桌上热切的交谈,南栀低头吃着面,想要吃那碗凉拌毛豆,但是距离自己太远,她伸着筷子看了一眼,默默收回视线。   面前盘子碰撞,她抬头,松月泊将那碗毛豆放在她面前。   她展颜笑,随后又沉默下去。   一顿饭就这样吃完,学生们自发收好了碗筷,重新坐回客厅。   江止善拿出了自己的二胡、琵琶、竹笛、箫等乐器,交与学生们摆弄。有人注意到墙角的一架钢琴,问道:“那是江老师新买的琴吗?”   他摆摆手:“李老师搬家,琴太大搬不走,暂时存放在这儿的。”   “谁会弹钢琴?”   “松助!”   “山岱!”   有一个学生见过南栀在琴房练琴,他大声道:“南栀也会!”   提议让南栀考虑馄饨老板的那名男同学非常惊讶,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南栀怎么会?”   南栀本来在整理花瓶里面的花,闻言吐一口气,走到了钢琴面前。   她坐下,人群瞬间安静,纷纷转头望向她。   松月泊走过去将钢琴盖掀开,她抬头对他一笑,十指放在琴键上,微微低头,后背挺直。   几个音符溢出,他们不自觉屏住呼吸。南栀继续弹下去,对他们或质疑或惊奇的目光视而不见,她眼前只是琴键,心里只是曲谱。   半年,她时常在空闲时间往琴房跑,松月泊教给她的曲子早已烂熟于心,甚至还自学了一两支曲子。   尽管没有高超的技艺,但她一点不胆怯,自在又从容,将一首曲子完美弹完。   谁说南栀不可能会弹钢琴,再过十年、二十年,她还可以弹得更好,持之以恒的坚持,又有什么做不到。   双手放在琴键上,她忽然回头,目光定向那个男生,挑眉,弯唇一笑。   这个笑容太挑衅,凌山岱大笑,带头鼓掌,人群发出一声声惊叹。   她恢复微笑的模样,离开座位。像藏经阁深藏不露的扫地僧。   ·   夜深了,雨也停,众人纷纷离开,松月泊就跟在南栀身边,随着她一起走出去。   地上的积水泛着月光,雨后空气清新湿润,他们沉默着走到流云楼,松月泊看着南栀的背影,欲言又止,他看出了南栀心情不妙,想问问她怎么了,可又不敢贸然开口。   南栀回到屋内,拧开台灯,起身合上窗帘时,见到树下的松月泊,他正踩着脚下的落叶。   南栀眨了眨眼,忽然转身,走到大门外。松月泊听见脚步声,抬起头,他见南栀笑容明朗,也跟着笑。   她笑着道:“月泊,晚安。”   松月泊提步走到她面前,认真看着她的眼睛,确定她在真心实意的微笑。   抬手拍拍她的头,柔声道:“晚安。” 第26章 皮影 曲不尽,人不走   梅雨入安南, 连续几天阴雨过后,这一学期落下帷幕。   学生们有些还留在校园,有些趁着假期去打打小工赚点钱。江教授趁着假期去游学, 凌山岱跟建筑系的同学们一起去了江浙一带,他们要去考察那一带的古建筑。   南栀继续帮江止善照料花草,如同往日一样。   校园里变得安静了许多, 蝉鸣清晰可闻, 傍晚散步的人也少了很多。南栀忽然很盼望着开学, 开了学, 就不一样了,到处都很热闹, 到处都是生命力。   梅雨惹人烦, 一些花草禁不起这样潮湿的天气, 萎靡无生机,人也跟着有些颓废。好在今日天终于放晴,南栀将花草照料好,打算去街上逛一逛, 一洗前些日子的倦怠。   雨后的空气清新,天色也比往日更亮, 她特意换上了一身宽松的浅蓝色旗袍,戴上珍珠发卡。   途径三洞桥, 桥下荷叶田田, 令人忍不住驻足欣赏。   南栀提步走上这座拱桥, 抬头时看见一位先生立在桥上。   雨后初霁, 他穿一袭月白的衫子,手边有一把灰色的桐油伞,正站在桥上看荷花。   或许听见了脚步声, 他下意识扭头看。   南栀笑:“月泊。”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松月泊略感意外,温和一笑,踏着桥面上的积水向她走来,南栀踏上最后一级阶梯,与他并排而立。   本风和日清,此时开始有些蒙蒙细雨。松月泊撑开伞,与她更为靠近。   他开口问:“今天有事儿吗?”   “没有。”   “那跟着我一起逛安南吧。”   “好。”   松月泊扭头看着她,牵起她的衣袖道:“走,先去吃羊肉汤。”   他说的是上次南栀没能吃到的羊肉汤,这一次,可以吃个尽兴。   两人随意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半推开窗。   烟雨与安南很相配,有古时风味,让人想起那句诗——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店小二过来问两人要点些什么菜,声音洪亮如钟,面带笑容。   松月泊回答他:“要一份羊肉汤。”   “好嘞。”   这一份羊肉汤上桌,份量惊到了南栀,她讶异道:“上次似乎没有这么多。”   “最近羊肉落价,所以份量要多一些。”   “原是这样。”   这样的店家,怪不得如此受欢迎。   松月泊笑着拿起碗,替南栀舀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   香气扑面而来,这蒙蒙细雨天,合该喝一碗羊肉汤。   .   两人走出来时,雨已经停了,空中有一道浅浅淡淡的彩虹,南栀最先发现它,拉着松月泊走到拱桥上,指着天边对他道:“你瞧。”   她脸上挂着孩子般的神情,弯弯的眼睛如拱桥下潋滟的湖水。松月泊情不自禁微笑,陪她立在这里看空中长虹。   毕竟浅淡,片刻之后空中再无痕迹,南栀惋惜的收回目光,一偏头,正对上松月泊的视线。   他不自在眨眨眼,偏头看湖面上的荷花。   在这样一个下午,他们逛了大半个安南城,看了看路边卖货郎的小摊,在茶棚里听了一支曲子,沿途看了看湖边的柳枝。等到了傍晚,两人寻到了一家卖馄饨的地方,各自点了一碗馄饨,欣赏着天边的晚霞。   这家馄饨店的老板来自一个海边村落,他在馄饨里放了虾米与紫菜,一碗馄饨入肚,仿佛能感觉到遥远的海岸气息。   这个下午,两人似乎什么也没做,任凭时光流淌。可是仔细回想起来,其实他们握住了每一分每一秒。   阴天天黑早,路边早早点亮了灯。薄暮的安南别有一番风味,他们顺着青石板的巷子一直走,听见有几个青年人议论。   “那边来了个戏班子,说是要演皮影戏,要不要去看看。”   “当然,去瞧瞧。”   南栀跟松月泊对视一眼,他们也打算去看一看,于是就跟在那一群青年人身后。   这个戏班子搭在了湖边,暖黄的灯光映在湖水里,平添一丝温馨。周边已经坐了不少人,拿着蒲扇等戏开场。   南栀与松月泊坐在湖边的长凳上,听着周边人话家常。   一个老人摇着扇子道:“上回看皮影戏还是前年,最近怎么都见不到戏班子了,记得我当姑娘的时候,每一年都要看三回戏,一回演三天。”   “都忙,忙着保命,忙着挣钱,可没有多少闲情看戏了!”   “今天演些什么戏。”   “刚刚我凑过去看了一下,好像有《白蛇传》。”   “哟,这出戏好,我百看不厌。”   第一出戏演的不是《白蛇传》,是《长城谣》。这似乎是戏班子自创的剧本,南栀从前并未听说过。   这个自创的戏本子赢得了满堂喝彩,旁边拉二胡的大叔笑出了一口白牙。而后他们又演了几出戏,《白蛇传》排在了最后一场。   雷峰塔倒下,二胡声猛然停歇,锣声一响,曲终人散。   南栀没有站起来,她想坐在这里吹吹晚风,松月泊也坐在这里陪着她。   方才拉二胡的男人走过来,坐在他们旁边的石凳上,仰头看着天空发呆,这是他放松的方式。   好一会儿,他转头问两个人:“不走?”   南栀回答他:“曲不尽,人不走。”   男人呵呵笑:“曲可是散了。”   “再呆一会儿,吹吹风。”   男人笑了:“吹风好啊,到我们这个年纪,吹个风的机会也少有啰!”   “你们从哪来?”   “刚从济南过来,原本想多呆几天,后来想想算了吧,还是命重要,干脆一直南下。”   “赚的多吗?”   男人摇摇头,可能是想起了什么,他突然坐直身子,眼里也有了光彩:“从前太平岁月,我们演三个月,这一年都吃穿不愁!那时候每到一个地方,离开的时候总有姑娘媳妇跟着我们跑,你说这哪行呢,那都是别人家的宝贝,我们得好好地把人送回去……后来吧,再没见人跟着我们跑啰!   有一年遇上灾荒,路过一个村子,那里面都空了,荒坟千里,一声鸡鸣都听不到,多瘆人!偏偏那天下暴雨,往前走不了,我们只能歇在庙里。偏偏庙又漏雨,真是苦啊!走投无路之时,有人敲了门,一个白头发的老人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古宅,里面有一个古戏台,他叫我们在里面住下,又问我们是做什么的。   我们说:‘戏班子!’   他说:‘演什么?’   ‘什么都能演!’   我们在里面演皮影,唱京戏,唱昆曲……台下只有他一个观众,他从头看到尾!”   南栀与松月泊认真的看着他。   男人接着说:“老有人问我值不值,一个人也值得你们整个戏班子演?我说那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戏比天大,开嗓便不能停,没人也要认真唱下去,四方鬼神都在听。”   他拍拍腿,笑着说:“你说巧不巧,那天本是下暴雨,结果第二天晴空万里,我们准备走,想找那个老人道谢,结果怎么找都找不到,后来我想通了,这大概是山神照顾我们手艺人呐!那之后我就决定,以后定要老死在戏台上!”   他抹了一把脸道:“但是现在的人都听唱片,看那什么影,不大爱看戏了!想当年睿亲王过六十大寿,请南北戏班子唱了十天戏,场场满座!”   他摸了摸后脑勺嘿嘿道:“那时候我还有一个长辫子,我的姐姐还在裹小脚,先生还在教我们念《道德经》……现在呢,妻子跑了,孩子丢在了饥荒里,唯一没丢的,就是这个戏班子……”   南栀唏嘘,她安慰道:“你看今天这一场不也是满堂喝彩。”   男人满意了,又恢复精神,对他们笑着道:“二位若有兴趣,去看一看演一演?”   “好。”   松月泊拉着南栀站起来,走到幕布后,看着这些精致的小人,仿佛历史人物真的站在眼前。他们能见到这些人的神态,能感知他们的心境,能触及时光的脉络。这些都不是没有生命的皮影,他们是活着的文化,是不死的文明 。   松月泊拿起白娘子的皮影,放在幕布前,旁边的灯光铺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眉眼如画。今日的长衫衬出他的文人气度,低头的瞬间像极了旧时温润的书生。   南栀想起他穿着运动衫跑步时的样子,忽然笑出声。   松月泊一愣,举着皮影偏头看她,南栀憋住笑,将他的头推回去。   “你演吧!”   松月泊清清嗓子,变了调子道:“公子,我们可是似曾相识?”   南栀笑着道:“嗯……大概是见过。”   “是不是在西湖边,你提着一篮子栀子花?”   “哈哈哈……”   夜深了,他们也该走了,两人跟戏班子道别,踩着月色走回校园。   栀子花快谢了,月季花依旧灿烂,“国立安南大学”的牌子在夜色里庄严肃穆,大石块上的校训经雨冲刷,更为清晰。南栀将校训看了又看,在心里默念:笃行不倦,生生不息。   并排而行的这个晚上,好多次,他都想牵起她的手,最后仅仅是牵住她的衣袖,像牵住了一阵柔软的风。 第27章 颠倒 他愿意陪着这座城颠倒,还有城里……   这个夜晚, 安南城内又落了雨,似乎要将城内的污秽都冲刷干净,雷雨交加, 南栀一整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她先去照料了江教授的花园,再回来接着补觉。   等她醒过来时, 已经是午后一点, 这一觉着实睡得有些长, 她起来收拾一下准备去西街吃一碗豆腐面。   坐在木凳子上, 周边的食客都在闲聊,这些人的口音不似本地人, 似乎是来这里做生意的商贩, 他们一直重复说着一个词, 南栀将这个词的读音在心里过了一遍,发现他们说的可能是“封锁”。   她还想继续听下去,但店家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你们点的荠菜馄饨!”   “多谢。”   不多时,南栀的豆腐面也上了桌, 她回过神,低头看桌上的面。店家是个讲究人, 白瓷碗下面垫着一张报纸,干净的, 齐齐整整, 上面没有一点油污。   南栀将碗拿开, 报纸上有了一个半圆的深痕, 像满月时被云朵遮住的月亮。她细心的将报纸翻转过来,看着上面的新闻。右下方是一则关于肥皂的广告,中间大篇幅的是关于一名影星自杀的新闻, 她看完,又将报纸放回去,将面碗重新挪过来。   看报纸太入迷,面已经坨了,南栀迅速将面吃完,起来结账。   街上的人比起从前确实是少了很多,南栀不由地想起刚刚的两个字,封锁。   她可以嗅到空气里凝滞的气息,但这气息又被沿街的叫卖声打破,旁边的货郎问:“盐水毛豆要不要?”   “不用。”   货郎走远,这一问一答又将思绪拽回尘世生活,南栀再想回到方才的思绪里,却发现已经不太记得方才在想什么。   途径一排平房,旁边有一个花圃,里面种着豇豆,几个年轻女子在摘豇豆。   “多摘些,晒干了带着路上吃,等我们走了就没人吃了。”   路边还有一些老人提着菜篮子卖菜,南栀买了一把小白菜,预备着晚上借江教授的厨房烧一顿饭。   时辰还早,她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她知道不管怎么走,最终都会到达目的地,所以她并不脚步匆匆,也并不害怕迷路。   天上又开始落雨,行人们慌忙躲在旁边的屋檐下,挤作一团,像包子里的馅料,南栀也在人群之中,她被挤到最里面,脊背抵着木门。   背后是一间茶楼,里面有人在弹琵琶唱小曲,底下坐着一些衣着整洁的人,他们悠闲惬意,不似门外这些包子馅料们慌张躲着雨。   这样挤在人群之中,只剩一双眼睛能自由活动,南栀往旁边一看,与旁边的姑娘撞上了视线。   她梳着时兴的波浪发髻,耳朵上带着珍珠耳环,长长细细的眉,嘴上搽着玫红色口红,这是很成熟的打扮,但她的脸颊出卖了她,她顶多二十岁。   姑娘对南栀笑了笑:“雨太大了。”   南栀回她:“是啊。”   “你是学生?”   南栀摇头,问她:“你是做什么的?”   “我……原先是一名学生,现在结了婚在家。”   南栀微笑。   姑娘没有方才拘谨了,她像是遇上了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打开了话匣子。   “这桩婚姻我本是不愿意的,但是母亲说好不容易寻了一家门当户对的,叫我早点抓住他,别叫别人抢了去,恰好我的表姐—一个离过婚的人,对他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最后也不知怎么的,我就退学结了婚,跟他到了安南。”   “你多大了?”   “二十一岁。”   “还很年轻。”   “近来他跟一个女学生走的很近,时常与我争吵,刚刚正是和他吵了架我才跑出来。”   南栀道:“下次不要这样了,要爱惜自己。”   “欸,你真好,愿意听我说这些鸡毛蒜皮,又愿意关心我。”   这样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一个说,一个听,仿佛是多年的好友,这一场大雨也不算很糟糕。   姑娘说了很多,从她的婚姻到她内心的秘密,她的丈夫跟女学生暧昧不清,她似乎喜欢上了家里的司机。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这场雨叫人们卸下圣贤的面貌,扔掉道德的拐杖,诱惑着他们说出内心隐秘的,被自己竭力否定,但却又正常的情绪。   南栀静静聆听,她知道自己不需要发表任何意见。这场大雨之下,旁边的姑娘不再是衣食无忧的阔太太,前面的男人也不再是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的落魄商人,他们嬉笑怒骂,与素不相识的人聊着天,不管对方来自哪里,家境如何,穿什么衣做什么工作。   此时此地,他们都是躲雨的路人,是凡人。   雨停了,说话声越来越小,背后的琵琶声越来越激烈,行人们纷纷离开屋檐,姑娘也离开,临走时对南栀说:“谢谢你,我决定离婚。”   南栀看着她走在青石板上,身姿婀娜窈窕,不一会儿,她走出这条路,她的声音,她的面容也渐渐模糊,或许此生她们再也不会遇到,又或者某天擦身而过时根本不会认出对方是谁,不过南栀记得在一个雨天里,有位姑娘坦诚的对她说出内心隐晦的秘密,她感谢她,她下定决心离婚。   她记得。   .   太阳西斜时,南栀走进江止善家的厨房,她要做晚饭了。   锅勺碰撞让人安心,她转身拿碗盛菜,一扭头却发现松月泊正靠在厨房的门框上。   她吃惊,他微笑。   “我来拿一本书。”   “留下来吃晚饭吧。”   “求之不得。”   南栀盛好饭菜出来,松月泊正靠着窗户看书,夕阳照在他的白色衬衣上,他像是薄暮时分的光。   “吃饭啦!”   松月泊放下书本,看着她微笑,他走过来坐在餐桌旁,将肉挑出来放到南栀碗里。   夕阳的余晖还在。   等松月泊洗好碗,外面还很亮堂,他摘下围裙,对南栀道:“走,我们去打篮球。”   两人就这样站在了篮球场上,身上的衣服还没有换下。   篮球场边的花坛里种着茉莉花,雨后香气更浓。天边的晚霞令人惊艳,南栀抱着篮球,微笑的望着松月泊。   他走过来,双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教她如何拿球,如何发力。南栀很聪明,一教就会,松月泊放开手,她投进了第一个球。   “真棒,我从前学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快。”   南栀受到鼓舞,更认真地学,天色黑的时候,她已经会灵活的运球,投篮十有六中。   再厉害的人,打篮球也会跌倒,南栀奔跑时踉跄了一下,松月泊“欸”一声,迅速跑过来拉住她的胳膊,结果是两人双双跌倒,他成了南栀的肉垫,南栀重重摔在他的身上。   这可吓坏了南栀,她急忙站起来,蹲下身子一脸焦急的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松月泊咳嗽了一下,很无力的说道:“感觉动不了了。”   南栀都快哭了,她伸手扶起他,想看他伤在了哪里。   坐起身的瞬间,他拥住她,南栀疑惑的看向他,见他眼含笑意,温柔道:“骗你的,我没受伤。”   南栀变了脸色,推了他一下,松月泊重新倒回地上,“嘶”一声。   他仰着头,天地都颠倒,微微抬起头,见到南栀的背影,他笑一笑,轻轻拍她。   “生气啦?”   “没有。”   “那拉我一下。”他伸出手。   南栀一动不动。   他有些无奈,抬眼看这颠倒的夜色,看头顶上的夜空。   他愿意陪着这座城颠倒,还有城里的人。   良久,他的手被握住,南栀将他拉起。   他没有松开南栀的手,而是顺势揣进了自己的裤兜,笑容明朗如朝阳。   他们并排而走,松月泊背后的衬衣破了一个洞,有些血迹沾在了白衣上。   他没有让南栀知道。 第28章 断章 有时候分别,其实是为了更好的相……   月亮的光映在窗帘上, 南栀将窗帘拉上,她一时什么也不想做,托着腮坐在书桌前, 看着窗外婆娑的树影,偶尔会拉开窗帘看一看外面,会不会有人突然出现。   松月泊回到家中走到书房里, 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 仔细的翻开第一页, 寻出一支一直都舍不得用的进口钢笔, 拧开笔帽,在扉页上写——南栀。   他一遍一遍的写这两个字, 仿佛是金科玉律, 又好像要把这两个字记在心里。他用行书写, 用楷书写,又用草书写,就差个甲骨文。写到这一页最下方,他轻轻一笑, 写上两个英文单词——My moon.   我的月亮。   .   第二天一大早,松月泊约好了宋子儒跟温若, 打算聚在一起吃午饭,他计划带上南栀。吃饭的地方已经确定好。他换了一身新衣裳, 连头发也细心打理好, 刚刚锁好门, 有人来告诉他, 有他的加急电报。   “父急病,速归。”   这一封电报打断他原有的计划,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但是他很镇定下来,思考应该怎么办。   南栀起床后,见外边微风凉爽,太阳没有影子,但天地格外清新,应该是刚下过雨的缘故。她打开衣柜,换上那一件蕾丝旗袍。估计今天还会下雨,她顺手拿了一把黑伞。   刚刚走出流云楼外,便看到松月泊立在树下,他今日穿的格外正式,像要赴一场盛大的约会。   听见脚步声,他下意识看过来,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   “去不去琴房?”   “好啊。”   她走到松月泊身边,随他一同走向宫商楼。   松月泊拉着她坐到钢琴前:“还记得那支曲子吗?”   “记得。”   她将双手放到琴键上,奏响第一个音,松月泊微笑,与她一起合奏。   最后一个音落,松月泊敛了神色。   他轻声道:“南栀。”   “嗯?”   “这几天我……要回英国一趟。”   南栀垂下眼帘,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父亲生病,我需要赶过去。”   南栀抬起脸看他:“什么时候出发?”   “午后,先坐船,再坐飞机。”   这么快,南栀有些失落,但还是道:“既然至亲生了病,应该快些回去,不要留下遗憾。”   松月泊点头,又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五天,最多五天,我一定会回来。”   南栀安慰道:“不用这么着急,等到松伯父没事再回来也不迟。”   “嗯。”   气氛到这时变得轻松,松月泊道:“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从英国给你带?”   “嗯……我不知道英国有什么美食,你决定吧。”   “好。”   他们聊了许久,从第一次在琴房的相遇到码头上的那一日,从儿时糗事到光荣事迹。   南栀知道松月泊曾掉过河里,松月泊知道南栀差点被一个大户人家收养成童养媳。   不知不觉中钟楼响,已经中午十二点,松月泊站起来,南栀问他:“要去码头了吗?”   “对。”   “我送你。”   松月泊牵住她的手温柔的回道:“好。”   外面又下起了小雨,南栀带的伞正好派上用场,他们走到码头处,这个时候人还很少。   下雨天,卖货郎们都躲到了旁边,岸上的人零零散散。   松月泊提着箱子,看一眼渡船。   码头之上,有太多的悲欢离合。有人惊喜重逢,有人依依不舍,或许一声再见,一次对视,就是此生最后一眼。   所以离别的人都不说再见,他们拥抱,他们泪流满面。他们趁机说出最真实的语言,因为他们许诺不了未来。   松月泊不一样,他许诺未来,可他也不说再见,他撑着黑伞站在南栀面前,轻轻握住她的胳膊,低头轻声说:“南栀,冒犯了。”   南栀不明所以抬起脸,迎上他的吻。   他的呼吸拂在脸畔,他的手掌托着她的后脑勺,他在加深这个吻。   她张开眼,望进松月泊含笑的眼睛。   他抚摸她的头,再次低下头,亲吻她额头。   还记不记得码头的初见?   那一次,他们各自转身隐入人潮;这一次,南栀撑着伞目送他走远。   松月泊在甲板上对南栀挥手,南栀微笑着看着他,眼眶潮湿。   这个夜晚南栀没有成眠,她坐在窗前听雨声,发呆许久。   最后对着窗外轻声道:“晚安。”   .   南栀是被脚步声吵醒的,她迷迷糊糊拉开窗帘,瞧见不少人从屋前路过,这都是安南大学的老师们,南栀认识。   他们神色焦急,步履匆匆,南栀想起昨天在外面听到的话语,垂下眼帘,转身去侧间梳洗,冷静心绪。   张泊如将老师们紧急召回,他透过朋友听到了一点风声,敌军已经到达安南附近,不出意外,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安南,因为安南聚集着精英人才,它有一所著名的大学。   教授们面色凝重,等着张泊如先生的下一步计划。   张泊如歉意一笑,对他们道:“真是对不住大家了,大清早把大家叫起来,实在是有要紧的事儿啊……”   他叹一口气道:“南迁至此,本以为可以安稳一段日子,没想到这么快又有动荡,昨天听到风声,前方已经溃不成军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听来还是悲凉。   “若是安南沦陷,我们都要在日本人手下做事,有损中国人的风骨。”有教授愤慨道。   “宁风餐露宿,不愿食敌人一米一粟。”   ……   教授们纷纷表达自己的立场,张泊如深深鞠一躬,他说:“安南大学能有诸位,实在是幸运。”   最后,他对众人道:“继续南迁吧。”   南迁的决定已下,没有人反对,只是不知道该迁往哪里,人群散去,大家都回家做准备,计划于本周六离开安南。   张泊如在这个夜晚召集一些老师来商讨南下的路线,他们一边做着周密的计划,一边等着教育部的安排。   但敌人的炮火不讲计划,安南城内的一声枪鸣宣告着沦陷的开始。   所有的计划被打乱,师生们紧急搬运校产,离开校园。张泊如站在校门口看着外面混乱的人群一时无言,师生们拿着重要的典籍,抱着重要的科研成果仓皇逃离,他最后看一眼大门上的牌匾,看一眼校训,低头擦去眼泪,在周边百姓的帮助下从小路离开。   日军很快到达安南大学,他们扔下上方的牌匾,推倒刻着校训的石头,搜刮实验室,洗劫图书馆,在废墟上合影。搜刮一番后没有发现有价值的东西,又转而追寻师生们的踪迹。   周边的百姓守口如瓶,枪抵着脑袋也绝不开口,不能说,不能说,说了,就没有希望了。文化的根不能断。   师生们穿过大山来到周边城镇,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又重新回到山间小路长途跋涉。   跟过来的只是一部分,还有的师生不知道流落在何处。   这些师生们各个狼狈,头发粘在一起,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有几天没换。   他们拼命的往前走,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放弃。路途再艰辛,他们也没有放弃一本书,一页纸。筋疲力竭时,终于听到消息,教育部发出命令,将学校迁往庐阳。   于此同时,安南沦陷。   南栀在家里听着冲天的枪声,白瓷与南音忙忙碌碌的收拾细软,南栀也收拾,她收拾好了就坐在房间里一言不发。   南音敲开门,对她说:“妹妹,走吧。”   南栀问:“要去哪里呢?”   南音摇头。   她哽咽道:“可不可以再等等?”   南音知道南栀不会无缘无故这样,他点点头。   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他没有回来。   傍晚时,白瓷推开南栀房间的门,她轻轻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柔声问:“是不是在等谁?”   南栀点头。   “他……是谁?”   “松月泊。”   她说完,忽然意识到白瓷从未见过他,哥哥或许也不记得他。就像那一日看到的惊艳的彩虹,转瞬即逝。   “他是不是一个很好的人?”   “是啊。”   白瓷微笑,温柔的理好她的头发,轻轻说:“妹妹,我们走吧。”   在猛烈的炮火声里,南栀轻声道:“好。”   话一完,眼泪落下来,滴到白瓷手背上。   离开时,她又看了看满山的栀子花,花香不再,栀子花都凋零了,这一走,不知道何时再回来,也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满山的栀子香。她还记得刚到安南那一天,路过红砖瓦的房,看到光鲜亮丽的女郎,还遇到路边的卖货郎。   南栀在安南的最后一天,抽空给林莺写了一封信,她说真的好遗憾,有些事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林莺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往常与南栀的通信中,她知道有松月泊的存在。收到信的当晚她在台灯下给她回了好几页纸,安慰她,鼓励她。   可在临寄出的那一刻忽然反悔,她向别人借了钢笔,趴在桌子上重新写了一封信。   “你怎么知道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为什么就不能是未完待续。   有时候分别,其实是为了更好的相遇。” 第29章 松家 一场战争,一次远行,或许此生都……   在安南尚算宁静的那一天, 松月泊登上渡船,尔后乘坐飞机来到英国,拿着地址寻到他们在英国的住所。   这是一个独栋的小别墅, 门前小花园,类似德国比特先生家。   推开门,屋内处处是中国气息。   山水画, 茶具, 瓷器……一个挽着发髻的中国妇女领着他走进松山的卧室,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手术, 此时卧病在床,面色虚弱。   松月泊坐到床边, 关切问道:“父亲, 你身体如何了?”   松山勉强出声回答他:“已经没有大碍了。”   他还是有些自责:“对不起。”   松山笑了笑:“你自责什么?这场病又不是因为你引起的。”   病重的人总是会带着些许温柔, 松月泊印象中,这样柔和的语气他甚少听到。但这不能代表松山不是个好父亲,相反,他着实是一位称职的父亲。   松山的父亲——松琰惯常是按照中国人的方式教育子女, 而后又受到一些西方思想的影响,可西学东渐的风并未影响到松家中国文化的根基, 松山身上还保留着中国文人的性格秉性。后来他从商,不免沾染到一些投机取巧的作风, 但骨子里中国文化的温柔敦厚中和了这些世俗气息, 将他的所作所为克制在了方圆规矩里。他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好人, 诚然也根本算不上是一个坏人, 他不赚黑心钱,应当可以称他为一个儒商。   不然的话,他教育不出一个松月泊。   在子女的教育上, 为了保证他们品行端正,他未免有一些中国式家长的威严规矩,比如常常不苟言笑。但他毕竟眼界宽广,明白“爱”之一字对于子女的终生影响。   他爱他的子女,不光只是负担起孩子的物质生活,从来也不曾忽视过他们的精神世界。他从不会错过孩子们人生的重要时刻,哪怕这会使他失掉一笔大单子。他时常关心子女的课业,但不会施加苛责的要求,凡事尽力即可。他牢记家中成员的一切爱好,认为这再平常不过。可以说,在这个时代里,他尽力做到了最好。   再来说一说松太太,这个从小被视为掌上明珠的女人。   她姓何,叫何间意。自小受到的宠爱让她有些骄横,不愿意在乎别人的脸色,说话有时会显得刻薄,当然,她不是一个坏女人。   松山应酬晚到家,她从来都会亲手为他煮上一碗热汤,在松山喝汤时,她会数落他晚归,打扰了自己休息,信誓旦旦下次绝对不会等他,可到了下次,她依旧会为自己的丈夫煮上一碗热汤。   她对待子女,同样竭尽全力。松月泊练琴到多晚,她就会陪他到多晚。别的富太太时常打牌,她因为家中三个孩子,从来不会在家中组牌局。   但毕竟人无完人,松太太也有一些缺点,比如她的言语刻薄,还比如她的一点崇洋媚外。   这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还没完全成长的中国人。   自小生活环境的优渥使她没有任何心机,养尊处优的外表下实则是善良的心。或许她从前还不懂得家国的真正含义,总是想着明哲保身,可当真远离故国,她才明白家国可贵,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叹家国难回。   到这时,她算真正成长了一大步,松月泊写回来的信也让她真正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一定要坚持留在中国。   因为,那是吾国与吾民。   松先生自然明白自己的太太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结婚的那一刻起他就决定要接纳一个人所有的好与坏,就像她的太太决定接纳他的所有一样。   他深刻明白普通男人的本性是什么,也决计永远不要做一个普通男人,仗着男人的身份胡作非为,沉迷欲与色。   所以说,松太太是个幸福的女人。   .   松山看着这个风尘仆仆的儿子,眼眶有些发酸,他问道:“累不累?”   松月泊答:“还好。”   “我已经没事了,只需修养一段时间便好,医生说我这个病是因为从前透支了身体,往后要注意好好休息。你不要步了我的后尘,现在快去好好的休息。”   “好。”   往后的几天里,松月泊细心照顾着松山,珍惜与家人在一起的光阴。一个晴朗的白天,他们在院子里搭了炉子烤肉,可怜松山还不能吃,只能在一旁喝粥晒太阳。   松月泊的弟妹十分高兴,他们缠着松月泊,就像影子一样。   到了夜晚,这一家人在院子里赏月亮,松月泊的妹妹躺在他怀里,问他:“哥哥,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他低头对她笑,有些歉意道:“对,后天早上走。”   父亲已无大碍,他需尽快回国,后天早上走,他刚好能按照约定回到安南,这实在再好不过。   “可不可以晚几天?”   他摸摸她的头:“不可以啊。”   国内局势不好,他需尽快赶回去,如果有什么困难也能尽自己的力量。   小妹垂了下眼帘,很快又扬起一抹笑容,她说:“好吧,哥哥回国当英雄,我们就照顾好自己。”   他欣慰一笑:“嗯,好。”   松月泊的弟弟跑过来坐在他身边,问他:“哥哥,从前我们去德国看你,经常看到一个大美女给你送东西,现在你们怎么样了?”   松月泊大吃一惊,没想到他居然记挂这这件事,敲敲他的脑袋回答他:“什么事情也没有,早就没有联系了。”   “那么美的女孩子,像玫瑰花一样,你居然不喜欢?”他义愤填膺。   松月泊微微一笑:“我喜欢栀子花。”   满院大笑。   松山坐在椅子上对他道:“回国了,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   “好。”   “明天下午我叫秘书去给你买票,你不用着急。”   “谢谢父亲。”   .   第二天一早,松月泊被家中的声音吵醒。   似乎是来了一大群人,在客厅里商量什么事儿,语气听起来十分激烈。   他穿上鞋,走到楼下。   “捐多少钱合适?”   “光我们肯定不够,最好号召华人们齐心协力,还要登报。”   松月泊很紧张,他问:“发生了什么事?”   “安南沦陷了,到此,整个东部都到了日本人手里,得想办法支援国内的同胞!”   “轰”一声,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他拿起外套冲出家门,朝航空公司跑去。   这个点,他们还没开门,他独自在门外徘徊,拿着咖啡与面包的行人路过他,有人会奇怪的看他一眼。   好不容易等到开了门,他走进去询问机票,对方回答他,两天以前就已经没有了前往中国的机票。   他神色焦急,对方又好心告诉他,可以去看一看船票。   他迅速赶往轮船公司,对方很抱歉,告诉他,中国封锁,已经断了航。   他毫无办法在街上走,英国天气多变,突然下了一阵雨,将他淋了个彻底,咖啡店的老板叫他去躲雨,他说谢谢,仍然继续往前走。   在雨水的掩饰下,他抛开所有的体面,痛哭不已,他茫然又崩溃,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松先生一家撑着伞找到了落汤鸡似的松月泊,松太太连忙拿伞遮住他,松山望着他,略显责备道:“那天说的话你都忘记了?”   松太太打断他:“别说了……”   他们都不明白松月泊为何这样难过,在英国同样可以给予国内帮助,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他们不知道?   松月泊抬起头道:“我回不去了。”   “以后肯定回得去的。”   “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了?”   一场战争,一次远行,或许此生都无缘相见。   真的不一样了。 第30章 重安 云会飘远,人会走散   夏季的雨还在持续, 南栀一家仓皇离开安南。好几次他们死里逃生,从枪底下溜走,后背都湿透。   后来为了躲日本兵, 他们钻进了山间小路。山路崎岖,雨后的山路更是难行。他们在山间遇到了人群,开始南栀以为是日本人, 跟哥嫂一起躲进旁边的荆棘里。脸上都被划出了血痕。   他们不敢作声, 那边的人群也没有声音, 后来对面人群忽然问道:“你们从何处来?”   南栀松了一口气, 都是中国人。   他们钻出来,藏久了腿麻, 南音没站稳, 摔到了下面的山沟里, 大家奋力将他拉起。南音拍拍裤子上的灰,不好意思的笑一笑:“对不住对不住,一下没站稳……”   “摔到了吗?”   “没有,好好的。”   白瓷不放心, 扶着他继续往前走。   不知又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了湖, 人群中有人激动道:“我记得这个湖,穿过去就是个镇子, 我小时候去那看过病!”   他们有了希望, 纷纷找东西渡河。   湖边长了些竹子, 男人们徒手折断竹子, 女人们去林子里找藤条,很快绑起几艘简易的竹筏。他们分成几组划着竹筏前进,争取在天黑前到达对岸。天刚微明时这群人已经开始跋涉, 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这个时候体力已经有些不支。   竹筏朝着对岸划去,快到湖中央时听见后面有异动,他们惊恐的回头,果然是官兵,他们拿枪朝人群扫射。   有人大喊:“快趴下!”   南栀等人紧紧贴着竹筏,可以感觉到下方水流的涨动,甚至可以听见鱼虾游动的声响。   天色有些暗了,几颗子弹落到水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使把劲儿,划到那边的芦苇丛子里!”   大家拼了命往前划,水鸭子惊慌失措的游走,白鹭鸶毫不留恋飞出芦苇丛。   南栀侧着脸看着暮色里的芦苇丛,一颗子弹打到野鸭子身上,湖水红了一滩,鸭子随水流远。又一颗子弹炸在水里,溅起的水花洒在南栀脸上,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滴。   她看着已经升起的浅淡的月亮,眼泪从眼角滑落,轻轻的喊了一声:“妈妈……”   他们没能在天黑以前抵达小镇。   天黑了,不知道对岸有没有埋伏敌人,再加上都有些体力不支,一群人决定藏在芦苇丛里,睡在竹筏上。   饿了就拔起一根芦苇嚼它的根,渴了就舀一勺湖水,困了就往后一躺双手枕着胳膊,满意了。   活着,就足够满意了。   今天的星空格外明亮,星子铺满整个天空。   “明天是个大晴天,要是在家,应该把被子衣服什么的拿出来晒一晒。”   有人自言自语。   蛙声一片,芦苇丛子里都是闪光的萤火虫,蚊子也在耳边嗡嗡作响。南栀侧躺在竹筏上,蜷起身子,看那些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她居然舍不得闭上眼睛。   这个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幼时母亲对她唱过的歌谣,她轻轻哼了出来,漫天萤火作伴,为她营造出一场盛大的浪漫。   .   松月泊已经高烧了好几天,终于在这个夜晚清醒过来,床边台灯将房间照亮,他转了转头,看清时间。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十分。   他撑着手肘坐起来,拿起台历看了看。台历上的日期还停在几天以前,那是安南沦陷的日子。   他急忙坐起来,跌跌撞撞走到书桌旁,翻出信纸与钢笔,提笔写下:   “南栀,你可安好?听闻安南沦陷,而我困于英国不能归国,实在自责惭愧。只悔当初轻易许诺,叫你失望……”   写到最后,他泣不成声。   惟愿她不要在安南等他,可若是她不在安南,他又要去哪里找她?   写完这一封信,他又找出信封一笔一划的写下地址,做完这一切,他已经疲惫不堪,来不及收拾桌面,他又倒回了床上。   第二天一大早,他被弟弟松月亭叫醒,妹妹松月伶端着一碗鸡肉粥趴在床沿看他。   “好点了吗?”   “好多了。”   松月伶把粥递给他,坐在床边等着。   松月亭托着腮问他:“哥哥,南栀是谁?”   他替松月泊收拾桌子时不小心看到了那封信。   南栀是谁?松月泊起身去翻自己的行李箱,他翻到了那个写满南栀名字的笔记本,除此之外,没有了。   他本来以为很快便能回去,他本来以为未来可以带着南栀对家人慎重地介绍她,可是如今他没有她的照片,没有她的画像,没有她的笔迹,甚至多年以前她回给他的信也被留在了安南。   她好像仅仅只是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他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她的惊艳,那就好像是一场罗曼蒂克的梦。   他回过身:“月亮。”   .   白天,南栀等人终于到达了这个镇子,听说有一家会馆收留流民,房租收的很低,他们急忙赶过去。   会馆前面果然有人在安置流民,他们走过去。三个人被安置在了一个房间里,中间帘子隔开,可分成两个空间,厨房与洗漱间都是公用的。这里与从前住的地方不能相比,但好在窗户明亮,窗外有一株芭蕉。   会馆的负责人是一个妇人,南栀问她:“这是什么地方呢?”   “嘉德会馆。”   “这里是嘉德?”   “那不是,这里是重安。”   重安?从未听说过。   南栀又问:“这里距安南有多远?”   “安南?那可远的很呐!安南有口岸,这里可是内陆,若是走大路,那可要走个十天半个月!”   南栀眼神瞬间暗淡,她笑着道谢。   妇人走之前说道:“要有什么事儿就来找我,能帮的尽量都帮到,不要怕麻烦!”   “好。”   白瓷借了一些床褥子铺床,打算明天重新买一些。南音在这时呼喊南栀,他头上都是细密的汗水,南栀担忧地望着他。   南音忍着极大的痛苦说:“妹妹,去帮我找个大夫看下腿……”   他捂着腿,身上一直在抖。   南栀点头,冲出去找刚才那个妇人。   南音摔的那一下已经将腿摔断,他为了不拖累大家,一直忍着不说,直到实在忍不下去才求助南栀。   妇人很快帮忙找到了大夫,他查看一番松了口气,边包扎边说说幸好伤势不重,静养一段时间就差不多了,他特意叮嘱,一定不能乱动,必须好好静养。   这意味着南音不能出去工作,看病又花了一笔钱,南栀与白瓷必须尽快找到一份工作。南音有些自责,但是南栀说,活着比什么都好。   午后,她静静的坐在床沿,看着窗外的云来来往往。 丽嘉   云会飘远,人会走散。   她想念安南。 第31章 变化 四季轮回,人们的生活还在继续……   重安没有满山的栀子花, 这里的夏天满街都是三角梅,风一吹,那是震撼世人的美。   四季轮回, 人们的生活还在继续。   安南大学搬到了庐阳,校长还是张泊如先生。据说要在那里新建校舍,只是由于经费困难, 目前还没有建完。   中国出了一个有名的戏班子, 每次演出万人空巷。于此同时, 一个作家横空出世, 作品时常见报。   乱世多才子。   在外来势力的挤压下,中国自己的产业在艰难壮大, 重安有了第一个纺织厂, 南栀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一年。   南音重新做回木匠, 白瓷进了裁缝铺子当女工,他们搬离了会馆,将地方腾给了更困难的人。这一家子租了一个小四合院,有三位邻居。   他们勤勤恳恳赚钱, 买米买菜付房租,还从前欠下的债, 钱跟水一样流走,但好在能保持生活的相对稳定, 尽管这种稳定并不牢固, 一场病, 一次动乱, 就能使他们重头再来。   南栀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决定离开纺织厂。在这里工作很累,身体消耗极大, 南栀已经有些吃不消。   她每天清晨走去工厂,黄昏时走回家。旁边的邻居从前是英文老师,因为动乱失了业,索性在家翻译挣稿费,他每天都会读几篇英文,感情充沛,极富感染力。最开始南栀只能听懂几个单词,可这样日复一日的熏陶,她居然已经能大致听懂。   每天回到家,她会搬一把椅子坐在庭院里,就着灯光看看书,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休闲时光,每当这时她总会格外珍惜,心也会变得格外宁静。邻居在念英文,她静静听了一会儿,等他安静下来了,南栀问:“您今天念的是什么?”   “莎翁的《十四行诗》!”   南栀终日忙碌,看书的时间极为奢侈,越奢侈,越想要。   她总是带着一本书,趁着休息时间读上几页,这样的南栀在工厂里显得有些另类,起初有女工看不顺眼,语气极酸:“哗众取宠,惺惺作态。。”   这样的人有很多,平庸的人会嫉妒努力的人,但她们毕竟心眼不坏,一个月后,这样说的人少了很多,两个月后已经寥寥无几,半年……已经不会有人出言讥讽,那些曾经挖苦过南栀的人转而开始称赞她。一年以后,全工厂的人都对南栀赞叹有加,她认真,她安静,她对人毫无攻击力,挖苦过她的人开始自责,嘲讽过她的人开始愧疚,听闻南栀准备离开,这些人纷纷过来道歉,南栀很意外,眼睛里都是茫然,她说:“有这样的事儿吗?”   “最开始你坐在我旁边,我曾经那样说过你。”   南栀仔细回想,根本想不起来,她很意外,原来自己曾被人这样议论过,她想起安南大学,那里到处都是勤奋好学之人,捧着一本书,实在太过寻常。   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南栀笑一笑,恍然间发觉,苛责的话语已经伤不了她分毫。   她们道完了歉,又问南栀:“你为什么时常看着窗外发呆?”   南栀回答道:“放松眼睛。”   收拾完了东西,她走出大门,长时间坐在室内,她的皮肤泛着不自然的苍白,眼睛也有些怕光。   沿着围墙一路走出去,她没有回过一次头。   走到巷子里,周围房屋遮挡她视线,她看着眼前狭窄的视野,看着颓圮的砖墙,还是忍不住抬头望向天空,她好像出不去了。   亦如她在工厂抬头望着窗外发呆。   她说了谎,看着窗外并不是为了放松眼睛,而是在想——我困在这里了。   .   满街的银杏开始变黄,重安的孟家开始招女工。   负责这一事情的是孟太太。   高门深户,飞檐雕窗,孟太太一身华服坐在大厅,她整个人与这栋建筑仿佛是天作之和,和谐的叫人移不开视线。   可若是去她的房间看一看,看到她桌上的照片,每一个人都会吃惊到失言。   那是她十七八岁的时候,穿一身小洋装,手里拿着本英文书,微微垂着头,与现在分明是两个模样。   时光回到拍摄照片的这一天,她正准备前往法国留学,临走前拍了照片做纪念。这一切都在偷偷地进行,可最后还是露馅,她的父母带着一群人将她从码头上带回,命她立刻嫁人。   她就这样嫁给了青梅竹马孟先生,直到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她还总是想起那一天,她知道,她最鲜活的日子永远停在了十八岁,停在了拍照的那一天。   孟先生待她很好,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一直到现在都对她很好,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被打动过,可现实叫她丢掉这些幻想,抹去她最后一丝天真。   她一直以为她的丈夫是个清正老实的贵族少爷,但当她目睹自己的丈夫抽鸦,片,进烟花之地时,一切的认知都在颠倒,而她的丈夫并不觉得这样有何错误,回到家中依旧对她温言细语,极尽呵护。   她迷茫了相当长的时间,终于明白她的丈夫不是个万里挑一的良人,而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最后的结果是她妥协于现实,隐藏起一颗心。时过境迁,她早就没有了当年一个人谋划留学的勇气,所以她永远怀念十八岁那年的孤注一掷,尽管最后失败。   今天她亲自来挑选女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替丈夫的外室。   结婚二十年,她不能生育,前段时间孟先生小心翼翼与她商讨,说孟家不能无后,她在心里冷笑。她明白商讨只是个幌子,他心里早就有了主意,此时不过是来知会她一声,难道她哭闹一番,就能改变事情的结局?   就像十八岁那年,她用自杀抗议,也没能抵抗过命运。   于是她带着浅浅的笑意,同意孟先生的做法。这令孟先生极为感动,当场发誓决不会让那个女人威胁到她,让她放心。   放什么心呢?她早就没有了心。   孟先生说到做到,没有让那名女子进孟家,在城西另外买了一栋宅子安排她住下,每一段时间过去一次,只留了一个老妈子伺候她。   有一次心血来潮,孟太太决定去瞧瞧她。   坐了一个小时的汽车才到那个宅子,她被人扶着走进小路,一眼看见有个女孩子坐在门槛上哭。   她慢慢走过去,这个女孩子不认得她,抬手擦了下眼泪,问她找谁?   她没有回答,问她:“你多大?”   “十六。”   孟太太好半响没有说话,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便原路返回,一整天都没有再说话。   不久以后,下人们议论纷纷,说那名外室有了身孕。   孟太太听见了,第二天就开始选女工。   两排人站在院子里,恭敬地垂着头,等着孟太太的挑选。   孟太太走出来,紫色的旗袍显得她雍容华贵。   她看了好一会儿,随后走到院子里,站在她们身边观察她们,不时问一些话。   有一个女孩子看起来温柔干净,平视着前方,发尾绑了一颗银杏果。   孟太太看着她的眼睛,看她挺翘的鼻子,最终决定将她留下。   她也喜欢看美人。   人群都散去,孟太太的乳母满不赞成地看着她,略微责备道:“太太怎么能留下她?”   孟太太呡一口茶,温和一笑:“我就相中了她。”   “这个女孩子容貌太出色,看着乖巧,谁知道心里面在想什么,万一将先生勾了去……”   孟太太差点被呛到,她将茶碗放下,笑着说:“老妈妈,相信我,她瞧不上先生。”   “……”   她接着说:“我可从来不相信男人,但我相信女人。”   “可是……”   她打断她:“老妈妈,你看刚刚那么多人都低着头,只有她平视着前方,脊背挺直,你再看那双眼睛,干净如泉水……”   “这不正能说明她心比天高,故作纯良,我们要提防才是。”   孟太太无奈,她说:“一个人要是想看山巅的松柏,又怎么会在意路边的杂草?”   老妈妈似乎懂了一点,可还是心存疑虑。   “她看起来也只有十几岁,两个年龄相仿的人在一起,可以聊聊天说说知心话。”   老妈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还有,我想看看她飞不飞得出去。”   “飞?”   孟太太抬起头,视线越过高墙看向蓝天:“她看起来柔顺乖巧,实际上心里藏着一只鸽子,就等着机会飞出去。”   老妈妈笑了:“太太怎么看得出来?”   孟太太扯唇一笑:“那就是十八岁的我,只是我没能飞出去,困在这围墙之中。”   .   南栀迈着轻松的步伐往家走,她在街上转了转,快要天黑才回家。今天大概是十五,月亮极圆。只身往家走,未免有些害怕,她加快步伐,月亮太皎洁,让人心生惭愧,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南栀气喘着往家跑,中途歇了下,无意间抬头,明月在松。   突然就不再害怕。   她哼着歌慢慢走回去:“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第32章 颂安 他自带意境   院子里亮着灯, 南音坐在院子里钉东西,南栀推开门,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南音转头看她, 笑着问:“去哪了?一头的汗。”   南栀帮他扶着木头,回答道:“去街上逛了一下。”   白瓷听到声响推门出来,招呼道:“来, 快来吃饭, 今晚吃的是羊肉!”   物资供应不足, 他们许久才会吃上一次肉, 平常多吃豆腐红薯之类。食材虽简朴,味道却丝毫不逊, 这是南栀一家的能耐。   今晚南栀要收拾行李, 明天就要搬去做工的地方, 她隐约有一些期待。   月上枝头,她还在清理着衣物,白瓷曾做给她的学生装还好好躺在衣箱里,一直被保护的很好。随后她整理起书籍, 忽然翻出笔记本,那些沉寂已久的记忆瞬间苏醒。   她翻开第一页, 莞尔一笑。她误闯入松月泊的课堂,坐在最后一排听了许久的“天书”, 最后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她记得。   松月泊三个字被她牢牢埋在了心底, 她从不会多想, 一多想, 巨大的遗憾就会将她吞没,而她需要打起精神面对生活,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化解落寞。   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其实从未忘记, 那段柔软的记忆盘踞心底,魂牵梦萦。她其实很想知道他过的好不好,还记不记得安南的栀子花?   这些话,只能说给窗外的花听。   ·   虽是秋季,但是人们都已换上了大衣,松月泊穿一身米白大衣,匆匆系上蓝色围巾。今日有一场重要的研讨会,他不能迟到。   他已经重新进入校园深造,依旧钻研植物学,每隔一段时间跑一次邮局,手里拿着那封被退回很多次的信。   他与同学的课题遇上瓶颈,已经焦头烂额许多天,但在昨晚,他发现一个新的突破点,或许可以解决目前的难题。   校园里人来人往,路边的草坪上有很多人在晒太阳,他放慢了脚步,享受一下这难得的光景。有熟悉的同学跟他打招呼,他笑着回应。   研讨会,做实验,写论文,他的一天就这样过去。到了傍晚,他一般会回到家中,与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   夜深了,家里的灯光依次熄灭,松月泊捞了一本书躺在床上看,困意袭来时伸手拧灭落地灯。   今夜不知为何,他难以入眠,索性爬起来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发呆。   他已经困在英国这样久,原来的许多计划都已经被打乱,想来叫人叹息。   ·   地球另一边的中国,朝初升,南栀收拾好东西离开。   她一个人穿过巷子,走上街头,买了刚出锅的小笼包,再拐进一个巷子,走上十分钟,就到了一个宅子,这是她日后要工作的地方。   前些日子已经有人告诉过她,这个宅子里有一个老妈子张姨,一个看门的大爷,外加一个女主人。因女主人有了身孕,孟太太特意又请了一个人。   南栀将这些信息理了理,很快知道了这几个人的关系,她不清楚这些关系的来历,也不打算看戏,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故而她的心情是平和的,不带蔑视与偏见,无有悲悯与同情。   她就这样带着温和的微笑叩门,一位老伯拉开门闩,和蔼道:“南栀吧!快来,吃过早饭了没?”   “谢谢您,吃过了。”   老人穿着粗布白汗衫,一尘不染,下面是宽松的黑裤,脚下……他光着脚。   南栀笑,那是很俏皮的微笑。   .   她住在院子里的南边,正对着阳光,里面的被褥都是崭新,床边有一套桌椅,屋内还有一个大衣箱。   百年的建筑有一股特别的木头气息,脚下的青砖地平平整整,南栀很开心,她看了看,决定以后有时间亲手做一个窗帘。   她将带来的行李都整理好,出来时听到那位老先生说,张姨一大早陪着夫人回娘家了,大概晚上回。   她了然,自己动手做了一顿饭,随后将宅子整理了一番。又从花园里折了一些花放入陶瓶里,将陶瓶放在月窗前,或是转角处。   这个宅子并不大,但它有一个花园,可惜无人打理,假山上满是不知名的杂草,地上散落着枯朽的树枝和一些花卉野草。   生机与腐朽并存,恍若今日之中国。   南栀将头发盘起,换了一件薄外衣,蹲在荒草丛中劳作——拔草、修剪枝桠、清理杂物。   老伯也来帮忙,两个人忙活了一下午,终于将杂物都整理干净。南栀擦了擦汗水道:“要是有多的花盆与花苗就好了。”   老伯一拍手:“我本家兄弟就是卖花的,前些日子被人退了一批有瑕疵的花盆,卖又卖不出去,处理也难,姑娘若是需要,我回家跟我儿子一起把花盆运过来。”   南栀开心道:“麻烦您了。”   他摆摆手:“哪里的话,他们正愁堆在那占地方呢!哦,还有一些长得不好的花苗,我也一并拿过来吧,我看姑娘照顾花草很有经验,说不定能起死回生。”   南栀笑道:“我从前有一份工作就是照料花草。”   只是不知道那些花草现在如何了。   老伯带上草帽,预备出门,南栀送他到门口,对他说:“我还不知怎么称呼您呢。”   老伯一拍头:“老了老了,记性不中用了!”他笑一笑,接着说:“我姓孙,别人都叫我孙老伯。”   “好,孙老伯。”南栀微笑。   孙老伯一走,宅子里安静下来,南栀忙了许久,打算坐下来歇歇。   她从桌子上随意拿出一本书,搬了把椅子坐在花园里,围墙外有棵高大的银杏树,此时金黄一片,落叶翩翩。   无人打扰,她翻开手里的书。这是从邻居那借来的,还没来及看,等她翻开第一页,眉毛无意识动了下。   这是全英版的《傲慢与偏见》。   南栀捂着脸,被自己逗笑了。   女子中学旁听三年,受邻居熏陶一年,她已然识得一些英文,甚至可以听懂几句莎翁的《十四行诗》,可她仍觉才疏学浅,并不能通读英文原籍,且常因羞涩,甚少开口朗读英文。   此时寂静无人,她试着开口道:“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   有些单词她不认识,但她没有在意,一直往后读,到最后胆子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大。她深知自己的读音不一定正确,那没有关系,读出来就是莫大的进步,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坚持下去,她会越读越好。   她始终这样想。   一个下午就这样度过,她太专心,以至于落叶全落到了她身上,她像披了一层金黄的纱。   日光暗了,她将书合上,试着拼扉页上的英文。   结结巴巴拼不出来,此时背后屋子里有人道:“Pride and Prejudice.傲慢与偏见。”   南栀惊讶回头,那层金黄的纱从她身上滑落,露出里面淡色青衫。   她背着光,脑后轻软的绒毛清晰可见,也是因为背着光,她看不清那间屋子里的人脸,难道是夫人回来了?   她站起来,朝里面喊:“是夫人吗?”   方才太过紧张,她忽略了那是一句男声。   无人作答,她有些奇怪地朝屋里看,这时门外有了声音,张姨与孙老伯同时回来,孙老伯看到南栀朝那边看,一拍脑门:“哎呀又忘了说!”   张姨迅速走过去拉开窗帘,将一名男子从屋里拉出来。   南栀震惊到失语,更为方才那一句“夫人”汗颜,她尴尬到想要离开这里。   张姨显得很紧张,她对南栀道:“对不起吓到姑娘了,这是我的儿子李颂安,他身体不好,我没有办法只能带在身边……”   她哀求道:“姑娘,别告诉先生和太太。”   南栀笑着点头:“好。”   这个时候她抬头看向李颂安,大约是方才那一句“夫人”冒犯了他,此时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向南栀的眼光也带着冷意。   日光下他的容颜清晰,好似文人水墨画,叫人忽略他的五官,惊叹于他的文雅气质与清冷气息。   他自带意境。   南栀歉意一笑。 第33章 映之 除了温饱,还有月亮。……   这番尴尬的光景很快被打破, 孙老伯招呼着大家将门外的花盆花苗都搬进来,这些都弄完,张姨进了厨房准备晚饭, 南栀靠着柱子放空,她还没有见到自己要照顾的那位夫人。   夜幕降临,孙老伯点燃走廊上方的宫灯, 昏黄的灯光让这座宅院重归旧时, 脚下的青石板也不知多少人走过, 那摇曳的流苏不知见证过多少罗曼蒂克的传说, 沉重的木门也不知领略过多少悲欢离合。   青石板上传来的脚步声叫她回过神,她不经意扭过头, 灯影之外, 一个女子跨过木门槛走进来, 她熟练的将木门关上,隔绝了门外的寂静或喧嚣。   她看见南栀,有一些惊讶,很快笑着道:“是南栀吧?”   “是我, 夫人。”   叫她夫人实在太违和,这个女孩子稚嫩的脸庞与声音一下子出卖她的年龄, 她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紫色旗袍,带了串金项链, 这样的装扮与她的气质年龄都不相符, 她大概是将自己最好的东西都堆砌在了身上, 好叫母亲认为她过的很好。   南栀悄悄叹了口气, 展开一抹笑对她说:“夫人先歇会,等下就开饭了。”   这个女孩子小跑到南栀身边,笑着说:“这里的人是不是都见过了?有一个张安意张姨, 还有一个孙自白孙伯,哦对了,宅子里还藏了一个李颂安,不要告诉别人啊……”   南栀温柔道:“都见过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走过花园,讶异道:“早上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嗯,我收拾了一下,不过还没收拾好。”   她很开心,又摸了一下南栀的青衫,问她:“这件衣服好看,简单又精致,哪里买的?”   “是我嫂嫂缝的,夫人要是喜欢,我替你做一件。”   “不要叫我夫人,我姓汪,叫汪映之。”   “映之。”   汪映之将南栀带去了自己的卧房,摘掉项链道:“这是孟半梁当时送给我的,他没有认真挑,我也不喜欢,但我只有这一件首饰。这身旗袍是孟太太派人送过来的,料子样式都顶好,只是我矮了些,撑不起来,不过我很喜欢,明天拿去裁缝铺子改一改。”   直呼孟先生名讳,却尊称孟太太,喜恶一目了然,南栀轻笑,对她说:“映之你年轻,应当穿浅色衣衫,下次可以试一试白色旗袍。”   “嗯,等我攒够钱就去买一身。”   汪映之住在这里,吃穿用度不缺,除此以外,每月领一些月钱,孟半梁牢牢把握住她的经济,想要她依附于他,以防她逃跑。   说话间,她已经换上了一身浅色的衣裳,头发编成麻花辫,看上去就是个小姑娘,南栀微微一笑。   张姨还没有叫吃饭,汪映之拉着南栀走去梳妆台前,小心翼翼从匣子里拿出一封信,展开给她看。   “这是孟太太给我写的,我不识几个字,你能帮我看看吗?”   南栀点头,看着手里的信,信纸带有香气,字迹娟秀,落款处还画了一只小蝴蝶。   孟太太在信里说,如果缺什么东西,可以告诉她,还告诉她宅子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有哪些好吃的饭馆,最后说,她给她找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帮工,希望她不要孤单。   落款处的名字是——曹曼因。   “孟太太原来叫曹曼因。”   “信里说了什么?”   南栀如数告诉她,汪映之将信好好放回去,呢喃道:“孟太太真好!”   南栀道:“怎么如此肯定?”   汪映之坐在梳妆台前,仰头道:“不要笑话我傻呀,谁真的对我好,我心里可清楚了。”   南栀蹲下来替她整理衣服,问她:“你是怎么到了这里?”   汪映之笑一笑:“家贫。”   一个富贵的中年男人,想要找个人延续香火,第一选择是正青春的小丫头。正青春,满足他内心深处的色与欲;小丫头,阅历浅,对她稍微好一点就赢得她的爱慕与依赖,填补他的男性自尊心。若是年纪大一点,那便有了些见识,不好掌控。若是家世好一点,那定然不甘心做一个外室,万一闹起来惹得妻子不快,可就毁了他的齐人之福。   孟半梁很精明,他挑中了汪映之。   起初他做出一副儒雅的样子与汪映之偶遇,送她回家,陪她逛街,深情款款,察觉到王映之对他有好感之后便循循善诱,最后一步是向她摊牌。   可在这最后一步出了岔子,汪映之得知他有妻室转身就走。这显然超出孟半梁的预计,他的征服欲被挑起,利用汪家的贫穷威胁她,最后终于达到目的。   “我父兄的命在他手里,不能不从。”   “吃饭啦——”张姨的声音打破凝重的氛围,将她们唤回现实。   汪映之笑着道:“走,不说糟心事儿了,咱们去吃张姨做的饭。”   “好。”   晚饭之后,气温转凉,南栀穿了一件薄毛衣,汪映之盖着毯子坐在院子里赏月亮,孕妇嗜睡,不一会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南栀轻轻喊她,将她送回房间照顾她睡下,等她出来时,孙老伯也已经熄了灯。   南栀看向对面一排黑乎乎的房间,恍然发觉吃饭时没有见到李颂安。   .   英国下了一场雪,带来寒冷的同时也带来一丝浪漫,今日松月泊不打算出门,他坐在壁炉旁看书。   炉火带来一丝困意,又被身后的脚步声驱走。   松月泊回过头,见松月亭跑过来。   他放下书,月亭拉着他的胳膊说:“有你的电话。”   有一点意外,松月泊想不出有谁会给他打电话,任凭松月亭将他拉了过去。   接过话筒,对面人问,是不是松先生?   松月泊答是。   对面人笑着说:“松先生,今日可以送信去中国了。”   松月泊一愣,巨大的兴奋让他一时说不出话,半响没收到回音,对面的人试探着又问:“松先生?”   松月泊回过神:“我马上就来!”   他摸了摸松月亭的头:“晚上请你吃大餐!”转身上楼走进卧室。   他换了身黑色大衣出来,拿起门边的伞迫不及待冲进漫天飞雪。   街上行人甚少,一些汽车被雪覆盖,认不出本来颜色。松月泊撑着伞在雪地里走出一串脚印。   天气寒冷,他长长的眼睫下笼了一层朦胧的雾气,冰雪更衬得他眉眼深邃,像远山黛,如纸上画,傲雪又凸显他的气度,似山中松,空中月。   黑衣白雪,他与雪很相配。   路并不好走,他不小心摔了一下,积雪厚如毯,摔跤并不疼痛,他起来拍拍身上的雪,笑着往前走。   邮局门上挂了个风铃,推门的瞬间铃声响,工作人员笑着看过来。   他们用英文交谈。   “还是那封信?”   “对,终于可以寄出去了。”   “哦,你换了个信封?”   “嗯,最好的牛皮纸。”   “信可以寄了,那么先生你回中国也快了。”   松月泊忍不住微笑:“大概快了吧。”   “回中国了,代我向中国人民问好,我很喜欢中国文化,祖父家里有一套中国明朝的瓷器。”   “一定!”   松月泊回想起第一次寄信的场景,当时也是这个青年男人,他看清信上的地址,吃惊了一下,随后将信退给他,抱歉道,因为战乱,送往中国的信件暂停。   此后松月泊隔一段时间便来问一次,他跟这个工作人员也渐渐熟悉。后来这个英国男人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告诉他如果恢复通信,一定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   他终于等来了这通电话。   松月泊回到家中,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这是一年前他筹划的各种回国路线,海陆空等方式组合在一起。   可是最后没有一种方式能让他重新回到安南,甚至安然无恙回到中国。   他在挣扎与遗憾的情绪里沉浮,最终决定耐心等待,决定申请大学继续深造,同时时刻关注着局势,他与温若宋子儒都失去了联系,甚至江教授也联系不上,只能透过周边人的谈话以及报纸等获取国内消息,如今让他等来了第一个好消息,焉能不高兴。   .   月亮又起来了,南栀将门窗锁好,转身走回卧室,隔壁一群太太们在打麻将,嬉笑声若隐若现。   她盯着窗子外的花灯细看,忽然有点不想挂上窗帘。   对面传来几声咳嗽,接着她仿佛听到了张姨的声音,哦,对面住着李颂安。   这是她来这里的第一晚,认识了李颂安,张安意,孙自白,汪映之……或许还应该算上孟半梁与曹曼因。   她睡不着,爬起来给林莺写信,告诉她自己换了一份新的工作,新认识了一些人,问为什么这样久没收到她的回信。   最后她说,今天一整天都很充实,她感谢曹曼因小姐为她提供容身之所。   曹曼因,南栀不称呼她为孟太太。   写到这里,她手肘挪了下,旁边的《傲慢与偏见》掉在了地上,她弯腰捡起来,看着封面上的字,她忽然提笔又加了一句:   可是好像人生不应该就如此度过,除了温饱,还有月亮。 第34章 秋光 你见过千年的文明吗   月亮落下, 太阳升起。卧房的窗帘已经做好,汪映之想要的衣衫还差一天就能完工,南栀的生活重归平静。   花园在今天已经全部整理好, 移植的花苗重新有了生命力,绣球花开的旺盛。   她搬了把椅子坐在长廊上,仰头看秋光。   张姨出门买菜, 汪映之还在房间睡觉, 孙自白孙伯靠着墙打盹。   宅子里好像只有南栀存在。   其实不然, 还有一个李颂安。   昨天刮大风, 她手忙脚乱的转移幼小的花苗,李颂安忽然出现, 帮她转移到旁边的小仓库, 她还没来的及道谢, 他就已经转身离开。   他确确实实生活在这个宅子里,可是总让人感觉飘渺如空气。   他似乎没有生机。   南栀听张姨谈起过李颂安。   颂安的父亲一直在南洋经商,十年前随着商船一起沉到海底,再无消息。张安意独自抚养他长大, 他于去年考入世京大学,却因病退学。   生了什么病?南栀曾问过张安意。   张安意说, 不是大病,都是一些小病, 但是这个病刚好那个病又来, 药一直没停过, 折磨人。   南栀回忆起每次见到李颂安, 他总是疲惫又困顿,脸色苍白,身影单薄。   她想起张安意曾经自豪的说:“颂安从小就聪明, 学业没让我操过心,还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又爱帮助人,待人和和气气……”   她转过去看那扇窗子后隐约的人影,垂了下眼睫。   忽然之间,她仰起头对窗子后的人说道:“今天天气很好,园子里的花很漂亮,要不要出来晒晒太阳?”   没有人回答,南栀弯腰碰了碰脚边的花。   “吱呀”一声响,李颂安搬了一把木椅自门后走出,坐在蓝色绣球花旁。   他穿一身青色长衫,已经褪了色,像烟雨朦朦的水面。   南栀弯弯眼。   .   午后的太阳很好,张安意将被褥书籍都搬出来晾晒,南栀帮着她抬书箱。   木箱里睡着李颂安中学用的书籍。   南栀拿起一本,问她:“可不可以借给我看看?”   旁边搬被褥的李颂安听见了,回答她:“可以,有需要就来拿。”   南栀笑着道谢。   到了傍晚,张安意做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李颂安也坐在了桌边,一顿饭的功夫,他多次咳嗽,最后干脆停筷不再吃。   吃罢晚饭,南栀帮着张安意收拾厨房,她问道:“张姨,颂安每天都这么咳嗽?”   张安意叹气道:“是啊,都咳了小半年了,怎么都不见好。”   “有没有试着吃枇杷?”   “那倒没有,一直都在喝中药。”   “西街有个荒园子,里面有几棵枇杷树,等会儿我们去摘一篮子回来,枇杷止咳有奇效。”   “诶好。”   西街的荒院子里确实有枇杷,只是下面的都被摘光,需要爬上树才摘得到顶上的枇杷。   张安意准备爬上去,南栀拦下她,敏捷的爬上树。   她一面摘,一面往树下递,中途还偷吃了好多。   顶上的枇杷熟的正好,甘甜多汁,南栀摘了许多。   不过她记得要给鸟儿留一些,摘了一篮子便起身下树,不经意间,她看到围墙边一丛栀子花,两朵白栀子瑟缩在绿叶下。   她惊喜,快速爬下树,走到那边蹲下细看。一凑近,果然闻到熟悉的栀子香。她摸摸它的枝叶,留念地垂眸细看。   想不到在这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时节,还能见到夏天的栀子花。   起身时,栀子花勾住她的裤脚,想要留下她,可是南栀不能留下。   她静静地离开,但满心都是欢喜。   回去之后,她与张安意一起做了枇杷蜜,今天夜里,她没有听见咳嗽声。   .   第二日一早,张安意与王映之敲开她的房门,南栀迷茫的打开房门。   王映之坐在床边,她已经梳好了发髻换了新衣。   她说:“今天孟半梁要来,你跟颂安一起出去走走吧。”   南栀刚醒,有些不清醒,孟半梁是谁,为什么她与颂安要出去?   她揉了下眼睛,清醒之后瞬间了然。   她看向两人:“谢谢。”   王映之低头握住她的手,张安意接着往她手里塞了几块钱,笑着说:“去吃吃虾子面,逛逛曲心亭,估摸着太阳落山了,就赶紧回来吃晚饭。”   “好。”   孙自白靠在大门向外张望,南栀拿着一本书走出来,他催她:“快出来……”   南栀边走边问:“颂安呢?”   “在这里。”   大门之外,他一袭长衫靠着白墙,对南栀微笑。   两人还没吃早饭,南栀领着李颂安去了从前常去的面馆,她要了两碗虾子面。   李颂安吃的很慢,他的手腕纤细如女子,上面的血管清晰可见。   南栀认真道:“颂安,你应该多出来晒太阳,多走一走,不应当总是闷在屋子里。”   李颂安喝了一口汤,乖顺的点头:“好,谢谢你。”   “不客气。”   还有漫长的一天要度过,两人去了曲苑。   曲苑里面有片湖,夏季满湖都是荷花,可秋季荷花凋零,一片枯萎。   此情此景亦惹人憔悴,南栀转了身,她指着对面的园子道:“去那吧。”   李颂安没有异议,跟着她走过去。   这里是个小公园,遍地都是银杏树,两人择了地方席地而坐,看树叶飘飞如蝴蝶。   有一些小孩子在林子里玩闹,几名长衫先生信步闲聊,淡淡秋光,点点闲情。   南栀从布包里拿出几本书,李颂安往后躺。早上起的太早,他有些困了。   他顺手拿起南栀的一本书盖在脸上,感到轻松与惬意。   公园路孩子多,他们四处玩耍,有几个孩子过来找南栀踢毽子,她放下书欣然应允,她很有孩子缘。   欢笑声传入李颂安的耳朵里,他拿下脸上的书,见到一张稚气的圆脸。   这个小男孩分外熟稔道:“来踢毽子,就差你啦!”   李颂安笑一笑,撑着手站起来。   南栀跟一个小女孩站在对面,她们将鸡毛键子丢过来:“让你们先踢。”   毽子在空中上上下下,银杏叶在空中簌簌坠落,有时会随着他们的鞋重回空中。   旁边一群小孩子在转圈,她恍惚听见背后有人喊:“月泊——”   瞬间扭头,毽子落地。   不是有人喊月泊,而是布谷鸟在叫。   她扯唇一笑。   到了中午,两人去吃了荠菜大馄饨,店家在碗里放了虾米,奇鲜无比。   南栀先吃完,拿起上午没看完的书继续看。   她低头的瞬间,外面走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外国人,他坐在南栀旁边的桌子上,手里拿着雪茄。   店家问他吃什么,他指指南栀这边的桌子。   等餐期间,他扭过头看南栀这一桌。   很突然,他问道:“这是什么?”   南栀回答:“馄饨。”   他“哦”一声,又问:“你们吃过牛排吗?”   “没有。”   他毫无意外,又问:“你们这儿有没有西餐厅?”   “不知道。”   他摇摇头,仿佛很惋惜:“真可怜。”   南栀看着他,不说话。   这个男人拿手指划了下桌子,明明什么也没有,他还是皱了眉,嘴里不停说着“oh my god”。   南栀突然问他:“你见过千年的文明吗?”   “什么?”   他似乎没太听懂。   南栀重复:“Civilization.”   他张大嘴,万万没想到这个女孩子会英文,一时哑言。   思考了一下,他摊摊手:“No.”   南栀拿起手里的《历朝作品选》,在他面前翻了翻,然后说道:“这里有千年的文明,可是你没见过。”   她学他:“Oh my god!”   复又微微一笑:“真可怜。”   李颂安笑着望向她,差点要为她鼓掌。 第35章 半窗 她想念那双眼睛   寒来暑往, 汪映之生下一个男婴,当天晚上,几个人来到宅子里将婴孩抱走。   汪映之很冷静, 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重要的不是她,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她的作用就是生下他, 然后当作从未生过他。   但是第二天, 曹曼因派人将婴孩送了过来, 以后每隔一段时间, 她都会将婴孩还给汪映之。   汪映之想见一见孟太太,曹曼因婉拒, 她喜欢写信与她交流。   对于汪映之, 她的第一感觉是愧疚, 因为她的不抗争,因为她的默许,招致了如今的局面。   她同情她,同时也有一股微妙的别扭, 毕竟她孩子的父亲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尽管她已经对他无心, 可终究还有人之常情。   她还没有做到完全不在意。   这样的心理与情绪毕竟只是昙花一现,她大部分时候都平和淡然, 希望这个女孩子可以过的很好。   .   南栀把李颂安的中学教材都看完了。   这一份工作虽薪水微薄, 但空闲时间很多, 她利用这些时间看了很多书。   从前她在林莺的中学旁听过, 可毕竟基础薄弱,很多知识都似懂非懂。当时不懂不敢问老师,因为年幼怯弱, 忌惮老师权威。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宅子里有一个李颂安。   南栀第一次去请教他时,有一丝犹豫,拿着一盘五香牛肉在花园里徘徊,完全不知如何开口。这个时候,李颂安靠在窗前喝药,他没有看向南栀,但是已经知道了她的意图。   “哪个地方不懂?”   南栀吃惊,随后释然一笑,将那盘五香牛肉放到窗柩上,对他笑道:“束脩。”   他们的“师生”情谊从此开始。   李颂安一开始还未习惯教别人知识,南栀有时听得一头雾水,但是一周以后,李颂安已经开始有些师者风范,甚至还会因材施教。   他们不是严格的师生,氛围多是轻松。   每次孟半梁过来,他都会与南栀一同出门藏起来。   李颂安不再如往日那般总是闷在屋子里,他的笑容逐渐增多,脸色也逐渐红润。虽还是小病不断,但已经不用每日吃药。   这一切的改变,或许都要从那一句“今天天气很好”说起。   ·   南栀偶尔也有沮丧的时候,她固执的学着知识,可有些东西实在超出她的能力范围,有一回她休假回家,抱着数学课本挫败到了极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这些东西你以后会用到吗?这么累,歇一歇吧。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路过一间中学,里面书声朗朗。围墙外一些衣衫褴褛的学生扒着墙向里张望,那小小的学舍,是许多人做梦都飞不进去的地方。   南栀想起很多年以前,她一个人走进安南女子中学,被她的校训狠狠击中心脏——不卑不亢。   这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从前。   她没有再想要放下书本。   ·   孟半梁今天要在宅子里过夜,李颂安在南栀家借宿一晚。   白瓷听闻家里要来客人,老早就下工回家,去城西割了一块五花肉,她今晚准备做一道红烧肉。但是南栀叫她好好休息,自己挽了袖子进厨房。   她笑一笑,转过身招待李颂安。   李颂安坐在院子里打量四周,这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但是院子打理的好似园林。隔壁的一位老先生坐在院子里洗衣服,大声说着英文。   耳濡目染,怪不得南栀英文那样出色。   夜幕降临,大家都拉亮了电灯,天地立刻呈现出不一样的光景。院子里有不知名的虫鸣,有一户人家在弹扬琴,叮叮叮……   “开饭啦!”   他起身,走进小厅,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手边的茶仍有余温。   难怪房子是房子,家是家。   南音把房间让给了他,自己去隔壁跟邻居挤一晚,白瓷今晚跟南栀挤一张床。   李颂安困得早,早早回到了卧房。   透过窗户,他可以看到窗外的南栀。她正在水井旁洗手,有一只橘色的胖猫在她腿边蹭来蹭去,她笑着往它身上弹水。   如果他有一支笔,他想定格这副场景。他经常透过窗户看见南栀,看见她在花园里忙碌,在长廊里走动,以及入夜后点燃一盏暖黄的光。   有一些场景,定格在他心里。   他陷在柔软的被子里,进入沉沉的梦乡。在梦里,他还是世京大学的学生,每场球赛都赢得满堂喝彩,梦里还有一扇乌黑的窗,他伸出手,发现近在咫尺的窗,其实是银河万里。   清晨,南栀与李颂安往宅子走去,他们躲在街角处看着孟半梁的汽车离开。   孙自白站在大门口朝他们挥手,两人笑着跑过去。   “吃早饭了吗?”   “还没有。”   “今天吃的蟹黄包,特意给你们留了一笼,快些进来。”   “欸!”   整条街都还未醒,早起的人独自享受着这静谧的清晨,南栀走进花园剪了几枝花,刚起身便听见背后汽车响,孙伯大声喊:“先生,您怎么回来了?”   南栀反应过来,转身往回跑,手上的鲜花落了一地。   或许命运就是如此,这简简单单的一回身,其实扭转了整个人生轨迹。   她差一步就要回到房间,那扇精致的木门打开,她听见孟半梁的声音:“这是谁?是那个南栀吗?”   南栀的手从门上滑下,转过身道:“是,先生。”   李颂安在窗子后注视着一切,汪映之穿着睡衣光脚跑出来,她看着孟半梁浅浅微笑,轻声说:“哦,人比花娇。”   他穿一身合体的西装,看起来像是儒雅的绅士,一双眼睛望着你,半是深情半是算计,微笑时浅勾唇角,所有的锋利都褪去,剩下尘埃落定似的坦荡,不知情的人看去,可能以为这个儒雅的商人历尽风霜,此时此地,他终于找到人生挚爱,再不想放手。   他的衣着他的表情搭配的恰到好处,再配上这一副好天气,是个人都要叹一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可是南栀见过另一双眼睛,见过另一种微笑,根本没有浑然天成的表情。他会不自在,会藏不住欣喜,偶尔孩子气。   因为见过,所以她一眼看出他的伪装。   她想念那双眼睛。   她害怕有一天,自己会忘记他的容颜,会忘记他的声音,甚至会忘记《栀子半香》的钢琴曲。   半开的栀子花不说话,也替她委屈。 第36章 换章 她飞出去了   这天之后, 孟半梁成了宅子里的常客。就算他不来,也时常派人送东西来。   丝绸,糕点, 珍珠首饰,成套的云胭衣……琳琅满目的东西从汽车上搬下来,送进宅子里。   他从不说这些东西是送给谁的, 那些人每次都说, 这是送给姑娘的。   哪个姑娘?   汪映之看着这一切, 她明白下一个汪映之的命运已经预先在本子上写好, 妥协是她们最后的保身符。   因为经历过这一切,她不愿意看着这些在她眼前再次上演。只要孟半梁出现在宅子里, 她必定在南栀身边。她想给曹曼因写信, 可孟半梁是她的丈夫, 是她朝夕相对的人,而她汪映之……分明只是一个外人。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安稳度过了这一年。   屋角的腊梅开了,点点白雪落下来, 孙自白陪汪映回娘家,南栀靠在窗子后看书, 她的英文已经很好。李颂安也靠在窗子后,听她抑扬顿挫的朗诵。   这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是他唯一的学生。他于南栀, 亦师亦友, 南栀于他, 亦生亦友。   天地之间太过安静,门外的脚步声像盛大的穿行。   醇厚的英文在花园里响起,南栀与李颂安都抬起头。   孟半梁站在雪地里, 从容背出一篇《致云雀》。雪落在他的羊毛大衣上,他轻轻拂去,望向南栀的窗户:“I found my inspiration.”   他走向南栀的房间。   李颂安突然站起朝门口走去,张安意拉住他的胳膊,腿上的綉绷子落到地上。   她看着他,眼里都是恳求。   李颂安明白,他是藏在宅子里的人,稍有不慎便会失去这个容身之地。他明白在这乱世找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有多不容易,所以不可以轻举妄动,不可以任性而为。   他突然很怨恨自己,若不是体弱多病,他本可以有另一番光景,可是看着母亲的眼睛,所有的情绪化为平和。   那是一个母亲无能无力的愧疚。   她从前是个深闺姑娘,嫁给颂安父亲后一直在家,他们平淡且幸福,可李父离去之后,她就像没有根的草,带着李颂安辗转漂泊,颂安生了病,她没钱带他看病,也时常让他饿肚子。可颂安的懂事让她有了无与伦比的动力,她拼命赚钱,将颂安供上了大学。   可他因病退学。   她知道这些病是小时候留下的病根,她自责又愧疚。但其实她已经做的足够好。   面对这一双眼睛,李颂安缓缓转回身。   南栀看着孟半梁走过来,敛起所有情绪。   他斜倚着门微笑,南栀往后退,碰倒了手边花瓶。   她立刻蹲下身拿起碎片,感谢这一场意外。   孟半梁赶紧走过来,他也蹲下来,靠近她,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小心。”   他似有若无滑过她手背,南栀猛然站起,他虚虚揽着她的腰,南栀推开他,朝门外跑去,刚出去却又被大力拉回。   张安意绝望的呼喊让那双手微微松开,南栀趁机挣脱,跑向冰天雪地,冰天雪地也比他温暖。   簌簌雪花下,李颂安拿毛毯裹住南栀,他拥着她,牢牢挡在她身前。   孟半梁笑而不语,半响才问道:“这又是……”   “这是南栀的未婚夫,我请他来整理祖父的家谱。”   曹曼因撑着油纸伞,从宅子外慢慢走进来,老妈妈拿着一沓宣纸和几本册子伴在她身旁。   汪映之给曹曼因写了信,孟太太来了。   她穿一袭紫色的长袍,头上梳着波浪髻,腕上的玉镯晶莹剔透,她咳了咳,抬起头微微埋怨道:“今日是我的生日。”   孟半梁急匆匆跑过来,将她的手放进自己的衣兜,满脸歉意:“这么冷,怎么出来了?是司机送的吗?”   “是,他还等在外头。”   “怎么到这儿来了?”   “早晨起床没见到你,想着你该是在映之这儿。”   “我订的烤全羊送到家里没?原是想到这儿买你爱吃的千层酥,路过这儿顺便来看看。”   谈话声渐渐小了,他们的背影在雪幕里似电影画面,孟半梁没回过一次头,可是南栀清晰的看见曹曼因转过头,隔着雪花望着她,眨眨眼,微微一笑。   她也笑,生怕她没有看到,又往前走了走,雪花迎面铺在她脸上,消失在她的眼泪里。   李颂安带着她走回房间,张安意提着暖炉在门外徘徊,她不敢进去,她为自己的漠视感到羞愧,可是原谅她,她身不由己。   .   后来,孟半梁很久没有再来,汪映之与李颂安一起陪着南栀,逗她开心逗她笑。   一弯月色,三两好友,弥足珍贵。   在一个很平常的日子里,他们正在吃晚饭,孙自白跑进来,斟酌了一下道:“孟先生来了,他找颂安。”   李颂安停下微笑,跟着孙自白走了出去。   没人知道他跟颂安说了什么,李颂安回来时,面色很难看,可等他走到大厅门口,又迅速换上一副轻松的神情。   南栀看到了。   她再也没有胃口。   他们匆匆吃完饭,南栀率先回了房间,她靠着门低头深思。窗子之外,昏黄的廊灯下,颂安再与汪映之聊天。   这个夜晚,孟半梁说要留宿。   南栀本已经睡下了,听到门外有人敲门。   汪映之轻轻说:“南栀,睡了吗?我想和你睡。”   她下床拧开门,又挪开门后的桌子,邀请她进来。   汪映之抱着枕头,还是像个小女孩。   她笑着往南栀床上跳,翻滚了几下道:“好香啊!”   南栀回身关门,又去搬桌子。   汪映之拦住她,下巴朝门外扬了扬:“孙伯在外面呢!”   她轻轻撩开窗帘一角,见孙自白搬了把躺椅坐在长廊里,身上盖着厚被子,他大声说:“都不出来赏月吗?今天的月亮这么美!”   南栀抬头看,今天哪有月亮?   她明白了。   两个人点了蜡烛,重新躺回床上。   汪映之抱住南栀,深深嗅了嗅:“真的好香哇!”   南栀轻拍她的背,发现她的衣裳溜了上去,伸手替她拉下来,无意中,她看到她肚子上深深浅浅的疤痕。   她很难过,汪映之还没有十八岁。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说:“南栀,你以后想生孩子就生,不想生孩子就不生。”   “嗯。”   她又说:“一定要替心爱的人生孩子。”   “好。”   烛光灭了,汪映之好久没有说话。   南栀以为她睡着了,替她掖好被子。   汪映之突然翻身,趴在床上,笑着对南栀说:“南栀,你去考安南大学吧!”   内心最隐蔽的秘密被戳破,南栀瞪大眼,翻过身背对她。   她没有说过她曾在安南大学工作,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想重新回到那里。   因为她囊中羞涩,步履维艰。   汪映之突然很高兴:“去安南大学吧,见更优秀的人,过更好的人生……”   南栀艰难道:“这太奢侈。”   可是她也真的很想去,不然为何书本不离手。   汪映之很认真:“我早上听见了,两个青年人说要去庐阳考试,在城东买干粮呢!他们说中部交通断绝,要先到甘州,然后坐船去安南附近,在那里买一张船票去龙泉,再从龙泉到越南,最后到庐阳,大概需要一两个月。”   南栀耐心听完,感慨道:“真不容易啊!”   她将被子重新弄好,拍拍汪映之:“快快睡觉。”   这一晚,两人都一夜无梦。   第二天她们起床梳洗,目送孟半梁乘着汽车离开。   走之前,他深深看着南栀,表情莫测。   汽车走远,汪映之将上个月的薪水发给南栀,对她说:“走,我们去照相馆照张相。”   南栀笑着答应,而后才发觉,这个“我们”,指的是宅子里的所有人。   汪映之又挽着南栀的手去逛街,走到宅子门口她问道:“照片什么时候能拿到啊?”   汪映之说:“不用慌,等洗出来了,我寄给你。”   “寄给我?”   南栀疑惑。   汪映之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南栀道:“南栀,逃吧,不要成为下一个汪映之。”   她不说话,看着李颂安孙自白张安意提着东西走出来。   颂安笑着说:“南栀,去考安南大学吧,我替你跟南音他们说。”   张安意摸摸她的头发:“这么好的姑娘该有更好的人生,走吧。”   孙自白看着她,指着后面道:“孟太太派的车就在街角,司机会送你去甘州,接下来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   他们将东西递给她:“这是你的东西,我们都收好了,箱子里有路线图,衣服干粮和水,还有一些书。”   汪映之将一个信封塞给她:“这是这些年我省下的钱,你拿着,以后再还给我。”   南栀忍着眼泪,仔细看他们一眼又一眼。   那边孟半梁的车似乎有转身回来的趋势,因为他的腕表忘了拿。   他们说:“南栀,快走!”   南栀接过这些东西,深深鞠一躬,转身朝街角跑去。她回过身,他们还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她微笑,她也笑,又往前跑。   还是忍不住回身,他们朝她挥手,大力的挥手。   南栀不哭了,在青石板上拼命奔跑。   她转弯,跑过曾经困住她的围墙。   她跑,跑出预写的命运。   她往前,将所有的辛酸快乐暂时忘掉。   她的人生偏航了。   她飞出去了。 第37章 庐阳 春寒料峭,善自珍重   抵达甘州已是深夜, 汽车在一间旅舍前放下她,而后离开。   南栀顺着灯光走进去,古朴的建筑里, 老板娘昏昏欲睡。   南栀不忍心叫醒她,在柜台前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她自己醒来。   老板娘乍一眼看到面前有个人, 差点叫出来, 她揉了揉脸小声道:“这孩子, 咋不出声呢?”   南栀笑一笑, 对她说:“住一晚。”   “好。”   她从柜台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串钥匙, 领着她走上二楼的一个房间, 叮嘱道:“锁好门, 什么动静也不要开门,要是早上听见枪声,记得别出门。”   “嗯。”   她离开,房间顿时安静下来, 南栀坐到床上,整齐的床单瞬间有了褶皱, 这个时候,她才有心情看一看这些行李。   一个包裹, 一个箱子, 还有一个信封。   夜里空寂, 这样只身在外好像是第一次, 哦,有一次她误登上渡船,那一次她的身边还有松月泊。   不想了, 她蹲下来整理箱子,一封信落在青石地板上。   她摸了摸怀里的信封,疑惑的拿起地上的这封信。   封面上什么也没有,她纳罕的抽出信纸。   淡青色的纸页上是毛笔写的小楷,云:   “今日提笔铺纸,疏月挂梧桐。夜浓情亦浓。   小生体弱多病,一身枯骨,为短寿之相。虽值壮年,一事无成,生不逢时,自惭形秽。爱慕之情不敢表,唯恐惊扰姑娘。   吾心悦姑娘良久,一直不曾说出口。   然此去一别,相见无期,吾不愿人生有憾,故以书信告之。   愿姑娘四时无忧,他日另觅良人,与君长相守。   春寒料峭,善自珍重。   颂安亲笔。”   一灯如豆,淡青色的纸张在手里幻化成初见的记忆,她在花园里读英文,银杏叶铺了满身,一窗之后,有人静静注视她,好心提醒她那句英文该怎么念。   那个时候,她恰是穿着一身青色衣衫。   她终于与那段失意彷徨却又怡然恬淡的岁月告别,她仿佛一直在面临告别,学着与每一段记忆说再见。从林莺到松月泊,从安南到重安。她总是得到又失去,失去又得到。   可是姑娘,不要害怕,有时候离别并不意味着失去,也许是为了更好的相逢。   春寒料峭,请善自珍重。   .   晴空万里,南栀登上渡船,好几天的颠簸过后,她来到安南附近。   这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如今近在咫尺。   她在城外徘徊,告诉自己快点走,可是她真的想再去看一眼,看一看安南大学。   理智还是敌不过情感,她溜进了城内,躲过巡逻的士兵。   路过一所学校,里面的孩子在念日语,她想起当年,这些孩子们还在念——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她越走越快,根本不用思考,潜意识的记忆领着她来到安南大学。   哪怕这里一片狼藉,连校牌都不复存在,她还是一眼认出,这是那个笃行不倦,生生不息的安南大学。   入学第一天,章念棠是骑驴来的,学校里的厨子们发生过争执,校园里有一座图书馆名唤“温柔乡”,在宫商楼里,她在钢琴前遇到了松月泊……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在一片废墟里穿梭,停在一座建筑前。   这是松月泊的宿舍。   她推门,屋内狼藉一片,墙上的文人画已经消失,家具破损不堪。唯有卧房紧锁,门有被撞击的痕迹。   桌上残存一杯茶,茶里的黄栀子已经发霉,他没有回来过。   南栀低下头,泪水滴在地板上,晕开一朵栀子花。   剩下的路,她真的要一个人走了。   ·   又是漫长的颠簸,她的体力已经快接近极限,可这才只是开始。   等到达龙泉时,迎接她的是一场倾盆大雨,气温骤降,甚至下起了冰雹。   她躲在屋檐下等雨停,环顾这座有一面之缘的海港城市。   雨停了,她找到一家旅店住下,房间对着海,她看着海水拍打礁石,泛起白色的浪花。   她就像飘在海上的浮萍,精疲力竭,就快要撑不下去。   饥饿感将她拉回现实,南栀拿起伞,出门觅食。   雨后的街道空落落,她踏着落叶前行。   枯黄的草地上有一点春意,天空有白色鸽群飞过。   仿佛听见有人在背后喊“姑娘”,南栀拿着伞回头。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曾经来过的服装店,老板倚在门口叫她过去。   南栀有些想哭,她问道:“您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你跟一个英俊的男人一起来的,买了一身蕾丝旗袍。”   南栀重重点头。   她走进店里,老板拿着一件黑色西装走出来,他说:“这是那位先生落在这儿的,一直想着还给他,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再次路过。不过虽没等到他,却等到了姑娘。那就劳烦姑娘将外套还给他。”   南栀不可思议的拿着这件外套,抬头说谢谢。   老板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件西装着实考究,我拿它当样本研究了一下,希望那位先生不要怪罪。”   他送南栀出门,得知南栀要去越南,热情的给她指明登船地点,告诉她要快一点过去,最近的船票非常难买。   外面又下起了雨,南栀撑开伞,准备走出去。老板拦住她,叮嘱道:“外套穿上吧,我已经洗好熨过了,着凉了可不好受。”   南栀停下动作,从布包里拿出那件西装,小心翼翼穿上它,随后向老板道谢。   她撑着伞走在雨幕里,西装沉沉压在她肩头,寒风不能侵袭她,她忽然有了力量。   已经过了二十多天,箱子里的书有些都被翻到卷边,她提着这些宝藏朝码头走去,像是孤独的求道者。   到了码头才知船票早已卖完,下一艘船也不知何时能到。   船上的人在与岸边人告别,舷梯还没收起。   若是错过这一艘船,那么又要等上许久。   时间是毅力的天敌,它可以叫人心甘情愿臣服于平庸。   南栀不愿意,她不愿意平庸。   平庸者有平庸者的快乐,求道者有求道者的壮烈。   她闭眼,提紧箱子,穿着西装朝轮船跑去。   她的信念无比坚定,身轻如燕攀上舷梯,随后趁人不注意,迅速找到仓库藏进去。   她心跳很快,但她不后悔。   她在仓库里藏了五天,接雨水吃干粮,借着那一扇小窗看书背书,偶尔去旁边的天台上透气,那里还有一个很小的洗手间。每到夜晚枕着麻袋入睡,仰头看星光。   她唯一的愿望是不要生病,生病了,一切会更糟糕。   可是除了生病,她还可能被人发现。   第六天,她坐在一堆麻袋中间默念诗文,旁边的天台有人讲话,脚步声踢踢踏踏。   她抬起眼,握紧手里的书本,屏住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就在她耳边响起。   她瞬间冷静下来,盯着门缝,看那一线天光。   终于,那扇门被人打开,一张外国脸庞映入她视线。   他背光而站,腰间拿着一杆枪,青绿的眼眸泛着翡翠的柔光。他很惊讶,没想到仓库里真的藏了一个人。   南栀抬起眼帘看他,眼里没有慌张与害怕,她很平静,走到这一步,她已知足。   她看着那杆枪,料想自己的结局,她其实不喜欢大海,如果沉入海底,她再也不会闻到栀子香。   她的视线移到外国士兵脸上,他正看着南栀手里的书,最后他们四目相对,翡翠光碰上潋滟星光。   背后有人大声问:“Anybody here?”   他张张嘴,望向南栀的眼睛。   转头回答,语气坚定:“Nobody.”   执着坚持到最后,所有人都会为理想让路。   南栀微张嘴,可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看着他,士兵微微一笑,眉毛一挑,仿佛颇为无奈,他将门轻轻合上,却又没有完全合上。   南栀竭力记住他的脸庞,她想询问他来自哪里,他叫什么名字,她害怕自己会忘记这场惊心动魄,又是此生唯一一次的会面。   因为从这时起,她逆风翻盘。   ·   傍晚时分,整个海面都晕着红光。那扇门再次被打开,一个军装男人用生硬的中文对南栀说:“跟我去补票。”   到了明亮的船舱里,南栀放下行李与书本,她看着宽阔的海面,终于放声大哭。   从海上到越南,再从越南到庐阳,她遇到一同考试的同胞,有人感染了疟疾,有人体力不支放弃……   南栀从早到晚捧着书,争取多看一点,多弄懂一点。她瘦了非常多,嘴唇干裂到喝水都痛,头发一股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坚定到让同行的人害怕,她仿佛不会倒下。有人因为她选择放弃,有人因为她,坚持到底。   ·   几十张木桌拉开,长衫先生在讲台上踱步,他注视着走进来的青年人。   有一个女孩子穿着不合身的西服,她憔悴的脸庞与考究的西服格格不入,那双明丽动人的眼又与她的憔悴格格不入。   故而他多留意了一下她,门口检查的老师也多留意了一下她。   她最后一个进来,挺直着背坐在桌前。   试卷发下,南栀拿起笔。   她不记得监考的长衫先生是何模样,她也不曾留意门口的老师对她的怀疑,甚至没有留意周边有多少个同学。   她只知道,在落笔的瞬间,再无遗憾。 第38章 落定 0049南栀   阳春三月, 松月泊终于等到机会回去。   他提前完成了学业,与两个力学博士相约回中国。   他们原想坐飞机回去,但各种手续皆不通过, 有人诚心阻拦科技人才回到中国。   他们转而买了船票。   松山送他去码头,临走之前拍拍他的肩膀:“记得写信。”   “好。”   他明白故国目前的处境,他的儿子比他更清楚, 所以, 他没有资格阻止他。   临上船时, 他又道:“以后结婚了, 通知我一下。”   他看着松月泊诧异的双眼,微微一笑:“真当我不知道?我也曾年轻过。”   松月泊低头笑, 又抬头认真看他, 轻轻道:“爸爸, 再见。”   松山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回他一句“再见”,他害怕一语成谶。   他点头,看着他登上船只。   一直等到船走远了, 他才缓缓转身,伸手擦了下眼睛。   ·   这一路的颠簸让三人精疲力尽, 他们途径越南,海南省, 在长平登陆。   三人在长平短暂修整后, 开始下一步计划, 两个力学博士要南下去大学任教, 他们问松月泊有什么计划。   他说,他要回安南。   那两人摇摇头,劝说他不要去了。   松月泊没说话, 送他们离开后,他提着箱子辗转去往安南。   他曾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借宿一晚,傍晚出来吃了一碗牛杂汤。   店主问他:“客从何处来?”   松月泊想了想,回答他:“安南。”   店主又问:“那要往何处去?”   他笑:“还是安南。”   店主点点头:“安南是个好地方。”   他补充了一句:“安南大学迁往庐阳了,这里离庐阳不远,若是不着急,可以去那里看看。”   松月泊摇头:“先回安南吧。”   他从前许诺过,最多五天就会回安南,可到如今,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个五天。   “一路顺风。”   “多谢。”   温若还在沦陷区里,松月泊终于与他取得联系,他在他的帮助下回到安南,走到那片熟悉的红砖瓦房前。   红砖瓦的房还在,路边的卖货郎也在,他慢慢往山上走。   这个时节,满山粉白,一派春意。   他顺着桃花路走到山上,见大门敞开,里面悄无声息。   这个场景不是没想过,但亲眼所见还是让人难过。   地面长满春草,瓦缝里长出不知名的植物,院子里的一株桃花开的正好。   他扭头离去,轻轻将大门合上,坐在门外的石阶上。   左手边有生锈的信箱,他伸手打开,信件如桃花飘落。   他拾起一封,封面上是他的字迹,又拿起一封,还是他的字迹。   怪不得从未收到她的回信,原来她已不在这里。   春光正好,他将信件一一捡起,整整齐齐放回信箱。做完这一切,他已经疲惫不堪,起身准备离去。   方走几步,衣角被勾住,他转头一看,那是一株栀子花树,它在挽留他。   松月泊轻轻将它拿开,顺势坐在它身边,空寂无人的山上,他跟栀子花坐了一整天。   栀子花不会说话,但可以陪伴他。   .   庐阳的傍晚,南栀结束一天的工作走回小院,她在一家餐厅帮忙,薪水可观。   如今她要花掉一笔钱将那件西装送去干洗店。   店主说,这段时间送来的西装很多,衣服上有没有什么标记?   南栀拿出西装翻看,看到一个标签,正面是她不认识的字母,她翻到背面——   Moon.Song.   她好半响没有移开视线。   .   还是寻常的一天,南栀锁好门准备出去工作,迎面撞上一名邮差,他翻了好半响翻出一封信给她。   南栀快迟到了,她想回来在看,因为自己的住址谁也没告诉,这只是个临时落脚点,她想不出谁会给她写信,除了当时填信息时写了这个地方。   她猛然一顿,跨出去的脚又收回来,将信重新拿起,慢慢地拆开。   信上写了什么内容,她完全没有注意,因为她的视线完全被信纸的最后吸引,那是一个鲜红的印章,上面写着——   国立安南大学。   在印章的旁边,“张泊如”三个字力透纸背。   尘埃落定。   ·   五月四日,大雨初霁,南栀换上多年前白瓷缝的学生服前去安南大学报到。   顺着泥泞的小路走到尽头,她看见国立安南大学几个字。   上面有被烧过的痕迹,她记得,这就是南迁之前的那块校牌。   学生们在空地上站好,看着背后一排低矮的房屋和脚下泥泞的土地,谁也没有抱怨一句。   不多时,一行人朝他们走来,为首的是张泊如先生,他亲自分发学生证。   到了南栀这里,张泊如瘦削的脸上浮现出极大的笑容,他穿一件褪了色的长衫,鬓边有了白头发。   他说:“0049南栀,安南大学欢迎你。”   她永远记得这一天,在张泊如先生背后,一块木板立在那里,上面有遒劲的八个字。   笃行不倦,生生不息。   这一天,风雨初霁,水木明瑟。   她拿着学生证,想起多年以前,她对着满山的栀子花大喊————   永不自卑。 第39章 续章 一别经年,好久不见   安南大学分两个校区, 一个在城东郊外,一个在城西郊外。城西主要是文科,城东主要是理科, 这样就节省了教授们的时间,不至于两个校区来回跑。   城东的学生老往城西跑,这里有文学大家李月生, 有红学家何望渊, 还有翻译大家郑璞……   当然, 城西女孩子也多。   南栀就读英文系, 在城西校区。   英文系的第一堂课,是翻译一句诗。   郑璞先生从隔壁中文系的老师手里抢了一本书, 《乐府诗集》。   他翻了翻, 在黑板上写《古相思曲》中的一句。   “只缘感君一回顾, 使我思君朝与暮。”   他让大家将这句诗译成英文。   学生们绞尽脑汁,他微笑着走下讲台,手负在背后低头看他们的稿纸。   走到南栀那里,他有些诧异, 因为她只写了两个单词。   “Encounter,forever.”   他抬头细想, 好半响没有动。   满分一百分,他给了南栀一百一十分。   .   安南大学的学生与教授都很清贫, 南栀尤甚。   她不想因赚钱而荒废学业, 因此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   郑璞先生每次见到她, 她都挂着微笑, 那是一种恬然自得的微笑。   同寝的学生也很喜欢南栀。   她从不避讳自己从前的经历,也不会隐瞒自己的年龄,她坦荡又真诚。   她的衣服不多, 但每一件都整齐干净,就算褪了色,她也依然爱惜。   她很爱花,甚至在宿舍里养了几盆花,每天清晨都会摘一些野花养在窗前的玻璃里。这个玻璃瓶,是宿舍一名同学喝汽水留下的,她原本想要扔掉,但是南栀又将它捡起。后来这个玻璃瓶,成为了整栋楼的风景。   别的宿舍也想效仿,但一束花可能会在瓶子里放几个星期,直到最后长虫,有人受不了拿出去丢掉。   她们坚持不了。   而南栀最擅长的事,就是坚持。   她们说,南栀的精神世界是富足的。   .   宿舍里面没有桌子,没有窗帘。她们一起去百货商店捡了好多废弃的木箱子,朝建筑系的同学借了纱纸,将木箱磨的平整光滑,当做椅子和桌子。   南栀收集大家不要的旧衣服,缝出了桌布,缝好了窗帘。   这里的宿舍都是混合寝,不同系的学生可以住一起,每天谈论各个系的趣事,仿佛是个小型的情报组织。   她们不谈国家大事,多谈烟火小事。   这一天,南栀在下面学习,听床上的同学聊天。   她们说,近日东校区来了很多归国的学者,筹划着什么时间跑过去看一看。   “那得穿越大半个城,不去不去。”   “你真懒!”   “你还不是,昨天一天都没下过床,饭还是南栀买回来的!”   “哎呀……”   其实她故意叫南栀帮她买饭,这样就可以将好吃的菜作为酬劳分给南栀。   她探出头问南栀:“南栀,你为什么每天都能按时起床?”   南栀仰头看她,笑着说:“习惯了啊。”   这是她拼劲全力得到的生活,一刻也不愿荒废。   .   因为郑璞先生的赏识,南栀得到了一份工作。   她每周二的上午与每周四的晚上去给一对双胞胎补习中文。   这对双胞胎的父母是英国人,他们都是医生,曾用自家的房子免费收留救治中国人。   他们住在城东。   南栀每周二与周四都会往城东走,大约要走半个小时。   一个是早上,一个是傍晚,这是一天中最美妙的两个时间段。   清晨,整座城都慵懒,她慢慢走,感受属于这里的独特氛围,这里到处都是花,好似为她量身定制,就算只是走一走也叫人心安。   到了傍晚,晚霞满天,小吃摊遍布,花香宜人,所有人的节奏都慢下来。   晚霞满天的庐阳,松月泊从火车上下来,他提着两个大箱子,有一个是他从安南大学的宿舍带出,毫发未伤。   宋子儒正在车站外等他,南迁的过程中他生了急病,困在当扬许久,如今终于重回安南大学。   这两个好友此时此地相见,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他们看着彼此,忽然都低头笑。   宋子儒走过去接过他的行李箱,勾着他的肩膀道:“还好么?”   “勉强。”   “温若信里说你差点就回不来了,真的吗?”   “嗯,回来的轮船遇上暴风雨,差点触礁,当时所有人都写好了遗嘱。”   他说得这样云淡风轻,宋子儒却很难受。当时他跟几名教授一同困在当扬,可最后回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松月泊笑,活跃气氛:“是差一点儿,最后所有人都安然无恙。”   他的语气很愉悦,带着一丝俏皮。   宋子儒顺着他的话问:“那你写了什么?”   松月泊想了想,认真回答他:“明月在松,栀子半香。”   “什么意思,我怎么不大听得懂?”   松月泊耸耸肩:“当时思维混乱,随手所写,我也不大懂。”   “……”   玩笑间,两人到了一栋屋子前。   “房间在二楼,明天我再来接你去学校。”宋子儒带着他往二楼走。   “好。”   楼梯年久失修,走上去嘎吱作响,两人小心翼翼。   松月泊问道:“一楼是做什么的?”   “原来是做生意的,现在空着,你若是也想做生意,可以试试看。”   他笑:“我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他们到了二楼门口,宋子儒将行李箱放下,他还要赶回去见张泊如,可不能耽搁太久。   走之前,他又道:“江止善教授也快回来了。”   松月泊溢出一个笑。   收拾完房间已是薄暮时分,他走下楼。   楼下是步行街,一条河从当中穿过,水流清澈。   小吃摊都已摆好,他直接在房子对面的一家餐厅坐下,里面已经满客,他坐在外面的板凳上。   他点了一碗羊肉米线,等餐期间环顾四周。   刚刚来的匆忙,都还没仔细看看周围,这时正好能静下心看看。   他盯着对面暖黄的灯光出神,满墙的凌霄花下,一个身影慢慢走过。   她背着布包,白衫黑裙,头发在风里轻飘。   松月泊低头,自嘲一笑,埋怨自己眼花。   他看了下周围绿植,再抬头望向对面,这一次,他屏住呼吸。   她走到那座桥上,他终于看清。   他凝视着那道身影,脸上慢慢绽开笑意,就像清晨的花慢慢开放。她走过那座桥,开始隐入人潮。   松月泊的笑容凝滞在脸上,那满是笑意的双眸慢慢浮起雾气。   人群之中,南栀再次出现,松月泊起身,跑过去,追逐那道身影。   人群阻隔他,行人遮挡他,他步履维艰。   旁边的商户点燃花灯,他在灯下寻人。   好不容易走出人群,她的身影却消失不见。   松月泊走到旁边的木板门前,往后靠,闭上眼大口呼吸。   再睁开眼时,那道身影出现在前方,她在买绿豆饼。   他久久凝视着她,眼里有水光,眉眼都是笑。   南栀回过身,隔着廖廖人影,她看到了他。   松月泊笑望她,额头上都是汗水,他抱着胳膊,站在精致的花灯下。   她仿佛回到那个夜晚,她掀开窗帘一角——偷偷看。   她慢慢走过去,松月泊闻到空中的皂角香。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们没有在码头分别,也没有离开过安南,只不过各自吃了一盏茶,又在这街角偶遇。   可是其实,他们都分别经历过生离死别。   南栀站在他面前,她忽然很难过,想告诉他那场惊心动魄的出逃,可是偏偏什么都不愿意说 。她仰头看天上星,又低头瞧脚下影,就是不肯抬头看他的眼睛,随后抬起头,抿着嘴唇,明媚的眼睛闪了下,弯弯唇角。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一别经年,好久不见。   .   又一个星期过去,南栀没有再遇到过松月泊,她知道他在城东校区,而她在城西。   他们没有什么理由相遇。   这一天夜晚,南栀为第二天上午的家教做准备。   灯光太暗,她看得吃力,索性将东西都收起,听她们聊天。   “街上新开了一家花店,这个老板真是没有一点经商头脑,庐阳满地都是花,随便丢几粒种子都能开花,开花店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   的确如此,庐阳气候四季宜人,家家户户都有花,开花店的确不明智。   南栀跟着她们笑,也不知这个花店可以开多久。   “我们改天去看看吧!”   “有时间就去。”   “好。”   “快睡快睡。”   “南栀,快上来睡觉,你明天还要早起去城东。”   “嗯,马上来。”   第二天早上,她踏着朝阳往城东走,下意识寻找那间新开的花店,可商户都没开门,她收回视线接着往前走。   她走上那座桥,闻到浓郁的栀子花香。   庐阳遍地都是花,可栀子花少见,她们说,因为栀子花太浓烈,有些人不喜。   可是如今,哪里传来了栀子香?   从桥上走下,她一眼望见前方的花店。   还有花店里的人。   松月泊正拿着喷壶给花浇水,在他的脚边,一盆盆栀子花静静开放。   他心有灵犀一般望过来,看似不经意,实则等候良久。   他背着手走过来,在南栀面前站定,从背后拿出一枝花,笑着用德语说早安:“Guten!”   栀子花,那是浪漫开始的地方。 第40章 花店 越是无意,越是欢喜   庐阳的雨总是悄然而至, 松月泊在楼上听见雨声敲打玻璃,急忙跑到楼下将门外的花搬进来。   旁边路过的老人对他说:“莫慌莫慌,花儿还是要嚯点雨水才能长大!”   听口音, 他是川渝人。   松月泊恍然大悟,他不再着急搬花,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在屋内, 看细雨蒙蒙的湖面。   一道身影突兀闯入他视线, 宋子儒撑着一把古旧的桐油伞, 小跑进来。   “好大的雨!”   松月泊起身, 替他倒了一杯茉莉香茶。   “今天总算有时间来看看你的花店!”   他呷一口茶,环顾四周, 赞叹道:“古朴不改, 光是添了些木架子与陶器, 更显风雅,不错!”   赞叹一番过后,他凑近松月泊小心问道:“卖了多少盆了?”   “……”   “……哈哈!我就猜到你一盆都没卖出去,果然没有商业天赋!”   松月泊看着他, 懒得反驳。   其实他的初心,也并不是为了卖花。   他笑容明朗:“南栀在这里。”   .   英文系进行了一次测验, 南栀成绩并不好,她心情有些低落, 沿着小路走了一圈, 走到湖边时心情开朗了许多。   她明白自己与他人还有差距, 而她相信自己能够追赶上, 所以不用焦虑慌张。   这时候一个先生从旁边急匆匆走过,腋下的纸张落了一地,南栀一张张捡起, 追着他喊:“先生——”   那名先生闻言扭回头,看了下自己手臂下方,急忙往回走,边走边道:“哎呀……真是多谢小姑娘了!”   南栀道:“不用谢。”   她将纸张整理好,低头看一眼,念出声:“神话与诗,您是中文系的?”   “对,正好要去上课。”   “我可以去听您的课吗?”   “当然。”   他接过讲义,带着南栀往前方的一排平房走去。   南栀从前没见过这位先生,直到她听见中文系的学生议论,他们说,那是尹良初。   南栀震惊不已。   学界有人形容尹良初,说他往那一站,就是一本摊开的中国文学史。   这个学界之人,是郑璞。   南栀无数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三个字,没想到今日无意中遇见,越是无意,越是惊喜。   ·   听闻东校区要举行篮球比赛,甄念慈与孙黛月一大早就叫上了南栀。   甄念慈的男友在东校区,他念生物系,孙黛月的父亲是化学系的老师,她们对东校区都很熟悉。   三人穿过街巷,步行前往东校区。街上新开了一家照相馆,门口挂了几张上海影星的照片,一些女孩子在街边买荸荠。   甄念慈也买了一袋,三个人边走边吃。   孙黛月咬一口荸荠,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对她们说道:“花店呢?”   南栀一愣,缩回拿荸荠的手。   “不知道,倒闭了?”   南栀默默叹一口气,庐阳开花店,确实有些荒诞。   她想的入神,一直不说话,甄念慈碰碰她的胳膊。   “怎么了?”   “嗯……没什么。”   “好啦好啦,快走,等会儿比赛就开始了!”   一块空地,外加一个简陋的架子,这便是东校区唯一的篮球场,周边已经围了许多学生,南栀她们根本挤不进去。只能看到黑压压的头顶。   甄念慈扶了下眼镜,惊叹道:“怎么这么多人?”   孙黛月踮起脚尖看了看,笑道:“是不是有容颜俊朗的人?”   南栀也笑,往后退了几步,坐在后面的石凳子上。   孙黛月见状也拉着甄念慈后退,一起坐在南栀身边。   “什么也看不到,好可惜啊……”   “南栀没有来过东校区,要不带着她走一走?”   “好!”   两人将南栀拉起来,顺着前面的小路走出篮球场。   东校区与西校区的格局不大相同,但建筑十分相似。低矮的平房虽简朴,却足以撑起一个民族的风骨。   有一块草地上漆黑一片,这是物理系的同学做实验的痕迹,旁边还种了一畦麦苗,那是农学学生的实验田。   他们绕着东校区走了一圈后,篮球赛已经散场。   “好不容易来一趟,去街上逛逛吧!”   “好。”   城东要比城西繁华,这里聚集着庐阳大部分商铺,人来人又往。   她们穿梭在街上,时不时走进商店看看。   照相馆旁就是旗袍店,两家门口都挂了照片,她们商量着什么时候一起照张相片。   门上的女郎扶着一株桃花,眼睛弯起,看起来明媚又灿烂。   她们还没看够,天上突然飘起了雨,三个人都没带伞,急忙朝前方跑去,她们跑过那个拱桥,躲在了对面屋檐下。   浓郁的栀子香让她们争相侧头,栀子花丛里,一名男子正在弯腰修建枝丫。   他微微低着头,光洁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水珠,微微映着光。   甄念慈与孙黛月忽然扭头看南栀,看她光洁的额头,看她干净的脸庞。   孙黛月道:“好有夫妻相。”   甄念慈配合的点头。   南栀:“……”   说话声惊动了松月泊,他从栀子花丛里抬头,见到屋檐下躲雨的姑娘,笑着拉过一旁的凳子:“进来躲……”   话未说完,笑意却扩大,因为他见到了南栀。   果然越是无意,越是欢喜。   三个人一起走进去,松月泊转身拎出一壶花茶放到她们面前的长木桌上。   庐阳多花,花茶也多。这一壶茶里是茉莉花,绰约如仙子。   甄念慈看着他,问道:“老板,花好卖么?”   松月泊笑:“赏花的人多,买花的人少。”   孙黛月垂眼,看着地上这些焉头耷脑的栀子花道:“为何……栀子花成了这番模样?”   她说的小心翼翼,却又十分好奇。   松月泊很坦然:“从未养过,一时手生,过段时间便好了。”   她立刻将南栀拉过来:“若有不懂的问题,可以问南栀,她养花可好了,枯木都能生花。”   “……”太夸张了,南栀一时无言以对,她蹲下来拨弄栀子花,对松月泊道:“是不是水浇多了?”   “好像是,淋了雨水之后我又浇了水。”   “那就对了,栀子花怕积水。”   “好,我明白了。”   她看向旁边,除了栀子花,还多了许多蔷薇花,玫瑰花,争妍斗艳。   她笑一笑:“好美。”   转回头,松月泊也看着她笑。   “下次若是路过这里,可以跟栀子花坐一会儿,它会很开心见到你。”   “好。”   两人的交谈自在又熟悉,倒令孙黛月与甄念慈有些惊讶。   “他们是不是从前就认识?”   “不是吧,从没听南栀说过。”   松月泊垂下眼,小声埋怨道:“原来你没跟她们讲过。”   “我……”南栀一时语塞,看他黯然的神情,一时有些愧疚。   她刚想说话,松月泊已经抬起头道:“我叫松月泊,是东校区的一名研究员。”   “安南大学的?”   “对。”   “那正好!我们南栀也是安南大学的,她念英文系,哎呀,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隔的有点远啊……”孙黛月自顾自说道。   甄念慈捂住她的嘴,对他们笑一笑。   转过头轻声责备道:“当红娘也要看南栀愿不愿意啊……”   她恍然醒悟,方才都没有在意南栀的想法,歉意的看过去,南栀对她笑一笑,伸手倒了杯花茶给她。   雨停了,天边隐现彩虹,三个人起身告辞离开。   临走前,甄念慈又回头看了一眼花店,暗自叹息,真不知道这个花店还能存续多久。   雨后的天空明净如水,她们踏着积水前行,白衣黑裙,凉风习习。   一直到晚上,这阵凉风还在天地之间徘徊,南栀拿起塑料板挡在窗子前,透过一丝缝隙,她还能看见窗外的风景。   她没有再看书,趴在胳膊上凝视窗外,听风吹动枝叶的声响。   会不会有人突然出现,她这样想,好奇的伸手拿下塑料板。   微风扑在脸上,她惊讶到张开嘴。   窗户之下,绿树之旁,确有一人迎风而立,他微微含笑,发丝被风吹到凌乱,像一颗柳树站在春风里。   南栀眼睛一酸。   她转身,对她们说:“我出去一下。”   “诶好,早点回来啊 ”   “嗯。”   她走到楼下,抬起头问他:“来这里做什么?”   松月泊提步走过来,从衣兜里拿出一个手绢,放到她掌心里。   “我晚上烤的鲜花饼,很好吃,你也尝尝看。”   “这么晚了……”   松月泊挑眉:“月亮都没出来呢!快吃吧。”   南栀笑,她吃了一口。   鲜花饼还是热的,酥脆可口,她眼眶也有些发热。   吃完了,松月泊伸手擦去她嘴角的渣屑,笑着道:“Guten Abend.”   晚安。   往事重现。 第41章 晚霞 初恋   雨后的庐阳清新又干净, 南栀踩着最后一丝夕阳朝城东走去,今天她要去家教。   走过那座小桥,她情不自禁走近花店, 门上已经挂了一个牌匾——月斋。   南栀迈进室内,里面毫无人影,她疑惑的环顾店内, 在门边的椅子上发现了一块牌子:   主人外出, 茶水免费。   她笑出声。   店里的花比昨天好像多了一点, 可有些花已经有枯萎的征兆, 她看了眼时间,拿起墙上的剪刀开始修剪。   晚霞满天时, 她将枝丫堆在一起, 坐在椅子上休息。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晚霞吸引, 他们驻足在原地。   从璀璨到消逝直至最后了无踪迹,世人一抬头,已是它的一生。   辉煌散去,所有人回归现实, 或是沉默地往前走,或是挽着身边人的胳膊, 或是哼着歌儿前行。   孩童最可爱,踩着地上的积水一蹦一跳, 裤脚上都是泥泞, 泥泞在身外, 不在内心。   南栀也受到影响, 开始踩着积水前行,她穿着蓝色半裙,一摇一曳, 像盛开的花。   ·   近来松月泊与医学系的一些教授合作研究中草药,每次回到家都已经很晚。   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并不觉辛劳。天色已晚,他挂念着楼下的花,几乎是小跑回到家。   屋内的光景让他一时愣住,很快反应过来方才有人来过。   一眼就认出,这是南栀的手笔。   他微笑,仔细凝视着它们,仿佛回到安南的那些时光。   仰头望,满月星光,明天会不会有好事发生?   ·   雨停了,一场学术交流会在东校区的操场上举行。郑璞迅速召集门生,带他们过来见世面。   这是一场盛大的聚会,各个领域的中坚力量全部聚集在此处——这个满是泥泞的土操场。但这场盛大的聚会并无凝重氛围,他们大都平易近人,笑容和暖。   力学界的开山鼻祖李闻道先生穿一件灰不溜秋的长衫,脚上的布鞋补了又补,他正在跟尹良初聊天。   “庐阳的老鼠真厉害!把我夫人的旗袍咬的都是洞,我的脏衣裳倒是完好如初……”   “老鼠鼻子灵的很!”   “怎么不见尹夫人?”   “还在北平,她身体不好,禁不起劳累,留在北平更好。”   ……   南栀与同学们正在帮忙搬椅子,那些学者们见状急忙接过去。他们不让女孩子干重活。   南栀等人只好去泡茶,旁边两个教授在聊天。   “江止善过几天要到了,他困于溧阳久矣,如今归期已定!”   “一个江止善,一个松月泊,足够了。”   南栀侧耳听。   “月泊是个有趣的人,在街上开了一家花店,那可真是西瓜村里卖西瓜——无人问津!”   “哈哈……”   南栀也跟着笑,端着茶水回身,无意望进松月泊的眼睛里,他站在对面的人群中,脸上带着惊讶的神情,但片刻的怔愣后是不可抑制的欢喜,他弯唇准备走过来,就是这一瞬间,宋子儒夸张的咳了咳。   迈出去的脚又缓缓收回,松月泊回过神,这不是最好的时机,旁边的学者们还在探讨学术问题,不该在这时走开。   可是等他空闲下来,周边早就没有了南栀身影,失落感像茉莉花的香气,时断时续。   正午时分,大家涌去食堂吃饭,负责东校区食堂是罗僧佑先生,他也跟着大家到了庐阳。   松月泊拿了一份饭坐在宋子儒旁边,筷子刚拿起就听见熟悉的笑声。他抬头,一桌之隔,南栀正与同学们说笑,她背对着他,身上是褪了色的青色衣衫,干干净净,平平整整。   他想起有一个月夜,他送南栀回家,在那片红砖瓦的房子面前,她穿着青色衣衫笑着道:“Guten Abend.”   他还记得那个夜晚他没有睡着,心里藏着一朵牡丹花苞,在夜里一丝一丝绽放,那时还无法定义这种思绪,不过此时他早已明了——   那是初恋。   他微微带着笑看着前方,宋子儒碰了碰他胳膊,又夸张地咳了咳,他回神,无奈地低头笑。   一直到走出校园,他还是与南栀没有交集,宋子儒本来在他身边,但是一名学者硬是将他拽到自己身边,宋子儒直觉他有话想说,干脆与他站在路边。   这名学者看了眼前面的松月泊,随后小声问道:“方才吃饭的时候,为何松先生一直含情脉脉的盯着我瞧?”   宋子儒瞪大眼,反应过来后终于忍不住,蹲在路边放声大笑。   ·   一日的劳累过后,南栀独自走上街头,她喜欢这样一个人漫步,走到哪里是哪里。   路边有小姑娘卖花,她蹲下挑了一把。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纯属巧合,她走到了月斋。   反应过来后提步欲走,可松月泊叫住她。   他从屋内走出,笑着问她:“来都来了,不坐一会儿?”   南栀笑一笑,走上台阶。   松月泊拿出一把竹椅,用手势请她坐下。又转身回屋,端出一盘豌豆黄。   他坐在她对面,看着她道:“上午见到你了。”   “嗯,我也见到你了。”   “累不累?”   “有一点。”   “多坐一会儿吧,等晚霞出来了再走。”   “好。”   “豌豆黄好吃吗?”   “很好吃,比儿时吃过的更好吃。”   松月泊笑:“我放了玫瑰花瓣。”   南栀低头看手里的豌豆黄,难怪是柔柔的粉色。   晚霞满天,南栀仰头看,松月泊含笑望着她。有人可比晚霞夺目。   门外人来人往,晚霞也终于散去,这个借口用完,南栀站起身准备离开,松月泊轻轻喊:“南栀……”   她下意识回头,一个花环温柔地落在她头上。   松月泊调整好花环,收回手站在她面前:“好了。”   南栀弯弯眼眸:“这是什么?”   “风信子。花风有信,有时间再来这里看晚霞,吃吃豌豆黄。明天蓝绣球该开了。”   “好。”   她转身,慢慢走进人潮里。好像回到了枫桥路的长安巷,又好像回到了码头。   他突然冲出去,追上她,握住她的手腕。   “我一直在这里,路过记得来坐一坐。”   南栀微笑。 第42章 借宿 有约不来过夜半   清晨光明媚, 松月泊早早起了床。   他今日不用去学校,暂得一日清闲,可以仔细规划一天生活。   走出卧房, 打开楼梯旁的窗,满室天光。楼下已经有行人路过,还有一个婆婆提着小篮子卖茉莉花。   松月泊在叫卖声里走进厨房, 点燃柴火塞进灶膛, 给自己煮了一碗青菜面, 最后滴了几滴香油。   饱食后, 该干活了,他踩着“吱呀”的楼梯下楼, 拿起剪刀修剪花枝, 将蓝色绣球花都搬到桌边, 一切都有条不紊,只等一人到来。   大门打开,他坐在门边,提笔给英国的家人写信。   南栀也在给南音和白瓷写信, 信能不能寄出去全凭运气,能否收到家书也全凭运气。   她每月写一封信, 绕过大半个城去邮局将信寄出,这要花费她一天时间。   最近她在郑璞先生的支持下试着翻译稿件, 倘若能过审, 就可以得到一笔稿费, 那么她就能去照相馆照张相片, 也可以为自己做一身旗袍,因为下个月是她的生日。   走到邮局已是正午,她坐在里面歇了会儿才将信寄出去。   外面的叫卖声诱她出去, 她坐在馄饨摊前。   “吃点什么?”   “荠菜大馄饨。”   “诶好,姑娘请坐着等。”   “谢谢。”   这家的馄饨皮薄个大,汤汁清淡且极鲜,咬下去满口生香。   她突然想,有时间一定要专程再来吃一次。   馄饨吃完,该往城东走,昨日她答应过松月泊要去赏他的蓝色绣球花。   她一直记在心里。   她正在发呆,对面邮局有人走出来,见她还在这里有些意外,对她喊道:“南栀小姐,还在这儿啊!”   她扭头,见是熟悉的邮差,对他笑道:“对,刚吃了一碗馄饨。”   邮差走过来,在包里翻翻找找,翻出一封信,他将信放到桌上道:“有你的信,刚刚才到,可巧你还没走。”   她惊讶,拿起信细看,邮差挥手离开。   熟悉的两个字映入眼帘,林莺。   她一直在给林莺写信,却甚少收到她的回信,其实南栀已经记不清上次收到她的信是何时,差一点就以为两人断了通讯。每次想到这里她都会黯然难过,她知道,书信一旦断了,再续上可就难了。故而她一直不曾放弃。   林莺在信里说自己写的信一直不能寄到中国,打回的信快装满了月饼盒,干脆写了这封信托人带到中国。   她恭喜南栀考入安南大学,连用两页纸夸赞她,还说曾经往安南寄了一封信,最后又被原样打回,现将这封信附在最后。   她依言往后翻,看到泛黄的信封,落款日期已是多年以前。   她还记得当时写的那封信。   她说好遗憾,有些事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林莺回了什么呢?   信纸展开,她看到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为什么不能是未完待续?   有时候分别,其实是为了更好的相遇。”   原来真的是未完待续。   南栀眼眶湿润。   眼泪没落下来,雨倒是落了下来,行人们争相躲雨,南栀躲闪不及,被淋了一身。   这场大雨到傍晚方歇,南栀被淋湿的衣服都快被体温熨干。她在茶馆里呆了一下午,等雨停后,迫不及待走出去。   .   松月泊在门口坐到中午,他没有等到南栀,却等来了一场倾盆大雨。   雨下了半天,街上的人越来越少,直至夜幕降临,绣球花也闭上花瓣准备休眠。   他安慰自己,这样大的雨,怎么从城西到城东呢?还是别来吧,淋雨感冒了可不好。   虽这样想,他还是有些失落,桌上的那盘豌豆黄已经冷却,他起身将它端进厨房。出来时慢慢将大门关上,转身朝楼梯走去。   背后忽然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他猛然回身,重新将大门拉开,一只白色的流浪狗收到惊吓,冲他轻吠几声,而后慢慢走远。   他低头笑,再次将门关上。   .   南栀已经连续走了许久,晚风带来凉意,令她抱紧双臂。已经很晚了,她能听到轻微的狗吠和鸡鸣。   路上有巡逻的士兵走来走去,一些商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休息,她跑的太累了,却一刻也不敢停。   好不容易跑到那座小桥,却见楼上楼下漆黑一片,大门紧闭,天上尤有乌云,星月深藏。   暗夜沉沉,她见不到光。   南栀慢慢走过去,擦了下额头上的汗。   站了一下,她转身欲走,可头顶“吱呀”一声。   她抬头,木窗半开,一室暖光。松月泊披着毛毯笑吟吟望着她,他不说话,只是温柔的看着她。   看,我一直都在。   真的一直都在。 丽嘉   南栀弯弯唇角,松月泊用口型说:“等一下我。”而后消失在窗户之后。   南栀听见“吱呀吱呀”的响声,而后大门被拉开,一件西装外套披在她肩头。   “进来吧。”松月泊轻轻道。   南栀走上台阶,看到满地的绣球花,停住脚步歉意道:“对不起。”   松月泊转身,弯腰看着她,拿衣袖擦去她额上水珠,温声道:“这有什么好抱歉的?”   南栀弯眸。   他领着她走到二楼,提了几壶水进侧间,又翻出自己的篮球衫给她。   “去洗洗吧,明天我送你回去。”   “谢谢。”   “进去吧,我去给你铺床。”   过了一会儿,南栀推开门,一眼看见对面的客房,灯光明亮,被褥整洁,空气里有花的香气。   她擦着头发走过去,将门合上。   未几,门被敲响。她走过去开门,见松月泊递过来一个竹篮,里面有干毛巾与毛毯,还有一朵栀子花。   他笑:“晚安。”   南栀也笑:“晚安。”   转身的瞬间,她伸手想要拉住他衣袖,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的瞬间,松月泊又转回头,软软的额前发下是温柔的双眼,他叮嘱道:“盖好被子,有事叫我。”   “好。”   这次他真的离开,南栀也关门坐回床榻,她拿出竹篮里的毛巾再次擦拭头发,毛巾带出来一个小铁盒,南栀诧异地拿起。   玫瑰香膏。   从码头到安南,又从安南到庐阳,断章又续章。   也许栀子花一直都知道,这个故事一直都是未完待续,或许还要皆大欢喜。 第43章 初霁 我终于能与先生并排走   新的一天被鸟鸣声唤醒, 南栀睁开眼,陌生的环境叫她有些不适应,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   她坐起, 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古朴的房间,尔后起身将被子叠好。   她穿上昨天换的旧衣,推开木门。门外又有一个竹篮, 她略带惊讶, 之后笑着拾起。   竹篮里有一套衣裙, 蓝衣白裙, 柔软如雨后初霁。   她穿着这套衣裙走下楼,空气里有了玫瑰香膏的味道。   松月泊正在厨房里做早饭, 宽阔的背影挺直如松。   锅盖打开, 蒸汽腾起, 丢一把青菜入锅,蒸汽消散,木窗外的绿叶顺势而动。   他如有所感,拿着锅铲轻轻回头, 笑意朗朗:“睡醒啦?”   南栀点头:“嗯。”   “再等一等就可以吃早饭了。”   南栀微笑:“你学会做饭了?”   “嗯,这几年厨艺大涨, 做一桌年夜饭不在话下。”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好不好吃, 那就另当别论。”   “哈哈……”   说笑间, 松月泊已经盛起两碗面, 快步走出厨房。又从花盆里掐了几棵葱, 切碎洒在汤上,最后再滴上几滴香油,将面推到南栀面前。   南栀拿起筷子, 调侃他:“这碗面似曾相识啊。”   松月泊道:“是从你那学来的。”   “偷师学艺?”   松月泊笑着点头。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江教授说要做一顿西餐,结果最后是南栀下厨煮了两碗青菜面。   一天的颠簸使人劳累,面汤清爽,香油提鲜,入口解乏。   南栀懂得人生化繁为简的奥秘,大繁至简,情浓于淡。   在天隔一方的日子里,松月泊很想念那碗青菜面,有一回接连熬夜做实验,最后却仍以失败告终,他摸黑回家,疲乏不已。家人都已睡去,他悄悄走进厨房,为自己煮了一碗青菜面,厨艺不精,面难以下咽。   夜寂无声,他一人对月而食,终于明白——月是故乡明。   这一刻,他承认自己的脆弱与无力。面前的生活一团乱麻,想念的人远在天边,可是没有办法,他还是要继续往前。   后来,他的厨艺越来越好,他开始期待上天垂怜,让他也能替南栀做一碗面。   现在呢?   他与南栀面对面,在清晨的薄雾里共用早饭。   他很想回到几年前的那个夜晚,安慰自己说:“不用担心,几年以后,华灯初上,你们会在人群里乍然相逢。”   .   回到学校还很早,宿舍的同学担心了她一个晚上,南栀告诉她们自己被雨困住,在外面住了一晚。   南栀今天的课在下午,上午可得清闲,她坐在窗前整理花草,孙黛月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说想请她帮一个忙。   南栀说:“可以啊,要做些什么?”   “去帮我爸爸搬实验室。”   哦,在东校区。   她欣然应允。   .   东校区最近收到一笔捐款,几位校长在一起商议过后用它修了一座实验室,昨日刚刚完工。   孙黛月带着南栀走去东校区,两人拐到化学实验室时遇到很多男生,他们也在帮忙搬东西。   孙教授将一些纸张资料交给两人转移,承诺晚上请她们吃饭。   孙黛月一下子来了精神,拉着南栀往外走。   化学实验室只是一个简陋的平房,昨天一场雨,屋顶差点被掀倒,化学系的学生门轮流守了一天一夜,害怕风雨摧毁了这些宝贵的研究资料与成果,毕竟还有一天就能搬迁。   平房外种着一大片枇杷树,中间有几条小路穿过,经了雨,满是泥泞。   南栀仔细抱着一叠纸,小心翼翼走过泥泞小路。到新的实验室需要过一小河沟,河沟上面有一座窄窄的小桥,刚好能容纳两个人。   她走过去,刚刚踏到桥上,便见到对面人影。   松月泊抱着一堆仪器,正在低头看路,还没有发现南栀。   南栀看看他,又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随后视线再看向他。   她是蓝衣白裙,他是白衣蓝裤。   巧合还是故意?南栀疑惑地望向他的脸。   这个时候,松月泊总算微微抬了眼,隔的很近,南栀见他瞳孔疏而放大。   她忍住笑意,又扫了一眼他的衣服。   他眨了下眼,脸上有些慌乱,但还是强装镇定道:“好巧。”   南栀点头,憋着笑道:“好巧哦……”   松月泊看着她狡黠的表情,情不自禁弯唇角。   他们都微微低头错身而过,等走过了这座桥,皆默契回头望。   相视一笑,不再隐藏。   .   孙教授果真请了南栀与孙黛月吃大餐,但不止她们俩,还有一些别的学生教员。他们相聚在一家当地饭馆吃菌子火锅。   孙黛月担心南栀与这么多人在一起会尴尬,带着她坐在了窗边。   孙教授站在门口热情地招呼,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才是饭馆的老板。   松月泊应邀前来,他走到门口时,孙教授推了下眼镜,纳罕道:“月泊这身衣裳怎么有些眼熟?”   松月泊一愣,有被戳破秘密的尴尬,他故作惊讶道:“哦?是吗?”   可他毕竟不会撒谎,这样的语气不免有些做作与浮夸,令孙教授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他拍拍他的肩:“进去坐,大概是我看错了!”   “嗯。”   松月泊提步走进去,孙教授望着他的背影恍然大悟:“这不是跟我女儿的同学……叫什么来着?”   他猛地拍下头,想起来了:“南栀!”   南栀听见有人叫她,疑惑地转头看,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其他人还没到,松月泊打算出门透透气,他走出饭馆,看到一位老人坐在对面的台阶上整理旧纸箱子,满头大汗。   大概没扎牢,他起身时纸箱子散落一地,松月泊见状急忙走过去帮他捡。   老人感激地道谢,他说庐阳话,松月泊不能听懂,只好以微笑回之。   老人也发现了,他改了口音说道:“把你的衣裳都弄脏了。”   松月泊连忙摆手:“没关系。”   他帮他将纸盒子绑在一起,又问道:“这些要运到哪儿去?”   老人指了下旁边的牛车:“攒起来卖!”   “我帮你送过去。”   “诶好……谢谢谢谢!”   松月泊提起两捆纸箱子,走过去放在牛车上。   老人一直在笨拙地道谢,从衣兜里摸出一块鲜花饼给他。   松月泊接过来放在手帕里,笑着道谢。   他目送老人离去,转身咬了一口鲜花饼,边走边吃。   等他回到饭馆,桌上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孙教授领着他往窗户边走去。   “来,坐这儿。”   “好。”   他在窗边坐下,刚倒了一杯茶,听见有人惊呼道:“花店老板!”   他转头,孙黛月兴奋对周边同学说:“他跟南栀穿的一样诶!”   松月泊:“……”   孙黛月拉着南栀坐下,问他道:“你也坐我们这一桌啊!”   松月泊点头。   又有人过来,松月泊朝旁边让了让,与南栀隔着三个座。   众多菜肴中,南栀独爱那一盘鸡油菌,可是她坐在角落,不能轻易够到,只好作罢。   她低头吃孙黛月替她夹的菜,听见碗碟叮当。   再一抬头,那一盘菌子就在她面前。   侧头望,松月泊正与旁边人说笑,手变换着菜肴的位置。   一切都自然无比,可又暗含玄机。   酒足饭饱,孙教授说:“来来来,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应当唱歌助兴!”   有人带头,唱自己谱曲的《江城子》,赢得满堂喝彩。   到最后,有人带头唱起了校歌:“此生不负凌云志,复西京……”   南栀跟着拍手,从安南到庐阳,几经辗转,安南大学仍在。   故园成废墟,家国已沦陷,可是没关系,中国人还在,中国人的精神还在。   笃行不倦,生生不息。   是在说明月馆,是在说安南大,亦是在说中国人。   南栀想起第一次站在安南大学门口,到如今已为安南学子。   她要再努力一些,努力到可以翻译出一本中文书,到那时,她一定要在扉页上写——   献给我最爱的祖国。   她生于斯长于斯学于斯,虽不幸生今日之中国,但又何其幸运。   烟雾弥漫中,她与松月泊视线相接,还记得曾经月夜,她一直跟在松月泊身后,后来松月泊停下等候。   那么如今,我终于能与先生并排走。 第44章 夕月 花店倒闭了   桌上的稿纸堆了一摞又一摞, 南栀埋在其中奋笔疾书,最后一个字写完,她长舒一口气, 伸直胳膊,恣意地朝后靠。   一时不察,碰到了手边稿纸, 它们从手边坠落, 像蝴蝶满空。   南栀静静看着纸张飘落在地, 没有生出慌张。在如释重负的空气里, 任何事情都值得原谅。   她耐心将纸张捡起,重新归类放好。而后将方才写完的一沓稿纸认真塞进信封, 这是她翻译的中篇小说, 如若能见报, 她便可以得到一笔稿费。   如果没有见报,那也没关系,这是一次勇敢的尝试,她不奢求太多回报。   过去的一段时光, 她广泛阅读中文书籍,翻看英文字典, 试图赋予外国文学崭新的中国生命,并常去叨扰郑璞与尹良初先生。她自觉才疏学浅, 可仍存一丝期待, 毕竟她付出了十二分精力。   南栀挑了一天去邮局将稿件寄出, 回来时又路过松月泊的月斋, 店内的花新换了一批,只有栀子花依然存在,顽强又坚韧, 洁白而温和,不引人注目,却香得轰轰烈烈。   里面还是没有人,偶尔几个行人会走进去看一看。   南栀驻足片刻,随后抬脚离开。   .   连续一周,南栀都没有在文艺报上见到自己翻译的文章,她有些失落,但还是很快调整好心情。毕竟自己学识经验都不足够,还需继续努力,这次的投稿算是一次勇敢的尝试。   月斋里面的花又开始枯萎了,好几天都没有摆上新的花,她最近几次路过时,都会去里面坐上片刻,却一次也没有遇见松月泊。   她弯腰看着脚下的栀子花,有些落寞地想,花店不开了吗?   今日她照常走去城东家教,路过月斋时在门口站了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走进屋内。   栀子花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她蹲在地上将枯黄的叶片剪去,又给每一盆栀子花都浇了水。晚霞漫天,她踏着夕阳回校。   甄念慈参加了学校的戏剧社,每天都在宿舍外的树林里念台词,孙黛月忙着写报告,其余的舍友都还在上课,南栀回到宿舍时,里面空无人影。   她坐到窗边,看到窗外的草坪上有几个女同学在闲聊,心弦被拨动,她顺手拿了一本书走下去,坐在草坪上看书。   铃声响,那边的女同学们迅速起身。她们拍掉身上的草屑,急匆匆往前面的平房跑去。她们过于匆忙,几本书落在草坪上,南栀连忙喊道:“你们的书忘了拿呀——”   有人回她:“帮我们看一下,我们下课再来拿!”   “好——”   南栀走过去将她们的书整理好,顺势坐在了旁边。手上的书已经看完,她的视线移到那几本书下,那里有一张报纸。   原来她们也看文艺报,南栀惊喜地拿起,因为上次投稿受挫,她最近一周都没去图书馆借阅文艺报,此时正好可以看看,说不定能碰上自己喜欢的文章。   文艺报有一个专栏,叫“夕月东出”。“夕”即“西”,中国以外,用“西”概之,“东”,即中国。此专栏常刊登国外文学的中文译本,英文系的学生都想自己的文字与名字能在这一板块出现,这也是南栀努力的目标。   太阳西斜,南栀翻到“夕月东出”那一板块,这个文章的标题让她一时愣住,难道说这位作者与自己翻译了同一篇小说?   她继续读下去,一直看到最后一个字,大脑一片空白。   她不死心,觉得是自己眼花看错,以至于又重新看了一遍,这一次,她终于确定。   她的目标已经完成了一半,她的文字在这一板块之上,而她的名字不在。   南栀抬起头,拼命将眼底的酸意憋下去,她又低头看报上日期,这是今天新出的一期。   她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方才要拿起这张报纸?如果什么也不知道该多好,她还能充满期待的继续努力。   南栀站起来,她想散散步。   她漫步至校门口,校卫认得她——他认识安南大学每一个人。   他喊:“0049南栀,有你的信。”   南栀走过去,校卫将信递给她,见她脸色不好,宽慰道:“快回去拆开看,说不定是什么好事儿呢!”   南栀勉强笑了笑,真的听他的话回到宿舍拆信。   这是南音和白瓷寄给她的信,底下的日期已经是几个月以前。   他们问她吃的好不好穿的好不好,身上的钱还够不够用,零零碎碎写了好些。   最后一行,他们说:   南家能有一个南栀,是三世至幸。   她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笑着将书信折好,明明嘴角在笑,眼睛却雾蒙蒙汪着水,一不留神就要滑落。   她终究没让眼泪落下,转而坐在窗子前回信。   这新旧交替的时代,有些女子命如草芥,有些女子如明珠耀眼。上天不曾厚待于她,她双亲死于饥荒,又跟哥哥颠沛流浪。可上天亦不曾苛待于她,这兄妹俩凭双手解决温饱,有了遮风挡雨的木屋。   还在那座山头种满了栀子花。   风吹雨淋,寒来暑往,枝繁叶茂,每到夏天,香出一个盛世风光。   她是南家至幸,可在这软红十丈,她亦如丘陵沙土,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名气没有经历,所以连自己的文字都不能拥有?他们是不是笃定这个女孩子翻不起太多风浪,所以毫不心虚拿走她的心血?   南栀疏而变得愤怒,可又不得不悲哀地承认,确实如此,她无力抗争,只能接受。   红尘十丈,有些事情必要经历,南栀慢慢平静下来,她开始给报社写信,不管结果如何,她想要争取一回。   信写一半,巨大的委屈让她喘不过气,她数次罢笔。   夜幕低垂,她不敢开灯,人在低落时,见不得光明。   同学们都没回,南栀藏在黑暗里与孤独相伴,她在纸上写——我想回家。   她想念南音与白瓷。   她已经好久没有回过家。   音信难通,道路阻绝,她害怕从此天各一方,只能对月怀乡。   思绪凌乱,她探头望向窗外,忽然听见自行车铃声响。   她低头看,心脏骤然收缩,仿佛穿越了时空与岁月,回到那一年的夏夜。   流年不待人,有人等待她。   松月泊不知从哪里借了一辆自行车,来到了宿舍楼下。   他拨响车铃,仰起头望向她的窗。   窗后人影现,而后消失,他有些纳闷。   他再次拨响车铃,熟悉的皂角香织成夜色的网,迎面落在他脸上。   他微笑:“走,去兜风。”   南栀笑着走过去,就像那个晚风习习的夜晚。   他扭过头慢慢说:“前段时间好忙,都没怎么回过家,今日终于得了空。”   南栀道:“好多花都枯萎了,我今日路过时修剪了下栀子花。”   松月泊笑:“我就知道你来过。”   所以他刚回家就出来找她,甚至都来不及喝口茶。   这一次,她跨上后座,松月泊没有再摇晃。   自行车稳稳前行,载着她走出校门,校门口的土路凹凸不平,南栀下意识搂住他的腰,松月泊笑着道:“不用怕。”   他们当真平稳地行过这段坎坷不平的路,商铺的灯笼亮起,湖水映着光亮,这一刻,世间的一切都金碧辉煌。   他们走过繁华的街道,路过寂寥的小巷。街坊们聚在一起聊天,只言片语传入他们的耳朵里。   “哎呀,那一个炸弹下去,多少师生都没了!”   “他们连婴儿都没放过,听说那母亲跪在地上磕头,头都磕破了也没用!”   ……   这些话语随风而去,他们走到空阔地人行道上,松月泊顺着风道:“南栀,你把手伸进我衣兜里。”   南栀虽不解,可还是照做。   他穿着一件西装马甲,南栀伸手进他衣兜,触到温软的东西。她想缩回手,松月泊却叫她拿出来。   她将手拿出,栀子香气扑鼻而来,在他的衣兜里居然装着一朵栀子花。   他又道:“还有左边呢!”   南栀又去摸他左边衣兜,摸出来一包五香豌豆,还有一块鲜花饼。   松月泊不说话了,他只是笑,胸腔振动,靠着他的南栀贴上他脊背,无声地笑出眼泪。   她满眼泪水,嘴角却满是笑意。   他大声喊:“南栀——你开心吗——”   南栀擦掉眼泪,压下哽咽大声回:“开心——”   他继续往前走,南栀搂住他的腰,任凭眼泪滑落。   沙砾虽平凡,却必不可少。无有沙砾,何来丘陵山丘?无有沙砾,又何来珍珠光芒?   沧海变桑田,桑田成沧海,沙砾是珍珠的前身,或许亦是珍珠的后尘。   所以姑娘啊,永远不要看轻自己,沙砾亦是独一无二的珍宝。   她的眼泪濡湿了松月泊后背,终于让他察觉。   “下雨了吗?”他抬头望天,却只见到满天星月。   车轮停下,他转回身。   南栀不想让他看见狼狈的自己,紧紧拥抱他,脸埋进他怀里。   松月泊愣了下,回抱住她,轻声问:“怎么啦?”   那种委屈感再也抑制不住,她放声哭泣,断断续续的说着事情经过,眼泪都落进他怀里。   松月泊轻拍着她,一时有些无措,他明白,她很委屈,她在发泄。   他不再问了,依然轻拍她后背,听她肆无忌惮地哭泣,耐心听她诉说委屈。   满月星光不说话,风也不说话。   它们都注视着相拥的两人,星光洒下柔软的光辉,夜风轻柔穿过她的发。它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   她记得十四岁的夜晚,她自卑敏感,那时候,满山的栀子花安慰她,山风也来安慰她。她的启蒙老师是大自然,她的小学初中老师都是大自然。   她从山里来,带着栀子花的倔强与坚韧走到安南大学。   她还记得那个誓言:我要永不自卑!   她抬起脸,柔软的唇落在她脸上,落在她脸颊上。   松月泊低头吻她,手指穿过她柔顺的发。   她闭上眼,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松月泊抬手擦去,双手捧着她的脸,吻住她双唇,温柔又坚定。   夕月东出,我在你怀。   城东的居民慢慢发觉,新开的那家花店倒闭了。   花店倒闭了,意料之中,因为花店从始至终只为一人开。   月斋的招牌没有了,没有关系,栀子花还在继续开,它在向路人诉说一场罗曼蒂克。   兵荒马乱下的罗曼蒂克。 第45章 生辰 今生总是,见一面,少一面   庐阳的气温降了一点, 后山的银杏叶染成金黄,街上的行人都套了一件单衫衣,夏日气息已经淡淡远离。   南栀买了一块布, 动手缝了一件薄外衫,在袖口与领口处绣了一朵栀子花。这是她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南家父母很重视兄妹俩每一年的生辰,他们以为, 每平平安安的度过一年, 都是来自上天莫大的恩赐。南栀听南音说过, 每逢到了两兄妹生辰, 父母都会早早的起来煮红鸡蛋,亲手擀一碗长寿面, 再去寺院里请一炷香, 求一个平安符, 回来替他们换上新衣服,到了傍晚让他们拎着一个小灯笼走去河边许愿,感谢先祖庇佑。   生日换新衣,在月下提着小灯笼沿河漫步是南家特有的传统。   兄妹俩的父亲是一位手艺人, 在太平岁月里,他能够庇佑全家人吃饱穿暖, 虽不能大富大贵,但也恬然自乐。他会打家具, 雕木花, 每年做的灯笼都不一样, 但都能惊艳邻里老少。有时是四面蝴蝶, 有时是六面桃花,更有一次,是一整盏栀子花灯。南音说, 专程有城里人去父亲那里订灯笼,父亲没答应。他说,灯笼是要传递福气的,我的福气要传给我的儿女,给了别人,我的儿女就不够了。   所以他把福气都给了自己的儿女,在那场近乎人食人的饥荒里,他长眠,南音南栀生还。   那一盏盏花灯,早就在动荡的岁月里流失,永远成为了记忆。   南音还留着父亲的刻刀,在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里,他带着幼小的妹妹艰难求生,每逢走投无路之际,他都会摸一摸这把刻刀,然后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好好活下去。   南栀关于父亲的记忆,都是来自南音的言语。   南音告诉她:“有一回你生病,附近的郎中都说救不活了,母亲已经哭晕过去,他不信,一个人抱着你跑到南京,回来时你已经活蹦乱跳,身上穿着一件新衣裳。而他风尘仆仆,母亲差点没认出来。”   南栀笑,南音也笑,他又说:“他是个很好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所拥有的一些品质,都直接来自他的影响。”   可惜南栀对于他的记忆少之又少,她隐约记得一双宽厚温暖的手,还有那一声声“小南栀”。她不记得父亲的容颜,也不记得他做过的花灯,更不知道在那个女子低如尘埃的时代,她的父亲视她如耀眼明珠。   她问:“那母亲呢?”   “母亲?她跟南栀长得很像,尤其是笑起来的神情,她喜欢给我们做衣裳做鞋子,每天都带着笑。”   他看着南栀道:“她很喜欢南栀,最后那一天,她紧紧抱着你,希望你记住她的样子,也希望你记得她的声音。她说,这辈子母女缘分太浅,下一辈子,她还要当我们的母亲。”   “她一直抱着你,直到……变成天上的星星。”   南栀抬头看天上的星辰,泪水流进鬓发里。   ·   今日是南栀的生辰,她一大早就换上新衣,甄念慈送她一支钢笔,孙黛月赠她一枚胸针。她将胸针别在衣服上,预备下午的课结束后跟松月泊一起逛城东。   铃声响,同学们争相走出教室,南栀拿着布包回宿舍,整理一番后走出校门。   松月泊站在一棵银杏树下,看着南栀走出校门。   南栀小跑过来,问他:“等很久了吗?”   “没有,刚来一会儿。”   他看着南栀,笑着夸赞她:“真漂亮!”   南栀仰起脸,轻轻晃晃头,向他炫耀甄念慈替她梳的头发。   松月泊笑着神手摸向她的头,却在空中停了一瞬,转而向下牵起她的手。   南栀问道:“要去哪里啊?”   松月泊回道:“嘉禾照相馆。”   照相馆门口贴了很多照片,有娉婷的女郎,还有俊俏的少年郎。   松月泊拉着她走进去,对老板道:“老板,拍张照片。”   “欸好!两位楼上请!”   南栀很少来照相馆,上一次来,已是多年以前,那一次她还在安南。   原本打算拿了稿费之后就来照相馆好好照一张照片,可惜稿费成了泡影,不过如今月泊在身边。   他们按要求站在幕布前,微微靠近。   南栀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向哪里,摄影师看出来她的局促,鼓励她。   “来,姑娘笑一笑。”   南栀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这不是最佳表情,摄影师没有按下快门,他接着说笑话逗她笑。   松月泊一直耐心看着前方,可他又十分想看一看南栀的表情,于是微微侧过头,低头看着她。   南栀笑了很多次,脸都有些僵硬,微不可查怂了下鼻尖。   松月泊看到了,笑出声音。   小动作被发现,她不好意思地抬头看,望进他的眼。   摄影师眼疾手快按下快门,将这一刻永久定格。   他们都没有看向镜头,忘记镜头的瞬间才最自然。   摄影师对这张照片满意极了,他说,这可不是一张简单的照片,这像是一张故事。   若是望见这张照片,你会联想起很多场景。也许是久别胜重逢的恋人,也许是一见钟情的欢喜,也许是最后一面的释然......   后来松月泊将这张照片寄回了英国,松月亭松月伶抢着看。   “这个女孩子是谁?哥哥在信里怎么没有说?”   “她好好看!”   “是不是哥哥的......”   松山在一旁接口道:“女朋友。”   他们吃惊又惊讶,拿着照片看了好久。   松太太一时有些怅然,可细想之后觉得松月泊喜欢的女孩她应当也会喜欢,月泊的眼光是不会差的。   他在信里并未提及自己的感情生活,不知是在父母面前羞于表达情感,还是觉得言语不足道,一张照片其实胜过千言万语。   松太太拿着照片摩挲了许久,忍不住问道:“怎么都不看镜头?”   松山笑一笑:“这样不刻意,才最显情义。”   .   第二天,南栀一大早就被甄念慈叫醒,她说有人找她。   南栀瞬间惊醒,却想不出会是谁来找她。就这样带着疑惑,她走向校门口。看见来人的一瞬间,仿若梦境成真。   南音提着行李箱站在校门口,看着眼前来往的人群。   风霜都刻在他脸上,陌生的环境让他看起来局促又茫然,他穿着灰旧的外衣,像石像一般伫立,因害怕错过熟悉的身影而不停张望。   南栀想起还在安南时,他也曾这样等着她回去,也曾害怕错过她身影。那时的兄长,总是乐观又宽厚,在乱世里,种下一山栀子花。   南栀跑过去,她原本激动万分,可是与哥哥视线相交的那一刻,疏而情怯词穷,甚至不敢再靠近。   南音看到她跑过来,大力的招手,刚才的局促与茫然全然消失不见,他像孩子一样喜悦。   “妹妹——”   熟悉的声音叫南栀眼睛发酸,她拼命压下眼底的酸涩,弯起眼睛勾唇角。   她扑过去,一下抱住他。   从离开家的时候,今生就是见一面,少一面。   南音猝不及防往后退了几步,他笑着说:“看看你,还是个小孩子啊!”   随后轻轻说:“晚了一步,妹妹,生辰快乐!”   她终于忍不住,眼泪流下来,哭得肆无忌惮。   她不知道这个向来老实的男人是如何穿越山海奇迹般地出现在她面前。她经历过,明白那是一场叫人精疲力竭的跋涉,如若不是信念支撑,寻常人定是难以忍受。   她的信念是——不要平庸。   那些归国学者的信念是吾国与吾民。   南音的信念不伟大,他还没有想到更深的层次,在漫长的行程里,他所想的只是一个梦,他梦到自己的妹妹不好,梦醒后心惊,接连几日的心不在焉之后他决定来庐阳一趟,只有亲眼见到南栀安好他才能安心。   他的信念是——见妹妹一面。   南音在这里住了几天,南栀带着他逛校园,带着他去吃庐阳小吃,当然还有带着他去见松月泊。   在满是栀子花的月斋里,他与松月泊对月畅谈,喝得满脸通红。   他总说,来这一趟太值了!   南栀一直坐在他旁边,听他们谈天说地,原来哥哥这么能喝酒,脸通红却不见醉意,他懂得人文历史,也能略谈时事政治。   南栀看得出来,自己的哥哥很开心。   第二天,南音即将离开。   南栀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离开,他们开始走向不同的人生轨迹,可血缘的牵绊密不可分,就算隔着天涯海角,也不会生疏分毫。   松月泊让南栀送他离开,他在火车站附近的茶馆里等她。   走到月台前,两人相顾无言。他们都太懂得离别的意义。   一辆车离去,南音先开口:“那些衣服是嫂嫂给你缝的,天冷了赶快穿上。”   “好。”   “包里还有一些干果和糕点,吃不完可以分给同学。”   “嗯。”   该告别了,他们都没有说再见。   南音从衣兜里拿出一包栀子。   “托人从安南带回来的。”   南栀笑着点头。   他挥手,走进车厢。   南栀站在原地不动,看着车厢从眼前走过,迎面拂来一阵风。   一回头,月泊站在她身后,捧着怀里的烤栗子对她微笑。 第46章 栗子 Encounter,forev……   夏末秋初, 河堤上多了很多散步的人,一些担夫挑了货筐在树下叫卖,松月泊的烤栗子就是在这里所购。   他与南栀坐在河堤旁的草地上, 看着水面偶起波澜。   一些鸽子飞过天边,南栀疑惑道:“这些鸽子怎么像迷了路?”   松月泊看了一会儿回答她:“估计是专门训练的信鸽。”   他剥开栗子壳,栗肉金黄饱满, 带着实心的娇憨, 他将栗子肉递到南栀嘴边。   满口粉糯, 南栀仰头道:“这栗子, 最适合炖鸡了。”   松月泊也吃了一个,问她:“那座栀子花上是不是有栗子树?”   南栀点头:“每年我们都会去砸栗子, 储存起来慢慢吃, 哥哥做的烧栗子很好吃, 有肉香味。”   想到南音,离别的愁绪卷土重来,南栀垂下眼,掩盖自己的情绪。   松月泊将手里的一袋栗子都递给她, 问她:“想不想看萤火虫?”   南栀看了下天色,皱了眉, 伸手摸他额头。   松月泊笑,将她的手拿下来:“等我一下。”南栀点头, 看着他跑远。   栗子剥了大半, 她听见草地上细微的脚步声。抬起脸, 松月泊背着手朝她走来。   她带着笑, 仰头看他。   他在离南栀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神秘兮兮地弯腰。   南栀配合的看着他,见他从背后拿出一大束蒲公英, 对着她轻轻吹。   夕阳斜照,湖面满是细碎光亮,这些蒲公英也背上一层梦幻的光,真如萤火虫在夜晚发亮。   南栀惊叹,看蒲公英满天,看山雾轻缓如飘带。   她说:“当真是萤火虫,这大概只有月泊能做到。”   松月泊愉悦地弯起唇角,坐在她身边道:“下次我们去看真正的萤火虫。”   “好。”   夕阳落幕,该回家了,松月泊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草屑,随后将南栀拉起。   他们沿着河堤走回去,草地上落满了白色蒲公英,风一吹,又往远方去。   倒闭的花店里,还有一些栀子花在盛放,南栀坐在桌子旁喝茶,松月泊弯腰将花盆都整理好。   玫瑰花月季花风信子不见踪影,月泊说,放在这里无人照料,索性都搬去了实验室。   可是他舍不得送走栀子花,一盆也不行,若是路人掐了一朵栀子花,向来温和的他会皱眉生气。   南栀接过他手里的剪刀,让他过去歇一会儿。   松月泊没有坐下,他转身上了楼。   等南栀修好枝丫,他刚好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两人坐在木桌旁,他将手里的笔记本递给南栀,用眼神示意她打开看。   南栀摩挲了一下笔记本的封面,小心翼翼翻开第一页——一片空白。   她抬头,松月泊笑:“继续啊。”   她接着翻到下一页,看到遒劲的钢笔字。   这是“夕月东出”上的那篇译文,是从南栀这里拿走的心血。如今它被整整齐齐地写在笔记本上,犹带墨香。   她继续往后翻,每一页纸都干净柔和,毫无涂抹痕迹,她不知道注意力要有多集中才能做到这样,一时竟然说不出话语。   她细细的摩挲每一页纸,压下欲出的哽咽轻声道:“谢谢你。”   她不敢抬头看他,害怕一抬头便要哭泣。   松月泊从衣兜里拿出一枝钢笔,拧开笔帽放到她手中。   “南栀小姐的第一篇译文,应当归我所有,抗议也没有用!”   南栀笑,握紧手里的钢笔。   他接着道:“如今希望南栀小姐替我在扉页上写一句寄语。”   南栀挑眉,抬起眼看他。   他微微低着头,头发上沾了一些白絮,见南栀看过来,唇角弯起,眼眸也弯起。   这个笑容太熟悉,就是多年以前码头上清贵的小公子,那个十八岁的少年郎。   是刻在记忆深处,从未忘却的初印象。   她低头,提笔写   ——Encounter,forever.   ·   夜幕降临,松月泊送南栀回学校。   他照旧借了一辆自行车,载着南栀穿梭在庐阳的大街小巷。   他将自行车停靠在门前的槐花树下,看着南栀往前走。   还是不放心,他打算送她到宿舍楼下。   夜晚风凉,他走在她身边替她挡。   两人沿着石子路慢慢走,到最后,松月泊越走越慢,好像蜗牛在慢慢爬。   南栀好笑地拉住他手,带着他往前走。   快到宿舍门口了,他反手握住她,将她拉到自己面前,说:“好好休息。”   “嗯好。”   她转身想继续走,可是松月泊并未松开她的手。   她低头看,笑着道:“我要走了。”   松月泊点头,松开一点,握住她的指尖。   南栀忍住笑,将手一点点抽出。   她往前走了一会儿,忽而转身,松月泊果然还站在原地注视着她。   于是她奔向他,松月泊微微吃惊,但还是笑着张开双臂稳稳接住她。   她埋在他怀里,松月泊低头吻在她眉心。   “Gute Nacht.” 第47章 故人 山河远人   草尖上挂着露珠, 人走过便要湿裤脚。清晨的校园还未苏醒,城内的警报已经响彻云霄。   学生们纷纷跑出宿舍楼,路过草地时还记得避开农学生的实验地, 他们各自带着一本书跑到学校后山,熟门熟路找到防空洞藏好。   南栀与甄念慈孙黛月呆在一块儿,她们还没来得及穿上外套, 这个季节, 庐阳的早晨多少有些冷意。   三个人依偎在一起看书, 不知不觉聊起了天儿。   “南栀, 你与松月泊是不是旧相识?”甄念慈问道。   孙黛月好奇地竖起耳朵,听见南栀回答:“是呀。”   甄念慈夸张地“哦”一声, 又凑近问她:“是不是久别重逢?”   南栀很坦然:“对。”   “我猜那个时候你们还在慢慢靠近。”   孙黛月惊异地望着她。   “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   甄念慈点点她的额头:“你呀太粗心。”   孙黛月不服气:“谁说的, 我就观察出来了,花店老板是一个很温和的人。”   “还观察出什么?”   孙黛月回答地小心翼翼:“还能有什么?”   甄念慈道:“松月泊很温和,但他对南栀最独特!”   这一下,南栀也看向了她。   甄念慈笑着道:“那天去躲雨, 他给我们的是茉莉花茶,但给南栀的是——”   孙黛月恍然大悟, 笑着回答:“栀子香茶!”   她又道:“庐阳不种栀子花,但是那个花店里, 满地都是栀子花, 花店其实只为一人开。”   说到最后, 她顿了一下, 歪头看向南栀笑道:“所以……他在慢慢靠近你。”   孙黛月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初见松月泊,她就在给两人当红娘, 原来她的红娘当对了。   她抱着南栀胳膊道:“我就知道,南栀一定值得一人倾心相待,她值得最美好的感情。”   南栀笑望她们,慢慢回答道:“我与月泊是旧交,多年以前在码头相遇,之后又在码头分离,本以后此生无缘再见,可在庐阳又重新遇到。”   甄念慈回:“那么这一次,一定要坚定地走下去。”   南栀点头:“好。”   她们在防空洞躲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解除警报,这一天,炸弹没有落下来。   他们拍拍衣衫上的灰,钻出防空洞,伸几个懒腰。   有一个男学生指着山那头道:“日本人——你们今天怎么不讲信用?”   旁边同学赶紧捂住他的嘴,生怕他惊动了远方的敌人。   他们趁着暮色返回校园,依然记得避开农学生的实验田。   这场不讲信用的空袭最终还是落了下来,炸毁了郊外的一处牛棚,一头牛与几棵豌豆苗不幸遇难。   张泊如听闻此事,特意将这头牛买回来,让食堂给学生改善伙食。   也就是空袭的这一天,江止善回到了安南,他提着一包行李,穿着破布鞋站在东校区门口,就像窘迫的旅人。   松月泊与宋子儒前来迎接他,他把怀里的土递给松月泊,放声大笑:“老子从那边逃出来了!”   树上的麻雀被他吓得四处乱飞。   这一天,松月泊宋子儒南栀江止善都聚在了一起,江止善见到南栀的一瞬间,惊讶到合不拢嘴:“小南栀,你也跟着来了庐阳?”   南栀笑:“是啊。”   松月泊道:“江教授,让我重新为您介绍一下南栀。”   江教授哈哈笑:“来。”   “安南大学英文系学生,0049南栀。”   他微笑:“我的女朋友。”   江教授抚掌,眼睛笑成一条缝,里面泪光点点。   在这段暗不见光的日子里,总算有一件事叫他发自内心欣喜。   酒酣耳热之际,他晃着酒杯望着窗外发呆。   仔细看,窗外有月亮。   月亮与思乡,仿若天生一对的知己。不知是谁最先发现了月亮与思乡的姻缘,并将二者之关联牢牢刻在中国人的基因里,安定之时月亮是月亮,是白玉盘,是广寒宫,是美的意象。   一旦人生动荡,山河遇恙,中国人心中的那轮明月便会冉冉升起,它是乌托邦,是魂牵梦萦不得归的故里原乡。   江止善放下酒杯,长叹道:“总有一天我会回到北平,会终老北平!”   他开始诉说北平的风俗美食,唱起民谣……   多少中国人,终其一生,都未能还乡。   那些曾经的故人都重聚在安南,一个寻常的午后,凌山岱复学安南,又是一个寻常的早上,听闻有学者即将归国。   那天上午南栀没有课,她与很多同学一样,站在校门口等待这位学者。   张泊如校长紧张地走来走去,他只知有学者归国,却不知究竟是谁。   庐阳的雨说来就来,他们撑伞站在雨里,远处山峦如泼墨山水,独有意境。   就在这泼墨山水里,一人缓步而来,他满脚污泥,提着一只皮箱坚定而来。   南栀看见他的面容,忍不住惊呼出声:“章念棠!”   章念棠,那个骑驴入学的传奇人物,本在数学上有极高天赋,而后转入英文系苦学英文,后经教授推荐前往英国留学,前途无量。   他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境况里回到祖国,放弃了即将到手的名誉与奖项。   这一生他都没得过什么大奖,却培养出几名大师,有一段时间他近乎穷困潦倒,却仍旧坚持著书研究。   他这一生的心愿也无比简单——为国为学术,尽心矣。   张泊如先生握着他的手,感叹道:“都受苦了!”   章念棠说:“我们这一辈人将苦都吃尽了,往后几辈人,就不用再吃苦了。”   今晚的安南大学无比热闹,张泊如先生在大礼堂设宴,所有的学生都可以来享用美食——主要是张泊如先生买的那一头牛。   学生们三两成群坐在一起,松月泊约宋子儒过去,可宋子儒拒绝了他的邀请,决定自己一个人坐。   松月泊很纳闷,问他:“这是为何?”   宋子儒觉得不大方便告诉他,奈何月泊追问良久。   他说:“要是遇到南栀,你肯定将好吃的都给她,那我吃啥?”   “……” 第48章 星云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晚宴正式开始, 大家都在桌旁坐好。   安南大学没有那么多桌子,这里有些桌子是木板拼凑而成。   也没有那么多凳子,没有那么多碗碟。   学生们将凳子让给老师, 自己去搬木箱子木桩子。他们很聪明。   罗僧佑先生也跟聪明,跑出去摘了许多芭蕉叶当碗碟,当桌布。再拿几个大陶罐炖些牛骨牛肉汤, 在这夏末秋初的季节里为全校师生贴秋膘。   芭蕉叶大片大片铺在桌子上, 烤鱼, 烤牛肉等依次上桌。   庐阳附近有个傣族村落, 想必罗僧佑先生去取了下经,这满桌的美食都带有傣族风味。   各类香料叫一些同学大开眼界, 纷纷追问。   “'这叫什么?”   “小茴。”   “那是什么?喷喷香!”   “老缅香菜。”   “这个东西是什么?冲鼻子!”   “是薄荷。”   “鱼肚子里塞了什么?”   “水香菜, 紫苏叶, 辣椒!”   “扁豆还能这么吃!”   ……   美食上桌,美酒不可少,有米酒有果酒更有红酒,红酒似乎是哪个教授的珍藏, 大老远从安南带到庐阳。   南栀就是在这个时候踏入宴席,她刚家教回来, 幸好没有错过。   到处坐得满满当当,南栀随机找了个地方坐下, 低头看满桌菜肴。   旁边的女学生热情替她倒米酒, 向她介绍这些“奇珍菜肴”。   饭食过半, 有学生唱起歌。   唱歌与这种气氛实在是天作之合, 不少教授也跟着一起唱。   唱校歌、唱民谣,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大家一起唱起李月生的出名作——《月之云》。   这首情诗多少有些缠绵, 这样当众被唱出来,李月生先生闹了个大红脸。他不甘示弱,唱出尹良初的诗,那是尹先生的处女作,也被他自己形容为“最不堪回首的稚嫩之作”。   如今这么多人一起唱,尹良初捂着耳朵恨不得钻到陶盆里去。   他惯常是一副文者的斯文模样,眼睛一抬,仿佛可以看到文学的长河在他眼底涌动,就等着一个决堤的机会,好让这些奇异的思绪、浪漫的解读、炽烈的情感去震惊世人。而如今他如此幼稚地捂着双耳,竟显得有几分可爱。   张泊如先生笑着拉他手,在他耳边说:“想当年我还夸你这首诗写的明白如话,亦雅亦俗呢!”   尹良初松开手,他也晓得自己是在掩耳盗铃,索性倒一杯酒,笑着听他们唱。   歌声暂歇,乐声起,有学生拉起二胡。   二胡悲凉,与这凉夜遥相呼应,催人泪下。   有一个学生趁机溜回宿舍拿来一把琵琶,拨响琴弦,乐声轻快悠扬,叫人忍不住手舞足蹈。   后来,大家都玩累了,坐在桌子旁凝神发呆,宋子儒拿起琵琶,轻轻拨响。   他唱家乡民谣,还是那一曲《茉莉花》。   大家纷纷唱和,轻轻浅浅,婉转出一整个星河。   足以拯救荒芜的山河。   月明天阔,大家趁着月色往回走,南栀走出大门,低头看脚下台阶,在这时,一个影子慢慢靠近她,手指被碰了下。   她偏头看,松月泊正微笑着看着她。   他问道:“烤鱼那么好吃么?你吃了两条。”   南栀惊讶:“你怎么知道?”   松月泊抱着胳膊:“你一来我就看到了。”   “那你在哪?”   “在你的左手边,最靠窗的位置。”   “啊,我没有看到你。”   话刚完,刺耳的警报声又响起。   松月泊下意识拉住她的手,朝附近的空地躲去。   学生们都散开,各自找到地方藏好,隐约还能闻道大礼堂里飘散出的肉香。   不知有谁嘀咕了句:“便宜鼠大王了!”   引起一阵笑。   松月泊与南栀躲在地下的防空洞里,这里只藏了他们俩。   夜深露重,南栀打了个哆嗦。   松月泊靠近她,揽着她的胳膊。   南栀抬头看天空,靠在他的肩膀上,汲取他的温暖。   她问道:“月泊,你分得清天上的星辰么?”   松月泊摇头:“我天文可不行。”   南栀道:“那你猜哪些是北斗七星?”   她虚虚指了下天空,松月泊握着她的手包裹进掌心,随着她的话语抬头看。   星星太多,他分不清,只笑不答。   南栀也笑:“其实我也分不清了。”   松月泊轻捏她脸颊,又离她更近一点。   他们相互依偎在一起,仰头看天空,紧张的夜里忽而生出静谧。   今晚可真是——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只可惜没有专业设备,拍不出这满天星云。   他们躲避了一晚,轰炸没有进行,但所有人都不敢动,夜晚视线不佳,可能只是恐吓,真正的轰炸往往在白天进行。   ——他们都已经摸出了规律。   果然,清晨露还未散去,他们就已经听到爆炸声。   松月泊将南栀护在怀里,静候爆炸声远去。   又不知藏了多久,终于听到警报解除的信号。   大家松口气,纷纷爬出防空洞。   有学生问:“我记着从前也有一次密集的轰炸!”   旁边的学生闻言翻翻自己手中的笔记本,回答他:“是有的,三个月以前连着轰炸了两天。”   “之后呢?”   “之后报纸上说,是哪个地方大捷!”   “哦,肯定又有个地方打胜仗了!”   大家都笑,一夜的狼狈算是值了。   这个时候大家都饥肠辘辘,街上的商户只开了几家,物价又涨了一些。   南栀拉着松月泊去郊外挖荠菜,顺手摘了一篮野山菊。   旁边铺着铁轨,前面有一个站台,火车会在这里停留几分钟。   两人预备往回走时,火车从远处呼啸而来。   两人后退,站到一旁的土坡上。   火车喘着气停下。   南栀看向火车,一个熟悉的身影就靠在窗边。   那是余云馥小姐,她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   可是南栀偶尔会想起她,在失意彷徨的岁月,在颠沛流离的深夜、生死未卜的旅途中,她会想起她。   她还记得余云馥小姐在晚宴上善意的解围,还有那些鼓励与关怀。   那是她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余云馥显然也见到了她,微微张大嘴,复又微笑着看着她。   她轻挥手,与她视线相接。   这偶然的一面之后,不知下次见面又是何时。   但这一刻,她们知道彼此安好。   足矣。   火车开动,那抹熟悉的身影渐渐远去,南栀目送她,碎发在空中凌乱,她在微笑。   释然地微笑。   ·   南栀提着荠菜回到松月泊的木屋。   这一次,换她进厨房。   白嫩的荠菜馄饨下锅,翻腾出一场乐音。   两人对桌而食,旁边摆着一盘烧辣椒。   这是南栀的独创,非常开胃。   松月泊吃完了,从南栀碗里又捞了几个过来。   “扑通”一声,混沌掉进他的碗里,汁水溅在他脸上。   南栀伸手替他擦去,嘲笑他:“馋猫!”   他笑一笑,回答她:“是我。”   窗外竟真的传来猫叫。   相视一笑。 第49章 悄悄 往后余生,请允许他陪她走   那一场空袭使西校区的几间教室没了屋顶, 南栀与同学们迈进教室时,发现头顶一片蓝天,几只鸽子飞过。   他们面面相觑, 随后笑出声,简单将教室收拾一下,然后坐下来看书或聊天, 等着老师到来。   郑璞先生携一卷书前来, 见到此情此景一时愣住, 他很快反应过来, 叫他们都坐在外面的草地上,他要给他们讲英国诗歌了。   很巧, 尹良初也带着学生坐在草地上, 他们的教室也没了屋顶。   于是他们各自占领一边, 尹良初先生在东边,郑璞先生在西边。   有个学生突然冒出一句:“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引得哄堂大笑。   多亏今天庐阳没有雨,否则他们还不知道要在哪里上课。   隔壁尹良初先生在讲盛唐诗歌, 一派昂扬。   这边郑璞先生在朗诵情诗,抑扬顿挫。   底下的学生们听听这边, 又侧耳听听那边,好不忙碌。   这样的经历前所未有, 这份体验独一无二, 若干年后他们还是会记得这一天, 中文系与英文系的学生相对而坐, 他们在一片蓝天下同时听两位大家讲课。   安之若素。   ·   屋子修好后,英文系准备排一出话剧。这是他们第一次排演,每位同学都被安排了台词。   南栀很紧张, 说英文一向是她的短板,她还不够大胆,无法自由言说。   一连好几天,她都在小礼堂里一个人练习到很晚。   又是一个月夜,她照旧在小礼堂里念台词。外面有三三两两的学生经过,旁边就是一座图书馆,灯火通明。   大礼堂和小礼堂算是最为“辉煌”的两座建筑。   红砖瓦,红的墙,旁边一大棵银杏树,此时金黄一片。   南栀坐在台阶上慢慢念,松月泊在窗外静静等候。   他一连好几天都不见南栀身影,询问过后才知她每天都在这里练习。   所以他来看看她,却又不愿惊扰她,索性在外面默默陪伴。   书声催眠,他竟生出些许困意。凉风吹来,困意也散去,他裹紧外套,靠在墙壁上,一些银杏叶落到他怀里。光影落在他脸上,忽暗忽明。   其实南栀不怕黑,在安南她偶尔会趁着月色往家走,那时她安闲自在,还会趁机赏赏月。   可此时,门外虽人来人往,她却有些害怕。   头顶上的电灯随着秋风摇晃,她心怦怦跳。周围摇曳的影子仿佛会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就连不动的桌椅也开始变得可怖。   她开始自己吓自己。   终于害怕到极致,她推门走出去。背靠着门框大喘气。   不经意转过头,不安的心瞬间落地,连微凉的风也变得柔和。背后的电灯不再摇晃,它稳稳送出暖黄的光,与月色配合默契。   南栀掖紧衣襟,微笑着走过去。   她悄悄走,因为松月泊睡着了。   距离他还有一步之遥,松月泊忽然睁开眼,他笑着伸手拉她,南栀顺势坐在他身边。   松月泊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握住她的手。   “怎么这么凉?”   “有些冷。”   “明天记得多穿些。”   “好。”   南栀靠近他,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我说刚来信不信?”   “你都睡着了,肯定不是刚来。”   松月泊笑:“我想起有一回,我在琴房捡窗帘后的废纸,你突然进来弹琴,我怕打扰了你的闲情,一直躲在窗帘后,你直到离开都没有发觉。”   南栀震惊:“什么时候?”   “大约是刚认识不久……”   南栀有些尴尬,那时她弹的音调估计不能入耳。难为他听了这样久。   他接着道:“当时你不会弹钢琴,可是后来,已经能够惊艳众人,当时可以做到,如今一样可以。”   他在鼓励她,弹琴是这样,演话剧依旧是这样。慢慢努力,多难都会做好。   南栀点头,侧头看他,满天星辰都落在她眼睛里。   “还会弹那支曲子吗?”   眉目一动,南栀有些迟疑。她已经许久不曾摸过钢琴,也许久没有听到钢琴乐音。   松月泊抬起手臂道:“来,钢琴借给你。”   南栀伸出手,指尖跳落在他的胳膊上,他轻轻哼唱。   月泊唱歌很好听,婉转如夜莺曲。她还记得那个船上的夜晚,松月泊唱了一支德语歌,在分离的岁月里,她时常回忆起那首歌谣。   她还记得《栀子半香》该怎么弹,原来不管过去多久,该忘不掉的,还是忘不掉。   最后一个动作弹完,她收回手,挽着他的胳膊。   松月泊道:“我陪着你,继续练台词吧。”   南栀应了一声,拿起一旁的笔记本小声念。   遇到不熟悉的地方,她问道:“这句应该怎么念?”   松月泊不回答她,反而仰起头:“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   南栀不理他,低头接着往下看。   下一句还是不会,她看向松月泊,月泊点点自己的脸颊。   南栀抿唇,突然起身道:“我去问凌山岱!”   她站起来,松月泊慌乱,一把拉住她,又把她拉回自己身边。   他接过南栀的笔记本,一句一句念给她听,他念英文也很好听。   南栀靠着他的胳膊,慢慢闭上眼睛。   太累了,她想休息一下。   银杏叶飘过来,松月泊抬手将她发上的叶片夹进笔记本书页中,拨开她脸颊旁的头发。   松月泊凝视着她,突然觉得内疚。多年前失约后,他与她断了音讯。   经年以后相逢,她闭口不谈过往曾经。   他还不知道她是怎样到了庐阳,也不知在那段日子里,她受到了什么委屈。   不过如今他很满足,穿越山海回到故国,与师友重逢,与恋人相遇,不是谁都能这样幸运。   他还记得在英国的一位中国留学生,他临别前与恋人告别,断联多年后再回国,她早已嫁人生子。   一声再见,一个转身,已经是沧海桑田。   思及此,他慢慢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轻轻道:“Gute Nacht.”   他其实早就知道,有些路南栀可以一个人走,可是往后余生,请允许他陪她一起走。 第50章 演出 不卑不亢   英文系的演出定于周三傍晚。   南栀的同学们特意借来了西洋乐器用于伴奏, 南栀也替他们缝了演出服。   外面人群乌乌泱泱,幕布之后,南栀在替主演们化妆穿衣, 她的戏份不算多,故而承担了一些杂活。   休息的间隙,她看着女主演微笑。她真正适合这个角色, 典雅美丽, 会说一口流利的英文, 她演女主角, 所有人都没有异议。   南栀将发冠戴在她头上,留恋地看一看, 这顶发冠是她亲手所做, 耗费了许多精力, 如今戴在她的头上,果然光彩夺目。   她赞叹道:“好漂亮!”   女主演起身去换衣,南栀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凌山岱被喊来拉小提琴,他又叫上同学来弹钢琴, 此时正在一旁摆弄乐器。   他忙好了,凑到南栀身边:张泊如先生会来么?”   “来, 这样的活动他从来都不会缺席。”   凌山岱有些开心,他又问:“月泊会不会来?”   南栀笑着点头:“会!”   她亲手写了请柬交给他, 希望他能来看看这一场演出。   还记得曾经演《霸王别姬》, 她没有在台下看到松月泊的身影, 如今又有演出, 她期待着松月泊的到来。   礼堂门口的路灯点亮时,松月泊从家里走出。他已经换上一套正式的西装,头发也仔细打理过, 手上还拿着一捧小雏菊,看起来颇为庄重。   要去看南栀演出,他极为重视。   舞台上的景都已搭好,南栀忽然有些紧张,她往台下看了看,黑压压的人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幕布拉开的一瞬间,城东枪响,行人们四散躲避,街上瞬间闹闹哄哄。   松月泊被推的踉跄一下,慌忙护好旁边的孩童。   “出什么事了?”   大家议论纷纷,皆是一头雾水。   松月泊被挤在人群中,能闻到前面妇人头发上的桂花味。他无奈地看看前方,眼里有了焦急神色。   一行车队慢慢驶来,人群也分散些许。透过缝隙,可看到一些军装男人来来去去,或许是发生了什么冲突。   松月泊慢慢从人群里挤出来,方欲往前,一个男人指着他,神色冷漠:“后退!”   松月泊皱眉,一位先生伸手将他拉回人群,轻声道:“忍一忍。”   松月泊侧头道:“多谢。”   时间就似静止一般,这群人被困在这里,既不能退,亦不能进。   天色已快黑透,怀里的小雏菊被挤得落了一些,松月泊猛地转身,逆着人群走,他记得这条街后面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往城西。   路人众多,没有人察觉他的动作,松月泊离开人群,转身往小路跑去。   星星出来了,他听到几声狗吠,田埂上的牵牛花缩起喇叭,又被他的脚步震得左摇右晃。   他在田埂上狂跑,风在耳边呼啸。   跑得太匆忙,没有留意脚下,他被石块绊倒,整个膝盖都磕在地上,洁净的裤子瞬间沾染泥污。   他站起身,拍一拍,继续往前跑。他答应过南栀要去看她的话剧,不可轻易食言。   他以为凡事言出必行,可对南栀,他失约过两次。   第一次答应去看她的《霸王别姬》,奈何公事缠身无法脱身,等他到了学校,演出早已结束。   第二次码头失约,他悔不当初。   夜色渐浓,无声的田野更添几丝萧瑟。   他尝到一丝腥甜,明白自己应该慢下来。   精心打理好的头发已经垂在额前,遮挡了一些视线,他停下来,略微休息片刻。呼吸平顺过后,他再次朝前方跑去,尽管那里一片漆黑,但他总能跑出光明。   礼堂里掌声响起,南栀即将登场,她扮演的是一名侍女,与巫师最先出场。   掌声又响起,台上却没有动静,已有观众伸长脖子望,满脸疑惑。   后台出了点意外,扮演女主角的同学因不适应高跟鞋崴了脚,疼得满头大汗。   观众的掌声似是催促,大家急得团团转。   不知有谁说:“叫南栀顶上!”   南栀正在旁边替主演按摩脚腕,闻言抬起头。   她有些慌乱,下意识想要推辞,可话到嘴边的一瞬间,有个声音在耳边想起。   机会就在手边,不要害怕,抓住它!   她猛然醒悟,微笑道:“我可以试一试。”   女同学将自己头上的发冠取下,戴到她头上,鼓励道:“去吧,临场发挥,反正没人知道我们要演什么。”   南栀点头,她站起来,身上还穿着侍女服,破旧暗淡。这是由她的旧衣服改造而成,已经褪了色。   她站在幕布后,闭上眼睛,感受心跳的声音。   背后有人在说话。   “不该叫南栀上去,她英文念得不流利!”   “戏剧戏剧,重在戏,不在念英语。”   “她这身衣裳跟身份不搭!”   “好了别争了,看下去不就知道了?”   “多说无益,该齐心协力把这场戏剧演好才对!”   背后的声音停止,前方幕布拉开,南栀提着这身衣裙走到台前,她抬头,看到一人从门外跑进礼堂,忽而心定。   那是松月泊,他真的来了。   台下人有些错愕,因门口的海报上主演不是她。   更是因为她的装束,与主角的尊贵身份并不相符。   南栀从容面对这些打量的视线,缓缓说出第一句台词。   她不仅会背自己的台词,这整个戏剧的台词,她都能背下。   她未施粉黛,挺拔地站在台前,流利地说出剧中台词,观众为之叹服,并且瞬间沉浸其中。   有时候,一个人的外貌与穿着都可以被忽略掉,你可以感受到一股从内而外的力量。那像是风无身影,又像是香味无踪迹,但是能叫人切实体会到。   戏剧中的人物依次上台,这场戏剧顺利进行。   南栀说完最后一句台词,抬起头,微笑,对观众鞠躬。   观众已经能概述那股从内到外的力量,那是南栀第一次走进安南女子中学,在黑夜里见到的校训——   不卑不亢。   这四个字触动她内心最隐秘难堪的角落,像一把利刃劈开繁芜的杂草,为她指引了人生的方向,让她立下“永不自卑”的箴言。   从不卑不亢到笃行不倦,生生不息。   这一路颇多曲折与感慨,这一趟旅程险象环生。   这条路都走过了,往后余生,再没什么能使她害怕。   她看向门口,松月泊还站在那里。   她看不清他脸上神情,但她知道,他一定满脸笑意。   他晃一晃手里的小雏菊,努力引起她注意。   天上星辰明朗,地上灯火辉煌。   一天边,一人间。 第51章 探望 钥匙随意放,当心女流氓   这场戏剧演出完美落幕, 掌声经久不息。张泊如先生连说几个“好”字,博学如他,也找不出一些合适的词来夸赞。   他特意请英文系的同学去家里做客, 已经提前让夫人准备好了饭菜。   张先生与几位教授同住一小院,几位夫人正在院子里收衣服,见张泊如带着学生回来了, 连忙帮忙搬桌子端菜。   安南大学时常会受到外界资助, 这些钱, 都花在了学生身上, 有时也会补贴一些教授,张泊如先生简朴如昔。   他笑着和学生们说:“周教授住我隔壁, 每晚都要说梦话, 起初我怎么都睡不着, 后来竟也慢慢习惯了,有几日他不在家,没听到梦话我反而难以入睡!”   周教授端着一盘皮蛋出来,闻言哈哈大笑。   他接口道:“楼下的李先生呼噜声震天, 我家小儿记下了他呼噜声的频率,说是每逢十一点, 呼噜声到达最大值,到了十二点, 声音便越来越小, 直至最后停止, 他说要写一篇论文, 题目叫《论李先生呼噜声与时间之联系》!”   李教授在哄堂大笑中拿手挡住脸,努力让自己不被发觉。   说笑间,饭菜都已摆上桌, 张太太穿一身紫色旗袍,笑意吟吟地走出来,她是一个智慧开朗的人,安南大学“温柔乡”三个字就是她设计篆刻,安南大学的校徽也由她参与设计。   她招呼着大家坐下来,免去了敬酒等礼节,每个人都自在地聊天说笑。   草地上有了露气,张泊如轻拍桌面打节拍,清唱一首英文歌。   大家跟着一起唱,或高昂或低吟,叶子像摇动的银铃,为歌曲伴奏。   这首曲子里,或多或少藏着一些乡愁,以至于有人偷偷抹眼泪。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它害怕触动了凡人思乡的情。   人群散去,大家走出张泊如先生家,往校园走去。   南栀听见自行车“叮铃铃”响,她循声而望,见到门外的松月泊。   他看着南栀,下巴朝后座扬了扬,唇角弯起。   旁边的女同学们“哇”一声,跟南栀挥手再见。   南栀捏紧背包带,朝她们告别,随后小跑向松月泊。   他从怀里拿出那一捧小雏菊,笑着说:“恭喜南栀小姐演出顺利!”   南栀笑,揽着他的腰坐上自行车后座,脸颊贴在他背上,感受他的温度。   秋天的夜终究寒凉,松月泊脱下外套,将她包裹的像个蚕宝宝。   他们在石板路上渐行渐远,南栀也轻轻哼唱方才那首英文歌,只有月泊能听到。   ·   前天晚上不见月亮,第二天果然下雨。   庐阳的雨是梦幻的,烟楼小桥,油纸伞来来往往。   西洋伞在庐阳是不大畅销的,他们更偏爱传承千年的油纸伞。   国外的靴子高跟鞋在庐阳也不大畅销,除却富太太们,普通百姓更偏爱手工制的千层底。   这是一座不追求流行的偏远城市,它有一份厚重的底蕴,足以托起一个安南大学。   安南大学的学生们觉得这一生中最潜心学术的日子,就在庐阳了。   忽冷忽热最易生病,南栀听宋子儒说月泊生病了。   她下课后匆匆赶往城东,站在松月泊家门口。   她扣门并无人来应,推门亦不能进,一时有些着急。   她记得月泊说过前段时间他忙的忘东忘西,好几次都忘了拿钥匙,便在门口放了一把备用钥匙。   视线滑过门口的大小花盆,她径直走到那盆枯萎的栀子花前,伸手去摸土壤,果然摸到了一把钥匙。   她惊喜,拿钥匙打开门。   屋内有陈旧的木头气味,她小心翼翼走上楼梯,避免发出太大声音。   上次她住过的客房已经被收拾整齐,她驻足片刻,伸手扣响松月泊的房门。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松月泊静静地躺在床上。   南栀轻轻走过去坐到床边,垂眸凝视他的脸。   他陷在枕头里,脸色苍白,对一切都无知无觉。   她见过狼狈的松月泊,见过从容的松月泊,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他,闭目沉睡的模样仿佛一不留神就要从眼前溜走,无端叫人心生害怕。   南栀伸手触及他脸庞,却不忍心将他叫醒。   她转身下楼,在锅里煮了一些粥。   夜幕降临,她回到松月泊卧房,拧亮一盏小台灯。   床边放了一件白衬衣,袖口上的大洞分外明显,上面别着一根针。   南栀笑着将衬衣拿起,一卷白线掉在地上,她捡起来,就着灯光穿针引线。南栀很擅长针线活。   静夜催生睡意,她撑不住,趴在床边,抬眼看松月泊依旧沉睡,他的侧脸像是女娲精心捏造,她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尖。   松月泊如有所感,翻了下身。   这下,南栀张大了眼睛,忽而有些慌张。   擅闯他人卧房,会不会以为她是女流氓?   她被自己逗笑了,起身将他身上的被子掖好。   忽然想起每一次都是松月泊主动对她道晚安,她并未怎么对他说过。   于是她倾身,悄悄吻在他唇上,轻轻说:“晚安。”   雨停了,微光泻进室内,松月泊睁开眼睛。   他挣扎着起来,一觉睡醒,身体不再那么难受。   随手捡起旁边椅子上的白衬衣,他突然停下动作,袖口的破洞上,悄然绽开了一朵栀子花。   他猛然掀开被子跑到楼下,四周空寂,几声叫卖传进耳朵里,松月泊有些失落。   肚子咕咕叫,他无奈地拐进厨房,灶膛里还有一点红光,锅里有一碗腊肉红薯粥,旁边还放着一颗鸡蛋。   原来她真的来过。   他端着这碗粥走到外面的木桌上,发现桌子上有一张纸条。   “钥匙随意放,当心女流氓。”   他笑一笑,将纸条小心放好,除了南栀,有谁会知道他将钥匙放在栀子花盆里?   他带着笑意回到学校,宋子儒正在办公桌前忙碌,松月泊倚着桌面,抽出一本书。   宋子儒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低头继续忙碌。   松月泊问道:“有没有发现我的衣裳有什么不同?”   宋子儒勉强抬眼扫了他一下:“新衣服。”   “不对。”   “你自己缝的?”   “不是。”   “那是什么?”   “我的袖口有一朵栀子花。”   宋子儒无言,这谁能发现?他不说话,继续埋头看书。   松月泊将手腕伸到他面前,宋子儒总算抬头看他。   他十分认真地说:“你成天在我面前炫耀,就不觉得愧疚吗?”   “…………” 第52章 如梦 当你抬头时,我一定也在看你……   病好后, 松月泊即将随队外出考察,他们这一次将前往深山,或许需要一周。   他特意去西校区等南栀, 依旧站在那棵槐花树下。   天已经渐渐凉了,学生们都穿上了毛衣或长衫,看起来很温暖。   他在人群中见到了南栀, 她穿一身鹅黄色的毛衣, 头发编成了两股辫子, 乖巧地垂在脑后。   她也见到了松月泊, 笑着跑过来,一些细小的碎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金光, 脚边的落叶被她带起又落下, 一些枯黄的叶子落下来, 像轻盈的蝴蝶。   这个画面松月泊一直记得,也是在这一天,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落叶也可以这样美。   她停在松月泊面前, 问他:“怎么过来了?”   他柔声道:“来看看你。”   南栀直觉还有其他事,她微笑地望着他。   松月泊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 只好坦诚道:“明天我就要去外地考察了。”   南栀垂了下眼,又抬头看他:“去多久呢?”   “一周。”   “一周, 那也不是很久。”   她停了下, 眼睛弯了弯:“我会想念你的。”   松月泊忍不住抱住她, 下巴放在她肩膀上, 他轻声说:“记得给我写信。”   南栀点头:“好。”   她又遗憾道:“我们好像没有通过信……”   松月泊站直,他肯定道:“有的!”   南栀满脸疑惑:“什么时候?”   松月泊不回答这个问题,往下拉住她的手, 笑着道:“以后你就会发现了。”   南栀也不追问,任凭他拉着自己往前走。   松月泊离开后,南栀得到了一笔奖金。张泊如先生与几名副校长从薪水里抽了一部分用于资助学生,南栀与其他三名同学在资助范围内。   这笔奖金解决了南栀的经济压力,她可以暂得轻松,不必过分担忧生计。   于此同时,她收到第一笔稿费,比她预计的要多上许多,她开心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开始规划这笔稿费的用处。   一部分寄给南音,一部分给郑璞先生买茶叶,一部分寄给汪映之……   还有一些钱,她想寄给李颂安。   前段时间她与汪映之通信,得知颂安生病住院,她希望可以帮帮他,另写了一封信鼓励他。   最后还余一些钱,她要给松月泊买礼物。   这是她想了很久的一件事。   从前困窘,路过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店只敢远远欣赏,如今她微笑着走了进去,她选了一件宝蓝色羊绒衫,店员说是纯正的羊毛,保暖轻便,近段时间正流行。   是了,最近很流行这样的衫子,女孩子们爱在旗袍外面罩一件,很显风雅。   她将这件衣衫放在了松月泊家里,希望他一回家就能看到。   松月泊一行人经历一番跋涉终于到达目的地,遮天蔽日的大树根部生了一些菌子,松月泊想起曾经过往,会心一笑。   “据说这个林子里物种多样,很有研究价值!”   “我们稍作休息,待会儿再商量路线。”   “好,切记不要单独行动!”   松月泊席地而坐,突然看到树根旁有一株野花,清丽精致,一眼惊艳。   他想,若是南栀看到就好了,她一定会很喜欢这株花,又很遗憾说不出它的名字,只能看着它发呆。   旁边的教授来解惑:“这是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他玩笑地念出这一句,嘴角在笑,声音苍凉。   “月泊的研究重点在蕨类,看样子对花卉还不算了解。”   松月泊回答:“是这样,我不太能养好花。”   “那种栀子花啊,多好养活!”   松月泊笑:“好,以后若是有机会,我种上一山的栀子花。”   “哈哈好,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多的栀子花!到时候可要请我去看看!”   这位教授不知道安南就有这样一座山,只是不知那些栀子花如今是否安好。   他点头,郑重道:“一定。”   “你们见过满山的杜鹃花吗?”   “映山红嘛,老家常见,开春了满山都是!”   “我有一个同事研究杜鹃花,我曾去他的研究室看过一回,至今不忘那满山的浪漫。”   “看看我,一直在研究苔藓,不及研究花卉的教授浪漫!”   “哈哈哈无妨无妨,只要有价值,研究什么都好!我倒是希望将来有人好好研究一下稻谷和小麦,饥荒的苦,后辈不要尝了……”   这一行人等到傍晚才从林子里出来,准备沿途借宿一晚。   路边有一个老先生正在田里割稻谷,他们走过去帮忙,顺便提出了借宿的要求。老先生答应的很爽快,将镰刀往腰间一挂就领着他们往家走。   小路拐几次,一栋气派的古宅伫立眼前,,门上雕花精致,门内杂草丛生。   “近些日子忙,来不及打扫,各位将就一下。”   他们环顾四周,连连惊叹,好奇问道:“您祖上?”   “祖上出了个进士,很煊赫呢!”   “喔那可真是厉害!”   老先生摆摆手:“现在不行了,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   “您家几口人?”   “我,我太太,原先还有两个小儿子,都去打仗了,现在不知是生是死。”   大家都沉默下来,不知该如何接话。   老先生提了一壶茶过来,笑呵呵道:“这没什么,他们生我荣,他们死我亦荣!”   生亦荣死亦荣,豁达如此,壮烈如斯。   松月泊道:“我相信,您祖上真的出过进士!”   老先生呵呵笑,递给他一碗茶。   手干裂黢黑,碗白底青花。   ·   山村的夜晚很寂静,星空比别处更亮,松月泊整理完今天采集的样本,记录一些数据后便坐在窗前看星空,隔壁教授已经睡熟,鼾声高一阵低一阵,偶尔还拐个弯。这样静谧的夜里,鼾声也变得有趣至极,松月泊拿出随身的笔记本,想要写点什么。   最后他什么也没有写,而是画了一幅画,画上有一个小房子,屋前遍种花,屋檐下有一个秋千,上面坐着一位姑娘,发尾绑着小花,发上别着一枚珍珠发卡。他还在旁边画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然后,他笑着给这副画取名——《梦》。   他们的行程劳累却充实,一周以后,该动身回校。   路上有行人提醒他们赶快躲起来,这附近有官兵在抓人,误伤了不少人。   松月泊等人警觉起来,迅速跑进一旁的巷子里,可还是晚了一步,他们被关进了一间屋子。   随身的东西被翻了个底朝天,大概没有找到有价值的东西,他们将这些背包纸张全丢在地上。   松月泊趁他们不注意捡起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他们被无缘无故地锁在这里,甚至不知这群人是什么身份,究竟想找些什么。当真啼笑皆非。   夜幕降临,唯有一丝星光流进屋内,使人感觉到生命的喜悦。   松月泊被带了出去,他们扭着他的胳膊,近乎拖行。   他努力挣开他们,动作惹怒这群人,膝盖被踢了一脚,整个人都跪趴在地上,像大树轰然倒下。   树倒下来,树干依然挺直如初,哪怕化为枯木,直至最后重归泥土。   松月泊撑着站起来,拂开他们的手,他有腿,可以自己走。   这群人将他带进另一个房间,叫他给张泊如先生打电话。   “你让他拿人来交换,他知道我们要找谁!”   “我不知道张泊如先生的电话。”   一人伸手拨电话,将听筒递给他。   松月泊接过听筒,那人掏出枪。   他垂眸,等待电话接通。   断续的电流声过后,他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张泊如先生外出,您有什么事儿?”   他笑,眼眸弯起,俊朗的容颜更加明朗,枪口也抵上了他的头,他依旧带着笑,甚至翻出怀里的笔记本。   南栀与同学们被喊去校长办公室整理档案,桌上的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   张泊如先生刚刚才出门办事,有人指挥恰好站在桌边的南栀。   “南栀,接电话。”   她放下手里的校本册,伸手拿起听筒,有些谨慎与小心。   这是她第一次听电话。   “张泊如先生外出,您有什么事儿?”   她问出这一句话,却久不见回音。   莫非对方没有听到,她又问了一句:“您好,您是……”   “我是月泊。”   她惊讶,一时没有了言语。   “你在做什么?”很温柔的声音。   “我在整理资料啊,你呢,打电话给张泊如先生有什么事儿?”   “哦,你看外面的天空。”他突然转移话题。   南栀抬头看,今晚星辰不明。   “什么也没有。”   松月泊抚摸着那幅画,微笑着说:“我这里月色正好。”   “你在赏月?”   “没有,我在看画。”   窗外月如钩,松月泊倚着桌子低头抚摸那幅画,一些水滴落下来,湿透了画上的几丛花。枪口仍旧抵着他的头,他的影子投射到对面的墙壁上,与婆娑的树影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是树影,哪是人影。   他仰首看天,对着听筒柔声道:“以后一定要抬头看星空,我会是最明亮的那一颗,当你抬头时,我一定也在看你。”   “月泊……”   电话被挂断,南栀察觉到了什么。   她赌气说:“我才不要抬头看,星星那么远……”   我只希望你在我眼前。   松月泊挂了电话,那人怒不可遏,将他踢倒在地,扣动手枪。   松月泊抬眼看着他,波澜不惊。   又一个男人走进来,制止了他。   他们都离开,松月泊踉跄着站起,背后衬衫湿透。   窗外依旧是,明月在松。 第53章 赌气 天净无云,亦无风起   松月泊等人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呆了两天。   这间屋子密不透风, 唯有一扇窗可以瞥见光阴流转。每到夜间,斑驳的树影被月光画在这扇窗子上,有时像流动的山水画, 有时又如光怪陆离的剪纸像。   这些人一刻也没有闲着,该看书的看书,该算数的算数, 该记实验数据的记实验数据, 仿若只是换了个地方研究。   松月泊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 他也继续做着研究。   两天之后, 张泊如先生来了。   透过这一扇窗,他们看到张泊如从大门外走来, 他只身一人, 穿一袭单薄的长衫, 脚上的布鞋满是尘土,头发考究地梳在脑后,银发有刺眼的光。   他负着手,从容地走过来, 像是参加一场学术研讨会,慢慢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松月泊合上笔记本, 默默地想 。   为什么大家在生死关头仍旧如此淡定?   也许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张泊如。   在生与死之间,在绝望与生机之间, 在落魄与气度之间, 终究有一个张泊如。   他凭一介凡人之躯, 铸起一道铜墙铁壁, 安南大学的师生们靠着这堵铜墙铁壁,写下中国人的民族风骨。   临别之际,张泊如先生已经写好了遗书, 他将其他几位教授聚集在一起,叮嘱他们各类事项,事无巨细。   终于有人问出口:“先生哪儿去?”   张泊如微笑:“去看看城角的腊梅花开了没有。”   这一去,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最坏的打算并没有到来,他奇迹般将所有人员安然带回,却只字不提过程如何。   到了安南大学门口,他朝众人深深鞠一躬,感慨万千:“诸位都辛苦了……”   然后,他笑一笑:“校外的腊梅花开了,我要去看一看!”   众人笑,纷纷告辞离开。   折腾了几天,大家都很累了,路上哈欠连天,都说回宿舍之后要睡上个几天。   松月泊也很疲惫,可他顾不上休息,他要去找南栀。   一路小跑到教学楼,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一转头,有些学生并排朝校外走去。   他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周末。   那么南栀会在哪里?   他又去了图书馆,并无收获,随后站在女生宿舍楼前徘徊,那扇熟悉的窗子前并没有熟悉的身影出现,他有些黯然,低垂着头朝校外走,准备先回家。   今天的阳光分外明媚,天净无云,亦无风起。 丽嘉   他穿梭在街巷之中,感受到久违的烟火气息。   火腿铺子里散发出腊肉的醇香,货郎挑着担子喊:“麦芽糖——打糖诶——”一面喊,一面敲。   这一瞬间,像极了太平盛世。   他微笑,凑上去买了一包糖。   他低头掰糖,无意识朝前走,一抬头,看见对面的桥上聚集了很多人,他好奇,走过去看,走到桥上时,发现桥下有人摆摊。   都是绒布做成的花卉,栩栩如生,花开不败。   南栀就站在摊子旁,看着来往的人群发呆。   她整日胡思乱想,索性给自己找了点事儿做。   这一桌的绒花,都是她这几天的成果。   街上很多摊子卖吃的,独她卖花,新颖又别致,渐渐吸引了许多人。   小姑娘们爱买她的花,往头上一戴,收获一天好心情。   松月泊看了她许久,然后带着笑意走过去。   南栀闻到一丝麦芽糖香气,好奇地抬起头,撞进松月泊含笑的眼眸。   只一眼,她迅速低下头,睫毛颤了下,随后视他如空气,甚至还挪了几步,离他更远些。   松月泊也不尴尬,他自顾自走到摊子后边,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像是桥边的石狮子。   南栀别过头,不去看他。   松月泊笑,伸手掰下一块糖,递到她面前,轻声问:“吃不吃?”   南栀启唇欲语,忽而又转过头,留一个后脑勺给他。   松月泊无言笑,顺手将糖块放到了自己嘴边。   阳光慵懒,他陪了她一整天,她不跟他说话,他便不去烦她。   有客人来时,他就帮她,无顾客时,他就看她看过的书,或是看一旁的湖。   身体倦极,他再也撑不住,靠着桥墩睡了过去,手上还拿着南栀的书。   日头渐落,南栀准备收摊。   她侧头,看到松月泊沉睡的脸,鼻子一酸。   伸手想要触碰他,却又赌气的收回手。   她还记得那一通宛如遗言的电话,叫人不能忘记。   她知道如今的局势,人如天地之蜉蝣,可她不喜欢别离,尤其生死之离。   她低头沉默不语,将摊子整理好后,还是伸手推了推松月泊。   他缓缓睁开眼,眼见日头偏西。   “准备回去了吗?我送你。”   南栀没有回答他,自顾自朝回走。   松月泊依旧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就已经很好。   到学校了,那道身影还跟在身后,南栀猛然转回身,松月泊停住,略带疑惑地望着她,嘴角微扬。   南栀道:“跟着我做什么?不是叫我抬头看星空?”   “我……”   话还未说完,南栀就已经扭头离开,她伸手擦了下眼泪,越走越快。   等到了宿舍楼下,她又觉得有些自责与难受,方才的话会不会有些重?   她悄悄转回头,并不见他的身影。   失望地转过身,听见背后有人道:“我在这儿呢。”   她回头,松月泊正拿着一朵月季花看着她笑。   他走过来,将月季花递到她手里道:“在那边花丛里捡的,可惜有些发黄了。”   南栀望着花发呆。   松月泊顺势牵起她另一只手道:“走,陪我去吃饭。”   这一次,南栀没有不理不睬,她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外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松月泊带她回到月斋,两人煮了一锅面吃完。   南栀让他上去休息,自己收拾碗筷。   她收拾完,准备上楼看一看松月泊。   轻轻推开门,他已经洗完澡换了身衣裳。窗帘还未拉上,但他已经靠在枕头上睡着。   南栀坐在床边,伸手轻触他的脸。   很轻很轻的动作,可松月泊还是睁开了眼,他笑着将南栀拉到怀里,低头去亲她。   亲吻她的额头,她的鼻尖,她的嘴唇。   她被暖暖的香气包裹,随他一同倒在了床上。   松月泊紧紧抱着她,脸埋进她的颈窝里,轻轻蹭了下,满足地闭上眼睛。   南栀拍着他的背,听见他呼吸慢慢平稳。   她轻轻离开他的怀抱,拿过一旁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又去将窗帘拉好。   好好休息吧,她在心里悄悄道。 第54章 眉梢 蒲公英会飞到半山腰   她踏着余晖走回校园, 不少学生还在校园内漫步,一晃神的功夫,就已山高月小。   南栀并不着急回到宿舍, 而是径直走向了图书馆。   这个图书馆比不得原安南大学的图书馆,墙壁斑驳,窗户破旧, 甚至灯火也不甚明亮, 但里面还是有许多学生埋头书籍, 旁若无人。   南栀悄悄走到书架旁, 随手抽出一本书,时光染黄了书页, 无数过客雕刻出锯齿似的边缘。   南栀随意一翻, 在最下面有一行毛笔写下的批注——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一抬头,满屋长衫先生, 这一瞬间,欲说还休, 泪如泉涌。   ·   几天过后,南栀又收到一笔稿费, 她打算请甄念慈与孙黛月去大吃一顿。平时她们帮助她良多, 她都记在心里, 一直想请她们吃饭, 今日终于成行。   吃什么好呢?三个人在一起商量。   孙黛月说:“羊肉汤如何?”   冬季吃羊肉汤,是一大享受。   甄念慈轻轻摇头道:“要不去吃羊肉饺子!”   这个时节羊肉汤正贵,她不想让南栀太过破费。   南栀微笑着看着她, 扬扬手里的信封道:“没关系,肆意一回也无妨。”   最终她们去了庐阳一家新开的西餐厅。   这家餐厅是一位法国人所开,他的夫人是庐阳本地人,所以他留在了庐阳。   虽是西餐厅,但装潢并不西式,反而与周边的庐阳式建筑融合得恰到好处。   甄念慈一进屋就说:“他一定很爱他的妻子!”   孙黛月问她:“何以见得?”   “只有很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愿意走进她的世界,尊重她的文化背景,并且愿意背井离乡来到这里,选择与她共度余生。”   她笑一笑,接着道:“当然,他也没有抛弃掉自己的文化习俗。”   南栀看向柜台,一个穿旗袍的女子正在桌上写字,旁边站着一位外国男人,他正在泡咖啡。   在这个小小的西餐厅,新与旧中与西宛若天作之合,叫人耳目一新且挑不出任何瑕疵,世界本来就该这样,哪有什么泾渭分明与优劣等级。   大木桌上摆着庐阳特色的藤制品,里面摆着餐巾。旁边的菜单上有中文与英文,甚至还有庐阳当地方言。   南栀笑出声。   她没有吃过这些,不知该点些什么,索性将菜单推到了甄念慈与孙黛月面前。   这两人也没怎么吃过西餐,依据价格点了几样菜。   老板娘看出她们的迷茫,笑着走来向她们推荐了几样。菜单撤走,侍应生提来红茶替她们各自倒了一杯。   茶气氤氲,南栀轻呡一口,叹道:“清香!”   孙黛月也喝了一口,跟着赞叹道:“好茶!”   甄念慈浅笑道:“真像进了中式茶楼。”   孙黛月接口:“我去过一次茶楼,吃到一盘蒸饺,滋味奇鲜。”   南栀没有进过茶楼,她静静聆听,试着想象这些菜肴的味道,然后说道:“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再去吃别的美味。”   她们异口同声:“好。”   学生时代最朴素又最郑重的约定,大概就是相约一起食饭。   聊天间,侍应生端来三份牛排,依次摆在三人面前,南栀拿起刀叉,看了看邻桌,可惜他们没有点牛排。   孙黛月小声道:“怎么拿?”   甄念慈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左叉右刀。”   孙黛月依言拿起刀叉,但她毕竟不熟练,“哐当”一声,刀与叉都掉到了地上,声响颇大,所有人都循声望过来,还有人皱眉不耐,孙黛月脸红到脖子根,尴尬到手足无措,南栀不经意将胳膊挪到边缘,然后悄悄松开手指,她手上的叉子也落到了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弯腰将刀叉都捡起,然后对孙黛月道:“我们俩啊,刘姥姥进大观园!”   甄念慈将餐具整理好,应和她:“还有我,三个刘姥姥进大观园。”   孙黛月忍不住笑了:“还是筷子方便,只需要一只手。”   甄念慈摇摇手指,对她说:“外国人可用不来咱们的筷子,这可比刀叉难多了。”   孙黛月疑惑:“真的吗?”   恰在此时,那名法国老板走过来,询问菜肴是否可口。   三人相视一笑,她们还没有吃到嘴里。   孙黛月问他:“你会中文吗?”   他眼珠一转:“当然。”   “噢~”音调百转千回。   她又问道:“你会用筷子吗?”   法国男人道:“很快就会了。”   三双眼睛疑惑地看着他,他只好诚实道:“目前还未学会。”   甄念慈嘴角上扬,颇有些俏皮。   欢声笑语引来了老板娘,她婀娜地走过来,轻轻倚在桌子边,法国男人笑着望着她,随后走向另一桌。   她笑着问:“什么这样开心?”   “我们在猜您的先生会不会用筷子。”   她哈哈笑:“他呀,学了这么多年还没学会,吃中餐用的是勺子!”   南栀突然很好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是在法国的教堂前,我到处找人问路,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大概,着急地跺脚,这个时候他忽然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我等了你好半天,你怎么不来问我?’我感到莫名其妙,反问他:‘你是谁?我为什么非要问你?’他支支吾吾半天,大概也是觉得理亏,最后轻轻说:‘我会是你未来的丈夫。’”   她们惊叹:“哇……”   “当时我觉得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转身便走,只是没想到后来,他一语成真。”   眼前的牛排已经冷却,老板娘叫侍应生去厨房给她们重新换了一份,随后对她们道:“吃饭,随心所欲便好,这又不是正式的宴会。”   南栀点头。   吃饱之后,她们又聊了许久,续了很多壶红茶,老板娘走到她们身边与她们交谈,她说起异国见闻与异域风土人情,南栀仿佛回到了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她与松月泊并肩坐在钢琴旁,他教她弹钢琴曲,并取名为《栀子半香》。在那个时候,她听他谈论在德国留学时的过往,她也告诉他自己曾经窘迫却又温暖的童年往事。她不羡慕,不顾影自怜,他不轻视,不嗤之以鼻。   原来每一颗种子都有它生长的土壤,沙漠里的仙人掌不会埋怨脚下的土地,那使它坚韧有力量。蒲公英会飞到半山腰,柳絮会飘到地面上,贵公子会遇到卖花女郎,那一天,满山都是栀子香。   .   一顿饭吃了许久,老板娘热情地邀请她们下次再来。结账时,她又道:“有一位先生已经替你们结过账了。”   三人惊讶:“是谁?”   老板娘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她从柜台前拿出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纸交给南栀,对她笑道:“那位先生让我转交给你。”   甄念慈与孙黛月一脸好奇地看着她,南栀索性在她们面前展开。   两人齐声念出来:“You are so lovely .”   一阵惊叹,随后,她们看到落款——Moon Song.   “啊啊!是松月泊!”孙黛月捂着嘴激动道。   南栀朝后看,这个时间用餐的人很少,她没有见到他。转回身,她细心将纸片收好,孙黛月与甄念慈“慈祥”地看着她,南栀故作镇定道:“走了!”   她往前走,微微低头的瞬间,笑意挂嘴角,上眉梢。   ·   甄念慈与孙黛月还要回学校上课,南栀打算在这个街头转一转,冬日的阳光让一切都变得缓慢,她也走得很慢。   走过那座桥,她看到熟悉的月斋,月斋里面,一行人慢慢走出来。   松月泊穿着她偷偷放在屋里的那件蓝色羊毛衫子,外面是挺括的西装,头发向后梳起,挺拔俊秀。其余人都是着装考究的外国人,文质彬彬。   他们朝另一条街走去,南栀打算回到校园。   她方欲转身,看到松月泊朝后伸出手臂,扭过头望着她笑。   他看到自己了,南栀笑,小跑过去,紧紧握住他朝后伸出的手,与他并排走。   松月泊笑着对其他人介绍说:“这是我的女朋友。”他用的是德语,南栀听不懂,但还是笑着对其余人点头。   他们也笑着打招呼,尽管彼此言语不通。   南栀要回学校,松月泊一行人也有要事在身,他们各自道别离开。   一个男人叫住她,中英文夹杂地询问她是否可以替她与松月泊拍一张照片。   她用英文回:“当然可以。”   就在月斋旁的这座桥上,松月泊揽着她的肩膀,他们一起望向镜头,南栀的笑容明媚又灿烂,后来这一行人又一起合了影。   很多年以后,这几张照片飘洋过海来到两人手里,南栀看着照片,想起那一天她穿一件简单的豆绿色外衫,跟周围西装革履的先生们有些不搭。   当时所有鲜亮的颜色都变成了黑白,那些浮华都在岁月的洗礼中淡去,没有人再会追踪当时他们梳了什么发,穿了什么衣。   看到照片的第一时间,他们会被笑容吸引,甚至也会跟着照片中的人情不自禁微笑。   笑容不会褪色分毫。 第55章 知交 往后余生   南栀跟这一群西装革履的先生们告别, 转身往西校区走。   在一条巷子口,她看见一人靠墙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铅笔在本子上勾勾画画, 那人仰头看对面的木制建筑,她笑着走过去。   这是凌山岱。   她前天去帮江止善教授种月季花,也碰巧在街上遇到凌山岱, 还帮着他到处找木制古建筑, 两人在街上转了一天, 一无所获, 凌山岱满脸愁容:“这门课又要挂了!”   建筑系的赵猷先生是出了名的严格,据说有一年期末考, 他手下只有两名同学及了格。此后学生赠他外号——赵阎王。   及格的两名同学也被取了外号, 一个叫白无常, 一个叫黑无常,因他们都不是寻常人。   学生们虽替赵先生取了这样一个煞人的外号,可他们内心非常敬重他,他是真正做学问的人, 所以才这样严苛,学生们都明白。   他也有一段轶事。   他的女儿殒身在多年前的北平, 夫妻二人伤心欲绝,准备离开北平, 临行前在火车站捡到一名英国弃婴, 他们改变主意, 继续留在北平, 扶养他长大。现在这个英国弃婴说一口流利的京话,爱唱昆曲,对中国历史如数家珍, 前几年安南沦陷,他义无反顾参了军。   这段轶事还是凌山岱告诉她的。   彼时凌山岱长叹一口气:“山河沦陷,谁能置身事外?”   .   南栀悄悄走到凌山岱身边,问他:“你画了多久?”   凌山岱停笔,对她道:“画了一天了!”   南栀顺势坐在他旁边:“那还要画多久?”   “我才刚开始……”   “……”   南栀看了眼他身边的纸团,同情道:“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凌山岱没有抬头:“等我把这几笔画完。”   他边画边告诉南栀这个宅子的来历,还绘声绘色讲了一遍自己是如何找到它。   不一会儿,他将本子收起,起身对南栀道:“好了,走吧!”   两人在街上漫步,在一个拐角处又遇到了江教授,他提着一个竹篮正在买菜。   “腊肉怎么卖?”   南栀走过去问道:“您买腊肉坐什么?”   江教授猛然转头:“哎呀,小南栀,我正准备去找你们呢,月泊跑哪去了?我在月斋扑了个空。”   “他有要事。”   “那我晚点再去喊他,今晚来我家吃饭啊!”   凌山岱笑问:“是有什么喜事吗?”   “那倒是没有,只是今日心血来潮。”   凌山岱接过他手里的竹篮道:“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没了,剩下的我那院子里都种的有。”   江教授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座小院子里,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蔬菜,也种了许多花。   有一段时间他很穷,那一段时间所有教授们都很穷,他便每天坐在街边卖蔬果。   起初有学生认出来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毕竟一名受人尊敬的老师坐在街边卖菜……他怕损了他的尊严,谁知江教授看到了他,热情地喊:“快过来坐会儿!”   那名学生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的台阶上,江教授道:“我这菜卖得非常不错,这会儿都卖空了。”   确实如此,他面前只剩下一些菜叶子。   学生由衷赞叹道:“您厉害!”   “可不是,卖东西就得在这热闹地儿,甭管买不买,逢人先喊。”   他小声对学生说:“这点尹良初他们就不如我,他们把摊子支在巷子口,哪有街边热闹!”   “……”   学生没想到,尹良初先生也在卖东西。   他有些好奇,小心翼翼问道:“他卖的是什么?”   “哦,卤鸡爪。”   江止善又轻飘飘一句:“赵阎王也在卖东西。”   学生瞪大眼,他怎么知道赵猷先生的外号?   江止善看出他的疑惑,善意地解答:“赵先生他本人也知道。”   “……”   他忍不住又问:“赵先生在卖什么?”   他猜测会不会是卖些尺子椅子之类的东西。   “烤栗子,卖了三天亏了三天。”   他大吃一惊:“为什么?”   “他本人非常爱吃烤栗子,卖了三天吃了三天。”   “……”   学生准备走了,江教授把卖菜所得的钱都给他,嘱咐道:“你去牛屯子巷把尹教授他们家的鸡爪都买回来,他们还有几个孩子要养,可比我难多了。”   学生听了鼻酸。   好在这一段日子已经过去,暴涨的物价已经下跌,老师们的薪水也有所提高。   ·   他们一起回到江教授的小院子,为今晚的聚会做准备。   这座院子称得上简陋,跟从前江教授在安南住的小洋楼完全是天壤之别,但江教授依旧乐呵呵,他说:“什么都是暂时的,富贵荣华是暂时的,落魄困窘也是暂时的,没有什么过不去,没有什么永垂不朽!”   南栀与凌山岱在院子里摘青菜,摘豌豆苗,挖红薯。庐阳的冬天要比安南暖上许多,白瓷缝的衣服南栀也没有机会穿上身,她的兄嫂不知道庐阳的气候,依旧照着安南的冬天替她准备衣服。   南栀把衣裳好好地放在箱子里,若是想家了就拿出来看一看。   她看向凌山岱,他也应该会想家吧。   两人带着蔬菜去井水旁清洗,江教授边哼歌边生火。等到夜幕低垂,腊肉已经在锅里咕嘟。   三人将唯一的桌子支起,生起小火炉,昏黄的灯光也被点亮。   松月泊在这时推开房门,探进一个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刚刚好。”   松月泊将呢子外套脱下,不着痕迹地看了下四周,凌山岱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南栀在厨房。”   松月泊笑了笑:“嗯,我知道了。”   他提步走进厨房,南栀正端着瓦罐准备走出来,松月泊接过去道:“我来。”   南栀惊喜:“你忙完了。”   松月泊面对她的微笑,忽而有些愧疚,自从上次回来以后,他就没多少时间陪伴她,一直在忙东忙西。   南栀不知他内心所想,依旧笑着道:“今天晚上吃的是腊肉。”   “是么,是你做的吗?”   “不是,是江教授的厨艺。”   “那也不错。”可还是有些遗憾。   四个人坐在桌边,江教授拿出一个陶罐,从里面舀了些米酒出来,替每人倒了一碗。   腊肉有厚重的香气,一口咬下去,仿佛可以看见斑驳光影下老旧的木椅,二者本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可它们都隐藏着时光的秘密。   江教授吃着饭,眼泪落进酒碗里,他哽咽道:“月亮沉下去了。”   他素来洒脱开朗,仿佛不会有任何烦恼,如今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看他。   他一定是再也忍不住了,扑在桌上嚎啕大哭,絮絮叨叨说着话,南栀听明白了,他的好友去世了。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我一定会记住他那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他哭完了,停下来把眼泪擦干,再吃一口腊肉。“这是他最喜欢吃的菜,我们相约太平之时再在一起喝酒吃肉,如今再不能够了。”   南栀将手帕递给他,默默垂下眼。   他们一起陪了江教授许久,凌山岱准备今晚不回学校,就在这里陪着他。这种夜深人静时侯,最易感伤,徒留江止善一人,他们都不放心。   最后,江教授哼起了歌谣。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知交半零落,惟有别离多。   句句入人心。   越长大,越明白。   ·   松月泊与南栀趁着月色走出去,松月泊握住南栀的手,他们相顾无言。   后来,松月泊先打破沉默:“庐阳的冬天不会下雪吧。”   南栀回:“应该不会下雪。”   松月泊叹息道:“我还没有跟你一起看过雪。”   从遇见南栀的那刻起,他便有了许多遗憾。或许是因为太珍视,所以怎么样都觉得会有遗憾。   他握紧了南栀的手掌,又笑着道:“没关系,还有往后余生。”   南栀笑着望向他。   松月泊忽然道:“我背你吧。”   南栀忽然觉得好笑:“平坦大道,你背我做什么?”   “因为我没有背过你。”   “好吧。”   松月泊半蹲下,她搂住他的脖子,说:“好了。”   松月泊轻松地站起来,对她道:“怎么这样轻?”   “身轻如燕。”   “以后多吃点。”   “好。”   他背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南栀问道:“不累么?”   “当然不累。”   南栀忽然凑到他耳边,吹了一口气,眼看着他的耳朵变红,南栀笑出声。   松月泊停下来,忽然扭过头重重亲在她脸上。   她安静下来,静静感受他的温度,聆听他稳重的脚步声。   “等我们老了,我也这样背着你,好不好?”   南栀将脸颊枕在他的背上,轻轻回答他:“好啊。”   往后余生,她很喜欢这四个字,四个字一出口,这一生仿佛都圆满了。   她闭上眼,想起曾经颠簸的岁月,也想起在安南的光阴,那些坎坷与落魄,心酸与甜蜜,这些种种经历,也许正是为了成全往后余生。 第56章 翻墙 怦然心动   月光如霜, 松月泊背着南栀回到校门外,一些学生夹着书本来去匆匆,临近期末, 估计又要挑灯夜读,图书馆又快要一座难求。   背后的南栀幽幽醒来,她在松月泊背上蹭了蹭, 撒娇一般。   松月泊笑, 回头柔声道:“醒了吗?”   “嗯。”南栀回他一句鼻音, 搂住他的脖子, 又蹭了一下,他身上有令人心安的味道。   松月泊小心放下她, 揽着她的肩膀道:“大门锁了。”   南栀下意识回答:“嗯。”她的意识还飘在空中, 根本没有思考。   他接着道:“那我们……翻墙过去如何?”   南栀瞪大眼, 瞬间清醒,忽然有一种冒险的刺激感,一时心跳很快。她看向松月泊,见他露出孩子似的调皮微笑, 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当真将几块石块垒在了墙根处,试探着踩上去, 仔细观察四周,确定不见人影后轻盈地越过墙头, 稳稳落在地上。   动作流畅, 丝毫不拖泥带水。   南栀震惊在原地, 一句话也说不出。   松月泊在墙那边道:“过来, 我接着你。”   南栀依言走到石块旁边,学着他的动作攀上墙头,她没有松月泊的力气, 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越过半个身子,整个人都趴在墙头,还扒掉了几块土。修校舍时安南大学财政状况不佳,也不知这围墙修得牢不牢固,万一墙倒了,那她可要“青史留名”。第二天学校怕是要传遍——某位女学生晚上翻墙,将墙翻倒啦!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笑出声,松月泊仰头看她,眼里藏着漫天星河。   “下来,我接着你。”   她想到当时在前往越南的那艘轮船上,她需要翻过围栏绕到仓库,她害怕被岸上人发现,等船开远了才敢行动。船只颠簸,艳阳当空,背后是滔天巨浪,令人头晕目眩。   她将行李丢过去,一步步攀上围栏,爬到最高点时已经体力不支,背后全部湿透,她咬牙越过去,坚持了一会儿后终于支撑不住,手一松,重重落在地面,浪花随之沉寂。她抬头看着面前的仓库,终于喜极而泣。   这里没有滔天巨浪,也没有艳阳当空,有的只是无边月色,以及风轻动的声音。   松月泊张开双臂,她笑着松开手,这一次,迎接她的不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温暖的怀抱。   她埋在他怀里,将眼角的泪水擦去。   松月泊摸摸她的头:“真厉害!”   南栀猛然抬头,弯弯眼眸,踮脚亲在他脸上。   “谢谢你。”   松月泊牵起她的手,故作正经道:“不用谢!”   他们慢慢朝宿舍楼走去。   翻墙这一幕落入了甄念慈与孙黛月眼中,两人刚从图书馆出来,在不远处的小路上看到了坐在墙头的南栀,两人相视一笑,没有出声惊动两人,反而绕到另一条路走回宿舍。如此良夜,不妨留给他们二人漫步。   回去的路上,甄念慈感慨道:“松月泊是真君子,除了那次大雨,之后不管多晚,他一定会送南栀回来。”   孙黛月仔细一想,确实是这样,这个时代,世人的言语总是对女子多加苛刻。   爱是克制,并非欲望。   甄念慈仰头看星空,对孙黛月道:“倘若我在年少时遇到松月泊这样的男子,此后恐怕对谁都不会动心。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又笑一笑:“如果我是名男子,在年少时遇到了南栀,她肯定会成为我一生的白月光!”   孙黛月重重点头:“对,肯定一辈子都忘不了。”   遇见南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   漫步过程中,南栀问松月泊:“你怎么如此熟练地翻了过来?”   松月泊摸了摸鼻尖,回答她道:“大学里翻过。”   南栀拖长音调:“哦~”   松月泊连忙解释:“只是为了出去吃中餐,那家餐厅只在晚上十一点后开始营业,为了不惊动他人给我们开门,我,子儒还有温若都练就了一身翻墙的好本领。”   “那间餐厅好吃么?”竟让他们如此疯狂。   松月泊想了想,回答她:“其实很一般,但因为这是附近唯一一家中餐厅,所以很受欢迎。”   说到了德国往事,南栀不禁有些好奇:“有没有女孩子给你写过情书?”   松月泊仔细斟酌了一下她的神情,试探着问:“说了你会生气吗?”   南栀很通情达理,她晃了晃手指:“我主动问的,当然不会生气!”   他看着她的眼睛,回答道:“有一些。”   南栀心里有一条鱼在吐泡泡,她面无表情道:“不光有,还有一些……”   “一些”两个字,被她加重语气,念得字正腔圆。   松月泊有些慌乱,搬出她先前的话语:“你说不会生气的。”   “女孩子总是善变的。”   “……”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松月泊开口道:“我虽然收到了一些情书,但是一封也没有接受,这位美丽而善变的小姐,你消气了吗?”   南栀唇角弯起,她侧过头将笑意忍下去,随后清清嗓子道:“好了,消气了。”   她又反问他:“你怎么不问我呢?”   松月泊思考片刻,转过头对她笑道:“我猜一定有!”   她愣住:“为什么这么笃定?”   他很认真:“因为南栀是宝贝,值得别人倾心相待。”   她眼里浮起雾气,笑着望向他。   松月泊牵起她的手,长叹一口气:“所以我一直很有危机感。”   她被逗笑了,挽着他的胳膊,像挽住了一臂月光。   松月泊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如果南栀愿意告诉他,他愿意耐心倾听,如果南栀不想说,他也愿意尊重她的记忆与秘密。   这一段路很快到达终点,松月泊松开她的手,让她快些回去休息。   南栀担忧道:“你呢?”   松月泊做了个翻墙的手势。   南栀笑,朝他挥手,松月泊微笑。   “明天见。”   “明天见。”   他看着她走上楼梯,又看着她笑着出现在窗边。月儿悬在树梢,他站在楼下凝望。   这一瞬间,还是会——   怦然心动。 第57章 姑娘 亲爱的姑娘   南栀回到宿舍, 甄念慈与孙黛月已经帮她提好了热水,两人正捧着书本勾勾画画,分外认真。   南栀泡了一杯茶, 静静看着她们认真的模样,茶气在屋内盘旋萦绕,叫人想让这一刻永远延续。   暮去晨往, 南栀一梦香甜, 等她起床时宿舍已经空无人影, 她今早没有课, 索性慢悠悠起床,戴上孙黛月送给她的湖蓝色毛线帽, 这顶帽子孙黛月织了一个多月, 针脚虽有些粗糙, 但戴在南栀头上却格外好看。   她穿着一件紫色斜襟上衣,下面是素色条纹裙,湖蓝色的帽子衬得她面色很好,紫色衣衫更添柔和。她提着布包慢慢走到银杏树下, 靠着树干晒太阳。   这个时候图书馆定然满座,不如就在这里复习。   南栀希望能在期末取得一个好成绩, 也希望自己可以拿到一笔奖学金,她有很多美丽的心愿, 这些都需要金钱支撑。   当她埋头书本时, 松月泊也在忙碌。   若年前的最后一个实验成功, 他便能过一个清闲的春节。   结果没有辜负他们的努力, 研究室里的他们有了新发现,证实了此前一个大胆的猜想,这项研究成果对医学有重要意义, 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击掌庆贺。   松月泊换上自己的外套,跟同事们一起整理好实验室,从今天起,他将迎来一个清闲假期。   宋子儒早已侯在门外,他接过他手里的书箱,笑着道:“祝贺你!”   松月泊笑,勾住他的肩膀:“走,我请你吃饭。”   “吃什么?”   “羊肉火锅。”   餐厅里人来人往,正值吃饭高峰期。   松月泊与宋子儒坐在靠门的桌子旁,点了一份羊肉火锅。   半壶茶喝完,羊肉火锅上桌,宋子儒舀了一碗汤细细品,叹息道:“我还是更喜欢明月馆的羊肉汤,也不知何时才能吃到。”   “今后回了安南,我们叫上温若一起大吃一顿。”   “温若……是不是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宋子儒不说话,微微一笑。   “南栀?我写信告诉过他,他应当已经知晓。”   在这个轻松惬意的下午,两人聊了许久,宋子儒偶然想起一件事,他打算问个究竟。   “当时学校话剧社演虞姬,我与南栀合演,喊你来看时你答应得很爽快,可在现场对我爱理不理,当时我还以为你工作受挫,如今想来,应当是为了风花雪月吧!”   好一句风花雪月,婉而带讽,松月泊笑,大方地承认:“确实是为了风花雪月!”   都笑了,他们又续了一壶茶,聊起在德国的学生岁月,还提到了比特先生,他们一直都很想念他,而比特先生也在牵挂着他们。   出门结账时,听见邻桌在谈论越南的战事,如今似乎哪里都不太平,叫人唏嘘不已。   两人回到月斋又坐了一会儿,松月泊起身准备出门,宋子儒纳闷:“实验室的工作不是都完成了?”   “哦,是有别的要事。”   “什么要事?”   他挑眉一笑,朗声道:“风花雪月。”   宋子儒一愣,大笑,挥挥手,叫他赶紧走,别再炫耀了。   ·   暮色已晚,松月泊缓缓走在小路上。   冬季干燥,裤脚不一会儿便沾满了尘灰。他俯身拍一拍,抬头时面前的图书馆疏而亮灯,红墙黑瓦,一瞬惊艳。   他沿着红墙一路走,影子画在斑驳的墙上,仿佛岁月随之流淌。   夜色静谧,他抬头瞧一瞧天上,却在头顶的窗子旁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正低头看书,似乎没有发现楼下有人。   又看了几页书,她顺手拿起桌上的水杯放在唇边,这才恍然发觉水杯已空,她将水杯放回原处,有人握住她的手腕,将一杯热水放在她手边。   南栀惊喜,小声道:“月泊!”   松月泊勾唇笑,示意她喝水。   南栀收回视线,继续埋头在书本中,偶然抬头看月泊,发现他也专心地捧着一本书,忽然很好奇他在看些什么?   南栀伸长脖子看,松月泊马上将书本抬起,用口型道:“保密。”   南栀怂了下鼻子,又埋头书间。   又过了一会儿,馆内的人开始离开,南栀也跟着收拾东西准备走。   松月泊将书本放在怀里,跟着南栀一起下楼。   他们相伴而走,松月泊轻声道:“帽子很好看。”   南栀摸摸头,低头笑:“孙黛月送的。”   “很适合你。”   南栀抬头看他,眼眸笑成月牙。   她的笑容太过明朗,松月泊弯腰抱住她,南栀吓了一跳,下意识搂住他的腰,拍拍他。   “怎么了?”   “我也想要。”   南栀明白了,配合地点头:“我给你织。”   他满意了,顺势牵住她的手。   他们又走到了宿舍楼下,松月泊将怀里的书递给她。   南栀疑惑:“送给我?”   “对。”   南栀伸手翻开第一页,松月泊迅速合上。将她的手掌包在自己掌心,微微一笑:“回去再看。”   南栀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点头。   “晚安。”   “晚安。”   松月泊站在原地目送她走上去,一直温和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当年他前去英国,南栀一定也是这样,纵然不舍,但依旧微笑。   每次想到这里,总会愧疚心酸。他想,他不会再留给南栀他离去的背影,他留下的,只能是往后余生。   南栀回到宿舍将门关上,不知怎的心脏砰砰跳,仿佛藏着什么秘密。   她站在门后翻开书本第一页,扉页上写着“Moon.Song”,她往后翻了翻,视线突然停住,呼吸瞬间静止。   这一页空白的地方画着一幅画,一个女孩子顶着一篮子栀子花。   她唇角弯弯,伸手抚摸画上的栀子花。   她下意识觉得还有其他,又往后翻去,果然看到一幅画。   天上月,窗边人。   哦,右下角的页码就是今天的日期。   第一副画呢?   她重新翻回去,六十七。   那是松月泊第一次离开故土的日子,六月七日。   那一天,除了惆怅与感伤,他还邂逅了一名女郎。   后来啊,就成为了他亲爱的姑娘。 第58章 摆摊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太阳渐渐西斜, 一些学生从教学楼走出来,脸上带着释然的神情。最后一场考试结束,这学期到此结束。   南栀放下笔, 抬头看了看黑板面前的郑璞先生,他正在整理收上来的试卷。   她拿着布包走过去,路过讲台时鞠了一躬:“先生辛苦了。”   郑璞扶了扶眼镜, 笑着道:“你也辛苦了, 快出去好好玩!”   南栀笑着挥手, 轻快地走出教室。   英文系的学生在讨论刚刚的题目, 隔壁中文系的学生也正在讨论,有人懊恼有人着急。   南栀没参与讨论, 她继续往前走, 过去的都过去了, 她应当一直往前。   回到宿舍,甄念慈与孙黛月都在收拾东西,她们家距庐阳不远,可以与家人团聚过年。   南栀目送她们离开, 门合上的瞬间有些失落。   临近新年,总是有人团聚有人落寞。   忽然之间, 她听见楼下有人喊她。   她快步走到窗边向下看,孙黛月正在喊她名字。   见她出现在窗边, 她又指了指湖边。   南栀看过去, 哦, 松月泊站在那里, 正缓缓走过来。   孙黛月又挥了挥手,转身继续往前走。   南栀笑,朝楼下走去。   她小跑到松月泊面前, 仰头看他:“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考试考完了吗?”   “嗯。”   “走,出去吃饭。”   他没有问她考得如何,而是直接领她去了庐阳当地一家烤肉店,准备带她大吃一顿。   炭火熏得暖融融,羊肉滋出油,松月泊将袖子挽起,拨弄着铁签。   南栀倒了两碗米酒,嗅着肉香和孜然香。她说,这是西域的味道。   松月泊笑,递一串到她嘴边。   调料和油粘在她嘴角,他笑着用指腹擦去:“花猫。”   吃饱喝足容易犯困,回去的路上,南栀拖着他的胳膊慢慢走。   松月泊握着她的手,与她走在灯火之下。   路灯下有人卖烤红薯,南栀走过去买了两个。   她心血来潮:“我们也摆摊卖东西如何?”   “卖什么?”   南栀沉吟,她还没想出来。   “卖青菜面吧!”松月泊建议道。   “青菜面?会不会……太普通。”   松月泊微微一笑,回答她:“当然不会。”   一碗家常面,清淡解人乏。   南栀问:“早上起来卖吗?”   “晚上吧!”   她疑惑地抬头,松月泊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早上可能起不来。”   “……”   接着,他又非常肯定地补充:“我肯定起不来!”   南栀笑,靠在他胳膊上,随他慢慢回到家。   今晚她依旧宿在松月泊的客房,松软的被子让她很快进入梦乡,甚至旁边的台灯都没有来得及拧掉。   松月泊准备下楼喝水,路过她房门见光亮依旧,不由轻敲门。   无人回应,他忽然很担心,伸手推开了门,里面寂静一片。他走到床边,慢慢坐在床沿。   被子将南栀整张脸都盖住,她睡颜安稳。   松月泊笑着将被子拉至她下巴,吻在她唇上,凝视了好一会儿,他悄悄道:“晚安。”   ·   第二天,南栀睡到自然醒。   下楼时,她看到松月泊在桌前忙碌。走近一瞧,居然看到他在桌前和面。   她坐在他对面,笑问他:“月泊会和面?”   他点头:“会。”   “是为了做面条么?”   “对,食材都已经买回来了,下午我们一起摆摊。”   南栀突然很开心,她随口一说的提议居然被他认真记在了心里,甚至立刻付出了行动。   “需要我帮忙吗?”   “嗯……去把砧板拿出来吧。”   “好。”   “然后呢?”她将砧板放在桌子上,问他。   松月泊将面团放在盆子里,伸手点了点她额头,回答她:“然后,就只需要当我的助手,我缺什么就帮忙递什么。”   青菜,手擀面,猪肉,蒜苗,香油,鸡汤……一切准备就绪,松月泊与南栀瘫坐在椅子上,看着阳光涌进室内,将桌上的食材点染得惊艳。   他们度过了一个悠闲的下午。松月泊看书,南栀在一旁织帽子。   他们原本一个在门边,一个在窗边。可是松月泊一点点靠近南栀,后来他们并排坐在窗边。   这是一扇古朴的窗,将阳光分割成方块,就像街头买的方块绿豆糕,平整而柔软。   松月泊看她熟练地挽着毛线,手里的书慢慢被放到一边,最后他靠着窗户睡着,南栀笑一笑,去楼上拿了毛毯披在他身上。   松月泊醒来,已近黄昏。这个时候,该出摊了,他去隔壁借了一辆推车,将食材木炭等东西全部放好,然后对南栀道:“走,去赚大钱!”   南栀将布包挂在他脖子上,拿手推着推车,附和他:“好。”   红日落幕,夜色渐浓,他们走到街角,准备在这里卖东西。   火炉燃起,南栀在锅里倒入鸡汤,松月泊在她腰间系上围裙,俗世平凡的烟火从这里升腾而起。   过了一会儿,他们迎来了第一位食客,南栀不急不徐地开始煮面,食材给得很慷慨,到最后,滴上几滴香油。清汤青菜白面条,蒜苗猪肉辣椒末,色彩清雅,松月泊端到食客面前,递上筷子:“请慢用。”   他们配合默契,南栀主厨,松月泊当她的助手,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两人的摊位前也多了不少食客,劳累一天的人们,确实适合静下来吃一碗面条,看看周边的夜景,瞧瞧这慢下来的人间。   到最后,食材快要卖光,两人将东西整理好准备回家,一个小孩子跑过来提着饭盒说要吃一碗面条,两人又为他做了一碗面。   松月泊将饭盒小心递给他,孩童仰头问:“她是你的妹妹吗?”   谁?松月泊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他笑一笑,弯腰看着他的眼睛,食指放在嘴唇中间:“嘘……”   随后,他轻声道:“那是我未来的妻子。”   孩童微愣,松月泊笑着摸摸他的头,叮嘱道:“快些回家,顺着路灯的光亮走。”   “谢谢哥哥。”   一天的劳累使人疲惫且充实,两人回到月斋,开始整理东西,南栀去厨房就着剩下的食材煮了两碗面,面上卧着流心鸡蛋,圆如月。   两人入睡前在门前告别,却都没有力气说话,只能相视一笑,挥挥手,各自转身。   南栀从布包里翻出纸笔,写下一句话,然后轻手轻脚走到月泊门外,将纸条从门缝里塞进去。随后迅速离开。   松月泊还没睡着,他正在桌前看南栀带来的那本书,书上有她写的笔记,准确说来,他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看南栀的笔记。   忽然听到轻微响动,他瞬间紧张,他最害怕遇上老鼠蟑螂,尤其是这夜晚。   最后他缓缓转身,看到门缝下的纸张,一时疑惑,走过去将它拿起。静谧夜色里,他缓缓而笑。   纸上写——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   时光缓缓走过,新年即将到来,这是南栀第一次在外过春节,她与松月泊细心准备了年货,腌好了火腿香肠与大白菜,盼着新年到来。   最近街上很热闹,大家都来来往往置办年货,无论富贵贫穷,大家都一样盼着新年。尘世的喧嚣灭不了他们对生活的渴望,富裕的人买嘉字号的火腿,困厄的人自己买火腿自己腌;有钱人多买点年货,贫穷人少买点;讲究人买书法家的春联,农户家自己写春联。纵使家徒四壁,也可以在除夕免费看一场火树银花。   毕竟,动荡时代,又过一年。   只愿新年,得胜旧年。   ·   南栀与松月泊正在大扫除,南栀先去将宿舍整理好,在门口贴了对联,随后来到松月泊家和他一起打扫卫生,今年的除夕,宋子儒,江止善,凌山岱都要在这里吃年夜饭,除夕那一天,月斋一定很热闹。   南栀去郊外折了几只腊梅花放在花瓶里,两人扫地、擦桌子、擦窗户……幸而家具不多,否则他们该忙上许多天。   后来松月泊提议两人分开打扫,南栀打扫楼上,他打扫楼下。   南栀依言上楼,准备整理松月泊的房间,其实房间很整洁,只需擦一擦灰尘,除此以外床下还有一个大行李箱,需要移动一下位置,南栀蹲下身,将行李箱拉出来,上面积了一层灰,她拿起抹布准备擦拭,不想行李箱没拉好,一个小箱子滑出来,里面东西落了一地。   她急忙捡起,准备重新放好。   最上面的那封信吸引她注意,她看着封面上的地址,慢慢将里面的信纸抽出来。   信纸被薄膜封好,上面的字迹宛如新出。   “展信佳,安南一切尚好,栀子香透街巷,望君勿念。”   信封里,还有一朵亦被封存的栀子花,已经枯萎发黄。   她笑,当年寄往德国的信又重新出现在她眼前,原来她收到的那封来信,出自松月泊之手,她总遗憾两人没有过书信往来,但是这一刻,一切释然。   她将书信放回去,继续整理房间。她准备很久以后再偷偷告诉他,那时他一定会很惊讶。   可是南栀小姐,月泊他早就知道啦。 第59章 除夕 生生不息   腊月二十九, 张泊如先生带着事先写好的春联,提着浆糊来到东校区。   他在大门外将对联贴好,驻足欣赏片刻后满意地颔首。又不知从哪找出一块抹布, 将校训上的尘土都擦拭干净。   门外偶尔经过马车与牛车,大概是赶回家过年的人。   他将抹布放好,又站在这里看了一会儿, 一位老人路过, 站在门口朝里看。   张泊如先生下意识回头, 看到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这位老人衣衫褴褛, 满面尘土,手里提着一个红布包, 眼神清澈明亮, 所有的艰辛苦难都没有装到他的眼睛里。   张泊如笑着打招呼:“回家过年?”   “欸!回家过年!”   “您手里拿的是什么?”   “新衣裳!”   张泊如笑。   老人又补充道:“刚刚上街去给我孙女买的, 裁缝还给我包了一块红布哩!”   他晃一晃手里的红布包,指着他身后的牌子问他:“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张泊如微微侧了下身子,让他能看得更清楚,然后笑意吟吟, 大声回答他:“笃行不倦,生生不息!”   有个路过的外国记者正好用照片记录下这一幕。这是新与旧的相逢, 是雅与俗的汇合。老人或许从不曾离开过庐阳,也或许从未拿起过书本, 他面朝黄土背朝天, 延续着古老民族一贯的传统, 温厚地承受时代给予他的一切, 无论是喜悦或是风霜。   他对面的先生文质彬彬,学识渊博,贯通中西, 在历史的这一刻,他们一起望着那块木板,念出最后那四个字——   生生不息。   ·   南栀与松月泊也贴好了对联,凌山岱,宋子儒与江止善一大早就赶了过来,帮着搅浆糊,挂灯笼,放爆竹……   江止善手里还拿着信封,他交到南栀手上,笑着道:“小南栀,快拆开看!”   南栀依言拆开,江教授凝住呼吸观察她的神情。   南栀拿出里面的纸条,放在眼前细看,忽而笑开。   期待的一幕如约而至,江止善笑不可抑。   信封里面是南栀的成绩条,每一科成绩都不负她的努力。   南栀道:“谢谢江教授!”   江止善晃晃头:“谢我做什么,该谢自己才对!”   南栀笑着点头。   她上楼,从布包里拿出笔记本,上面记载着她每一次的成绩。   从最初的倒数到中等,再倒数,然后慢慢进步,最终名列前茅。   她将纸条夹在笔记本里面,轻声对自己说:“谢谢。”   凌山岱在楼下喊她:“南栀,下来包饺子啦!”   “好,马上来!”   这一屋子人来自天南海北,各自有各自的习俗,若他们聚在一起,那便会分外热闹,美食也多种多样。   有北方的饺子南方的汤圆,有安南的红薯团子还有宋子儒家乡的桂花糕。   每一个人都在准备年夜饭,厨房里已经没有南栀的容身之所,她只好走出去,将大厅装点得雅致灿烂。   宋子儒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盏花灯,南栀将它挂在枯木枝上,花灯亮起的瞬间,这就是新年。   厨房里闹闹腾腾,凌山岱与江止善在和面,宋子儒与松月泊在灶台前忙碌。他们说说笑笑,偶尔还要开几句玩笑。   最后,他们请南栀准备烧了一条鱼,过年,怎么少得了鱼。   饭菜依次上桌,大家都围着桌子坐好,江止善寻出纸与笔,对他们说:“来,把新年愿望写上!”   宋子儒疑惑道:“这是哪里的习俗?”   “江止善自创!”   哄笑,但他们当真将新年愿望认真地写在纸上。   宋子儒道:“等下就挂在门前那棵柿子树上,柿子柿子,事事如意。”   “行,这寓意真好!”   宋子儒从桌子底下拿出桂花米酒:“来来来,喝米酒!庆新年!”   他们站起来,酒杯碰撞在一起,这天南海北的游子心此刻安定,此心安处是吾乡*,便把庐阳当故乡。   饭菜吃罢,他们出去挂纸条。   枝丫太高,南栀够不着,松月泊搬来一个凳子,叫她踩上去,而他在树下扶着她。   南栀挂好了自己的纸条,松月泊便把自己的纸条递给她。挂上树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松月泊所写的每一个愿望,都与她有关。   她微笑,看着头顶灿烂的灯火。   凌山岱伸长脖子看对面的舞狮表演,江止善站在台阶前陪孩童玩耍,宋子儒站在树下吹竹笛,原来竹笛也可以这样欢快。   南栀扶着松月泊的肩膀下来,一些孩童笑闹着跑过来躲在他们身后,江止善正扮着鬼脸捉他们,像个顽童。   又过了很久,江止善问道:“什么时候了?”   “还早。”   “走,打牌!”   他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回屋,结果发现松月泊家里没有牌。   还能干什么呢?   猜灯谜,对对子,煮汤圆饺子,等午夜十二点,看一场盛大的火树银花。   过了一会儿,他们听见门外人声喧腾,急忙起身走出去。   天迹绚烂,烟火辉煌,迎新去旧,新年好。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请了人在古城墙那打铁花,当真是火树银花,好像银河流转,落入凡间。   妈妈牵着孩子们往天边看,街边的乞儿抬头望,衣衫褴褛的流浪汉笑呵呵地往前走,他们走近一点,再近一点,多想感受人间的温度。   在美面前,众生平等。   这一场火树银花将大地照耀得金碧辉煌,连月亮也望不着。   又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烟火渐息,行人纷纷散去。   松月泊他们也回到屋内,凌山岱不知从哪里借了一副麻将,江止善摩拳擦掌。   最后凌山岱江止善宋子儒打麻将,南栀太累了,且她不会打麻将,于是准备上楼睡觉。   正巧松月泊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几张毛毯。   错身而过时,他拦住她,猝不及防亲在她唇上,抵着她的额头微笑道:“南栀,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他们对视一笑,一个继续往楼上走,一个继续往楼下走。   不一会儿,南栀的房门被敲响,正巧她还没有睡下,走过去开门,松月泊笑着在她肩上披了一件衣裳,拉着她出来:“走,放焰火!”   她被他拉到门前的空地上,那边有一些小孩子还在玩闹,松月泊握住南栀的手点燃一根,顿时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这些孩子争着跑过来,南栀笑着躲进松月泊的怀里。   清风明月,天上人间。 第60章 打架 春日的青山妩媚,今晚的月色迷醉   新春的喜悦还未散去, 越南的局势越发紧张,庐阳城内已经有人开始大量囤积物品,不过有些人觉得此举完全是杞人忧天。   不管世事如何变化, 人们的生活还在继续。南栀给哥嫂还有林莺汪映之寄了书信,随后便静静等候着开学的日子。   江止善教授的屋顶破了一个大洞,他形容自己每天都在坐井观天, 于是他住进了松月泊的客房, 南栀回到宿舍居住。   她每天白天都会去月斋, 到了傍晚, 松月泊会骑车带她回城西,他戴着南栀织给他的帽子, 恨不得让全城人都知晓。   树梢冒出了小绿芽, 凌山岱即将毕业。   南栀想到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 那真是惊心动魄,如今他就要离开校园了,想来有些不舍。他的样貌并没有多少改变,大概是黑了一些, 长高了一点,笑容还是一样的毫无心机。   南栀猜想, 他往后应当会成为一个建筑学家,可是凌山岱说, 他要去参军。他没有开玩笑,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白天, 他背着行囊前来跟她告别。   他将头发剪成了板寸, 笑嘻嘻的出现在南栀面前。   南栀问他:“决定好了吗?”   “几年前就想这么做了,只是当时还顾念着学业,如今倒没什么顾虑了。”   “家人同意吗?”   “我打算到战场了再给他们写信。”   心意已决, 南栀看着他,柔声道:“一路当心。”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道:“南栀能不能陪我去火车站?”   她答应的很快:“好。”   这一路上南栀都在回忆与凌山岱相识的这些年,回忆完了,路也到头了。   火车站就在前方,南栀忽然很难过,她与林莺告别,与余云馥告别、与南音告别都是在火车站,如今还要再加上一个凌山岱,她还记得跟他一起被捕,也还记得他替自己出去,他就像是自己的弟弟。   凌山岱安慰她:“别担心,我还要回来参加你跟月泊的婚礼呢!”   最后,他跟南栀挥手:“姐姐,再见!”   他一直都记得南栀给的鸡蛋,一直都想喊她一声“姐姐”,在离别时刻,终于如愿。   他登上火车了,南栀还站在原地没有走远,凌山岱从车窗里探出头,对着着她用力地挥手:“再见!”   南栀笑着回应他,看火车消失在视线里,还给她满目青山。   她环顾青山,青山不说话,她想问问它,什么时候才不用频繁的离别?   青山不回答,它没有答案。   南栀失落地往回走,发丝柔顺的贴在耳边,像有人在抚摸她。   车站外有一颗柳树,听人说从前有个妇人每天都在火车站外这棵柳树下等人,因为她与丈夫在这里离别,约定来年春天在这里团聚,但是丈夫没有如约而至。   妻子没有放弃,她每一天都会在离别的地方等待,后来他的丈夫回来了,只是很可惜,他来晚了一步。   在他回来之前,妇人死于突来的战火。   这是一个唏嘘的故事,可这样的故事不知在这片土地上上演了多少回,数不清了。   ·   她低垂着头在街上走,一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   宋子儒正在街上买书,凌山岱也来跟他告了别,他也颇觉伤感,于是出来散散心,刚一走出店门,就看到满脸落寞的南栀,他提步走过去,想要安慰她。   “南栀,去哪?”   南栀抬头,有些惊讶,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宋子儒想了想道:“我带你去找月泊吧!”   “你知道他在哪?”   近日庐阳来了一些外国记者,松月泊帮着接待了几日,南栀已经有两天没有见到他。   宋子儒从衣兜里拿出几张票,在她面前晃一晃:“就在这家宴会厅,正好我也收到了邀请函,我可以带你进去。”   南栀笑着点头:“好!”   宋子儒说,这是一家比较正式的宴会厅,需要换身衣裳,于是两人都决定先回去打扮一下,之后在东校区汇合。   南栀回到宿舍,甄念慈正在替孙黛月整理头发,她们今日都很清闲,正在互相打扮。   她们一起抬头:“回来啦?”   “嗯,回来换身衣裳。”   “要去哪里呀?”   “去那场招待外国记者的宴会。”   她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棉质长裙,放了一个冬天,裙子上满是皱褶,如今也没有法子立刻熨平,南栀很可惜。   孙黛月连忙道:“我新买了一件旗袍,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穿我的。”   南栀道:“怎么会嫌弃呢,该谢谢你才是!”   孙黛月笑,将那件旗袍拿出来,甄念慈拿着梳子对她道:“我替你梳妆!”   她最近新买了许多化妆品,正打算练练手。   南栀换好了衣服便乖乖坐在窗边,孙黛月将她的长发编在脑后,又点缀了一些珍珠,甄念慈对着她的脸庞自言自语:“眉毛不用画,粉好似也不用搽……”   她把手里的雪花膏放下,拿起炭笔与唇膏:“那就天然去雕饰,只画眼睛与嘴巴。”   南栀闭上眼,感受她轻柔的力道,都快要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脖子都酸了,甄念慈才说道:“好了,睁开眼。”   她轻轻睁开眼,甄念慈与孙黛月一起惊呼。   南栀笑一笑,站起来。   孙黛月急忙拿起一块丝巾披在她身上:“当心着凉!”   太阳快要落山,两人将她送到校门外,不少男同学纷纷转头看,孙黛月小声道:“别看别看,你们没有机会了!”   甄念慈笑到弯腰。   那边槐花树下,宋子儒已经换好了一身西装,他看到南栀,情不自禁惊叹一声。   孙黛月与甄念慈悄悄退后,她们笑着道:“美丽的南栀小姐,快去赴宴吧!”   南栀挥手告别,跟宋子儒一起走到宴会厅,大门拉开的一瞬间,衣香鬓影。   她笑着环顾四周,抬起头跟在宋子儒身后。   屏风旁边,一群人正在聊天,松月泊不经意转了下头,他看到一个身影一闪而过,瞬间扭过身想要看个透彻,旁边的人疑惑地问他怎么了,松月泊笑着摇摇头,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他们又走到餐桌边,桌上摆着一些简单的中式点心。有一位外国女士有意要跟松月泊搭话,一直围在他身边,询问点心的名字与味道。   他微微与她保持距离,简短回答她的问题,心里还挂念着方才看到的身影。   那名女士一直朝松月泊旁边挤,他无奈地往旁边让,却不小心撞上别人的肩膀。   “不好意思。”   “原谅你了。”   他惊讶地侧头:“子儒?”   宋子儒微微一笑,将身子朝后仰。一个娴静柔美的身影映入他视线,她微微低着头,发上的珍珠溢出流光,长长的睫毛遮下一片阴影,察觉到了什么,她微微侧过头,嫣然一笑。   松月泊转回头,本想去拿面前的糕点,却伸手拿了一根蜡烛,他急忙放下,却不小心碰倒了手边的花瓶,宋子儒不给面子的大笑,那名外国女士急忙走过来问他怎么了。   宋子儒眨眨眼,一脸看戏的表情。   松月泊挡住她伸过来的手,弯腰将花瓶捡起,对她说声抱歉,而后走到宋子儒与南栀身边。   “豌豆糕很好吃,要不要尝尝看?”   他夹起一块豌豆糕放在南栀的盘子里。   “橙子水不要喝,有些凉。”   南栀依言缩回手,他又道:“我去替你热一下。”   他回身,端着一杯橙子水去找侍应生。   宋子儒笑着走远,将空间留给他们俩。侍应生将橙子水递给他,他放到南栀手里,可是他很快被人叫走,徒留南栀一人在原地。   她低头喝了一口橙子水,抬头时见他被一些外国人包围,他还在工作。   南栀眨了下眼,默默朝旁边走去,她笑着去看屏风上的诗句,却一句也没有看进去。   松月泊往后看,发现已无南栀身影,周边人还在继续交谈,他只能回过神继续聆听,睫毛垂下,敛住失落。那名女士热切地同他攀谈,松月泊一面回应她,一面寻找南栀的身影。身在曹营心在汉,应当就是他此时的情形。   屏风完全挡住南栀的身影,她还在看屏风上的画,正在此时,一个陌生男人走到她身边,笑着称赞她:“真漂亮!”   南栀礼貌道谢,转身准备离开,差点撞到屏风。   男人伸出手不经意揽了下她的腰,又去碰她的肩膀,轻声道:“小心!”   南栀身体僵硬,变了脸色,她想要赶紧离开,可他又去揽她的腰,状似好心道:“错了,这边走!”并伸手去拉她的手。   她用力挥开,脑海里浮现出孟半梁的脸,他们都一样,借绅士之名行禽兽之事。   这个男人勾起那段回忆,南栀浑身都在发抖,她还记得当时的厌恶与无措。   那人不死心,将她困在屏风面前,又要动手动脚。   南栀很生气,将手里的水泼向他,踢了他一脚,转身欲走,他发怒,去拽她的胳膊,争执间,屏风倒地,所有人循声望过来,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到一名男子冲向屏风那边,挥拳打倒一名男子,人群发出尖叫。   宋子儒还在与人聊天,忽然听到了尖叫声,连忙转过头去看,被眼前的场景惊讶到语无伦次:“这……月泊……这……”   他从未见过松月泊打架,一时震惊。   那名男人站起来,气势汹汹扑向松月泊,宋子儒见状急忙冲过去,整个宴会厅乱成一片,侍应生连忙前去拉架,经理也被拉了过来。   松月泊被南栀扶着,他伸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将额前乱发拨到脑后,伸手理好袖口,将南栀挡在身后,冷冷道:“别再让我看见你!”   男人冷笑:“别再让我看见你身后的人,我可还缺一房姨太太!”   松月泊又冲过去,南栀拉住他,她很担心他身上的伤。   好在警卫立马来到现场,松月泊与南栀扶起躺在地上的宋子儒,随着警卫去了警局,旁边的目击者也一同跟去。   最后三人安然无恙的出来,又转身去了旁边的医院,因为宋子儒胳膊骨折了。   他在房间里正骨,南栀与松月泊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南栀手里拿着药水,柔声责备道:“怎么这么莽撞?”   松月泊笑一笑,牵动了伤口痛到皱眉,但还是接着说:“这人看着壮实,但一下就被我打翻了!”   南栀将棉签按在他额角,反问他:“你很得意?”   他刚想点头,南栀忽然重重一按,他立刻摇头:“不是,我没有,怎么会得意呢?我很羞愧!”   南栀有些想笑,但看到他红肿的脸颊和胳膊上的血痕,忽然黯淡了神情。   她问他:“很疼么?”   松月泊握住她的手:“明天就好了。”   她拿过他的胳膊,将染血的袖子小心剪掉,仔细替他包扎伤口,松月泊对她道:“你今天很美。”   南栀不回答他,他又接着说:“今天的头发也很好看。”   还是没有回答他。   他有些委屈,眼帘垂下,连声音也小了许多:“怎么不理我?”   南栀的睫毛颤了下,她抬起脸轻轻说:“谢谢。”   松月泊微笑,将她头发拨到耳后,柔声道:“以后不会了。”   南栀弯弯唇角,起身去丢棉签,松月泊拉住她的手:“我跟你一起!”   他们又一起去看了宋子儒,他的胳膊已经被包扎好,看见两人,他轻哼一声:“还记得我呀,不用担心,我还活着。”   “当然记得!”   他抬头看看松月泊脸上的伤,松月泊也看着他的胳膊,两人笑出声。   宋子儒问:“松月泊先生,第一次打架,第一次进警局,感觉如何?”   松月泊佯装沉思,然后回答他:“有些新奇,不过这种事,一次就好!”   “哈哈……”   南栀很无奈,不过也跟着他们笑。   很晚了,他们趁着月色往回走,影子被拉得很长,绿色的柳枝在夜色里荡漾,半夜鱼儿浮出水面,搅动一池春水。   春日的青山妩媚,今晚的月色迷醉。 第61章 撒娇 遇见春天足够欢喜   庐阳的春天美不胜收, 满城的花开得灿烂,学生们都争着去踏青。   人们换上轻薄的衣衫,将家里里里外外清扫一番, 门帘帐幔都洗净晾好,被褥平平整整地晒在门外,偶尔有猫咪蹲在上面。   南栀走去月斋, 松月泊正将栀子花搬到门外, 再过几个月, 这些花都会开了。   他专心致志修剪枝丫, 南栀走到他身边,投下一片阴影, 他这才发现。   南栀问:“江教授呢?”   他回答道:“上课去了。”   “吃过早饭了吗?”   “还没有。”   “我去给你煮面。”   没等松月泊回答, 她已经走进了厨房。   窗台上摆着几个月饼盒, 里面是南栀洒下的豌豆,如今已经葱葱郁郁,她掐下最嫩的一些清洗干净,随后准备煮一碗鸡蛋汤, 煎一些南瓜饼。   雾气腾升,她看着汤水沸腾, 青绿的豌豆尖倒入锅里,沸腾的水平静, 她小心盛起。   南瓜饼色泽金黄, 像每月十五圆圆的月亮。   松月泊不知什么时候走进厨房, 南栀回头拿东西, 蓦然发现他正倚着门框含着笑。   他还穿着南栀去年送他的毛衣,清爽似露水。   南栀微笑:“帮我挽一下袖子吧。”   松月泊点头,依言将她的衣袖挽上去, 随后慢慢搂住她的腰,将下巴放在她肩膀上。   南栀动作慢下来,呼吸也变得平缓。   他们在烟火里相拥,看着锅里的南瓜饼变得焦黄。   今日阳光明媚,南栀提议道:“我们去采菌子怎么样?”   松月泊将碗筷收进厨房,回答她:“好啊。”   过了一会儿,他们提着竹篮,走出街道,顺着田间小路朝山上走。   有一些孩子在田野里放风筝,南栀看着风筝越飞越高,转头问松月泊:“你放过风筝吗?”   松月泊温和地看着她:“儿时玩过,不过已经很久没放过了。”   “改天我们也来这里放风筝。”   “好。”   说笑间,他们走到了山林,绿叶遮天,树干上生着苔藓。南栀走累了,将外衣脱下,松月泊提醒道:“当心着凉。”南栀想了想,又将外套穿上。   她想健健康康,长长久久。   越往深处走,所见越新奇,他们弯腰捡菌子,摘野花,感受大自然的空灵以及它洗涤人心的力量。   日头正高,估计已是正午,南栀走到一棵松树下,抱着树干对松月泊道:“我抱着你。”   松月泊笑着走过去,跟她一起坐在树干下。他们吃着早上做的南瓜饼,彼此依靠,感受鸟鸣。   出一场汗,吹一场风,遇见春天就足够欢喜。   最后一缕阳光洒在林子里,出现不可思议的光束,南栀移不开视线,松月泊站在她身旁道:“丁达尔效应。”   南栀仰头看他:“要许愿吗?”   松月泊笑道:“想许什么愿?”   她没有隐瞒:“长长久久。”   他猛然低头看她,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它听到了。”   他们迎着夕阳往回走,南栀回到月斋就开始打喷嚏,松月泊摸了下她的额头,好像有些发烫。大概是出了汗又吹了风,这种时节最易生病。   他很着急,正巧江止善回到月斋,他说熬一碗姜汤,睡觉捂一捂,第二天就好了。   松月泊立马进厨房熬姜汤,打算让南栀在他的房间住一晚,若是回校区,又要吹一回风。   南栀渐渐有些昏沉,靠着竹椅闭眼休息。松月泊抱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将她轻轻放在床上,拉过一旁的被子盖在她身上。   她陷在被子里沉睡,不再是那个笑意盈盈,明眸善睐的姑娘。他忽而恐慌,害怕一转身她就会消失不见。   见她鼻息渐沉,眉间微蹙,松月泊端来一盆温水,拧了毛巾擦拭她的脸颊,希望她能舒适一点。   夜幕已黑,他拧开台灯,坐在床边陪伴她。   若她醒来见一室昏黑,空寂无人,定会难过感慨。   书桌上有一本书,他拿过来翻阅,不知是不是动作太大惊扰了她,她不安地动了动,将手臂伸出被子之外。   松月泊将书小心放在一旁,俯身握住她的手,肌肤相触的瞬间,她缓缓睁开眼。   满室柔光,他在她身旁。   她听见隔壁有人倒水,“哗啦”一声,复又重回宁静。   松月泊如有所觉,扭头撞进她的眼,那像是一湖清水,他心神微动,情不自禁握紧她的手,十指相扣。   南栀抬起另一只手,轻抚他额角的淤青,以及鼻梁上的红印。   她抬起眼看他,他眼眸弯起,俯身靠近她脸庞。   柔软的气息铺在她脸上,她下意识垂下眼帘,睫毛刷过他脸庞,是羽毛落入他心房。   他吻住她双唇,窗外夜柳拂动,轻轻拍打窗柩。   他也闭上眼,感受她唇上的温度,轻吮辗转,想要更多。   南栀快要透不过气,她摩挲了下他指腹,松月泊慢慢抬起脸,气息不稳,嘴唇红润。   南栀抚上他脸颊,问他:“还疼吗?”   他微笑着摇头。   睡了这样久,有些饿了。   南栀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小声道:“有吃的吗?”   松月泊顺势将她抱在怀里,拿被子裹好她,问道:“你想吃什么?”   南栀在她怀里仰起头,商量着说:“我想吃冰乳酪。”   松月泊拧了眉:“冰的不可以。”   南栀晃一晃他:“我就吃一口,剩下的都给你。”   松月泊不为所动:“我去给你煮牛乳。”   “我不想吃热的,就冰乳酪,好不好?”   他不回答,将被子掖紧了些。   南栀靠在他胸膛,最后挣扎一下:“我真的很想吃,有一回我生病,哥哥喂我喝了一大碗葯,苦到皱眉,然后他就给我买了一碗冰乳酪,我吃了好久,最后都不冰了,月泊,你也给我买一碗,可以吗?”   生病了,她想家,还有南音和白瓷。   松月泊摸摸她的头发,轻声道:“我下去买。”   南栀高兴地抱住他。   他不光买了冰乳酪,还买了麦芽糖,桂花糕,水晶糖,核桃酥……凡是小孩子爱吃的,他都买了来。   南栀的表情写满了震惊,她其实只是想要一碗冰乳酪。   松月泊端着乳酪重新坐到床边,对她说:“这是送给南栀的。”   又看了眼剩下的东西,微笑道:“这些是小月泊送给小南栀的。”   南栀笑,情绪堆积,她说不出话语。   松月泊舀一勺冰乳酪,递到她嘴边:“就一口,剩下的都归我。”   南栀听话地点头。   她如愿吃到了冰乳酪,眼泪落下来,终于说出口:“月泊,我想哥哥了。”   松月泊拥住她,轻拍她后背安慰她。   天上的月亮不说话。 第62章 抉择 都说民国情爱十有九悲   天亮了, 南栀已经好了许多。江止善特意出门买了一些粥回来,叮嘱南栀喝下去,他还有课要上, 便先走一步。   吃完了,松月泊带她回学校,与她约定周末一起做风筝。   她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向宿舍, 甄念慈问道:“昨天怎么啦?”   南栀回道:“生病了。”   孙黛月探了下她的额头:“我就知道, 不然你肯定会回来, 现在好些了吗?”   南栀点头:“差不多了。”   甄念慈拿起南栀的布包:“东西替你收拾好了, 走,去上课吧!”   “好。”   她们一起走向教学楼, 分别走向不同的教室, 有些学生在走廊里讨论越南的战事。   “会不会蔓延到我们这里?”   “没听到消息, 应该不会那么快。”   “有一些学生已经休学去参军了!”   “别自己吓自己。”   南栀望向天空,上一次轰炸已经是几个月以前,太平久了,反倒生出一丝不真实。   一群燕子飞到屋檐下, 又被铃声震走,南栀回过神, 急匆匆走进教室。   这堂课是国文课,李月生先生自印了讲义, 他讲辛弃疾其人其词。   他一贯喜欢先讲诗人的生平, 知其人才能知其情。说到最后, 稼轩大喊三声“杀贼”, 长恨而终,满座皆叹息感慨,李先生亦泪流满面。   这一刻历史巧妙地重合, 几百年前的三声杀贼,是如今多少人的心声?   那一声声苍凉而无奈的杀贼,穿透岁月响彻在如今的神州大地,人人都是辛稼轩,声声都喊救神州。   他们沉浸在这样的思绪里,几声尖锐的警报叫他们乍然醒神。   窗边的同学往外看,只一眼,他们大喊:“快走!”   瞬息之间,学生们仓皇奔出教学楼,听见远方轰鸣声响起。   张泊如先生站在校门口,指挥着师生离开校园。   人去楼空,他最后一个离开校园,离别时忍不住转身,他还记得那一年的五月四日,这片泥泞的土地上站满了青年学子,各个精神挺拔,而如今芳草初生,人又离散。   他终于对着天空大喊:“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中华吧!”   ·   南栀跟着人群跑出校园,又拼命朝城东跑去,街上的百姓纷纷关上家门,他们争相逃离,一片狼藉。   南栀逆着人群走,病中的身体禁不起劳累,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她不停,咬牙继续往前走,战乱里分离的人十有 九,她不要成为那十分之九。   眼前开始发黑,她忽然在人群中见到熟悉的身影,激动地挥手:“月泊!”   松月泊听到声音,迅速朝她跑去。   她冲出人群扑到他怀里,松月泊抱紧她:“别害怕,我们一起走!”   他们避开人群,转而朝街后的小路走去,藏身山林。   清脆的鸟鸣驱散他们内心的不安,松月泊带着南栀行走在山间。   他记得路,再走一座山就到了眉州,那里可以去往安南。   他们走了一整天,南栀已经吃不消,她觉得双眼发黑,头晕目眩,松月泊紧紧握住她的手:“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南栀点头,可意识已经涣散,最终还是撑不下去,她陷入了昏睡。   松月泊脱下外套包裹她,背着她继续往前。   夜幕降临,山路难行,他将南栀放下,找寻树枝点染火堆,他临走时带上了水壶等必需品,正好派上用场。   树枝“哔啵”作响,他借着火光喂南栀喝水。前方的林子里传出声响,他浑身紧绷,紧紧盯着那边。   一个身影钻出来,他拿起旁边的木棍,将南栀护在身后。   试探的声音响起:“月泊?”   他长吁一口气,木棍落地。   宋子儒踉跄地走过来,满面惊喜:“真的是你!”   松月泊笑着往旁边挪,给他让了地方。   “是我,原来你也知道这条小路。”   宋子儒看着他,忽然双眼潮湿。   这样的重逢太过珍贵,他忍不住要落泪,可又觉得不好意思,将头朝旁边扭去,再扭回来时,他已经面色如常。这一次,他看到了南栀,昏睡的南栀。   “南栀……怎么样了?”   松月泊低头看,她蜷缩着身子,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水,嘴唇苍白无血色。   他拥紧了她:“会好的。”   宋子儒不说话,他问道:“有什么要帮忙的呢?”   松月泊看着他的胳膊笑道:“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   宋子儒低头笑,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像醉意朦胧的模样。他们在火堆旁畅谈古今,静候天亮。   火红的朝阳染红了半边天,松月泊露出微笑,他叫醒宋子儒,熄灭火堆。又去旁边的小溪里濡湿帕子,仔细擦拭南栀的脸庞。   她已经不再出汗,可又转而发起了热,松月泊轻轻喊她:“南栀?太阳出来了,睁开眼看一看……”   她蹙眉,没有回答他。   宋子儒摘了一些野果递给松月泊,叫他补充体力。   松月泊没有心情吃下去,又递回他手里。   他们继续赶路,快到中午时停在树下休息。   一阵山风吹过,有沁人心脾的兰花香。   这一阵风叫人舒爽,南栀也缓缓睁开眼,宋子儒惊喜:“南栀醒了!”   松月泊连忙低头看,他小声问:“肚子饿了吗?”   南栀好像没有听到,她已经糊涂了,下意识说道:“天气好去放风筝?”   松月泊柔声回答:“好,等你好了,我就陪你去放风筝。”   她满意了,想要仔细看看他,可又抵抗不住困意,再次昏睡过去。   “南栀?南栀?”   宋子儒安慰道:“我们快点走,赶紧找医院。”   “好。”   大好春光里,他们匆匆赶路,无暇欣赏这满目春景。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走出山林,到了平坦大道。   也不知是哪里传来婴儿的呓语,他们都疑心是不是幻觉。   一辆马车行驶而来,错身而过的瞬间,车夫突然停下,他非常激动,嘴唇都在颤抖:“碰到你了!”   松月泊抬头,略显疑惑。   车夫拉着缰绳说:“去年你帮我搬过纸箱子呢!”   他想起来了,那是个明媚的春日,他帮一位老人提了纸箱子。   “当时是不是一辆牛车?”   老人笑,脸上沟壑深深:“是了是了!”   他指指后面:“快上来!”   后面放了太多东西,两个人挤进去就已足够艰难。   “这些是什么?”   “米。”   太珍贵,宋子儒小心翼翼爬上去。   松月泊将南栀放上去,后面已经没有多少空间,宋子儒抱紧南栀,拉住松月泊的手:“来,快上来!”   他握住,刚想爬上去,忽然听到婴儿的啼哭。   声响越来越大,他们忍不住扭头看去,路边土堆旁,分明有一个孩童,他旁边还有一位倒在血泊里的妇人。   松月泊看过去,哭声如一把刀,直入心底。   老人沉默,看着婴儿,又看着天空。   大地战栗起来,背后人马将至,老人大惊失色:“快走,快走!我跑不过他们的车马!”   宋子儒不说话,他握着松月泊的手,泪流满面。   马车负荷太多,已经有倾倒的趋势,松月泊动了下手,宋子儒握得更紧。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要怎么样做,只知道要握紧他的手。   松月泊看着南栀,泪水滴到她脸上。   “为什么上天总是不逢人愿呢?”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声提醒他,该做选择了。   是愧疚终身,还是遗憾终身?   宋子儒哭着说:“你要陪南栀放风筝……”   松月泊闭上眼,留下一句话:“去找温若!”他猛然抽出手,转身朝婴儿跑去,老人混浊的眼里淌下泪水,像皲裂的大地在哭泣。   他跑向婴儿,背后车马已至,老人拉动缰绳。   宋子儒泣不成声:“再等等,再等一等……”   可是谁都明白,再等一等,谁都走不了了。   马车喘息着前行,松月泊抱着婴儿,在飞扬的尘土里跪下。   宋子儒知道,他在拖延时间。   他低头看南栀,她面容平和,脸上的那滴泪水还没有干透。   她如有所觉,轻声呓语:“风筝……风筝……”   马车拐过弯,他看不到松月泊身影,婴儿的啼哭声也渐渐远去。   他放声大哭,埋怨自己的无能为力。   真正的离别原来是这样,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说出口。   他回想起回国的那天,他们满怀憧憬,后来不断地经历动荡,却甘之如饴。   很多年以前,满山的栀子香将一位青年人留下,而如今,昏睡的南栀没能将松月泊留下。   宋子儒想,要是南栀醒着呢?他会怎么样?   可是没有如果,大义与情爱,遗憾与愧疚,他选择了前者。   那个总是站立如松的男子最终还是跪在了敌人面前,为了给他们拖延时间。   都说民国情爱十有九悲,那时松月泊说,还有一。   如今看来,他们好像是九悲之一。   他穿越山海与她相见,如今又要将她推开。那么多美丽的愿望还没有实现,我亲爱的姑娘啊,如若余生不能相见,那么希望你往后余生,无忧无愁。   只是很可惜,我不能陪你放风筝了。 第63章 何求 她什么也不想求了   卖货郎挑着担子走在街上, 黄包车叮叮响,月季花开满墙,这是安南的春天。   街上有卖花女郎, 她们挎着竹篮沿街叫卖,一路都是花的芳香。   夜幕低垂更显热闹,霓虹灯亮起, 影院门口悬了新的海报, 画儿上的女郎盈盈而笑, 温和地注视着来往的行人。   春风吹开窗, 惊醒屋内的人,南栀缓缓睁开眼, 一室漆黑, 空寂无人。   她恐慌不已, 借着月光环顾四周。   白墙白窗,纱帘遮住窗外视线,身上衣床上被洁白一片,门被推开, 她抬头见来人,不知所措:“温若?”   温若感慨道:“谢天谢地, 你总算醒了,饿了么?”   南栀答非所问:“这是哪?”   他回答道:“安南。”   她不可置信一般重复:“安南?”   温若点头:“对, 子儒在隔壁。”   她难以理清思绪, 头痛得厉害, 刚想张口再问, 温若却急匆匆转身:“我去给你买饭,马上就回来。”   “温……”   他走出去,将房门带上, 沉默地站在门外,盯着天空将眼泪眨回去。   逃避不是办法,可他实在不知如何开口,更何况南栀久病初愈。   他走后,南栀试探着走下床,差点摔倒在地,她伸出手感受外面的空气,却见到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臂,她低头,恍然发觉头发已经很长了。   她站着发了一会儿呆,又慢慢走回了床上。   刚坐下,门又被推开,宋子儒一脸惊喜:“怎么样?感觉还好吗?”   南栀笑着点头,她又抬起眼看着他,无声地询问。   宋子儒捏紧门把手,垂下眼帘,他知道她要问些什么。   温若的脚步打破此时的沉寂,他提着饭盒进来,微笑道:“新开了一家面馆,听说鸡丝面很好吃,尝尝看?”   南栀点头道:“谢谢。”   他将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南栀伸手去拿,宋子儒与他对视一眼。   他摇摇头,将食指放在嘴唇中间。   宋子儒轻轻颔首,又扭头去问南栀:“味道怎么样?”   南栀扭过头笑着说:“很好吃。”   她笑容越明媚,宋子儒越不好受,喉头哽咽,他狼狈地别过头,盯着门外的花盆道:“这盆花开得真好看!”   南栀不发一言,将面条吃得干干净净。   两人都很欣慰,将门带上,打算让她休息一下,不管什么事都等明天再说。   “他是不是回不来了?”   两人离去的脚步一顿,缓缓转回头。   南栀静默地坐在床沿,长发柔顺地垂下,发出缎面似的光。   她没有看他们,只是盯着地面,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睁开眼的瞬间,她就知道了。   如果他在身旁,不会让她看到一室漆黑,空寂无人。   宋子儒与温若垂下头,眼泪滑过她脸颊,像清晨栀子花上的露水,她一眨眼,泪水落下来。   ·   春天温柔地远去,初夏带着热情翩然而至。   南栀住在温若提供的房子里,她白天自学课本,晚上去做家庭教师,默默等待庐阳的消息。   有一日上街,她看到一个小姑娘提着花叫卖,走过去一看,那是一篮子栀子花。   她这才发觉,栀子花开了。   这一天,她走出喧闹的街市,一个人走向长安巷枫桥路08号。   那是藏着无数记忆的地方,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也不知道栀子花还在不在。   红砖瓦的房里传出饭菜的香气,古树依旧郁郁苍苍。   一些人走出来,有些是她熟悉的面孔,有些是生人。还有一些她熟悉的面孔,她没有见到。   她踏着台阶往上走,栀子花的香气若隐若现。   走到熟悉的房子前,她轻轻推开门,屋内的桃花树满是绿叶,很可惜,她错过了花期。   屋子没有人气,已经有些荒凉。她没有继续走进去,转身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她看着满山的栀子花露出浅浅的笑意,任风吹乱她的头发。   栀子花开了,她想念的人,没有一个在身旁。   手边的信箱生了锈,有人给她写过信吗?她伸手去拉。   “吱呀”一声,如雪的信件铺了她满身,落到她头上怀里。   南栀惊讶,拿起一封信,她愣住,片刻后伸手,轻轻抚摸封面上的字迹。   她又拿起一封,还是同样的字迹。唇角弯起,她拆开一封来看。   “展信佳!   今日和暖,月季盛开,你若遇见,定然欢喜。   顺颂时祺。”   又拆开几封:   “见字如面。   熏风初至,桃花人面,莺歌燕舞,不胜欢喜。   愿安。”   “展信佳!   岁末将至,雪飞人间。李君来访,与之共立庭院,我与李君两白头。   然此非吾所愿。   天各一方,锦书难求,常愿与汝共白首。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   …………   栀子花枝摇摇晃晃,好像也想看一看信上的内容。南栀吝啬地将信收起,统统放进怀里。   她起身,顺着栀子花路往山下走。   她曾问松月泊他们有没有通过信,那时他回答——以后你就知道了。   现在她知道了。   她停下,立在山风里,又拿起刚才那一封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常愿与汝共白首。”   她展颜而笑,眼泪都被风吹走。   走到山下,时辰还早,她走去了月见台。   月见台真高啊,她爬了很久,没有见到一个行人。   无数人曾踏上这些台阶,他们求香拜佛,求姻缘拜欲望,络绎不绝。   而今月见台闭门谢客,不问红尘。   景色明媚,她一个人慢慢走在台阶上,晨钟响起,她抬头望。   山林幽幽,天地辽阔,几声空灵的鸟叫响彻天地。   这座寺院已经见惯了世事沧桑,他静默地伫立在山间,悲悯地望着来往的行人,不发一言。   走累了,她负着手眺望远方。   一个老人在田间忙碌,旁边的瘦弱的水牛缓缓前行。   她站在山间望着他,他低头面朝土地。   一个小沙弥从山上下来,他穿着黄色的长衫,一步一个台阶。   看见南栀,他不疾不徐,双手合十,弯腰致意。   南栀也双手合十,对他弯腰。   苍生何求?   她什么也不想求了。 第64章 落幕 栀子花   栀子花开得正旺, 南栀每天都会摘下一篮子栀子花,慢慢走回住的地方。   遇见放学的孩童,她会送一些给他们, 而他们也会邀请南栀去学校玩。   长安巷枫桥路的尽头,新修了一座小学,里面有满墙的蔷薇。   她笑着被他们拉进去, 和他们一起荡秋千。   秋千高高扬起, 又极速落下, 她可以看到墙外摇曳多姿的柳枝, 还有一群飞过天迹的白鸽。   一个男孩子坐在旁边的秋千上,脚丫轻轻晃:“你叫什么名字?”   “南栀。”   他恍然大悟:“所以你总送我们栀子花?”   孩子的思维跳跃又新奇, 她点头微笑。   “你在哪里上学?”   “庐阳。”   “学什么?”   “英文。”   他问一句, 南栀答一句。   旁边的有个女孩子站在南栀身后替她编辫子, 又把南栀送她的花挂在辫子末梢。   她很满意,凑到栀子花旁嗅了一下,表情陶醉:“好香!”   南栀把她抱到腿上,也替她编头发。   她从南栀腿上溜下来, 说要带她去教室看看,旁边的孩童也从秋千上下来, 跟在南栀身后。   教室的窗户大开,外边的爬山虎爬了满墙, 小女孩拿出课本向她展示。   南栀低头仔细看, 这是国文教材, 扉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她的名字——张念意。   她说:“名字真好听!”   小女孩很开心, 又翻开课文让她看。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   她趴在南栀背上问她:“你们以前也学这个吗?”   南栀回答:“应该吧!”   她又说:“我们的国文老师是一个温柔的女□□,还会弹钢琴, 你会弹钢琴吗?”   南栀扭头看她,温和地回答她:“会啊。”   她有些遗憾:“我们的英文老师就不像你,他很凶,总罚我们抄写单词!”   又反问南栀:“你的老师好吗?”   南栀笑着回答:“他们都很好,郑璞老师严谨负责,李月生老师幽默风趣,尹良初老师博学多才……”   “那你记不记得自己的小学老师?”   “记得。”   她看着窗外道:“大自然,生灵万物。”   小女孩听不懂,她将书本合上,又转换了话题。   旁边的小男孩打断她:“你该回家了,不然又要挨骂了!”   她不高兴地垂下头,很快又仰起头笑道:“以后再找你玩儿!”   南栀答应她:“好。”   她帮着她收好书包,带着这群孩子走出校园,他们跟她挥手告别,南栀目送他们蹦蹦跳跳离开。   她转身往住所走,在楼下遇到了宋子儒,他还是穿着一身长衫,对她激动道:“过几天就可以回庐阳了,开学也快了!”   南栀很惊喜,反倒生出一丝不真实感。   宋子儒明白她的感受,他起初也不相信,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高兴到立马冲出家门来找她。   “是真的!”他重复。   南栀微笑:“我知道,我还需要反应一会儿!”   宋子儒哈哈笑,请她吃了一顿饭。   他送她到楼下,南栀转身时他轻轻道:“会回来的,再等一等吧。”   南栀明白他说的是谁,眨眨眼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会吗?她也不知道。   上楼,打开电灯,她坐在书桌前,楼下有一辆电车经过,很快隐身在浓茵之中。   道路两旁有很多人摆摊,热腾腾的蒸汽好像要飘到她窗前。   她伸手关窗,一朵枯萎的紫薇花落到桌面上,她随手将它夹在一本书之中。   《琉璃瓦》,那一页有一段话云:“贺瑛站在银杏树下,遥遥望着对面的男人,她素来不信天命,这一刻却忽然相信上天注定。”   ·   她又走去了长安巷枫桥路08号,夏天快过完了,满山的栀子花已经快要落尽,终究没有人陪她一起欣赏。   她也快要离开安南。   她还记得跟小女孩的约定,走去校园外等她。   放学了,孩子们闹闹哄哄地走出来,张念意一眼看见她,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她指着那座山道:“听说那座山上都是栀子花,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吗?”   “我也去我也去!”   南栀牵起他们的手,重新往山上走去。   他们一路跑跑跳跳,走到了南栀家门口。   “里面有人吗?”   “没有。”   张念意推开门,有些失落。   “这么好看的地方没有人住,太可惜了!”   南栀附和她:“是呀,太可惜了!”   孩子们到处跑,叽叽喳喳:“栀子花落完了,明年早点来看!”   张念意说:“我找找看,要是找到一朵还开着的栀子花,就送给南栀!”   “我也去找!”   ……   他们分头行动,南栀坐在台阶上看着他们微笑。   不知过了多久,张念意从树丛里钻出来,头发都乱了。   她背着手笑嘻嘻站到南栀面前,突然从背后拿出一朵栀子花:“栀子花!”   南栀有想哭的冲动,她蹲下身,抱住她:“谢谢你!”   他们玩累了想要回家,南栀让他们先走,她还想再呆一会儿。   可是没过多久,他们又来到了山上。   南栀很惊讶:“怎么又回来了?”   他们笑着跑过来拉着南栀往山下走:“有人找你!”   南栀很疑惑,有谁会来找她?孩子们可不管那么多,一个劲儿拉着她走。   南栀笑:“慢一点,别摔倒了……”   她被他们簇拥到山下,张念意指着路的尽头道:“就在那里!”   南栀抬头望过去,红砖瓦的房走到头,墙爬山虎随风涌动,松月泊骑着自行车站在树下,一身白衬衣沾了血迹,脸上带着血印,他还是那样从容不迫,一双眼睛带着温柔的笑意。   “走,骑车去!”   她没有动,是幻觉还是现实?   张念意拉着她的手走过去,松月泊伸出手,将她的头发拨到耳后,笑着道:“Guten Abend!”   南栀望向他的眼睛,笑着揽住他的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   自行车稳稳前行,南栀跟孩子们挥手告别,他们使劲挥手,大声喊道:“南栀再见!”   南栀弯起眼眸,用力微笑。   他们走在平坦大道上,路过一处田地,农人在里面收割稻谷。又走过一片废墟,尤有被炸毁的痕迹,废墟之上,一朵向日葵静悄悄开放。   他们走到了校园外,散学的儿童合声念:“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又往前走,一些孩子在路边蹦蹦跳跳:“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他们走出闹市,走出人群,穿梭在树林之中,石子路颠簸,南栀笑着抱紧他的腰。   松月泊逆着风说:“南栀,你看我兜里有什么?”   她伸手去拿,触到温软的盒子。   低头打开,一枚温润的珍珠戒指出现在眼前,它的旁边,赫然躺着一朵枯萎的栀子花。   她寄给松月泊的栀子花。   泪水滴到花瓣上,她拿起张念意送的那朵栀子花,放到枯萎的栀子花旁,扑鼻都是栀子香。   松月泊对着山麓大声喊:“南栀,你愿意嫁给松月泊吗?”   她也对着山麓大声回:“好啊!”   松月泊笑,自行车飞速行驶,她靠在他的背上,侧头看天边的暮云,手拂过路边的竹林。   最后一丝夕阳洒在两人身上,空气里满是栀子香气。   不知不觉走到安南的码头,他停下自行车与她并排走。   已是满天星光,水面微波荡漾,一艘轮船将要启航。   一段故事从这里开始,从码头至安南,从安南到庐阳,转了一个圈,最终重回这一天,在这里走向完美落幕。   松月泊转过身,抚摸着南栀的脸庞。   她终于抬起脸仔细看他,那双温柔的眼睛倒映出她的身影。   他满身伤痕,穿越生与死的沟壑回到她身边,原来有些人,走散了也会重新归来,该散不掉的终究散不掉。   他将戒指套在她手上,紧紧抱着她,路边的紫薇花落到两人身上,他弯腰亲吻她。   南栀闭上眼,想到那一年——   十五六岁那一年,我提着一篮子栀子花走去码头卖,一个白衫少年站在我面前,我抬头撞进他的眼,他笑着用一盒玫瑰香膏换了我的栀子花,我记得那一天的云异常柔软。   都说民国情爱十有九悲,我也曾深以为然。   后来才发觉,那看似寻常的一天,其实成全了一场兵荒马乱下的罗曼蒂克。 第65章 . [最新] 终章 明月在松,栀子半香   荷花微绽, 人间有了初夏的气息。   庐阳的一座礼堂,即将举行一场婚礼。   安南大学的不少师生都收到了请帖,百忙之中的张泊如先生特意抽出一天时间, 他是证婚人。   婚礼前一天,月斋里挤满了人,远道而来的松山先生将一套西装交给松月泊:“我很希望看到这一天, 可又有些伤感。”   松月泊抬头看他, 松山微笑:“你总是不会叫我失望, 我很荣幸成为松月泊的父亲。”   松月泊走上前拥抱他, 这位沉默寡言的父亲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可微弯的唇角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拍拍松月泊的肩膀:“当一个好丈夫!”   松月泊微笑:“我会的!”   他补充道:“就像您一样。”   他上楼换上这套西装, 下来时所有人都忘掉呼吸, 江止善抚掌赞叹:“月泊是我见过最出色的男子!”   松月亭松月伶兴高采烈地摆弄地上的鲜花, 将家里装点得喜气洋洋。   松太太正在楼上铺床,听到楼下的欢声笑语,忽然掉起眼泪。   松月泊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别哭,明天要漂漂亮亮的!”   松太太仔细看着他, 摸摸他的鬓角:“要体谅她她,永远爱护她!”   他认真点头:“好。”   他挽着松太太的胳膊:“走, 我们一起下去。”   江止善是主婚人,他正在紧张地背诵流程, 宋子儒和温若在一旁笑着看热闹。   他们见松月泊下来, 笑着招呼道:“来来来, 一起熟悉一下步骤。”   温若轻推宋子儒:“你暂时扮演一下新娘!”   宋子儒非常乐意, 随意捡起一块白纱披在头上,松月泊无奈,全屋人大笑。   另一边, 白瓷正在帮南栀换衣服,她亲手替南栀缝了一件婚纱,甄念慈与孙黛月惊叹了好几天。   缎面的婚纱发出柔和的光,栀子花形的花纹若隐若现,她们一起为南栀披上头纱,就好像为她披上了一道月光。   第二天,她挽着南音的胳膊出现在礼堂门口,松月泊站在最前方,仪表堂堂,卓然而立。   他微笑着等她走近。   红地毯铺到头,她跟南音慢慢往前走,松月亭松月伶笑着往空中撒玫瑰花瓣。   南栀走向松月泊,南音带着微笑慢慢放开南栀的手,将她交给松月泊。   从今天起,她有了另一个身份,松月泊的妻子——松太太。   可她永远还是那个南栀小姐,是他南音的妹妹,至亲的家人。   松月泊紧紧握住南栀的手,他们并排而站,人们鼓掌,欢声笑语,南音转过身,泪流满面。   两人站在张泊如先生面前,听他念出证婚词。   温若拿着照相机不停地拍照。   嘉礼初成,他们转回身面向观众。大礼堂外,林莺匆匆赶来,她带来了一枚玫瑰胸针当做贺礼,很巧,汪映之也寄来了一枚胸针。   她拥抱南栀,开心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年少时的友谊延续至今,她们相视而笑。   温若替他们拍了照片,神秘兮兮道:“还有一位神秘来宾……”   话音刚落,一群人都望向大礼堂门口。   有一人逆光而来,他一进来,见所有人都望着他,非常迷惑道:“今天是我结婚吗?”   一口蹩脚的中文。   松月泊与宋子儒惊喜不已:“比特先生!”   他笑着张开双臂走向他们,充满善意地打量南栀。   随后点点头:“不虚此行!”   众人大笑。   巨大的惊喜过后,众人开始讨论谁才是这对新人的红娘。   江止善非常骄傲:“那肯定是我!”   孙黛月不服气:“是我是我!”   宋子儒很淡定:“我见证了全程。”   张泊如先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江止善又道:“他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在旁边。”   松月泊低头看南栀,温柔一笑。   比特先生抱着胳膊不紧不慢说道:“Nonono!”   大家都转头看他。   他从背后拿出一篮子栀子干花,用英文道:“我才是最初见证人!”   比特先生将这一篮子花递给南栀,微笑道:“这是我跟约翰先生的贺礼之一。”   汽笛声呜咽,留学生们候在码头等候渡船,临别再看故国一眼。   岸上有人叫卖,他们买了报纸与茉莉香片。   唯有松月泊,他买了一篮子栀子花。   岸上云鬓娇娆,卖花的女郎早已转身不见。   码头人影攒动,西装革履的公子提着花篮踏上渡船。   这实在是寻常的一天,唯有天边的云异常柔软,仿佛一呼吸就要将它吹散。   此时此刻,宋子儒与温若恍然发觉,那个看似寻常的一天,其实成全了一场兵荒马乱下的罗曼蒂克。   他们激动得抱在一起,听张泊如先生再次念出婚书上那段证婚词——   赤绳永结,两姓合好。   看此日明月在松,栀子半香。   嘉禾连理,宜室宜家。   愿他年白头永偕,同心同德。   尾生之信,矢志不移。   此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