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心窍》 作者:饯冬 一句话简介:倪清,你这辈子都过不了我这个坎 第1章 孽缘   2021.9.15   北城,某县。   灰黑色水泥地的两边,散落着一户户独立人家。   每家每户的大门都是铁制而成,染着蓝色的漆,门没有锁,确实有向敏君口中那股“世外桃源”的味儿。   邻居们或者说是老太太们,就坐在各家门口的长椅上,用蒲扇扇着风,互相议论着、谈天说地。   荣幸之至,今天荣登话题榜第一位的,当属“向家女儿要从大城市里搬回来”的事。   更荣幸的是,她们口中所说的这位姓向的女儿,倪清认识。那是她的母亲,向敏君。   从最近的公交车站下来,又走了几公里路,一前一后,一人拖着两个行李箱,她们这才到达老家。   这里似乎早已翻新过,并没有倪清记忆中的那般破落,当然,与繁华相比,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路要走。   歪七八扭的路上,向敏君捎她抄了条小道,很快便抵达目的地。巧的是,正碰上那群谈笑风生的阿嬷。   要数其中一位眼尖,十多年过去,还是一眼认出向敏君,手中风扇一停,她指着向敏君,嚷,“敏君吗?是敏君回来了?”   倪清怀疑是她们手中的行李箱暴露了身份。   “是……我是敏君,您是?”向敏君回过头,眯了眯眼,布满蜘蛛网的记忆库里似乎已经删除了有关于这里的全部记忆。   她把蒲扇扔在一边,站起身,“我是你赵姨啊,赵梅。”   “哦,”向敏君作恍然大悟的表情,“是赵姨啊,好久不见了。”   听她的语气和客套,倪清敢笃定,向敏君并没有记起赵梅是哪一号人物。   本想寒暄两句就走,没料到赵梅倒是热情,转身就拉起其他人,挨个介绍起来,“不光是我啊,你看看,这是你李姨、孙姨还有陈姨……”   话茬打开就没完,两大箱行李放在脚边,倪清口干舌燥的看着腕表,想要离开,一个没忍住,打断道,“奶奶们好。”   她可没想到,这句问好非但没浇灭火,更是有引上身的势头。   倪清是向敏君离开这座小城后所生,她没带她回来过,她们不认识她倒是正常的很。   放眼整个北城,赵梅委实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   大眼睛,白皮肤,周身是一道清冷的疏离感,柔粉色的方领短上衣穿在她身上并不显得俗气,下.身是一条水蓝色的牛仔裤,和马卡龙。   “这丫头长得真水灵,”她忍不住夸赞,而后转向向敏君,问,“这是谁呀?”   “她是我女儿。倪清。清澈的清。”向敏君笑着回答。   但赵梅理解的“清”并不是这层含义。倪清,人如其名,清冷,清高,不愿与人亲近。   未等赵梅开口,倪清先发制人,“不好意思啊赵奶奶,我们今天初来乍到,刚走了几公里的路,实在是有点累了,想回去休息一下,不如咱们改天再聊?”   她这话直接又清楚明晰的表达了自己的原因和目的,叫人不好拒绝,就算是再没有眼力见的人,也该知道她话中之意。   “行啊,咱们改天再好好聊,”赵梅答应的很快,手中的蒲扇也拿回来了,一晃一晃的扇着风,笑眯眯的,她注意到两人额前的汗,好心的问,“你们渴不渴?要不来我家里喝点水?”   “这个点我孙子也该下学了,他也是从大城市里来的,正好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不用了,赵奶奶,再见。”   倪清虽然生来就性子孤,喜静,但也不至于如此不近人情,今天或许是因为天气太燥,路途太远,心情太差,才酿成如此这番回怼老人家的局面。   但这是鲜少几次,她觉得自己没错的。   赵梅太热情,像是有所图。倪清不喜欢这样,又或许是她在大城市里呆惯了,把人想得太坏了。   从赵梅家往里再走两户,就到了向敏君小时候成长的地方,也就是倪清的姥姥姥爷家。   紧锁的铁门被打开,扑面而来不是汹涌的回忆,而是永动机般不息的灰尘。   “咳咳。”   倪清忍不住伸手,在自己面前扇了两下,捂住口鼻,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就四处打量。   前院摆设很少,只有一棵快要枯死的叫不出名字的树和几张石凳和一张石桌,她走近些,食指指腹摸了下桌面,三斤灰。   看来打扫也是一桩大工程。   是不是向敏君的世外桃源倪清不知道,但这里肯定不是她的乌托邦。   趁着倪清发呆的功夫,向敏君已经将行李拿进客厅,拿出两瓶路上买的怡宝,放在桌子上,拧开瓶盖,咕嘟咕嘟的喝。   没几秒,倪清也跟着走进去,坐下之前拧眉,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纸巾,折成三层,端端正正擦了一遍又一遍才坐下,跟着拧开瓶盖。   屋子里的布局极其简单,家具更是少的离谱,除了一些必备的桌子、椅子、床和柜子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最令人瞩目的还数桌前正挂着的两幅遗像,是倪清的姥姥姥爷,临走前向敏君曾领二老去南京最好的心脏病医院检查过,之后就一直住在他们家。   可惜,姥姥还是于几年前心梗去世,而后没过几个月,姥爷执意要回北城,最终也因相思成疾随她去了,在那个时候,这一度成为坊间一段人口相传的佳话。   可惜,倪清视线下滑,没什么情绪的看了一眼向敏君,一秒后又收回来,可惜向敏君没有这样好的运。男人运。   向敏君正在房间里打扫卫生,扫地扫到一半,像是想起什么,重新走回客厅,环顾着说,“倪清,你出去帮我买个拖把回来。”   倪清不想出去,搬来这个地方已经是她的忍耐极限,她不愿意和这里有更加深层的联系,于是反驳,“你不是在这里找了个超市的活干吗。”   “这跟你去买拖把有什么干系?”向敏君看了她一眼。   “我不认识路。”倪清说。   无所谓的样子叫向敏君抓了狂,她将扫帚丢在一边,中气很足,“你这小孩怎么这么大了不懂事的啊,超市找不到就出去问问人唉,老问我有什么用。”   暴风雨来临的前兆,她要开始唠叨了。   倪清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东西有三:虫子、男人、和向敏君的唠叨。   几乎是下意识的身体反应,倪清的屁股立马从凳子弹起来,头也不回,大步朝外面走,“我去了拜拜。”   向敏君这才重新拿起扫把,无奈地摇头。   没几秒后,倪清又折回来,棕发上蒙着一层雨丝,四目相对,她一字一顿,“下雨了。”   *** ***   北城虽说名字里有个“北”字,但说到底也隶属于南方城市,雨量充沛又突如其来,每每浇的人措手不及,这点倒是和南京一模一样。   得益于这里狭小的地理环境,超市并不难找,从正门出去直走再左拐再右拐,大概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超市的面积也是小的可怜,一眼就望到尽头的那种,倪清在货架上随意拿了一根拖把,就提着它,走去收银台付钱,并不是她不想挑挑款式,而是这里只有这一种款式。   老板见她面生,笑着回答,“五块钱。”   好便宜。倪清暗暗的想,而后直接打开微信支付的二维码,递到老板面前。   她真该庆幸这里的老板有去过大城市,知道世界上有手机支付这样工具。   老板看着她手中的二维码,愣了愣,“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只支持现金支付。”   “啊这样……”倪清有些窘迫。   完蛋。   她身上没零钱。   返回界面,倪清低着头,给向敏君发送一条求救微信,“超市只支持现金支付,你有现金吗?”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没人回复。   倪清抬眸,对着老板抱歉的笑,“不好意思啊我出门急没带零钱。已经问人借了。”她补充。   “没事,不着急。”成鹏双肘撑在玻璃台上,身体微前倾,显然,他对面前这位外来者充满了好奇,“你是向敏君的女儿?”   向敏君家的事情,他也听说过一点儿。   “是的。”倪清回答。   成鹏并不清楚她们此行的缘由,但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若不是家道中落等变故,一般人是不会突然返乡的。   于是他便没问出口,想着如若眼前人生活拮据,倒也不是不能送个拖把给人家。   刚要开口,被人捷足先登。   成卓阳从冰柜里面拿出一根冰棍,趁着倪清没注意,他就已经走到她旁边,少年的嗓音低沉明亮,爽朗至真从头顶上方传来,“算我的。”   闻声抬头,映入倪清眼帘的,是一张俊朗的脸。   面前的男生好像刚打完球,满身是汗,胸口的球衣已然汗湿一片,右手抱着一颗秃噜皮的篮球。   他理干练的寸头,脸上的骨骼棱角分明。   至少从她的角度看是这样的。   是很有特色的帅。   没等到倪清开口说些什么,成鹏先从玻璃台后面探出半个身子,上手打了一把成卓阳的肩背,“成卓阳!你这臭小子就知道耍帅,什么算你的算我的。统统都是你爹我的。”   被打的男生龇牙咧嘴,一边笑一边假装吃痛的扶着肩,“哎哟哟,这不还有人小姑娘在旁边吗?给我个面子啊老头。”   “你叫我什么?”成鹏横眉怒目的吼。   “老爸老爸,别别别……”被叫“成卓阳”的男生继续嬉皮笑脸的哄逗着他。   话糙理不糙,家丑不可外扬,成鹏看了一眼倪清的表情,这才逐渐冷静下来。   看准眼色的成卓阳再一次见缝插针道,笑嘻嘻看倪清,“这个算我的。”说罢,从短裤口袋里掏出六块硬币。   在成鹏厉声逼问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之前,倪清先一步道谢,“谢谢你。”不过她没有欠人情的癖好,仰头看成卓阳,“你有微信吗?我把钱转给你。”   *** ***   六月中,昼短夜长,天黑的早。   倪清出超市的时候低头看了眼手机,六点整,再抬头看天,已然暗下大半,外面的雨还在下,且有越下越大的劲头,她在伞下缩了缩脖子,而后提着拖把往“家”的方向走。   滴答滴答。   雨点砸在一个个小水坑里面,密密匝匝,让这条算不上商业街的商业街上满目萧瑟之景,直到走进崎岖的巷路,飘来阵阵菜肴和米饭的香味,倪清才切身实际感觉到一丝人间烟火气。   倪清动了动鼻子。   是板栗烧鸡的味道。   她想起从前。   从前倪政也喜欢做这个,但他做饭次数鲜少,而且每次都做的很油,让人迟迟下不了筷。   饭做不好,不会挣钱,脾气很差,重男轻女……   她开始细数起倪政的缺点来,最终归结成一句话:向敏君和倪政离婚,绝对算得上是一个正确乃至英明的决定。   这般想着,倪清紧拧的眉终于舒展几分,可惜一抬头,眼前的场景就让她重新皱起了眉。   灰墙壁、木围栏、大铁锁,墙粉脱落,没有一点儿活人的气息。   是她没来过的地方。   显然,她光顾着低头想倪政的事,走错路了。   倪清是做梦也想不到,“找不到家”的这种离奇事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愤愤的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扭头,准备蒙头乱找。   她记得向敏君说过,“你姥姥家啊,就在二中旁边,你以后要去那上学都方便的很。”   二中……学校的话应该很大吧?   她第一次见他,在破败潮湿的巷角里。   她顺着远处最高处建筑走。   而他穿廉价泛黄的白t、中裤和人字拖,指间明灭一盏烟。此刻,正面无表情掐住对面男生的脸。   她不愿意走眼前这条狭隘又僻静可怖的小路,可左右却都是漫无尽头的长街,若是想赶在饭点前回家,这应该是唯一的选择。   咬了咬牙,倪清硬着头皮走进去。   她并不害怕这样的场景,却也没有惹火烧身的习惯,望着被掐住的那个男生求救般的眼神,倪清在程崎旁边停下脚步。她先是淡漠的看向那个男生,而后望向掐住他的人,抿了抿唇,用路人般的口吻,“借过。”   程崎出来混也有些时日,早早便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她在靠近,气息中没有任何惧怕的成分在。   听见倪清的话,他没有放开对面的人,亦没有腾出空让她借过,只是居高临下,冷冷扫视,一圈她的脸,而后,置若罔闻,继续加重自己手上的力道。   她看着他削瘦的手背满是青色脉络腾起,对面的男生双脚腾空,双手奋力将他的手往下推,却怎么也挣脱不掉,白齿与牙龈之间渗出瑰丽的鲜红,须臾,又随着剧烈的咳嗽,喷洒在他冷白的脖间。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孽缘,就从这刻开始,生根发芽,肆意生长。   雨越下越大,而倪清只是默默想着:原来,不只是城有一半好一半坏,人也是一样的。 第2章 古惑仔   向敏君当家庭主妇十余年载,收拾东西的速度还是相当快的。   倪清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干净了客厅和房间,正端着两份刚加热完的即食便当,从小厨房往外面走。   女人的步子走的急,双手将两份便当如烫手山芋般半扔在桌之后,连忙把手指覆在耳后,龇牙咧嘴的感受余温滚烫。   “怎么这么晚?”她看了眼正坐在门口石阶上脱鞋的倪清,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神情不悦。   倪清专心的脱下鞋,视线一直盯住湿掉大片的鞋内,自顾自捣鼓了好久,终于把小石子倒了出来,简明扼要,   “路上碰到流氓打架,绕路走的,费了点时间。”   说罢,她双手后撑,从台阶上站起来,拍了拍手,穿着潮唧唧的棉袜走进去。   向敏君已经帮她放好筷子,“拖把呢?”   “靠在外面的墙上了,淋不到雨。”她回答。   全家的滑蛋牛肉饭照旧鲜美可口,倪清塞了满满一大口入嘴,惬意得很,只可惜住现在这个穷乡僻壤,以后怕是都吃不上了。   向敏君可不知她的女儿到现在还心心念念着繁华大都市,坐在她旁边,“哦”了一声,之后又想起什么,继续说,“赶明儿你跟我去学校办一下转校手续。”   倪清一噎,“这么急?”   这才七月份,距离九月开学少说还有一个多月,他们离婚之后没几天,向敏君就风风火火带她来了这儿,这么看来,如此紧凑的节奏似乎并不足以让人稀奇。   果然,向敏君看了她一眼,继续说,“早点办完省心。”   “哦。”看来她没得选了,她不想跟向敏君吵架。   吃完晚餐,又是一顿收拾,二人合力整理出两大袋垃圾,向敏君托倪清去扔,自己仍奔赴在战场第一线,倪清没有拒绝,原因也是想忙里偷闲。   巷子口的地方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垃圾桶,倪清准备去那儿扔,因为只有那儿能放得下这么大的垃圾。   将垃圾堆在垃圾桶里之后,倪清扶着腰喘了会儿粗气,剥下手上的橡胶手套,也丢了进去。   歇息之时,她无意间望见不远处抽烟的两个男生。   他们站在桥上,正对她的那一个笑的很痞,很像警匪片里的古惑仔,哦不对,倪清眯起眼,是古惑仔身边的小喽啰,她的视线一点点移到另一个男生身上,嗯,站在他对面的才是正主。   他背对她,微侧身,坚韧流畅的小腹肌肉线条从无袖宽大背心里透出来,多一分都是累赘。距离不是很远,被她看的一清二楚。他们没注意到她,如果不是她的微信消息没设静音的话。   向敏君给她发了一条微信,“顺便去超市买点日用品回来。”   光明正大的看腹肌节目暂时告一段落。   *** ***   成鹏和赵奶奶她们打牌去了,成卓阳在帮他看店。   大晚上的鬼才会来超市买东西。   成卓阳趴在玻璃台上,把玩着手中的弹珠,无聊的很。   下一秒,倪清走进来。   他收回刚刚的那句话,屁.股从板凳上弹起,自动举手打招呼,“嗨。”   她站在台前,看了他一眼,又环顾一圈收银台,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晚上好。”   她猜到他是替父看店,便省去了没必要的寒暄,“你们这里有购物篮吗?”   “没有。”成卓阳一顿,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看向她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帮你拿着。”   她不喜欢麻烦别人,所以没有回答,他似乎看出她的顾虑,指着后面的货架,“不麻烦的,你看,都这个点了,我们店里不会有人来的。”   倪清知道店里没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在店门外面看到了。她抬头,对上他的眸。很真诚。“而且乐于助人是我们村里人的习惯。”他拍拍胸脯,露出齐齐八颗白牙齿。   “……好,谢谢。”她垂眼,没再抗拒。   于是成卓阳很有理由的跟在她后面,像个跟班,嘴巴里叽叽喳喳不停,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对了对了,你下午说的那个微信?我刚注册了一个,你看我们要不要……”   话没说完,倪清转过身,点开自己的二维码给他扫。   看着面前的黑白正方形小色块,成卓阳愣住了,他今天刚刚下载这个软件,并不是很会用,但不好意思明说。倪清看出他的局促,细长的手指在他的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发送了好友验证,然后通过。   可惜的是,成卓阳的身份信息没有核验,倪清转账失败。   她把话放简单了说,“你有东西没绑定,我现在没办法给你手机转账。”   成卓阳在意的好像并不是她赊的账,嘴角挂着的笑容就没放下来过,他看着她拿住晾衣架的手指,失神,“没关系,拖把就当我送你的。”   倪清没再说话,挑了两捆晾衣架继续往里面走。   成卓阳紧随其后,“你也是这里的学生?”   “嗯……”勉强算是吧。   “二中的?”成卓阳问。   倪清眉一扬,斜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山人自有妙计。”他笑。   哪有什么妙计,这附近就只有二中这一所高中。   成卓阳说,“你在几班?是新转来的吗?”我以前没见过你。   “我也不知道在几班,我妈明天带我去办理转校手续。”倪清在卫生用品那一个货架停下,提起一袋抽纸,又拿了两袋卫生巾和几个盆,拿不下,把晾衣架和盆放到成卓阳手上,随口一问,“你在哪个班?”   “我在三班。”成卓阳说。   倪清点点头,过后转身。这个时候,成卓阳突然看到什么东西,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胛骨,叫她回头,“这个你应该会需要。”   倪清回头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盒创口贴。   杂七杂八买了一堆她能想得到的日用品,倪清要了两个大的塑料袋,把东西塞进去,结完账后和成卓阳说了声“谢谢”,用瘦薄的肩抵门离开。   天已经没在下雨,路面还是潮湿的。空气中有很重的湿气。   没等倪清走几步,成卓阳追上来,喘着粗气,“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顿,“倪清。端倪的倪,清澈的清。”   他知道。   “好,”他笑,“我叫成卓阳。成功的成,卓越的卓,太阳的阳。”   *** ***   姥姥家的屋子是一室一厅,她和向敏君挤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女人抓起来去了二中。   美其名曰:不能给老师留下不守时的印象。   奇了,这哪有什么守不守时。倪清无语。   她连化妆的时间都没有,随便抓了行李箱里的两件衣服,梳了个高马尾,就出了门。   到的时候是早上七点。   得益于今早瞎猫撞上死耗子的运气,她穿着素净白t和涤干净的水蓝色牛仔短裤,成功让教导主任给她留下了一个完美印象。   其实倪清并不确定陈洁究竟是不是教导主任,但就她那张满是凶相的脸来说,应该是的。说来也怪,好像全天下的教导主任都是盘着头发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妇女。   手续办的很快,大概半个小时后,教导主任和向敏君一同离开办公室。陈洁似乎有话要和向敏君单独说,有些刻意支开她的味道,“新同学要不要先去熟悉一下环境?”   总共就四幢楼,外加一个篮球场和操场。一眼就看完了,有什么可逛的。倪清想。   但这个学校里,没有陈洁想支却支不开的人,倪清最终在向敏君的警告下,败下阵。走到篮球场,随便溜达。   篮球场上是有人的。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男生正在打球。   倪清停下来,挑了个荫凉点的地儿,坐在球场旁边的椅子上,想说能观赏一场免费的篮球赛也不错。   还没到正式开学,男生们都穿着自己的衣服,简单的短袖配短裤。料到不会有女生观战,自然更不会有人特意打扮。   和之前学校的同学比起来,他们的球技一般,没看多久,倪清就犯起困,百无聊赖拿出手机。   这两天忙,都没来得及看消息。真正沉下来,才发现秦稚给她发了好几条讯息,大多在问她到没到地方,习不习惯,吃的好不好等等。   倪清耐着性子一一回复。   秦稚是倪清鲜少能称得上是挚友的朋友,她们认识九年了。   “嘭”一声,突然,球正中砸在倪清的脑袋,她吃痛的“啊”了一声,扶着头,不得不被迫中断了手上的动作。   一抬头,一张熟悉的脸。   徐申振看起来非常着急的小跑过来,笑嘻嘻的蹲在她脚边捡起球,语气轻佻,“长得不错啊,新来的?”   不是道歉,是莫名其妙的调.戏。   这让倪清很不爽。绷紧嘴角,冷冷看他。   她记起来了,她见过他,在小桥上抽烟的小喽啰。   见她不理,徐申振倒也不尴尬,转身朝着篮球场大喊,“崎哥你看,我就说有个转校生要来吧。我北城彭于晏的消息可是灵通的很。”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个被称为“崎哥”的男生正站在球场中央,仰头喝着矿泉水,阳光洒在他一滚一滚的喉结上,金灿灿的,怪好看的。捏扁矿泉水,投进垃圾桶,他随意撸了一把头发,这才朝徐申振走来。   徐申振看向倪清,语气听起来沾沾自喜,“崎哥帅吧?妈.的,老子一个男的都觉得他帅。”倪清搞不懂他在沾沾自喜什么。   近一些的时候,她终于看清他。   他还是穿那件无袖的宽松白t,理利落的短发,个子很高,身材比例也好,若是放在南京,分分钟能被多媒体发展成闪光灯下的明星男模。只是那双眼睛,戾气太重。   一个字总结:狠。   倪清认出了他。是巷子里打人的那个流氓,也是小喽啰的老大,有着优秀腹肌的古惑仔。   不等程崎停在她面前,倪清马上站起来,快步离开。   她不是害怕他,而是发自心底里的厌恶与他们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剩下徐申振一个人在原地愣站着看她的背影,久久之后,爆出一句,“操,这女的他.妈的是不是哑巴啊?” 第3章 野狗   吃午饭的时候,向敏君措不及防说给倪清报名了一个补习班。   倪清猜想是受了陈洁的暗示,眼也没抬,细嚼慢咽,“妈,我在市重点的成绩都是前三,在这你还怕我吊车尾?”   “那倒没有,”向敏君的目的其实是想让倪清和新同学提前相处一下,免得开学之后尴尬。   她这个女儿她最清楚,自视过高,她怕她跟新同学处不来,但又不好直戳她的脊梁骨,   “我是看你们班主任人挺好的。她还说呢,这个地方离市区远,网购的人很少,没有配送,你要是有想买的书可以看好之后告诉她,她有渠道。”   这么多个重点,倪清偏偏抓住最不重要的那一个,她抬头看着向敏君,“她不是教导主任吗?”   “好像即是教导主任也是你们班主任。”向敏君说。   “我们班?我在几班?”倪清问。   “三班。”向敏君想了想后补充,“高三三班。以后就在离篮球场最近的那幢楼二楼上课。”   “哦。”倪清说。   她以为躲过补习班的噩耗了,其实没有。   没多久,向敏君把话题生掰硬扯回来,“补习班明天开始上,下午两点到四点。我明天开始得去上班。上完课你自己回来。”   “你找到工作了?”倪清企图故技重施。   “嗯,就在巷子口那个小超市当收银。”向敏君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知女莫若母,马上给她下最后通牒,“补习班是学校组织的,就在我刚跟你说的地方。”   她的耐性即将抵达峰值,倪清没再顾左右而言它,沉默表示答应。   话题戛然而止,饭桌上陷入久久的安静,只听见夹菜声和细微的咀嚼声。   吃完饭,倪清放下筷子,没有看向敏君的脸,“如果……今年我考上外地的大学,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闻言,向敏君的手一顿,而后又假装若无其事的继续吃,却没有给倪清一个答案。   下午,倪清根据陈洁早上给她的购书清单,在附近的书店买了一些新书,添置在房间里的书架上面,好在这里的教材不难找,她都买齐了。除此之外,还买了一些日常的学习用品,把书都整理好,倪清收到成卓阳发来的微信:“听说你被分到我们班啦!”   不知道为什么,她可以脑补出成卓阳雀跃的表情,但她始终搞不明白,这傻小子整天乐呵啥呢?   指尖动了几下,倪清在对话框里输入一个“嗯”字,没有发送出去。她抿抿嘴,好歹以后也是同班同学,给人太高冷的印象总感觉不好,她想了想,加了个可爱的表情包在后面,“嗯嗯~ o(* ̄▽ ̄*)o”   *** ***   二中的这个补习班是专门开给成绩倒车尾的差生的,陈洁摸不清倪清的底细,所以让她来旁听一下,至于之后的去留,随她。   倪清到的时候,班级里人还不是很多。   零星几个全部挤在后排,男生们大多趴在桌上睡觉,而女生们则是交头接耳的聊着天,其中最出挑的当属染着红毛的那位,一眼扫过去就不是学习的主儿。   当然,此刻的倪清也没什么资格说她,其实她自己也挺格格不入的。   因为没穿校服,因为没有校服。   她在第一排靠窗的地方坐下,书包放下之后,拿出地理书温习。   这个补习班只补两门课,一是生物,二是地理,原因不详,倪清猜是只有这俩任课老师好欺负,愿意大夏天放弃假期来当免费劳动力。   她来的不算早,但耐不过差生班的气氛懒散,十分钟后,上课铃响起,教室这才陆续坐满。   来上课的是一位中年男人,人高,啤酒肚瞩目,戴红棕色的眼镜,头梳三七分,但藏不住有地中海的嫌疑。   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倪清还发现他的两颗门牙有些凸出,男人声音沉厚,中气很足,“人都到齐了吧?”   话音落下,几个男生在后面大喊,“都到齐了龅牙哥。”   说罢,哄笑一片。倪清扭头,皱眉,又扭回头,不觉得好笑。   “就知道胡说,”地理老师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扫视一圈,忽略他的玩笑称呼,“都来齐了我怎么没看见程崎和徐申振啊?潘浩?他俩被你吃了?”   “他俩……他俩……”名叫潘浩的男生还没来得及解释,“咻”的一声,一个双肩包从窗户外面飞进来,稳稳砸在后排的某个空位上。   潘浩笑起来,“他俩这不来了吗老师。”   书包砸在桌上的动静太大,引得全班人的视线都顺着后门望去。   意料之中,徐申振闪亮登场。   他大摇大摆从后门进来,丝毫没有一个学生迟到该有的自觉,礼仪小姐似的举起手来同大家问好,“大家暑假好呀,一天没见有没有……”想我呀?   话说到一半,程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声线压的很低,“好你.妈,徐申振,别他.妈堵在门口。”   赵恬今早刚和他说程驰怎么怎么讨程易泽开心,让他照葫芦画瓢,讨老头子欢心,他现在不爽的很。   徐申振看得出主子今天心情奇差,做狗腿状的闪到一边,“当然当然,您请您请。”   不知道在别人眼中他们俩是怎样的存在,但在倪清眼中,这俩人绝对跟非主流头子一模一样,一点儿都不带差的。就是长得比较帅而已。   “程崎,徐申振,坐到第一排来。”地理老师刘凯皱起眉,两颗粉笔丢过去以示权威,可惜东倒西歪,一个都没砸中。   程崎不想说话,索性拎起空桌上的包,顺了刘凯的心。他拉椅子的声音很大,拖拖拉拉又刺耳,也算是表明心迹,稍加抗议,可怜吓得全班大气不敢出。   徐申振自然而然坐在程崎的左边,谁知向左扭头一看,一惊,巧了嘛这不是,他放下书包,来了劲,“哟,这他.妈不是哑巴妹吗?”   这个时候,刘凯已经背过身在黑板上板书上课了,所以徐申振的声音没敢太大,但吵吵倪清还是足够的。   倪清假装听不到,打开笔记本和书,视线认认真真锁住刘凯的粉笔。   徐申振看看倪清,又看看刘凯,好像懂了什么,低咒了声,“我靠不是吧,你丫喜欢龅牙哥这一款的?真白瞎老子长这么帅。”   倪清还是不理他。   “喂,你不会真是哑巴吧?”徐申振还在说,结果被刘凯点名起来回答问题,“徐申振,话说不完是不是!来,告诉我,这题答案选什么?”   “这题……”徐申振慢吞吞从椅子上站起来,“额,这题选……C?”   参差不齐就选C,学霸心经准没错。   “哟呵,”刘凯笑着鼓掌,“还真给你蒙对了。”   徐申振假装害羞的挠挠头,“过奖过奖。”就准备坐下。   刘凯又把他揪起来,“那你说下为什么选C。”   What the mother fuck?   都说是蒙的了,他知道个卵啊。   徐申振低头看向程崎求救,但他忘了程崎也不是学习的人,此刻正转着签字笔,看着窗外发呆。一个正眼都没给他。   “不知道是吧?”刘凯继续说,“那旁边这位跟徐申振说话的女同学,你来回答一下。”   倪清一顿,没料到这个老师这么不讲理,居然把她形容成“和徐申振说话的女学生”,她根本没有好不好。她缄默一瞬站起来,“冷热不均导致空气垂直运动,进而导致同一水平面气压……”   答案如行云流水,毫无破绽可言。   呛得刘凯准备好的说教也排不上用场了,只得摆摆手让两人坐下。   这么一闹,徐申振安分下来一丝,用类似感激的眼神看她一眼后,便不再烦她,转而和程崎絮絮叨叨,倪清觉得他是婆婆嘴,碎的要死。   他们在聊和外校打架的事,倪清不是故意要听,但这个人嗓门真的太大了,刘凯也懒得管他了。   终于熬到下课。   他和程崎出去了一趟,倪清这才找回该有的清净,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位置没人坐,身子后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哈……”有够困。   徐申振神不知鬼不觉回来了,又窜天猴似的围在她旁边,“哑巴妹,你成绩挺好的嘛。”   她不理,他继续,   “别不说话啊,刚不还答题来着?”   “你也不哑巴嘛。”   嗅到八卦气味的潘浩也跟过来,拍了下徐申振的背,坐在他的桌子上,“老徐又泡妞呢?”看见倪清时一震,“哟,这次的妞没见过啊。是……”   倪清真的烦透了。   老师在课间布置了作业,不难,但是费时。   倪清本来打算速战速决,可现在脑子乱成一团,嗡的一声快要炸开,她一忍再忍,忍无可忍,转头冷冷盯住徐申振,开口第一句话,毫无情绪,像个机器人,“傻.逼。”而后又转回头,继续在书本上写写画画。   徐申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看着清清冷冷一个小姑娘,任谁见了都以为是乖乖女,莫名被骂,顿了好几秒,三两步走到她桌前,徐申振下意识一把揪起她的领子,把她从椅子上拽起来,怒目圆睁,“你他.妈骂谁?”   可她的眼神是那样不屑,充满不屑,也只有不屑。   没等倪清开口回答,陡然间,一股强大的力从后领传来,即使倪清没有看见身后那人的脸,也能感觉到徐申振和他的差距悬殊。   下一秒,她被程崎腾空拎起来,一路直接拖到走廊深处,他一甩手,把她重重摔在墙上。   倪清的脖子被衣领勒出一道红印,她生的白,火红的印记在她身上格外显眼,怪诡异的。   她伸手把衣襟往前扯了扯,靠着墙,剧烈咳嗽起来。她觉得自己像个物件儿,随手就能被人给丢了。   没等她缓过神来,程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他.妈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我们?”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饱经沧桑,带着几分隐忍和压抑,表面又渗着几层冰渣,全然不像一个高三生该有的声线。   倪清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子,大大方方承认,“是。”   然后,捂在前胸的手被“啪”一下打掉,程崎一手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牵制住她的双手,他力气很大,无所顾忌的在她喉间施力,像是条野狗,找到了撒欢的玩具,肆意折磨,看她挣扎。   在她快要窒息以前,他靠近她耳边,“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的力道很猛,丝毫没有顾及到性别差异,以及倪清的那股从大城市里来的高高在上的自尊心。   被松开的倪清背靠着墙,消瘦的脊背顺着发凉的墙壁慢慢下滑,蹲坐在地上。   她捂住脖子在原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时而干呕,时而剧烈咳嗽,缓了很久,才回到教室。第二节 课已经开始了。 第4章 程崎   倪清顶着一张憋红了的脸在前门喊,“报道。”   这次是个新面孔的女老师,正背对她在黑板上写着公式,对于她的一声报道选择充耳不闻。   倪清以为她没听见,又叫一声,不大不小,连坐在里面的徐申振都听见朝她看了一眼,但女老师就是不理,把她晾在一边,无视她的存在。   倪清明白了,她和程崎是一伙儿的。她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瞥了眼程崎。   男人正趴在桌子上睡大觉,仿似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倪清一人的脑补。   她气不过,却又不好直接在课上发作,走进去,拿了自己的包就出了教室。   出教学楼的路上,她气急败坏拨通了向敏君的电话,开头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   “你要真有那个闲钱,直接帮我在网上订两套模拟题,我自学都比这进度来的快。”   她被程崎气的不轻,说话像吃了枪药。   向敏君那边被她莫名其妙的阐述问的一脸懵,安静了一会儿。   就是这段短暂的安静,让倪清突然觉得自己好没用,惹她的是程崎,又不是向敏君,她凭什么只会朝家里人撒气,真是倪政的好女儿,和他一样没用。   她感到自责,脚步停顿在校门口,又放不下面子道歉,只能放缓声音,“我的意思是,我们家没必要出这笔没必要的开支,我自学也可以考的很好。”   她隐瞒了程崎的事。可能是被鬼迷了心窍。也可能是觉得和向敏君说没有用。只默默祈祷别再遇到那条疯狗。   向敏君向来耳根子软,听她的语气,猜到她可能在学校发生了点事,所以心情不好,她没多问,淡淡的,“好,等下我打电话给班主任说退课。”   “嗯。”倪清还想说些什么,但电话打到一半,“嘟嘟嘟”的声音提示她:通话结束。   倪清摸不着头脑的拿下手机,皱眉,收到一条短信,通知手机欠费停机。   天,她扶了扶额,怪不得微信通话被自动挂断了。原来是手机流量顶不住,透支了话费。   在这个WiFi还没有被普及的地方,倪清站在校门口,左看看,右看看,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要去到哪里。深深叹了一口气,她还是回到家里,把手机设了个闹钟,睡了一大觉,四点整,出发去超市找向敏君。   成鹏和成卓阳今天都不在,超市里就只有向敏君一个人,低头玩着手机,看见倪清进来的时候她一愣,“你怎么来了?”   “下课了呀,”倪清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举起手机,在掌心晃了晃,直接切入主题,“我手机流量超载,欠费停机了。”   “你知不知道这里什么地方能办理宽带的?”   这个问题真是难倒她了,向敏君先垂眼查了一下自己的流量余额,又抬头看她,沉默了很久,摇摇头,起起伏伏,用过山车似的语气,“不知道……但你可以去找一下赵梅。”   “她会装宽带?”很难想象一个年过半百的奶奶精通装宽带的场面。   “不是,”向敏君看她一眼,一时无语,“我是听他们聊天说赵梅的人脉挺广,应该有认识会装宽带的人。”   “哦……这样。”倪清缓慢的点头。老实说,她不是很喜欢赵梅,也不想和她有第二次交流的机会。   看穿她的喜恶,向敏君又轻描淡写的说,“你如果不想去的话,就等我下班去。”她看了眼表,“但我可要提醒你啊,我今晚九点半才下班。你要是不着急就等着我。”   九点半?   倪清皱了下眉。   真等到九点半,人老太太说不定都已经窝在被窝里做梦了,谁还有那闲工夫管她家的宽带。倪清努努嘴,心一横,算了,宽带要紧,还是她亲历亲为吧。   当天晚上,她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一股脑儿杀到赵梅家。进去之前,她还演习了好几遍,要以怎样的神情语气和老人说话,才会显得比较温柔亲切。   事与愿违,没等她准备好,虚虚实实,一阵瓷碗被砸碎在地的声音响起。   倪清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铁门就从里面被人推开。   她定睛一看,走出来一个身姿曼妙的年轻女人。   赵恬走得很快,倪清只能从背后看她。   女人一袭翡翠色的长裙,裹至脚踝,藏不住内里姣好的身材,她穿手工编织的粗麻凉鞋,其上裸出一截白皙,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复古风韵。   似是怒气太旺,女人压根儿没注意到缩在角落里的倪清,像一阵风,卷着火,径自离开。   倪清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好几秒,推开咯吱作响的铁门。   走进去,一地狼藉。   赵梅好像不在家,那条野狗倒是在。   程崎双腿大剌剌敞着,此刻正面无表情坐在饭桌上吃饭。   地上有碎裂的瓷碗渣子,还有散烂炸开的番茄、鸡蛋和米饭凝在地上,看来刚刚爆发过一场不小的战争。   吊诡的韵律在空气中流淌,倪清的视线停在程崎脸上,不禁开始遐想他和那位年轻女人之间,是否存在着一段不可告人的关系。   “老子脸上有你.妈?”程崎突然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他的薄唇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刻薄尖酸上几分。   他抬头盯住她,在穿堂而过的夕阳余晖下,整个人笼着一层颓和躁,程崎声音冷冷,“我有没有说过,别再出现我面前?”   “讲不听?”   “还是听不懂?”   倪清的脾气也不好,虽然没他这么臭,但她没理由惯着他,双手抱胸,微微偏头,淡漠看他,“你他.妈.的有病吧?”   说罢,转身欲离开。   好巧不巧,赵梅在这个时候回来。   小老太太上一秒还悠然自得摇着手里的蒲扇送客,下一秒就被屋内的场景惊掉下巴。一路慌慌张张小跑进来,途中险些被门槛绊倒,好在倪清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赵梅看着地上的碎碗,声音听起来乱得很,“欸,我就离开一会儿,这俩孩子怎么还摔起碗来了?”   她把地上的渣子踢开,生怕伤了人,抬头,寻求解释。无奈俩人脸上都没什么情绪外露,没人回答她的问题。   赵梅也不逼他们,陪着笑脸,给程崎介绍,“崎仔,这是刚搬来的向阿姨的女儿。倪清。端倪的倪,清澈的清。”   程崎低着头吃饭,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赵梅继续说,“她也是从大城市来的,你俩说不定有共同话题呢?”   程崎依旧沉默。   赵梅有些拿他没辙了,抱歉的看着倪清,“我外孙平时不这样。”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替她的好外孙辩解,除了“可怜”之外,倪清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词来描述眼前这个明明一大把年纪却要看孙子脸色的老妇人。   她“嗯”了一声,主动拉下脸,给老太太台阶下,她看着程崎,机械般问好,“你好。”   他终于有点反应,睨她一眼,留下一句“好你.妈”,然后上楼。   如若不是顾及有年长者在场,倪清绝咽不下这口气。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倪清垂在身侧的芊芊玉指紧握成拳,咬着后槽牙,暗下毒誓:新仇旧帐,我绝对一起讨回来。   程崎是敏感的,是自尊心极强的,也是任性的。而他任性的后果,就是让赵梅这个老太太替他收拾残局。   赵梅把垃圾桶拿过来,蹲在地上,将碎掉的碗一片片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   倪清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餐巾纸,也蹲下来,帮她收拾残渣,遭到赵梅的强烈反对,“哎呀你是客,怎么能让你给我收拾呢?这不让人笑话嘛。”   倪清的手被她轻轻一推,微微笑,又去捡,“没事的。”   几次三番下来,赵梅拗不过她,只能作罢。“那个,”她看起来貌似是有话想对倪清讲,偷瞄了几眼小丫头的表情,见她没有任何不愿意听的迹象,才叹了口气说,“你也别太怪他了,他今天……有点事,心情不好。”   捡碎片的手微停了一下,倪清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的笑,以表礼貌。随着最后一瓣碎片被捡进垃圾桶里,倪清站起身,擦擦手,看着赵梅去拿扫帚处理地上的西红柿炒鸡蛋,赵梅也不再继续那个惹人恼的话题,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对了,丫头啊,你来找我家崎仔是为的谈什么事情啊?”他怎么生这么大气?   “不不不,您误会了。”倪清摆摆手,“我不是来找他的。”   “啊?那是?”赵梅抬眼看她。   倪清说,“其实我是来找您的。我听我妈妈说,您认识装宽带的师傅,所以想来讨个联系方式。”   “哦,”赵梅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行啊,我认识,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就当是我替崎仔给你赔罪。”   盛情难却,倪清没有拒绝。她承认,她有私心。就以程崎那小子掐她脖子的事情来讲,这点小小的赔偿倪清觉得受之无愧。   “他今年高三了,”赵梅却不知她心中的小盘算,像是想到什么,神色突然暗淡起来,“要是再考不上……就要复读第三年了。”   第三年?   倪清沉默不语。   这是个什么品种的大蠢蛋?   转念一想,整天睡大觉,能考上才有鬼。   “他和他爹妈的关系很僵。”赵梅开始自言自语,而后又像是梦中惊醒,怪自己多嘴,“你瞧我,给你说这些干嘛。”   她回头看一眼桌上的残羹,“我看今天的饭菜也不热了,赶明儿再请你来家里吃饭吧。”   倪清没有答应她的邀约,笑着说,“那我就先走了,赵奶奶再见。”   “再见。”赵梅说。   离开赵梅家的时候,倪清鬼迷心窍回头盯着二楼的窗户,心中祈祷:   千万千万,   千万千万别让我跟那条狗分在同班。   而事实就是,不好的预感,十之有九,都是正确的。   开学第一天,倪清穿着崭新的校服,坐在程崎的前面。 第5章 不许   二中的教室,倪清早在一个月前的暑假里就有幸见识过。妄想校方会在暑假翻新,简直是天方夜谭,想都不要想。   九月开学第一天,她跟在陈洁后面,穿过走廊,往高三三班走。   陈洁是政治老师。理所应当怀里抱着几本政治书,她穿修身的西装套装,趁着走廊四下无人之时,偶尔会和她闲聊几句,是好事,但聊天的内容并不讨喜。   比如这一句:“倪清,你暑假的补习班为什么不去了?”   倪清心中自觉无语,果然,高三的老师就是会将压力施加于无形。   她揉了把犯困的眼尾,随口回答,   “每个人的进度不同,擅长和薄弱亦是如此。高三时间紧,我认为每个人都该针对自己的水平指定个性化方案,不能人云亦云,系统化管理的大班课程无论怎样,都敌不过精准击打的小班。”   言论一出,惹的陈洁脚步一顿,这几句话若放在他们班的学生嘴里,指不定就变成了“我能自己学”,哪能像倪清这么文邹邹?   她上下扫视起倪清,怀疑她可以创今年的语文作文最高分,表扬的话涌上喉间,又被突如其来的“借过借过借过”吓得搁浅腹中。   陈洁和倪清站在二班门口,回过头的时候恰巧看见一个带球跑的男学生,背着书包,上蹿下跳,看起来委实有那股子“爷要迟到了,都给我起开”的劲头。   倪清算是比较细心的那类人,一下子就注意到他的校服外套上绣着几个字:“二中流川枫”。   不过,算不算得上流川枫她不知道,但陈洁绝对算得上是捉流川枫的人。   运球,过人,假动作……一系列花哨的篮球动作之后,流川枫被陈洁一把扯住了后领,“江同学。”陈洁推了下眼睛,又看了眼腕表,“七点三十一分四十三秒。”   “你迟到了。”   被抓到的江某一脸不甘心。   妈的,就差一分多钟。   可脸上却敢怒不敢言,挂着狗腿的笑,他搓搓手心,转过来,“通融一下啦陈洁姐姐。”   他一下子注意到站在陈洁后面的人,误以为是同僚,大义灭亲的伸手一指,“她不也迟……”   “到了吗”几个字在他看清倪清的脸之后生咽下去,取而代之是下意识“哇,美女……”   在教导处主任面前这样放肆,倪清看他是活腻了。   果然,陈洁看不惯他,一手拽起江世杰的耳朵,疼的他龇牙咧嘴,可他的眼神依旧停在倪清的身上。   三人就以如此诡异的姿势进了教室。   早自习七点半开始,英语课代表站在讲台上朗读,除了前两排在跟读之外,教室里一片乌烟瘴气,讲闲话的讲闲话,抄作业的抄作业。   糟糕的气氛一直等陈洁从前门走进去才得以终结。   “咳咳,肃静。”陈洁放开江世杰的耳朵,反手叩击黑板,吸引视线。   眼尖的同学一下就发现了陈洁旁边的女生,一瞬安静之后,又窸窸窣窣谈论起来。   陈洁省去了自我介绍的环节,直接安排倪清坐在空位上,“你就坐在最里面一组,倒数第二个位置。这个位置是暂时的,以后还会换的,放心。”   倪清看着陈洁的眼睛,扯扯嘴角,“嗯”了一声。走向倒数第二排的时候,她心里总有种感觉,座位永远都不会换了。   倪清坐下的时候,后排的男生正在睡觉。一截白而瘦的胳膊横在她的椅背和桌子之间,她没瞧见他的脸,自然不会知道,那是没人敢坐的,程崎的前桌。   轻轻拨他的手,倪清走进座位里,少年的手臂又垂下来,停在她的胸侧,似碰非碰,倪清躲了躲,身体贴墙。   江世杰坐在倪清前面,他的右边坐的是他的好兄弟,潘浩。他一边故意大声的和好兄弟说“这姑娘好看欸”,一边偷看倪清的反应,一双黑眼珠滴溜溜的转。   倪清皱了下眉,置若罔闻继续收拾书桌和树洞。她怎么感觉自己被一群豺狼虎豹包围了?   “别想了,那可不是小白花,”潘浩瞄了她一眼,“那他.妈是带刺的玫瑰,食人花。”说完一阵哄笑。   默默注视着一切的成卓阳忍不下去,举手询问陈洁,“老师,我觉得还是让新同学坐到其他地方比较好吧?”   陈洁站在英语课代表旁边,闻言扫他一眼,没说话。她不会不知道这里的“比较好”是什么意思。   以潘浩为首的男生又开始起哄,“哟呵,班长,你也看上食人花了?”   陈洁不爱惯着他,“潘浩,你给我站外面去。”而后又对着成卓阳缓声说,“成卓阳,我们班没有空位了。除非有同学愿意和倪清换座位才行。”   “你们有人想和倪清换座位吗?”她放大声音问全班。   可怜无人应答。   哄闹的早自习拖占了课间休息,第一节 课随即开始。   任课老师倪清见过,就是那个死活不让她进班门的生物老师。   煞是九月,天气依旧炎热。   没有空调,只有头顶上悬着的电风扇滋啦滋啦响。   趁着生物老师背对他们,在黑板上工工整整板书的时候,倪清把校服外套给脱了,露出里面薄荷绿色的短上衣。   她脱衣服的动静不大声,只是衣物的边角料滑过程崎的手背,让他微动两下。   程崎醒了。   惺忪的睡眼一抬,就是前桌女孩马尾高高耸起又荡下来的场景。   他缓慢地眨眼,眉毛拧成深重的颜色,视线不自觉随着她的马尾摆动,逐渐下滑,睨她那截白皙的天鹅颈。   没几秒,他收回视线和手,重新趴下睡觉。   结果不尽如人意。   新来的实习生物老师喜欢程崎,总点程崎起来回答问题。   即使程崎每次都说不知道。但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只听“不知道”也令人满足。这节课也不例外,“程崎,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不知道。”他脸埋在手臂上,带着一丝刚刚睡醒的烦躁,头都没抬。   须臾,似是想起什么,他猛然抬头,盯住倪清的后脑勺,沉声,“清澈的清?”   倪清身上的寒毛瞬间乍起,她发誓,那是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的,毛骨悚然的声音。   好在第一节 课下课,顾苗如救世主般出现。   *** ***   浩浩荡荡,以红毛为首的女生堵在她桌子前面,顾苗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看她,“你是新来的?”   说是在看她,但倪清却隐隐发觉她在偷看坐在她后面的男生。   好歹都是女生,倪清抬眼看她,点点头,作为回答。   对视的那一刻,顾苗不自觉忘了来意,问出了心里话,“你化妆了没有?”   她不相信有人素颜能这么好看。   倪清一愣,莞尔,“没有。”   “那你……”顾苗来了兴致,双手撑在倪清的桌子上,准备与她攀谈起美妆心得。   岂料,手指刚一触到桌面,就被迟到整整一个早自习的徐申振从后面推开,“去去去,全围在这干嘛?挡着爷爷的路了。”   顾苗被他撞开,腰窝直击桌角,吃痛的“哎哟”一声,转头看着始作俑者,刚要破口大骂,却发现是徐申振,骂人的话全部吞了回去。   他是程崎的人。   归结于此,她强忍着没发作,只是跺了跺脚,一脸愤愤的盯着他。   也是这么一撞,叫她想起自己为何而来,她不能让倪清把程崎抢走,于是恢复了原先高傲孔雀的模样,用鼻孔看她,大声的说,“新来的,我跟你换座位。”   话音落下,引来不少视线的注目。倪清收拾桌面的动作一顿,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可置信的看着顾苗,“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和你换座位,白痴。”顾苗重复一遍。   倪清简直感激不尽,刚刚的阴霾一扫而空,连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真的?”   “真的。”顾苗说。   “万分感谢!”生怕顾苗反悔,倪清一把捞起桌面上的书抱在怀里,提起书包就准备撤。   刚来的徐申振看着她俩,一脸懵。   这啥呀这是,   哑巴妹怎么来他们班了?   来了怎么又要走了?   他扭头看了眼程崎,男人还在睡。   倪清迈着雀跃的步子,一蹦一跳,似乎身体都变轻盈了很多,“你的座位在哪儿?”   无征兆的变故出现在下一秒,程崎伸长腿,蓄意绊了她一跤。   她毫无防备之心,重重摔下去。   倪清皮薄,手臂撞上椅背,很快被拉出一道鲜红的伤口,渗着血,淌在雪白的臂,怪瘆人的。   倪清瘫坐在地上,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她进班以来最安静的时刻,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她身上,包括他。   倪清抬起头,程崎就正坐在她面前,单手撑头,冷冰冰俯视着她。   那双眸,毫无悔意。   缓慢的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倪清手后撑地,站起来。   平、复、他、妈。   众目睽睽之下,她走到程崎跟前,高举起右手,“啪”的一声,打了程崎一个耳光。   那声音,按照倪清的描述,简直不要太清脆悦耳。   吊诡的气氛被推上顶峰,最先打破沉寂的是程崎的狗腿一号,徐申振。   徐申振看着程崎偏过去的头,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咒骂倪清,“你干嘛啊!有病是不是?”   他撸起袖子像是要揍倪清一顿的架势恰好与程崎的冷形成对比。   无关痛痒的巴掌让程崎冷笑起来,他偏头,肩膀因讥笑而抖了下,穿过她,看着她后面的顾苗,声音却不在笑,“没我的允许,”   “谁都不许换掉我的新前桌。”   “新前桌”这三个字被他咬的很重。   倪清就这么看着他,他也看着倪清,莫名其妙的斗志被点燃。倪清把凳子推进桌洞底下,双手奋力抬起,倔强的想要搬去讲台旁边。   程崎懒懒站起来,踹了一脚徐申振,笑,“呆着干嘛?”又看一眼自己的桌椅,“搬。”   “我可是要和我的新同桌寸步不离的。” 第6章 玫瑰   开学第一天,倪清旷课了。   她去教务处找陈洁要求更换班级,以自己正在流血的手臂作为证明:程崎有暴力伤人的倾向。陈洁作为三班班主任,自是晓得班里学生大多不太安分,尤其是小姑娘口中的程崎。   但是……   缓缓放下手中的教案,陈洁重新坐进办公椅里,沉默住。   但是欺负女生这种事……在程崎身上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他虽然顽劣,却从不欺负女生,算是他仅存的底线和教养。   “你确定吗?”陈洁抬头,看着倪清决绝的脸。   “当然!”倪清放下手臂,皱着眉补充,“而且三班的学术氛围很不好,我不喜欢。”   掐掐时间,这是她刚来的第一天,哦不,准确来说,是第一节 课。   陈洁并不觉得她能在一节课里洞察出程崎的本性。   在听到她的后半句话后,她理所应当的认为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单纯因为不喜欢三班,所以在无理取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洁重新翻开教案,语气里多多少少有些哄骗的成分,“同学之间闹矛盾很正常,老师今天去找他谈谈,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换班。”倪清淡淡的说。   陈洁的嘴巴张开了又合上,顿了顿,“放心,老师一定跟上面表达你的意愿,帮你争取。”   “谢谢老师。”得到满意的答复,倪清这才转身离开。   成卓阳在办公室交作业,恰好撞上倪清找陈洁换班这一幕,听见内容之后,他迅速清点了一下作业数量,礼貌的同老师打了声招呼后追了出去。   “倪清。”他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她停下脚步,回头,正对着瞧见他额前的汗,“……成卓阳?”眉间闪过一丝疑惑,“怎么了?”   他停在她面前,捞起她的胳膊,拧眉。   少女的细皮嫩肉上,是触目惊心的新伤,边沿的血迹被擦拭干净,切口处还没来得及结痂。   伤口大概有四五厘米深,成卓阳拉住她的手腕,一字一顿,“带你去医务室。”   *** ***   医务室不在高三这幢楼,而在它对面高一高二的那幢楼,一层的左边,楼梯口旁边的第一间就是。   他们进去的时候,校医不在。   成卓阳也不常来,翻找了挺久,才找齐纱布、酒精棉签和胶带。   他给了倪清一个眼神,示意她坐在床上,自己则坐在她身边,小心翼翼给她消毒。   他想起早自习的一幕,问,“他们为什么叫你食人花呀?”他倒觉得她更像一朵驯养的玫瑰,被拔了刺,佯装带刺,伤不了人。   “不知道。”倪清有点烦躁,不想说话。   但棉签触到伤口时,她几乎痛得快要跳起来,嘴里嚷着,“疼疼疼疼疼。”   若不是成卓阳早早摁住她的手腕,她指不定已经像条活鲤鱼从他手中逃出生天。   看着她委屈又逞强,想忍又忍不住的微表情,成卓阳忍俊不禁,“新同学,你好像没有看上去那么勇敢嘛。”   倪清没有回话,大义凛然撇开脸,自此再也没说一句疼。   伤口很快处理完毕,成卓阳将医务用品整理好,放回原位,倪清坐在原位,看着被风吹得一股一股的白色窗帘发呆。   窗帘外面,陆陆续续有学生成群结队走过。   她回过头,想问成卓阳是什么情况,没曾想过会抓到他对着自己手指傻笑的情景,倪清一顿,问,“你看什么?”   “指甲。”成卓阳说。   倪清拧了下眉,表示疑惑。   “你的指甲,”他嘿嘿一笑,解释道,“你的指甲,很好看。”   经他这么一提醒,倪清也垂眼看甲床。   她的美甲不是花大价钱做的,是基础款,纯色跳猫眼。   没记错的话,那款指甲油的颜色叫“温柔豆沙”,倪清挺喜欢这个颜色的,淡淡的粉红上泛着一层水光,就好像是自己指甲的颜色。   成卓阳也这样认为。   趁着倪清发愣之际,成卓阳打趣似的解释窗户外面的景象,“早操时间结束。”   “回去上课吧。”他说。   “我不想去。”倪清手指一顿,摸摸包扎好的伤口,成卓阳包扎的很细心,纱布的裁剪亦是如此,是毫无破绽的工整。   他像在装大人,用哄小朋友的语气,“下节课可以上哦。”   “下节是老郑的英语课。”四下无人,他却四处张望,故作怕被人发现的捂嘴状,意在逗她开心,“偷偷告诉你,她是崎仔最讨厌的老师,没有之一。”   *** ***   倪清一换位置,班里的座位也都跟着乱了套。她坐讲台旁边,坐她后面的第一排是程崎,程崎右边是徐申振,原先的学霸被赶到最后一排,成卓阳现在坐在程崎后面。   她和成卓阳没去做早操,回教室的时候,他们已经做完操回来了。届时,江世杰坐在徐申振的桌子上和他闲聊,倪清走过的时候只听见后半句,“……你懂个屁,老子就喜欢这种性子野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她的身板窝进桌椅间坐下的时候,脊背上稳稳停住几道视线。   英语老师郑薇,是个三十加的大龄剩女,几年前从城里下乡支教,就一直待在这里。她脾气很臭,人很凶,骂起人来滔滔不绝,唠唠叨叨个没完,这应该就是程崎讨厌她的原因。   和成卓阳说的一样,在郑薇的眼皮子底下,程崎还算老实,睡了整整一节课,都没来找她麻烦。   四十分钟过去,下课铃声响起。倪清第一次觉得它一点儿都不悦耳。   “崎哥。”一下课,江世杰就跑过来,小心翼翼戳程崎的肩胛骨,“崎哥?”   还好程崎睡得不是很沉,被他吵醒时没有深倦的起床气。他坐直了身子,揉了把惺忪眼尾,斜看着他。   江世杰咽了口口水,小小声询问,“那个,崎哥,你……有没有给我们找大嫂的想法啊?”   话音落下,他偷瞄一眼倪清的反应。   很可惜,倪清没有反应,她把身子骨挺的笔直,正认认真真写着第一节 课老师布置的作业。仿似于她而言,除了学习,这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反倒是坐在她后面的程崎,有点不对劲的苗头。   他将桌子往前狠狠一推,挤住倪清的椅子,害得倪清整个人往前震了一下,被迫终止了笔下的书写。她怒气冲冲的回头,想要与他理论,程崎却站起来,准备离开。   江世杰急了,“你干嘛去?”   他还没回答他的问题呢。   “抽烟。”程崎说。而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就程崎不近女色这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徐申振一脸凝重,“你们说……崎哥哥不会他.妈是看上我了吧?怪不得他一直不谈女朋友。”他作闭月羞花状。   潘浩当时在喝水,闻言一口喷在他脸上,“徐申振你他.妈有病吧?”   “难道我不配?”徐申振无语的抹一把脸。   确实不配。   倪清默默翻了个白眼,小小声说,“他不是有女朋友吗?”   鬼晓得这群不良少年的听力这么好,不到半秒马上捕捉她的话,三脸喜闻乐见, “谁啊谁啊。听过即可,绝不外传。”   他们围在她的前面、左面和后面,就差右面的讲台没被包围,徐申振蹲在她桌前,手肘撑在她的桌面上,托着下巴,一脸兴致勃勃。   倪清没多想,抽出被徐申振压在手肘下的书页,回想了一下赵恬,摇头,继续看生物题,“不认识。”   “那她长什么样子啊?胸大不大,屁股翘不翘?”这句话出自潘浩。   “她穿绿裙子。”倪清说。   “绿裙子?”徐申振懵了,“就一条破裙子而已,你怎么确定她是崎哥的女朋友?”   “我看见她从他家走出来。”倪清说。   三四两节都是英语课,郑薇眼里容不得沙子,把说小话的男男女女全都撵了出去,霎时间,班里只剩愿意学习的同学。   倪清很难不爱这个老师,崇拜的眼神一直持续到郑薇注意到她。女人的眉一扬,点她回答问题,“新同学?你来回答一下第十三道选择题。”   这是一道有关虚拟语气的题,基础不好的同学很难答得出来。好在倪清语数外政史地理化生样样精通,站起来后一通知识点丢过去,赢得郑薇赞许的目光,“回答的很好,请坐。”   她可不知道这么高调的举动会让程崎再度有理由盯上自己。   看着倪清回答完问题后沾沾自喜的模样,程崎在后面盯紧住她的脖子。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   下课后,他粗暴的丢给倪清一套英语模拟试卷。   这行为来的太过突兀,让倪清摸不着头脑,只能不爽的抬头看他。   “写。”四目相对很久,程崎说。   这是要她帮他写作业?   倪清皱眉。   我写你.妈写。   如果可以,她真想把卷子直接撕掉,让眼前这个杀千刀的因为没有作业被郑薇臭骂一顿。   可转念一想……倪清的眼神突然亮起来,抬头看着程崎笑,“好呀,既然你这么辛苦。就由我来帮你写吧。”   行,   她写。   但不是因为她缴械投降,而是有了一个新的点子。   第二天,倪清和程崎因为作业内容一模一样被叫到英语老师办公室。 第7章 圆润   倪清站在英语老师面前,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端端正正,平铺开来放在办公桌上的两份作业内容一模一样,加之她的课堂表现那么优异,很容易叫人猜想出“他抄了她的作业”这一结论。   郑薇靠在椅背上,一只手耷拉在扶手,另一只略显不耐烦的敲击桌面,目光直视面前二人,似乎在等他们主动坦白。   她让倪清想到一句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但她不信邪,偏偏今天就想将后面这条路走到黑。   程崎则是一脸淡漠的站在她旁边,无所谓的模样。   “你们两个这是打算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郑薇稳住后脑勺,最终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沉默里败下阵来,听语气,她正在强忍着心里的怒火。   倪清还是不说话,余光偷瞄一眼程崎那儿。   她想看程崎怎么说。到底是如实交代呢,还是承认目前的状况呢?   无论怎么选,好像都不是有益于他的选择。   这盘棋,她想自己应该稳操胜算。   他选择第三条路,“我看倪清同学英语好,想让她教我写作业。”   “结果她觉得麻烦,提出直接帮我写完。”他耸耸肩,“我当然愿意咯。”   出乎意料的解释,让郑薇和倪清同时愣住。   郑薇看向倪清,可话却是对着程崎说的,女人语气冷飕飕的,似那一月的寒潮,将倪清定在原地,“是这样吗?”   倪清的大脑处于挂机状态,一时间没想出对策,沉默看自己的鞋头。   好在任课经验丰富的郑薇深知程崎的尿性,下一秒,又把矛头抛回到程崎身上,“你会想学习?我怎么不信呢?”   程崎没想解释,烦躁的啧了声,“爱信不信。”   事不关己的态度,直接把郑薇的血压升到最高,郑薇瞪大眼,“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程崎的鼻子,“你以为我管不了你了是吗?”   还好有其他老师拦着,“都是小孩子,叛逆期很正常,别太放心上了。气坏自己的身体可不好。”这才让郑薇强忍住骂人的冲动。   她缓慢地呼吸,冷静下来后重新坐回椅子里,眼神定在教案上,眼不看心不烦,语气却是狠的要命,“再有一次,我就给你爸妈打电话。”   “听懂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话音落下,倪清似乎感觉到身边人的脊背僵了下,很快又被其他什么东西掩饰住。   程崎依旧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随便你。”   *** ***   郑薇的英语课钟爱排在上午的最后一节,被叫到办公室训话完毕,二人来到学生食堂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   没有壮观的排队景象,每个窗口前都寥寥无人,只可惜菜状惨烈,倪清踮起脚,看窗口里面的饭菜,只剩下一道红烧鱼和清炒空心菜。   她把脚跟放回地面,食指指腹点在窗户上,朝里面的打饭阿姨说,“就要这两道,再加一碗汤。”   阿姨的耳朵就没好使过,凑近玻璃窗,“啊?你说什么?”   “红烧鱼、空心菜和一碗汤。”倪清重复一遍。   “红烧鱼和什么?”阿姨又问。   程崎排在她后面,她不知道他是等的不耐烦还是怎样,在她开始第二轮重复的时候,冷不丁冒出一句,“空心菜,还有汤。”   “两份。”   他的声音很响,但低、沉,尾音下坠,明明是在帮她,却让倪清有不好的预感。所以在第一份饭菜盛出来之后,倪清立刻刷卡,端着餐盘离开。   高高的马尾带着波浪卷,随着她有些急促的脚步左摇右摆,荡来荡去,下一秒,被程崎一把拽住。   倪清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放手。”   程崎不听,“不放。”   倪清用力甩了甩脑袋,想要挣脱,男人的手力却变得更大,扯的她头皮发疼。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僵硬的不敢动脑袋,嘴唇跃跃欲试,想脱口而出些新颖的骂人话术。   正当倪清想骂他莫名其妙的时候,阿姨叩了叩玻璃,大喊,“同学,这边饭已经打好了,麻烦刷一下卡。”   程崎像盯猎物似的盯住倪清的后脑勺,不紧不慢的重复,“刷卡。”   原来他没带饭卡。倪清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你没带卡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两关系很铁吗?”   两个带着讥讽意味的反问句一出,她明显感觉到程崎的手一顿,“我太惯着你了?”不到半秒,他生拉硬拽起她的头发。   届时,倪清手上还端着餐盘,在强大的拉力下一瞬间重心不稳,直直往后面倒下去。   前面是餐盘,后面是地板。   完了完了完了,她痛苦的闭上眼睛,一边祈求着后脑勺不会被地板砸烂,一边祈求餐盘上的汤和菜不会淋到自己脸上。   上帝保佑,愿望成真。   脊背和前胸同时传来一道温暖。一处来自热腾腾的汤水,一处来自程崎的胸膛。   汤碗和饭菜洒落一地,发出恼人的声音。   她倒在程崎怀里,小心翼翼的睁开眼睛。   身高原因,她的头靠在程崎的脖颈间,肩胛骨正对他灼热的胸膛,她嗅到一股淡淡的烟草香,不是很喜欢,所以微微动了动脑袋,正巧看见那只作为始作俑者的手还放在她的马尾上,有点恼火的抬头瞪他。   她可不知道,在这个暧.昧至致的动作下,程崎的眸色已经深的可怖。   男人的视线扫过她亮晶晶带着怒气的眼睛,而后往下,高耸的丘壑,隐隐约约,在汤泼过的变透了的校服下面,若隐若现。   他看到她里面的胸罩,黑色的,稳稳裹住两处圆润饱满。   她似乎不满这个姿势,挣脱几下,马尾扫过他的手,有点痒。   手臂上面,被划伤的疤痕已经结痂,触目惊心。   程崎不会忘记,那是他留在她身上的。   程崎没再强迫她,松手之后,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的发顶,转身离开。   他奇怪吗?   奇怪极了。   但倪清来不及琢磨他匪夷所思的行为,裹紧他的外套便直奔食堂厕所。   她今天穿的是夏季校服,棉质短袖的渗透性和延展性都很好,直接把她的内衣到外衣,里里外外,都湿了个遍。   倪清躲在厕所间里,扭了扭身体,她不喜欢这种黏糊糊还夹带着食物味道的感觉,很不舒服。   她把程崎的外套脱下来,挂在门上,看着身上浅黄色的污渍,又看看程崎的外套,恍惚间,产生一个想法。   她把短袖脱下来,趁着没人,直接套上程崎的外套,把衣领拉的高高的,生怕一不留神就春光乍泄。   她在厕所待了挺久,一直等到把短袖上的污渍搓干净才出来。   出来的时候,她远远就看见徐申振在打扫食堂的地面,刚好,打扫的就是她不小心洒了汤的那格瓷砖。   午饭没吃,肚子饿扁,却没心思再吃。   倪清浑浑噩噩走出食堂,准备回教室睡觉,推开大门的那一秒,刚吃完饭正在洗手台边洗手的付曼叫住她,“同学你好。”   付曼的声音软又嗲,从小到大几乎没人会拒绝她的请求,无论男女老少。   倪清回过头时,她正逆着风靠近,风吹乱她的短发,营造出一种不做作的凌乱美,倪清顿了顿,“你好。”   付曼走近些,自我介绍道,“我是程崎的同学。”   她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像个古灵精怪的短发少女,偷穿大人的成熟衣服。   程崎的同学……   倪清愣了愣,品味她的话。   程崎的同学不就是她的同学吗?   “啊?”她轻轻啊了一声,不记得班里有这样一位打扮成熟、相貌出众的女生。   付曼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擦拭手指间的水渍,笑,“我是他复读之前的第一届同学。我叫付曼。托付的付,浪漫的漫……把三点水去掉。”   程崎复读过,赵梅说过的,倪清现在才想起来,跟着自我介绍,“端倪的倪,清澈的清。”   “我知道。”付曼把纸团成团,丢进垃圾桶。   “啊?那学姐找我是……”倪清说。   “有事儿。”付曼一把揽住倪清的肩,神神秘秘,“好事儿。”   *** ***   二中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高三的午休时间,即:12:30-13:30,是不给予学生休息时间的,而是按照语数外的顺序,请任课老师逐个上课。也就是每天都要多上一节主课,消息一放,四面八方皆传来哀嚎遍野。   倪清刚转来没几天,加上头一天旷课,今天又因为英语作业的事情焦头烂额,忽略这件小事委实说得过去。   可语文老师并不这么想。   紧闭的前门外面,什么都不知道的倪清一脸茫然。透过窗,她从外面看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的画面,敲了敲门,“报道。”   她声音不大,还是引来一片昏昏欲睡得同学们的瞩目,语文老师对她的印象并不好,因为倪清去找陈洁说换班的时候,她碰巧就在旁边,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觉得倪清事多且作,一身公主的娇贵病,这下因为迟到,对她的印象更差了。语文老师没有用正眼看她,缄默一瞬,冷静的说,“迟到了,自己到后面去罚站。”   倪清手上拿着刚刚洗好的短袖,还浸着水,湿湿的。她想赶快把它塞进抽屉里面,只是现在看来,计划好像泡汤了。   她有些颓丧的低头,“哦。”   是的,她妥协了,经过中午的事件,她连一丝和语文老师争论的力气都没有。垂着眼,闷闷不乐就往里面走。   她体质不算好,也谈不上糟糕,但接连早午餐都没吃,她现在饿的感觉快升天。   前脚刚迈进教室前门,手腕处紧接就传来一道温热,倪清回头,看着男人拉住自己手腕。   程崎也是刚到,准确来说,他比她来得更晚,倪清嗅了几下,发现他身上带着股浓重得烟味,也不知去哪儿潇洒快乐了。   “不好意思老师,”程崎只看了她一眼,便移开视线,“是我害她迟到的。”   “你?你怎么害她的?”语文老师被迫停下讲课,抬起头,看见程崎穿着白t和校裤,拧眉,“程崎!你校服呢?”   “不重要。”他的目光似有似无扫过她手上的衣服。好像懂了什么,有点烦躁。“反正我一直藐视课堂,你罚我就行。”   “哟,英雄救美?怎么着,趁着学业最繁重的时候谈恋爱?”语文老师来回打量二人,以及他握住的她的手腕,点着头冷笑,“行啊,两个人都给我滚到后面罚站去。”   之后,同学们的反应和语文老师的话,倪清都回忆不太起来了。   她只记得,程崎拉住她回座位坐下,自己去教室后面罚站,他们之间明明什么话都没说,倪清却觉得说了很多。   她把短袖放进抽屉,低头,看了眼细白的手腕。发了会儿呆,又回头看程崎。   程崎站在阳光下,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他高而瘦,微微驼背,白t领口不规矩的跑上去,露出一截削瘦的锁骨,混着一股冷冷的少年气,煞是好看。   至于后来语文老师讲了哪些内容,她一概不知,回过头来,眼中只有一幕幕有关于他的画面重播,耳边也跟着回荡起付曼的话:   你都不好奇他的反应吗? 第8章 陆野   心不在焉的一整节课过去,语文老师刚走,程崎就回到座位,懒懒散散,满脸写着倦,倪清转头,小声同他说,“校服明天还你。”   他眉眼淡淡扫过她高竖的领子,趴在桌上,好似不耐烦的用鼻腔发声,“嗯。”   她也搞不懂他们之间的交流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隐晦,搞得跟见不得人似的。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又好像没什么好和他说的,扭回头来,她听见徐申振八卦的声音,“崎哥,你和哑巴妹……”而后被程崎一秒捶的稀巴烂,“别烦。”   这个课间太短暂,一如他们之间的交流,贫瘠又没有营养。   又一个课间,倪清出去接水,回来后桌子上多了几包零食。她愣了愣,随手拿起一袋,又放回去。   程崎还在睡,徐申振在和他的好兄弟们聊外校的事,她想了想,面向徐申振,“徐申振,”她举起一袋面包,“你看到谁把这些东西放我桌上了吗?”   徐申振偷瞄了一眼程崎的位置,视线很快转回来,停在倪清脸上,“不知道。”他不能暴露程崎,又必须让倪清心甘情愿吃下这些零食,难,徐申振想想后补充,“反正是别人送的,你就吃呗,不吃白不吃。”   倪清把零食推到一边坐下,不接他的茬,“不受嗟来之食。”   此话一出,徐申振立刻觉察到身边的程崎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冷冷盯住自己的脖子,他有点冒冷汗,声音跟着颤,“这,别呀祖宗。”   你不吃,崎哥要我的命怎么办啊?   她就这么饿了一下午,什么都没吃,终于熬到放学。她今天倒霉透了,唯一的好事是:今天下午,程崎很乖,没来找她麻烦。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刚刚打响,程崎就翻墙出去了。不是他,而是成卓阳来找她,他把一叠打印好的a4纸递给她,说话的时候很温柔,“这些是课表、值日表还有考试信息。我都帮你整理好了。”   她在理书包,接过来的时候仔细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微微笑,“谢谢你。”   “不客气。”成卓阳说。   话题突然结束,空气安静几秒。   倪清理完包,椅子推进桌洞下面的时候发出一道悠长悠长的声响,刺激着成卓阳紧绷的神经。   他看见阳光下面,倪清的眼睛亮晶晶的,好看得很。   “今天一起走吗?”他憋红了脸,终于说出排练已久的话,“阿姨也快下班了,不如去店里?”   她一愣,没拒绝,“行啊。”   走去超市的一路,成卓阳没让气氛冷场,只是倪清总觉得,他有点紧张和不自然。   他问出心里好奇很久的事,“你今天中午……怎么迟到了呀?是没收到通知中午也要补课吗?”   “嗯。”倪清说。   没料到她的回答如此简单干脆,成卓阳默默的转移话题,他低着头,余光瞄到她肥大的校服外套,随意说,“你的校服……”   倪清的脚步一顿,袖子底下,双手紧攥。   成卓阳继续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她没跟上来,他回过头来,以为自己猜中了什么,笑,“你的校服是不是买太大了?哈哈哈怎么松松垮垮的。”   长舒一口气,倪清松开手,继续往前走,途中,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 ***   向敏君不爱过问倪清的情感生活,确实,就倪清那张毫无世俗欲望的脸来说,她也没必要过问。   店铺的正门被推开,成卓阳先走进来,她愣了愣,后面跟着倪清。向敏君竟然有些高兴,“你们怎么一起回来了?”她认识成卓阳,他是超市老板的儿子。   “阿姨好,”成卓阳乖巧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看向倪清,笑着解释,“我跟倪清说您快下班了,所以就一道回来了。”他想了想,补充,“我们是同班同学。”   “这样啊。”向敏君很喜欢这个笑起来爽朗的男孩子,满意的点点头,“挺好的。同学之间就应该互帮互助,多交流交流感情。”   “是啊,阿姨你放心,我和倪清会相亲相爱的。”成卓阳依旧在傻笑。   倪清发现,他是真的爱笑,话题也是真的奇怪,“相亲相爱”是什么,在向敏君回答之前,倪清忙不迭插了一句,“妈,你现在下班了吗?”   向敏君看了眼表,似乎是因为她打断自己的话,没给她好脸色,“你这孩子催什么催,这不在收拾包吗?”她把手机塞进包里,看向成卓阳的时候亲切地笑,“那我们就先走了啊。店里就麻烦你照看了。”   “好嘞,”成卓阳说,“拜拜阿姨。”他安静几秒,又对着倪清,“倪清,拜拜。”   倪清看了他一眼,抿嘴,“拜拜。”   她已经搞不清楚这小子是对任何人都这样,还是对她搞特殊了。   回去的路上,向敏君的询问如期而至,她自以为问得隐晦,“你和班里的男生走得很近?”   她一下子就明白向敏君的弦外之音,捏紧书包的带子,心中所想,却是另外一人,“没有,他是我们班班长。他说你快下班了就跟我一起回来了。”   向敏君总是这样,别人说话的时候不好好听,临了又要她帮忙重复解读。   “哦。这样。”向敏君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其实她从来没有阻拦倪清和男生接触的想法,反倒是倪清自己,喜欢固步自封,急着和男生们划清界限。   自打搬到北城以来,向敏君也不知是怎么了,母女俩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她只得从日常生活方面切入关心女儿的生活,“新学校还适应吗?”   “挺好的。”倪清拽了下垂下去的袖子。   向敏君一眼看出不对,“你今天出门不是穿的短袖吗?”   “我不小心把短袖弄脏了,跟别人借的外套。”倪清平静的说。她就是这样,谎话总是脱口而出,编都不用编。   “怎么会弄脏的?”向敏君问。   倪清回想起程崎扯她辫子的画面,咬咬牙,“被狗撞了。”   哪儿来的狗?   向敏君点点头,没再问下去,“回去记得洗洗这件外套,然后再还给人家。”   “我知道。”倪清说。   回到家,倪清先去浴室里洗了个澡,皮肤上食物的味道不复存在,这让她心情大好。吹完头发,吃过晚饭,才重新走进浴室里,准备洗那条疯狗的校服。   程崎的个子足足有1m88,他穿190的校服,倪清把它浸在盆子里,倒上洗衣液和芳香剂,又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盆子面前,撸起袖子,嘴上骂骂咧咧,手上的动作却是认真的。   她讨厌他的喜怒无常,也讨厌他突如其来的温柔。但讨厌和爱,是不冲突的。   她把衣服晾在还有一丝夕阳的余晖的阳台,回到房间,突然想起付曼的话,看了眼窗外的天,“妈,我出去一趟……顺便把你把门口的垃圾带出去了啊。”   “知道了。”   *** ***   付曼让倪清找的人,名叫陆野。她说他在学校后面的纹身店上班。倪清没有拒绝。   泥泞的小巷里深入进去,热闹非凡,街道两旁是个体户的崛起,炒饭、烤串、麻辣烫……一应俱全,倪清身上沐浴露的香味很快染上食物的味道。   付曼没有告诉她具体地址,只说位置显眼、好找。兜兜转转,找了一圈。倪清却始终没看见付曼说的那家纹身店。   随机进了一家面馆,倪清走向柜台前的掌柜,准备问路。   老板很热情,看见她的时候自动挂起笑容,“您好,准备吃点儿什么?”   刚巧是饭点,这家店的人有点儿多,倪清进来的时候被后面的人推搡了一下,她摸着自己的手肘骨,表情有点吃痛,“哦不是,我是想问问这条街上有没有纹身店。”   就是因为人太多了,她才没注意到,在这家面馆吃饭的人群中,藏着一个潘浩。   “纹身店?”老板好像也不知道的样子,须臾又像是想起什么,惊呼,“哦哦哦是有这么家店,好像叫什么洋文。”   “那您记得店名是什么吗?”晚上天有点凉,倪清把薄外套的袖子放下来,遮住伤疤。   “不记得了,”老板摆摆手,有点不耐烦的让她给后面的客人让路,“你别堵在这里,出去往右走,一个黑门里面就是了。”   她保持礼貌,“谢谢老板。”   “不客气。”老板回答,然后看向她后面的人,“吃点什么?”   纯黑的铁门,半敞着,白色油漆在上面泼着一个单词,Unrestrained,放纵的。   她礼貌的敲了敲门,无人应她,指腹轻轻一推,倪清看见一个男人,她走过去,“您好,我想找人。”   纹身店内的陈设前卫,以纯黑和灰作为底色,墙壁上贴着大大的海报,是一个摇滚歌手。店内很干净,屋主用重金属做点缀装饰。若是放在大城市里人气应该不小,但不像是在这样的城里能生存下去的。   倪清的声音很轻,里面的人没听见,静悄悄的。   她敲了敲里屋的门,又问一遍,“您好,我想找人。”   陆野眼皮子一掀,看她一眼,“这没别人。只有我。”   “你是……陆野吗?”倪清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穿黑色的上衣和短裤,坐在工作台前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人如其名,有点野。   听见自己的名字,他上下打量起她,嘴里叼着一根烟,“有事儿?”   “有。”倪清从牛仔裤里拿出付曼交给她的信封,“这个给你。”   信封外面有一个红色的爱心,容易让人遐想联翩,陆野又看她一眼,掐了烟头,“我有女朋友。”   倪清的手指一僵,惋惜:原来付曼的真心错付了。陆野已经找了新的女朋友。   “这是付曼让我交给你的。”倪清不咸不淡地说。   尾音落下,男人手上动作一停,猛然抬头看她,“……她回来了?”   “嗯。”倪清说。   “在哪儿?”陆野皱眉。   “我不……”知道两个字还没说出来,潘浩从外面走进来,撞见倪清的时候难免愣住,嘴巴里机械的喃喃,“……老板,纹身。”   看潘浩那双滴溜溜在她和陆野之间转来转去的眼珠子,倪清知道,他想多了。但她懒得解释,陆野也是一样。男人迅速把信封从倪清手里抽出来,揣进兜里,笑着把潘浩推出去,锁上了门,言语之间还算客气,“不好意思,今晚打烊。”   转身看向倪清的时候,他已经换上阴冷的表情,下命令似的一字一顿,“你,带我去找她。”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倪清说。   男人眯了眯眼,显然,他不相信她的话。   无奈,她只得补充事件发生的前因后果,“我们是中午在二中食堂遇到的。”   “那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   *** ***   中午,付曼领她去教学楼五楼的音乐教室坐下,倪清第一次来,难免忍不住打量。   这里的格局很小,前面是一架老式钢琴,后面是条条长凳,除了上课,平时不会有人来,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算是歇息的好去处。   付曼从小在北城里长大,知道的确实比倪清多得多。倪清坐在付曼旁边,双膝合起,静静地等待她的下文。   她似乎酝酿很久,低着头,抠起指甲,温吞的说,“大概在我十二岁那年,刚上初一。他叫陆野。是我新认识的同班同学。”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沉寂。   见她不继续说下去,倪清缓慢的点头,表示理解,“没关系,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她不是很好奇别人的爱情故事。   “不,我想说。”付曼突然抬起头,语气无比坚定。   “别人都说他是没妈的孩子,别和他玩,但我偏偏不信,总爱找他闲聊。”   她双手后撑在椅子上,仰头看天花板,似乎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东西,笑,   “你知道吗?他一开始真的超拽的,根本不屑得搭理我,觉得我又吵,又爱哭鼻子,又不会说漂亮话。所以他每天都卯足了劲儿欺负我。”   “然后呢?”倪清问。   “然后啊,”付曼笑出声,“然后我就整天闹他,按照他的原话来说,是闹。但我觉得,我明明就是在帮他啊。班里都没人和他玩,只有我和他玩。”   “那……为什么小朋友都不和他玩?”倪清疑惑的说。   “因为……”付曼垂下眼,“因为他的亲生妈妈去世了。”   倪清没想到这会是个悲伤的故事,一时间沉默住了。   付曼继续说,“他的亲生妈妈在生完他之后就难产去世了,他的爸爸是我们初中的一个老师,给他找了一个新妈妈。”   “新妈妈对他不好?”倪清皱眉。   付曼摇头,“是很糟糕。新妈妈给陆野生了一个弟弟之后就整天不着家,出去和男人厮混。弟弟都是陆野和他爸爸在管。”   “还好有他爸爸在。”倪清说。   “不好。”付曼缓缓地说,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爸爸后来去世了,在上课的时候,当着陆野的面,突发心梗死了。”   倪清抿了抿嘴,没说话。   “陆爸死了以后,陆妈立刻带着他弟弟去别的城市生活,只留下一点点积蓄给陆野生存。”   “那他……”   “他辍学了,没有依靠过任何人,还是过得好好的。但是他不开心,每天都不开心,连我都不搭理了。后来我就离开了这里,但我一直很想很想他。你说他会不会还在怪我离开这里?”   说到后面,付曼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里满是自责和委屈。   倪清淡淡的移开眼,“每个人的理想和追求不同,人都是自私的。他不是你的谁,没有资格怪你。”   付曼缄默一瞬,“小时候我爱看老式电影里的恋爱情节,甜的,酸的,可口的,美味的。但真正经历过后,我发觉那颗果实,是苦的,是涩的。”   这份残缺的爱,对于没谈过恋爱的倪清来说,着实有些难以理解了。   说完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句子,付曼从斜跨包里拿出一份信,交给倪清,“这是封道歉信。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看完信之后还在生我的气,或者是直接把信撕了,不接受我的道歉……到时候还麻烦你帮我转述我的歉意。”   倪清看着她,振了振,接过来,“好。”   将付曼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陆野,倪清推开店门,离开了,还是那句话,别人家的事情,她一点儿都不想插手。 第9章 疼   潘浩看到倪清写情书给陆野,偷偷告诉江世杰。江世杰不信,找徐申振诉苦,最终,消息传到程崎耳朵里,害得他一夜都没睡着。   第二天,程崎顶着深倦的黑眼圈进班,心情奇差。   长腿不耐烦的踹在桌子上,他横跨过去,枕在包上,震的倪清椅子脚发颤。   他的喜怒无常,全班人都见怪不怪,倪清忍住没有发作,安静的把椅子朝前拉了一点,从包里拿出一个密封袋,递到程崎桌上,桌上没地方放,她的手就悬在他的胳膊上,“谢谢。”   “校服我洗过了。”   她在等他的下文。   可程崎没说话,从倪清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皱了下眉,看起来不是很想理她。   她不是很懂,调高了音量,“放哪儿?”   他像是真的烦她,下一秒,他伸手一捞,把校服丢进桌洞里,全程和她零交流。   陡然间空了的手握了几下,垂在身侧,倪清盯着他发懵,“你现在有时间吗?”   她想找他聊聊,因为昨天的事,让她觉得他是可以好好沟通的人,如果她能和他好好谈谈,或许,他就不会欺负她了,他们可以相安无事度过这不到一年的时间。   可惜,这些只是倪清的想象而已。   一盆冷水浇下来,程崎一秒都没犹豫,“没时间。”   倪清转回头,耐着性子,“那等你有时间我再找你谈。”   程崎的愤怒出现在下一秒,少年声音很低,语气里尽是不屑和轻蔑,“左一个成卓阳,右一个陆野。倪清,你他.妈手段够高明。”   “你什么意思?”她的背影一震,又将头转回来,一双眼睛微愠的瞪他。   “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程崎眼皮子一掀,双手环抱,靠在椅背上, “倪清。”他叫她的名字,讥笑,“是不是只要是个男的,你都急着倒贴?”   少女的眸眼清澈明亮,带着愤怒和不满,在听到程崎的话后一愣,又被惯有的清高替代。   那是和程驰一样的,高高在上的眼神。仿佛在说着,她是高贵的公主,不会倒贴任何人。   就是这个眼神,最令程崎厌恶。   “扎到我了。”他不由自主说出声,靠近她,伸出两根手指敲在倪清的眼眶,一字一顿, “这里。”   “碍到我了。”   四目相对,倪清一把甩开他的手,冷冷,“别他.妈在老子面前发神经。”   “疯狗。”   她的话像一根刺,扎在程崎心里,愈来愈大,后患无穷。   他淡漠看她,眼神里毫无情绪。倪清不清楚他心中所想是什么,但那双死盯着她的眼,委实让人瘆得慌。   剑拔弩张的时刻,坐在程崎后面的成卓阳生怕倪清又惹到不该惹的人,在后面大声提醒。   “值日生。”他在叫倪清。   倪清没有回应。   “值日生?”成卓阳又叫一遍,“该擦黑板了。”   “……哦。”倪清说。   *** ***   今天是周五,倪清值日。   晃晃悠悠,一上午的课上完,班里的同学都陆陆续续去食堂吃午饭了。   她没什么胃口,缓缓起身,走到饮水机前,拨开热水的开关。她现在急需一样热乎乎的东西暖暖小腹。   流水潺潺,倪清望着它发呆,思绪不知不觉,想着要和程崎这样的人讲道理,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她想得入迷,水杯很快被灌满,水很烫,溢出来一点,溅在她的虎口,烫红了一小块皮。她惊呼了声,不小心把玻璃杯摔在地上,玻璃混着水,洒落一地,引起不小的动静。   倪清有很严重的痛经,看着这一地的狼藉惨状,不免无奈的叹了口气。她艰难的蹲下.身,纤细的玉指捡起还算完整的杯体,准备先去把它丢掉,再回来扫地上的碎渣。   起身的前一秒,一双黑色的皮鞋走进她视野范围,她一抬头,看见是陆野的脸。   他怎么来了?   倪清疑惑的看他。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和外套,和第一次见面时邋遢的形象截然不符,似乎精心打扮过。   陆野低着头,睨她一眼,“音乐教室在哪?”   她几乎立刻明白,“你来找付曼?”   “嗯。”陆野说。   “在五楼。”倪清回答。   *** ***   认识了很多年之后,倪清每每回忆起陆野,脸上都会露出无语的表情。不过不是因为陆野,而是因为潘浩,当时她怎么没发现,这个染着黄毛的痞子,居然这么有狗仔队的潜质。他.妈.的,每次她和陆野偶遇都能被他看见,而且隔天就通报全班。   周五放学,班里闹起一阵不小的骚动。倪清以为是因为明天周末,直到听到后排女生的议论,才知道事情并不简单。   顾苗的声音很有特色,倪清听得出来。此时此刻,她正在和身边的小姐妹谈论放学后的篮球赛,“哎,谭丽,你等下去不去看崎哥的篮球赛?”   “好好的突然打什么球赛?”被叫的女生一脸疑惑。   “这你都不知道?”顾苗说,“我听说是程崎和外校的一个男生杠上了,球赛是用来一决胜负的吧。”   “球赛一决胜负?大老爷们儿直接打起来啊。”谭丽突然来了兴致,“我最喜欢看男人打架了。”   谭丽问,“欸,那他们打架是为了女人吗?”   “不知道。都说了,不是打架,是打篮球!”顾苗反驳。   ……女人?   听到这里,倪清的笔尖不自觉一顿,她想到了赵恬。   难道说陆野的新女朋友是赵恬?   她握紧手中的笔,停止自己胡乱的猜想,继续在纸上唰唰的写。   ……真够乱的。   万众瞩目的成卓阳从办公室回来,怀里抱着刚批完的数学作业,放在讲台上,大喊声穿透整个乱哄哄的教室,“大家自己上来取一下周末的作业。“   下台后,他用指骨关节叩在倪清的桌面,“外面有人找你。”   倪清出去之后,发现等她的人是付曼,付曼的小算盘打的精,压根儿没给她反抗的机会,直接拉她到球场上的最佳席位坐下,静待球赛开场。   倪清也是真的没什么力气反抗,刚一坐下,就把自己缩成一团,烈日炎炎,她却觉得冷的不行。   付曼很快发现她不对劲,关切地轻拍她的背,“你的嘴唇怎么这么白?生病了吗?”   她没回答,看着她捂住腹部的姿势,付曼心中了然,“来那个了?”   “嗯。没什么胃口。”倪清说。   “你中午不会没吃饭吧?“付曼说。   倪清没说话,表示默认。   付曼从包里翻找出一瓶牛奶,递给她,“我这里有瓶牛奶,你先拿去垫垫肚子?“   她没拒绝,将吸管插.进牛奶瓶里,慢慢的吮了一大口,气声说,“谢谢。“   “啪”一声,篮球撞在篮板上,球赛正式开始。   程崎穿着球衣,在渐落的阳光下,起跳,扔球,中三分,动作一气呵成,他的外在条件很完美,尤其是手臂上的肌肉,看上一眼,就会引人遐想连篇。   球进了框,落在地上,场外的女生立刻爆发出惊叫声。   倪清只觉得吵,默默用指腹堵住了耳朵,视线转移,看程崎的对手。陆野还上学的时候,也是校篮球队的,跟程崎比起来毫不逊色。比分紧随其后。   激烈焦灼的上半场过去,比分16:15,程崎险胜一分。   中场休息,她看见程崎和陆野坐在同一条长椅上,拽着领口擦汗。陆野的脚边恰好有付曼提前买好的矿泉水,可程崎没有。   胆小的女生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壮着胆子,走到程崎面前,咽了口口水,递过去,“崎哥,你渴吗?这是我给你买的水……“   倪清没见过这个女生,但远远望过去,身材应该蛮不错的。   程崎也没见过她,也可能是见过了,但是忘记了。他双肘撑在膝盖上,双腿大剌剌敞着,抬头看她半秒,偏头,隐隐约约看了一眼倪清的位置。   什么啊……倪清和他对视一眼,立刻避开。她皱起眉,又看看身边的付曼,不自觉开始胡思乱想。   所以现在是付曼喜欢陆野,陆野喜欢赵恬,赵恬是程崎的女朋友但是程崎喜欢付曼吗?她咬住吸管,有点头晕。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晕。   还没等她想出个结果,程崎已经大步走到她身边。手上一空,他一把夺过倪清的牛奶,一饮而尽,抬起头,倪清静静看着他滚动的喉结。不得不说,“喝牛奶“这件事和他的形象有点违和的。程崎没有全部喝完,250ml他偏偏留下最后一口,还给她,逼她喝完,“喝完。“   程崎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但倪清不是他驯服的宠物。她才不要什么事都听他的,接过几近空掉的牛奶盒,她脸上露出露出的表情,直接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逆光之下,她仰着脖子,清楚看见程崎脖子上的青筋陡然凸起,而后在裁判的一声哨响,他硬生生忍住了冲动,重新回到赛场上,没有发作。   程崎走远之后,付曼小声覆在她耳边,“阿崎好像吃醋了。”   “是啊。”倪清回答。   女朋友都要被抢了能不吃醋?   “他对你不一般。”付曼又说。   倪清一愣,“……关我什么事?”   这场球赛的最终结果,倪清不清楚,因为她才刚看了开场一点儿就已经不想看下去了。太吵了。她身子好重,现在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睡觉。   今天的值日生不止她一个,但走的走,看球赛的看球赛,教室里现在空无一人,只剩她自己趴在座位上。   时间又过去一会儿,她熟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在“哐“一声,前门被推开的声音下,她被惊醒。   倪清皱着眉抬头,看见的是黑着脸的程崎。少年抱着球,靠近她,一把拽住她的脖子,几乎是吼着说出心里的话,“倪清,你他.妈真是好样的。宁可在这儿睡觉,也不肯看我……“他顿了顿,“也不肯看球赛是吧?“   倪清被他抓的难受,呜咽一声,“……疼。“   少女的声音明丽好听,褪去了锐气和高傲,多了几分轻和软,像是无家可归的猫,落魄的撒娇。闻声,程崎的手下意识松开几分,而后又像是想到什么,嫌恶的加重,停了好几秒才松开,他唾弃的笑,“果然够本事。“   “勾引人是真他.妈有一套。“   说完,他把球重重的砸在地上,转身离开,感受到衣角处传来一点点轻微的拉力。   程崎回过头去,垂眸看衣角,被两根手指捏着,细细白白,指甲是很好看的粉红色。没等他再往上瞧过去,倪清捂紧小腹,无力的说,“可不可以,送我去医务室?” 第10章 混蛋   那一天,倪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少年横抱着她,奔跑,追赶,不知道目的地是哪儿,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未来。迷迷糊糊睁眼,她看见他的脸。明明就在眼前,那么近,那么远,想抓却抓不住,叫人看不真切。   程崎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春秋大梦,手指突然开始不安分的乱抓,似乎是想抓他的脸。男人微偏过头,躲开她的手,警告似的凑近她耳边,“再乱动把你摔在地上。”   他想过真的把她丢在地上不管,但却没有想过她会听他的话。但事实就是如此。   此刻,平时张牙舞爪的叛逆少女,乖的不行。   他的威胁奏效,倪清听话的把双手重新固定在他的后脖。这还不算完,她像是觉得冷,遇到他这团热火,简直爱不释手。依偎在他怀里示弱似的蹭。   软软的头发在他脖间厮磨,害的程崎喉结一紧。   他垂眼看怀里的人儿,她闭着眼睛,神情痛苦,似乎早已被疼晕过去,有没有意识暂且不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不知道自己蹭的人是谁。   也是,程崎冷笑了声,她要知道是他,早就离到八丈远去了。   *** ***   小破学校的医务室经常无人来访,校医已经养成提前下班的好习惯,他们来的时候医务室没人。所幸,门没有锁。   程崎把她安置在靠窗的病床上,还算轻柔的给她盖上被子。接着手足无措打开手机,他没遇到过这种事,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不想问赵恬和赵梅。手指犹豫几下,他打开互联网搜索界面,慢慢吞吞的输入:“女生痛经怎么办”几个字,他不怎么用手机,也不喜欢用,他喜欢有话当面说,说不通就直接上手打。   界面很快更新,他看了第一条。   忍。   ……忍?程崎皱了下眉,有点无语,这什么破几把方法。   他眯起眼,继续往下翻,看见“布洛芬”这三个字。他知道这个,是止痛药。医务室的药盒一直放在显眼的地方,他没怎么出力,就找到了布洛芬,食指扣出两粒,他把倪清的嘴巴捏开,丢了进去,这里没有水,他也懒得倒了,双手抱胸,程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等着倪清口腔里的温度把药丸融化。   他脾气一直古怪,能把校服借她,和送她来医务室,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   他坐在她面前,沉默的盯着她。倪清卸下了所有防备,以一种极为安定的婴儿睡姿卧在床上。她睡得很沉,凌乱的马尾散下来,平铺在乳白色的床单上,像一尊女神的石像。   很快,嘴巴里的苦味炸开,女神醒来,开始剧烈的咳嗽。程崎一动不动,就这么高高的睥睨她。   环顾四周一圈,倪清几乎是立刻明白了现在的状况,她把嘴巴里的苦生吞下去,又缓了一缓,一句话也没同程崎讲。药效不会来得这么快,她的肚子依旧糟糕的疼。   程崎目不转睛盯住她。现在的他只觉这场面好笑。   他的好心这是被当成驴肝肺了?   他松开手,缓缓靠近她的时候像一只缓缓靠近猎物的美洲豹,美洲豹一下子咬住猎物的喉,程崎一下子掐住倪清的脸,逼她看着自己,“你。就这么不想和我说话?”   她没有回答,一口咬住他的手,像一只真正勇于反抗的猎物,不甘心就此死于猎人手中,一股血腥味从嘴里蔓延,在流入喉咙之前,她松开口,白色的牙齿上全是鲜红色的血,“你怎么不躲?”   血液从她的嘴角流出,顺着脸颊,滑落在床单上,洇出红色的花。程崎的手没有动,任由倪清急促的呼吸喷在他手心。   他看着她血红的唇,狠狠抹掉她脸上的血,“反正我会在你身上加倍讨回来。”   呵,还以为他转性了。倪清笑了声,笑自己想太多。   小腹的绞痛,疼的她流泪,没忍住,她低骂了声,“混蛋。”   “程崎,你混蛋!”   少女的眼泪总是那么惹人怜爱,鬼迷心窍,程崎凑近些,薄唇吻上她的眼睛,软的,咸的,涩的。   他感受到倪清微微怔了一下,忙不迭撇开头,与他保持距离,“怎么?喜欢上我了?”   程崎不喜欢她的阴阳怪气,沉默几秒,重新坐在椅子上,摆出高高在上的模样,“喜欢你.妈。”   倪清冷笑,“别喜欢我妈。”她顿了顿,“我和我妈,都看不上你这种垃圾。”   有时候,胜负欲太强也不是一件好事,游戏双方为了不失掉面子,每每说出一些违心的谎。   他们的口角没持续太久,被外面的敲门声打断。傅睿文敲了敲门,一副规规矩矩的学生样,“老师,在吗?”   床铺之间的帘子没拉,程崎立刻站过去,挡住床上的倪清。   看见程崎,傅睿文先是一愣,视线下滑看见他正在流血的手,本应该充满关切的声音里毫无关切的味道,“你怎么受伤了?”   “家里宠物咬的。”程崎都没拿正眼瞧他,“唰”一下拉上帘子。   傅睿文歪了歪头,拨开帘子,与倪清对视三秒,重新看向程崎,嘲讽道,“哟您的宠物……是个人啊?”   “跟你有关系?”程崎脸色一沉。   傅睿文假模假样用双手捂住嘴巴,作惊恐状。   做作的样子让程崎忍不住握紧拳头,一字一顿,“管好你的嘴。”   记忆中的脸与傅睿文重合,倪清好像想起来了。他就是第一次见面时,被程崎摁在墙上打的人。   一瞬间,她眼中的骄傲和傅睿文的重叠交错。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 ***   周末放假歇了两天,倪清在家学了两天。向敏君周末也要上班,这里的外卖行业并不发达,一来二去,学累了,她只能去学校后面的小吃街吃饭。   小小的城,总是一转弯就能碰见熟人。   在倪清进入一家粥铺之前,付曼叫住她,“倪清?”   倪清回头,是付曼和陆野,手牵着手,从不远处走来。俊男美女,走到哪儿都是人群焦点,她低低地看了一眼,眉目淡淡,“好巧。”   “对呀!你也来这儿吃饭呀。”付曼高举起手,同她打招呼。   等到他们走近些,她发现付曼好像有什么不同,说不上来是哪儿变了。她笑嘻嘻的,眼睛里有光,想来应该和陆野有关。   “对的,我来这儿吃晚饭。”倪清说。   “哦——”付曼拖长了尾音,眼珠子转了转,提议,“我们也是,那要不要一起?”   倪清一愣,“……好啊。”   这个时候,倪清还不知道,付曼口中的“我们”,指的是三个人。   陆野去川渝地区待过两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的爱上重辣加麻,辣的人头皮发麻、滋滋往外冒眼泪的那种。作为东道主,他领两个姑娘进入一家火锅店。专做川菜的火锅店。   小店不大,但敞亮、干净,如果不是有人提早占位,他们应该需要排队。   “这儿。”一行人进来,程崎收起手机,坐在角落的位置,懒散举手。   付曼和陆野有说有笑,倪清脚步一顿,跟了上去。   小情侣坐在同排,倪清只能和程崎挤在一排。男人戴着黑色的鸭舌帽,一条长腿屈起,翘在凳子上,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空间,看见倪清也没有要让的趋势,她只得缩在角落。   菜单只有一份,付曼来点,她很照顾人,逐个询问,“肥牛卷和羊肉卷要哪个?”   “肥牛。”倪清说。   “羊肉。”陆野说。   “肥牛。”程崎说。   “OK,”付曼认认真真盯着菜单,“那就羊肉pass。”   语气雀跃,好像是在专门惹陆野生气。陆野并没有如她的意,反倒是点到锅底,程崎和他们起了争议,“锅底要番茄还是麻辣?”   “麻辣。”陆野说。   “麻辣。”付曼说。   “麻……”程崎刚要说,突然想到什么,把玩餐巾纸的手一停,看向倪清,低咒了句,“……你他.妈。”   倪清还没反应过来,他不动声色,给锅底提供了新的思路,“番茄。”   换来是付曼的鄙夷,“咦,你有够逊内,以前不是很能吃辣吗你?现在口味变这么淡?”   “你管我?”程崎瞥了她一眼,语气很冲。   付曼不想和他说话了,转头看对面的倪清,“亲爱的,你想要什么锅?”   倪清想了想,“要不,鸳鸯吧?”   如她所愿,最后他们点的锅底,是鸳鸯。辣的不辣的都能尝到。倪清觉得挺好。但她只能吃清汤,因为她的姨妈还没结束。   程崎忘了这家店的菜品自带辣椒酱,第一道菜上来以后,一言不发,径自离开了火锅店。   他站起来的动势把付曼吓了一跳,“欸,阿崎,你干嘛去?”   “买东西。”程崎头也没回。   四人变三人,气氛安静几秒。   陆野盯着付曼的脸,扬眉,“你刚叫他什么?”   付曼无辜的眨眨眼,“程崎呀。”   陆野没说话。   付曼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怎么啦野。”   倪清看不下去,索性低头,玩起手机。她刚发现,她有一通未知来电,139开头,地址是江苏省南京市。   她在犹豫要不要拨回去,程崎已经回来了,他将一个塑料袋放在倪清面前,倪清打开,是清粥和小菜。   她抬起头,疑惑看他。他还没解释,探出脑袋的付曼先打趣道,“喂,阿崎,你好没情趣啊。”   “谁会在火锅店里吃这么清淡的东西。”   程崎抬眸看付曼一眼,语气冷冷,“闭嘴。”   又对着倪清,“吃。”   菜很快上齐,倪清发现这里的每盘菜上都裹着红艳艳的辣椒,拿起清粥里的勺,一瞬间,她非常感谢程崎的无厘头。一瞬间,一个荒诞到离谱的想法出现在她脑海里:他不会是知道她姨妈,特意买清粥给她的吧?   袅袅白烟从锅里腾起,模糊了视线,倪清的想法出现一秒后烟消云散。他才不可能关心她。   一筷子豆皮下进锅里,付曼佯装随口一提,目光投在对面的二人身上,“话说……阿崎你是不是误会陆野和倪清的关系了?”   拿住筷子的手一顿,程崎没说话,继续吃碗里的肉。   付曼的声音悠悠传进倪清的耳朵,“陆野可跟我说,你们的赌约是个女人呢。” 第11章 喜欢   县城最边缘的地方有条很深很脏的小巷,小巷里面大多是不学无术的无业游民或者颓废低沉的社会青年。他们聚集在那里的网吧。网吧楼上有一家台球室,鱼龙混杂,学生和社会人都有。   程崎嘴里叼了根烟,欺身俯在球桌上,瞄准完毕,一杆子下去,快、准、狠,黑球进洞。   三秒后,作为对手的江世杰忍不住拍手感叹,“崎哥牛.逼!”   这一局,他输的彻彻底底,心服口服。   青烟白雾之中,潘浩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浓重的烟味有些呛鼻,他扇了扇面前的空气,走过去和程崎问好,“崎哥。”不知怎的,语气略微有些凝重。   程崎偏头看他一眼,点头表示回答。   潘浩看看球桌战况,摇头,搭上江世杰的肩,“你小子今天运气真是背到家了。”   江世杰不解,“输崎哥球不是常有的事吗?”   “我指的不是这个,”潘浩看了眼程崎的眼色,他正在布置新的一局,没工夫搭理他们。这是规矩,崎哥说“亲历亲为”会让他更有手感。见男人没在看他们,潘浩忍不住凑近江世杰耳边,小小声说,“我刚在陆野的纹身店看见倪清了。”   江世杰一愣,脱口而出,“她要纹身啊?”他音量太大,吵的对面男人眉头一紧,扫了他们一眼,江世杰这才放低了声音,“不行,她那白胳膊白腿,细皮嫩肉的,我不想让她纹。”   潘浩的话题被他带过去,一掌拍在他的寸头,“你特么又不是人男朋友,管得着么你。”冷静之后,他又硬生生转回话题,“不是,老子不是要跟你说这个。”   “那你到底要说什么啊,磨磨唧唧,娘们吗你?”江世杰摸了摸自己的头,一脸不悦。   “老子看见倪清给陆野送情书。”潘浩也是被他骂急了,说得很大声。   “啪嗒”一声,嘈杂的背影声下,没人注意到,程崎手上的黑球掉了。   “哈?”江世杰瞪大了眼,声音跟潘浩的不相上下。他还保持着摸着脑袋的形象,有点憨,有点好笑。   潘浩“啧”了声,摸起桌上的台球杆,在地上敲,“哎,你心心念念的小美人儿可能已经被人拐跑喽。”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潘浩还没意识到接他话的人会不是江世杰。   “你刚说什么?”程崎将球扔在桌上,脸黑的不像话。   他爆发的太突然,潘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颗黑球撞在桌面上又弹出去,割破了空气,稳稳击中对面的墙壁。潘浩的嘴巴无意识张成了“O”型。   程崎已经走到他面前,男人个子很高,近距离的面对面,给潘浩产生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程崎一字一顿,“我他.妈问你刚说什么。”   潘浩咽了咽口水,一五一十谈不上,他把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文风暧.昧,语言犀利。   随着最后一个字从潘浩的嘴巴里蹦出来,程崎一言不发,撂下杆子,推门走了。没人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只听见推门的那一刹,凉风钻进来,门撞在墙上,发出重重的、愤怒的声音。   程崎从台球室出来是晚上十一点。夜里的北城,静的像是死人城,一点儿人气都没有。远处靠近的猩红色烟头,成了街头唯一的色彩。这里的人习惯早睡,这个点估计早已进入梦中的甜蜜乡。程崎用手掐掉烟。他不觉得烫,也不觉得痛。可惜那最后的一点色彩,消失了。   *** ***   Unrestrained的铁门大剌剌敞着,像是欢迎他的到来。程崎走进去的时候,只剩下陆野一个人坐在地上,嘴里抽着烟。打烊了,店里只开着一盏微弱的灯。他视力不太好,正觑着眼,看手上那张粉红色的纸。一瞬间,程崎感觉全身的血液沸腾倒流。   原来潘浩没说谎。   他大步流星,在陆野抬头之前,骑在他身上,接着不分青红皂白,狠狠一拳砸在他右脸。   被打的陆野一脸懵,反手擦了下嘴角。有血。   “你几把谁啊。”陆野拧眉看他。   “你、爹。”程崎居高临下,声音带刺。   这话彻底激怒了陆野,骨子里的倔强和自尊不允许他接受程崎的侮辱。男人猛然推开身上的程崎,反客为主,他趴在他身上,右拳准准击中程崎的腹部。这个时候,陆野早已忘记,自己的右手中指还戴有戒指,尖锐的,方形的,付曼送的,蓝钻。程崎的上衣早已因殴打被掀上去,戒指落下,直直刺在他的皮肤上。   他流血了,他也流了。倒还算得上公平。程崎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脚踹开陆野的小腹,一拳、两拳、三拳,毫无时间间隔的攻击在陆野的肋骨。完事后,他不由得嗤笑了声。笑他自己,居然有朝一日,为了一个女的打架。而且那女的,还他.妈不喜欢他。   他意味不明的笑让陆野很不爽,一个反扑,势均力敌的二人再次扭打在一起,直到凌晨才才停止了这场争端不明的架。   打火机“噌”的一下冒出蓝色火苗,程崎坐在地上,看着有点颓。他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再吐出来,转头,递出打火机,“你要不要?”   陆野就坐在离他不远处,下巴后仰,双手后撑在地,起身拿打火机时,他的脸上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这小子打人是真他.妈疼。   他想拿,但疼,所以放弃了,摇摇头,“不用。”   程崎没再说什么,他看着陆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嗯”了声,淡漠转回了头。   当然,程崎不是刀枪不入,他身上也有伤,但大部分都藏在衣服下面,看不到。论伤势,他没好到哪儿去。但他就是忍着,不说。   他们都不想说话。以至于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屋子里就只剩下两道粗重的喘息声,沉默很久,程崎先沉不住气,“你也喜欢她?”   这个“也”字包含很多,在不同人的角度,可以解读为很多不同的形式。在陆野的角度,他解读为:程崎喜欢付曼,来找他打架。   误会大了,陆野毫不避讳的直言道,“是。老子爱她。”   还得是倪清。真他.妈有本事。都让人说出“爱”这个字了,是真他.妈,的有本事。“牛逼。”程崎真心为她鼓掌。是真的鼓掌,但是鼓着鼓着,他的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烦躁。堵得慌。   “操。”程崎低咒了声,站起身来,又和陆野打了一架。   最后也不知道怎么了,二人竟奇迹般达成了“用篮球赛一决胜负”的决定。赌约就是:败者永远离开她。   篮球一直是程崎的强项,他不相信他会输。他的实力也不允许他这样做。   球赛那天,他杀疯了似的,发挥很好,一直在进球。赛场外的女生欢呼雀跃,大喊他的名字,但他不在乎。他的眼神,从始至终,一直落在倪清的身上,一刻都没离开。可她不知道,非但如此,这女的还一直跟付曼在那聊天,一眼都没看他?   程崎被气的不行,打球的心直接飞到九霄云外,陆野有机可乘,将比分追到16:15。上半场刚结束,裁判的哨声还没吹响,他就直接上去抢了她的牛奶。途中好像还遇到个送水的?程崎皱眉,直接避开。不认识。   他把牛奶从她嘴巴里抢过来,一口含住,渴急了似的往喉咙里灌。那是他第一次喝牛奶,   妈.的,真难喝。   他讨厌喝牛奶。   倪清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口,但程崎还给她的时候,牛奶盒里就只剩了一口给她,他逼她喝掉,但她不听他的话,一次都没听过。   她把牛奶扔掉了。眼睛也只往球场上瞟。   程崎盯着垃圾桶没说话,眉间却拧成了沉重的颜色。陆野到底哪儿比他好?   后来,她偷偷走了。他弃赛了。上楼,气势汹汹想找她理论。靠近时才发现:她生病了。她说她疼。他慌得不行。   程崎把她抱在怀里,一路狂奔到医务室。   一路上,她好乖,像只猫一样在他怀里撒娇。他想亲她,想把她摁在床上,往死里操,想与她共享爱与欲的天堂。但她讨厌他,他是男人,也要面子,就算是口头上,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也讨厌她。   再后来,倪清执意要自己回家。他没有拦她,安静的跟在她后面,看她逞强的背影。一直目送她安全到家后,他才离开,转弯处,他遇到老熟人——付曼,但这好像不是偶遇,她似乎是特意来找他的。   来不及叙旧,女人拽住他的衣袖,急匆匆说,“那封信是我写给陆野的。” 她似乎从陆野那儿听到了什么,有些没头没尾,“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程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拿开她的手,拧眉,“你在讲什么?”   “……你不是因为那封信才约陆野打球的吗?”付曼也皱起眉。   哦。   他想起来了。   男人假装不在意,“潘浩说倪清给陆野送情书。”   “嗯……”付曼眨眨眼,“其实那封是我写的道歉信啦,我不好意思亲手交给陆野,所以就麻烦倪清代劳了。”   付曼从小数学就很好,逻辑清晰,思维缜密,阐述一件事,一丝破绽都没有。不仅如此,她似乎在程崎身上找到了破绽,付曼眯起眼,缓慢的眨,“喂,阿崎。”她脸上一副从实招来的表情,“你……是不是喜欢倪清?”   他一顿,否认,“没有的事。”   “哦——”付曼拖长尾音,一个急刹车,护短的说,“那你干嘛打我家陆野?”   “你家陆野?”程崎有点不耐烦的挠了下后脖,他有点搞不懂了,“不是,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付曼翻了个白眼,像个说书的,来回踱步,“就是你在食堂拽倪清辫子那天中午,我正好看到了,就和她搭话。拜托她帮我送信,收件人是陆野。结果不小心给潘浩看见了。”   安静几秒,程崎问,“仅此而已?”   “废话,”付曼瞪他,“你还想怎样?”   他的语气已经没那么紧绷,但也没那么相信,程崎摆出事实,“我问陆野是不是也喜欢她,他说‘是’。”   “他当然说‘是’啊,”付曼觉得有些好笑,“喂,你们真的很幼稚欸,陆野说‘是’当然是因为你没问清楚,他把你嘴里的‘她’当成我了啦。”   有点道理。程崎缓慢的点头。   “不过,”付曼好像突然明白什么,笑得诡异,“你好像有秘密被我发现了。”   程崎没说话,扬眉,表示疑问。   付曼继续说,“如果你口中的‘她’指的是倪清的话,那你问野的问句不就是……”   “你也喜欢倪清?”   她眼睛一亮,身子往前倾,连语气都轻快起来,“阿崎,你这里的‘也’是什么意思呀?还有谁喜欢倪清吗?那个人是你吗?”   程崎避而不谈,反问,“倪清干嘛答应帮你?”   “因为,你啊。”付曼往后靠了靠,站直身子,实话实说。但程崎不信,留下一句“放屁”就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付曼不由得喃喃出声,“真的是因为你啊。”她说的是大实话,“因为她想知道,你的反应啊。会不会,吃醋什么的。” 第12章 咬   从五点到六点半,他们整整吃了一个半小时的火锅。   出来的时候,天空只剩暗淡的余晖。   付曼一蹦一跳从小楼梯上走下来,小脸儿上晕着一抹绯红,她有点醉,但还是想把自己请来的客人安置好,“倪清,你晚上就喝了碗粥,回去真的不会饿吗?”   陆野搂着付曼的腰,眉眼间操心极了,生怕她一个站不稳,就像初中时候一样,平地摔个四仰八叉,完事儿还傻乎乎的乐。   “不会。”倪清看了他们一眼,缓缓舒展身子,伸了个懒腰。   她坐了太久,身体有点倦。手朝后伸的时候,手背一不小心蹭到程崎的眼尾,倪清条件反射的缩回手,一愣,“不好意思。”   程崎看她一眼,俊冷的脸上,照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再没从她的手指上移开过。   付曼是个明白人,哪怕是醉了酒,她还是明白。   看着程崎直勾勾的眼神,付曼一把挽住陆野的胳膊,另一只手举过头顶和他们say goodbye,“那我和陆野就先走啦。”   她刻意强调的是后半句,“阿崎,你记得要好好送人回去哦。”   “知道。”程崎说。   他们还是保持着那天的姿势。倪清走在前面,程崎跟在她后面,像保镖,不像朋友。程崎把手揣在口袋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里只看得见倪清一人。   她穿白色吊带和牛仔短裤,下面露着一截白白的长腿,少女的腿型很好看,一看就让人移不开眼。   未落的夕阳,金色带着一点点红色,在她及腰散落的大波浪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突然,倪清脚步停住,程崎也不由自主跟着停住。   她像是迷路的精灵,急匆匆跑到他跟前,抬头望他,“你知道付曼和陆野要去哪儿吗?”   头发丝缠在唇齿之间,她声音里带着点乱,程崎微震几秒,低头,踢路边的石子,“不知道。”   “那你有我手机号码吗?”倪清问。   “没有。”他还低着头,皱起眉,奇怪这是什么故事走向,下一秒,倪清给他当头一棒,打乱他的所有畅想,“你别多想,我和付曼的手机拿错了。”   程崎抬头,倪清手里正举着手机。还真是,她和付曼的手机都是iPhone11,紫色,没套外壳。   他懂了。拿出手机,“说。”   倪清报了一串数字。   程崎点了拨通键,把手机放在耳边,十几秒后,放下来,“打不通。”   倪清看着快落下去的太阳尾巴,抿抿嘴,“那我们先按照原路返回吧。”   *** ***   付曼和陆野没走多远,就在火锅店出来往左几百米的一个小公园里。   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树影婆娑之下,有一对男女倩影。付曼踮着脚,双手勾在男人脖子后面,陆野搂住她的腰,微驼着背,闭眼,吻的深情。   倪清自嘲自己真会找角度,将二人的暧.昧尽收眼底。   倪清虽然生得一副好皮囊,却从未谈过恋爱,面对这番场面,难免脸红心跳,想要逃。   她后退半步,撞到程崎的胸膛。她转过头,刚想质问他怎么离这么近,头顶传来程崎的声音,“没亲过?”   男人的语速不紧不慢,漆黑的眸盯住她的唇,几秒钟后,又去看她的眼睛,“想尝试?”   当然不是。   倪清没有回答他这个无聊的玩笑,后退一步之后才发现那不是玩笑。   倪清身高1m66,不算矮,但程崎太高了,她不会像付曼一样垫脚索吻,程崎只能把她拽近些,大手直接扣住她的后腰,把她托起来,抱在怀里,被迫离地的倪清惊呼了声,小腿不自觉交叠,勾住男人的后腰,她怕摔下去,下意识扶着程崎的肩。   程崎仰头看她,她低着头,瞪着眼,长发散落在圆润的肩头,美的要死。   他喜欢这个姿势。情难自禁,吻住她的唇。   柔软的感觉从唇瓣上传来,一阵酥麻的电流席卷全身,倪清突然觉得身子发软,软趴趴瘫在他怀里,只剩牙齿还有力气,她要反抗,索性死死咬住他的唇。   血渗出来,晕满整个口腔,可程崎不怕痛。他不想松口。   倪清的第一次接吻是血腥的。   不甜蜜的。   可她睁着眼,程崎闭着眼,又让她有种他喜欢她的错觉。   呼吸困难,就快溺死在他的吻中,程崎才肯放开她。   一瞬间解放的倪清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她喘着粗气,胸部起起伏伏,随着呼吸,撞在他的胸膛,嘴上残有他的血液,怪好看的。   没几秒,她把血抹在手背上,骂他,“混蛋。”   他多希望她能像他们一样,叫他阿崎,或者崎仔。   但她一次都没叫过。   她只会叫他混蛋。   当然,他干的事儿也确实混蛋。   倪清不喜欢这种被人强占便宜的感觉,她向来有仇当场就报了,除非情况紧急,她没力气当场报仇。   红艳艳的牙齿沾着血,狠狠咬在程崎的脖上,显而易见,她现在有报仇的力气。   她咬的很重,像是想把他的肉给整个咬掉。   程崎吃痛的闷哼了声,任由她在他身上索求应有的补偿。   鬼使神差,他轻轻吻在她的脖间,慢慢的吮。   奇妙的感觉,让倪清下意识捏紧了手机,慌乱之间,她点到了照相机。   以至于后来,付曼问起那张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的照片的时候,倪清是这样回答的,“我不小心碰到了。”   “你当时在干嘛?怎么会不小心碰到?”付曼追问。   倪清想了一想,咬牙切齿,“那天晚上,我、被、一、条、疯、狗、咬、了。”   *** ***   夏天过完之后天气转凉,高中生被即将来临的月考折磨得生不如死。   原因——陈洁放话:凡是跟高二期末考试成绩相比,没有明显进步的学生,都需要打电话给家长。   当然,也有不信她鬼话的学生,比如:程崎。   他此刻正大摇大摆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睡觉。   倒也没人敢管他。   “清姐~”数学课下课,潘浩蹲在倪清桌前,双手合十撑在她桌上,作恳求状,“清姐,帮个忙呗。”   倪清不喜欢他的称呼,但还是停下手里的圆珠笔,“什么忙?”   潘浩舔了舔干燥的唇,悄悄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离自己近一点。   鬼鬼祟祟的模样让倪清的耐心瞬间消失,她重新低下头写数学试卷,这小子使唤谁呢?   见到手的鸭子马上就要飞,潘浩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见他们的交易,忙不迭说,“马上就要月考了,”他咽了口口水,看她笔下的试卷,“我看你这整天都在写试卷,成绩应该很好吧?”   “能不能帮我……作弊?”   倪清笔尖顿了半秒,又继续写,眼也没抬,“成绩很好,但脾气不好。”   意思表达的很清楚了,她不帮他的忙。   可惜班里的这几个愣头青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潘浩以为有戏,立马拍着胸脯,作信誓旦旦的模样,“我发誓,仅此一次,绝无第二次。”   这架势是要成啊?   第一排的徐申振和江世杰见状,也狗腿的蹲在她桌边,竖起三根手指放在太阳穴边。   倪清突然有种幻觉:蹲在她旁边的这仨,是真的狗。   潘浩带头,朝她软磨硬泡,“哎呀,你帮帮我们吧,仙女姐姐。”   “不要。”倪清回绝的很干脆。   “那我们请你吃饭?”徐申振提议,“吃贵的!”毕竟比起父亲的毒打,他这个北城小富二代还是更倾向于用钱解决问题。   倪清软硬不吃,“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你们别磨了。”   这话说得没错,他们动静太大,没把倪清打动,倒是吵醒刚睡着的程崎。   程崎抬头的时候,右脸依稀有几道红印子,喉咙里不自觉发出几声气声,低沉的不像话。他面无表情看着面前的一堆人。   瞬间,作鸟兽散。   徐申振立刻扭头趴在桌上装睡,那反应速度,堪比体育健儿的百米短跑成绩。   程崎看了一圈人,最后才和倪清对视,只是一眼而已,程崎便拧眉,忍不住低声说了句“妈.的”,接着起身离开。   无事发生的背影,简直把倪清气得不行,   这条狗当昨天的事没发生过?   他当她是什么?   发疯时的玩偶吗?   机灵的藏狐总在危险离开后探头,程崎前脚刚走,徐申振猛一抬头,飞速扭头又转回来,拍拍小心肝,自言自语,“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倪清真怕他把头给转掉了,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两相对视,气氛有点尴尬。徐申振清咳了两声,假装刚刚的怂包不是自己,“你别再惹崎哥了。”   谁惹他了?   倪清纳闷。   火气滋滋往上冒,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魔法,她想她的头发一定全部竖起来。   徐申振瞄了一眼四周,他怕有大嘴巴的人,不敢轻举妄动,想了一想,还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唰唰的写,写完后一窝蜂丢给倪清。   “我们这片的人都不敢惹他的。”   “我跟你说,他从十一二岁就跟嘲笑他的小朋友打架了。一路打到现在,没人打得过他。也就看你是个女的,没几两肉,不然他早把你打残fei了。”   残废的废他忘了怎么写。   “你新来的可能不知道,咱崎哥可是打遍北城无敌手,人送外号:超级无敌大帅哥。”   这……外号和战绩有什么关系吗?倪清一时语塞起来。   不过,徐申振的话还是引起她的好奇,她不像徐申振,胆子小的跟芝麻似的。   她把纸放在桌上,直接问,“你们都说我惹他我惹他,我真想问一问,我惹他什么了?”   “就因为我说了你一句傻.逼?”倪清顿了顿,“他是你老公吗?这么护着你?”   倪清这番话的语速像是开了二倍,听的徐申振一愣一愣的。良久才反应过来,确实,他没想过她怎么惹他了。“那你没惹他,难道……是他惹你?”他问。   倪清现在的心情有点烦,“不知道。”她陡然想起程崎的动作,学着他的样子,敲敲自己的眼尾,“他说,我这里很碍眼。”   徐申振摇了摇头,不懂。“他是嫌你的眼睛不够好看?”他观赏起她的眼睛,更疑惑了,“不应该啊,够好看了。”   就知道问他也问不出什么,倪清转移话题,“别的小朋友干什么嘲笑他?”   “啊?”徐申振没跟上她的思维。   “程崎为什么被嘲笑?”她重复。   “这个……”徐申振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我听别人说的。”   他不是藏得住事儿的人,支支吾吾,一定有鬼。   倪清很聪明,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撒谎。   但她没戳破他,暗讽,“你们学校还真是卧虎藏龙,学习的人八竿子找不到一个,传八卦的倒是大有人在。”   徐申振知道“卧虎藏龙”,这是个成语,是个好词儿。   他全当倪清在夸奖他,乐呵呵的给她提点,“总之,你就温顺一点就成,别那么……”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做了几个花里胡哨的手势,还是没想出来,“别那么,就是那么强。”   “像班上那些温温柔柔的女孩子,崎哥一般看都不带看的,更别说交集了。你要是想和他断绝往来,就得学着变弱。”   变弱?难道她躺在医务室的时候还不够弱吗?程崎还不是恶狠狠的同她讲话,毫无怜香惜玉的样子。   算了,不想了,想到程崎,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徐申振的话多,她不是第一天知道,没几秒,他又问,“欸,你是不是……”   “是什么?”倪清说。   “是不是跟陆野有一腿?”他问的直接,换来倪清的谩骂,“你有病吧?”   “哎哟,我有没有病有啥关系?你可快说说你跟他有没有一腿吧,我们几个都快急死了。”徐申振说。   “没有。”倪清回答。   “那就好。”徐申振把心放回肚子。   “你们几个……急什么?”怕我抢了付曼的男朋友?   莫名其妙。倪清心里暗暗的骂。   “你不知道?”徐申振瞪大眼睛。一秒之后,极为鲜少的严肃,“江世杰喜欢你。”   成长过程中,少女原本就比少年更易早熟,江世杰喜欢她,她感觉得到,否则,他也不会在课上偷偷看她,在课间帮她交作业,在人少的地方直接叫她清清。   她能感觉到江世杰对她有好感,但他不明说她也不好自以为是的拒绝,只能用冷漠回应,希望他能自己领悟。   这件事就被这么搁浅了。   她没料到最后会被徐申振说出来。   “……然后呢?”倪清问。   “然后那天我们在台球室打球,潘浩突然进来说你和陆野搞在一起了,江世杰当场就绷不住了呀,再然后崎哥就去找陆野打了一架,他们当时不还约了场球赛来着,你不也在吗?总之关系闹得很僵。”徐申振说。   倪清静了几秒,“所以。”   “程崎是为了帮兄弟追女人才跟陆野打的球赛?”   “你以为呢?”徐申振问。   “我没以为。”倪清说。   她以为程崎是因为赵恬或者付曼才跟陆野打架,现在看来,原来是为了他的好兄弟江世杰。倪清抿抿嘴,心中忽而有些酸涩,这场架,反正不可能是因为她打的。   徐申振不会看眼色,又问,“那你对江世杰……”   “没有。”   “我还没问呢!”   “嗯。你问。”   徐申振清了清嗓子,“你对我们二中流川枫有没有感觉?”   “没有。”   “那江世杰呢?”   “也没有。”   “那……”   倪清冷着一张脸,“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他.妈是没有。” 第13章 爽   不知从何时开始,程崎的梦里总是反复出现同一个画面:倪清背着手,站在阳光和花海里,扭过头来,温温柔柔的朝着他笑,紧接着,她走向他,伸出一只手,想拉他的手……这不是梦境的结局,但是梦境的结局他一次都没见到过。   因为……每次梦做到一半他就会醒。   程崎低头,看了眼腿间,拧眉。   操,   他需要去厕所解决一下生.理反应。   “你听我讲,三班那个新来的女的,肯定是个骚.货。”男厕隔间外,传来几个男生吹口哨的声音。   “哟,你又知道了?”贺庆文站在小便池前,解开裤腰带。   “那可不。”和他搭话的男生,声音很熟。声音和他本人一样,惹人生厌。傅睿文站在洗手台前,多少有些自恋的撩了撩长发,“老子可是亲眼看见她和程崎躺床上。”   “卧槽,真的啊?”贺庆文解手的声音戛然而止。   傅睿文笑着看他一眼,“那还能有假?”   “想不到啊,”贺庆文突然有些感慨,“我听小丽说三班新来了个美女,看照片还以为走清纯挂的呢。”   “欸,那要这样的话,我给二百她能不能改躺我床上?“   话音落下,二人同步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像畜生。   程崎安静的听完一整个谈话,脖间的青色脉络不自觉凸起,下一秒,“嘭“的一声,某隔间的门被一脚踹开,男人下脚不知深浅,门被踹开又砸在旁边一扇门上,”嘭嘭“两声,傅睿文感觉那两扇门依稀都有快爆裂的迹象。   男人沉着一张脸从黑暗里走出来,窗外的白光照在他身上,叫他看起来像一尊误入他途的死神。   滴滴答答,贺庆文呆滞的转回头,尿流被吓小了不少。   “你们刚在说什么?”程崎面无表情的问。   气氛静了几秒,一直等到程崎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傅睿文才颤颤巍巍说,“没、没什么。”   高瘦的身型笼下来,完全遮住了光,程崎单手揣在校服口袋,稍稍偏头,盯住傅睿文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我上次下手太轻了?”傅睿文被他盯的心里发毛,后退半步,程崎跟着上前一步,笑,“还是说,”他瞄了一眼贺庆文,“你想请你兄弟和你一起尝尝我的手艺?”   程崎提醒他了,贺庆文还在场,他不想让贺庆文看见自己难堪的一面,于是壮着胆,“我有说错?你们俩本来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二中的校服领口是肥大的polo领,不好抓。程崎索性直接拽住傅睿文里面的T恤,直接把他拽到自己眼前,“你他.妈有种再说一遍?”   傅睿文只有一米七出头,被程崎这么一拎,直接双脚离地,他的双手攀上领口,艰难的推程崎的手。兄弟本是同林鸟,大难领头各自飞,这个时候的贺庆文早已提上裤子,跑的比谁都快,他头也不回,像是从来没认识过傅睿文这一号人物。   孬种。   程崎扫了一眼贺庆文逃跑时猥琐的背影,又看着面目痛苦的傅睿文。   都是孬种。   孬种一号被拽的喘不过气,双手合十向程崎求饶。程崎不屑的把他摔在地上,他上次就这么求饶。结果呢?死性不改。   程崎不相信他的鬼话,跨跪在他身上,拳头无眼,重重砸在傅睿文的脸上。他不知道那一天自己到底打了傅睿文多少拳。正如:少年的拳头不知道疼,只知道保护他爱的人。   上午第三节 课,程崎和傅睿文被记旷课。第四节课上课铃响,傅睿文躺在厕所的地上,气喘吁吁。   一节课过去,他的好兄弟也没叫帮手。   一边的程崎站在洗手台前,慢条斯理的洗着手,他有洁癖,所以一根一根洗的细致。完事之后,他抽了两张纸把手擦干净,将浸满水渍的纸巾团成团,扔在傅睿文的脸上。   如今的傅睿文早已没了反抗的气力,他躺在原地,呆呆看着天花板放空,旁边的地上还有一小滩血迹。   程崎把校服裤子往上拽了下,露出一截脚踝,半蹲下来,他将手肘撑在膝盖骨,另一只手的食指挑起傅睿文的下巴,阴冷的说,“舌头不想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割。”   “免费的。”   *** ***   二中九月一号开学,九月二十八号月考,考试总共为期三天。考完即是十月一号,国庆小长假。   倪清真正意义上见识到小城学生的快乐,是在月考前一个平平无奇的课间。   顾苗早有预谋站在程崎的桌边,放软了声音,“崎哥,国庆一起出去玩吗?”她算女生中见识广的,可见了程崎还是忍不住心跳加快。   程崎正在和徐申振他们打游戏,听着声回头,兴致缺缺,回她了句“没兴趣”,又转回了头。   倒是徐申振,接了顾苗的话茬,“这国庆不正好考完试,崎哥不出去放松放松?”   “你倒是给个好点子。”程崎眼也没抬。   “嗯……打台球?”徐申振说。   程崎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是那眼神里似乎在说着,“你的破脑子里除了台球还能想到什么?”   徐申振看懂了他的眼神,抛砖引玉,“哎哟,那不妨听听咱们顾苗妹妹的建议呗。”   被晾在一边的顾苗突然被点名,她先是一愣,而后用和徐申振互掐的语气说,“徐申振,我们这次国庆可是要去南城和一中的哥哥妹妹们联谊的。”   “哦……联谊啊。”徐申振偷看程崎的反应。   没有反应。程崎觉得还不如回家睡觉。   徐申振继续试探,“联谊嘛,我倒是想去。但是崎哥我就不知道了。”   徐申振的这点小九九,程崎心知肚明,但他还是没说话。因为他不想去。   这下徐申振完完全全懂了。他看着顾苗,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要么你再找找别人?反正联谊嘛,也不是非要叫上我们崎哥吧?你要是缺人,可以叫我啊,潘浩啊,都行啊。”他翘起腿,抖啊抖,视线突然闯入一个刚从办公室回来的倪清,顺势问,“倪清你去不去?”   没有人注意到,程崎的打游戏的动作停了。   “去哪?”倪清放下手里的习题集,一脸懵。   “南城。”徐申振说。   “不去。”倪清回答。   “卧槽,你都不问问去干嘛吗姐姐?”徐申振一惊。   “去了干嘛?”倪清如他所愿的提问。   “顾苗想和一中联谊。缺人。”徐申振说。   “哦。”倪清转回头。   “去吗?”徐申振问。   “不去。”倪清说。   妈.的,他就不该问,白费口舌。徐申振白她一眼,转向江世杰,“江世杰你呢?去不去?”   “我……”此时的江世杰已经站在旁边很久了,他一脸便秘的模样看着潘浩。   我倒是想去啊,你们得先帮我叫上倪清啊。   还是潘浩懂江世杰的心思,他含着笑,轻咳了声,重新把话题抛给倪清,“哎哟喂,倪清你就去吧。南城的帅哥可是乌泱乌泱的,你说你这么漂亮,不谈个男朋友多可惜啊。”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不记隔夜仇的。潘浩自以为大度的原谅了倪清不帮自己做弊的行为,他想,他现在的邀约,倪清一定不会拒绝。   大错特错。   倪清头也没抬,安静的收拾书包,“不需要。”   她看一眼窗户外面的云卷云舒。   向敏君快下班了。   “别呀,南城可好玩了,去看看吧。”潘浩不死心。   江世杰也帮忙搭腔,“是呀是呀,那儿的东西也很好吃。去看看呗?”   软硬不吃,这点倪清和程崎倒是出乎意料的相似。   最后还是靠徐申振一击即中要害,“南城可比咱北城繁华多了,那儿的商场可多的是呢。你从大城市里来,就不想念繁华都市?”   想念。   很想念。   倪清把书本放进书包的动作一顿,心动一瞬,她想到向敏君下班之后弯腰拖地的样子,缄默一瞬,“可以买到自动吸尘器吗?”   “当然了!”徐申振一看有苗头,忙不迭就说“有”,丝毫不想南城和北城的经济水平是相当平衡的。   倪清犹豫了,徐申振继续说,“北城到南城的距离远,坐火车比较快。你一个人去还不如和我们一起去。你一个人去了人生地不熟,和我们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啊。”   倪清被彻底说服,“那我在旁边坐着,不参加联谊可以吗?”   “可以啊。”江世杰抢答。   倪清抿抿嘴,“那我应该可以去。”   “YES!”江世杰内心狂喜,“那现在就是你、我、潘浩、徐申振和顾苗,总共五个人去对吧?”   “嗯。”倪清点点头。   转折出现在下一秒,程崎突然发出声音,“六个。”   听到的人都微微一脸疑惑,江世杰最先反应过来,木讷的问,“崎哥,你……不是不去吗?”   薄唇抿成一道线,程崎看了倪清一眼,“我什么时候说不去了?”   *** ***   月考进行如火如荼,准备齐全的倪清万万想不到,考试那天影响自己的,不是紧张的情绪,而是纠缠不清的潘浩。   高三第一次考试,没分考场。各班学生就在自己班里考,只是座位被随机打乱过。   倪清被分在第二组倒数第二个,   好巧不巧,   潘浩就坐在她后面。   试卷从前往后传,真狗一号看前面坐的是倪清,心里来劲:这我有戏啊。   他从笔袋里掏出一张便签,唰唰写了些什么,团成团,丢到倪清桌上。他的篮球是偷学程崎的,所以投纸条的技术也还不错。纸条稳稳停在倪清的桌角。   试卷传下来刚刚五分钟,正是学生们浏览试卷的时候,还不能动笔答题。   突如其来的纸团飞到桌上,倪清下意识把它攥在手心,飞速藏在腿上,她偷瞄一眼监考老师,确定没在看她后,才小心翼翼拆开纸团,纸团上赫然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写完答案借我抄抄,from PAN。   倪清当然懂这是谁丢过来的,不动声色把纸条塞进书包角落,假装没有看见。   傻乎乎的潘浩误以为倪清不会见死不救,在她做完试卷以前都没再烦她。当然他也有自己答题,可惜纵览整张试卷,他撑死也就会做两三道。   临近考试结束,潘浩看着面前的数字天书,无计可施。他百无聊赖玩起手中的黑色签字笔,闲来无聊,又丢给倪清一张纸条。   “啪嗒”,轻轻一声,纸团落在倪清桌上。   这次她没有打开看,而是直接把纸团扔进桌洞深处。隐晦的动作,让她的头发落下肩来,倪清把碎发捞入耳后,继续解数学题。   她不是没被影响,暗暗想,如果潘浩还扔纸条给她,她就告老师。虽然她很看不起万事跟老师打报告的人精。   潘浩正有此意,从便签上扯下第三章 纸,就开始卖力的写。只可惜写完的纸团还没从手里丢出去,程崎就站起身,猛的一脚踹翻了他的桌子,“你他.妈有病?”   程崎冷眼睨着潘浩。   他刚一直趴在桌上睡觉来着,一睁眼就看见潘浩在做小动作。   此时此刻的监考老师正坐在讲台上玩手机,安静的教室里突然传来哐啷一声和一句脏话,这让他不得不停下手中和老婆报备行程的动作,抬头,起身,指着程崎,大喊,“程崎,现在是考试时间!你在干什么!”   闻言,所有学生的视线都齐刷刷顺着老师的手指看去。   程崎站在原地,脚踩在倒下去的桌角上,没有说话。他就静静看着还坐在椅子上的潘浩,一言不发。   气氛陡然间变得有点诡异,潘浩咽了口口水,有点心虚的不敢看他。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就是不敢看程崎那双像是要杀人的眼睛。   他害怕。   程崎不说话,尴尬的是监考老师,他早就听说三班的学生不好管,今天才真正领教到。   男人重重咳了声,重复说,“程崎!快点把桌子扶起来!坐下继续考试!”他又看一眼墙上的钟表,提醒道,“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请同学们继续答题。不要被其他事影响。”   大部分学生还是习惯听老师的话,纷纷回过头,继续填满笔下的那一纸试卷。   可程崎不一样,他不听任何人的话。   有人说他是叛逆期,为所欲为,所以不听任何人的话。   可熟悉他的人都不会这么想。   现在的倪清,还属于前者。   她不理解他,只觉得他幼稚、荒唐、无法理喻、无可救药。   她想,程崎接下来的行为就很好的阐述了她的想法。   程崎没有听监考老师的话,取而代之是径自离开。   看着少年决绝的背影,监考老师怒发冲冠的拍着讲台,“程崎!你干什么去?”   程崎置若罔闻。   “你给我回来!现在还是考试时间!”监考老师继续吼。   对待程崎的反常,所有人都没放在心上,只有徐申振那一片的人觉察到:程崎对倪清的感觉,不一般。   最终,程崎缺考,六门,0分,全校倒数第一,板上钉钉。   这倒是长了傅睿文的气势,几天前刚被打安分的傅睿文又开始作起妖来。   他是一班的学生,成绩谈不上好,却也不算糟,看着中规中矩,实际上满脑子黄色废料。   后半句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倪清的切身体会。   月考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她和傅睿文在女厕外面碰到,看着蹲在女厕外面的傅睿文,倪清下意识把他和变态联想到一起。没理他,直接回班。   考试结束,这个时候已经放学了。   可傅睿文似乎就是冲着她来的,脚步不停,跟在她后面。   教学楼里的人已经走掉大半,吊诡又窒息的氛围压得倪清喘不过气,无可抑制的,她在脑中脑补出无数出奇怪的画面,又甩甩头,全部甩掉。   “哟,走这么急干什么?”忽然出现在走廊另一端的贺庆文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没见过他,下意识停下脚步,语气很冲,“你谁啊。”这不能怪她,在现在的气氛下,她没办法心平气和的同他讲话。在她看来,他们就像肮脏厕所里恶心的蛆,比喜怒无常的程崎更加可怕。   后面的傅睿文也跟上来,双手悄然摸上倪清的腰,他在她的马尾边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我们不是见过面吗?”   傅睿文的手指从她的腰上逐渐下滑,落在她的臀上。   倪清的瞳孔瞬间放大,从他身边弹开。她高举起手,直接打了他一巴掌,语气冷的快要射出冰,“你他妈摸哪呢?”   说实话,她现在这个样子还真有点当程崎女人的狠劲。   这让傅睿文更不爽了。他毫无悔改之意,捂住自己被打的半张脸,嘴角噙笑,“跟程崎那种垃圾玩,你又是什么好鸟,装什么装。”他的眼神直勾勾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到她身上,撕她的校服。这一点,让倪清很不舒服。   她一时间语塞,没有说话。   傅睿文走近些,继续说,“跟我睡,保证比程崎更爽。”   像一个畜生,伪装成了人形,可内核却还是用非人的思维去思考问题,倪清也笑了,她一把拽住傅睿文的头发,狠狠往下扯,“程崎是垃圾,但你,”   “更垃圾。”   少年的梦中女神,神圣而又不可侵犯,她不是徒有虚表的花瓶,有着向恶抗衡的勇气。作为她的拥护者,他愿意以死守护她的美丽。冲动或许也是少年的魅力之一,只可惜,他用骑士的剑斩断那只血淋淋的手,却也给未来埋下了噩耗的种籽。 第14章 C?   倪清和傅睿文差点在走廊掐起来, 被下班的郑薇看到,送去陈洁办公室。   钦点的作文状元成了办公室的熟客,还没有一次是因为表扬, 这让陈洁有点恼。她看着面前死气沉沉的倪清和一脸无辜的傅睿文,重重拍了下桌子,“说,为什么在走廊打架?”   “苍天为鉴,我们没有打架啊老师,”傅睿文“真诚”的看着陈洁,“我们只是普通同学之间的玩闹口角罢了。老师你也知道我平时都只在班里学习,怎么会打女生呢?”说到这儿, 傅睿文忍不住假模假样抽泣了下。   倪清看他一眼,说谎话不打草稿, 恶心。   不就是装柔弱吗?她也会。   在陈洁审问的目光转移到她身上的时候,倪清捏住嗓子, 细细的说,“老师,”她的演技比傅睿文好很多, 眼泪说掉就掉, 大颗大颗的掉,“我刚来新学校不久, 这个男生我根本不认识。”   发颤的声音像极了害怕的羔羊,倪清捂住自己胸口的校服,颓废的半蹲在地,“他一上来就摸我的……”   她哽咽起来,“摸我的屁.股。”   “如、如果不是郑老师及时发现的话,他甚至想把我拖去男厕所施暴。”这句是编的, 傅睿文没那个胆子。   不等陈洁给点什么反应,倪清抬头,改用激进的口吻索求一个被害人应有的补偿,她大声的吼叫,“老师!我要报警抓他这个变态!我要让他……让他去死。”   少女被摸之后的委屈、羞涩和愤怒被她演绎的淋漓尽致。尽管倪清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但凭借她的清纯长相和演技,轻而易举获取了陈洁的芳心。   傅睿文看着倪清戏剧性的川剧变脸,啧啧称奇,“老师,你别听这个同学的一面之词!我其实……”   “好了。”陈洁打断傅睿文的话,给他一记瞪眼,“你没必要继续说下去了。”   她起身,半蹲下去,轻轻拍了拍倪清的背。女孩子把脸埋在膝盖里,似乎羞于见人。陈洁放软了声音,“倪清,我知道发生这种事你心里不好受,你跟老师说说,你想让他得到什么处罚?”   “报警。”倪清说,“让警察给他处罚。”   “这……”陈洁顿了顿,没有明说,“这不是个好方法,你还有其他想法吗?”   傅睿文的父亲是警察,并不让人爱戴的那种。所以报警这回事儿形同虚设,而且老教学楼没有监控,想要指证傅睿文简直难上加难。   倪清自然也知道后面这点,继续用一个愤怒少女该有的语气,“我想把他摸过我的那只手给剁了。”   “倪清,你也知道这不现实。”陈洁皱了下眉。   “难道做了错事的人一点处罚都没有吗?”倪清猛然抬头。   陈洁看着倪清,抿了抿嘴,“那就罚傅睿文打扫教学楼一个月?”表面上是在给傅睿文处罚,实际上陈洁却在询问倪清的意思。   倪清想了想,“打电话给他父母。然后国庆一上来,我想在全校师生面前听到他的通报处分:高三年级傅睿文因猥亵他班女学生,处罚打扫男厕一年。”   一年有点太过了,陈洁与她协商起来,“三个月吧?”现在高三时间也紧。   “好,谢谢老师。”目的达成,倪清用手背擦了下风干的泪。   陈洁看着倪清颤颤巍巍从地上站起来的样子,突然有些不忍,她是那么委屈而又逞强,以至于陈洁不愿给她以二次伤害,她小心翼翼问,“不过……让全校都知道这件事,对你的形象真的好吗?”   那有什么,反正不到一年她一定会考去大城市。背负骂名,留在这里腐烂变质的肯定是傅睿文。   倪清假装站不稳,扶了下额头,虚弱的笑,“没关系的,老师。只要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就好。”   轻飘飘的话语点醒陈洁,自尊心是一根针,封住少女的嘴,却没有逼她咽下伤痛和耻辱。   出了办公室的门,傅睿文几乎是一秒扯下好学生的皮,和旁边的空气一起对倪清反唇相讥,“她那种货色,人前清纯,真放到床上肯定骚的不行。说不定早就和程崎睡过了。”   倪清没那好脾气惯着他,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像是要吃人,和刚刚那副柔弱的形象截然不同,她冷笑着威胁,“陈洁还在办公室,你他.妈再说一句?”   许是她前后反差太大,吓得傅睿文真的乖乖闭嘴了。   怂包。   倪清斜看他一眼,“狗改不了吃屎。怪不得你会被程崎打。我他.妈都想打死你。”   高三一班在走廊尽头,三班在中间,之间隔着十几米远。倪清转身进班的时候,刚好撞见打球上楼的徐申振,徐申振看见二人先是一愣,接着抱着球,追上倪清,小小声耳语,“你怎么跟他走在一起?”   “他摸我屁.股。”倪清语气平静。像个外人,冷静叙述一桩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噩耗。   徐申振惊讶的“啊”了声,球从手里掉在地上,弹了两下。他呆在原地,没有捡。   倪清看了他一眼,又看着地上越滚越远的球,没什么情绪,“你的球掉了。”而后,她拎起书包就往外走。   平时嘻嘻哈哈的徐申振鲜少换上严肃的表情,他压低声线,“你别跟他有交集。”   倪清绕过讲台,没有理他。   徐申振继续说,“他,喜欢乱传别人家家事……”   “崎哥和他很不对付。”   诚然,和傅睿文那样的小人比起来,徐申振不会乱传别人家的家事,但他喜欢传八卦,而且不管什么小道消息都会塞给程崎。   几个小时后的网吧,泡面、汗液和香烟的味道混在一起,说不出的难闻。角落里面,程崎带着耳机,认真的打着游戏。   老板娘走过来,把客人吃剩了的泡面桶收走,经过他们的时候,飘来一阵廉价又浓烈的女人香。她穿纯黑的紧身吊带裙,刚好保住臀部以下一点,雪白的胳膊上纹着一只青紫色的大蝴蝶,一直蔓延到肩胛骨。蔡娇把剩泡面丢进垃圾桶,洗完手后甩了甩水渍,转头就坐在魏闯腿上,搂紧他的脖子,和他缠绵的接起吻。   看着老板抚在她腰上逐渐下滑的手指,徐申振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忍不住笑,“崎哥。你说这男人怎么都这么喜欢摸女的屁.股呢?”   程崎正在团战,没功夫听他瞎感慨,他拧着眉,漫不经心“嗯”了声,手上动作不停。   徐申振伸了个懒腰,把手背在脖子后面,似是想起什么,摇摇头,重新摸上键盘,“傅睿文那小子也是牛,居然敢摸食人花的屁.股。”   “食人花”是徐申振给倪清取的外号。   一秒,   两秒,   三秒。   程崎修长的手指一顿,粗暴的扯下耳机,挂在脖子上,“你什么意思?”   徐申振被他吼的一震,轻轻眨眼,“崎哥……你不知道?”他咽了口口水,“傅睿文摸倪清的屁.股,还闹到陈洁办公室了。”   程崎脸色瞬间暗下去,他没说话,沉默示意徐申振继续说,“陈洁这人你也知道啊,喜欢息事宁人,而且现在高三,升学率她都没办法保证,她哪有空管这档子破事儿。估计让傅睿文那厮给倪清倒了个歉,就没下文咯。”   握在耳机上的手指越发的紧,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随之而来是程崎将耳机砸在键盘上的声音。男人隐忍的站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外走。没人注意到,他那双猩红的眼睛已经被名为“冲动”的东西充满。   “欸,崎哥,你干嘛去?”徐申振蒙了,对着他的背影喊。   换来是程崎的两个字。   “砍人。”   弄堂里回荡着小小的此起彼伏的尖叫,绵延不绝。寂静的小山丘上,拉着一奏不同凡响的哀嚎乐,在夜里格外刺耳。   血从尖锐的刀锋上缓缓滴下,溅在草地上,红配绿,很是难看。程崎刚刚做了一件大事,用利刃,从傅睿文的指腹,一点一点,往手腕处割,鲜红的血配上惨白的皮肤,场面煞是壮观。   将刀扔在地上,程崎用手背擦了下喷在他脸上的血液,盯着地上被剁成肉泥的手腕看,不得不承认,他对生肉和血液没有兴奋,也没快感。   看着傅睿文跪在地上挣扎、扭曲,痛苦的捂住血流不止的手腕,程崎面无表情。   “动我可以,别动倪清。”   ……   第二天,一行人大包小包登上去往南城的绿皮车。消息滞后的小城,与世隔绝。没人知道傅睿文那个当警察的父亲,把赵梅家砸了个稀巴烂。   *** ***   他们约好,既然要玩就玩个痛快。索性十月一日去,十月七日回。   火车从南到北,共需花费四个小时。不一会儿,就顶着炊烟,“呜呜”进站。   男生们大多没带什么行李,一个书包足以。程崎还算与众不同,他在腰间斜了一个腰包。Nike的。倪清看到的时候心里总觉得有点古怪。照理说,这里应该不流行潮牌才对。   唯二的两个女生,倪清和顾苗,一人拖着一个小行李箱。上车之前,江世杰挠着头,打断倪清的思绪,“倪清,那个,我帮你把行李提上车吧?”他憋红了脸,以至于倪清每次见他,都觉得自己看到了关二爷。   “不用了。”倪清愣了愣,双手把行李箱提起来,准备上车。   转折出现在下一秒,潘浩半路插.进来。他把行李箱从倪清手里夺过来,递给江世杰,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他力气大。倪清,你就可了劲儿的使,千万别不好意思。”   倪清顿了几秒,轻轻点了点头,跟在他们后面,微风吹乱她脸边的发丝,她伸手捞入耳后,抓着扶手,上了车。   黑眸一直定在倪清的身上。站在最后的程崎一言不发,他目睹了整个过程,直到倪清荡在身后的马尾也消失在视线中,他才一点一点,淡淡移开视线。   倪清第一次坐绿皮火车。窗户外面是绝无仅有的好天气。蔚蓝的天,奶白的云,粉红的花丛和绿油油的树,像是油画,让人有种虚无的不真实感。   吹过的风也温柔,轻轻抚过她的脸。倪清想,“从前车马慢”或许就是在描述这幅光景。只可惜坐在对面的男孩子们似乎无法理解她的这份惬意,刚把行李放好,就聒噪成一片。   闲得无聊,潘浩提议打牌,没人反对,他就变魔术似的从包里掏出几副扑克。潘浩洗牌很快,一看就是老手。他们一共六个人,用了三副牌,玩的是“争上游”,规则很简单:谁先把手里的牌都逃掉,谁就是赢家。   单玩没意思,徐申振提议赌点什么,江世杰来了劲头,“不如,赢家随机点一个人……这个人要完成赢家的任意心愿!”   徐申振白了他一眼,“无聊。”要知道,他们平时的赌约都是有关烟、酒、女人什么的。什么时候赌过这么纯真烂漫又小儿科的玩意儿,“您搁这儿跟三岁小孩打牌呢?这么保守。”   被呛的江世杰一脸尴尬,自圆其说,“这不是看有女生们在吗?”   牌洗好了。潘浩点了支烟,叼在嘴里,开始发,“是啊江世杰,这赌约不够刺.激啊……你该不会是有什么私心吧?”他看了眼倪清。倪清没注意到。   没等江世杰回答,顾苗在桌底下踩了潘浩一脚,食指翻转,堵住鼻子,“你别抽了。难闻死了。”   顾苗今天有盛装打扮过,露脐装,小短裙,脚下踩的是一双恨天高的高跟,踩在潘浩的球鞋上,还挺疼。被踩的潘浩一脸不爽,“你谁啊,管得着老子。”他继续把烟叼在嘴里。   霎时间,桌面之上,乱成一团。江世杰在恳求旁边的徐申振同意自己的赌约,徐申振对面的顾苗在和旁边的潘浩争辩抽烟的事情,倪清和程崎面对面,都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的像是事不关己的外人。正如来之前向敏君所说那样,出去散心就好好散。倪清不想和别人吵架。   最终,赌约是定了江世杰那个,潘浩却没有听顾苗的话。   青烟白雾之中,第一局开始。   整理完手中的牌面,倪清红桃三先出,许是中间隔了个顾苗的原因,香烟的味道很久之后才传到倪清的鼻腔里,她把手里的顺子丢掉之后忍不住捂住口鼻。   烟味太呛,她禁不住咳嗽了几声,少女生来肌肤嫩滑通透,这么一咳,竟让她白皙的天鹅脖有些泛红。   火车上面,人多嘈杂,大家又都在各忙各的,似乎没人注意到她的轻咳声。   “十丁皮凯艾。”潘浩扔下一组牌,压死倪清。正是洋洋得意之际,程崎长腿一伸,从桌子下面踹了他一脚。   被踹的男人窝火,对着顾苗一顿骂,“不是。大姐,你又踹我干嘛?老子不灭烟,老子就要抽。”   被骂的顾苗一脸懵,她明明什么都没干。没来得及和潘浩理论,真正的幕后黑手幽幽的说,“烟灭了。”   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是程崎。在漫不经心看手里的牌。   潘浩一顿,“啊?”   程崎抬头斜看他一眼,“我让你把烟灭了。”   气氛突然严肃起来,徐申振帮着搭腔,“听见没,崎哥关心你。让你别抽了。”   “……哦。”潘浩这才不情不愿把烟灭掉,扔进桌底的垃圾桶。   奇了,崎哥平时可不管他们抽不抽烟。   潘浩神情诡异的重回牌桌,又看看顾苗,陷入沉思,   难道说崎哥对顾苗有想法?   产生这个想法的不止是潘浩,还有顾苗。   顾苗的笑容溢出来,简直要美到太平洋去了。   他们打了好几把,在临近正午时感到疲惫。   最终结果:倪清赢了一局,潘浩也赢了一局,剩下六局全是程崎赢。潘浩的要求很简单,让江世杰叫自己爸爸,虽然不情愿,但赌约就是赌约,他照做了。   一片哗然和哄笑里,徐申振把牌收进盒子里,“倪清,你指定谁?”   她没什么想法,“我……先欠着吧。”   徐申振不勉强,“崎哥,那你呢?”   “全给你了。”没想法的还有程崎。   “啊?”徐申振不解。   “你帮我指定吧。”说完,程崎就去卫生间那里抽烟了。   两个车厢的交界处,颠簸不停,程崎站在中间,目光无所目的的看着远处的山峦起伏,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徐申振还剩一个指定的时候,程崎抽完烟回来,他第一次出尔反尔,“这个还给我。”男人似有似无看了眼倪清,薄唇抿成一条线,“留着,有备无患。”   下了车,出了车站。时间还早,男孩子们吵着要去电玩城,顾苗站在他们中间,据理力争先去酒店安置行李。   倪清和顾苗不一样,她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安静的观察南城的景色。   乍一看,这里和北城没什么特别大的区别,胜在这里小型商场很多。虽然都不太高,小小一个。   南城的电玩城比北城的要大得多,男孩子们痴迷一楼的跳舞机。顾苗拗不过他们,窜弄徐申振拐着程崎一起去二楼抓娃娃。   程崎兴致缺缺,在二楼角落里抽烟。直到发现倪清盯着娃娃机里的粉红豹看,他才将烟扔进垃圾桶,朝光明处走去。   “想要?”程崎说。   他脚步很轻,低沉的声线从身后飘来的时候吓了倪清一大跳,“不想。”她飞速回答。原因是她不信她说了想要,他就会好心的帮她抓。   确实如此。她想的没错。程崎从不做赔本买卖。   男人懒散的绕开倪清,径直走向旁边激情抓娃娃却抓不上来的徐申振。修长手指从徐申振的游戏币里取了两颗,程崎折回来,把游戏币丢进机器,右手握住控制把。他做起事情来,骨子里总是透着认真和专注,倪清忍不住看他抓。   反正他背后没眼睛,不知道她在看他。   少年的手指,骨节分明,白且细长,好看的不行。三两下就抓住倪清看中的娃娃。   “哐当”一声,粉红豹从通道滑下,他半蹲下去,大手一捞,从机器的下面捞出玩偶,抬眼看她时嘴角噙笑,“叫声爸爸就给你。”   就知道他别有所图,倪清垂眼看着他递过来的粉红豹,又看了一眼程崎的脸,气氛安静几秒,她语气平平,“你真无聊。”她又不是三岁小孩。   说完,她转身就要往楼下走。还没走两步路,倪清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脚步一停,返回来。   程崎已经起身,她停在他面前,仰着脖子,直直看他,“我要你……”   轻轻三个字,像藏着重物的棉花,死死压住程崎的心脏。程崎低下头,一言不发对上她的眼睛。喉间不自觉滑动了下。男人心头一紧。   下一秒,倪清移开视线,她伸出手指,指着他手里的娃娃,继续说,“我要你把手上的娃娃送给我。”亮晶晶的眼珠子里,一点儿杂念也没有,倪清补充道,“作为火车上的赌约。”   也是,男人眸中汹涌的某样东西被狠狠压制下去,程崎恢复原先的淡漠,把娃娃扔到倪清手中。   作为亲生母亲的赵恬都不想要他,她又怎么会要他呢?   他自嘲的笑。   程崎这个名字啊,或许只是一具被人遗弃在穷乡里的枯骨吧。二十年过去,谁都没想过,那具枯骨肆意疯长,竟生出了心。无人知晓,哪怕不是赌约的内容,为她,他也心甘情愿,献上他的全部。   电玩城里的人多且杂,噪音大,空气浊,倪清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借口自己不舒服,问顾苗要了旅馆的地址,便先行离开。   顾苗挑的这家旅馆在一家小商场旁边,位置很靠城中心,不难找,地段也不错。倪清办理完入住以后,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锁好门,下楼,转了个弯,直奔商场。   她没忘记此行的目的,自动扫地机。可惜,造化弄人,问了一圈家电区,都说没有扫地机。甚至店员们压根儿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这样东西,用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颓丧的走出最后一家店,是下午三点,倪清放下腕表,暗想这真是个不尴不尬的时间。   她看了眼商场里的导航图,转身坐上自动扶梯,上了二楼。她准备先去2楼女装区随便溜达几圈,然后再去-1楼吃个晚饭。   相较于市中心的大型商场,这里更像是大卖场。刚下自动扶梯,倪清的耳道就传入大喇叭的声音:“秋装新品,全场八折起,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怎么那么像景区的一元店?   她微微皱眉,打量着周遭破败陈旧的装修,朝前走两步,倪清停住,鼻腔里涌入奇怪的味道。   远在店内的员工见她停在门口,误以为有机可乘。赶忙跑出来,一如饿透了的豺狼遇见待宰的羔羊。一旦咬住,就不肯松口,店员哈着腰,殷勤的笑,“小姐,进来看看吗?”   近年来,他们店的总销售额萧条萎靡,工资都快被冻结,更别提奖金了。店员扫了一眼倪清身上斜挎着的品牌包,笑得更欢,她暗想着自己绝不能放过眼前这只肥美的羊羔。   倪清本就是来瞎逛的,自然不会拒绝她的盛情邀约。   这家服装店的名字叫“乐奇”,店如其名,风格偏怪诞、少女,隐隐约约还带着点奇特和花哨。倪清拿起一件外套,又放下,拽了下肩上的包,皱眉。她不是很喜欢。她喜欢成熟的,性冷淡风,或者温柔风。衣服是这样,男人亦然。   挑来挑去,倪清最终看中一条超短的半身裙,纯黑,紧身,包臀,透着一股小野猫的性感。   “小姐您眼光真好,这是刚过来的新品。”店员紧随其后,嘴巴里的夸奖没停过,听的倪清耳朵要生茧。   她准备去试衣间试一下,拆掉衣架,挂在手腕上,“请问试衣间在哪?”   店员做了个“请”的手势,“这边走”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脱口,就听见阴魂不散的程崎的声音。   “太短了。”程崎懒懒靠在沙发上,乍一看,倪清还以为是拍摄画报的男模。她下意识说,“哥哥,你走路怎么没声的?”   鬼知道她为什么会叫他哥哥,她的话刚说出口,二人同时愣住。   连程崎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下次会注意的。”   “妹妹。”   店员自以为有眼色的问,“这位是您男朋友吧?”倪清没理她,直直看着程崎,“你怎么在这?”   “随便逛逛。”程崎漫不经心说。然后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初来乍到的,人生地不熟乱跑什么?”   在女装区随便逛?倪清心领神会。他是来给女朋友挑衣服的。她用了笃定的陈述句。   肯定心中所想,倪清没再说话,静静把衣服放回衣架,径直走出了店门。   这倒是令程崎大吃一惊。   他还以为倪清会像个小孩,和他质气,偏要买。她突然听了话,真叫他费解。   或许只有倪清自己知道,她就是喜欢这种被人约束、被人管着的感觉。没有准确的原因,最有可能是倪政从不管她,而今天出现在商场的程崎又确确实实给了她她一直渴求的东西。   她明明厌恶男人,却又偷偷贪恋着男人的管教。   真矛盾。   “不逛了?”程崎跟上她。   “不逛。”倪清说。   没几秒,倪清问,“你也不逛了?”   “嗯。”程崎回答。   前后脚,他们进了同一家餐厅吃晚餐,程崎坐在她旁边一桌,而至于程崎是不是跟着她进来的,为什么要跟着她进来,倪清不想管,也管不着。她只是安静的阅览着手上的那份菜单,犹豫几秒,点了一道荤、一道素。   旁边那桌没有拼桌的打算,取而代之,颇有几分要与她做最熟悉的陌生人的架势,程崎点菜很快,反正于他而言,吃饭从来就不是享受,只是填饱肚子的途径。   菜很快上齐,在服务生那一句机械的“请慢用”下,倪清拧了下眉,她没想过,清炒时蔬里会有韭菜,亦没想到上汤肥牛里会有羊肉。   她拿起筷子,还算细腻的把韭菜和羊肉一点一点从白瓷盘和汤碗里捻出来,整整齐齐摆在空碟里,像在做一道精美的手工艺品。   他被她认真的神情吸引,忍不住问,“减肥?”他记得上次和付曼吃火锅,她也不喜欢羊肉。   还没到饭点,店里客人少得可怜,环境静如禅院,倪清头也没抬,回答的时候前所未有的认真,“羊肉和韭菜都壮阳,我阳气重,得滋阴,不能壮阳。”   他被她逗笑,没再说什么。   后来她才知道,和程崎比起来,她那一点微乎其微的阳气,简直弱到家了。   时间一晃到了晚上,程崎和倪清回去的时候,顾苗他们早就在旅馆里恭候多时了。   他们准备在徐申振房间玩桌游,可顾苗不让,非要等程崎回来一起玩。   程崎和徐申振住一间房,一进门,就看见所有人一窝蜂躺在他床上的画面,眉眼淡淡扫过被压得满是褶皱的白床单,程崎拧眉,表示疑问。   徐申振从床上直起身子,解释说,“我们在等你回来一起玩桌游。”   程崎走近些,把他的枕头拎到徐申振的床上,然后踢了他一脚,示意他要换床。他有洁癖,不喜欢那么多人躺在他床上。   徐申振心下了然,把自己的枕头接过来,谄媚的笑,“崎哥,你玩吗?我们已经搭好了。”说罢,他指了指茶几上摆着的庞大帝国。   男人靠在床上,睨他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五个人玩?”   “嗯嗯,就我们五个。”顾苗说,“倪清不知道去哪儿了,现在还没回来呢。”也不知道跟谁出去鬼混了。   鬼混男主角沉默的睨她一眼,把枕头抱在怀里。他太懂这个年纪女生的心思,倪清不在,她不就成红一点了?   没意思。   程崎移开视线,按下遥控器的开关,冷冷,“我不玩。”   电视上播放的是昨天的球赛重播。   空气凝固几秒,程崎皱眉,“你们要玩去其他地方,我嫌吵。”   徐申振和顾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所有人心知肚明,桌游已经搭好了,真要拆掉重建,会麻烦的不行。   果真是到了危急关头,才能看出一个人真正的胆识。火车上被英雄救美的女主角壮了壮胆子,小心翼翼问,“如果崎哥你觉得吵的话……就去我房间休息吧?我们结束了再叫你回来?”顾苗咽了口口水。   空气又静几秒。   程崎想了想,没有看她,“你房间在哪儿?”   *** ***   他们一共订了3间双人房,倪清和顾苗住103,程崎和徐申振住104,剩下的105则是潘浩和江世杰那间。   房卡打开门,又关上。倪清刚进房间就拿掉头发上的小皮筋,扔在床上。她走了一天的路,身子有点倦,现在只想好好洗个澡,早点睡觉。   她发现了顾苗不在,可她没管。脱下内衣,手背揉着困倦的眼,便直接走进浴室。   脏衣服放在外面,她赤脚站在花洒下,温温的水流密密匝匝,打在她身上向下滑落,绵密的泡沫裹在她白皙的身体上,须臾又被冲散,随着一圈一圈缠成一团的头发丝,一起掉落肮脏的下水道。   她喜欢沐浴的感觉,把所有不干净的东西都冲掉的感觉。   十几又或者是几十分钟后,水流声停,倪清拿干浴巾擦拭完身体,伸手到洗手台上准备捞换洗衣物,够了好久,摸不到,她啧了声,有点烦,眉目所及空无一物的洗手台,她这才猛然想起:她忘记拿睡衣进来了。   原地呆站了几秒,她寄希望于室友顾苗,从浴室里面往外喊,“顾苗?你回来了吗?”   没人应她,看来还没回来。   “顾苗?”她拿下架子上的浴袍,又象征性的叫了两声。有赖于浴室良好的隔音效果,外面的人委实没有听见她的呼救。   没办法了。   倪清裹紧浴袍,推开浴室的门,湿哒哒的脚印踩在地板上,袅袅热气从里往外冒,鬼能想到,程崎会出现在她们房间,而且还躺在倪清的床上。四目相对,倪清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少女的棕发湿漉漉垂在脸边,连头发梢也浸满了水,不合时宜的滴落在那颗圆润白皙的肩头,而后顺着胳膊的弧度一路下滑,坠在地上,他瞥到那一截光洁的脚脖和可爱的脚趾。倪清的脚趾甲透着光潋潋的粉红。   程崎眯了眯眼,咬紧后槽牙。   操。   注意到他的目光,倪清下意识抓紧前胸的浴袍,“转过去。”   程崎顿了几秒,倪清又说一遍,“你快把头转过去!”   程崎缄默一瞬,乖乖照做。   倪清拽着胸口,一阵小碎步跑到床边,抓起睡衣就往浴室里跑。直到“嘭”的一声,浴室的门被关紧反锁,这场闹剧才算暂时拉下帷幕。   倪清一边脱下浴袍,一边在心里狠狠的骂程崎。他大晚上没事做跑到她的房间来干吗?真是有病。   麻溜儿的穿上内裤和真丝睡裙,倪清摸了摸胸口,说不上来,总觉得有点空……恍然发觉什么,倪清瞳孔放大。   完蛋,她睡觉不习惯穿内衣,所以准备好的衣物里并不包含内衣。   倪清有点欲哭无泪,她总不能叫程崎帮她把内衣从行李箱里拿出来吧?   在浴室里来回踱步几个来回,倪清叹了口气,从洗手台下面的柜子里拿出吹风机,插上电,用冷风把头发吹干的同时,正好也清醒清醒她的热昏了头的大脑,顺带祈祷一下程崎会在自己吹完头发之后离开。然而,并没有。而且看样子,程崎是不打算走了。   她清清嗓子,朝外面喊,“顾苗呢?”   “……她在我们房间。”程崎想想后补充,“和徐申振他们玩桌游。”   “那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她问。   “不想。”程崎说。   倪清耐着性子,“我……现在不是很方便。你能回你自己的房间吗?”   外面静了片刻,程崎丝毫不在意她的感受,“不要。”   好个不要,倪清咬咬牙,他还真是回答的干干脆脆,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呢。   总这么耗着也不是个办法,她倔不过他,只得把梳顺了的长发披到前面来,倪清的头发没有很长,从正面看,发梢刚好平齐两颗凸出的上缘一点。   以防他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倪清故意驼着背从里面出来。   浴室的门再次被打开,浅浅的玫瑰果木香氤氲散开,充斥了程崎的鼻腔。他下意识朝她的方向看去。   果然,选择留在这个房间是对的。比起嘈杂的烟会厅,他更喜欢这个女人香缭绕的空间。   倪清根本没有看他,刚出来,就直接把行李箱横在地上,自己蹲在行李箱前面,埋头,认真的翻找着什么,他不清楚她到底在找什么,却看得出她不想让他知晓她在找什么。   许是感觉到程崎的目光直勾勾在她背上游走,倪清手上动作不自觉加快,可越是急躁,就越是找不到东西。   老人家的名言,总是在这些奇奇怪怪的时候才会派上用场。   最终,倪清没有找到内衣,恼羞成怒地转身,盯住程崎的脸。   “从我出来一直看到现在,你看够没有?”   被吼的程崎微顿半秒,视线下滑,笑,“你穿成这样,我很难不看。”   倪清抿着嘴,不再说话。   程崎扬眉,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于两粒凸起的樱桃籽,“……C?”   猛地意识到什么,倪清立刻环抱住自己,瞪大眼睛看着他大叫,“滚出去!”   梦里,倪清美如一尊缪斯女神像,跨坐于他,起伏不定。   缓慢的,她倾下.身,柔软随着节律,一下两下,不徐不缓,落在他的胸膛。男人皱眉,似是在隐忍着什么。   可她像那满墙幽绿的爬山虎,缠绕在他躯体,久久不愿离去。   光滑的胳膊勾住他的后脖,拽紧他的头发,呢喃从她唇齿间泄漏,仿佛恶魔在低语,“程崎。”   “我要你。”   陡然间,节律紊乱,快与慢交叠更替,男人手臂撑在她两边,脊背上的汗水汹涌澎湃。   她真是……要了他的命。   程崎被惊醒的时候,恰逢夜半,男人额间洇出一层薄汗,胸膛剧烈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他被梦中女人的叫声烦得睡不着,索性从烟盒里摸了几根,进了厕所。   鬼知道那天晚上他到底抽了多少,硬生生把床上那个还在做春秋大梦的徐申振都给熏醒了。   睡眼朦胧,徐申振揉了揉眼,循着气味打开卫生间的门,眼前的画面叫他瞬间清醒。   徐申振的视线时上时下,嘴巴惊的合不拢,“崎哥,你……”   “你你你,”   “你终于□□了?”   程崎低低的吼,“滚。”   什么叫终于?这他.妈都不知道多少次了。 第15章 血气方刚   来南城的第二天, 暴雨。手背拨开灰蒙蒙的窗帘和白色流苏,顾苗无奈的宣布:原定的野炊计划取消,大家自行活动, 晚上在旅馆集合,一起出发去酒吧联谊。   透过落地窗望向外面的积水潭,倪清窝在大厅的沙发里发了会儿呆,双目无神凝视着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以及撑着透明雨伞、在上满忙碌行走的人们。夏季的风,随着一位客人的到来,从打开的门后空间钻进来,有点冷。她抱着裸.露在真丝吊带外的胳膊, 缓慢起身,回了房间。   她今天没扎头发, 因为昨天洗完澡,她发现她的发圈不见了。黑棕色的长瀑布垂在女人消瘦的脊背, 终于纤细腰际两旁,与白到泛红的肌肤形成一道强烈的色彩对比。给她胶原蛋白满满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温柔和慵懒。   摸开壁灯,映入眼帘是空荡荡的房间。倪清走进去, 温吞的掀开被子。   顾苗和徐申振他们出去了。所以今天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喜欢独处的宁静。安静的打开手机, 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昨晚和秦稚的聊天窗口。内容卡在秦稚说她好像变开心了。她不知道怎么回复,于是没有回复。   她有变开心吗?倪清敛敛眉, 她并没有什么感觉。   退掉和秦稚的聊天,她切到成卓阳的,这是一条凌晨发来的消息,她现在才看到,“国庆有什么计划吗?”   “我和顾苗他们来了南城。”她在十个小时后回复。   “程崎也在吗?”成卓阳回的很快,但显然主题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了。   “在。”   “赵奶奶在找程崎呢。你有空的话让程崎给赵奶奶回个电话。”   “好的。”   上午十点半, 倪清驻足于104门前,手背在深色的房门上轻敲几下,退后一步,安静的等。一秒,两秒,十几秒,没人应。她不确定他有没有和徐申振他们出去。   想了想,她决定晚上再同他讲。正是转身欲离,门突然开了。门里的男人单手扶头,顶着蓬乱潦草的短发,走廊里的光照进去,倪清看见他赤.裸在外的胸膛和小腹,身上的那件睡袍勉强算是穿着的。她愣了半秒,脸不红心不跳的往下看,没等她真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程崎突然清醒过来,他面无表情的转身,系紧腰间的睡袍带,倪清没说话,安静的跟了进去。   暗如无天日的房间里,窗帘叠在白纱上,严丝合缝的闭着,电视机倒是开着,绚烂的色彩打在白床单上,窸窸窣窣播放着男女主人公的暧.昧对白。   程崎从小冰箱里捞出两瓶矿泉水,其中一瓶扔给她,眉毛拧成倦意深重的颜色,“有事儿?”   他昨晚没睡好,刚才在补觉,现在被吵醒了,很不爽。   倪清在原地晃荡两下,接住水,“赵奶奶找你。让你给她回个电话。”   程崎灌了一大口冰水入喉,冷声冷气,“哦。”他绕到窗户旁边的小沙发上,随意指了下电视,“一起看?”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部电影讲的是什么,只觉得有够无聊,居然硬生生把他看睡着了。   少女的情怀和他有所不同,倪清大致扫了一眼电视机上的画面,就脱口而出它的名字:《当男人恋爱时》,这是部老片子,韩国的,讲述底层的悲惨爱情。倪清喜欢这个故事的氛围,却不喜欢它的结局:男主死了。它没有传统意义上童话式的团圆和美好,这样的结局,太真实,不够完美。她不喜欢被虐心的感觉,会觉得不舒服。   “不看。”   晚上七点,在旅馆一楼吃完晚餐,顾苗带他们去了一家名为“DARKNESS”的酒吧。   倪清也去了。   她被顾苗拉过来充数。   她永远搞不懂这些女孩的心机套路,比如:顾苗为什么没带她的好闺蜜谭丽,而是带她来南城?   从昏暗的小楼梯上去,花绿色迷乱的光打在酒杯交替的男女身上,或暴露,或热辣,气氛燥热,却又像吐着鲜红信子的毒蛇,欲将人吞噬。浓重的墨泼下来,天被染成黑紫色的笼,网住那只活蹦乱跳的白兔。   顾苗很快从别的什么地方又带来另外的两男四女,其中一个紫发男生很善社交,他自我介绍说他叫刘子浩。刘子浩旁边站着一个普普通通、戴着黑色眼镜的男生,顺势向右看去,是四个女生,依次染着红、橙、黄、绿色的头发。   桌子很大,一排坐男生,一排坐女生,联谊嘛,就是要男生女生面对面才好。至于用意,相信大家都心知肚明。   江世杰心里有人,自然直奔倪清对面,可惜在他坐下之前,翘臀遭到他人一踹,他下意识捂住屁.股,不满的抬头,程崎居高临下,“往里面坐。”   江世杰看着程崎,眨眨眼,脑子飞快旋转,试图想出一个拒绝的好理由。须臾,他似乎真的想到了,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紧接着却脑袋空空,乖乖往里面挪了一格。   他沉默着看程崎坐在那个本属于他的、闪闪发光的位置上,努了努嘴,心想:他一定要找个机会和崎哥说自己喜欢倪清。省的他老是无心碍他的好事儿。   黑眸睨她一眼又移开,程崎一言不发的坐在她对面,倪清也没什么情绪的同他对视一眼,没有主动展开话题的意思。   倪清右边坐的是顾苗,显然,因为程崎不合乎常理的操作,顾苗错失了坐在程崎对面的机会。不满于现在的座位表,她挪了挪身子,小小声同倪清耳语,“亲爱的,我们换个位置吧?”   顾苗从不叫她“亲爱的”,而是叫她“那女的”,由此可见,她现在的心情有多么迫切,倪清看她一眼,点头,表示同意。   她今天穿着黑色方领小上衣、蕾丝短裙和玛丽珍鞋。渔网袜逼近大腿处绣有一朵小小的黑色的蝴蝶结,洇着一股野性和性感。余光瞥到倪清的大腿,程崎默不作声的拧了眉,闷声干了一整杯酒。   “你好,我叫向欣。欣欣向荣的向,欣欣向荣的欣。”刚坐下,旁边的女生就伸出手。   倪清握住她的,“倪清。端倪的倪,清澈的清。”   向欣生来小小一只,蛮可爱的,但算不上漂亮,染着红色的短发。   联谊正式开始,顾苗选择用国王游戏来增进男女之间的感情,游戏规则很简单:每人在游戏桶里抽一张牌,牌面分别有国王以及从1到11十一个数字,抽到国王的玩家可以指定另外两位数字玩家做任何事。   第一局,绿头发的妹妹是国王,她将手里的牌拍在桌上,笑的放肆又意味深长,“1号……和11号接吻。”   “接吻”一词刚出,全场沸腾坏笑,只有倪清手指一顿,她忍不住想到陆野和付曼在公园里接吻的香.艳画面。   程崎的声音不高不低,传入她的耳中,“害怕了?”   才没有。她知道他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倪清没有回答,回答他的是顾苗,“当然没有啦程崎哥哥。”她托着下巴笑,对于程崎主动提问自己这一点感到非常开心。   倪清没再听下去他们的对白,小心翼翼展开手心的纸条。   3号。   她长舒一口气。   好险。   她抬起头。   酒桌上一时间安静的不像话,仿佛被点名的,是两个不敢承认爱意的胆小鬼。胆小鬼一号徐申振缓慢的举起手里的纸条,扶额,“那个,11号在哪,我是1号。”   倪清依稀感觉左边的人儿微微颤了颤,顾苗咬牙切齿的站起来,将快被捏碎的纸条扔在桌上,“我是11号。”   “哟。”真面目揭开,陈子浩带头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坐他旁边的潘浩也不是省油的灯,炒气氛的水平算得上一流,又是鼓掌又是大喊,气氛马上被他推上高.潮。骑虎难下,顾苗只得豪迈的揪住徐申振的衣领,吻了上去。严格意义上来说,那应该不算吻,只是蜻蜓点水、毫无感情的两唇相碰,又分离。但因为是第一局,大家没有为难的意思,默认他们成功。   亲完徐申振的顾苗简直不要太恼,坐下之后猛抽三张纸巾擦嘴,从倪清的角度看,她的嘴唇都要被她擦出血了。口红自然也被擦的一干二净。可顾苗在看程崎,只在看程崎。   有了第一局的铺垫,第二局进行的顺利。只是这局有点奇怪,不止有点,是怪到家了。   第二局刚开始,陈子浩提议自己随机发纸条,没人反对,他便开始。纸条一张张发,发到倪清的时候,她隐约感觉到自己手上的那张纸的质感和上一张不太一样,不过她没多想,欣然接受。   国王是戴眼镜的男生,“3号和4号,啊不,”他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隐晦又仔细的辨认了一下桌子下面的陈子浩递过来的纸条,“5号和4号,呆在同一间衣柜里一个小时不能出来。”   “我是5号。”陈子浩懒懒把纸条放在桌上。   大脑“咣”的一声当机。倪清看着手里的数字4发懵。整个人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一动不动。   酒桌一时安静的不像话,潘浩不耐烦的问,“4号在哪儿呢?吱个声儿啊。”   催促之下,倪清咬着牙举手,“我、是、4、号。”   “新面孔。”陈子浩意料之中的笑。   倪清试图做鱼溺死前垂死的挣扎,“这里没有衣柜。”   “就说是新面孔,”陈子浩含笑说,“这家店的老板可会玩了。怎么会没有衣柜呢?”他将手肘撑在桌面上,靠近些,微微歪头,“倪小姐该不会是玩不起吧?”   他在激她,她不吃这套,沉默几秒,以作拖延。突然,耳道传入酒杯杯底被砸在桌上的声音,程崎身子后靠,“我看是陈先生玩不起吧?”   矛头突然指向自己,陈子浩扬起了眉,“你什么意思?”   程崎面无表情,“我想问问,为什么你的纸条在他手里?还有,倪清的这张纸为什么和我们的不一样?”男人笑,“出老千?”   陈子浩的这招还是第一次被人发现,气势上怂了一大截,“巧合而已。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出老千。”   “就算你没出,你也知道酒桌上落棋不悔的规矩吧?”程崎咄咄逼人,“刚刚这位说的可是3号和4号,不是5号和4号。”   “你……”陈子浩脸色骤然一变,可左思右想,却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他宁愿遵守这个规矩,也不愿承认自己出了老千,毕竟这里还有四个一中女生在场,他若是现在承认出老千,以后还怎么玩?   陈子浩手推了把桌子,叹息不是从口腔,而是从鼻腔涌出来,“行,既然程先生这么想要这次机会,那我就让给你咯。”   逼仄的衣柜,连空气都稀薄。倪清缩着肩,把自己挤在狭窄的空间里,这里的老板真是会玩,衣柜小的没话说,倪清稍微一动就会碰到程崎的身体。闷,喘不过气。被黑暗剥夺了视觉时,其他感官就会变得异常敏锐。倪清闻到程崎身上的烟草味,听见他的满是倦意的叹息,四周都是他的味道,她甚至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他拧眉的形状。   “你还好吗?”良久沉默之后,程崎先说话。   她以为他在问陈子浩出老千的事,“我没事。”   “我没问你刚刚的事。”程崎有点不耐烦。   “那你问的什么?”倪清也跟着皱眉。   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好,程崎敛了敛性子,“徐申振说……”   妈.的,这档子猥琐事,他还真说不出口。.   他突然不说话了,倪清似乎明白什么,垂眼,不咸不淡的说,“我真的没事。”   “谢谢你,关心我。”   锋利的箭头,丘比特设下的圈套,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程崎的心海里扔了一小块石子,石子一层一层荡过去,在那片黑压压的海域激起浪花和涟漪,像是救世主,架起小提琴,奏着一章声势浩大的清平乐。程崎缄默一瞬,大手覆上倪清的脑袋,很轻很轻的拍了两下,“嗯。”   血气方刚的少年,从来没学过如何与女生相处,但枯木逢春,他也想把自己柔情的一面流露给她。   流露给他爱的人。 第16章 告白   “来来来, 继续喝。”   从衣柜里出来,看见是江世杰被灌酒的场面。一个小时过去,他似乎被灌了不少, 跟着酒精一道麻痹的不止是虾子红的脸,还有被逐渐抛到九霄云外的精神头。   见二人回来,徐申振笑着叫了声,“崎哥。”他看一眼沙发上的手机,“你电话一直在响。”   程崎倾身捞起手机,扫了眼手机尾号,摁下回拨。倏忽间,江世杰“噌”的从座位上站起来, 拿着空酒瓶指倪清,“倪清!”他大叫她的名字, 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江世杰打了个酒嗝,憨憨的笑, “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唐突,生硬,不浪漫, 和她想象之中的告白千差万别。倪清庆幸自己在他们开始起哄之前反应过来, 她静了半秒,“抱歉。”   干脆利落的拒绝, 不会浪费他的时间,是她能想到最不做作矫情的方式,可惜最直接也最伤人,她的话像一片破碎的玻璃,狠狠插.进他的心。   江世杰愣了半秒,“抱歉什么?”   倪清说, “我不喜欢……”你。   “没事的,江世杰,你看我们这不还有这么多女的吗?别一棵树上吊死啊兄弟。”徐申振尬笑着拍拍江世杰的背,企图在这块冻结成冰的气氛表面凿出一个小洞。   “是啊是啊,你看看我们向欣妹妹,小小一只多可爱啊,和你可配了。”潘浩帮着打圆场。   奈何江世杰一根筋,对初次相遇那天的清冷女神念念不忘,两片唇瓣紧紧闭着,丝毫没有搭理他们的意向,他的眼睛死死盯住倪清,像是在寻求一个解释,能说得过去的解释。可男女之间的感情哪来那么多明明白白的解释,倪清避开他的目光,没曾想却对上顾苗的目光,顾苗在瞪她,她不会不知道她瞪她的含义。   这场联谊毁了。被她毁了。   窒息恍然间幻化为死神,冷冷掐住她的脖子,压的她喘不过气,倪清一把抓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倒扣在头上,“搞砸了气氛真的很抱歉,我自罚三杯。”说罢,她又捞起两杯,喝完后放回桌面,“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没什么比“落荒而逃”更适合形容她现在的处境。望着女人离开的背影,江世杰嘴角涌上一丝苦楚,他应该是真的喝多了,否则……他触了触湿润的眼角,否则他又怎么会流泪呢?   什么都没干,却目睹了这样一出好戏,陈子浩撑着自己从沙发里直起身,一边倒酒,一边低笑着自言自语,“什么人啊,”他的视线游走在江世杰身上上下打量,“真是不自量力。”   “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那么美的妞怎么会看上你。”陈子浩说。   如果说倪清的拒绝是黑暗的罪魁祸首,那么,陈子浩的嘲笑就是拔苗助长的邪.恶镰刀,他们共同催生了江世杰的愤怒。酒精害人不浅,让江世杰这个怂包在不该勇敢的时刻变得异常凶猛,“你再骂?“他一拳打在陈子浩脸上。陈子浩比江世杰瘦小很多,一个重心不稳,摔在地上,头磕在桌角。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面目可憎抬头看着江世杰。   他们几乎快忘了。这里是南城,一中的主战场。陈子浩瞪圆了眼睛,给后面的眼镜男使了个眼色,在眼镜男的一通电话下,江世杰唯一的身高优势也被扫的荡然无存。好几个浑身腱子肉的壮汉如保镖似的一列排开,站在陈子浩身后。在陈子浩的一声施令下,身后的男生一齐冲了上来,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小子别乱出头。”为首的大哥嗤笑的看程崎。   程崎完全没把人当回事儿,二话没说,直接和对面看起来最壮的那位硬碰硬,肉.体撞击的沉闷声响充斥着整个“DARKNESS”,暗黑时刻真的来了。   程崎下手很重,拳头直接砸在他的胃上,引得对面的大哥一阵干呕,还没恢复之际,又被程崎拽住了后脖。   程崎冷眼看着他痛苦的表情,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猛的将他往桌上一砸,桌上的酒瓶和冰桶被大哥的体重推翻、悉数倒地,最后从桌上摔下去的,自然是无计可施却想大展拳脚的大哥,他叫都叫不出来,红着眼,任由嘴角的血滴答滴答流在地上。   这个节骨眼,徐申振还有空当他的迷弟,“崎哥牛.逼!”   居高临下睨着手下败将,程崎踩在大哥的手上,奋力往下碾,一字一顿,“小弟惹事,当哥的自然得替他出头。”   那天晚上,“DARKNESS”迎来史上最浩大的一场群架盛宴,光程崎一个就打了十几个,无数壮汉倒地,宾客们作鸟兽散。   尖叫、嘶吼、呻.吟……硬是在酒吧内营造出一种血腥丧尸片的感觉。   片子的最后,陈子浩筋疲力尽的瘫坐在地,后背靠在沙发,程崎站在众生丧尸中间,一脚踏在陈子浩削瘦的肩,“不好意思,你惹错人了。”   程崎的脚像一支剑,插.入他的主心骨,可他留有最后一手,抬头看他时凄美的笑,“……是吗?我亲爱的‘救赎主’。”   紧接着,“啪”的一声,酒瓶从后脑勺炸开,迸出细腻的玻璃花,眼镜男颤颤巍巍拿住手里破碎的半瓶酒,发着抖看被砸的程崎。   巨大的冲击力从脑后传来,程崎不自觉往前踉跄几步,他摸一把后脑,手心绽放熟悉的血腥味,他猛地回头,未等他出手,眼镜男已经被自己的行径吓晕瘫倒在地。   江世杰拧着眉,叫,“崎哥!你流血了!”   程崎反手把血擦在白T上,冷静的不像话,“别多嘴。”   他走到散在地上的纸巾前,半蹲,漫不经心抽了两张,缓缓擦拭自己的手指。   而后,   眼前一黑,   他的世界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程崎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徐申振他们送来了医院。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睁眼时的阳光异常刺眼。   在徐申振做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件对的事情里面,把倪清骗过来看他,是他最喜欢的一件。   还有就是,没让他家里人知道他打架的事。   “你醒了?”倪清说。   程崎一顿,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后脑勺被裹了三层纱布,他知道自己现在样子一定很滑稽。   “徐申振说你为了我跟外校打架。”倪清靠在窗台,语气平静,白色窗帘捆成一束,白昼的光射进来,从程崎的角度看,她像一尊前来审判囚徒的曙光女神,“是骗人的吧?”倪清看他的眼睛。   他不想骗她,“嗯。”   她喜欢诚实的人,即使这个诚实的人脸上满是触目惊心的色彩斑斓。   倪清走近些才发现,程崎的鼻梁上有一道横向划痕,像是被碎掉的酒瓶割破的,且刚用酒精棉球处理过,还没结跏,又渗出一层薄薄的血迹,往右看去,男人的眼圈是茄子绀,左脸颊上有靓紫的淤青。   至于他身上的,她看不到,也不想看。   医生包扎了后脑勺最严重的伤,其他的暂等自行恢复。倪清居高临下看着他颓丧的气息,抿抿嘴,从包里拿出创口贴。   她记得,这是来北城的第一天,成卓阳放进她购物袋里的。   一瓣,两瓣,撕开包装纸,邦迪上展露出冰雪女王的图画,看起来有点幼稚,倪清双手拿着一小瓣创口贴,微微弯腰,凑近他,她的瞳孔没有那么深,熟褐里,他能看见他自己,还有认真和小心翼翼。   距离,确实产生美。   程崎直勾勾盯着她。创口贴刚才稳落贴在他的鼻梁,大手扣在盈盈一握的腰肢。   倪清惊呼一声,坐在他腿上,程崎的手指上游,锁住她的后脖,他给了她一个湿漉漉黏糊糊的吻,舌头撬开她的唇,他像个浪漫的疯子,迫她饮下他的唾液,逼她的小舌不得不与之共舞。   女人的呜咽之声除了挑逗他的神经末梢外毫无用处。   倪清的手腕横在二人胸腔之间,她试图推开他,推不动,扭了两下,却发现挣扎不开。她不想第二次咬他的嘴唇,他受伤了,她不想给一个受了伤的人施加二次伤害,她败下阵来,任由强盗给她灌输蜜与苦,细白的大腿隔着空调被都能感觉到那下面掩藏的滚烫和欲念。   深吻,银丝,分泌物。一吻结束,程崎抵着她的头,两道粗细不一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迅速弥漫汹涌,倪清的嘴巴被他吻成强烈的枣色,娇艳欲滴,她喷洒出的气体里有他的味道,他满意的笑。   “想解决生理问题就去找你女朋友。”倪清缺氧的说。   “哪儿?”   程崎勾唇,“你?”   倪清不想理他了,瞪他一眼之后,“砰”一声关上病房的门。倪清走后的房间异常安静,安静到针落即闻,安静到仿似这世上只有他一人,安静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是如此吵闹。   伸出胳膊,捞起手机,程崎低着头,皱眉。   屏幕显示:未接电话共46通,其中有42通赵梅打的,3通赵恬打的。还有1通……是程易泽打的。 第17章 猛兽   二中从来没这么轰动过, 一大早,高三教室全是空的。反倒是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外三层, 被堵的水泄不通。   随波逐流的平庸堆里总有心高气傲,不屑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那一个。   如果不是经过的时候不小心被谭丽推搡到,倪清应该不会加入围观者的阵营。   “不好意思啊同学,我不是有意的。”撞到人的谭丽态度诚恳,立马把视线从玻璃窗上收回来,给倪清道歉。   她没有不原谅的理由,翘起脚,掸鞋上的灰, “你们在看什么?”   “你还不知道?”谭丽露出惊奇的表情,而后又小小声说, “今天程崎的家长来了。”   “这……很奇怪?”他那么野,被叫家长不应该司空见惯?   听到“程崎”这个名字, 倪清不自觉也学着他们,佯装漫不经心的伸长脖子,探里面。   高瘦的男生背对着她, 剥夺视线的绀蓝色校服随意搭在身上, 一点儿学生气都没有,就算不刻意强调, 她也知道那是程崎。程崎旁边站着一个男人。头发灰白的男人。倪清不知道程易泽究竟是跟随潮流染的灰白,还是年事已高黑发和白发参半而成的颜色,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笔直挺括的西装,以及不合时宜出现在他手里的拐杖。   有赖于男人双手交叠拄拐,她几乎笃定站在程崎旁边的人就是他的爷爷, 她脱口而出,“他爸妈呢?怎么叫爷爷来?”   谭丽用见鬼的眼神看她,“那哪是他爷爷啊!”发育期的少女,嗓音尖锐亮丽,引来周遭一小片学生的瞩目,谭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压低了音量,“那是他爸!”   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比谭丽刻意压低的声线还要低的程易泽的吼声,在下一秒响彻整层教学楼,“你把人手给剁了?”   撇开高挑的尾音和上扬的拖长音不谈,男人的声线的确和程崎的很像。   程易泽话音刚落,倪清的心脏不由得随之一紧。   噗通噗通,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嗯。”程崎冷冷的说。   “混帐东西!”程易泽气的胡子一横,举起手里的拐杖就要往他身上砸,檀木拐将落未落,被陈洁拦住,她陪着笑,“程崎爸爸您先别生气,程崎,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就看他不爽。”想起傅睿文的脸,程崎轻蔑一笑。   这下可好,程老爷子更生气了,一口气没上来,赶忙抓住心口的衬衫,黑西装里的白衬衫被拧成一团褶皱,陈洁才意识到老先生身体不好,赶忙把他扶到办公椅上坐下,吞下内衬口袋里的药丸,程易泽惨白的脸上才逐渐浮现一丝生机,他用另一只手拿着拐杖指程崎,“你赶紧给人家道歉!”   陈洁的办公椅面向玻璃窗,这个时候,倪清才发觉她的猜想是正确的:程易泽确确实实是个年事已高,高到可以当程崎爷爷的老先生。老先生的高鼻梁上挂着副半透明半黑框的眼镜,银白胡渣暴露他的年岁,与年岁一齐暴露的,还有他的财富。翠绿的扳指和镶金的拐杖,均价值不菲。   一位家长倒下,另外一位家长站起来。   傅斌不比程易泽那样斯文,他说起话来有股特属于北城的地方口音,“陈洁老师,这他.妈就是你说的解决方法?”一听就不是读书人。   他从庞大的绿植后面走进视野,刚一出现,就一把拽住程崎的领口,狗嚎似的为乖儿子声讨,“他怎么惹到你了?你要剁他的手?”   程崎没说话,不耐烦的皱了下眉,偏头,他不喜欢傅斌身上的味道。   闻起来像他十一岁那年,趴在沙发上的程易泽。   令人作呕。   高高在上的表情击溃傅睿文的最后一丝理智,黝黑又黄的牙齿越靠越近,他笑了声,慢慢低头看程崎的手,“老子看你的手也是细皮嫩肉的,要不……正好剁了给我家睿文?”   看他猩红的眼就知道他想来真的,陈洁顾完一边又赶忙起身顾另一边,“傅睿文爸爸,这里是学校,请你冷静一点!注意你的言辞!”   “我?”傅斌的眼球快要夺眦而出,白色眼仁表面布满红血丝浊黄色,好似下一秒就要爆出来,掉在陈洁身上,“我注意言辞?我注意你妈逼。你看这小子有悔改的样子?傅睿文还他妈在医院躺着呢?你叫我冷静?”   “程崎!赶紧给傅叔叔道歉!”闻言,陈洁也忍不住训程崎两句,余光瞥到窗户外面你争我抢看好戏的高三学生,她顿时血液倒流,冲到窗户面前,一把拉上窗帘,连死角都没留一个,“看什么看,都给我回去上课!”   可正值好奇心强的青春期,他们又怎会那样轻易就听陈洁的话?以贺庆文为首的差生云集,一个跟着一个,蹲在后门前,他们恨不得把耳朵扯下来,贴在门上,穿过木板,钻进房间里,哪怕只能听见几分蛛丝马迹,也是极好的。   门从里打开,第一节 课上课铃响,郑薇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一大票学生立刻重心不稳摔进她怀里,空气凝固几秒,郑薇一言不发看着双手扯在她长裙上的贺庆文以及他后面的学生,冷冷说,“都很闲?”女人的话里藏着冰箭,一听就知道没好果子吃了,“都回去把英语书抄一百遍给我。”   拖拖拉拉,哀嚎连篇。最终,看热闹的高三生都被郑薇以一己之力赶回课堂。可人是回到课堂了,心思却还留在主任办公室,且还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收不回来了。   讲台上面,郑薇自我陶醉的说着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rest in his shade.”课桌间,一个两个人头攒动,窸窣耳语,一瞬间,流言骤起,倪清听见他们将程崎比作一条没有眼泪的毒蛇。   在副班长的那一句“他不本来就这么冷血吗?砍人手他还有理了。”下,徐申振坐不住了,他可不管什么课堂规矩,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怒目圆睁看向吴辞,“你讲什么东西你?再讲一遍?”   若称吴辞他们小声议论的行为为猥琐,那徐申振光明磊落的行为确实坦荡,但这里是课堂,比起坦荡荡的傻子,郑薇更欣赏那些会审时度势的人,因为吴辞的行为,哪怕她听见了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徐申振的行为她就没法这样做了。她将粉笔砸在徐申振身上,“别吵。坐下好好听课。”   被砸中脑门的徐申振微微一顿,死死盯住郑薇的眼睛。他现在正在气头上,哪管郑薇是谁?   他徐申振素来只听程崎的话。   脏字张口就来,在徐申振酿成“侮辱师长”的大错之前,“砰”一声,前门被人一脚踹开,看着面无表情从前门走进来的人,徐申振最先反应过来。   “崎哥。”   逐步发酵事件的男主角登场,班里顿时舆论哗然。人们冠与他“毒蛇”、“猛兽”的称号,又想给他安上“恶魔”、“冷血”的罪名。   如长红舌头般的目光打在他身上,他们企图用眼神将他卷入口水的漩涡、谩骂的地狱。程崎顶着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令人作呕的视线,如飓风,来的快去的也快,拽起书包后重重的砸上门。   他离开了,   离开之前,   他谁都没有看。   倪清呆呆看着他离开的地方很久,很久,才收回视线。很快,班上再次暗流起一阵躁动。流言又起,倪清烦躁的堵住耳朵。   他们吵到她学习了。   又好像不止是吵到她学习了。   放学后,倪清约徐申振一道去程崎家,徐申振却说要去医院找傅睿文,她只好自己去。   不管怎样,她都想问问他:他还好吗?   第一次,回家的路变得如此崎岖难走,街道两旁新置办的蓝色小花明明早上还鲜活明亮,现在却枯萎的像是要死掉了。倪清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她不想程崎像这朵小花一样,别要她还没到,他就成枯骨了。   赵梅家的铁门常年不加锁,倪清到的时候,正从那扇半敞的铁门里听见程易泽的声音,“狗崽子又他.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有别于早上的虚弱,男人此刻中气很足,听起来相当生气。   “哎呀,行了,别气了。”里屋里面,一个女人正在倒茶,水流声与高跟鞋走来走去来回打圈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异常刺耳,“难道我不气啊?再气他也是你儿子啊。”   “我可不敢要他这个儿子,”程易泽气性很大,双手叠在檀木杖头,往地上敲了几下,发出沉闷的声音。他板着一张脸,忍不住要拿程崎和程驰对比,火很快烧上赵恬的华丽旗袍,“也不晓得你这个妈怎么当的。这个程崎,我看他连程驰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从他庄严的口吻来听,赵恬知道,这老头子是借着撒火说出了心里话。   高跟鞋的声音停了几秒,赵恬重新在那张少女感十足的脸上挂起笑,她缓慢的走近,把且刚涤过三道的茶杯递给他,“说到底你不就爱屋及乌,还爱着那个周莱雯吗?”   母子两个,一个比一个气人。   “赵恬!”男人接过茶杯,吹了口气,这不是程易泽第一次提醒她,“麻烦你搞搞清楚,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我跟她是夫妻,我爱她本来就天经地义,你别跟我整这出阴阳怪气的。”   “行了行了,别生气了。”   “主次”,赵恬还是分得清的。她得哄好面前的老头子,才好继续堂而皇之的当他的金丝雀。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现在把她送回到北城可不行。   她放软了声音,蹲在椅子旁边,一手扶着程易泽的胳膊,一手在他背后,给他顺气,“都怪我没把儿子养好。”   细腻,光滑,吹弹可破。赵恬的脸让倪清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岁月从不败美人”,时间没在女人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她的五官照常精致,笑容依旧动人,白皙的脖子上面一点儿颈纹也没有。她身穿旗袍,腰身却不显一丝赘肉,就连踩在黑色高跟上的那一截脚踝都透着层柔柔的光,给人一种不俗的美。   这不仅是砸大价钱保养的功劳,倪清想,赵恬的真实年纪充其量也就四十岁到底。可反观程易泽呢,男人的气质老道肃穆,少说也有七十了。   倪清定定看赵恬的脸,而后又去看程易泽的,一瞬间,天旋地转,不知所措。   原来她是程崎的母亲,而不是,女朋友。   原来他是程崎的父亲,而不是,爷爷。 第18章 混沌   关于程崎的故事, 倪清也是后来才听付曼说起的。砍人手腕这件事在北城轰动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无奈付曼早在国庆以前就动身离开了北城,只能从电话里听见倪清的期期艾艾, “你能告诉我,在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吗?”   付曼在电话那头沉默很久,叹了口气,终于道出程崎的故事:   千禧年间的北城,封闭,落后。   这里没有新铺的柏油马路,只有漫山杂草野花横生,他们一个一个用脚踩在上面, 便有了路,一条始于足下的泥巴小道。   外面的人称这里为“野岭”, 里面的人不知道,快活的躺在山头放声歌唱。   蔚蓝蔚蓝的天, 有飞机横过,戳破了云,像电熨斗滚过蓝色衣衫。   唐恬把折好的纸飞机丢到山崖下面, 枕在胳膊, 突发奇想:山的那一边,会有什么呢?   ……   赵家曾是北城的大户人家, 世代经商,贩卖棉麻绸缎。唐恬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她有一位思想觉悟高的母亲,和一个满脑子封建传统的父亲,思想上的矛盾和冲突日益激化,这就导致赵梅和丈夫的离婚是必然的, 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们三观不合。离婚之后,唐辉离开北城,赵梅专心抚养独女唐恬,并为她改名为:赵恬。   赵恬几乎遗传了唐辉和赵梅的全部优点:杏儿眼,柳叶眉,红朱唇。她生来脱俗,单是往田野里边儿一站,就足以让个个弯身插秧的同龄少年遐想她是否仍旧待字闺中。在这其中,就包括西装革履的程易泽。   MAYBACH停在城口还算宽敞的大马路上,程易泽永远忘不掉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赵恬的嗓音脆生生的,如刚采的甘蔗般,脆爽可口,在程易泽心里拨起一曲清平乐。   “你从哪儿来?”赵恬说。   “上海。”程易泽说。   那一刻,程易泽知道,他找到了他的目标。   承诺,甜言蜜语,金银珠宝……扎根在北城的淳朴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世面。   况且,那一年的赵恬,刚满十八。她有着一个被保护的很好的女孩子该有的单纯和天真。   年龄差距大又怎样?她坚信,跨越年纪的,才是真正的爱情。   所以,当不惑之年的程易泽手捧999朵红玫瑰,单膝下跪在她面前时,她默许他,允许他把欲望射进美丽的女孩里面,妻子的强势、工作的压力、幼儿的啼哭……百花齐放,程易泽的身体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愉悦。   不久,赵恬怀孕,两人携手在山顶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不敢相信乖巧伶俐的小女儿已经偷尝禁.果,赵梅破口大骂,不准赵恬把孩子生下来。   她知道程易泽不是北城的人,她见过他,那个一颦一笑里都充斥着算计和野心的男人,她讨厌他的老练,讨厌他的精明,讨厌他那套张口就来的世俗语气,她不想自己还未入过社会的女儿被人骗。   可是叛逆期的赵恬压根儿不把赵梅的话放心上,“你自己的婚姻都处理不好,凭什么来管我的?”赵恬第一次跟她顶嘴,是为了一个男人。   赵梅气得发抖,“你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   后来,赵恬真的走了。和唐辉一样,她想永远脱离这个老女人的操控和摆布,她要走出去,开启自己华丽而壮阔的人生新篇章。   然而真的到了上海,她才发现她错了。   程易泽没有带她回他的家,而是把她安置在一间郊外的别墅里,甜言蜜语变成了冷言相劝,他像变了个人,把她一个人囚在无人之地,不准她出门,只有周末或者晚上,他才会偶尔来一次,舔着脸和她求欢。   现在看来,程崎能出生,真叫一个奇迹。   乡下来的小女孩,人生地不熟,又没什么社会技能,想逃都逃不掉,赵恬没有抗争精神,索性屈服,安安心心等着肚子里的孩子出生。   反正别墅外面的风景好。   比北城好。   别墅里还有一位保姆,程易泽请来照顾她的,她是惯犯,收了程易泽的钱,一起骗赵恬说他是因为工作太忙才回不来。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程崎出生了。   赵恬喜欢他,因为他是她和程易泽的爱情结晶;赵恬讨厌他,因为他让她的皮肤变松、身材走形;赵恬更感激他,因为他让程易泽来别墅的次数从一周一次变成了一周两次。   密封在玻璃瓶里的爱情,如果不是因为保姆的口误,她可能会一辈子将自己囚禁在程易泽和她共同编制的谎言泡沫里。   女人缓缓撕开他的假面,“其实,程先生有老婆,她叫周莱雯,家里做珠宝生意。”   “他们的家在静安区。”   “程先生还有一个儿子,叫程驰,今年已经五岁了……”   赵恬不想再听下去,尖叫着打断她,“那我呢?我算什么……”   她的唇张的很大,深入进去,甚至能看见她鲜红的喉和黑黢黢的食道,保姆低下头,不再说话。   眼泪不争气的从眼尾滑落,赵恬心知肚明,就算女人不回答,她也清楚,她是玩具,是发泄工具,是黑暗里无人问津的乞丐,是遗落在巷角发臭没人想看一眼的黑色玫瑰。   十八岁的单纯在二十岁那年彻底分崩离析,被爱滋养的美艳玫瑰不再,她成了为锦衣玉食而生的行尸走肉,甘愿沦为他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可惜,她的儿子无法理解她的行为,不愿同她一道享受这暗无天日的纸醉金迷。   多傻。   *** ***   打从程崎记事以来,赵恬就一直告诉他,   他没有爸爸。   他的父亲在他出生以前就已经离世了。   哦。   小程崎淡漠的点头。   他知道的。   否则班里的小朋友也不会在背地里偷偷笑他“有妈生,没爹教”。   流言蜚语从来没有因为他是一个孩子而放他一条生路。   他也曾学做一个人人喜欢的好学生,胸前端正的系着绿领巾,挺直了身子在小方桌前做作业,字迹歪七扭八,他就用橡皮擦掉,重新写的端端正正。   他渴求别人能因为他身上的闪光点,忘记他是个没有爸爸的小孩。   从幼稚园到初一,每次考试,他都是年级第一。   他没想过,成绩的突出,会让那些隔岸观火的大人们更加肆意的嘲弄、八卦他的家庭,包括孩子们奉为神明的老师。   表彰会上,班主任笑眯眯的表情后面像是藏了一只伸长了舌头的恶鬼,滴着黏腻的唾液,缠起他的脖子,“程崎今天领结系的真好,是谁帮你系的呀?”   心思敏感的少年,一下听懂她的言内意话外音,一字一句,“我自己系的。”赵恬没有给他找继父。   十一岁的程崎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每个人,每个人的每句话,都那样别有用心,精心设计,他们就那么希望用嘴里那一支支隐形的箭射穿他瘦小的身板吗?他们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好奇正在一点一点,吞噬、杀死他的阳光吗?   又是一个周五,学校提早放学。   家长们没有接到通知,只得让小朋友们自己回家,一个两个,他们成群结队,程崎孤身一人走在大部队的最后面,抬头望天,他记得,那天下午的夕阳无限美好,将拉未拉的窗帘覆在敞开的玻璃窗上,昏黄的竖光透进来,将一整个客厅分割成黑与黄,也割破了少年的心脏。   沙发上面,程易泽衣衫褴褛的弓着身,撞开她的膝盖,她抚摸着他的背,任他趴在她脖间狗嚎,激烈的碰撞几近让沙发自我分离。   空气里满是潮湿爱欲的气味,程崎死死盯住程易泽的后脑勺。   他见过他,他是每逢周末都会来他们家的爷爷。   赵恬让他叫他叔叔,她没说姓,只让他叫他叔叔,千千万万个叔叔中的叔叔。   喘息、呻.吟、尖叫。   程崎面无表情看完了一整个生命繁衍的过程。   共计十八分三十二秒。   赵恬发现他的时候,却没有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暗了下去,他的童真和阳光,已经被彻底戳穿了。   她只在乎她的脸皮,有些恼羞的抓起衣物遮在身上,“小崎,你放学了?”   程崎没说话。   赵恬继续说,“这是你程叔叔。”   程叔叔?   程崎缄默一瞬,不自觉咬紧了下唇。   原来他有爸爸。   翻箱倒柜,趁着赵恬不在家,程崎在抽屉里找到她的日记,在一页页被翻得软烂的纸张上面,他清楚看见一篇如史诗般令人作呕的故事。   撕下那一页记有赵梅家地址的日记,他一言不发买了去北城的车票,于两天一夜后抵达目的地。   赵梅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饿了两天,屋子外面,雷电交加,暴雨倾盆,少年孤身一人站在雨下,身上什么行囊都没有,一件白褂子被雨水淋得透透的,赵梅好心,放他进门暖和,还在想这是哪家的孩子迷了路,岂料他一开口,就叫她“外婆”。   叫他睡下,她偷偷给赵恬打了个电话,问小孩子的情况。哪料赵恬鬼迷了心窍,觉得丢掉程崎,自己才能活得更加潇洒快活,没曾想,老屋的门关不严,母女俩的对话被口渴起来喝水的程崎听了个一干二净。   就算是小少年也有自尊心吧,不是他们不要他,是他不要和他们那样恶心的人住在一起。他默默地想。   几周后,赵梅把他送去了北城的初中,叫人欣慰的是,他成绩很好,亦没有主动惹事,日子虽然过得平淡无味,但也还算安稳。   她期盼家里可以出一位高材生。   不幸发生在程崎高三那年,一个叫程驰的男生出现在北城,他大肆宣扬被少年蒙在遮羞布下的秘密。   小小一座城,一桩破事很快闹得人尽皆知。   那是程崎生命里最混沌的一年,他辍学了。   他讨厌七嘴八舌的人群,他讨厌鱼腥味的唾液,最最讨厌的,是快溺死在他们口水里的自己,流着两个恶心之人的血液。   他没再忍,干脆释放天性,见谁不爽就上去揍谁,程崎一向心狠,总是打的对方只剩一□□气才肯撒手,当然,他也不是总赢,刚开始那段时间,他也会输,但只要他还没被打死,就绝不会下跪求饶。   其实打死了也好,在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另一种解脱。   久而久之,他在北城混出了名声,他们称他为“毒蛇”,为“鳄鱼”,一旦咬紧了猎物,就死都不会松口,不能看又不能惹。 第19章 取暖   付曼愈说到后面, 眼里的光也跟着熄灭了,“阿崎其实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去安慰他一下吗?我想他现在一定很难过。”   听完他不愿开口的隐秘往事, 倪清感觉自己的心脏陡然被剜下一大块肉,声音有点涩,“……你知道他不开心的时候会去哪儿吗?”   灰墙壁、木围栏、铁锁半吊,墙粉脱落,没有一点儿活人的气息。   倪清迷路的地方,原来是程崎的秘密基地。   指腹“嘎吱”一声推开铁门,她拧着眉,走进他的世界。   “啪”一声, 脚边踢到一个绿色的空酒瓶,倪清低头, 这才发现地上全是男人的杰作,满地狼藉, 尽是或碎或空、或黄或绿的酒瓶。   难闻的酒气从她正式踏进大门的那一刻起侵犯性满满的钻进她的鼻腔。   男人好像异常钟意那件被清水涤干净的泛黄T恤,今天也穿着它。他微驼着背,站在落地窗前, 夕阳没有在他身上镀着金或红, 反而将他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颓丧里,倪清一顿, 猫似的,轻轻的问,“程崎。你,没事吧?”   她就停在门那边,光逆从她身后而来,和他形成截然相反的色差。   对于她的到来, 男人似乎早有预料,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差错,细细推敲,倪清想来应该是脚步声出卖了她。   程崎背对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他的手垂在身侧,手里握着一瓶半空的酒。   那酒是黑色的。   瓶子也是。   倪清不知道,那瓶酒的名字叫:迷失。   酒杯口在光照下透着星沙的白,里面的黑色液体一荡一荡像是摇摇欲坠的层层叠叠的乌鸦的翼毛,它明明不是金丝雀,它想逃,却还是逃不掉。男人沉默了好几秒,眼神空洞望向窗外,无念无想,须臾,喉结滚动,程崎将酒一饮而尽,酒杯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干脆的声响,男人抬手,擦了下眼尾。   “咯噔”一声,倪清心头一紧。   有种预感,他哭了。   那个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   哭了。   “程崎你……”她不自觉走近些,想说些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他转过头恶狠狠盯着她,像浑身竖着刺的刺猬,叫她组织好的语言再次搁浅腹中。   男人的眼神像一把钝钝的刀,慢慢的割,“别他妈再用同情的眼神看老子。”   “老子不稀罕你的怜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距离太近,她清楚看见男人眼尾的猩红以及眼睛里的绝望。她想抱他,但是算了,两只张牙舞爪的刺猬,是不可以相互取暖的。   她知道他现在处于敏感期,所以没有和他生气,静静地蹲在地上,帮他收拾残渣。   他好像有点醉了,带着浓重的鼻音,盯住她的背影说胡话,“你也看不起我,是吧?”   像被戳中了心事,她一哽,没说话。   愤怒的程崎,不耐烦的程度是平日里的双倍。   “说话。”他不耐烦的皱眉,像一个明知道答案却不肯相信,拽着她的衣角不耻下问的尖子生。好在冲动过后,他尚能找回理智,淡漠的脸上又添厌世,“没话说就走吧。我用不着你安慰。”语毕,他狠狠踹了一脚地上的酒瓶。   与酒瓶一起爆炸的还有倪清的冷静,“是!”她将手里的碎片一扔,起身,抬头,毫不怯懦的与他对视,“我就是看不起你。”   她已经忍了很久了,以至于现在的每个字听起来都那么铿锵有力,“我看不起你小小年纪就成天混在社会上打群架,我看不起你上课睡觉从来不听老师讲课,我看不起你明明屁大点儿本事没有脾气还那么臭,”说到这儿,倪清冷笑,“发现了吗?不是因为你的出身。”   提到家庭,她看见程崎的眸深了几度。   “我看不起你,是因为你甘愿被命运扼住咽喉,不愿意站起来反抗!”这一刻,倪清觉得自己群情激愤的语势像极了讲《呐喊》的语文老师。   “芸芸众生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而藏匿在芸芸众生之中的我们,”她深吸了一口气,“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后天的努力去堵住那些好事者的嘴!”   程崎一言不发看着倪清。   他笑了。   开怀大笑。笑她幼稚又不切实际,笑她跟他十一岁的想法一模一样。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他问。心里却是不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好好学习,离开这里。”倪清认真的说。   对视的那一秒,程崎再一次笑了。   离开这里……啊。   他转回头,缓慢的吐气,忽然想来支烟,又低低看了她一眼,停止了掏烟盒的动作。   离开这儿,他又能去哪儿呢?去一个崭新的地方,太平几天,等待遮羞布下的真实再次被戳穿后,所有人指着鼻子骂他?   程崎摇摇头。   太累了。   如果故事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他不想麻烦,干脆就待在北城,待到死好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跟他有个几把关系。   他不说话,倪清便不知他心中所想为何物,还以为一朝顽固的小城混混终于洗心革面,愿意听从她的劝解、祈求她的援手。不过祈求谈不上,她倒是乐于帮忙,望着掉在地上、被酒精沾满的作业本,倪清缓慢的说,“我记得你跟郑薇说过,想让我教你英语。”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如果你现在还想的话,我愿意教你。”   程崎的答案总是出乎意料的,他几乎一秒都没有犹豫,“不要。”   一棍子打死的不止是倪清的提议,还有凿壁偷光的光。他心里的光。   点起一支烟,叼在嘴巴里,吸一口,又吐出来,吐在倪清的脸上,他弓身把作业本捡起来,将窗一拉,朝外面一砸,白花花的纸张从半空落下,没有他下面的话震撼。“我不会再去上学了……我就想当个垃圾。”   “你以后都见不到我了,开心吗?”   *** ***   接下来的一周,是倪清极度痛苦的一周。程崎说到做到,事出之后就再也没来过学校,她听人家说,他整天泡在网吧打游戏,闻起来像一直在烟灰缸里泡过澡的蛇。   班上的风言风语传得很快,程崎在的时候,他们不敢当着程崎的面说,现在程崎不在了,他们直接把“小三”、“杂种”、“野狗”这样的词搬上台面,大肆宣扬、嘲笑、诋毁。而犯了错的傅睿文成了英雄,大英雄,断腕英雄。   倪清气的牙痒痒,暗自替程崎打抱不平,无奈,陈洁突然休假一周,害的倪清只能等到一周后的早操找她。她也曾试过凭一己之力将傅睿文的行为公之于众,但寡不敌众,她非但没吃到羊肉,反而惹的一身臊。他们说她爱上程崎了,恋爱的女人甘愿作无证之证。   简直无稽之谈。   疾步走到主任办公室门口,她还没敲门请示,就听见陈洁那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徐申振!”   熟悉的名字。倪清动作一顿。   “傅睿文家长给我打过电话了,你要是再带人去医院骚扰病人,我就要让你爸来治你了!”   “听到没有!”   “听到了。”徐申振懒洋洋的。   陈洁应该是生病了,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你现在给傅睿文爸爸打电话给人道个歉,这是手机号。”她把写着手机号码的纸条放到徐申振面前,看到他无动于衷的样子就来气,她用手指点在纸条上,不耐烦的说,“快点打。”   之后传入耳道的,便是徐申振冗长又毫无心意的违心道歉。   道完歉又被陈洁训了两句,他才从办公室里出来,前脚刚出门,就倪清撞了个满怀,倪清看向他的时候直发懵,徐申振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完全不像是只找傅睿文“谈话”的样子。   男人没心思和她寒暄,简单点了个头就准备绕开她走。   倪清犹豫了几秒,朝着他的背影喊,“你们别乱来。”这样对程崎也不好。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倪清怎么也想不到会出自自己口中,徐申振停了一秒,转过头来,语气不善,“你他妈的死娘们想死吧?胳膊肘往外拐?”   他很激动,“崎哥要不是为了你能把人手给剁了?”   “崎哥从不和他爹往来,你知道什么?”他说。   看得出来,他们兄弟情深,但就事论事,程崎绝对要负这件事的主要责任,如果不想再惹什么麻烦的话,还是双方避嫌来的保险。   她看着徐申振,斟酌几秒,“我……也是为他好。”   *** ***   办公室里,陈洁正伏案在纸上写些什么,肩上披着一件披风,看起来有点儿冷。   “陈老师早,”倪清敲敲门,走进去,没有丢掉作为学生该有的礼仪,“我有件事情想问问您。”也没有浪费一秒钟时间。   “你答应过我,国庆一上来就把傅睿文企图猥亵我的事情张贴在布告栏,而且要当着全校的面通报批评……”   陈洁心下了然她的来意,眼也没抬,“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学校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你的清玉,希望你能明白学校的良苦用心。”   “不需要。”倪清拒绝的很直接。   每分每秒,焦头烂额,急火攻心,陈洁把圆珠笔摔在桌子上,声音不大不小盯着倪清的脸,“你们几个是想怎样?一个两个要掀了天不成?教务处的决定全当放屁啊?”   如果说当时选择公开是为了报复傅睿文,那么现在,她是为了还程崎一个公道。她不许他因为自己背负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的名号。   气氛静了几秒,陈洁重新拿起圆珠笔,倪清淡淡的说,“好,既然老师您不说,那我就自己传。”她伸出手指,一根一根的掰,“按照二中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我想,不需要一天,我也可以达到和公告栏一样的宣传效果。”   她撒谎了,她做不到,但气势上不能输。   陈洁抬眼,凝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生的漂亮、勇敢,没有胆怯,底气很足,只要她想,陈洁想,她可以欺骗任何一个人的心。这其中,也包括她。 第20章 疯子   巷子间飘荡着煎鲫鱼的油味和烟味, 是向敏君下班了在做饭。弄堂里面,吵吵闹闹,是不知何人又要用唾沫星子淹没一个男孩的半生。   六点半, 倪清放学,聒噪的小巷是回家的必经之路。   左邻右舍,大爷大妈,摇着蒲扇,欢声笑语,门前张望,看见倪清身上的二中校服,嬉笑不见, 掩住了唇,窃窃私语。   向敏君叮嘱倪清这几天在外面遇到上来盘问的阿姨不要理, 于是她顶着赤.裸裸要吞人的眼神,疾步回到家里。   换掉鞋, 她朝里喊了声妈,于饭桌前坐下,嘴上说着, “她们在外面讲什么啦?”   此刻, 桌子上面已经摆好了炒芦笋、奶油鸡肉咖喱,和两碗白米饭。   “还不是那件事儿么, ”向敏君端着一锅鱼头汤从小厨房里走出来,摘下手套,掀开锅盖,“这群女人真能嚼舌根。”   热气从锅中袅袅而升。   “哪件事?”倪清把书包靠在椅背,鼻子凑近锅,闻闻气味, 奶白的汤,姜黄的生姜,绿色的葱花,黑白的鱼头,冒着香气,她挑起眉,“程崎那件?”   “是啊。”菜上齐了,向敏君在她对面坐下,把刚刚洗过还带着清水的筷子递给她一双,“听说程崎的爸爸来了。”   她接过来,停顿片刻,才说,“我知道。他爸爸去过学校了。”   向敏君把筷子往汤水里荡了荡,抬眼看她,“我才知道程崎砍了你们学校一个男生的手。”   “好像姓傅?”   “嗯。”倪清在嘴里扒了几口米,“今天米蒸得蛮糯。”   向敏君不理,继续说,“我说上次怎么有人堵在赵家门口呢。”   上次,是国庆,倪清和程崎还在南城。   “你都不知道哦,来的那几个人个个又高又壮的,脸上凶神恶煞,一进门就砸,我们还以为是他家欠了高利贷嘞。”小妇人放下碗筷,伸长了双手,又做个鬼脸,把语句里的两个形容词表现得活灵活现。   倪清说,“是傅睿文爸爸找来的?”   “是的,”向敏君重新端起碗,脸上做骇人听闻的表情,“那天动静闹得不小,街坊邻里都给赫了一跳,几个糙汉跟一个老人拖拖拽拽,都没人敢上去帮。”   “你也没去看看赵奶奶有没有伤着?”   “我干么事趟这个浑水?”   倪清不说话了,筷子插.进锅,她安静的取下死鱼眼,扔在碗边。   “听她们说那个傅什么他爸准备把程崎送去法院判刑欸,”向敏君夹了一根细细绿绿的芦笋,送进嘴巴里,倪清看着她,突然觉得她吃饭的礼仪很不雅,口腔里面,白牙齿碾过碎掉的菜渣,有点吵,“不过程崎他爸也挺厉害的,用钱压下来了。”   钱?   倪清突然没什么胃口的放下碗。   的确,程易泽看起来是很有钱。   “那程崎不用去法院了吧?”汤匙敲了几下碗边,她低头,盯着碗里的剩饭发呆,向敏君摇摇头,感叹起别人家的闲事,“不用。”   “要我说,程崎这小孩儿也是可怜,妈妈给有钱人当小三,把小孩丢给老人家照顾,自己过好日子去了,这什么人啊,一点儿女心都没有。”   不想听了,倪清把汤勺放进锅里,“我吃饱了。”   向敏君伸长脖子,朝她碗里探了探,“就吃这么点啊?”   “不想吃了。”   “哦。那你回房间写作业吧。“向敏君说。   “嗯。”   倪清的房间,是倪清和向敏君的房间。   向来都是,她睡床上,向敏君睡地上。   因为这里只有一间屋子。   把包拎回书桌前,她打开台灯,手指从笔袋里拿出一支黑笔和试卷,低头,又抬头,盯着日历本,安静了好几秒,鬼使神差,她重新拿出一直红笔,在12.9上打了一个圈。   她从来没有不习惯和向敏君同住一间房。因为早在向敏君还没和倪政离婚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貌合神离,分房睡了。向敏君喜欢住在她的房间,默默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虽然“监视”这个词语用在这儿可能并不是那么准确。   看着面前被红笔标注的日期,倪清又发了会儿呆,垂眼,算数。   算了,已经没所谓了。   *** ***   陈洁没有食言,第二天,学校的公告栏里就张贴上了傅睿文猥亵倪清未遂的通报批评,不仅如此,早操的时候,主席在上面讲话也说到这个。   他们穿着校服,站在阳光下,看红旗升到最顶端,敬礼,宣誓自己会做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好学生,波澜壮阔的国歌结束,成卓阳作为学生代表在台上演讲,内容是:争做优秀青年。   讽刺的演讲纸。倪清暗嘲。   不得不承认,官方回应总比小道消息更容易让人信以为真。站在回去的队伍里,倪清隐隐感觉后面的学生在指指点点自己。   “真没想到……原来傅睿文真是这样的人啊。”   “是啊是啊!看来倪清那天说的都是真话。”   “对!天啊,她居然被摸了屁.股,好惨。”   “欸等等,所以程崎是为了她才把傅睿文的手砍断的?”   “我靠,太猛太帅了吧?哎,那他俩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听到这儿,倪清不由得垂下眼,她不知道后面叽叽喳喳的人群是谁,也不想知道是谁,她只想让程崎知道,他在人们口中已经不再是“毒蛇”和“冷血”的代名词。   可惜,程崎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学校了。   此时此刻,他在哪里?干着什么呢?   还在烟熏缭绕的网吧里混日子吗?   脚步停顿,“去找他”的想法在她脑海中转瞬即逝,她踏上教学楼的楼梯。   算了,   她不会去找他的。   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踏入那样乌烟瘴气的地方,况且她又不是他的谁。   倪清努了努嘴。   会有人告诉他的吧?这个“好消息”。   次日,阵雨。   早上七点过一刻,倪清握着雨伞推开铁门,“我去上学了。”   差一步左转,她看见程崎远远的站在对面盯着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同他打声招呼,他已经走过来。   他撑着一把纯黑的伞,没穿校服,天气降温,他还是穿一件白T、黑色中裤和人字拖,他喜欢在夏天穿外套,在秋天穿短袖,想当和所有人格格不入的怪胎。   明明不屑于打扮自己,却还能在同龄人中脱颖而出,倪清再一次感叹,皮囊的奥妙,基因的强大。   雨点密密匝匝,打在一黑一白两把伞骨上。   走近些,她才发现他的肩膀湿了一个角,白色和肤色混成靛色,叫不出名字。但这不是最博人眼球的颜色,最博人的要数程崎的眼睛,猩红色。   大步流星,他在她面前停下,没有温和的问好,只剩粗暴的盘问。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往怀里扯,眼球急得快要凸出来,“你疯了?”   黑白两把伞撞在一起,水花溅起来。   她以为他是听到了“好消息”所以前来道谢,没曾想过这番情景,下意识“啊“了一声,第二声。   “傅睿文那件事。“程崎皱眉,看起来很不爽,“为什么通报学校?“   这算什么?倪清怔了怔,想甩开他,没甩掉,抬头,和他对视,“因为,我想。“声音绵绵,但咬字清晰。   气氛安静一秒,耳畔只剩雨声。   “你想什么?想毁了自己的名声?“程崎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跳了一下,”倪清。麻烦你搞搞清楚,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多,就会有越多的流言蜚语缠上你。“   “我又不怕。“倪清耸耸肩。   “拜托,你不怕,”我怕。   程崎话到嘴边没有说,隐忍着没发作,只是那眉却越皱越深了,“你一个小姑娘能不能爱惜自己一点?“   “管我。”倪清看他严肃的表情,突然想笑,“你当你是我爸哦?“   他不喜欢她的笑,冷着脸,“我没跟你开玩笑。”   “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倪清举起手,眨眼睛,“可以松开我了吗?我要去上学了。”   他无语,放开她。倪清立刻如活鱼般退后一步,但好像并不急着上学,“你不跟我一起去上学吗?后桌。”   程崎看了她一眼,摇头。   “那……你这一个多月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倪清问。   “你烦不烦?你当你是我妈?”他学她。   “放屁,我可不英年早孕。”倪清说。   “滚去上学。”他没想和她闲聊,转身就走。没走几步,雨停了。倪清对着程崎的背影大喊,“程崎!有彩虹!”   程崎转身的那一秒,刚好看见她在笑,倪清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伸在伞外面,指着天,“你看,正义还是存在的。”   程崎的心一紧。   她不该笑的,比天色更清亮的眼睛里,干干净净,不揉一丝杂念。她在笑,不加掩饰的笑,清清爽爽的笑,成为他后半生信仰和执念的笑。光照在她脸上,镀金般好看,程崎哑着嗓子,“帮我补习吧。”   她一顿,笑得更欢,“想通了?“   “不是你说的吗?正义还是存在的。”程崎说。   “我补课很贵的。“她咂咂嘴。   男人缄默一瞬,“我付的起。“   倪清笑笑,没当真,“所以你为什么要砍傅睿文的手?”   程崎抿唇,“……因为他乱传我的家事。”   “仅此而已?”   程崎一顿,“仅此而已。”   口是心非,爱情最大的忌。 第21章 玩火   高三时间过得飞快, 距离高考只剩8个月,在全国都在为高考让路的时候,倪清给程崎让了路。   程崎底子弱, 她只好先让他看书、再做题,有不懂的可以问她,这样既不会坏掉他们之间的约定,也不耽误她的时间。   时间定在周六,地点是程崎的秘密基地,二楼。   倪清带了作业和错题本来,想着趁他做题的功夫自己也能顺便把作业解决了,作业不多, 六张卷子而已。   差一步踏上台阶,程崎撑在二楼的栏杆上, 笑着往下探头,“倪老师带了这么多东西啊?”   她被吓到, 从木地板台阶上趔趄一下,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险些摔倒, 倪清仰头恶狠狠盯着楼上漫不经心的男人。   他剪头发了。   干净利落的板寸。   成卓阳也是这个发型, 她曾觉得成卓阳理这个发型有点儿憨呆,但放在程崎身上就不会。少了一丝阴暗的戾气, 反而有股说不出的硬。   “哪儿多了?”她垂眼,踩上楼梯。   那人不再说话,漆黑的眸少了头发的遮挡更加肆虐的盯着她,等到她走到一步之内才收回,他走到长桌对面坐下,撑着脑袋, 等她坐过来。   阳光明媚的上午,阳光从窗口跃进,打在书桌和少年冷白的手上,桌子上面垒着一沓厚厚的教材,从高一到高三,倪清让程崎全都置办全了,一本也没拉下。   二楼东西很少,但相比一楼,算是有人住的气息。   一张双人桌,一张床,床上散着几件或黑或白的衣衫和校服,床头贴着一张相片,是他和赵梅。仅此而已。   倪清抱着错题集在他左边坐下,伸手掸了掸书封上的灰,觑眼,找了本高一数学上册递过去,“今天你至少把书看完一半。”   他接过来那本厚度与硬币相齐的书。   倪清脱口而出解释的话,“这本书很简单,只有几个公式要记忆,其他全是简单的例题。”   她把配套的练习册也给他,“等你看完一章就做一章的题,有不懂的就来问我。”   “嗯。”他点头,视线已经定格在翻开的第一页。   书桌的高度正好,而且白皙如新,周围也很安静,倪清喜欢这样的氛围,很快投入语文试卷里面。   一个小时过去,除了作文,其他都写完了。正当她的思绪飘洋过海,穿过莫桑比克海峡,思考着如何辩证的去写“当代社会节奏快慢问题”的作文,她恍然发现:程崎已经没在做题了。   取而代之,他在看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一不小心和他灼热的视线撞了个满怀,倪清在他眼睛里迷路了几秒,下意识撇开脸。   他有得寸进尺的味道,欺身贴近些。   被人直勾勾盯着,倪清觉得很不舒服,“你别靠我这么近。”   “害羞了?”程崎后倾,偏头打量她的表情。   “你的呼吸,”倪清侧脸看他,一字一顿,“吵到我的解题思路了。”   “原来倪老师这么容易被干扰啊……”程崎意味深长的说。   话外之音,她听的明白。   倪清放下笔,转头,面无表情盯住他的眸,安静几秒,她视线下滑,停在他滚动的喉结,在他措不及防之间扯住他的领口,往自己面前拽。椅子拖在地上发出“吱”一声刺耳的声响,程崎只是感谢,感谢它盖住自己的心跳声。   距离一下子被拉得很近,双唇间距不过分毫,似碰非碰,欲擒故纵。   倪清的视线慢慢从他的眸、鼻尖、降至唇。温热呼吸喷在他的嘴唇,他能嗅见少女口腔里的青梅气味,叫人想要一口咬住。   在他忍不住吻她之前,倪清突然挽起碎发,耳朵靠在他胸口前,玩味的说,“程崎。”   “你的心跳,跳得好快哦。”   “原来你这么容易被干扰啊。”   程崎一愣,被摆了一道,不由得抓住她的后脖,嗓子眼渴得要冒火,“倪清。你别玩火。”   倪清不吃这套,挑眉,看进他的眼睛,“玩了又怎样?”   程崎心痒痒,声音哑的不行,“玩了,就得替我败火。”   话落,他闭上眼,低头,欲吻住她枣色的唇,不料,有别于唇的柔软从唇瓣袭来,程崎拧眉,睁眼,对面的狐狸把手横在双唇之间,脸上是早有预料的得意。   他一顿,舌比脑更快作出反应,潮湿粘腻的感觉从掌心传来,倪清瞪大眼睛,他居然在舔她的手心!   条件反射的将手心蹭在灰色运动裤上擦来擦去,下一秒,程崎的唇成功贴上她的。   “唔。”她呜咽一声,双手扑腾打在他胸膛。   薄唇紧贴,他撬开她的嘴,满是侵略和攻击性的探寻她的口腔,没有甜蜜,不温柔,倪清只能感觉到男人在惩罚她。   一吻结束,倪清手背擦过自己的嘴巴上的银丝,不满的瞪程崎,而此刻的程崎已经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俨然一副乖小孩的模样,“倪老师,这题我不会,给我讲讲呗?”   他的火败完了,她的火更大了,烦躁的抓起红笔,她不爽的问,“哪题?”   “随便。”程崎说。   随便?   倪清拧眉斜看他,眼睛里下一秒就要火山喷发,程崎这才懒洋洋指着第一题,笑,“这题。”   她强忍住愤怒,俯下身,“这题是用诱导公式,然后把题干里面的数字带入进去就行了。”   倪清尽职尽责做好了老师的角色,但作为学生的程崎压根儿没听她在说什么,男人半撑着头,看着染上他气味的唇一张一合,暗想着,他会不会是它唯一的主人。   红笔握在手里把题干划红,她讲完了,甚至亲自演示了一遍解题过程,她想他应该明白了,但还是象征性一问,“还有问题吗?”   “有。”他说。   “……说。”   他下巴枕在小臂,“倪老师有男朋友吗?”   倪清微愣,“……跟你有什么关系?”   话说到这儿,程崎已经猜到她单身,否则按照她的性子肯定直接断了他的念想。   “麻烦你搞清楚,我是来帮你补习,不是来跟你调情。”   “哦,”被数落了,他嘴巴一瘪,瞥眼,指她带过来的日历,“那我换个问题。”   “要到生日了?”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她用红笔圈出的日期,她抿了下嘴,移开视线,“嗯。”她是抱着激励他冲刺高考的目的拿来的,结果忘了这一茬。   男人缓慢从桌子上直起身子,掰起手指,“还有一个多月?”他知道正确答案,还有46天。他后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假装漫不经心,“我帮你过生日吧。作为补课的酬劳?”   其实倪清当时只是开玩笑,她没想过真要程崎的补习费,怕他当真,她一本正经的摇头,“不要。”   “为什么?”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抓起试卷,“你再不写,我走了。”   正午,天燥,光明亮,有光透过窗,停留在她雪白的手腕,倪清没有刻意打扮来见他,身上穿着舒适的居家服,宽松长袖和运动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现在已经入秋了,高考结束,他们便各奔东西,此生不再相见。   他讨厌这个总是趁他不备一溜烟钻进他脑海的想法。   眼神盯住倪清宽松的领口,穿进去,程崎无视她欲离的动作,缓慢的说,“奶挺大。” 第22章 女朋友   倪清被这样毫无征兆的直白堵得一噎, 一时间僵在原处,“混蛋”两个字周游嘴边,将说未说, 程崎先一步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中午了。”他伸腿蹬住书桌底下的白墙,把椅子移得八丈远,才大剌剌站起来,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冲她晃了下头,“走,吃饭去。”   绕过网吧往北再走几百米, 有一条街,是小吃街, 但他们叫它“小黑街”。原因是这里的环境难登大雅之堂。   百闻不如一见,倪清原以为北城已经够糟的了, 没想到还能更糟。   脏兮兮的街道,人还不少。沾满泥泞的灰蓝色卡车载着卖不掉的西瓜大声吆喝,隔壁挂着“干净卫生”横条的小摊, 大妈用小指指甲盖剔着昨晚留下的韭菜叶, 下蛋的土鸡在旁边乱窜,想飞却直接闯进黑铁锅里, 把用来摊煎饼的鸡蛋打了一地。虽然是秋天,但天气多变,此时此刻,倪清感觉还挺热,她看着地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狼藉,望而却步。   还真是鸡飞蛋打。   身后跟着的人突然顿住, 程崎走在前面自然注意不到,直到到了地儿,他才发现她还愣在远处发呆,不耐烦的冲她嚷。   “走啊。”   男人一脚踩在面馆前的矮台阶上,斜眼看她,距离大概有十几米远,他这一喊,引来不少来往人群的瞩目。   倪清拧眉盯住穿开裆裤蹲在一边吃手指的男孩,半秒后,重新看向程崎。   她生硬的张了张嘴巴,喉咙却没发出声音,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爬上喉腔,就被搁浅腹中。   她想说:“这里太脏了,可不可以去其他地方吃。”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矫情又清高。   毕竟这一声喊出来,直接得罪一整条街的人。她不给他们面子,他们肯定也不会给她的,土鸡被擒在布满褶皱的手下,扑棱着翅膀,“咯咯咯”的叫,她跟它对视一眼,直打哆嗦,真怕它下一秒就护主的在她脑袋上啄下一个大窟窿。   差一步幻想到大妈怀中抱鸡,凶神恶煞吓唬她的模样,程崎已经三步并两步走到她面前,大手在她眼前晃荡几下,冷声冷气,“发什么呆?”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顿,好像懂了,“你想吃煎饼?”   “不是!”倪清下意识转回头。   “那是什么?”程崎直起身子,眉眼扫过她的膝盖,“腿断了,要我背你?”   她撇他一眼,见了鬼似的,“不用。”   *** ***   他捎她来了家面馆,木制的横幅上刻着店名,草书,“金陵味道”。   可惜,一股脑儿拨开帘子钻进去的倪清压根没看到这四个字,或者说没注意到他的良苦用心。她只注意到这里的环境不错,店面小归小,但好歹收拾得整整齐齐,还算规整。   红底黑字的菜单被打印出来,虽然菜品不多,还是贴满了一整面墙壁。老板娘坐在铺子最里面的另一间房,看见来人便笑脸相迎小跑出来,嘴里说着“欢迎光临。”   倪清微微笑,朝她点了下头,又仰起脖子,看挂着的菜单。此时此刻,程崎已经坐到掉了漆的红长板凳上,抓起桌上的一碟一碗,眼也没抬,“老板,两碗皮肚三鲜面。”   倪清站在菜单前,不满的回头,“我还没看完。”   “哦。”程崎面无表情看她一眼,又去看老板娘,“那就再加一盘盐水鸭、两份鸭血粉丝汤和两屉菊叶汤包。”   她错愕于他的大手笔,像一只扑腾的鸟,坐在他面前挥动手臂,“不是,你点这么多干吗?”   “你管这叫多?”   倪清不再说话。   “点都点了你只管吃就是。”程崎没再看她,低头,继续调碟子里醋和辣椒酱的比例,缄默一瞬补充,“反正我请你。”   他不懂,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她就是单纯的看不惯这种铺张浪费。哪怕这里是人均物价极低的北城。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见对面的男人腿翘在椅子上,气定神闲,也不好吐出来,只得悻悻闭了嘴。   算了,就像他说的。反正他请客,她不花钱。   倪清从筷子桶里拿住一双筷子尾,倒了杯清水进玻璃杯,涤了涤筷子头,想着等到程崎吃不完的时候再笑话他也不迟。她坐等他的打脸,心中有事,自然没注意到,一如店名,程崎点的全是南京特色,她的家乡菜。   洗完筷子,倪清才猛然想起刚坐下的时候没擦椅子,“啊呀”一声,花容失色从椅子上站起来往下看。   板凳的话,老板娘每天都用抹布擦,倒是不脏,只是她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倪清拧眉,揪住大腿后面的运动裤,别扭的扭着脖子往后边儿瞧。   说白了,她心里膈应。   高傲少女身上罕见的滑稽时刻。   程崎禁不住嗤笑了声。   倪清一回头,横眉怒目看他。   他还在笑,似乎是真的被逗乐,肩膀都因笑而抖了几下。   她愣住了。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么明媚的少年气。   店里的人不多,挂钟且刚敲过十一,许是因为他们来的太早。待到程崎混匀两碟醋汁,一个脖子上戴大金链条的男人撩开帘子进来,莫子尧食指压下鼻梁上的盗版墨镜,看见程崎的时候把嘴里叼着的牙签吐在门口,笑,“哟,这不我崎哥吗?”   程崎没抬头,倪清倒是对他的名字更为敏感。   一抬头,就看见莫子尧舔着一张大脸坐到程崎旁边。   人少,他们坐的是四人桌。   程崎眼皮子一掀,淡淡点了下头,“嗯。”   见他应了声,莫子尧立刻套近乎似的伸出胳膊搭在程崎的肩膀,小小声说,“崎哥。”   “我这手下吧,有个小弟惹事了。”他佯装不好意思的捂脸,又指门外,“就在旁边那条街,正跟一中那群人打着呢。”   他咽一口口水,“崎哥你看,能不能跟我一起去……撑个场子?”   趁着莫子尧眼中只能看见程崎的这一段时间,倪清忍不住偷着打量起他。   男人梳脏辫,穿着墨绿色长袖,左臂的位置被剪刀剌了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纹着花臂的胳膊,看起来不伦不类,总有种打肿脸充胖子的感觉。倪清没跟这种人打过交道,也不准备和他打交道。她饿了,只想吃饭。   “出事了你还有心思来金陵吃饭?”   “真是好兴致。”程崎面无表情的耸了下肩,“给老子拿开。”   手被甩下来,旁边先是一顿,而后骂骂咧咧,“不是,崎哥,你说我莫子尧以前好歹也在你手下混过吧?”   “虽然现在我已经自己出来混了,但是我这,我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我们之间也还有情分不是么?”   程崎不说话,学着刚刚倪清的样子涤筷子,表情很是认真。   莫子尧摊摊手,继续说,“哎呀,不就我走时抢了你几个小弟么,别这么小心眼啊崎哥。我又不像你能一打十,当然还是要多招几个小弟啊,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   话没说完,被程崎打断,“我不混了。”   “不混了?”莫子尧宛如梦中惊醒,一激灵,哈哈笑道,“不是,你不想帮我也用不着编出这么drama的理由吧?”   倪清眉一挑,哟,看不出来,还是颗很有文化的拖把头。   程崎似有似无看了眼倪清的位置,语气不善,“不混了。不想混了。”   “你、你来真的啊?”莫子尧这才意识到程崎说的是毫不掺假的大实话,沉默好几秒,有点难受的双手挠头。   但从倪清的角度看,他的嘴角分明是在笑着的。   对面有美女盯着自己,莫子尧懊恼自己居然现在才看到,对视一瞬,他伸出粗糙的指腹。   人总喜欢靠近美的事物,美酒,美景,美人。所以莫子尧下意识想摸倪清的脸也不是那么说不过去。   还没得手,程崎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你那狗爪子敢碰一个试试?”   毛骨悚然。   莫子尧条件反射打了个寒颤,手指比较听话,乖巧的悬在半空中一愣,在大脑给出指令之后,莫子尧钝钝的把手收回来,笑眯眯看倪清,“你是……崎哥女朋友啊?”   倪清没说话,至于答案,她要他自己品。   反正莫子尧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背信弃义不说,还怕程崎。倪清想着倒不如让他误会她和程崎有染,这么一来,他那色迷迷的眼睛里,鬼主意也打不到她身上了。   四舍五入等于拥有了程崎这个免费保镖,岂不美哉?   对面的美娇娘不说话,莫子尧有些猴急的准备继续问,老板娘上菜的时机很合时宜,下一秒横在二人之间,“来~您二位的三鲜皮肚面~”   大锅里刚捞出的细面,漾在酱油色的汤底。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倪清同老板娘道了声谢谢,把大大的面碗端到跟前。   细细的面条上盖着满满当当红色的香肠、粉色的肉丝、碧绿的青菜,还有新鲜的鸡蛋和炸猪皮肚。   这种皮肚在大城市里已经很少见了,倪清记得外婆很喜欢炸,她也很喜欢吃。   金灿灿的皮肚卷成一团,泛着油光,浸满汤汁,吃起来却不腻,两人拿到面后同步,低头,吃面。嚼劲十足,惊为天人。   气的莫子尧在一边点头耍狠,好家伙,这两人是把他当成空气了?   程崎就算了,凭什么倪清也不给他面子?   莫子尧面子里子都挂不住,不死心的指着倪清,“崎哥,你不会是因为她才不混的吧?”   “跟你有关系?”这下程崎也不爽了,原本他看倪清在,不想打人的。   还是莫子尧的小弟比较懂事,在程崎大打出手之前,扯着嗓子在店铺外边大嚷,“尧哥,三弟被人打得快不行唠,你就别特么吃饭咯,快点子出来唠。”   莫子尧咂咂嘴,“叫什么叫,来了来了。”   莫子尧一走,狭小的地盘陡然大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有赖于此,老板娘的上菜速度也变快了,十几分钟后,七道菜全部上齐。   程崎把碗碟盘往桌正中挪了挪,刚想把一屉菊叶汤包推到倪清面前,突然又想起什么,手停住,一脸严肃的看看她,又看看她的小腹,委婉道,“你,现在肚子疼吗?”   倪清正准备伸手去夹汤包,被他这话说的满脸莫名其妙,“不疼啊。”   话音落下,空气寂静。筷子就快碰上一颗汤包的褶,程崎突然把两屉汤包排排列,都拉到自己跟前,推过去一碗鸭血粉丝汤,“算了,你还是吃这个吧。”   筷子扑了个空,有点尴尬的停在原处,倪清更觉不解,她皱着眉,一言不发的看着程崎,似乎在等他的解释。   他不想解释,随意说,“没原因,我想吃两屉。”   这个时候的倪清自然悟不出,程崎是因为菊叶性寒才不让她吃的。她不记得日子,他倒是记得清楚。她上次就是中旬来的月经。   他可不想看她躺在床上死去活来的样子。鬼样子要谁心疼?   鸭血粉丝汤就鸭血粉丝汤吧,倪清咬紧了筷子,恶狠狠瞪着他,谁让这条狗坐东呢。   筷子伸进粉丝底下搅拌几下,鸭血钻下去又冒出头,倪清伸手要捞醋往碗里倒,刚要拿到面前的一碟,程崎像是脑门也长了眼睛,下巴一抬,指着另一碟,“倒这碟。”   倪清没反应。   程崎继续说,“这碟没辣椒。” 第23章 痴情   三十分钟后, 倪清顶着圆滚滚的小肚腩,歇在一边顺嗝。   反观程崎,他说到做到, 硬把桌上的食物清了个干净。   盯住只剩汤水摇荡的瓷碗、蒸屉,倪清用见了鬼的表情抬头看程崎。   他毫不避讳的迎上去。   对视大概五秒左右,倪清视线下滑,掠过男人凸出的喉结、精致的锁骨、坚韧的手臂和胸膛,最终定格在他流畅的小腹线条上。   一秒,   两秒,   三秒。   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肌肉。倪清疑惑,他应该有大肚腩而不是公狗腰。   女人的目光认真极了, 这让程崎很开心。   不可否认,他享受她的目光, 喜欢她看他,哪怕只是看他身体的某个器官部位, 思考没有营养的问题,也足以让他开心。   “吃得太饱下午会困。“倪清拿起筷子,百无聊赖的放进自己碗里捞了捞, 她把鸭血、鸭肝、豆腐皮吃完了, 剩下大半碗粉丝无人问津。   他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放心。不会耽误学习。“   如程崎所说, 她想多了。虽然平时趴在桌上睡觉的一直都是程崎,但凡事总有例外。   均匀的呼吸声从鼻腔中发出,倪清枕在规整摆好的双臂上面,神色安然。   打瞌睡的不是程崎,而是她自己。   甚至没来得及告诉程崎下午要做些什么,倪清趴在桌上看一会儿数学试卷的功夫, 也不知怎的,公式像是被打了马赛克,那么难看。   很快,她的眼皮子耷拉下来,意识迷乱,进入甜蜜乡。   程崎的余光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自然清楚她的一举一动。   待到少女睡去,他才稍稍偏了下头,光明正大的垂眸看她。   睡过去的倪清比平时乖得多,睫毛弯弯,也不知做了什么好梦,嘴角处挂着甜甜的笑。   她笑,他的嘴角便跟着浮现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白花花的日光照耀在倪清的柔柔发顶,程崎没忍住,大手一伸,摸她黑棕的发。   她向来注重这一方面的保养,所以头发丝摸起来顺、滑、有光泽,并不足以称奇。   程崎就这样一轮一轮,来回厮磨她的发梢,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睛里面有多温柔。   鬼迷心窍的又何止是他一人。   十几又或者是几十分钟后,长睫毛微微扇了几下,倪清小酣结束,从梦里醒来。   那个下午,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她向往的乌托邦。   她和他躺在白鹭洲小径,牵手、漫步、拥吻。   他摸她的头,朝她宠溺的笑,她拉住他的袖口撒娇。   他们在雪顶般白的婚礼教堂,接受最高等级的祝福,讨厌的人都在梅糖仙子的魔法棒下消失不见。   神父的誓词庄重严肃,在他为她戴上戒指的那一瞬,她知道:属于她和他的时代,就要来了。   只可惜直到梦结束,她都没能看清他的脸。   她猜想他定是一位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又学识渊博的绅士。就和她一直以来所爱慕的类型是一样的。   有赖于此,她心情大好。一睁眼,就看到程崎。   此时此刻,他已经收回了手,正襟危坐在桌前,白得有点泛红的指尖正在无意识把玩着一支圆珠笔。   少年的表情是鲜少的认真严肃。   倪清缓慢的眨眼,顺着他的眼、鼻、唇,滑下来。   她没敢多看,生怕被他逮到就不肯罢休。   身子后靠,伸了个懒腰,倪清发出满足的鼾声。   程崎眼也没抬,面无表情,“倪老师,你睡了一个下午。”   倪清双手抱胸,眼睛里面似乎在反问,“你有意见?”   他居然看懂了,耸肩,无所谓说,“没意见。”   “没意见就行。”倪清打了个呵欠,从口袋摸出手机,低头,看了眼时间。   五点半。   他没夸大事实,她确确实实睡了一个下午。   程崎今天下午表现得极其乖顺,仿似一只家养的大型阿拉斯加犬,磨平了性子,忍住狂吠的欲望,只为等待他的主人苏醒。   这点让倪清甚是满意。   她揉揉打完呵欠含着水的眼睛,“五点半了。”   “嗯。”程崎笔尖一顿。   倪清把乱七八糟展在桌上的黑笔悉数捞进笔袋,“我要回去吃饭了。”   他又“嗯”一声,无情无绪。   他表现的如此冷淡,倪清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手上速度加快,收拾完东西,便下楼,出门,一气呵成。   他并没有要挽留的意思。   没有挽留的理由。   快要走到对面的小步行道的时候,程崎才从二楼叫住她,“欸。”   她回头,窗户打开,程崎正双手撑在窗边,从二楼往下俯视她,“明天还来不来?”   倪清仰着脖子,沉默片刻,   “我考虑一下。”   *** ***   六点差十分,家门口没有米饭香。   向敏君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还在择菜。   她坐在小木板凳上,两肘撑住膝盖骨,腿张开,中间放的是一篮碧绿的青菜,还带着泥。   女人的表情并不开心。   倪清喊了她一声,拉开餐桌下的椅子,把双肩包放上去,坐下,“我回来了。”   向敏君闻声,抬头睨她一眼。   “嗯。你这一天去哪儿了?”   倪清伸手去拿壶和杯子,倒了一杯水,“我去图书馆学习了。”她说起谎向来稳如老狗,丝毫不慌。   不知道向敏君是真没起疑心,还是假没起疑心,“哦。”下一句就语不惊人死不休,“你是不是在跟程崎谈恋爱?”   倪清很想知道自己的思维跳跃是不是遗传向敏君。也可能向敏君已经想了这件事一天了,终于逮到机会就赶紧问了。   水喷了一桌,倪清赶紧背身,拿抽纸去擦,矢口否认,“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我今儿去菜市场买菜碰着胡榕了,”胡榕是徐申振的母亲,“我听她说,程崎是为了你才砍断人家男娃娃家手腕的?”   倪清抿抿嘴,想起程崎的说辞,摇头,“不是。”   “是因为傅睿文乱传了程崎的家事。”   “哦……”向敏君伸长的脖子缩回去一截,低头继续择篮子里的青菜,大道理张口就来。   “我跟你讲哦,你现在是高三,是最关键的一年。”   “你可不能跟人家小姑娘一样不学好,天天跟一群混混呆在一块儿啊。”   “你妈我养你这么大,可不是为了看你混社会的。”   “你得好好读书,长大了做对社会有用的人。”   “也不要学那个倪政……”   讲到倪政,倪清突然烦了,向敏君也烦,她甚至不稀罕说下去,拿着一篮择好的菜转身就进了厨房,背影消失的前一秒,她不忘丢下一句,   “只要你上了大学,随你想怎么恋,我都不管你。”   *** ***   二中近来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程崎人间蒸发,不回学校上课了。   二、程崎被神秘高人说服,回学校上课了。   周一的早晨,八点整,第一节 课且刚开始,刘凯抱着地理书在黑板上写写画画,口中念念有词,听的人昏昏欲睡。   高三学生的脸上,满是全国统一的疲惫和憔悴。   措不及防,程崎的声线划过空气,给这层灰蒙蒙的压抑气氛平添了一丝鲜活和生气。   “报道。”   少年的声音,清澈,响亮。   崭新的程崎出现在班门口,他规矩的背着书包,头发也理成了干练的寸头,深蓝色的北城校服整齐穿着,在他身上不意外的好看。   不同于讲台下面齐刷刷定格在程崎身上的视线,刘凯没有看他,下意识脱口而出单字一个,“进。”   几秒又或者是十几秒后,在他突然觉察到这个声音属于某人之后,刘凯微微一愣,回头,看清来人的脸。   程崎已经走到课桌后面,准备坐下。   刘凯推了下眼镜,挑眉,笑,“哟,程崎回来了?”   “嗯。”程崎淡淡的点了下头,把包塞进桌洞。   听见程崎的声音,上一秒还趴在桌上萎靡不振的徐申振,下一秒就直起了身子,精神抖擞,“崎哥!”   “崎哥”两个字,徐申振说得字正腔圆,像军队里的老兵,忠诚的朝上级敬礼问好。   他没搭理他,缄默着伸手,从上往下,一本一本数着桌上堆着的一大沓书,从里面把地理书挑出来。   这个时候还真该庆幸他混世打牛的身份,来来往往一个多月,竟没一个人敢动他的东西。   徐申振两眼冒着金光,弓着背靠近些,手指猛敲他的桌面,“崎哥崎哥,你怎么回来了?”   “不欢迎?”程崎拧眉,抖了抖书上的灰尘。   “那哪能不欢迎啊!”徐申振身子后靠,憨憨的笑,“我是想知道哪位祖宗这么大能耐,能把您哄回来。”   “想我天天去网吧找你,也没见你回心转意。”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还有些委屈的味道。   灵光乍现,徐申振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崎哥,你你你……”   “你是不是有别的小弟了?”   “想什么呢?”程崎睨他一眼,感到无语。   气氛静了几秒,他盯住倪清的后脑勺,她伏在桌上,正写着什么,他沉默几秒,一字一顿,“我回来是为了一个人。”   “还说不是有其他小弟了!你这头发是不是也是为了他剪的!”徐申振气愤的说。   “嗯。”程崎的视线没从倪清身上移开,“是为了她。”   没等徐申振再说废话,程崎突然想到什么,转头,“江世杰呢?”他最近才知道江世杰喜欢倪清,“他还在难过?”   提到江世杰,徐申振的表情缓和一丝,大笑,“难过啥啊,人江世杰可洒脱着呢,现在跟一个高二的妹妹好上了。”   说完,徐申振偷看了眼倪清的反应,意味深长,“江世杰可从来不是什么痴情种呐。”   没多久,他又推翻自己的话,“也不能这么说,反正男人都一个样儿,漂亮的都喜欢。”   从他们的角度看不到,倪清的笔尖已经顿在地理书的第96页第8行第20个字很久了。   少女的思绪乱到极致,瞬间,心底里有无数人异口同声问出同一个问题。   江世杰不是痴情种的话,那……程崎是吗? 第24章 想见他   “倪清。”第一节 课下课, 成卓阳来找她。   “嗯?”她边应声,边把地理书收进桌洞,翻找下堂课要用的教材, 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怎么了?”   成卓阳看起来有些局促,双手背在身后,藏着什么东西,说起话来支支吾吾,“那个,就是,嗯……你周末有空吗?”   “你要约我出去?”倪清把语文书铺在桌上, 双肘撑在上面,看红晕爬上他的双颊。   “不不不, ”他连连摆手否认。无意间暴露藏在身后的手册,索性大大方方递过来,   “我是想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报名补习班。”   倪清接过花花绿绿的小册子,低头,“这是什么?”   “这是专门开设给尖子生的补习班, ”成卓阳自豪的说, “我妈开的。”   “你妈?”倪清翻开手册,挑眉, 表示疑惑。   他突然把头凑近她,用手捂住嘴角,小小声说,“就是陈洁老师。”   未等她觉得不适,他又退后一大步,直起身子, 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笑,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要保密哦。”   倪清怔怔的看他,下意识点了头,可视线却穿过成卓阳,看向他后面的程崎。   男人眉头紧锁,面无表情看着手中摊开的书,心无旁骛,好似根本不在意她这里发生了什么。   倪清看了他几秒,抿抿嘴,把手册递给成卓阳,婉拒道,“不好意思啊,我周末有点事情,不是很方便。”   没人注意到,程崎的书页已经很久没有翻动了。   *** ***   入冬,旁晚六点,下着雨。   北城二中校门口,乌泱泱的雨伞挤在门前,六点整,门卫准点开门,却更像打开了抵御巨流的闸门,顷刻间,学生们如洪水般泛滥涌出。   冷风夹着水汽掠过低压的伞,直扑倪清脸上,冷得她直打哆嗦。   周五且刚放学,她撑着伞,手指把围巾掖了掖,垂头,埋进去大半张脸。肚子饿的咕咕叫,大家都赶着回家吃晚饭,只有倪清,独自往小巷里的打印店走。   南方城市的秋天总是转瞬即逝,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然十二月。   掰掰手指,数不清这是程崎回来上课的第几天。   值得欣慰的是,他像变了个人,成绩突飞猛进,很快从倒数第一一跃进入班级前十。   叫人难过的是,好学生程崎和她之间突然没了交集。   直到周五,她主动去找他。   推开打印店的门,倪清将u盘递到老板娘手中,一字一顿,“里面有个叫‘高三复习总汇’的文件夹,请帮我把里面的文件全部打印出来。”   胡榕接过u盘,往拖拉机似的嗡嗡嗡叫嚣着的电脑里一插。   女人滑动几下鼠标,定睛一瞅,好家伙,满目文件,翻都翻不到底。   想不到还是个大单,胡榕指了下旁边沙发,微微笑,“丫头,你先去旁边坐一下吧。你这文件有点儿多,可能要花点时间。”   倪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是一个红色的,破洞的,露出姜黄内容物的过时沙发,她顿了两秒,摇头,“不用了,我就站在这里等就行。”   玻璃门上,贴着一张大大的蓝色的海报,是新建的溜冰场的宣传。   玻璃门外面,雨势不停,倪清盯着门上挂着的水滴以及水滴里倒映出的她自己发呆。   她主动去找他,原因是给他送笔记。   才不是因为她想见他。   才、不。   从打印店出来往右走四五百米就是赵梅家。   笔记比她想象之中还要多,几百张A4纸抱在怀里沉甸甸的,稍不留神就染上她的体温。   赵家的门向来不爱上锁,也是,有恶名昭著的疯狗在家,谁敢行窃?   倪清左手抱笔记,右手撑伞,肩上背着书包,她把伞撑的老高,用肩推开门,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走进去,差两步走到客厅,她停下来,不动声色的往里探,   “赵奶奶在家吗?”   此时此刻,赵梅正在小厨房里剁刚杀的土鸡。   她虽然年纪大,但身子骨硬朗的很,听力也很好,也可能是因为今晚有客人要来,所以赵梅特意把耳朵放尖了,留心外边的声音。   “是赵恬回来了吗?”   闻声,赵梅放下手里的刀,在挂着的毛巾上随意扒拉擦了两下手,就往外小跑。   看见倪清的那一秒,赵梅愣了半秒,表示欢迎,“哎呀,是倪清来了呀。”   “赵奶奶好。”倪清微笑着朝她点头问好。   雨滴顺着伞骨的形状往下滑落,淋湿了她小半边肩膀的羽绒服,赵梅心疼孩子,忙不迭夺过她手中的伞,收好后把她往客厅里送,   “在外面傻站着干嘛呀,快进来坐,进来坐。”   倪清坐在方桌前面,空气里有炒肉和鸡蛋的香味。   赵梅把伞靠在墙边,端起桌上的大红色热水瓶,又拿了个玻璃杯,给她倒水,上下扫视她一眼,问,“来找崎仔的?”   倪清把厚厚的笔记放在桌上,垂眼,搓了搓被寒风冻得有些泛红的指关节,“我把我在之前学校整理的笔记打印出来……想看看程崎需不需要。”   向敏君的女儿是从名校转来的,这谁不知道?   听了倪清的话,赵梅忍不住激动的说,“崎仔肯定需要的呀!”   悲从中来,还没等赵梅说些感谢的话,下一秒,滚烫的热水就从赵梅颤抖的手中溅出来。   “啪”一声,玻璃杯一整个倒在笔记上面,顷刻之间,渗透进几百张A4纸里,皱皱巴巴,黏在一起。   倪清顾不得水烫,赶忙抽纸压在笔记上。   小女孩皮薄,白皙的指腹马上红透。   她们的动静不算小,很快惊动了正在楼上睡得昏天暗地的程崎。   站在楼梯上的男人裹着身烟灰色的睡衣裤,单手扶在栏杆,另一只略显烦躁的抓了几把头发,此刻正拧着眉,面无表情看着面前手忙脚乱的两人。   他没有上前帮忙的准备。   注意到他的存在,赵梅率先打破沉默,慌慌张张说,   “这是倪清给你打印的笔记。你你你,都怪我,都怪我,你瞧瞧我,我这不小心给用水洒了。”   她急得快要哭了,仿似如果程崎今年高考依旧落榜,责任全在于她。   听了赵梅的话,程崎目光低掠过桌上那一沓厚厚的笔记,薄唇紧抿,最终停在倪清的手上,男人冷声冷气,“我不需要。”   “我有笔记。”程崎说。   他的话像一把花刀,砍于倪清的手腕。   擦拭的动作一停,倪清一言不发站起来,“看来程崎不欢迎我。”   她也有脾气,且不比程崎的小。   “哪有啊,没有的事儿。”赵梅扶住倪清的胳膊,只字未提程崎心情极差的原因,却又贪心地意图让两人重归于好。   程崎再浇一盆凉水,“的确不欢迎。”   对面都下逐客令了,她又何必死皮赖脸待在这里。   倪清冷笑了声,把浸满水渍的纸团“啪嗒”扔在桌上,自嘲自己多管闲事,   “那讨人嫌的人马上走,赵奶奶再见。”   她是真被程崎气到了,不顾后头赵梅的放声挽留,也不顾外头愈下愈大的雨,头也不回,再一次推开赵家的大门。   愤怒、委屈、伤心……一系列情绪织结为两张纠缠不清的红血丝,网住她的眼球。   猩红的怒火上头,叫她连伞都忘了拿,鞋底刚踩入台阶之下,头顶就被大雨痛浇。   她把手缩进袖子里,双臂遮过头顶,往家的方向跑。   雨声哗哗,密密匝匝,大得很。在她心间播起一奏急躁的曲调。   也许是心太急,   也许是羽绒服太笨重,   也许是程崎的反应让她觉得付诸的真心如流水般东逝去,   稍不留神,倪清失足跌进一个小水潭里。   尾椎骨着地,膝盖骨紧随其后,在深咖啡色的脏水里,荡起圈圈涟漪,溅起泥泞的水花。   恍惚间,她蜷缩起膝盖,有点想哭。   不是因为疼。   雨点毫不留情打在她的身上,丝毫不顾及裹在宽大羽绒服下,消瘦的身型。   耳畔传来不急不徐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黑伞撑在她的头顶,映入倪清眼帘的,是一双熟悉的人字拖。   仰起脖子,对上他淡漠的美人眼,倪清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眼中究竟是雨还是泪。   程崎居高临下看着她落魄的模样,强忍住搀扶她起来的欲望,嘴巴里冷冷蹦出两个字,“活该。”   简单两个字,如锋利的刃。不给她反应和抵御的时间,直接捅入她的身体,割破要害血管。   “重点高中的笔记本就不该出现在北城这种小地方。”程崎一字一顿。   鲜少的好心被撕开、掰烂,丢在地上反复摩擦、蹂躏。陡然间,倪清感觉喘不上气,死死拽住自己的胸口,“你阴阳怪气什么?”   他在阴阳怪气她和成卓阳有秘密,自尊心却不准他问出口。   “没什么。”程崎耸肩,淡漠移开视线。   伸手,把手里的一沓纸递到她面前,“拿回去,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他的举动在倪清眼中无疑是让她蒙羞。   奋力抬手,使劲一拍,倪清将笔记打散在半空中。   飘飘落落,雪白的纸张零零散散,掉落在地。   纯洁,肮脏,混为一体。   倪清顾不得程崎错愕的表情和地上的泥泞,双手手掌后撑住地面,勉为其难支撑自己站起来,磕磕碰碰着,向程崎嘶吼,   “笔记不该出现,重点高中不该出现,我也不该出现!”   “我现在就走,以后都不会再来了,行了吧?你满意了吧?”   喊完这两句,倪清的心情略有平复,深呼一口气,“我们的补习班正式取消,我以后会当你是没见过的陌生人,就这样。”   说完,她一瘸一拐的转身,冒雨离开。   宛如盛放在暴雨下的玫瑰,独立又倔强。   目睹她的情绪从怒火中烧渐入平静,程崎一言不发,皱眉,盯住她如烟渍过的牛仔裤。   直到她拐弯,进入家门,程崎才握紧了手中的烫伤膏药,却始终没有追上去。   回到家,倪清应付完向敏君的层层盘问,径直去浴室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物后,坐在床上,点开微信,给成卓阳发送了两条消息。   “成卓阳。我改主意了。”   “周末一起去陈洁老师的补习班吧。” 第25章 烂醉如泥   心仪对象答应情敌的邀约, 这还不算最糟糕的。   目送倪清回家后,程崎去超市买了包烟。   付钱的时候,摸一根叼进嘴巴, 点上,他听见新来的收银用寒心的表情看着他说,“五十。”   向敏君上下打量着他,“你有钱没有?”   她对面前这个第一次见的小伙子印象很差。   程崎掀掀眼皮子,表情好不到哪儿去。   他没说话,冷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十丢过去,抄起烟,快步离开。   雨势不减。程崎反扣上卫衣帽子。   今晚他要面对的不是倪清她妈, 而是他自己的妈。   火锅里下了玉米、白萝卜、油麦菜和香菇,上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光铮亮和蒸汽。   大冬天就该吃些热乎乎的东西。   不仅如此, 赵梅还为两位座上客准备了花花绿绿的配菜,从蒜蓉炒白菜到芦笋青鱼丝, 看得出她为这次久违的团聚做了巨大努力。   头顶悬着的白炽灯将原木桌烤成了温馨的玉米黄。   屋内和气一片。   差一步加入他们,程崎收了伞,站在一边冷笑了声。   温馨个屁。   赵梅不是第一个发现他的, 却是第一个同他搭话的, 分明已经摆了一桌子菜,她还在忙着张罗, 面上笑脸盈盈,“崎仔回来啦?快洗洗手,咱开饭了。”   程崎低低“嗯”了声,视线突然闯入程易泽和赵恬的身影。   他们脱了羽绒服,里面穿的是情侣衫,有说有笑坐在主座上。   赵恬在帮程易泽擦拭眼睛片上的雾气, 不论男女,看着赵梅忙前忙后,都全然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唇线绷直,程崎自觉生理性的胃部翻滚痉挛。   抠门的小老太太难得开了暖气,程崎却觉得这屋内的人心要比屋外的雨更寒上几分。   缄默一瞬,程崎把湿漉漉的伞扔在墙角,转身欲上楼,“我不饿。”   程易泽终于舍得跟他这样的下等人说话,“不饿也给我回来坐下。”   他垮着一张脸,脸上的皱纹纹路更加清晰可数。   程崎脚步一顿,停在台阶上。   他不想饭还没吃就和程易泽吵起来,那样的话,赵梅夹在中间未免太难办。   思索不过几秒,他妥协了。   小狼崽子乖乖收起獠牙,坐在他对面,程易泽的眉头这才稍稍舒展。   他看着面前面无表情往嘴巴里扒拉米饭的少年,用讲大道理的口吻。   “咳,我这次处理完你的事,没有立刻动身离开,就是看在赵梅的面子上。”   程崎不搭腔,把脸埋在碗里。   程易泽的意思很明显了,让他不要不识好歹。   手指间夹着几个小酒杯,赵梅端着白酒从小厨房里出来,笑着打断,“哎哟,跟孩子说这些干嘛。”   她把三个酒杯分别放在程易泽、赵恬还有她自己面前,用开瓶器把酒打开,倒到七分满,“咱聚在一起吃饭不就图个开心嘛,不要讲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喽。”   就要给程易泽倒酒,赵恬一手手背盖在酒杯口,一手把程易泽的眼镜递给他,“老程痛风,不能喝酒。”   “瞧我这记性。”赵梅笑骂自己。   事实证明,程崎的妥协是错误的。   饭桌上,新鲜的蔬菜和肉堵不住程易泽的嘴巴,他没停过,口中一直念叨着自己的好儿子——程驰。   “程驰博士毕业之后就出来自立门户,搞了个互联网公司,小钱赚的不照样起飞。”说罢,他似有若无瞧了眼程崎,“哪像某些人啊,就知道花家里的钱,上个学么还把人家手砍断了。”   “高三读了几年,连个大学都考不上。”   程易泽喋喋不休,没人理他,他还是要说。   双颊被不愿停歇的木筷塞得满当当,程崎的手背上青色脉络凸起,硬是忍着没有发作。   伴随着程易泽的最后一句话落下,气氛陷入尴尬的安静。   程易泽重重的咳了一声,开始在菜上挑刺。就近挑起两根绿油油的马兰头,程易泽皱眉,连尝都没有尝,“这什么菜,一股子怪味。”   “这是小野菜,大城市里可能没有。”赵梅回答。   程易泽一脸嫌弃和生厌的撂下筷子,从胸口掏出自带的真丝方巾擦了擦嘴,“要我说哦,根本不是基因的问题,就是这个破农村的环境太差。我们程家的基因怎么可能连大学都考不上。”   没闲情和他吵架,程崎伸长胳膊,冷冷从他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大口野菜,放进自己的碗中。   整顿饭,这是他唯一一次夹菜。唯一一次夹菜,就是和程易泽作对,夹他不喜欢的菜。   他很不爽,把擦完嘴的方巾直接往程崎脸上丢,“你摆脸子给谁看?我是你老子。”   可惜他手上力量不够,也可能是方巾太过于轻飘飘,没能砸在程崎脸上,倒是抢先一步落入热气腾腾的火锅之中。   食物里突然闯入不明物,程崎不悦的皱眉,抬头,面无表情,“我怎么了?”   “我本来就是乡下人,就爱吃野菜,不行?”   程易泽被他呛的说不出话。   程崎本就没有的胃口消失殆尽,他放下筷子,身子后仰,靠在椅子上,反唇相讥,“真是难为您了。一个光鲜亮丽的城市人要屈尊来这里受罪。”   他懒散的打了个呵欠,双手抱胸,终于还是走到了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既然看不起我们乡下人,所以说年轻的时候又为什么要来山村坑骗无知少女呢?”   漆黑的眼瞳淡漠的盯住程易泽惨白的脸,程崎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冷笑着改口,“哦不对,不是年轻的时候,是人到中年,耐不住寂寞的时候。”   他直直看着程易泽的黑眼珠添上猩红,战争一触即发。   程易泽沉不住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身子前倾,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就你这副二五八万的样子,不怪程驰看不惯你,老子也看不惯你。”   从小到大,程崎已经受人非议过多,早已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好盔甲,程易泽这通有所顾忌的谩骂对他自然无关痛痒。   他微挑眉,只觉眼前手舞足蹈的老头滑稽又可笑。   程易泽气不过,又没办法奈他何。只好转而把枪口对准赵恬,唾沫横飞,溅在她脸上,“看看你生的好儿子哦,看看,看看!”   他把羽绒服搭在肘腕,握起靠在脚边的拐杖,板着脸敲赵恬的椅脚,示意她给他让道,她照做,老头出去之后,嘴巴里一阵念念有词,“老子帮他摆平了事,他就这副嘴脸对老子的。”   眼看着程易泽套上羽绒服,拉上拉链,摸出后口袋的车钥匙就要上车走人。   赵恬面色铁青,立刻紧随其后,追了出去。   同时追出去的还有赵梅。   她留他们吃饭意在缓程崎和他们的关系,没曾想过现如今有越描越黑,越帮越忙的趋势。   没跟出去的只有程崎。   看着无人的饭桌,他心中竟有一丝愉快。   程崎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的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保鲜膜,把剩菜封好,放进碗橱。   他听不见外面的人在说什么,只听见雨声,和赵恬那一句刻意抬高音量要被他听见的话,“我们不带程崎回上海了,就让他留在这破山村里发烂发臭吧!”   手上动作一顿,程崎无所谓的耸耸肩,“那还真是感激不尽。”   一拍两散,落得个不欢而散的结局。程崎的心情烦躁得快死,收拾好家中事物后,死气沉沉来到小别墅二楼。   窗帘没拉,窗户没关,双人书桌沐在暴雨里,湿掉大片。   程崎眯起眼,像是想到什么,有一会儿没说话,取出一根烟含在嘴里,走过去,拉上窗,烦躁的感觉更甚几分,他摸出手机,给陆野打了通电话。   他俩成了朋友,因为两个女人,似乎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   手机刚好在手上,陆野很快接起,“喂。”   陆野的嗓子像是在烟雾里渍过,低哑的很。他的心情似乎亦不怎么样。多半和付曼再次离开北城有关。   程崎直奔主题,“出来喝酒。”   陆野好像有工作在身,身边时不时响起电钻的声音,沉默几秒,他还是应了邀,“在哪喝?”   *** ***   二楼阳台上,等待陆野途中。程崎拿着墨绿色的啤酒瓶,双肘交叠压在栏杆上,看下面空荡无人的萧瑟街道。   男人的卫衣领口微松,刺骨冷风趁机钻入,与他体温相融。   酒喝得正猛,他倒也不觉得冷。   酒水一瓶接着一瓶,烟也一根接着一根,不知不觉,一阵浓郁的青烟白雾中,空酒瓶堆了一地。   江世杰出门办事,路过门前时闻见这么大烟味,抬头一看,微微愣住,打趣的说,“崎哥现在不混了,改在阳台借酒消愁了?”   陡然间有人同他搭腔,程崎不满的低头。   他的眼球上布满了红血丝,看起来好几个晚上没睡,此刻正毫无情绪的盯着楼底下撑伞的江世杰。   他这么一瞪,江世杰吓得一哆嗦,忙不迭摆手,“那个……当我什么都没说。”   程崎又灌一口酒入喉,声音哑的不像话,“你干嘛去?”   江世杰撸起袖子,露出干净的皮肤,举起来,朝楼上的人晃了晃,自信的说,“我要去纹身。”   “哦,”程崎揉了下疲倦的眼尾,“Unrestrained?”   江世杰嘿嘿一笑,表示默认,“高一的小妹妹觉着纹身特帅。”   “嗯。别去了。”程崎说。   “为什么?”江世杰被冻的胳膊冷,重新把袖子放下来,瞪圆了眼睛,一脸惊奇。   程崎回答,“陆野等下过来陪我喝酒。估计店不开门。”   江世杰用九曲十八弯的音调“啊”了声,脸上露出犯难的表情。   程崎稍微挑眉,“你有意见?”   江世杰的脑袋立刻摇成了拨浪鼓,“没没没,当然没有。”   气氛静了几秒,江世杰还不走。程崎居高临下的偏头看他,语气不善,“那你还不滚回家在这看什么?”   莫名被训的人在楼下踟蹰几秒,转身要走,又折回来,小心翼翼问出口,“崎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嗯。”程崎低低应了声,拳头不自觉握紧。   他仰起脖子,喉结滚动,又灌了自己一大口酒。   “那你也别喝太多了,”江世杰缩了缩脖子,小小声说,“小心喝醉了跑别人家闹事。”   不得不说,江世杰的嘴跟开过光似的。   当天夜里,程崎烂醉如泥地敲响了倪清家的门。 第26章 我喜欢你   雨水缠绵, 在玻璃窗上拖出难舍的痕迹。   天灾要来,野东西的鼻子总是最为灵敏,它们清楚嗅见危险的苗头, 于是更加癫狂的挣脱枷锁。   刹那,犬吠声遍布整个小城。   光滑的手臂遮在棉被下面,置于平坦小腹,倪清躺在床上,长睫毛上下扫动,安静的盯着天花板发呆。   现在是凌晨两点,她失眠了。因为某条疯狗。   窗子里面,隐隐有鼾声起伏。向敏君丝毫不被恶劣环境影响, 已然进入甜美梦乡。   窗子外面,雨点密密匝匝, 裹着离奇的风钻入门缝,把本就关不严实的门吹得直撞墙, 砰砰的声响像枪,在她紧绷的神经上雀跃热舞。   烦死了。倪清拧眉,在心里咒骂一句。而后掀开被子, 抬腿绕开睡在地上的向敏君。   她披了件菘蓝色的毛毯在睡衣外面, 小小声走到饭桌前搬了把椅子进去,用椅子抵住了门。   急促的敲门声出现在下一秒, 程崎哑着嗓,“倪清,出来。”   闻声,倪清下意识动作一顿。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出去之后的后果以及孰是孰非,身体就已经抢先抓起那把撑在客厅晾干的伞。   这几天,北城连日暴雨, 气温骤降。   倪清走到屋子外面铁门那里的时候,程崎正一动不动站在门外。   他没有打伞,身上只潦草的套了一件黑色卫衣和单裤而已。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感觉不到冷。   一门之隔,她停在他面前,心一横,硬邦邦的说,“你来干吗?”   他不说话,薄薄内双直勾勾盯住她的脸。   她垂眼,没性子重复,“没话说我进去了。”话是这样说,倪清还是把伞柄夹在颈脖间,拿出钥匙,双手解开门上系着的锁头。   “嘎吱——”伴随着幽长幽长的声响,程崎往前一大步,直直倒在她身上。   男人头顶扣着卫衣帽,身上已经被全部打湿,雨水把他染成了比深黑还要黑的靛黑。   人高马大一片压下来,倪清顿感身上一沉。   不由自主低呼了声,倪清左手撑伞,把伞举得老高,右手穿过他的左臂下面,吃力的扶住他的背。   和程崎比起来,她太小了。   以至于他们现在的姿势在旁人看来,更像是程崎把倪清一整个抱在怀里,而不是他倒在她的身上,需要她用那对已经洇出好几粒茄子绀色淤血的脚踝苦苦支撑。   四周突然涌入一股浓烈的酒味,倪清拧眉,“你喝酒了?”   “嗯。”他将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在她的菘蓝毛毯上碾出皱皱巴巴的褶,似是有什么恶趣味。   “喝醉了就回家睡觉,找我干什么?”倪清发出冷冷的音调,不是从口腔,而是从鼻腔,有种不屑和清傲在里面。   “程大少爷不是说我不该出现吗?”   距离很近,他肯定听到了她的问题,但他喝醉了,没什么比这更完美的理由搪塞。   借此由头,他全然不听怀里的美人儿薄唇微张,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就只是安静的抱着她,灼热的蹭她的耳垂,自顾自的问,“不要只看他……”   “也回头看看我好不好?”   潮气落在他的喉,氤在她的耳,倪清感到莫名其妙,“什么东西……看谁?”   程崎模糊的重复,“……不要只看成卓阳,也看看我好不好?”   这话问的过于暧.昧滚烫,以至于倪清不受控制的将“看”字脑补成了“爱”字。   由爱生恨她见过,由恨生爱的倒是头一回闻。   心里猛的“咯噔”一下,她脱口而出,“程崎,你、是不是喜欢我?”   “嗯。”程崎光明正大,“我喜欢你。”   “倪清,我喜欢你。”他说。   得到肯定的答复,倪清的脊背忍不住僵直住。   雨声和心跳声同时被引爆,男人的话在她瞬间黑掉的脑袋里炸开一场声势浩大的烟花秀。   伞骨不听话,一瞬间挣脱她的手指,在动荡的风声下,吹落掉地。她任由他欺身压在自己身上,心情是说不出来的复杂。   “我靠,真有你的。自己约老子喝酒,然后趁我睡着跑出来找相好的?”   还好陆野及时赶到,他气喘吁吁又略带愤怒,手撑在膝盖骨,微微弯腰,支起脖子看对面二人诡异的姿势。   倪清没心思同他解释,低头,不让他看自己动摇的表情,“……我不是他相好的。”   “哦。”陆野直起身子,盯着她看了好几秒,缓慢的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二人,面无表情,“那你们干嘛抱在一起?”   “还不打伞,玩情趣呢?”   她抿抿嘴,瞪了他一眼,“我说不是就不是。”   倪清机械的转了几下头,示意他过来,“既然你和他约的喝酒,那你把他送回家吧,我要去睡了。”   她态度强硬,陆野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出口。只是把程崎靠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低骂了句,“操,死重。”   身上的重量一瞬间得到释放,倪清捏了捏发胀的脖子,捡起伞,看也不看他们就重新锁上铁门,嘴里念念有词,“慢走不送。”   说罢,不等陆野的回答,就径直进了房间。   暗巷里浮着陆野的骂声,越来越低。   十几又或者是几十秒后,屋子的门再次被打开。   倪清从里探了颗头出来,悄无声息走到原来的位置。   齐齐贝齿哈出的汽里掺杂着水雾,她夹着伞,搓搓冻红的手,小心翼翼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在街角消失殆尽。   少女心事被完好无损的藏进揉碎的夜光里。   *** ***   次日,向敏君睡眼惺忪端进房一盘刚摊好的鸡蛋灌饼。   饼皮上面,蛋清与蛋白交融在一起,变成看起来很好吃的黄色。饼里均匀撒着黑芝麻,夹着一片脆生生的蔬菜,炒香的土豆丝、胡萝卜丝,还有蘸着酱滋滋往外冒油的里脊肉和烤肠。散发出香喷喷的味道。   将盘子放在倪清的书桌上,向敏君没立刻走,转身,腰椎处靠在桌边,她打了个呵欠,娓娓的问,“昨晚是不是有人来过?”   “后半夜我好像听见门外有人讲小话。”   此时此刻,倪清正坐在书桌前刷题,闻言笔尖一顿,不咸不淡,“有。”她沉默几秒,继续写,“我去看了,是敲错门了。”   对于程崎的存在以及昨晚发生的事,她只字不提。   她明白的,她不可能跟他在一起。   就算向敏君不拿高考来压她,他们也不可能在一起。   要知道,社会地位不同的两个人,不可能也不适合在一起。   她不甘心一辈子留在北城,更不可能跟别人介绍自己的男朋友是混世打牛的社会青年,空有一副好皮囊和铁拳头。   “啊?下次要还有这种情况记得叫我啊。”向敏君瞪圆了眼睛,腰际从书桌上移开,似乎是真的不知道昨晚来的是谁,“小女孩大半夜一个人出去多危险啊。而且这还是在乡下。”她拧着眉告诫。   倪清放下手中的笔,淡淡点头,“知道了。”   说罢,她双手拿起盘子里的饼,咬一口,味道很好。   希望接下来的天气也能这么好。   如她所愿,周一的时候,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停了。   不仅如此,倪清的脚伤也好了大半。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感冒了。许是因为淋了雨。   “阿嚏——”第一节 课下课,倪清吸了下被擦太多次而有些泛粉的鼻子,伸手又抽了两张纸擤起鼻涕来。   纸团丢进桌面垃圾桶,已经扔满了。   同样感冒的还有程崎。   不过他没她这么严重,只是感觉有些乏力,偶尔打个喷嚏,咳嗽几声。   得知此事的徐申振来了兴致,暗戳戳打趣二人,“哟~同时感冒啊?”   他伸手指着二人,眼睛在他们脸上打转,“崎哥你说!你们俩……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干了什么坏事,所以老天爷惩罚你们一起感冒?”   程崎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语气不善,“滚。”   周五晚上,他喝到断片,周末又颓丧的在家躺了两天,压根儿不记得自己有去找过倪清,更别说能记得表白那档子事了。   对于这一点,倪清倒是如释重负。   毕竟,在她眼里,不拒绝,就不是坏人。   端起满得快要冒出来的小垃圾桶,倪清起身,准备把它倒到教室后面的大垃圾桶里。   不料,成卓阳正走到她桌椅旁,准备同她讲话,两相碰撞,“哗啦”一声,纸团撒了一地。   大眼瞪小眼傻站了几秒,成卓阳最先反应过来,他把手里的习题集随意放在程崎桌上,蹲.下身,帮忙捡了起来。   纸团飞了出去,可垃圾桶还在倪清手上,成卓阳捡了纸团就放在手心里,倪清觉得有些不好,于是也蹲下来,把垃圾桶放在地上,轻声细语的伸出双手,作捧状,“还是我来捡吧。”   成卓阳看了看她真挚的表情,又看着自己手里的纸团,仿似突然之间明白什么,笑得开朗,“没事儿,我不嫌弃你的。”   这话一说,程崎的表情立刻变得很难看。   倪清也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缄默一瞬,“还是我来吧。”而后迅速把剩下的纸团全部捡干净。   她站起身,疑问,“你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哦对了。”成卓阳这才想起他来干什么,重新从桌上把习题集拿起来,见她双手抱桶,没有空手来接,就帮她放在桌上,笑着说,“上周末你把这个落在我家里了,我给你送过来。”   “哦。”她恍然大悟,微微笑,“谢谢你了。”   上周末成卓阳已经领她去过补习班了,就在超市二楼,成卓阳家里。   除了他们俩之外,补习班里还有三五个其他班的学生,倪清叫不出名,但一眼扫过去,个个冷感十足,黑框眼镜标配紧绷马尾,全然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们之间的对白在程崎的耳朵里听起来可就不是那么单纯的故事了。   男人的太阳穴狠狠的跳了一下。   下一秒,“嘭”的一声,耳边炸开巨大的翻倒声。   程崎一脚踢翻了桌子,咬牙切齿的盯住面前二人。   不低的噪声引来不少目光的停顿。   就连程崎自己都不清楚,他生气到极点的反应,居然是冷笑。   肩膀因讥笑抖了下,程崎沉着一张脸,缓慢的说,“你俩现在是……”   “当、着、我、面、打、情、骂、俏、呢?” 第27章 太惯着你了?   搞不懂程崎又在发什么疯, 倪清低头扫了一眼倒下的桌椅,沉缓的呼气,“扶起来。”   她的言辞冷硬,   面容背光,像一朵黑掉的玫瑰,花瓣脱水枯萎,藤上的刺倒是愈发扎手。   他没理由听她的话,鼻腔中发出不屑的冷哼,悉数传入倪清耳中。   她面无表情的抬起头,无所畏惧对上程崎要杀人的眸,见他一动不动, 一字一顿的重复,   “我说, 让你把椅子扶起来。”   程崎对上她的眼,讥笑了声, “你哪来的勇气?”   “倪清。”他叫她的名字,而后大手扣在她的头顶,死死摁住, “是我太惯着你了?”   温热的鼻息打在她的面孔, 倪清拧了下眉。   如他所说,她还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底气和他叫嚣, 更不知道自己是凭借怎样的资本说出下面这句话,   “你在发什么疯我不管,但你把我的椅子踹倒了,你就得扶起来。”   机械的语气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这份冷漠和不耐烦彻底切断他的最后一根理智神经,程崎一把甩开她的头, 阴冷的眸在她和成卓阳之间打转,“……你们两个发展到哪一步了?”   他的力道毫无保留,似乎想要把她的脖子折断。   倪清晃悠几下,扶住后脖,大脑险些因震荡而变得无法运转,几秒之后,她才反应过来程崎在说什么,圆眼瞪得极大,“你他妈在讲什么屁话?”   “我在讲什么你们俩自己心里不清楚?”程崎看向成卓阳,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想必他已经被千刀万剐。   而被睨着的成卓阳一声不吭的躲开他的视线,算是默认什么。   他猜到程崎误会了,但却不想解释。   他没有理由给情敌和倾慕对象之间一个冰释前嫌的机会,算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一次的阴暗。   倪清的嘴巴动了动,想解释什么,可转念一想,她凭什么和他解释?他是谁?凭什么管她?   答案显而易见,她没有理由与他解释,索性又闭了嘴。   气氛就这么僵了几秒,没能得到回应的程崎不爽已经写满了整张脸。   红血丝许是一瞬间布满他的眼球,又可能是日积月累。   但此时此刻,可怖的不仅仅是他的眼睛而已。   冷白手背上,青筋暴起,面对一切有关倪清的事,程崎似乎都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终于,他握紧了拳,重重砸在成卓阳的脸上。   少年的起哄,少女的尖叫,夹杂着看热闹的嬉笑……荒唐的闹剧在陈洁的黑色高跟鞋坠地之时被终止。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看着地上俨然扭打成一团的两人,女人疾步从教室前门走进来,教案被丢在地板上,陈洁生拉硬扯开拽着成卓阳领口的程崎。   无奈程崎的力气更胜,他像是一匹愤怒上了头的野兽,跪坐在成卓阳身上,丝毫听不进陈洁的话,“放手!再这样我要打电话叫家长了!”   哪怕她用程易泽作赌注。   最终,还是倪清的话,那句淡到不能再淡,却又直击人心的话,才让他停了手。   “够了……”倪清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仿似一朵已经干枯的玫瑰,刺却依旧棘手,“去办公室里说吧。”   “你就这么喜欢让全班同学看笑话吗?”她垂下眼,扯扯嘴角,“……好幼稚。”   *** ***   “说吧,为什么在教室打架。”且刚进入开着暖气的办公室内,陈洁摘下脖子上的墨绿色格纹围巾,纤细嶙峋的手指将它折叠好后,挂在椅子背上,眼神直勾勾盯着程崎。   程崎耸了耸肩,眼神却望向别处,“没打架。”   “说谎,”陈洁表情严肃的打断,“我进去的时候你们俩明明就在打架。”   “只有我在打他算打架吗?”程崎反问,被忍无可忍的陈洁大声喊了名字,“程崎!”   他这才和陈洁对视,余光中却紧盯倪清的一举一动,“……干嘛?”   “好好说话。”陈洁皱着眉。   他无疑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为极其幼稚,甚至已经到了滑稽可笑的地步。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样答非所问,同陈洁玩文字游戏。   倪清的那句“好幼稚”不断在他的脑海中回响,反反复复,挥之不去。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或许是因为生气吧。   既然她说他幼稚,那他偏偏就要幼稚给她看,向她证明:他就是幼稚,很幼稚,幼稚的快要死掉了,所以就求你,求你了……抬起头,看我一眼吧。   可惜,博人眼球的花招对倪清不起作用,她不想看他的证明,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的抠指甲盖。   失望……可能男女双方都有这个情绪吧。   程崎下巴朝倪清方向一扬,“他俩早恋。”   “啊?”陈洁愣了几秒,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你有证据吗?”   “我的眼睛算不算?”程崎说。   “我亲眼看见成卓阳带倪清回家,”他顿了顿,声线低了好几个度,“倪清很久之后才出来。”   陈洁只盘问程崎这一点是成卓阳没能想到的,一早打好的腹稿没派上用场,他只能打断程崎的话,暗地里给陈洁使眼色,“他说的是周末那天。”   “周末。”成卓阳重复咬字。   “周末怎么了?”陈洁绷着一张脸,看看成卓阳,又看看倪清,须臾意识到什么,眉头舒展。   要知道,方才她可是差点儿对程崎的话信以为真,当场教育自己的儿子不许早恋。   局面瞬间明朗起来,陈洁咳了声,看着程崎,笑眯眯的,“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会严肃处理的,那个……”   “程崎啊,你先回去上课吧。我再跟他们俩了解一下情况,如果情况属实,一定严肃处理。”   古怪的气氛萦绕在整个房间内,程崎不动声色的打量了每个人的表情,转身离开,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程崎走后,陈洁才把话题挑明了说,“是去补习班那天?程崎误会了是吧?”   “嗯。”成卓阳偷偷看倪清的表情,“我们没早恋。那天我正好是和倪清一起去补习班的,被他撞见了而已。”   倪清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一个被抽离掉所有线段的提线木偶,失去了活力,也失去了在众人面前假装自己很好的能力,整个人梦游似的站在一边发呆。   和她一样僵住的还有靠在门口的程崎。   男人一遍遍琢磨着陈洁的话,猜想到什么之后忍不住皱起了眉毛。   什么补习班?   *** ***   “欸,年级前十都谁?”回到教室,程崎用胳膊肘戳醒趴在桌上睡大觉的徐申振。   徐申振睡眼朦胧,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千里大喊,问坐在后排的顾苗。   顾苗掰着手指,随意报了几个没听过的名字,“聂茉,郝希丞,邵霆钧……”接着又反问,“你问这个干吗?怎么,喜欢上谁了?”   “瞎说八道些什么呢?”徐申振瞬间清醒,一脸严肃,“是崎哥想知道。”   “欸,对哦,崎哥,你想知道这个干嘛?”徐申振转头问程崎。   程崎不予理会,“郝希丞……名字挺耳熟。”   “可不嘛,他就是那一天到晚给傅睿文敲诈的那个怂包嘛。”   徐申振说他是怂包,这话可一点儿都不带掺假。   程崎找上门的那一秒,他几乎是全身发抖着把陈洁补课的事情全盘托出,根本没曾想过陈洁可能会收到学生举报和处分。   他们站在教学楼后面的死角地带,背对着教学楼,连光都射不过去,这直接导致程崎的脸黑的不能再黑,可怜对面的郝希丞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一个劲儿的把自己择出来,“这不怪我啊,是陈洁老师让我保密的。”   程崎觉得他窝囊,紧绷着嘴角,转身欲离,却被自己“噗通”一声跪地的郝希丞拽住校服裤脚,“都是他的错,你要举报去举报她啊,别找到我头上,我求求你了。”   程崎低头,啧了声,不耐烦的踹了一脚空气,“跟你没关系。”   被挣脱开的郝希丞不仅不生气,还一个劲儿的坐在原地囔囔着“谢谢谢谢。”   徐申振背地里嘲笑了他一番,便快步追上程崎。   身边的人现处低气压,无奈八卦的心又太过强烈,徐申振只得小心翼翼的旁敲侧击,“他们俩就一起去个补习班,崎哥你怎么这么大反应啊?”   灵光一闪,徐申振眯起眼,“你该不会是……以为他们暗度陈仓了吧?”   被戳中心思,程崎不耐烦的打断他,“闭嘴。”   徐申振不听,像个娘们叽喳没完,“不是,你怎么想的?就倪清那样也不像是这么容易就被搞定的人吧?”   “我让你闭嘴!”   徐申振说的不错,他错怪她了。而在这之后的一个礼拜里,倪清都没和程崎说话。哪怕是他主动挑起话题,她也爱答不理,全然把他当作空气。   程崎有道歉的心,却拉不下那个脸。   “啪嗒啪嗒。”   手里的黑笔被丢在桌上,又被捡起,又丢在桌子上,又被捡起,他烦闷的盯着倪清的后脑勺发呆,突然,笔被砸在桌面上,倪清听到身后的人对自己的咒骂,“操,我他妈的是有病吧?”   倪清写字的手指动了动,而后继续写起来,心中附和:你确实有病。   只是这个回答,程崎是从徐申振的嘴巴里听到的,“崎哥你有病不是一直的事吗?”   徐申振憨憨的笑着,在对上程崎薄薄的内双之时,又更改了措辞,凝重道,“你莫名其妙发脾气的确有错。”   徐申振点头,又摇头,“欸,不对啊,崎哥你不是一直都挺莫名其妙就发脾气的吗?为什么这次要道歉啊?”   “因为……”程崎转回头,继续看着倪清的后脑勺,涩涩的说,“我输了。”   “你输了?”   “嗯。输了。”程崎说。   何止输了,是输的一败涂地了。 第28章 骗子   二中中心的空地上, 有一尊白色的水球喷泉,底下围着灌木绿植和红色的花朵,就像是一城荒芜之中唯一的新生, 绿油油的,红艳艳的,夺人眼球。倪清不觉得它多么与众不同,和其他枯枝烂叶一样,风吹过来的时候,它们也只会发出梭梭的声响,吵得人心烦意乱。   十二月初,冬天的脚步彻底走进校园, 冷得人直往回缩脖子。   周五放学路上,倪清在教学楼下面安静的把羽绒服拉链拉到底, 手揣进口袋,将小半张脸埋了进去, 这才走到光线底下。   一边的成卓阳在热情的找话题,路过喷泉时不忘提及古早时代的传闻,“你知道吗?我们学校的喷泉可神了!”   “怎么了?”她顺着他的话问, 虽然毫无好奇心可言。   “听说圣诞节那天在喷泉下面许愿的话, 所有愿望都会实现的!”成卓阳的眼珠亮晶晶的。   这一秒,“少女情怀总是春”放在他身上显然要比放在倪清身上合适得多, 他看看喷泉,又看看倪清,眼睛眨巴几下,似乎在等待她同样雀跃又迷信的回应。   可惜没有。倪清看了他一眼,低头,拿出手机, 不咸不淡的说,“你相信吗?”   “信啊!怎么会不信!”他陡然瞪大双眼,极力想要辨明着什么,“我跟你说哦,我们学校唯一的状元就是在这里许愿之后才考上的呢!”   “考上什么学校?”倪清挑眉,重新对上他的眼。   如果说程崎漆黑又深邃的眼睛里,是古井般的黑暗和孤独;那成卓阳的,许是阳光、正直和善良吧。   “是京北大学哦!”成卓阳回答,“我想报考的也是这所大学。”   “哦。”倪清轻轻点头。   心里琢磨着他为什么那么乐观派,明明住在小小的县里,教育资源差,生活条件也不好,明明过的并不完美,却还是那么知足。   “你呢?你想考哪所大学?”   “不知道,能去哪儿去哪儿吧。”与他相比,倪清的回答略显悲观和流浪主义。   “唔……没有喜欢的学校吗?”他追问。   倪清认真想了想,“有的。”   “是什么?”成卓阳说。   “京南大学。”倪清回答。   “啊……”成卓阳挠挠头,笑,“这两所学校隔得有点远呐。”   这一次,他没等倪清回答他,自顾自扯开话题,指着她未暗的手机屏幕,“你怎么又在看这个?”   屏幕上面亮着的,是北城唯一的溜冰场的界面。执着的原因,倪清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陈旧衣橱的最里面,落灰的那双溜冰鞋吧。   “没什么,”倪清迅速按下锁屏键,故作轻松的笑,“就感觉挺有意思的。”   “你会溜冰?”成卓阳脖子一歪。   倪清摇头,“不会。”   她还在笑,“我平衡功能超级差。”   “这样啊,”成卓阳缓慢的点头,换上严肃的表情,“那还是不要去了,危险,这个节骨眼儿把自己摔坏了可是得不偿失。”   她自然知道,他口中的“这个节骨眼儿”指的是高三。   可是她还是没有回答。   从教室下楼,再从教学楼到校门口,这一路,她故意走的极慢。拖延着什么,又期待着什么,只可惜一路走到校门口,她都没能看到那个想见的人。   今天程崎没来上课。   倪清嘴角露出一个苦笑。   偏偏挑她生日这天没来上课。   女孩抿抿嘴,用脚踢路边的灰色的石子和姜黄的落叶。   嘁,骗子。   不是说好帮我过生日的嘛。   眼圈不自觉红了一半,她急忙低下头。   骗子。   大骗子。   没等她多在心里咒骂程崎几句,倏忽间,陆野的身影出现在二人面前。   男人裹着一件藏青的羽绒服,就站在不远处的银杏树底下,从他冻红的耳廓来看,像是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样子,看见倪清出来,他大步流星朝她走了两步,而看见成卓阳的时候,他又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成卓阳的存在直接打乱他提前想好的措辞。   “你们,那个,额……”陆野皱起眉,思考了几秒钟,木讷的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倪清,“我找她。”   成卓阳佯装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笑眯眯道,“你说吧。”   他不打算回避。   陆野也没把他太放在心上,垂眼看着倪清,第一句话就单刀直入,“程崎因为你受伤了,你去看看他吧?”   “什么叫因为我受伤了?”倪清像吃了炸药,一点就燃。   无奈,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程崎又和别人打架了。   “嗯,”陆野看起来不太会撒谎的样子,一问就被难倒,他挠挠后脑勺,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额……”   遇到一只心甘情愿自投罗网的白兔,无疑是他今天最大的幸运。   “他现在在哪儿?”倪清说。   “我去找他。”   *** ***   按照老一辈人的话来说,没有哪个傻子会愿意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滑冰。   而此时此刻,雪白的冰面那头,还真有那么个傻子被冻得直抖腿也不愿离开。   不知何时,倪清出现在冰场的入口处,透过一整个空无一人的冰面,她悄无声息的看着对面的少年,隐隐期许着,他的抬头,他们的对视。   另一边,程崎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坐在室内冰场外圈的塑料排椅上,低着头,将下半张脸埋在羽绒服里。可能是温度过低,等得太久,男人的眼皮耷拉下来,全然没注意到倪清的视线。   女孩忍不住走近,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一字一顿,“陆野不是说你受伤了吗?”   “你骗我?”   想念已久的声音入耳,程崎下意识抬头,对上倪清淡漠的美人眼,哽住不到半秒,他甘拜下风的道歉,“对不起……不骗你你不会来。”   “你骗我。”   倪清机械的重复这句话,无意义的举动背后,可能只是小女孩发脾气,情绪化的想让他哄她而已。   “真的,”程崎抿了下薄唇,“对不起。”   倪清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变得像是偶像剧女主角一样无理取闹,不听他的道歉,转身就要走,好在程崎及时拉住她的手,“对不起。”   气氛沉默几秒,倪清缓缓的说,“只有这三个字吗?”   程崎一愣,“对不起。我不该莫名其妙冲你发脾气,不该控制不住自己去打成卓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也不想变得幼稚,但是……”   “但是,倪清,但凡是有关于你的事,我真的没办法克制。”   越说到后面,他的声音也跟着越来越低,越来越轻。   “原谅我……好不好?”   女孩子,是世界上最好哄的生物,只要男人愿意,就不可能哄不好,怪只怪世上太多负心汉,不愿只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还好,   还好倪清遇到的,   是程崎。   那个只要她愿意,就愿意哄她、爱她、陪她一辈子的程崎。   “谁、谁要听你说这个了。”倪清吸了下鼻子,强忍住哭意。   她庆幸此刻的自己正背对程崎,以至于他看不到自己微微泛红的鼻尖和眼眶。   烦死了,为什么那么想哭啊。她暗骂自己没骨气。   犯规的是他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一点,起身,反手一拉,便将她拥入怀中。   大手覆上她的后脑,轻轻摸她的发丝,程崎的声音有点哑,“好。我们不说不开心的话题了。我帮你过生日好不好?”   找到发泄口,倪清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双手不争气的拍打他的后背,像只白色的小鹌鹑,“是啊呜呜呜……你、你不是说过要帮我过生日的吗?”   “呜呜骗子。大骗子!呜呜呜。”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感性占据上风的那几秒,她真的有想过永远留在北城,一辈子和程崎在一起。   可惜,它只是占据了几秒钟的时间而已。   程崎的声音异常温柔,他的那句“我要”透着骨子里的认真。手上的力道不断增大,他像是想要把她揉进身体里面,永远永远的占为己有。   倪清明白,这次是她越了界。不知所措时,她一如既往的选择用冷漠回应。   怀里的人儿突然没了动静,程崎缓慢的摸了摸她的头,“不哭了?”   “谁哭了?”倪清呛他,宛若刚刚示弱的是她的分身,而不是本尊。   他松开她,笑着俯下身,“我哭了行不行?祖宗,我哭了。”   “行。”倪清揉了一把眼睛。   程崎转了下头,“溜不溜冰?”   倪清顺着他看向冰场,抿嘴,“冷死了。”   “那不溜?”程崎问。   她瘪瘪嘴,小小声说,“谁说不了。”   他笑起来,指了指她肩上的包,“书包给我,帮你寄存。”   “哦。”她难得乖乖听话。   等程崎寄存的这一段时间里,倪清快速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说服自己:他们之间的关系仅限于朋友而已。朋友。好朋友。   直到程崎叫她的名字的那一瞬间,她再一次失去了表达真实情感的能力。   “倪清。”不远处,可能是和工作人员商量好了,程崎从一个小房间里推出一个大大的蛋糕,笑着走到她面前,“生日快乐。”   蛋糕很大,足有三层。巧克力色的胚体上,点缀着白色的曲奇饼干。倪清知道,这样的蛋糕在北城难买的很。   看着程崎走近她的这段时间,她承认,她被感动了。   但她表现出来的,却和她心中所想格格不入,“我不喜欢吃蛋糕。”她面无表情。   “为了我也不行?”程崎挑眉。   “你是谁?”倪清看着他的眼睛。   他没办法,食指戳了下她的脑门,“你还真是嘴硬。”他平缓的呼气,“没关系,你不吃可以,但我得送。”   倪清看了他一眼,表示疑惑。   “你们女孩子不是最注重仪式感了吗?”   倪清双手撑在椅上,脚面悬空,绷了几下,不看他了,“你还挺懂。”   “嗯。”他缄默一瞬,依旧在看她,“如果我说,是为你学的呢。”   绷脚的动作一顿,倪清回避了这个话题,“但我不喜欢蛋糕,你送错了礼物。”   自始至终,她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她在说谎,她知道的。她喜欢蛋糕,喜欢巧克力,喜欢曲奇饼干……喜欢程崎。   “谁说这是礼物了?”程崎避开蛋糕,在她身边坐下,削瘦的手指伸进口袋。   几秒后,上一秒嘴上还在说着仪式感的少年,从口袋里掏出某样东西,神神秘秘的握拳,伸到倪清眼前,连包装盒也没有,他展开手,露出掌心银白色的项链。   不得不承认,少年的不拘小节亦是汹涌而帅气的,“礼物在这儿呢。”   洁白的锁骨链在他冷白的手指上攀缠着,像一条银白的蛇,在晃荡几下后,露出本来的模样。   那是一个Q字样的项链,象征的……应该是清吧,倪清的清。和珠宝店的无大差异,唯一的亮点或者说是不同点,是程崎的这一款Q字极大,足有一个小鸽子蛋那么大。   所以倪清下意识脱口而出,“好大。”   程崎没说话,倪清眨眨眼睛,对上他的视线,“我说项链,好大。”   他没觉得不高兴,反而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忍着笑,绕到她背后,为她戴上,“以后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如果,我们有以后的话。   “那我们现在,算和解?”   “嗯。”倪清挽起后脖披散的长发,倾下脖子,“和解。”   这是今年,倪清收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生日礼物。 第29章 我想亲你   第一次陪倪清过生日, 这是二零壹六年的冬天。   破天荒,明明最是讨厌寒冷的程崎为她租下了整个冰场,虽然她毫不知情, 还暗自窃喜着冰面上空无一人。   粼粼的光落进眼睛,长睫毛半掩盖,倪清倾身,换上程崎提前准备好的鞋,声音悬在空荡的空间里回响,“你会滑吗?”   “当然。”程崎也在换鞋,只不过他的冰鞋是黑色,倪清是白色, 他的换鞋速度要比倪清快得多,穿好之后目光直勾勾放在倪清的侧脸, “你呢?会吗?”   会也不会。   倪清没有与他对视的想法,取而代之是手上动作一停, 从后脖塞进羽绒服,捞一把藏进里面的长发,而后继续附身, 系起鞋带, 任由乌黑缠绵的青丝缓慢地滑落在前胸,她陷入回忆, 眼中落寞一闪而过,“不知道,应该……不会了吧。”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滑过了。”   “那太好了。”程崎伸了个懒腰,起身,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宽阔的后背遮盖住冰场上空的亮光, 她将自己的情绪掩饰的很好,以至于程崎少有的没有捕捉到,权当她是因为手下的鞋带难缠才作出皱眉的举措。   他啧了声,原本应该满是嫌弃和嘲弄的语气里,寻不见一丝不耐烦的影子,“笨死了,鞋带都不会系。”   他蹲下.身,袖口往上撸了两截,露出碳素笔勾勒般的干净手腕,她也很有默契的将手拿开,揣进口袋里。   少年的手指修长,骨骼明晰,因低温影响冷白的指尖泛着红,缠绕几下,很快在她左脚背上打出一个好看的蝴蝶结。   她没再看他打另一只,眸光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默默上移,定格在他的头顶。   鬼使神差也好,鬼迷心窍也罢,柔软的掌心轻轻触了上去,摸了摸,她能明确感受到程崎的身体一僵。   “怎么了?”他慢慢抬头,与她对视。   画面是前所未有的唯美。   她愣了愣,一时间哑口,缩回手,空抓几下,望向别处,“有点扎手。”   他重新垂眼,认真的给她系鞋带,“你……不喜欢是吗?”   “嗯?”她亦重新看他,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矢口否认,“不是不是。”   “我、我很喜欢。”   噗通噗通,隐隐约约,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吵闹。   敞亮的光线打在她身上,没有死角,以至于她脸上爬上的那抹红色无处可藏。   系好鞋带,程崎没有立刻起身,半蹲在原地欣赏了一下少女羞涩的脸蛋,却没有用轻浮的言语戳破,几秒又或者十几秒后,他才直起身子,朝她伸出手,“牵着我。”   闻言,倪清抬头。   那个时候,冰场的光线太亮,程崎背对着光,整个人逆在明与暗之间,她看不清他的脸甚至表情,唯一能够看得到的,是他嘴角噙着的笑意,“不会滑就牵着我的手。”   “我教你。”   恍惚一瞬,倪清看向他的手,男人的手掌很大,掌心微红,这点倒是同她的面色相得益彰。   小舌弱弱的伸出,舔舔干燥的唇,怪她过分感性,不禁想到男女结婚时婚礼誓词的画面,心中暗生疑问,她牵住程崎的手。   只有不会滑的时候……才能牵吗?   程崎几乎是立刻回握紧她的手,大手包裹住她的,男人微皱眉,对她的体温感到不满,“手怎么这么凉?”   男人的体温灼热,暖流直击心脏,触电般的感觉让倪清丢了魂似的无法张嘴说话,呆呆地站在原地。   “这里太冷了是不是?”程崎看着她木讷的神情,会错意了些什么,薄唇绷成一条直线,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要不我们别滑了,回去好不好?”   她这才如梦初醒的抬起头,“不要!”我不要就这样结束!   预料之外的激动让程崎一愣,继续问,“不冷吗?”   倪清涨红了脸,不好意思的低头,小小声说,“不冷的,我想滑……”   男人没有回答。   她沉默几秒,用两只被紧紧攥在程崎手心的手指轻轻捏了捏他的手,重复,“程崎,我想滑……”和你一起。   这个举动在程崎眼中算是撒娇,他没办法,只能无奈的笑,“好。那就滑。”几秒后,他补充说,“太冷了要和我说。”   “好。”倪清说。   *** ***   距离倪清的七岁生日已经过去十一年,记忆中的溜冰鞋早已蒙上厚厚的灰,曾经娴熟过的技巧消失的无影无踪。   双手被程崎牵住,倪清不满的瞅对面那人强忍着笑意的表情,“喂!不准嘲笑我。”   “咳咳。”程崎轻咳了声,忍俊不禁,“好,不笑了不笑了。”但实际上,他还是垂眼看着她那两腿颤颤巍巍的小细腿发笑。   “喂!”   就在几分钟前,倪清还只能扶着边栅栏,一动不敢动。直到程崎主动提议双手牵住她,面对面带她滑,她才半信半疑地接受,这就造就了如今的场面——程崎拉着她往前滑,倪清屁股后坠,一副被赶鸭子上架,临死的表情。   “我以为倪老师的技法多厉害呢。”程崎故意拖长尾音逗她。   “我都说了我很久没滑了嘛!”她有点当真,只想草草结束这个话题,“你今天为什么不来上课?”   “为了给你过生日啊。”他低着头,一改之前的嬉闹,已经换上严肃的表情,时刻注意她是否有摔倒的倾向。   “哦……”与之相比,倪清倒是显得没那么在意自己的安全,更多可能是出于对眼前之人不会让自己受伤的信任,“那你有好好温习我给你补习过的功课吗?”   “有,倪老师。”程崎说。   轱辘滑过冰面,发出四道或轻或重的声响,她的心思也随之飘到虚无缥缈的大气层,轻轻唤了唤他的名字,“程崎。”   “嗯?”   “那你……想考什么大学啊?”   或许她也是真的想要和他有未来的吧。   他缄默一瞬,停在原地,与她对视的时候骨子里透着认真,“以前的话,我没想过离开北城。”他耸耸肩,看向别处,“你也知道的。”   “嗯,”倪清的手微微颤抖起来,隐约有些不安,“那,现在呢?现在也一样吗?”   “现在,”程崎顿了顿,低眸,握紧了她的手,“现在你去哪我就去哪。”   空气安静几秒,倪清看着他,“我饿了。”   “……嗯。”程崎停了停,“去吃饭?”几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听倪清又说,   “还有,我想考京南。京南大学。”   ……   吃过晚饭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他带她在附近吃了好吃的面,虽然不是昂贵的大餐,但诚然,她很开心。   七点半到九点,在她的请求下他们又一起滑了冰,至少在这一半小时里,他将她保护的很好,没有让她跌倒或者受伤。   出冰场门的时候,天已经全部暗了下去。这里距离住宅区有一定的距离,只有零零散散的路灯作伴。   四周有不知名的昆虫在叫,她缓缓走下门口的台阶,暗骂时间流逝之快,回过头时,却久久不见程崎的影踪。   “不是说去拿包了嘛?”怎么还不来。   倪清揣着手,踮脚在门口往里面张望。   爆裂声是下一秒突然出现在耳边的,“咻——啪”,倪清被吓了一跳,惊恐的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烟花。   五颜六色的光线在黑夜里格外瞩目,不管有没有吵到住宅区的用户,确实扎扎实实的击中了倪清的心。   就在她沉溺于烟花的美丽和转瞬即逝时,程崎绕到她身侧,他没有看烟花,而是看着她,“倪清,生日快乐。”   缓缓地,她顺着声音看他,色彩光圈照在他的侧脸和眼睛,她在他的瞳孔里看见斑驳的颜色和清晰的自己。   不受控制的,她上前一步,手指扶住他的肩膀,闭眼,踮脚,想亲他,可惜他太高了,第一次,没有成功。   她有点尴尬,鹿一般的眼睛灵动的看着他眨呀眨,“程崎,我想亲你。”   他垂下眼,喉结滚动。所有的生理冲动在这一刻被点燃,男人俯身,细长手指穿过女人的发丝,扣住她的后脖。   他的吻向来充满进攻意味和侵略性质,这次也一样,舌头深入她的口腔,他卷走她嘴巴里的一切液体供自己享用。   一吻结束,程崎直起身子,倪清红着脸瞪他,喘息着抱怨道,“程崎!是我想亲你!你不准乱动!”   看着面前张牙舞爪的人儿,程崎不自觉挑眉,“嗯?”   倪清抿着嘴,一字一顿,“你给我把头低一点!然后!乖乖的!舌头不要乱动!”   他失笑着再次附身,“行。”   “你来。”   我来就我来。   倪清理了理被他抓的有点乱的头发,重新扶住他的肩,吻了上去。   少女的主动,既青涩又懵懂,她没有那么欲望强烈,只是生涩的撬开他的唇,探寻着前方的路。小舌轻轻在他口腔里触碰,搜寻,浅尝辄止,便欲要离开。   可惜程崎不喜欢错过时机,在她出逃之前,邀她共跳一支热烈的华尔兹。   寂静的傍晚,粗细不一的喘声在无人处绵长。   很久之后,程崎单肩背着倪清的书包,抬手看了眼表,竭力克制住自己的负面情绪,理智地说,“你该回家了。”   那一天,不舍的不仅是程崎而已。倪清仰起脖子,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星星,好几秒后,她低头,看向程崎的眼睛,对于程崎看似逐客令的对白欲言又止,“我……”   “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第30章 不要离开我   对于喝酒这件事情, 小的时候,倪清曾在亲戚的婚礼上被大人们用筷子蘸着喝过一点。听向敏君说,还是小孩子的她当时只是咂着嘴巴笑, 对于白酒很是欢喜的模样。外婆更是打趣过她,长大别成小酒鬼了。   时间一晃十几年过去,“酒鬼”的标签没被贴上,“内向”、“懂事”和”乖”这样的字眼倪清倒是常听人们说起。   “嗡嗡”两下,手机震动,收到一条微信消息。   是向敏君传来的:微信转账200元,文字祝福:生日快乐。以及一小段文字: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快点回来了。   倪清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晚风带着股南方特有湿润润的潮气, 吹乱她的头发,遮住眼睛, 让人看不清楚她此时此刻的内心活动,手指悬在半空将摁未摁, 她抿抿嘴,没有收款,取而代之, 把手机收了回去, 仰头看着程崎,“我们去喝酒好不好?”   似乎, 在倪清的青春期里,安静和沉郁总是占据大多数时刻,叛逆在程崎出现时才姗姗来迟。   男人低头,盯住她空洞的眼睛,那里有他尚且读不懂的留白,下一秒, 程崎拽了拽肩上的书包,另一只手覆上她的头,摸了摸,低低道,“知道了。”   万籁俱寂的深夜,月亮都已躲到云雾之后酣睡。   有别于充满诱惑和魅力的国际化都市,这里的酒吧显得乡土气很重,或许不该称其为酒吧,小酒馆……哦不,是酒摊才更为合适。   喝空了的花绿酒瓶和吃剩的烤串被丢在门口的垃圾桶里快溢出来,野猫三五成群窝在旁边,幽绿的瞳孔在看见陌生人时散发着敌意。   倪清跟在程崎后面,故意不去看那群竖着尾巴的猫。   她讨厌猫,一点都不可爱,害怕猫,张牙舞爪的样子像是要吃人。   感受到她的微动作,程崎转过头,“怎么了?”   她摇头,“没什么。”   恰是故作轻松的语调出卖她,程崎暗暗看她一眼,好几秒没有说话,而后转头,对着垃圾桶上的野猫扬了扬手,一副店主的派头作势,让嶙峋的猫瞬间作鸟兽散。   “嘎吱”一声,推开刷满红油漆的木门,伴着院里的犬吠和鸡鸣,冰场的梦幻被击碎,倪清回到现实:她还是身处那个鸡毛满天飞的村子,没有理想的丰满,只剩现实的骨感。   里面的那道门虚掩着,透出明亮的光,程崎走进去,手骨叩了几下空桌,坐下之前抽出几张纸巾推到倪清面前,“老板,两瓶白酒。”   “好嘞。”老板乐呵呵的应着,听得出也看得出,今晚生意很好。   空气中弥漫着酒意浓重的味道,面色如醉的男男女女举杯作乐,嘈杂热闹。   还以为这里的人们会早睡,原来人类不论在哪儿都有熬夜的恶习。   接过程崎递过来的纸巾,倪清将一方桌椅擦拭干净,丢进桌底的垃圾桶后才落座。   程崎很快拿着两瓶白酒回来,先给她倒了一杯,倪清小声道谢之后,双手捧着小酒杯,小口小口往嘴巴里嘬。   新奇的模样叫坐在对面的程崎哑然失笑,男人直接对瓶吹,喉结滚动两下,问道,“第一次喝?”   倪清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继续垂眼看着酒杯里的透明液体。   辛辣奇妙的滋味包裹住整个味蕾,这感觉还真说不太上来,挺怪的反正,不好喝也不难喝。思绪刚飘到这儿,程崎就问,“好喝吗?”   “……不知道。”倪清诚实的回答。   几秒过后,许是出于天生的顾虑,她突然想到什么,抬头,盯住程崎的眼睛,问,“如果……”   “嗯?”程崎回答。   “我是说如果。”她咽咽口水,“如果我喝醉了,你会把我安全送回家的……对吧?”   他看向她,对于她的提问稍稍拧眉,“当然……不信任我?”   “不敢不信任你。”她回嘴。   关于不安的预言,十有八九都是正确的。   一杯下肚,“咚”的一声,倪清的脑袋砸在墙上,发出闷沉的声响,且一声之后,还有第二声第三声的动势,程崎刚刚解决完第二瓶酒,见状忙不迭在她旁边坐下,把手绕过她的身后,垫在她的脑袋下面。   脑袋砸在他的手心,一下两下三下,程崎皱起眉毛。   我操,这都他妈什么癖好。   第四下还没落过来,他用手护住她的头,另一只搂住她的腰,让她和自己面对面,温热的呼吸氲在她脸上,“醉了?”   也不知道这两个字触发了她哪根神经,下一秒,倪清猛然抬头,红着眼睛看他,表情严肃的叫他名字,“程崎!”   “嗯?”他依旧拧着眉。   “蛋糕呢?”她醉醺醺的用双手拍他的膝盖骨,“我忘记许愿了。”   他笑也不笑,“你不是不吃吗?我留在冰场了。”   “什么,”倪清瞪大眼睛,“留在冰场了?”   “嗯哼。”程崎说。   对面的女孩瞬间垂头丧气,小小声自言自语,“许不了愿望了。”   他思考了几秒,保持着现有的姿势没动,“或者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专属蛋糕?”   她真的醉了,对于这样的胡说八道表现出信以为真,“你真好。”一双葡萄似的圆眼亮晶晶的,“这样也不是不行。”   说完,她便双手合十,十几秒后睁开,对着程崎吹了一大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好啦,我许完啦!”   “什么愿望?”程崎笑弯了眼。   “嘿嘿,你想知道啊?”倪清卖了他一个关子,接着哼唱起来,“就不告诉你。”   程崎倒也没那么好奇,“你喝醉了。”   “才没有呢。”倪清回答。   他摇摇头,背对她蹲下,“上来。”   “干什么?”倪清垂眼看他,一脸疑惑。   “还能干什么?回家。”程崎说。   “回家……”她喃喃自语道,过了好几秒,蹦上程崎的背,食指按在他的侧脸,像是在按启动键,“滴滴,出发!”   “行,出发。”他双手挎过她的双腿,头也不回,“老板,酒钱放桌上了。”   “好嘞。”   *** ***   酒家旁边是个小公园,风一吹,吹散酒气和烤串的油气,送来清甜的花果木香。   倪清的酒是在这个时候醒的,又好像不是在这个时候醒的。   可以确定的是,她的“酒疯”是在这个耍的。   半醉时分,倪清挣脱了程崎的禁锢,跳下他的背,走进无人问津的小公园,她应该是疯了吧,因为疯了才会抱着远处的电线杆跳起舞,边跳还边冲着程崎嚷,“程崎你看,我会跳芭蕾舞哦。”   她踮起脚尖,双手举过头顶,想象着自己身穿白天鹅舞服的画面,惹得程崎频频发笑。   会个屁。   程崎别开脸,忍不住低笑着靠近,“知道了舞者,咱们回家好不好?”   走近些的时候,他才发现,看似嬉笑的少女脸上,已有哭过的泪痕。   心脏一紧,男人抱住她,“怎么哭了?酒太烈了?”   倪清把下巴靠在他的肩,回抱住他,“程崎。”   “我在。”程崎说。   “答应我。”倪清蹭蹭他的肩头,“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他一愣,“好。”   “我答应你。”   “程崎永远都不会离开倪清。”   “永远不会。”   听完这句,倪清这才心满意足的睡着,睡梦中,程崎温柔的把她背起来,带她回家,听她发牢骚,安慰她,在她没声儿的时候亲亲她,和她说“晚安”,一直一直都陪在她的身边。   她搂紧程崎,心里想着:倪清最喜欢程崎了。   偶尔也感叹着:程崎可真厉害。毕竟,要让倪清对着一个人撒娇、亲密、敞开心扉,是一桩难度系数极大的苦差事。   她自己也知道的,她自设的心防,常人根本难以靠近更别说打开了。   *** ***   背上的女孩渐入梦乡,发出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头发垂下来,钻进他的脖间,有点痒。   凌晨一点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搞到这么晚,但昨天和今天,他能感觉到,她是真的开心,希望她一直这么开心。   把逐渐下坠的女孩往上颠了颠,快到转弯处,程崎下意识放慢了脚步,匪夷所思的事发生在下一秒,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孔从倪清家里走了出来。   少年脚步一顿,眉毛拧成深重的颜色。   ……谁?   昏黄的路灯下面,男人站在路边,因常年风吹而黝黑粗糙的指腹擤了一把鼻涕,丢在地上,往身上擦了擦,他又喝了声气,吐了一大口痰才肯罢休。   男人体型圆胖,邋遢,但不高,目测大概一米七出头,头发微长,裹着一身军绿色的羽绒服,新买的皮鞋头上沾上不少的泥点和污渍。   看起来不像北城人,不过从他的五大三粗,以及腰上爆出来的几层横肉来看,此人绝非善类。   程崎眉头不展,下意识背着倪清绕开他,不管是不是认识的人,他都不希望原本干干净净的女孩会跟这样的人来往。   夜越来越深,风呼呼的吹,刺痛整座城。   二人经过彼此的时候,理应有BGM响起,可惜,现实不是偶像剧,更别谈什么BGM。   严格意义上二人的第一次会晤,是在程崎敲响倪清家门的那一秒。   男人回过头来,逆着光,表情冷硬的看向少年,大声询问,“你是谁?”   程崎也跟着转过头,顾及的看了眼背上的倪清有没有被吵醒,而后对上倪政凸出的眼球。   中年发福让倪政的骨像变得不再明显,那个时候的程崎没能看出他和倪清的眉眼之间竟有三分相像。   “这话该我问你。你是谁?” 第31章 原来程崎喜欢这款   有赖于向敏君的隐瞒, 倪清对倪政的此次造访一无所知。终身难忘的生日过后,截然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圣诞氛围中。   高三的学生们远比想象中还要幼稚得多,尤其是女生, 她们信仰神明,着迷许愿,相信古老的传说,期盼着白马王子会在新一年的圣诞晚会上被她们掌心的丘比特之箭击中。   按理说,高三不应该有闲工夫来搞这些个花头,向来以“心狠手辣”为座右铭的陈洁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竟然少有的批准高三学生一同参与晚会排练,可能是希望他们的最后一年不留遗憾。   浩瀚的欢呼浪潮下, 陈洁抑制住上扬的嘴角,拍了两下讲台, “好了好了,都肃静。你们想好安排哪些项目了没有?”   语毕, 以江世杰为首的学生开始提议,“我有!”他高举起手,听起来大声又充满底气, “我们干脆演话剧啥的吧。还可以拉高一的妹妹一起。”   对他的心思, 大家都心知肚明,天马行空的不切实际很快被一致否决。   第二个发表言论的是潘浩。   他前倾着身子, 撑在桌上,做出抢跑时的动作,小心的选择着措辞,“我觉得咱班女生可以上去跳舞啊。”   顾苗听出他背后的含义,在后面朝他丢纸团,“喂, 浩子。谁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啊,是想看人跳热舞吧?”   “欸,”潘浩扶住脑袋,回头冲顾苗笑,“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啊。”   陈洁也跟着笑起来,“跳舞我觉得可行,热舞你还是回家一个人偷摸儿看去吧。”   说完,全班哄堂大笑。趁着这个空子,徐申振戳了戳程崎的胳膊,小声问,“崎哥没什么想法?”   “没。”程崎正在做倪清布置的作业,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似乎是因为题目很难,他的笔已经很久没动过了。   徐申振对此感到好奇,伸长脖子,瞄了一眼卷上的题,只是一眼而已,就让他知难而退。   妈的,这英语题里面怎么还混着数字啊?徐申振默默的想。   漆黑的眼珠子转了两圈,几秒之后,徐申振突发奇想,找到让程崎停笔的方法,只见他放声嚷起来,“老师!我提议唱歌。”   陈洁几乎是立刻给予回应,“合唱?”   眼瞅着节目安排表上即将被陈洁记上“合唱”这两个字,徐申振急忙摆手反驳,“不不不,独唱独唱。”   毛遂自荐是不存在的,徐申振咽了口口水,继续说,“我推荐倪清上去。”   果然,话音落下,两个人同时转头看他。   程崎的笔尖停住,皱眉,对着徐申振,直接骂,“你在放什么屁?”   徐申振有点心虚,默默撇开脸,看向别处,假装事不关己的小声辩解,“我可没放屁。”   这本来只是徐申振拿来让程崎停笔的小把戏而已,没人放在心上,万万没想到,陈洁来了劲。   可不是嘛,大城市里来的姑娘,嗓子天生又细又软,唱起歌来肯定天籁呀。   陈洁的眼睛亮晶晶的,低头询问倪清的想法,“怎么样啊倪清,大伙儿都很期待你登台演唱,有没有兴趣?”   没有。倪清直接浇了一盆冷水下去,斩钉截铁的摇头。   陈洁不死心,给成卓阳使了个眼色帮忙附和,“去试试吧,你唱歌一定很好听。”成卓阳红着脸,有点儿害羞。   “倪清,怎么样?要不要试试?”陈洁又问。   倪清不说话了,静静去做卷子上的题,委婉表示拒绝。   转机出现在徐申振不合时宜的开口,“哎,崎哥,你都不想听倪清唱歌?”   “想,”程崎回答。   还没来得及听下去程崎要说什么,就在这时,陈洁缴械投降似的叹一口气,问了倪清最后一遍,“你真的那么不想去?”   倪清抿了抿嘴,缄默一瞬,改口,“我去。”   如果他想听的话,我会去。   “好!那我记下来。”陈洁抓住机会。   而她们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坐在身后的程崎深深皱起了眉。   不是,我话还没说完呢。我想听,但是只想让她唱给我一个人听啊。   *** ***   晚会的节目单琳琅满目。   被挑中上台跳舞的同学们加紧练习的脚步。   唱歌有别于舞蹈,它不需要动作、律动、肢体协调等等一系列复杂的排练,倪清从曲库里挑了首英文歌曲《Normal no more》,撇开歌词不谈,高昂的主旋律确实蛮符合圣诞节的氛围。   准备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等到倪清把歌词和咬字练熟,一晃到了平安夜,教室里外被挂上红色的花环和小棵金绿的圣诞树,放学收拾书包的时候,她收到两份惊喜。   迟疑的伸手拿出桌洞里的两个小礼盒,倪清愣了几秒。   两个礼盒都是红色的,她随机拿了左边的那个,揭开系在上面的蝴蝶结,抽出塞在蝴蝶结和精美礼盒之间的祝福卡片。   卡片是程崎写的,很简短,上面只有“圣诞快乐”四个字,细细想来也确实是他的风格。   指腹勾到盒子里面,是一颗平安果,寓意健康平安和浓烈爱意。   大抵是精神状况出了问题,才叫她哪怕只是看着他潦草笔迹下的四个字,嘴角也抑制不住的上扬不止。   呆呆的盯着那颗平安果望了好几秒,倪清的余光这才扫过另一个,她转过头去,好奇的眨眼。   和程崎所不同的是,这张卡片的主人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却没有署名。   阅读完卡片上的文字,倪清没多想什么,便将平安果重新放了回去。   分泌过多的多巴胺和肾上腺素给她带来甜蜜的感觉,叫她全然没有纠结另外一个是谁送的。   高三年级,倪清成为第一个收到平安果的女生。顾苗也收到了,不过是匿名的。倪清猜是徐申振送的。   圣诞节是在那之后的一天,那一天格外寒冷,倪清查了天气预报,气温在-1和3°之间徘徊,好在用来给女生们化妆的后台里开了暖气,倪清这才得以卸下厚重的羽绒服。   “你来啦。”掀开后台帷幕的时候,顾苗坐在某个化妆镜前面,她已经画好了一只眼睛,正在画另一只,看起来是最近很流行的烟熏妆。   对了,顾苗是舞蹈组的。   “是啊。”倪清走近些,找了个空位,把长至脚踝的羽绒服挂在椅背上,坐下,“你来的好早。”   “嗯哼,”顾苗应了声,缩回就快伸进镜子里的脖子。   她下意识去瞧倪清里面穿的衣服,暗自比较了些什么以后,心满意足的回过头,重新看向镜子里面的自己,用鼻腔发出声响,“好歹是演出,你今天怎么穿这么素?”   闻言,倪清跟着低头。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边连衣短裙,外面套着一件奶白的小香风外套,白丝袜和玛丽珍鞋显得她那双小腿又细又直。   她没告诉她,这套是程崎搭的。只不过她偷偷把长裙改成了短裙。   “还好吧。”长头发有点儿碍事,倪清把它全部侧到一边,然后从自己带来的小包里面拿出要用的化妆品。   距离表演开始还有大概两个小时,这完全足够她化完妆再练习好几遍演出的了。她原先是这样安排的。   “看来我来迟了啊……”   未曾预料过的转折出现在下一秒,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帘子后面传来,彻底扰乱她的计划。   闻声,顾苗先回过头,她眯起眼,在看清来人从暗到明的脸之后,微皱起眉,语气不善,“……莫子尧?”   “哟,还记得我呢?”莫子尧站在敞亮的吊灯下面,一双三角眼散发着精明的光。   顾苗瞬间面无表情,取而代之,充满敌意,“你来干什么?”   她好像很不喜欢他的样子。倪清也一样。   “喂,别对我这么大敌意嘛……”莫子尧假装伤心的模样。   男人自始至终都盯着顾苗的脸,脚步却缓慢而悄无声息的绕到倪清身后。   单手摸上椅背,暧.昧的往里拖,另一只撑在桌面上,距离一下子被拉得很近,莫子尧歪着脖子看倪清,“你应该也记得我吧?”   倪清且刚把化妆包拿出来,双手环抱,皱眉看他。此刻,她的全身,汗毛颤栗,应该不是因为天气冷。   清凌凌的声音紧跟着莫子尧响起。   “不记得。”她换上一副毫无畏惧的冷漠表情。空洞的眼珠子叫她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偶,而不是活人。   “哦……这样啊,”莫子尧身上的烟味很大,倪清强忍住捂住口鼻的欲望,等待他的下文,“那天和程崎坐一块儿的,是不是你?”   说到程崎,顾苗竖起耳朵。倪清却没再说话。   见状,莫子尧刻意压低了声,“我记得那天我跟他说了吧?我有个兄弟需要支援。”   莫子尧直起身子,背对她,走了两步,看起来有点绝望的摇头,懊恼道,“他这人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在意兄弟情谊啊,老子口水都说干了,他就是不肯来帮忙。”   故意拖长的尾音让人倍感不适,倪清嘴巴动了动,刚准备说些什么,莫子尧猛然间回过头来,瞪大双眼,瞪住倪清,语速也跟着加快,“好啊,他不来,现在我兄弟受伤了,这事儿你说要怎么解决?”   决眦的眼像要吃人,倪清一时间哑口。   “出了事儿你找她干什么?你要真有本事去找崎哥啊。孬种。”还是没看见他恐怖眼神的顾苗替她反驳。   倪清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正中下怀,莫子尧沉默了几秒,须臾又想到什么,捂着肚子,诡异的大笑起来,“呀呀呀,我们顾苗还不知道呢?”不怀好意的眼神迷离的游走在两个女孩脸上,“这个妞不特么是程崎的女朋友嘛?我找不到程崎,自然来找他女朋友喽。”   “啪嗒”一声,顾苗手里的眼线笔掉在桌上,滚了几圈,掉到地上,又发出一声声响。   顾苗的手指保持握笔的姿势没动,惊恐的回头,声线微微颤,“你、你刚才说什么?”   差点儿忘了,顾苗可是爱慕程崎已久。差点儿忘了这样利器。   莫子尧幸灾乐祸的把火引到倪清身上,“你问她啊,天生媚眼,看着骚得很,不会是遗传吧?我看村门口超市里的阿姨也……”   小小年纪就勾引别人家的男娃娃,跟你妈一样骚。   小小年纪就勾引别人家的男娃娃,跟你妈一样骚。   小小年纪就勾引别人家的男娃娃,跟你妈一样骚。   痛苦的记忆汹涌而来,倪清的瞳孔不受控制的放大,没有一丝犹豫,女人抄起面前的镜子,狠狠朝莫子尧砸了过去,“你他妈别给我在这狗叫。”   黑色的长发因为她的动作被甩到前面,遮住了她的小半张脸,雪白与漆黑的强烈对比让她看起来像一尊被人摧残过度、饱受精神折磨的地狱少女。   镜面砸在地上,碎成好几片,发出清脆的声音。   世界安静了,片刻。   只是片刻而已,灵活躲开的莫子尧就再次打破宁静,充满恶趣味的调侃让倪清觉得很不舒服,“性子还挺烈啊。原来程崎喜欢这款。”   她生理上的想吐。不知是因为莫子尧还是因为倪政,还是都。   除她之外,同样感到不适的还有顾苗,她沉浸在刚刚莫子尧的话里,久久不能回神,半张着嘴巴,形同僵尸般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无所作为。   主动的莫子尧再次朝她投递出橄榄枝,“怎么样?顾苗。她可是抢了你未来男朋友的人,你确定帮她不帮我?”   “喂喂,怎么呆住了?哈哈,你也没想到程崎喜欢这款吧?”   顾苗终于反应过来,红着眼睛看他,咬牙切齿,“我谁都不帮。”   “喂喂不是吧,我可以帮你把程崎抢回来的。”莫子尧继续用戏谑的语调说话,“只要你现在出去。”   他露出神秘的微笑,盯住倪清,视线缓慢下滑,又上移,反反复复,“对啦。顺便把门锁上,别让其他人进来哦。”   月亮发出皎洁的白光,照在窗户上,密密匝匝的雪点打在上面,似乎承载了很多不好的回忆。   “小小年纪就勾引别人家的男娃娃,跟你妈一样骚。”倪清坐在椅子上,全然不知新的危险正在向她靠近。   她抱住膝盖,又捂住耳朵,拼了命的摇头,想把什么脏东西甩掉。   好吵,   好吵…… 第32章 神明啊,求求你   chapte□□:   如果她的人生是少女漫画就好了, 那样的话,或许在程崎向她表白时,她就可以无所顾虑的欣然接受, 转头迎向幸福的happy ending。   但是很遗憾,白马王子出现了,糟糕的日子还是要继续。   由不得她。   这是注定的,从出生那刻起,她就不是高贵的公主,蛆而已,哪怕裹着细腻蚕丝,其本质也还是腐肉上的蛆。   门从外面被反锁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倪清抬头的时候, 莫子尧的上衣已经全部脱完,他就站在不远处, 长又乱的头发垂在脸边,显得邋遢又脏, 不知干过多少下流恶心事的手指动作急促的在解裤腰带。   金属链条碰撞摩擦,发出奇怪的声响,天生的第六感让她几乎立刻意识到莫子尧想要做什么, 但出于本能的恐惧, 她还是脱口而出,“你想干什么?”   脚跟不受控制的回缩, 撞上椅脚,倪清却顾不得疼,因为莫子尧下面的话,让她的心脏被逐节攀升的恐惧和绝望所支配。   “干什么……”   “你说呢?”他动作一顿,抬眼,吊诡的笑, “程崎害我最宝贵的弟兄受伤,我是不是也该……”男人的神色晦涩不明,“从他喜欢的人身上讨回些什么?”   她讨厌他露骨的眼神,让她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   “……胆子真大,不怕程崎杀了你?”倪清面无表情的回答。一片寂静里,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她的声音在发抖。   她太爱逞强了,佯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形状,在强烈又无死角的灯照下,生怕莫子尧从她脸上寻出一丝破绽,实际上,她完全冷静不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无果,只是无效循环着“怎么办”这三个字。   呼,你可以的。倪清,冷静下来,想一想。   现在门被顾苗锁上了,手机也被拿走了,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拖延时间,等晚会临近开始,肯定有人要用化妆间;要么去抢莫子尧的手机,打电话给程崎求救……   正想着,莫子尧一个寒颤打断她。   男人双手环抱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抱怨道,“这怎么开了暖气还有点冷……”他缓缓靠近倪清,全身只剩一条平角内裤,色迷迷的笑,“小美人,等会儿多喊喊,多挣扎挣扎,咱们持久一点儿,让哥哥出出汗,好不好?”   她真后悔来之前拒绝程崎的请求。他们本可以一起来的。   面部抽搐似的扯扯嘴角,倪清看了一眼被莫子尧踢进角落里的牛仔裤,以及牛仔裤里的手机,沉默几秒后,挤出一个笑,“人家听不懂欸,哥哥是什么意思呢?”   她并不认为在此刻激怒莫子尧会对她的逃跑计划有任何一点帮助,只得在心中暗骂。   哥你妈,下流胚,真他妈恶心。   一声哥哥倒是让莫子尧来了兴致,男人笑弯了眼睛,把手伸向倪清的衣领,“听不懂没关系啊,妹妹,待会儿你就懂了。咱们来做点舒服的事。”   黝黑粗糙的指腹略带着馊掉的剩饭气味,触到领口之前,被倪清笑着打掉,“我自己来。”怕他疑心,她补充,“这种事当然是自己来才有情趣嘛。”   他看起来相信了。   白到有些泛粉的指尖缓慢贴上外套边沿,一颗一颗解开纽扣,倪清的动作像开了0.5倍速。   对面的人明显有点急躁,而在发觉倪清里面穿的连衣裙不是套头设计,前面共十几颗纽扣时,莫子尧更是露出急不可耐的神色,“快点儿啊,情趣也不是这么玩的吧?”   “你不会在和我拖延时间吧?”   被戳中心思,倪清的手指一停,抿嘴,“当然不是。纽扣比较难解而已。”   “要我帮你不?”莫子尧不耐烦道。   “不用。”倪清脱下外套。   胸口的肌肤大片暴露在空气中,白花花的,诱人的很,倪清很白,又瘦,两排锁骨凸起来,勾着长发,连着下面深深的沟壑,仅仅是一袭V领的裙,就惹得莫子尧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倪清盯住他痴迷的表情,说时迟那时快,外套一甩,直接盖在他的脑袋上,蒙住他的双眼,接着,她又拿起桌上的灯,准备砸向莫子尧的头。   究竟是什么时候被识破的,倪清也不知道。   好歹在程崎手底下混过,莫子尧的反应力还是极快的,比起倪清,他的洞察力也更敏锐些。灯砸在后脑勺的前一秒,外套下面伸出一双手,莫子尧死死握住了她的手腕。   男人的声音一改刚才的猥琐,变得恶狠狠的,“怎么?妹妹这是要往死里整哥哥啊。”说罢,莫子尧将头上的外套一把扯开,丢在地上。   倪清被吓了一大跳,“啪”一声,灯被无意识扔在地上。   莫子尧趁机用双手攥紧她的手腕,欺身把她压在桌上。   女性的力量,比起男性,本就弱小得多。   无论倪清怎样顽固激烈的抵抗,用脚去踢他的身体,莫子尧都没有松开她的意思。   馊掉的剩米饭味于顷刻之间包围住她,莫子尧的亲吻将落未落在她的脖间,倪清的胃里一阵反酸,做出呕吐的情状。   生厌的表情彻底激怒莫子尧,他的呼吸越来越快,残暴的去撕她的连衣裙。   针织的连衣裙领口很快被撕开一个巨大的洞,乳白的内衣暴露在空气中,裹挟着倪清的体温。   还未等莫子尧真切的用手感受那份温度,下一秒,后台的门被一脚踹开,接到顾苗电话的程崎出现在门外。   “放手。”男人声辞硬冷,冷得让人快要窒息。   大步流星靠近时,倪清能清楚感受到他的低气压。再也隐忍不住,倪清的情绪在程崎出现的这一秒爆发,泪水瞬间浸没整颗眼球,“程崎……”   闻言,莫子尧的动作不由得一顿。   看着面前的场景,程崎皱着眉,牙齿几乎要被咬碎,一言不发掐住莫子尧的后脖。   男人的力道很大,掐住莫子尧的时候,莫子尧立刻松开倪清,捂住自己的喉咙,拍打以示自己喘不上气,快要死亡。   程崎当然不会顾及他的感受,他让她心爱的女人受伤,自然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他将莫子尧从地上提起来,沉默着欣赏他濒临死亡,苦苦挣扎未果的模样,好似这样能让他的愤怒减少一丝,又好像没有。   动作一直保持到他看见倪清的衣服被撕去一大块,程崎这才将莫子尧丢在地上,脱下羽绒服,披在倪清身上。   他没时间安慰她,蹲下.身,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而后咬紧了后槽牙。   就当他自私吧,他必须先平息住自己的满腔怒意。   一脚踩在莫子尧的胸膛,男人居高临下睨他,声线硬的像块铁,毫无温度,“哪只手撕的。”   煮熟的鸭子飞走了,莫子尧虽然气急败坏,但表面上还是下意识摆出一副温良模样,“崎、崎哥你来啦……”   他瞄了一眼屋外的顾苗,又继续看着程崎,摆摆手,“误会,都是误会……我这酒喝多了,把她当成我新交的女朋友了。”   许是生气过了头,程崎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冷静,“哦……新交的女朋友。”他在莫子尧身上重重踹了两脚,转身来到化妆桌前,“哪个女朋友?小太妹?还是什么?”   大手随意乱翻,从化妆桌上找到一把美工刀,程崎盯着薄薄的刀片,没有说话,而后重新走向莫子尧,将还沉浸在濒死感中的莫子尧背过身来,钳制在脚下。   锋利的刀片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程崎坐在他背上,话比刀更令人毛骨悚然,“怎么会错认呢……是眼睛、鼻子、嘴巴、还是手指出了问题?”   莫子尧不明白他的含义,边发抖边笑着回答,“怪我怪我,怪我这张嘴喝多了酒。”   “是嘴啊。是嘴。”程崎冷笑了声,“你这张嘴说起谎话还真是信手拈来。”   “啊啊?”莫子尧侧脸靠在地上,斜眼去看程崎的表情。   男人面无表情,手下的刀一遍遍的磨,锋利的不能再锋利时,缓缓伸向莫子尧的嘴巴,“既然是嘴出了问题,我就帮你治治吧。”   莫子尧还是不懂程崎的意思,但是再过几秒,他就彻底明白了。   没来得及说最后一句话,刀片就一点一点割在莫子尧的嘴上,他誓死反抗,却怎么都无法挣脱程崎的禁锢,只能无力的发出“呜呜”的哽咽和悲鸣。   刀片之上,浸满莫子尧的血液,一点一点,程崎将他的嘴唇全部割了下来,猩红的眼才明亮了一丝。   利用完的美工刀被丢在地上,程崎直起身子,扶着因雕琢精美艺术品而酸痛不已的脖子,大步走向依旧失魂落魄、没能回过神来的倪清。   他该死的,欺负他的女人,他该死的。   哪里出了问题,只有莫子尧清楚。   未等程崎走近倪清,男人像一只蛆一般蠕动起身体,扭曲的站起来,忍痛捡起那把遗失在他身边的美工刀。   他想干什么呢?   锋利的刀口从背后直直戳向程崎的脖子,鲜血一瞬间汹涌炸开,清脆的响声再一次响起,美工刀掉在地上,终于完成它最后的使命。   四下都被裹进如海般暗邃的深渊中,莫子尧带着惊恐的表情逃之夭夭。   而此刻,程崎的脖子,脸上,身上,全都是血。   “程崎!”   同样惊恐的还有倪清,她半跪在地上,将他拥进怀中,捂住他的伤口,眼泪阻挡了大片视线,滴落在他嘴巴里。   他斜着头,倒在地上,胸膛起伏,微微喘着粗气,“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   血粘在她洁白的裙子上,触目惊心。   倪清没说话,只是哭着摇头,无助的看着门外的顾苗,“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快点!快点……”   程崎,你不可以有事……不可以……我只有你了……   真正感受到被爱时会流泪吗?   倪清想,是会的。   那一年的圣诞,分明已经好几年没下过雪的北城,飘散了一场盛大的雪宴。   透过窗,程崎的后面,是那一尊白皙的喷泉,她无征兆的想起成卓阳说过的话:许个愿吧,很灵验的。   如果是真的,神明啊,求求你,保佑程崎,不要再让他为我受伤了。 第33章 我只要你   傍晚七点, 吊在医院天花板上的灯管剧烈摇晃,暗淡的冷白色灯光照在郝以慧手上,流入她无奈的唇齿中,   “实在抱歉,我们尽力了。”   作为一名医生,她很清楚这句话的威力之大,果然,尾音落下,与之一并到来的还有家属的哭闹和嘈杂之声。   “啊……”患者母亲面容憔悴的瘫倒在地,疲惫的脸上透着绝望和无力。   “怎么会这样……都怪我没有赶紧送他来医院……”而父亲则是捂住了脸,痛苦的流下泪水。   壹陆年的圣诞, 患者男,12岁, 突发急性脑出血死亡。   压抑的气氛一时间凝固,十几又或者是几十秒后, 郝以慧抿了抿嘴,她没法多说什么,只得蹲下来, 轻声安抚他们,   “实在抱歉,还请您们节哀。”   今天天气预报发布了橙色预警, 窗外雪点密密匝匝,似是有人不厌其烦的用手指敲击玻璃,发出恼人的旋律。   且刚结束一场失败的手术,郝以慧拧着眉,盘算着前往逼仄的安全通道里透透气。   今天的值班医生似乎尤其忙碌。   未等她摘下口罩,手臂就被一个女生截住, 低眉,她先看见一身漂亮的白裙子,再往上,是已经由鲜红转为暗红的血迹。   “医生……他……”拉住她的女生泪眼婆娑,嗓音沙哑的几乎快说不出话来,可她还是要说,“医生,他的脖子被美工刀插得很深,救、救救他。”   “美工刀?”郝以慧愣了半秒,径直走向程崎的病床。   程崎被送到医院的时候,面色苍白的不像话。   莫子尧的那一刀不偏不倚,恰好从左后方插.进程崎的椎动脉,好在伤口不深,情况还不算太糟。   手背掀开帘子,郝以慧先检查他的生命体征,患者属于昏迷状态,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手术还是需要的。   倪清站在帘外,一颗心悬在那里,怎么也放不下来。   没多久,郝以慧递过来一张手术知情同意书,“家属签个字。”   这家医院已有年岁,头顶的灯管发出“滋滋”声响,让人情不自禁揣测着什么时候会翻新,揣测着人类的生命是否与之一般脆弱易瓦。   倪清看着那张同意书,半晌,没有说话。   郝以慧恍然间想起程崎身上穿着的校服,抿唇,上下打量起面前的女孩,“你们……还是学生是吧?”   北城二中,巧了,她弟弟也在念那所高中。   “嗯。”倪清筋疲力尽的点了下头。余光情不自禁钻进帘子里面,去搜寻程崎的身影,她口中喃喃,“我已经给他的奶奶打过电话了,她应该马上就快到了。”   郝以慧顺着她的视线往里看,拍了拍她的肩,“好,你也别太担心了。会没事的。”   倪清抓住救命稻草,感激道,“好。”   “你也去休息休息吧。看你很累的样子。”郝以慧说。   说完,赵梅人就赶到了。   最近的医院离学校五六公里,小老太太接到电话,火急火燎便出了门,急诊室的门被打开时,她周身都洇着一笼薄薄的白雾,匆匆听完医生的话,直截了当的签了字,生怕耽搁一秒钟的时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直到目送程崎进入手术室内,她才有功夫向唯一的目击者询问事发经过。   抓住倪清的胳膊的时候,赵梅也未曾想过,她会这么瘦。   本就消瘦的胳膊盈盈一握,叫人忍不住联想。   太瘦了,   是白骨嘛?   还是因为刚刚目击了腥风血雨,所以才变得如此虚弱?   赵梅拧了下眉。   但这没办法成为安抚她情绪的工具,小老太太的情绪依旧激动,“倪清!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家崎仔怎么会躺在病床上?”   “你们今天不是有什么晚会吗?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咄咄逼人的怒火中烧没坚持几秒,须臾又变成痛苦的□□和哀嚎。   赵梅的手缓缓从倪清的胳膊上滑落下去,女人低着头,抽泣道,“崎仔、崎仔今天还满脸笑容的同我讲今天会有很喜欢的人登台唱歌,他要献花……要献花的。现在他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赵梅突然抬头,“你告诉我!这是谁干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面对汹涌而来的质问,倪清一时间语塞,缄默一瞬,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她仅能脱口而出一句抱歉,“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她低着头,声音也跟着模糊不清,“莫子尧对我动了歹念,程崎为了帮我……被、被莫子尧用美工刀插进了脖子里。”   并非对程崎割下莫子尧嘴唇一事刻意隐瞒,而是大脑的自动回避,让她选择性忘记了这个部分。   “什、什么……”听到倪清的解释,赵梅瞪大了双眼,仿似倪清说的话过于高深,让她反应了好久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久久无法言语,几分钟又或是十几分钟后,嶙峋的手背满是沟壑才颤颤巍巍抬起来扶住身边的白墙,赵梅费力的把自己从手术室门外的椅子上撑起来,一步一步扶着墙壁,往外走,“我去……打个电话。”   是打给程崎爸妈的吧。   倪清坐在手术室外面,双手撑住凌乱的头发,她的身上还披着程崎的羽绒服,宽大的羽绒服下裹着小小的身体,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孤独与无助。   带着体温的吊坠被攥紧在手心,倪清闭着眼,轻轻吻了吻脖子上的项链,她向上帝许愿。   求求你,   不要有事。   程崎,   你不可以有事。   要是有事的话我就,就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你听到了吗?一辈子不理你!   手术持续了三个小时,程崎从手术室被人推出来的时候,左颈部用纱布敷盖多层,据后来医生查房时说,对方下手很重,程崎的颈侧伤口斜长足足有8cm。   医务人员将程崎转入VIP病房,又在病床旁忙前忙后记录了好一会儿数据,方才离去。   待到寂静的空间里只剩下他和她,倪清这才敢靠近。   她缓缓走到他的床边,看清他的脸时,泪意再一次激涌。   从来没见他这么憔悴过,削瘦的英俊面容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阴郁,连嘴唇都发着白,毫无血色可言。   她坐在他身边,拿起程崎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他。   好冰。   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温温柔柔的,“程崎,你怎么还不醒啊?”   诺大的房间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回荡。   倪清继续自言自语,“我想你了……我想听你说话。”   指腹厮磨他发紫绀的指甲,她眉眼低垂,“听赵奶奶说你要送我花是不是?”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假装笑得灿烂,“程崎。你很俗诶,怎么会有人送花这么老土啊……”   “滴、滴、滴。”   耳边依旧仅剩冰冷仪器的声音。   倪清吸了下鼻子,“我不要花……只要你在我身边。”   “你听到了吗?我只要你。不要别的。”说着说着,泪水浸没了一整颗眼球,倪清偷偷用手背抹去泪珠,却抹不去发红的眼眶。   这个时候,缴完费的赵梅走进来,倪清忙不迭站起来,退到几米之外,所幸赵梅并没有发现她在哭,只是一头扎在程崎身边,关切的体恤,“可怜哦,我家崎仔可怜哦。”   “年纪轻轻就受这么大罪哦……”赵梅说。   余光跌进角落的微暗处,她才注意到病房里面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看见背对着自己的倪清,赵梅先是一愣,而后瞄了一眼窗户外面,换上严肃的表情,“……倪清,现在天也不早了,你回去吧。我来守着。”   从赵梅的角度出发,她确实没理由让两个互相不对付的人待在同一间病房里。   但从倪清的角度看,就不是这样的了。   被下逐客令的背影瞬间一顿,倪清抿抿嘴,声音小到几乎快听不见,“我……今天可以留在这里吗?”   尾音落下,赵梅沉默着露出疑惑的神情。   而这段时间的沉默对于倪清而言极其漫长,它就仿佛在问:   为什么?你和程崎是什么关系?不回家的话你妈妈不担心吗?   倪清只回答第三个问题,“我会打电话和我妈妈说的,我想守着我的救命恩人……仅此而已。”   不曾明确确定过的关系成了烫手山芋,有种鱼刺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的感觉。不吐不快,但就是吐不出来。   赵梅还没来得及回答,赵恬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包里的手机在震,她边摸索手机,边嘱咐道,“也好,你留在这里帮我看着崎仔的情况,一有情况记得通知医生啊。”   “好。”倪清点头。   说罢,赵梅推开门离开,“喂。”   可能是关门声太大,可能是倪清的许愿成真,也可能他早就醒来,享受着独一人的宁静。不管怎样,随着赵梅的关门声坠下,程崎薄薄的眼皮也随即睁开。   长睫毛微颤两下,睁开漆黑的眸。   比他更激动的是对面的人,倪清坐在他身边,差点儿再次哭出来,“你醒了。”   大抵是哭了太久,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哑,“你终于醒了。”   “嗯。”程崎的胸腔起伏,听起来很是虚弱,盯住倪清的脸好一会儿,他的薄唇终于动了动,他想说什么,但是只有气声,倪清听不清,只能挽起头发,将右耳凑近他唇边,“我昏迷之后……莫子尧没再对你做什么吧?”   闻言,她一怔,拼了命的摇头,“没有。他没对我做什么了。”   “那就好。”程崎想要笑,可惜没有成功。   “好什么好,”她坐下来,低声吼他,“你都不问问自己的情况怎样吗?”   “有什么好问的,我不都醒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快,想要逗笑倪清,但还是耐不住的低沉。   啊哦,失败了。   “程崎!”倪清大叫他的名字,没几秒又放低了音量,“以后不准乱打架了!”   “这怎么能是乱打架。”男人一脸严肃,“我是在保护自己的女人好不好?”   她说不过,抿抿嘴,帮他掖被子,“好好好,你快点休息吧……”   就在这时,通完电话的赵梅走进来,“崎仔醒了?”   “外婆。”他只动了动眼球,唤她一声。   赵梅没好气的走近,“你还知道我是你外婆?”   “跟人家打架打成什么样子了。”   程崎听的耳朵生茧,“知道了知道了,怎么轮流说……”他闭上眼,“我休息了。”   见他这般,赵梅也不再说,妥协道,“行,休息。”   她递给倪清一个眼神,倪清看懂了,起身准备在门外守。   刚站起来,程崎就握住了她的手。   “不守着救命恩人了?” 第34章 嫁给我   顾苗的及时醒悟如蝴蝶轻轻扇动一下羽翼, 惹来不小的蝴蝶效应。   莫子尧因为故意伤人和□□未遂被判了刑。   顾苗被拉上场替唱,因此获得了一小众男粉。徐申振看起来有点嫉妒。   无聊又乏味的高三,一切似乎又恢复寻常。   病房内, 倪清搅动着手中的粥,吹凉之后递到程崎嘴边,“啊,张嘴。”   靠在床边的男人盯住她的脸,只觉好笑,须臾,他抬起一只胳膊,朝她晃了晃, “我是脖子受伤,不是手受伤。”   倪清看他一眼, 勺子又往里送了送,“快点。”   他没办法, 乖乖张嘴。   他当然知道她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今天是什么?   他咀嚼了几秒。   哦,是牛肉粥。   明明是宝贵的高三生的时间啊……   喉结滚动,他将一口粥咽下去, 眉目淡淡的看向别处, “不好喝。”   “是吗?”虽然来之前尝过粥的咸淡,但倪清还是尝了一口, 他骗人,明明好喝的很,“我第一次熬。”她说。   “不好喝就是不好喝。”程崎撒起谎来,不得不说,有时候男人的心思比女人还难猜。   倒是有破解的法子,倪清猜都不想猜, 又盛了一勺,直接塞进程崎嘴巴里,“放屁,不好喝也给我喝。”   难得的了当,一瞬间让气氛安静了好一会儿,良久以后,程崎才缓慢的问,“医院离二中近吗?”   “远的话别天天来吧。”他半开玩笑说,“小心考不上京南。”   倪清听懂了他的话,也回过去一个笑,“远怎么了,我乐意。”   当然,他们的日常也不全是这样简单平凡,偶尔也会有奇怪的部分。比如某次倪清进病房前忘了敲门,程崎正站在窗边打电话,男人声线低沉,听起来在谈什么严肃的事情,“嗯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她刚把东西放下,程崎却微僵了僵,捂住听筒又说了两句,随即挂断电话,“没什么。”   他不愿说,她便也没放在心上。   眨眼到了新年,倪清收到秦稚的微信,她说高三很忙,手机被没收了,有时间会来北城找她玩。好在有程崎,今年的跨年并不冷清,只是有些特殊而已,12.31的晚上,她是在天台上度过的。   一直到零点前的十分钟,程崎都在抱怨这件事,“都说了我没事。”   “那也不能随随便便离开医院。”倪清跨上最后一级台阶,猫着腰在开天台的锁。   感谢医务人员的友好吧,他们借到了钥匙。   “嘎吱”一声,老旧的门被推开,伴随着程崎的一声“啧”,一股冷风从外涌进。   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倪清已经摸清楚了,关上门,倪清熟门熟路的问,“不想我管?那我以后都不来了哦?”   男人又啧了声,眉毛拧成深重的颜色,舔着后槽牙道,“管。挺好的。管。”   听徐申振他们说,今晚会有全北城最为盛大的一场烟花。一步一步靠近顶楼的墙壁外围,倪清颤颤巍巍的走上去,程崎跟在她后面,大手紧紧握住她,护着她,生怕她一个不留神就摔倒下去。   愈是晚来愈是风急,台阶上,倪清将小腿垂下去,一边晃荡晃荡,一边裹紧了围巾。俯视着地平面上挨家挨户一盏盏黄灯,她心情不错,“其实北城也没我一开始想的那么不好。”   “当初谁嫌弃来着?”程崎一跃而上,坐在她身边。   她将脑袋靠在他肩上,“你刚刚的动作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病人。”   “都说了我好了。”程崎回答。   倪清的思维飞跃,“那道疤很长。”   她指的是他脖子上那道。   他“嗯”了声,“还很丑。”   “所以,”过了几秒,程崎用略带威胁却又听不太出情绪的声音说,“你以后不嫁我就死定了。”   她笑出声,但不肯看他的眼睛,意味深长,“这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程崎听起来有点急。   “就……”倪清不说话了,一双狐狸眼满是明媚,让他很不解气,上手便在她腰肢处挠痒痒。   “呜呜你别闹别闹,”倪清的身体很敏感,一下子从他身上弹起来,双手抵抗,投降的说,“行了行了别闹了,我嫁我嫁,我嫁还不行嘛。”   “你说的。”他这才停手,漆黑的眸中笑意不止。   倪清有点儿害羞的撇开脸,“嗯。我说的。”   她亮起手机屏幕,低着头倒数,“只剩一分钟了,程崎。”   “只剩二十秒了!”   “只剩三秒钟了!”   “三。”   “二。”   “一。”   烟花与倒数同步绽放在天空的最深处,火光映在两人脸上,洇着明亮。   我不要在零点整同你讲最俗烂的祝福,只想在鸦雀无声之时,祝你许的愿望全部实现。   “新年快乐,倪清。”程崎说。   倪清的眼睛亮晶晶的,抬头看他时格外好看,“新年快乐。”   说罢,低头,双手合十,认真的许愿。   许完愿,她双手后撑在台阶上,欢喜的看他,程崎忍不住问,“许的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倪清还是回答,“我希望,我们都能考上心仪的大学,过上理想的生活。”   希望和程崎永远在一起。   “你呢?”倪清问。   “一样。”程崎说。   他不会告诉她,在他双手合十的秘密里,全部都是她。   希望他的倪清永远开心,永远幸福。   *** ***   且刚跨过一年,倪清送程崎回病房后,就背上了包,“我今天得早点回家。”   程崎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表,“已经不早了。”   凌晨一点,的确不早。   “所以我更得赶紧走。”倪清回答。   “有急事?”程崎看了眼窗外的天气。   “没什么,”倪清将卡在背包带下面的长发捞出来,垂在前胸,“我妈让我早点回去,说是……”她皱了下眉,“有什么重要的事跟我讲。”   “哦。”   “帮我问岳母好。”   倪清翻了个白眼,“改称呼改的真快。”   “当然,”他笑,“别忘了,你刚刚已经答应我的求婚了,倪清小姐。”   倪清不予回复,“拜拜。”   话音落下,关上病房的门离开。   新的一年冷的不行,倪清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一只误入北极圈的企鹅,虽然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又厚又胖,却还是忍不住缩缩脖子。   还没等她往外走几步,就有人从后面叫住她,“倪清。”   她回头,是程崎。   她一愣,搓了搓泛红的手,哈了几口气,“你怎么出来了?”   程崎走到她身边,先给她披了件衣服,接着又把她的手拿出来,揣进自己的口袋,“我不放心你。”   心中顿升一阵暖流,倪清浅笑着将脸埋进围巾里,被他拖着往前走。再一次感叹,他的手好大,好暖,她好喜欢。   可惜,如地理书上所说,暖流也好,冷流也罢,总是交替而来。   和程崎回去的路上,他们谈学习,谈游戏,甚至谈未来,无尽的畅想在两人青年人口中熠熠生辉、栩栩如生,幸福的生活似乎在向两人深渊之人尽情招手,可实际上,却是若即若离,无法触碰。   忽明忽暗的路灯下面,倪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看见他呢?   看着家门口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倪清的脚下意识停在原地,僵直着,动弹不得。   她心中祈祷,不是的,不是他吧。怎么会是他呢?   幻灭出现在下一秒,中年发福的男人缓慢转过身,将指间的烟灰弹在地上,猩红的火点溅在地上,那一刻,倪清真的觉得天塌下来了。   为什么偏偏是程崎守在她身边的时候,他会出现呢?   她快哭了,   她不想让程崎看见倪政。   死都不想。   大抵是老天爷和她开起了玩笑,最无奈的还不是目前的情况,多疑的男人似乎注意到倪清的目光,抬头,与她对视起来。   倪政的视力不好,一时间没能认出对面那人是谁,只得眯起眼睛看她,最终,他将烟丢掉,朝着倪清走了过来。   距离也就一条马路,倪清表现出极大程度的不安,她即刻低头,面向程崎的时候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就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急促的声音带着细细密密的颤抖。   “怎么了?”程崎不会没有觉察到。   倪清抿抿嘴,时刻注意着倪政,“没什么……你回去吧。”   倪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倪清的声线不自觉跟着战栗,“我马上就到家了,你赶紧回去吧。”   “快回去。”   程崎皱着眉,没有答应,只是沉默看她。   到底是崭新的一年伊始,还是另一个痛苦的开端?   倪清感觉仿佛疼痛正在撕扯她的身体,眼球永远是不堪重负的那一个,顷刻间爆发出满目泪珠,她扯着嗓子,“求求你了……快回去……”不要、不要看到我狼狈的一面。 第35章 永远不可以停止变得更好……   倪清一直是一个奇怪的矛盾体, 结合了自卑和自傲,卑微与清高。而促成这两者之间迅速转变的关键因素,就是倪政。   倪政, 倪清的亲生父亲,初中辍学参军,后来不知怎么进了一家假肢厂做工,在亲戚朋友的介绍下,机缘巧合认识了来本地打工的向敏君,男人惺惺作态出一副热爱整理、会干家事、为人专一的假象,成功让二十一岁的向敏君同他奉子成婚。   在倪清初二之前,他们一家住在类似于城乡结合部的地方。   筒子楼里, 他们只有一间面积约二十平米的房间,两张床, 一张她和妈妈睡,一张倪政睡, 蜗居的理由很简单。   一、这里离她的奶奶家,也就是离乡下近;   二、倪清是女孩,不是男孩。   当然, 这背后的原因, 年幼的倪清一概不知。她对倪政的恨不由源于此,而是从记事的幼儿园时期一点一滴积攒而来。   幼儿园三年级的时候, 倪政与向敏君展开热烈讨论,他不想让自己的老婆出门上班,美其名曰孩子需要母亲时刻陪在身边照料,向敏君辗转反思几宿未眠,最终同意了他的提议。   当时的向敏君自然预料不到倪政扭曲而又丑陋变态的灵魂。   直到某天,她去开家长会, 不经意间和一位学生家长聊起天,回到家后,倪政马上变了副嘴脸。   屋子里没开灯,倪政就坐在昏暗的房间中央,双手交叠,撑在膝盖上,咄咄逼人的询问她为什么和别的男人聊天聊的那么开心,询问她为什么要绿他,逼迫她不准和其他男人说话,哪怕是一个字,也不可以……   而这就是一切恶的伊始,倪政家暴的开端。   一次醉酒,满身肥膘的男人怒意汹涌的将酒瓶丢了一地,玻璃渣甚至溅到了防盗门的外面,可是刚接完孩子回家的向敏君还没来得及和他吵架,就忙不迭跑到倪清身边,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她明明很努力的不想让倪清听见父亲的辱骂,明明很努力。   无奈男人的声音是极具穿透性的,穿透了空气,穿透了门,穿透了向敏君的手,也穿透了倪清的心。   “你说说你,一个□□破外地人,生嘛还生个拖油瓶出来,我要你个破娘们有什么□□用哦。嘛嫁给别人家喽,还要贴钱,操。”他操一口流利的南京话,言语之间穿梭着吐痰、踱步和不屑的笑声。   小小的倪清捏着书包带,一动不动,一双大眼睛盯住倪政黑乎乎又发着黄的牙齿,躲在门口不敢进去。   爸爸在说什么呀……拖油瓶是什么?   ……是我吗?   她抿抿嘴。   倪清不要做拖油瓶,不要惹爸爸生气。   一开始,这是很坚定的想法,只是越到后来这个想法就变得越来越淡了。   小学一年级,男女厕是公共的。   非本意的,有一个调皮的男同学,总是趁着她上厕所的这段时间里盯着自己□□看。   虽然那个时候还不懂这是什么含义,但童心和羞耻心告诉她,这个行为是不雅的,是值得批判的。所以她回家准备告诉妈妈。   那一天也是巧,偏偏向敏君大骂倪政完全没有做父亲的模样,逼他来接孩子放学。   第一次接孩子放学,倪政喝了酒。   倪清靠近他的摩托车时,闻见了浓烈的酒气,却不敢过问什么。   好不容易,小女孩坐上摩托车,下定决心,告诉父亲学校里发生的一切,没想到的是倪政充耳不闻,男人语气轻浮的坐在前面,一字一句里全是对她的鄙夷,“小小年纪就勾引别人家的男娃娃,跟你妈一样骚。”   她不说话了,安静的坐在摩托车后面,风好大,吹得她眼睛好疼好想哭。   再后来,倪政的酒瘾越来越大,他像个画家,热衷于在人体上绘画出各种不同的颜色,虾子红和绀紫是他最钟情的颜料。作画的欲.望越来越膨胀,向敏君的身体终于满足不了他,他将画笔伸向倪清。   “咦,倪清,你的小腿上怎么全是淤青呀?”体育课上,老师关切的询问。   倪清垂下已经没有光的眼睛,小小声说,“我……我摔倒了。”   三年级,倪政突发奇想,觉得让倪清自己去上学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方法,要知道,学校距离他们家至少有十公里路。   好在向敏君没有同意,她还可以坐在向敏君的破旧电瓶车后面,忍受着刺骨寒风吹红小脸,和别的孩子们一起上学。   四五年级的时候,倪清开始发育,但不得不和父亲同住一屋檐,吝啬的父亲为了节约用水,时常让向敏君和倪清一起洗澡,一次和母亲吵架,向敏君竟直接把她从小小的洗浴间推到走廊,任由街坊邻居□□裸的嘲笑和打量着她的裸.体。   双手环抱护胸,倪清咬紧嘴唇,痛苦的闭上眼睛。   但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和有暴力倾向的父亲比起来,就算母亲有躁郁症,她也只能依附她了,对吧?   哪怕是这样,偶尔,只是偶尔而已,她也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和母亲同一阵线。   犹记得某个深夜,倪清做了一个梦,梦到她坐在古代的轿子里,好像要出嫁的新娘,身边抬轿子的侍从玩忽职守,以至于整个路途都颠簸的很。   醒来亦是深夜,倪清毛骨悚然的听见身后的低语。   “小点声,别把倪清搞醒。”向敏君说。   “知道了。几分钟就好。”倪政回答。   倪清几乎立刻明白他们在做什么,绷直了嘴角。   好、恶、心。为了要儿子,你们真的好、恶、心。   再后来,倪清升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在学校里交到了很要好的新朋友,女孩名叫李思雨。很巧,她也住在这个贫民窟,不巧,她有一位很爱她的父亲。   雨天,下学,李思雨的爸爸撑着伞来接她,那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男子,一颦一笑都很温柔,看见李思雨躲在屋檐下的时候,他忍不住打趣她,“怎么这么可爱啊,这是谁家的女儿呀?”   李思雨也笑了,撒娇似的躲进父亲怀里,“当然是李均的女儿呀。”   他们坐上车,李思雨冲着倪清招手,“倪清拜拜。”   倪清没有回答,直到他们背影远去,才怔怔的回过神来,“……拜拜。”   那日她呆呆地等到晚上八点,班主任告诉她母亲有事,她的父亲形同虚设,所以只能自己一个人冒雨回家。   不同于李思雨的大大方方,“父亲”不知不觉成为倪清羞于启齿的话题。   阳光明媚的午后,两个女孩约定好一起去倪清家里玩。   倪清早早算准倪政今天不在家,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手指刚刚打开防盗门,迎面一股爱欲的味道。   李思雨眼尖,伸长脖子,一下子望见屋子里的男女,问道,“那个男人是谁呀?”她没见过倪政,因为他从未去过倪清的小学。   倪清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会脱口而出,“他是我叔叔。”   “叔叔?”李思雨不信。   倪清关上门,“嗯。就是叔叔。”   再然后,是倪清初一那年,倪政出了轨。借口是向敏君的肚子一直没动静。于是他和初恋约在酒店见面,要做什么想必是个人都清楚。   婚后的种种与婚前形成鲜明对比,徒有其表的假象再也伪装不下去,向敏君抱住小小年纪的倪清,幻想破裂,以泪洗面,“如果不是为了你,妈妈早就和那个混蛋离婚了。”   “你一定要争气啊,一定要给妈妈争光。”   “你是妈妈唯一的希望了……是妈妈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了……”   一点都无法共情,甚至觉得莫名其妙,倪清僵直着身体,任由向敏君诉苦,她只是冷漠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像个木偶。   可能在她的心底里,从来就不觉得向敏君是为了自己而活吧。   笑死了。   木偶的眼珠子动了动,倪清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抱着她的女人。   她明明只是没有工作,为了钱才不离婚而已。   黑色的眼珠子很快泡在水里。   倪清不争气的抹了一把眼泪。   人类真是虚伪,又可笑。   说到可笑,倪清觉得最可笑的,就是向敏君。   上一秒还在说着倪政怎么怎么不好,下一秒又说他怎么怎么好。   倪清真的不懂,向敏君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她是觉得倪清没有自己的感受吗?   可能吧。   那一年,她完成了自傲和自卑的矛盾体。   自傲在她学习好、长得漂亮、讨老师喜欢、和女生们相处融洽;自卑在命题作文《我的父亲》、在同学们问“倪清,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呀?”的时候、在每一次格外吵闹的父亲节。   父亲成了禁忌,恶魔的代名词,痛苦的枷锁链。   筒子楼拆迁之后,倪政拿到一笔钱,在向敏君的据理力争下他们租下一间离学校很近的毛坯房,好的是,倪清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坏的是,向敏君会到她的房间里睡,而且她还流着倪政的血,是倪政的女儿。   如果要问十八岁的倪清,倪政有什么优点,她一个都说不出来,但如果问七岁那年的小女孩,她会仰着脑袋,天真烂漫的回答,“爸爸今年给我送了一双溜冰鞋做生日礼物哦!我真的好喜欢。”   倪政唯一对她的好,可能就只是那双溜冰鞋而已,那双让倪清记了一辈子的溜冰鞋而已。   她该谢谢他吗?   谢谢他的不负责任,谢谢他带给她一辈子忘却不掉的痛苦,谢谢他的唾弃和毒打,让她向阳而生,心中铭记着一句话:   永远、永远不可以停止变得更好。 第36章 不给我个联系方式?……   时间回到现在, 目送程崎的背影离开后,倪清低下头,面无表情绕开倪政。   指尖推开老房子门的刹那, 倪政挤着如泥沙颗粒般粗糙的喉腔朝门里边儿喊,“倪清回来了。”   随之而来是一股浓郁的烟味。   倪清拧了下眉,没搭理他。   她自顾自走进去,听觉在这一刻得到最大化的扩增,时刻留意着身后倪政的动向。   如果他就这样走了,没有跟上来,该有多好。   这般想着,倪清跨进客厅, 面无表情盯住向敏君。   女人届时正坐在电视机前,看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 瓜子皮散在桌面一角,小山丘上又添几粒新壳, 向敏君这才注意到门口站着的人。   “跟同学们出去跨年好玩吗?”向敏君拍了拍手,似乎没能观察到倪清等待解释的眸色。   倪清抿抿嘴,“好玩。”   是的, 她撒谎了, 不是和程崎出去,她谎称自己和同学们一起出去跨年, 女同学们。   时间一点点流逝,倪清的心中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在逐步攀升。   向敏君还在等她详述细节,而她亦在等向敏君谈论倪政的突然造访。   气氛一时间凝固。   不久,倪政前后脚进门,他似乎真的把这儿当自己家了。越过倪清,坐在向敏君身边, 嗑起瓜子,边嗑边看着老式电视机,“要我说现在的跨年晚会一点儿意思都没得,嘛一个个小年轻人也不晓得喊的,嘴跟堵着样的。”   她听得懂他的指桑骂槐。照旧是面无表情,“我回房间了。”   向敏君没有阻拦。   “咔哒”一声,门被反锁,却没有开灯。   黑暗里,倪清站在原地愣了好久好久,指尖才颤颤巍巍摸上日光灯的开关。   惨白的嘴唇叫她看上去像一具刚被吸血鬼吮吸完全身血液的躯体,因遭遇巨大冲击而无法回神,就连呼吸都变得麻木骤停。   似乎这还不够,隔音极差的老房子外面继续传来男人夸夸其谈的吹牛声。   他说自己考到了驾照,正准备买车,说自己改了脾气,戒了酒,也没有酒后动手打人的恶习了。   啊……真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该睡觉了。倪清连衣服都没换,直接窝进被子里,一双眼睛瞪得比谁都大。   后半夜,男人似乎也没有离开的打算,窸窸窣窣,她听见倪政在客厅打地铺的声音,听见向敏君拉开壁橱给他拿被子和毯子的声音,听见向敏君打开门走进来的声音,听见她轻轻推她时发出的声音。   “倪清。”她唤她的名字。   倪清任由她摆弄,丝毫没有动弹,究竟是被抽干了气力,还是不想理向敏君,她也不清楚。   向敏君知道她没睡。小小声在地上铺上垫子,躺上去,该死的沉默不知道又延续了多久,向敏君叹了口气,“我和你爸……要复婚了。”   “……哦。”猜到了。倪清表现出一种出奇的平静,她翻了个身,没什么表情的平躺在床面上,盯着天花板看,“……你开心就好。”   “你……”倒是向敏君对她的反应感到惊奇,“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问的话结果会有变化吗?”倪清淡淡的开口。   向敏君还算认真的想了想,说,“不会。”   “那就没什么好问的了。”倪清继续背对向敏君。   大人的事情,就算她早熟,也无权干涉,不过要是连表达情绪的权力也被剥夺,未免太可怜了一点。   情不自禁,她开始脑补一些画面。   单亲家庭变成三口之家,即使是原生的倪清也洞察不到一丝快乐的痕迹,从此之后,他们家里会多一个人,多一些男人的恶心臭味,倪政会被北城的父老乡亲们甚至是程崎认识,这些……想想就可怕,不是吗?   倪清问,“他也要搬过来?”   “不,”向敏君在地上翻了个身,胳膊枕在头下面,面对她,“准备等你高考结束后搬回南京。”   倪清没说话。   向敏君继续说,“所以你爸的意思是让你考个南京本地的大学。”   “他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   “你们是不是要放寒假了。”向敏君问。   “一月十号。”倪清回答。   “这不是你爸和我复婚嘛,可能等你放假我们就要出去走亲戚了。”   “他那边的?”   “嗯。”   安静了好一会儿,倪清突然问,“你们为什么要复婚?你爱他吗?”   “大人的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向敏君回答。   “睡吧。”向敏君想想后补充,“新年快乐,宝贝。”   “……新年快乐。”倪清的手背装不在意似的的擦了一下眼角,把头蒙进被子里。   宝你妈贝,恶心。   *** ***   新年伊始,街道两旁久违的生机盎然,红色元素如雨后春笋一瞬间显现在大众视野里,板栗、红薯、糖葫芦……甜丝丝的气味在空气里格外蜜腻,倪清难得对北城心生欢喜,细细推敲,不乏有看惯了的因素在,当然,另一个因素是……   “还不快过来。”街道旁边,一个一身黑色的少年臭着一张脸,冷冷看着错过约定时间而姗姗来迟的少女。   倪清大概是疯了,才会觉得他的臭脸也那么可爱。   热恋期的人们约定俗成般享受着节日后还未散去的暧.昧氛围,难舍难分的同时,期待下一次见面的到来。   一七年一月一号下午,程崎悄悄溜出医院。   因为倪清凌晨一反常态的行为,以及那个陌生男人。   见程崎等了太久,倪清按住一蹦一跳的白色毛线帽上的绒毛球,小跑向他,“来了。”   寒天里,倪清裹着蓬松的白围巾和白帽子,潋潋的眼眸,雪白的肌肤,红扑扑的脸颊,好似误入凡尘历劫的仙子,唇齿间有朦胧的雾气,“你不冷吗?”   她指了指程崎的手。   程崎盯住她的眼睛,想也没想,“冷。”   “那为什么不戴手套?” 倪清露出疑惑的表情。   “故意的。”他似乎就在等她的提问,在听见满意的问题后,顷刻间移动到她身后,双手环抱住她,侵入她的口袋,与她十指相扣。   男人的下巴就抵在她的锁骨,倪清的脸跟着涨红。   还没等她说些什么,程崎立刻松开她,牵起她的一只手,塞进自己的口袋,“要不要吃糖葫芦?”   倪清一顿,缓慢的点头,“好啊。”   买了糖葫芦,倪清咬了一颗放在嘴巴里,程崎这个时候才假装不经意的问出口,“那个时候你家门口的人……”   话没说完,倪清却像是被糖葫芦呛到了,突然猛烈咳嗽起来,“咳咳咳。”   痛苦的表情无法作假,程崎立刻伸手拍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怎么了?没事吧?要不要喝水?”   急促的三连问,倪清摇摇头,“……不用。”   她弯着身子,任由程崎帮忙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后,一边不舍这份且刚出生就夭折的感情,一边担忧自己此时不说分手日久之后会因为过度依赖而离不开程崎,思来想去,倪清闷闷的开了口,“我们……”   “嗯?”程崎皱眉。   “我们分……”   不该抬头的,不该看他的眼睛的。   与程崎视线相对的那一秒,倪清这才意识到,她好像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   最终,她还是没说出口,话题被引向其他地方,“我春节要去走亲戚。”   “我们……可能不能一起过了。”   少年可能也感觉到了什么吧,听到这话,长舒了一口气,大手覆上倪清的头,程崎慢慢的说,“没关系,你没什么事就好。”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不想提的事也别提了,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倪清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他的话。   没几秒,程崎掏出手机,在手里晃了几下,“去多久?不给我个联系方式?”   原来小小北城也有好的地方,就算没有联系方式也能随时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梦中人。 第37章 我想你了   程崎的头像是一个局部剪影, 少年骑在重型机车上、一身黑色夹克和头盔,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通往南京南站的火车上,倪清点开一遍又一遍。   可惜他的朋友圈干干净净, 没有任何一条动态。   且刚靠在椅背上,准备闭上眼睛。   向敏君突然发话,“这次就去一个星期,哎哟,其实我也不想去。”   她正把大包小包的行李塞到上面,拧着眉同她讲话,亮卡其色的短羽绒服掀上去,露出里面的一截同色毛衣。   倪清淡淡的扫她一眼, 没有多余的表情,继而看向窗外, 顺手插上耳机,“哦, 知道了。”   这个时候,车子还没发动,窗外景致平平, 空旷陈旧的暮色站台罢了。但相较于车内的乌烟瘴气, 她没有回头。人,果然都是视觉动物。   只是此刻的她不曾想过, 有朝一日,世界一角竟真的会存在有与这充斥着杂乱方便面味的肮脏车厢敌手相当的地点。   鸡飞狗跳,一地鸡毛。倪清时常在想,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有这么一群穷亲戚,混的比倪政还垃圾,只用一个“穷”字一言以蔽之倒也不算贬低。   抵达南站又坐了几个小时的大巴, 行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山路,她们到了。   “哎哟,啊是嫂子啊,这多久没见喽。”迎接她们的是某个村干部。   夏福庆穿着锃亮的尖头皮鞋,长得也是油腔滑调,村官就是村官,说起话来也是一股官腔。   倪清记得他,他在倪清小时候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拉过她的小手。虽然那个时候她还听不懂他隐晦的性暗示,更没让他得逞。   “啊……你好,是有好久没见了。”向敏君笑着回答,显然,她的脑容量里不存在这一号人。   夏福庆接过行李,热情地把人往里招呼,“走走走,我带你们走,这多久过去,我都不认得了嘛,这啊是您家姑娘啊。”   “叫倪清啊是哒?”   “是的是的。”向敏君说。   “哦。这都长成大姑娘了啊。”夏福庆没多评头论足,很快带她们来到一幢双层的乡村建筑前面,“到了。”   倪清的奶奶家养了三只狗,看见倪清就狂吠个不停。   过年期间,老房子不空,七大姑八大姨全都在这儿,个个耳聪目明,听着狗叫声前来看望,这其中还包括一些乱七八糟的外地租客。   赤.裸的目光凝聚于一身,瞬间,倪清觉得自己宛如一具装在玻璃罐子里面的观赏品。   “哟,啊是倪清来了啊。”打破这份尴尬局面的还是老人家,夏燕一边在围裙上擦拭自己满是水渍的双手,一边一只脚一只脚的下楼梯,“倪清这多久没回来了啊。”   话里话外,她承认自己有责怪儿媳的意思。   向敏君则是装听不懂。   “奶奶。”倪清不趟浑水,叫了夏燕一声,便询问自己要住的房间在哪,“我行李要放在哪里啊?”   “来,我带你上楼。”夏燕很合时宜的挽住倪清的胳膊,拽着往楼上走,经过那些个看官的时候,倪清自然而然的叫了一声,“大姑好,小姑好。”   反正这行为在她自己看来,还算挺有礼貌的。   一路上,她都没看见倪政,忽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和亲生父亲的关系僵成这样,想来也是可笑。   夏燕带她来到楼上三间房里居中的那一间,行李刚推进去,老妇人就弯身翻箱倒柜起来,不一会儿,她手里多了一盒印有小熊的曲奇饼干铁盒,在倪清面前攒动,“这个吃吗?”   倪清接过来,打开却发现,这里面装的不是曲奇,而是由一个透明塑料袋裹着各式各样的硬软糖,花花绿绿的。   倪清把铁盒放回桌上,摇头,“不吃了。”   现在已经十一点多,马上该吃午饭了。   夏燕不听,她和所有奶奶一样,喜欢用投喂食物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没几秒,女人又摸索出什么东西,“那这个嘞?牛肉干。吃吗?”   倪清没辙,接过来,剥开一粒丢进嘴巴里。   夏燕满意的点头,继而又把遥控器放在盛南瓜子的器皿里,指着一边的老式电视机,说,“电视你要看就看。哝,遥控器在这块。晓得啦?”   “嗯。晓得了。”倪清回答。   “哦,那我下去烧饭了,有什么事叫我们哦。”夏燕自然而然的帮她带上了门。   和记忆里的布局一样,房屋内的大半是空的,一张小床靠窗靠南,阳光透过玻璃泼了一层金粉在棉被上,如水涤荡过,将一整个屋内染成澄清的粉蓝,当然也包括那个倒在地上的行李箱。   倪清蹲在行李箱旁边,拉开拉链准备收拾。   下一秒,程崎的头像跳动起来,“你到了吗?”   倪清把手机从床上拿起来,回,“嗯,到了有一会儿了。”   没过多久,程崎又传来一张照片,是学校的篮球框,从这个角度看,他此刻正敞开双腿大剌剌坐在地上,背靠篮球框。   “在和徐申振他们打球。”程崎说。   “你呢?你在干嘛?”他问。   “我在收拾行李呢。”倪清回答。   “哦。”突然,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缄默一瞬,叫她的名字,“倪清。”   “怎么了?”   “我想你了。”   少年的爱意,滚烫炽热,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倪清一愣,忍不住回,“我也想你。”   那一刻,久久堆积的物品,她看见了尘埃。   莱昂纳德·科思先生的话萦绕耳边:“五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只可惜那束名为程崎的光敌不过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暗,随着夏福庆的那句“那我走了哦”,以及向敏君在门外的呼喊,“下来唉,一个人躲房间里干嘛?”   倪清的思绪从封闭的自我世界中抽离。   第一天过的还算舒心,她只需要在饭点按时下楼吃饭,吃完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也没有人会来管她,姑姑们的家长里短她实在是没什么兴趣听。   第二天也还凑合,夏燕带她去自家种的田里挖了红薯,作为插曲,成卓阳发来消息询问她有关高考志愿的事,她没多想,倒是夏燕误以为他是倪清的男朋友。   到了第五天,倪清才真的感觉到不舒服。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年初一,大姑、小姑、姑爹、表弟和表妹齐聚一堂,提着大盒小盒的过年礼,互道过年好的贺喜。   大姑将礼盒送进一楼奶奶的房间,看见倪清坐在床上也没说什么,摸索一番外衣口袋,递过来一个红包,“新年快乐。”   “谢谢大娘。”倪清接过来。   她说的是土话,因为他们那里都说土话。   小姑紧随其后,也给了红包,倪清收了红包,给予同样的回复,“谢谢小娘。”   给完红包两姐妹就去厨房帮忙了,剩下表弟、表妹、小姑爹和倪政在外面晒太阳,逗狗。   日光直射在倪政身上,照亮了男人脚边那植栽在土壤里的芦荟,让人没由来被假象迷惑。   倪政的手里像夹香烟似的拿着一根火腿肠,半蹲在被铁链拴紧的白色绒毛狗前,笑呵呵的将火腿肠抬高、又降低,与此同时,小棚子里的狗也伴着他手上的动势上蹿下跳,发出愉快的叫声。   将一切看在眼里,倪清心中闪过一丝动容。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三个小辈不约而同缄口不言,餐桌上只听大姑和倪政的闲聊。   “你家小孩儿现在上班赖?”倪政就近夹了一筷蛋饺放进嘴巴。   “是带,”大姑在盛鸡汤,眼睛直直盯着鸡腿的位置,捞进碗里,“我给他找了个维修厂的班上上嘛算赖。书蛮又读不出滴。”   “上班好欸,拿钱唉。”倪政笑了笑。   见状,小姑问,“你家倪清捏,还在上学哦?”   殊不知这一问,虽然不是难题,但竟有些要难倒倪政的意味。   “是……现在高中啵,”倪政皱了下眉,悄无声息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向敏君,“高二啊是哒?”   向敏君不满的拍了拍裤脚,回答,“高三。”   “高三好欸,马上还有几个月高考结束就能出来上班了。”大姑抢话,“要我说读个高中毕业证嘛行赖,女孩子家家要那么高文凭干嘛捏,你像我家宇航都有工资赖,啊是滴?早早出来不蛮好嘛。”   倪清的这个大姑早在前年还是大前年就和丈夫离婚了,离婚后分到两套房子,因而时常自喻精明有头脑,众人给她面子,总也懒得同她争论。   倪清也没跟她理论什么,只是默默起身,把筷子放在碗上面,安安静静的跟向敏君说了一句,“我吃好了。”   或许是筷子放在碗上的声音稍稍大了些,这让坐在对面的大姑立刻炸毛,撂挑子不干了,“窝滴个乖,脾气大得很嘛。”   “我说错的咯?嘛女娃儿嫁个好人才是最重要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一副清高样子给谁看?”   大姑双手抱胸,板着一张脸,继续说,“别要以为我们不晓得,嘛老房子拆迁,你跟你妈就屁颠颠回来复婚咯,这不是惦记我们倪家老房子嘛?还在这块装,装什么屌东西啊。笑死个人。”   其实她说的也不假,或许这就是向敏君复婚的真正目的。   气氛一时间尴尬到了极致,夏燕撩开珠帘,从小厨房走出来,絮叨叨说,“囔,昨天没吃完的香肠,我刚热了一下。”   看见桌上紧张的局面和站起身却还没离开的倪清,夏燕顿了顿,把盘子放在桌上,“哎呀,这干什么捏。”   倪清没什么表情,转身就要离开,“奶奶,我吃好了,先上楼了。”   “这么快吃好啦?”夏燕问。   “嗯。”倪清说。   上楼的这几步,她觉得有人戳着她的脊梁骨,身后传来是大姑指桑骂槐的“读书无用论”。   他们没在夏燕家吃晚饭,可能是中午闹的不太愉快。   晚上,向敏君在厨房帮夏燕的忙,索性让倪清叫游荡在外的倪政回家吃饭。   从大门出去往右走大概几百米就是一片农田,向敏君说他可能在这儿。   事实证明,她说的没错。   倪政确实在这儿。   但她却没告诉她倪政在这儿干些什么。   只见倪政此刻正面无表情的抱着一只小狗。   远远的,倪清站在旁边一户人家的门前停留了一会儿,缓慢的靠近倪政。   男人双臂伸直,双手叉在小狗的两只前臂下面,冷漠的看面前的小狗慌张想逃却无处可逃的模样,诚然,对于一条狗来说,这个高度实在是太高了,没几秒,富有温度的澄黄色液体就随着重力滑落,期间不经意溅在倪政的衣服上。   距离隔得太远,以至于倪清没有看清这一场景。   她不明白他在这片无人的农田里搞什么鬼把戏,一心想着完成向敏君交给她的任务,然后窝进房间。   更靠近些,女孩的脚步才陡然顿住。   此时,她清楚看见男人脸上的表情。   倪政面无表情松开小狗的前爪,任由它从高处摔落在地,而后又将它抱起,再放手,反反复复几个回合,嘴角才显露出满意的笑容。   倪清的嘴角不自觉抽搐几下,小跑着后退离开。   身后,是不断的凄惨哀嚎。   也不知道是狗的叫声,还是,她内心的叫声。   程崎再怎么糟糕也不会有她糟糕吧。   回想起倪政的表情,倪清心里一阵恶心,恍然生出一种想法。   我配不上程崎,我配不上任何人,我不配谈恋爱、不配结婚,我这一辈子玩完了。   我只配画地为牢,永远呆在倪政和倪家亲戚的阴影下,等待死神降临。   失魂落魄的重回奶奶家的铁门,程崎给她发来一条短信,“你在干嘛?”   也不知怎的,她突然不想回复他。   ……她不配。   一整个寒假,她都保持着刚刚的想法并付诸于实践,刻意避开和程崎的来往希望他能明白她的暗示。   如她所愿,二人就此断了联系,直到寒假快结束,秦稚兑现承诺来找她玩的时候,他和她才有了寒假后的第一次见面。   秦大小姐初来乡村,和倪清初次下乡时候颇有异曲同工之感。   刚下巴士,秦稚保持着一种压下太阳镜,低头,眼睛往上扫的状态,嘴里跟着发出啧啧声,“环境确实不怎么样。”   只见她一脸嫌恶的用脚尖在地上碾去鞋边的泥土,恍惚中,倪清仿佛见到了第一次来北城的自己。   好像确实,蛮讨人厌。   倪清笑了笑,没有说话。秦稚以为她会附和,可惜并没有,气氛一时间哑然,秦稚继续说,“今晚我住哪里呀?”   “住我家吧。我跟我妈说过了。”倪清一手一个,帮她推着行李。   秦稚背着手,跟在她后面,一蹦一跳,时不时捏一下遮阳帽,“你搬来之后,除了我,有和其他同学联系吗?”   倪清摇头。   “那你就在这儿参加高考了?什么时候回来?”秦稚继续问。   “高考结束吧。”倪清缓慢的回答。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近况,突然,秦稚顿住脚步,手指指向一处,问,“不过……”   “嗯?”倪清回头。   秦稚一字一顿,“那个人是谁啊?” 第38章 可不可以再任性这最后一次……   年味正浓, 小镇人潮如织。就快要到家的时候,寒风似头发了疯的野兽,直往人领子口里钻,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吹得倪清脑仁生疼。   不过,最让她头疼的还不是这个。   卖菜的小摊贩前面,气质挺拔的男人一手拽包背在身后,一手指着地上的西兰花,此刻正漫不经心的同老板问价。   “西兰花和土豆多少钱一斤?”   程崎刚从图书馆出来,赵梅嘱咐他捎点水果蔬菜。   甚至不需要任何人工雕琢,他的一颦一笑甚至是一个微表情, 已然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引来不少妙龄少女的侧目。   这其中就包括秦稚。   “你认识他吗?”女孩快速挽住倪清的手臂, 顿住脚步,朝程崎的方向拼命使眼色。   倪清的心一紧, 头也没抬,就道,“不认识。”   比谁都要快, 比谁都要早, 她早早注意到了人潮里的程崎,所以故意把头埋低。   她想离开, 秦稚却欲上前搭讪,没理由询问她的意见,秦稚便挣脱了她,拿出二维码递到程崎眼前,“帅哥你好,请问可以要一下你的联系方式嘛?”   这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熟能生巧,一气呵成。   睨着突然出现的二维码,好看的眉稍稍一拧,程崎偏头,视线却穿过秦稚,一越而过定在倪清的脸上。   黝黑的眸自打看见倪清,就再也没从她身上移开过,男人皱眉,隐忍的说,“你问她。”   “啊?”顺着程崎的视线望过去,秦稚显然有些发懵,很快她理清了人物关系,于是问倪清,“倪清,你不是不认识他嘛?”   这话倒是给程崎抠字眼的机会,男人一字一顿的重复,“原来我们,不、认、识、啊?”   炽热的目光刺在她身上,倪清觉得火辣辣的疼,她不说话了,低着头,嘴里不断催促着秦稚离开。   不给她落跑的机会,下一秒,程崎一把拐住她的手臂,往怀里带,“为什么故意躲着我?”   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氲在她闪烁的睫毛,低沉声线在耳边压迫性的重复,“嗯?为什么?倪清。回答我。”   他越靠越近,这叫她情不自禁咬紧嘴唇,无力的推动他坚韧的胸膛,“我没……”   “你没有?”换来是男人无情的嗤笑,“骗谁呢?”   “嗯?”   “倪清。”   “看着我的眼睛。”   修长手指扣住倪清的下巴,逼着她看向自己,程崎的眼神像是要射出寒冰,硬要得出一个答案。   好在秦稚也不愿看这场闹剧继续,看准时机挡在倪清前面,冷冷道,“你好,虽然我不认识你,但是这位先生,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下不来台怎么看也不像是君子所为。”   程崎不吃她这套,依旧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下落,男人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语速也跟着放缓,“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话音落下,倪清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攥、在玩弄自己的心脏。   她忍住想哭的欲望,扭头就走。   没有。   你没错。   是我错。   是这个黑白不分的世界错。   *** ***   全然陌生的环境里,自从有了程崎上演的这一出闹剧,秦稚的感官系统也逐渐苏醒,尤其是有关情感的那一部分。   向敏君出去上班还没回来,所以进了卧室,秦稚就忍不住询问倪清和程崎的关系,“刚刚那个男生,是你男朋友?”   是好友的关心,不是单纯的八卦。倪清想。然后,她将秦稚的行李推进卧室,放在梳妆台下面的空间,不知是动作太大,还是故意为之,深茶色的发丝遮挡住象牙白的皮肤,也遮挡了秦稚探过来的眼神。   良久,倪清否认,“……不是。”   说罢,她也坐在床边,坐在秦稚旁边,而后,伸手撩开秦稚及肩的发,把玩她耳垂上挂着的翡翠色玛瑙珠,“新买的?”   秦稚不买账,微眯起眼,“你确定不是?确定你对他没意思?”   倪清嗯了一声,松开手。   秦稚却嗅到谎言的气息,“我看你陷得不浅。”   无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倪清选择避而不谈,双手后撑在床上,她用故作轻松的语气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有一刹那,她竟希望它能砸下来,抹掉她的脖子。   “有没有……很重要吗?”倪清说,“不管我对他有没有意思……不都那样么?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和一个不学无术的混子共度余生。”   哪怕他是个混子英雄。   哪怕他是站在黑暗里的光。   秦稚仰头,先是追寻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吊扇和天花板,又低头,深究她眼神里饱含的风霜,等了好久等不到她的下文,她直截了当地说,“你知道就好,这样的男生玩玩就行了。”   隐隐有些无厘头的顾虑,没几秒,她又补充说,“倘若真的动心,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和初次动心的倪清不同,秦稚的一字一句都透露着情场高手的老练韵味。   倪清还没做好全盘托出的准备,于是借口想要离开这间逼仄窒息的房间。   抬腕看了眼表上的时间,她脸上的表情亦佯装急迫,“四点多了,你饿了没?我去准备晚饭。”   秦稚没说话,看她起身的动作,轻眨几下眼睛,嘴巴张开又闭上,似乎在找一句最简短有力的措辞。   “找个机会说清楚吧,总比不明不白在一起,又不明不白分开的好。”   话音落下,随之而来是倪清关门的声音。   *** ***   约定是秦稚来北城玩一周,但由于环境出乎意料的差,大小姐临时反悔,改定只待两天。   玫瑰田和溜冰场成了首选,在秦稚婉拒后者,提议用现采的重瓣玫瑰做有机鲜花饼后,计划定为:制作鲜花饼。   出行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和煦,也不算太冷。   公交车站的站牌底下,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双手放在口袋,此刻,正面无表情的望着地面。他时不时打开手机,看起来是在等待某个人的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不知不觉,到了九点钟,倪清和秦稚约定出发的时间。   对面车流横行又停歇,通向车站的少女却在看见程崎的即刻停住了脚步。倪清捏紧秦稚的手臂,直觉这件事和她有关,“他怎么在这儿?”   听见她连声音都在颤,秦稚回头,俏皮的吐舌,“你又不认识玫瑰田的负责人,当然要找熟人带我们进去啦。”   联想起秦稚昨天的话,不难猜测出她的目的。   爱情本就是勇敢者的游戏,临阵脱逃是胆小鬼的把戏。   穿过车流,倪清看向对面身姿挺拔的男人,缄默一瞬,想着,以此为契机也好,就像秦稚说的那样吧。要分开……也要清清楚楚的分开。   没了昨日的激动,程崎换上先前淡漠的模样,漫不经心的同她打招呼,“早。”   倪清没有看他,心中却是一阵酸涩,“早。”   还好,尴尬没有持续过久,车就来了。   小破车掉了漆,晃晃悠悠驶入车道,恰巧停在倪清面前,让她成了第一个上车的人。   “滴”的一声公交卡刷卡,倪清快步往里边走,岂料,破的不仅是车身,还有发动机和引擎,突然,车体晃荡了一下,惯性作用,倪清一个没站稳,向后直直倒了下去。   下意识闭上眼睛,开启防御状态,却没曾想跌入一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独属于程崎的气息钻入鼻腔,让倪清莫名其妙的不敢睁开眼睛。   想都没想,她马上慌张的站起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向前走,没有回头。   她找到一排双人座,于是先坐下,等待秦稚的到来。   可上了车的秦稚并不打算坐在她身边,取而代之,她找了远离他们的一个单独座位,“我想坐在好下车的地方欸,你俩坐这里吧。我坐前面去。”   这话是通知,不是询问,而且二人想必是提早串通一气,还没等倪清说些什么,程崎已经坐在她的身边。   少年天生似火,不怕冷,双腿敞开坐下,全身只穿着黑卫衣和灰色卫裤,斜挎包在坐下的时候跑到她这边,落在她的大腿上。   倪清默默把腿往旁边挪了挪,故意撇开眼神,呆滞的看向窗外,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余光一直盯着程崎的膝盖骨。   灰卫裤的膝盖处有脏兮兮的皱痕,他是不是打篮球的时候摔倒了?还是受了更严重的伤?   一秒,   两秒,   三秒。   算了,倪清垂下眼帘,她不能问。   距离北城最近的玫瑰田要坐21站,大约两个小时。   天空格外清澈明亮,太阳光暖烘烘的照在身上,加上车上没人说话,安安静静的,倪清很快头抵着玻璃窗睡着了。   小破车咯吱咯吱的生锈,秦稚的脑子可没上蜘蛛网。   始料未及的发展让秦稚灵机一动,她将春季新款Gucci抱在腹前,猫着腰,扶着椅背起身,待到车后门的位置,秦稚指着车后门,与程崎比口型道,“我下车了。你照顾好她。”   程崎点了下头,比了个ok的手势。   公交依旧缓缓行驶,不知何时,车厢里面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程崎把倪清的头靠在自己肩膀,细碎的长发扎在他的脖子,他眼泛柔波,稍稍偏头,垂眼凝视她的睡颜。   平稳均匀的呼吸,让她胸腔起伏,唇上的杏色口红让她看起来还有人类的温度。   漆深的长发像染上绿意的幽幽藤蔓,缠绕于他心尖,收缩勒紧,逼得他喘不过气。   冷白手背上青紫色脉络连绵不绝,程崎轻轻撩开她的发丝,欲要吻上她的额头,没曾想,敏感细腻的少女已经从梦中醒来。   倪清揉了揉惺忪的眼,自然而然的抬头,“到了吗?”   车子外面早已是物是人非。   程崎一顿,“还没。”   朦胧的眼睛四下搜寻,在望不到秦稚的那刻变得愈发清醒,倪清莫名其妙的问,“秦稚呢?”   可是程崎却没再回答她的问题,简明扼要的提问,“……你不喜欢我了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倪清先是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程崎又问,“你有其他……喜欢的人了吗?”   持续发懵,倪清缓缓对上程崎的眼睛。   北城霸王程崎也有委屈的一天,他垂着眼,长睫毛在他脸上留下一小撮阴影,“还是说,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你不开心了……是我的脾气坏吗?”   “我改。”   “我都改。”   “但是求你……不要突然不理我。不要突然冷淡我。不要什么都不跟我说,不要把所有话都憋在心里……”   “不要……”   程崎这边虔诚的祈求还没结束,车头开车的大叔倒是对后面的剧情来了兴致,眼神不停往后视镜里瞟,“现在小年轻真会玩啊,你家男朋友犯什么错了啊?”   倪清没有回答他,她不愿意沦为被人看戏的丑角,下一站,拽住程崎的衣角下车。   公交车离开,留下一阵难闻的车尾气。   程崎站在她身边,明明是个大高个,在她身边却自责的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他抿抿嘴,用几乎哀求的语气,轻捏她的手指,“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求求你。”   “不要离开我。”   “我……我真的只有你了。”   他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被人抛弃后无家可归,临近烈日当空的时刻,有光照在程崎的眼睛里面,倪清知道,那是眼泪。   “我……”可是她却无法给出任何回应。   想说的话变成一根根刺、一把把刀,卡在喉咙里,只要她稍微用力,锋利的刃就快而狠的上划,划开她的喉腔,喷射里面的热血。   眼泪不争气的流出来,她也哭了,哭得比他还伤心,还要撕心裂肺。   她真的很难过,真的想回馈他的问题,真的不想离开他。   那个时候她也才十七八岁,面对这样一个视己为珍宝的大男孩,怎么可能会不心动。   止不住的泪珠把程崎吓得不轻,男人粗糙的指腹覆上来,笨拙地替她擦掉眼泪,“别哭。倪清。不要哭。”   分明是安慰的话,可倪清却哭的更凶了。眼泪稀里哗啦,程崎忍不住把她揽进怀里抱紧,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有什么事我们一起解决,不要哭。我会心疼。”   程崎的话犹如某把锁的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某样柔软的东西。倪清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轻轻咬住了程崎的脖间,含住他的肌肤,密密匝匝的吻了上去。   程崎的身子僵了僵。很快,也丢了理智。   细密的吻夹杂着银色丝线落在女人的口腔,可怜兮兮的小狗像是在讨主人的欢心一样,热情而又疯狂的舔她的皮肤,祈求她的爱,尾巴像是撒了欢,一个劲儿的摇个不停。   倪清抱住他的头,眼神逐渐迷离,思绪也变得越来越混乱。   哈啊,   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再任性这最后一次。 第39章 也祝你遇到更好的人……   烈日下的站台, 浸泡在柔软和苦涩里。   甜蜜的唾液同苦涩的泪裹挟一通,混在口腔中,程崎的舌头几近野蛮的探索她的深处, 而她只是放空。   忽然,她推开他,嘴角还残留着与他恩爱的痕迹,短暂的对视之后,她捂住嘴巴,“我们有说过在一起吗?”   程崎不明白她的意思,回过神后拧着眉看她。   新的一辆公交车很快到来,遮住二人身影, 他们停在原地,很快又被公交车远远甩在身后。   倪清抽空缓了几秒, 重复说,“我们俩从来没在一起过。”   这下轮到程崎恼了, 男人一把握住倪清的手腕,重重的压在站台柱子上,“你什么意思?”   他的眼睛猩红, 紧盯住她, 像要吃人。   倪清擦干了眼泪,勇敢的对上他的眼睛, 面无表情说,“……字面意思。”   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滴血,“不如我们就到这里吧。”   听语气就知道,她是认真的,程崎急躁地问, “为什么?”   隐隐约约,他的声音在颤抖。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程崎也有害怕的东西。   “没有为什么,”倪清别开脸,小小声的说,“不要喜欢我。”   “我们两个,没有未来。”   她缓慢的呼吸,“留得住一时也留不住一世,不如随它去。”   但是,她的委婉并没有换来程崎的妥协。   男人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些,死死看着她。   “别给我说空话,倪清,你知道的。未来是人造出来的,只要你愿意,老子就算是死也给你闯出属于我们的未来。”   只要,只要你等我两年。就两年。   “我爱上别人了。”无奈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倪清就淡漠的打断他,她看着他的眼睛,声线宛如无情的机器,“我说,我移情别恋了。”   简单几个字像是巨大的陨石坠落地面,狠狠砸在程崎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有什么东西呼啸而过,程崎愣了好久好久,终于反应过来,他一顿一顿的放开她,自嘲的笑着,“谁?成卓阳?”   “不是,”倪清抿抿嘴,“你不认识。”   “那他……比我对你好?”   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   “还是说,他更……”单手扶住两边的太阳穴,也遮住眼睛,程崎哽咽了,泪水只留给自己就好,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叫他不愿让她看见。   但是,那又怎样,好不容易说到这个份儿上,倪清已经没有退路了,所以,她继续说着谎。   “他比你优秀,比你高,比你帅,比你有钱有势,他能立刻给我想要的一切,不会像你一样幼稚的逼问我为什么要分手,他很懂我,了解我,是我这辈子都不想错过的人。”   越说到后面,她的情绪就越激动,她几乎是嘶吼着喊出最后一句,“所以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了,我不想要你了!你懂了吗!懂了没有!我不要你了!程崎!我不要你了!”   镰刀狠狠砍在胸口,血液滴落,将他的内心世界全部染成红色。   大抵是真的受伤了吧,听完倪清的想法,程崎的声音不由得变得沙哑,他红着眼眶,颤抖着摸了摸倪清的头,勾起她的头发别在耳后,“……好。”   “我都听你的。”   不再纠缠可能是他最后的温柔,“我们……分手。”   “但是,倪清。”他看了她好一会儿,似乎想把她的样子永远记在脑海里,良久以后,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问你个事,你有没有一滴泪是为我流的?”   “没有。”倪清说。   “那你呢?有没有一根烟,是为我抽的?”倪清问。   程崎垂下眼,苦笑,“……没有。”   他握着拳,“还有,倪清。答应我。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怕我会,忍不住伤害你。”   “嗯。”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她挤出一个笑,“也祝你遇到更好的人。”   他对她特殊吗?   特殊。   不过爱情这东西薄如蝉翼、方生方死。   她可不敢断定:他爱她,会永远爱她。是能同她共度余生的那种爱她。   年少轻狂的爱嘛,怎么会持续终生呢?遇到更好的人,就会相忘的吧。   后来,单凭一己之力没能挽回这对苦命鸳鸯的秦稚走了,而程崎,也再次消失在了校园里。   起初,没人把他的离开当一回事儿。毕竟他是出了名的野狗,没人摸得清他的想法。倪清也以为他和之前一样,是在耍小性子,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谁知道,程崎的这次消失,直到高考结束,都再没出现过。   不仅是他,就连赵梅也如一夜间人间蒸发,永远消失在了北城。   日子还得继续,高考期间,天气咻的一下转热,好像只剩下夏天和冬天。好在倪清发挥正常,按照原计划填写了京南大学作为第一志愿。   与此同时,成卓阳也在志愿单上写下了“京南大学”四个大字。而每每陈洁问起他怎么不再执着于原先心心念念的京北大学时,他总是笑着回答。   “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 ***   残阳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于残破的泥墙上泛不起一丝涟漪。   偏僻的角落,矮矮的建筑,戒备森严的铁栏杆内,充斥着无人知晓的阴郁和恶面。   赵恬坐在探视室里,双手抱胸,一脸冷漠的看着玻璃另一面的男人,举手投足间气质高贵,似乎没有和犯人搭话的想法。   女人穿戴华美,尤其是烈焰般的红唇和手指上硕大的钻石戒指受人瞩目。   相视无言良久,直到狱警毫无情面的提示探监时间只剩下三分钟时,女人这才慢吞吞的拿起面前的听筒,一番鄙夷之后,放在耳朵上。   贵妇人的品格叫她无法拉下脸说些暖心的安慰话,于是,她拿出丝绸手帕擦拭了一下台面,慵懒的将手臂撑在上面,“你要在里面待多久?”   对面,穿着狱服的程崎已经毫无生气,他冷冷的回答,“两年。”   “……哦。”赵恬不知道还要再说些什么了,有些诡异,此时此刻,她竟然觉得程崎还没那个女人的儿子程驰顺眼。   赵恬清咳了声,“我没把你入狱的事告诉其他人,包括你外婆。”   “……嗯。”提到赵梅,程崎脸上这才出现了些微表情。   也是,赵恬怎么会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呢?她的儿子因防卫过当被判入狱两年,说出去丢的可是她自己的人。   见程崎依旧无动于衷,赵恬咋了咋舌,倏忽间想到一个人,“那个女孩呢?”   程崎一愣,也想到一个人,“……哪个?”   赵恬冷笑着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说,“你说呢?宝贝。你别以为自己呆在这么小个村子里……还有事儿能瞒得住我吧?”   程崎脸色一沉。   赵恬只觉得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可笑,“非要我指名道姓?“   可程崎还是死咬着不松口。   女人无奈,一字一顿道,“倪、清。”   话音落下,她感觉到程崎有点激动,笑道,“你不是恨她吗?恨她从未爱过你。”   程崎气焰全无。   看他脸上五味杂陈的表情似乎格外有趣,赵恬上半身禁不住前倾,靠近他,手指在玻璃隔层上敲击了几下,“那为什么还要放她走?”   “你明明是为了救她才要坐牢的……你不该让她毫无愧疚感的离开,安然无恙的生活。”   “你不是那样善良的人类,我的孩子。”赵恬的洋蓟绿色外套在这一秒让她看起来像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蛇,穿过尖锐的獠牙,吐着鲜红的信子,殷切期盼自己的手中能诞生出一尊受人景仰的恶魔。   程崎望着她充满恶趣味的表情,缄默一瞬。   他木讷的将电话挂回原处,看着天花板发呆,自言自语道,“因为……”   “爱和恨,从来不是单独存在的。”   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向敏君有问过倪清要不要呆在北城和小伙伴们好好道别。   倪清想了想。   算了,何必多这么个形式呢?   反正,她终究不会属于这里。   “不了。”倪清答的坚决。   她不知道这将会是她做过最后悔的决定。   八月二十号,她错过了唯一一次可以为程崎庆生的日子。   窗户外面,蝉鸣在响,最后一个纸箱放在地上,倪清知道,她的夏天,彻底结束了。   而就在倪清离开北城去上大学的时候,程崎复读了。   沉重的镣铐在削瘦的手腕上留下深红的印迹,重见光明的那一天,程崎抬头望着天空,怎么也笑不出来。 第40章 重逢   压抑、苦闷、无趣。   那一个暑假, 明明是毫无压力的暑假,却也顺带捎走了倪清的快乐。   例外是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倪清开心的不得了。   她考上了京南大学, 全市乃至全国都屈指可数的一流高校。   她渴望做一个被父亲引以为傲的女儿,期待倪政的夸奖,可封建的旧思想终究不是易被撼动的意志,新时代的风终究吹不散倪政的重男轻女。   在他眼中,仿佛性别高于一切。   尽管倪清琢磨至死也不明白,那一根生殖器的魅力,到底凭什么可以战胜世界上所有女性的价值。   倪政没日没夜舔着脸与向敏君求欢,对于倪清的存在, 他的嘴巴里仅存“拖油瓶”、“废物”、“浪费钱”等污言秽语。   父亲逐渐成为“恶魔”的代名词。二十出头的她又怎会知晓该如何解救自己慢慢扭曲的内心。   搬回金陵,她开始恐惧所有男性。理所应当的认为他们别有所图, 靠近她只为了索取她的价值,年轻, 貌美亦或是其他什么。   在北城曾好转过一度的症状再次趋于严重化。   直到和秦稚出去溜冰的那一天,倪清的生命里出现了第二个转折点——   朱围。   *** ***   如何判断一个男人的质量。照她死去姥姥的说法:一看钱,二看权, 三看为不为你花钱用权。   挂钟的时针走了两圈, 倪清用双手捧住金丝镶边的瓷茶杯,看里面的碧螺春缓慢的发胀、又舒展。一边小口喝, 一边与他交谈,大多数情况下,是他问她答。尽管落日余晖打在窗外来去匆匆的行人脚上,至少在餐厅的一角仍留有片刻的慢时光。   “真是谢谢倪小姐救了我家小栀。”朱围品一口茶水,笑,脑海中出现第一次见到倪清时的画面。   那日, 下午。趁着朱围低头系溜冰鞋的片刻功夫,朱月栀便不知所踪。   目光掠过混乱的人群,朱围在溜冰场兜兜转转,急得焦头烂额,却丝毫觅不着朱月栀的影子。   阳光正好,就在朱围意在放弃,转身去往广播厅发布寻人启事之时,倪清牵着朱月栀的小手,出现在他面前。   年轻女人穿一件水蓝色的圆领卫衣,胸口翻出里面打着蝴蝶结的荷叶边衬衫,牛仔裤是水洗过的,白色的溜冰鞋反射着脚下冰块的泠光。   她看起来有点冷,鼻尖泛着好看的粉红,未等倪清开口询问,朱月栀便挣脱她,一头扎进朱围的怀抱,“爸爸!”   谁都没有注意到,朱围的眼神自此,就再没从倪清的身上移开过。   他给了她名片,再三恳求她一定要赏脸,他要请她吃饭,作为答谢。   有赖于他的皮相不差,倪清将他纳入“不是很坏的男人”的标签,虽是前来赴约,但还是心存戒备。   值得一提,在赴约前她特意叮嘱过秦稚,自己若是八点前还未给她发消息安全到家,麻烦报警。   悉数将男人的致谢收进耳朵,倪清没有否认男人口中的这个“救”字,“不客气。”   尽管那日是朱月栀缠着她,她赖不掉,才勉为其难领她去寻找朱围的。她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好心。   朱围可揣测不到她的内心,斯文的打断她,“还没问过小姐叫什么名字?”   “倪清,端倪的倪,清澈的清。”她一顿,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他沉缓的点头,放下茶杯,笑着说,“是个好名字。很衬你。”   她跟着点头,垂眼,看茶水上面自己的倒影,抿嘴,没了下文。   他不介意她不爱说话,觉得文静的女孩子也蛮好,自我介绍道,“我叫朱围。”   “名片上有。”她说。   他找到突破口,“我还以为名片已经被你丢掉了呢。现在你们年轻人应该已经很少用名片这种东西了吧?”   “倪小姐今年几岁?”   “……我98的。”她说。   他挑眉,意味深长的“哦”着点头,“那你猜猜……我今年多大?”   倪清这才认真打量起他。   有别于溜冰场那日,他今天没穿运动装,正值十月,天气微凉,他上身一件BALENCIAGA的卫衣,裤子藏在桌子下面,她看不到,只觉得他的眉眼之间尽是书香气息,优雅斯文,还挺有钱。   她迟疑了一阵,捉摸不定的定下数字,“三十……二?”   他哈哈大笑,似是很满意她的说法,“我78年的。”   78的,43岁。   倪清微微一愣,和她妈妈一样大,下意识说,“叔叔好。”   朱围不动声色拧了下眉,佯装生气,“我看起来有那么老?”   她非常诚实的摇头,“没有。”   朱围的眉毛这才舒展,又问,“倪小姐一直这么惜字如金?”   她不太能听得出来他到底有没有反讽的意思,但从他的表情来看,应该是没有的。朱围突然提问,让她忙不迭顿住,想了想,她把话题抛向他的女儿,“嗯……我的确话挺少的……但是小栀很活泼。”   提到女儿,朱围忍不住滔滔不绝,“是啊,这孩子从小就皮,许是因为没妈教吧。”他苦笑着摇头,“也不怕你笑话,这些年我是又当妈又当爹的。是不是你们年轻人嘴巴里讲的‘男妈妈‘?”   她一愣,不喜欢冲浪,也不知道这个术语的具体含义,便点头附和,礼貌性问,“小栀的母亲不在了吗?”   “嗯。走了好几年了。”朱围说。   她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了,好在转过头,服务生已经推着小车来到他们面前。白衬衫、黑马甲、手上戴着真丝手套,他拿着圆珠笔在菜单上面写写画画,又放回小车,“这是您二位的点餐,菜已经齐了,请慢用。”   这是一家新加坡餐厅。从肉骨茶,咖椰吐司,海南鸡饭,新加坡叻沙,再到香蕉飞饼和薏仁水,朱围大手一挥,把整个餐厅的招牌全点了一遍。   点菜的时候她曾说过,“太多了,吃不完。”   可他却说自己是大胃王。   说这话的时候,倪清一顿,突兀的想到一个人,眼底落寞一闪而过。   不过朱围到底不是程崎,朱围不是大胃王,他没有吃完,却要点那么多,存心浪费粮食。可能是有钱人的特殊癖好。   上流社会的朱围无疑是倪清前四分之一生命中遇到的唯一一个她认为的值得她仰仗的男人。他出身好,学历高,阅历广,偶尔邀她作为女伴出席画展或音乐会,美其名曰:“身边没有合适的女性”。   很快,朱围成为她眼中闪闪发光的存在,她把他当作值得敬重的父亲。比亲生父亲更像父亲的父亲,他们会带着小栀一起去游乐园。   站在朱围旁边,没人敢质疑她的来历,但会怀揣或善或恶的好奇。   大一那年,倪清作为新生,在校园里结交了不少朋友。跟她玩的最好的是冯星伊,她的室友。   每逢撞见朱围和倪清坐着凯迪拉克,冯星伊总是一脸艳羡,“真好,你爸爸又来接你了。”   她没有告诉冯星伊,那是朱围,她的灵魂寄托,他不是她的父亲。   虽然,在她心里,他就是她的父亲。   而她的亲生父亲,此时此刻,应该正舔着脸和向敏君求欢,无视向敏君肌肤上的虾红色淤青。   可惜,她把朱围当长辈,敬重爱戴,可对方却不这么想。   一次,酒店花园里,倪清作为女伴陪朱围参加一场婚宴。   西装革履的男人许是被婚礼仪式的浪漫震撼到了,偏头,凑近她的耳边,小声询问,“倪清,你……”   男人欲言又止,“愿不愿意做小栀的妈妈、我的太太?”   温热又暧.昧的呼吸撒在她的侧脸,有点痒,倪清一愣,下意识拉开距离,没有回答。   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的内心深处居然真的有些动摇。   盯着不远处言笑晏晏的新娘,她迟疑坐在宾客席上鼓掌,没有像小女孩一样估摸盘算着新娘的钻石戒指是否价值不菲,却像个小女儿一样纠结着情爱:   她对朱围,到底是爱,还是父爱?还有,父爱和爱,为什么不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同时拥有呢?   婚礼结束,她与他依旧联系,只是关系不详。   当然,洁身自好如她,倪清绝不会同他做任何越界的亲密之事。   朱围亦没有逼她立刻给予一个答复,像一个别有用心又老谋深算的猎人,窥视于她的年轻貌美,成熟又安静的蛰伏。   混乱的思绪在五年后的某个晴天烈日,程崎的出现下,变得更加毫无章法可言。   倪清永远也忘不掉重逢的那一刻,记忆深处的少年双指用力扣住她的下巴,面无表情,“倪清,别信他,信我。”   “老子才是你的救世主。”   就是从那个瞬间开始,倪清原本一地鸡毛的生活,被彻底掀翻。 第41章 烟花,晚霞,盛夏,和他。……   二零二零年, 京南大学开学一周后的某个深夜。   烟瘾上头的梁子源跑去阳台上点烟,这边打火机还没点上,视线就被对面楼的火警警报吸引。   穿过片片石楠树的黑影, 女生宿舍灯火通明,红色灯光闪烁,发出刺耳的响声。   刚刚睡醒的梁子源以为自己在做梦,有些发懵的揉了把眼睛。   ……什么情况?   与他同样风中凌乱的,还有他身上仅剩的那条花裤衩。不一会儿,他反应过来,杀伐果断,掐断了烟, 推开阳台的门,朝宿舍里面喊。   “卧槽卧槽, 快快快,517全体集合, 快到阳台来。”   少年的声音很响、中气很足,很快,引来不小的牢骚和不满。   最先应声的是魏浩成, 一个染着红色头发的暴躁哥。   暴躁哥一脚踢开毯子, 从床上弹坐起来,朝下面飙脏话。   “妈的, 梁子源你他妈大半夜抽什么风。放着里面空调不吹,跑到阳台吹热风?还他妈叫全宿舍一起?脑子有坑?”   好心没好报,梁子源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被骂的狗血淋头,下意识的小声反驳,“你懂屁啊你,”   他白了魏浩成一眼, 接着顺手把烟丢进垃圾桶,“快点下来啊,”   而后,他又瞄了一眼床上一动不动的另外两人,继续说,“记得把马盛安和程崎也叫出来啊,这种活色生香的场面可是几百年难得一见,到时候要是错过了,可别怪兄弟没叫你们啊。哼哼。”   话音落下,魏浩成当即像是被强灌了一罐红牛,瞬间提神醒脑,一跃下床。   血气方刚的少年,总容易把“活色生香”和一些叫人想入非非的画面联系在一起,兴奋的嚷,“来了来了。”   随着这一声声猩猩求爱似的叫声,睡在他旁边的男人直接被吵醒。   程崎单腿屈起,手肘撑在膝盖骨,另一只略显烦躁的搓了一把短发,“你们两个好吵。”   魏浩成是四川人,性格豪爽,爱开玩笑,见新室友的起床气这么重,只得发出“嘿嘿”的憨厚笑声,笑着把矛头指向门外的梁子源,“这不怪我啊程崎,这得怪梁子源,是他起的头。”   他俩这么一闹,程崎顿时睡意全无,懒洋洋的扯了一把t恤领口,又看了眼空调上的温度,他也下床,把温度调低了些。   与此同时,517最后一位成员马盛安也被吵醒。他闷声不吭气,敢怒不敢言,默默加入大部队。   走到阳台的时候,魏浩成一脸惊讶,“呦西,确实活色生香啊!”   梁子源搭上魏浩成的肩,不屑的笑,“那可不,我特么还能骗你们不成?”   “好兄弟好兄弟,错怪你了。”魏浩成说。   只见,对面的宿舍楼下,大片女生云集,穿着花花绿绿的睡衣。夜风吹过,偶有少女发出玛丽莲梦露式的惊呼,惹得五楼少年瞪大了眼睛,吹起口哨。   短暂的上头过后,梁子源悻悻摇头,“啧,这幢楼的女生质量普遍不怎么高啊。”   “废话,“魏浩成打断他,”大半夜的人小姑娘都素颜,你一单身狗要求别那么高。”   “……那你这也太不挑了。”梁子源语塞了,拱了一下马盛安,“马盛安,这波你顶谁?”   “梁兄,此言差矣,”马盛安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睿智的说,“且看左边那个短发穿小熊睡衣的女生。”   顺着马盛安的手指方向望去,梁子源踮起脚,将光溜的整个上半身都探了出去,“我靠,可以啊。”然后,又缩回来,表示友好的拍了一下马盛安的肩膀,“你小子行,独具慧眼。”   他发誓自己是在夸马盛安,只不过这个成语用在这里真的有点奇怪。   魏浩成嗤了一声,“就这啊?她旁边站的女生才是极品吧?”   果然是,因为火警警报的缘故,旁边的女生甚至来不及更换衣物,破天荒裹着吊带睡裙。银色缎面连衣裙,轻柔的托住她纤细的身体,淡淡的月光下,发出月亮般的光泽。   视线上移,是女人白皙精致的锁骨和削瘦的下颌,在看见她的脸庞时,程崎的身体瞬间僵直。   他死也不会忘记她的脸。   那张高傲,又不可一世的脸。   “你懂了吗!懂了没有!我不要你了!程崎!我不要你了!”   耳畔边突然响起什么,程崎只觉太阳穴生疼,眉毛拧成深重的颜色,视线却怎么也不离开倪清的脸,那张写满了高级绝美,也写满了沧桑和憔悴的脸。   身后,梁子源还在暗自揣测倪清是否名花有主,下一秒,结果分晓。   远处,一个留长发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件薄外套,亲昵的围在她腰间。   程崎淡漠的盯着二人的互动,嘴角紧抿。   是成卓阳。   “哎哟,人家有男朋友了啊狗子。”魏浩成摸了一下梁子源的头,幽幽的说,“就是说啊,这么好看的大美女怎么可能单到现在啊?不过……对面楼是大四中医学的吧?果然,学医的都是大美女。”   梁子源一把打掉他的手,瞪他一眼,“中不中医的跟你还有关系吗?反正人都有主儿了。”   这话对魏浩成的杀伤力倒是不大,反观程崎,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刺,深深扎进程崎的心脏里。   *** ***   “大半夜突然火警警报,这叫什么事儿啊。”警报解除后的女生宿舍里,冯星伊呵欠连天的抱怨走进一楼,经过洗浴间的时候,她和倪清听见宿管阿姨和蒋萱的对话。   “你在微波炉里热的这个……是什么东西啊?”宿管阿姨问。   蒋萱回答,“……食物。”   “什么食物?加热的时候人怎么不站在旁边?”宿管阿姨说。   余光不自觉往里瞄了一眼,倪清看见阿姨手里拎着一个焦黄的,长块状的,类似玉米的东西,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身边的周韵仪也忍不住往里探头探脑,嘴巴里面小声嘀咕着,“蒋萱是傻逼吗?有些东西不能放微波炉里打。”   倪清淡淡的看了一眼,摇头,“不知道了,回去睡吧,明天还有早八呢。”   打开宿舍的门,里面一片明亮,陆依悠哉的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往下看疲惫回舍的室友们,得意的笑,“看,我就说是虚晃一枪吧。”   看着她稳如老狗的模样,周韵仪犯困似的揉眼睛,“还是你聪明。”她走到楼梯前,脱下拖鞋,一边爬一边抱怨,“哎呀上床下桌好烦啊,还要爬上去,累死了。”   陆依笑她身子虚,然后又让她动作小点。   冯星伊则是和倪清开启了其他话题,“欸,倪清。你那个推理社的社长现在是不做了吗?”   倪清跨过宿舍中央的拖鞋,把成卓阳的衣服放在椅背上,“……这不是快毕业了嘛,没时间。”   “没时间?为什么没时间?”冯星伊不依不挠。   倪清缄默一瞬,有点无语,“……觉得累就不想当了。”   这话不假,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了。   “哦,好吧。”冯星伊努努嘴,也作势上床,“那你怎么不早说呀?我认识个学妹想当社长呢,你早说的话可以直接给她嘛。”   倪清不想回答她了,走到门口,等待她上床,“你们都上去了,那我关灯了?”   “好,关吧。”周韵仪的床帘里发出声音。   “嗯呢。”陆依也说。   这话分明是在暗示冯星伊可以闭嘴了,但不知道她是听不懂还是硬要说,躺在床上之后,小嘴依旧唧唧呱呱个不停,“对了对了,你们知不知道20级的那个新生啊,长得巨帅的那个。”   没有人理她,但她还是要说,“好像是机械工程系的吧。”   “你们肯定知道的!他真的很帅!”   “谁呀?”周韵仪好奇的问。   “他都不住校的,每天自己骑摩托来上课,我靠,真的帅爆了。而且那车我打听过,至少也得五十几万。”冯星伊越说越激动,把头从床帘里探出来,差点儿吓到正在上楼梯的倪清。   看见倪清,她又叹息一声,拉上床帘,“唉,不过他手上好像戴了女生的头绳欸,大家都在猜测他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哦。”倪清的嘴角抽搐了几下。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憎恶冯星伊的嘴唇,她恨她的活泼,想把她的嘴巴撕碎、喉咙掐断。   她觉得她好吵,真的好吵。   可是刚上大一的时候,倪清对她的感觉分明还不是这样的。   谁也没注意到,少女离开北城后,逐渐畸形、病态的心理。   “所以你们到底见过他没有?”即使到了床上,冯星伊也忙个不停,一边问,一边做起光子嫩肤。   紧接,一声“滴滴”声后,整个天花板都被她的光子嫩肤仪照成血红。   像恐怖片。   倪清心里翻了个白眼,板着脸,戴上眼罩和耳塞。   她的左手枕在脑袋下面,右手裹紧被子,双腿蜷缩,明显是不想搭理冯星伊的状态。   可是,对话仍在继续。   “还真的没有耶,把我说好奇啦,到底有多帅呀?”周韵仪眨眨眼。   “哎哟,根本没法儿用语言表达出他的帅好吗?这样,反正他们过几天要新生军训,到时候我带你们去看他。”冯星伊说。   “好的呀好的呀!”周韵仪拍手叫好。   冯星伊又说,“不过提前说好了,要是他没女朋友的话……嘿嘿,到时候可一个都别跟我抢。”   ……   很快,在冯星伊和周韵仪的你一言我一语中,倪清意识昏厥,进入梦乡。   她不是一个经常做梦的人,哪怕是做了梦,第二天也会忘个一干二净。   但那天夜里,她清楚的梦到了烟花,晚霞,盛夏,和他。 第42章 想到他   倪清原以为第二天会因起床失败而翘课, 彻头彻尾的翘课。   却是没有。   前一天夜里,她睡得出奇的安稳,睡眠助手显示, 她的入睡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并且没有出现醒来的迹象,因此荣获92分高分。   距离上课十五分钟前,倪清已经坐在教室里,等待老师的到来。   白皙纤细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她撑着脑袋,仔细阅读完整个睡眠报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逼仄的空间逐渐被陆陆续续赶来上课的学生们填满。   空气里也随之充斥着早餐的香味, 豆浆、鸡蛋、油墩子、酱香饼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蛮诱人。   可有人不这么想, 比如坐在后排的冯星伊正捏着鼻子叫唤,“好臭。烦死了这群傻逼为什么要把早饭带到教室吃啊。无语。真把教室当自己家啊。笑死。”   想着迟到的陆依和跟班周韵仪之中, 总会有一个接她的茬,倪清索性没回话,假装听不见似的趴在窗边, 看窗户外面风吹树叶的景色。   蔚蓝的天空, 密匝的街道,骑车的青年, 大片的梧桐……当梧桐叶闪过窗边,她惊讶的从玻璃窗上看见成卓阳的倒影。   但是,这份好奇并不足以叫她主动开口询问他一些问题。   陡然想起什么,倪清这才坐直身子,转头,凝视着他, 直到他看见自己,走过来,她才若有所思的问,“成卓阳,你今天是不是满课?”   “是啊。”成卓阳在她身边坐下,惊喜于她对自己的课表感兴趣,偏头问,“怎么了么?”   倪清缓慢的眨眼,“我,那个……忘记把你昨晚给我的外套带过来了。”   啊……还以为她发现……   成卓阳哑然失笑,把背包塞进桌洞,“就这事儿啊?没关系。你晚上给我呗。”   “晚上我应该已经到家了。”倪清看着他的眼睛。   “是哦,”成卓阳作恍然大悟的表情,摸了摸下巴,“今天周五,你就早上一节课。”   气氛沉默一秒,成卓阳继续说,“可恶,我这个天天满课的男人眼红了。”   倪清一愣,终于意识到什么,“说的是哦,你为什么会来上周五的外语通识?”   她终于发现,他暗自叫好。   不会肤浅的回复她“因为你”这三个字,更不会冗长的回复她“因为想你,想一大早就见到你,所以在改选周换课了”。   这四年来,他试过无数种表白的方法。   有直接的,有委婉的,有别出心裁地,甚至还有油腻的,不过,这些表白,无一不被倪清拒绝。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被拒绝的从来不是表白的说辞,而是表白的人。   犹记得最后一次,倪清左思右想很久,最后忧心忡忡的警告他,二人之间还是别再有来往了。   是他死皮赖脸的说自己以后会把她当朋友,好朋友,这才挽回了局面。   所以,他不做暧.昧的回复,让她自己猜,“昨晚没着凉吧?”   倪清摇头,“没有。”巧妙地再次把话题转向外套,“多亏了你的外套。”   “你中午在哪吃?”成卓阳只好接茬儿。   “去园区的全家随便买点东西吃吧。”倪清漫不经心回答。   “那我跟你一起去,你先回宿舍把衣服带给我?”谁能拒绝一次和她见面的机会?反正不见白不见。   倪清点头,“可。”   打开课本,成卓阳随口一问,“你怎么回去?地铁?还是你爸来接你?”   换来确实倪清晃神的回答,“我等朱……车来接我。”   朱围的名字,和她复杂的原生家庭一样,是刺喉的字眼,是22岁少女见不得光的秘密。   之后,上课铃响,二人的话题也戛然而止。   *** ***   中午十二点。   倪清理好行李箱,走进全家。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她挑了一个三明治,一杯酸奶,又要了份关东煮——加了千叶豆腐、牛筋丸、白萝卜、海带结和双倍汤汁。   结完账,她一手拿着三明治和酸奶,一手捏着纸杯,低头往外走,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生怕把汤给洒了。   正午温度很高,就连吹过来的风里都仿似带着火星,灼的人手疼,刚下锅的食材泡在沸腾的汤里,烫手的很,倪清的注意力全部投放在它上面。   岂料,在自动门打开的时候,脑袋结结实实的撞到一个硬挺的胸膛。   温暖的肉桂香混着馥郁的橡木苔藓香。   有一瞬间,她又想起昨晚出现在她梦中的那个人。   迅速抬眼,却没见到想见的人。   失落藏在心底,倪清眼里的星星升起来,又坠下去,她没什么情绪的道歉,“不好意思,撞到你了。”   被撞到的魏浩成看起来完全不生气,“啊……没事的没事的。”   他象征性的揉了揉被撞到的地方,认出了对面的女孩就是昨天晚上他们宿舍票选出的最好看的妹子。   不过,他现在没空和她搭讪,毕竟,电话那头的祖宗难伺候,听到他把妹的话,说要从电话那头伸出一只手掐死他,他都信。   走到盒饭的冷冻柜,魏浩成俯身下去,先给自己拿了个照烧鸡排饭,刚要开口问程崎拿什么,只听电话那头声音冷冷,“你撞到谁了?”   “哦,你听到了啊。”魏浩成直起身子,“是昨天咱看到的那个漂亮妹子,你说巧不?怎么会那么巧。你说,我和她是不是有一段缘啊……”   说着说着猛男娇羞起来,魏浩成的红毛上冒着泡泡,眼神也随着倪清的身影飘向门外。   门外面,倪清正在把外套交还给不知何时出现的成卓阳,魏浩成扫了一眼成卓阳的脸,又收回目光,重新放在货架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悻,“哎,可惜人家跟男朋友感情好着呢,来全家买个东西都有男朋友等着。”   他自顾自的说着话,全然没注意到电话那头的人已经缄默很久,魏浩成以为信号不好,把手机远离自己,又靠近耳朵,“喂,程崎?……程崎?崎哥?”   热烈的攻势下,确实换来程崎的回答,仅简短的两个字,“……挂了。”   随即,耳边传来“嘟嘟嘟”的忙音,魏浩成看看手机屏幕,又看看货架,嘴巴张成了“O”字型,“不是大哥,你……”   明明是你要来全家买东西,要买什么又不告诉我,什么嘛,真是莫名其妙。   *** ***   眼前一阵烟散过,离大学路不远的十字路口,一辆纯黑的凯迪拉克张扬的掀起一阵尘土。   面对此情此景,倪清见怪不怪的坐上后座,行李箱没有刻意放在后备箱,反正是小型的,不占地方,于是她把它放在脚边。   知道今天天气热,朱围特意给她备了冰镇的柳橙汁。   “扶手盒里有橙汁,吸管在旁边。”   “哦。”她应声,挑了一支符合橙汁的橘色吸管,插进去,咬住,很听话的,小口小口的嘬了起来。   细微的吮吸声被车载音乐盖住,音响里在放庾澄庆的《春泥》:   “那些痛的记忆,落在春的泥土里。   滋养了大地,开出下一个花季。”   朱围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温柔的问,“想要什么回礼?”   朱月栀最近闹脾气,晚上总是不愿意回家,今天朱围公司有事,便请倪清帮忙去学校接一下孩子。   倪清知道他在看她,头靠在车窗上面,看地上倒退的光圈,闷闷地说,“你送我回家,这就是回礼了。”   他不可置否,笑笑说,“今天怎么愿意让我送你回家了?”   “……懒得坐地铁了。”她保持之前的姿势没动。   看似合乎常理的回答,但二人心里都清楚,这不是必要条件。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们之间存在联系,更不想让父母看见自己和一个四十出头的老男人有来往。   朱围是和她完全一样的人,心思细腻、温柔,同时,也非常高傲,能忍。   当然,也有和她不同的点,比如:不记仇。   或者说,是懒得戳穿一个二十出头小姑娘的谎话。可能他觉得看她苦思冥想着如何用拙劣的伎俩骗人,是件再有趣不过的事。   他用符合年纪的语气教导她,“这样子……偶尔懒一次可以,学习上可别这么马虎哦。”   倪清看他一眼,“明白。”   “小栀晚上几点放学?”   “三点半。”朱围说。   “哦。”她看了眼表,已经快两点了,“那你待会儿把学校地址和你们家的地址发给我。”   “好。”   蝉鸣附和着下午两点的热浪,车里空调温度打的适宜,倪清很快有了睡意。   “嗡”的一声,一辆黑色的重机摩托进入视野,困意跟着烟消云散。   男人跨坐在车上,身子前倾,微微弓着背。   他上身穿着皮革,戴着头盔,于风驰电掣之间,充满恶意和竞争性的,超了朱围的车,少年经过时制造出很大的噪音,听起来像是故意的。   好在朱围并不放在心上,他看了一眼车上的人影,摇头,笑着说,“现在小年轻哦,一个个年轻气盛,开车这么快迟早出事。”   可倪清没听进去。   她盯着那人的背影出神。   太奇怪了,她最近总是想到程崎。 第43章 好久不见   朱月栀上的是私立学校。   路上堵, 倪清到的时候四点,学校已经没什么人了。   空荡荡的教室里面,倪清双手捧着脸, 眼睛直勾勾看着坐在课桌前做作业的小孩。细眉柔眼,饱满红唇,瓷白肌肤透着清润的光,很像一朵遗世独立的白玉兰,高高立在枝头春意。   白玉兰今年念小学三年级,反叛心思明显。   不一会儿,她注意到倪清得目光,重重的摔下笔, 不乐意地回看她,“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   因为你很像我小时候。   倪清把身子撑起来, 伸了个懒腰,又垂眼看墙上的挂钟, “没什么。”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已经五点半了。   “你不饿吗?”   提到回家,小姑娘闷哼了声,扫了她一眼, 默默拿回笔, 把胸膛挺的笔笔直,“我不饿。”   下一秒, 肚子却发出“咕咕”的声响。   倪清看了眼她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的表情,又不动声色的瞧瞧她的肚子,问,“你为什么不肯回家?”   朱月栀不情不愿的说,“那是因为我们家旁边新搬来一个邻居。”   “然后呢?”倪清说。   她努努嘴,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不知道怎么去描述的样子,“她她她很奇怪。”   倪清好像明白什么,“……你是不是害怕他?”   朱月栀急忙正襟危坐,“切,你瞎说什么啊,我才不怕呢。”   也不晓得她自己注意到没有,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手分明不由得开始颤抖。   “这样吧,”倪清想了想,视线从她的手指移动到她脸上,“我送你回家,然后帮你打跑坏邻居好不好?”   话音落下,空气跟着静下来。   十几秒又或者是几十秒后,朱月栀停下笔,水葡萄般的大眼睛定定盯住她,“真的?”   *** ***   朱围家的高档公寓,足足44层。中央是游泳池,顶层有花园,种玫瑰、碧桃、黑松等。公寓旁边是高级江景会所,通过旋转门走进去,是富丽堂皇的迎宾大堂。   接待员穿黑白燕尾服,看见倪清便很有礼貌的上前询问,根据朱围发来地址和密码,倪清和朱月栀被领去电梯,不久,她们抵达十一层。   走出电梯的前一秒,朱月栀嘴巴里面还念念有词,“记得你说过的话,不可以骗小孩子哦。”   倪清不予回复。   把朱月栀送回家后,倪清摸到厨房,打开冰箱,用五花肉和荞麦面给她做了份炸酱,怕她腻,还给她配了柠檬苏打水和橙子糖。一切安置妥当后,她给朱围发了条消息,方才准备离开。   从1跳到2再到3,倪清仰着脖子,看电梯上红色的数字越来越近。大抵是没吃晚餐有点低血糖,倪清的大脑有点当机的意思,毫无征兆的发起呆。   徐徐上升的这节电梯并不像之前那节那样安静,篮球在手和地板之间来回拍动的声音,从外面都能听得见。   电梯至11层,“叮”的一下打开。   在此之前,她曾想象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面,在袅袅热气的栗子铺,在黑胶唱片机的下个转角,在浪漫文艺的画展……   总之不是现在,不是他打完球回家,她一脸颓丧等电梯的现在。   哪怕仅仅是为了圆她会过得很好的谎,她也不能和他在此刻相遇。   可怎么办,命运有时候就是如此荒谬。   呼吸暂停片刻,倪清的瞳孔于一瞬间放大,镶在程崎身上,怎么拽都拽不下来。   怎么办,我该说什么?   还是,什么都不说?   那个时候他分明说过让我不要再出现在他眼前。   想到这儿,倪清默不作声的抿抿嘴,把手中的厨余往身子后面藏。   余光中,她看见程崎从电梯上下来,迅速低下了头。   她不确定他是否有认出她,因为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与她擦身而过,那感觉就像,就像他们是形同陌路的陌生人。好像事实也的确如此。   篮球声还在继续,只不过渐行渐远,直到声音完全消失殆尽,倪清才慢慢回了头。   “砰”,她看见,朱月栀家旁边的门,被紧紧砸上了。   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浩劫,倪清盯着那扇门看了好几秒,待他毫无动静,才松了口气。   她从包里找出手机,下意识点开朱围的聊天窗口。   倪清垂下眼,嘴巴里小小声念着腹稿,打下这行字,“你家隔壁搬来新邻居了?”   但却没发出去。   指腹在发送键上踟蹰几秒,倪清啧了声,挠了挠头发,把它全部删掉,后有些烦闷的把手机丢进包内,双手抱胸,将单肩包拎拎好,支起脖子,继续盯着闪烁的电梯楼层看。   管他呢,反正他们早就是陌生人了,分手时说的干脆,现在拖泥带水算什么事……她想干嘛?要干嘛?能干嘛?   想到这儿,倪清暗骂自己神经。   嗯,不去打听程崎的消息,一定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纵使是这般想着,在电梯下行至15层的那一刻,她还是鬼迷心窍似的重新拿出了手机。   “您好,或许等您不忙的时候方便解答我一个疑问吗?”   “我正好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朱围回复的很快。   倪清抿抿嘴,斟酌着措辞,“您家的新邻居,和您熟吗?”   “哈哈,你遇到新邻居了呀?”朱围说。   倪清不知怎的,不知道怎么回了,所以没有回复,等待他的下文,“其实我跟他们还真不太熟,大概是两个月前吧,为了小孩子高考搬来的。”   “这样子,”倪清顿了顿,“是一家三口吗?”   “还真不是,家长是两位女士。嗯……其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倪清打得很慢,“凑巧在楼里碰上了。”   想了想,她补充一句,“觉得他们是一户好心人家。”   “哈哈,那应该就是吧。”朱围回,“不好意思,我得去开会了。今晚忙,晚点聊。”   “好。”   话题算是落下帷幕,倪清却揪着字眼不放——两位女士……是指他的妈妈和外婆吗?   她想的入迷,丝毫没有发觉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塑料袋虚无的触感滑过小腿上的肌肤,她这才侧目,哪曾想又看见那个意想不到的人。   此刻,程崎正拿着一个黑色垃圾袋,低头玩着手机。   他就站在她旁边,近在咫尺的距离叫她心里敲小鼓。   很快,电梯到了,二人走进电梯。   好的是,电梯里没有其他人,周围十分安静。   坏的是,一直到1层,二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接着,在公寓接待员热情的招呼下,程崎和倪清一前一后离开大厅。   室外的傍晚,风里有湿湿的凉意,在耳畔刮过的时候,带来树叶颤动的声音。   倪清穿米色T恤,黑色牛仔中裤,搓搓手臂上的鸡皮,停在公寓楼门口。正是散步的好时节,楼下还挺热闹。她看看手上的垃圾,又看看程崎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默不作声跟了上去。   没办法,她不知道垃圾桶在哪。   好吧,如果一定要说实话的话,她也承认,她有私心,她想看看他,看看那个时常出现在她梦里的男人,过得好不好。   程崎没换衣服,还是方才打球的那身,黑T恤和短裤,T恤后背汗涔涔的一片,好在是黑色,若是不仔细看,应该是看不出的。他的头发长了,从板寸变成利落的短发,肌肉线条倒是没变,一如既往的流畅好看。   她看得出神,岂料,程崎突然回头,和她直勾勾的视线撞个满怀。   一秒,   两秒,   三秒。   倪清立即移开视线,垃圾也不准备扔了,转身,拔腿就要跑。   这个时候,程崎的声音幽幽传来,“见鬼了?倪小姐。”   果然,他从一开始就认出她了。   她的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他自嘲的靠近,“你他妈是有多不想见到我。”   不是……   倪清的喉咙像被啤酒浸过,干燥的很,良久以后,她才慢吞吞的转身,冲他挤出四个字,“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她看见他就跑,转身就和他说这个?他们之间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了吗?可笑。   程崎站在她面前,冷眼相向,“哈。倪清。你还真是收放自如,让人羡慕。”   她不清楚他指的是什么,沉默表示回答。   淡漠的表现彻底激怒他,程崎捏住她的下巴,掰上来,逼她看自己的眼睛。   她吃痛的叫了一声,与此同时,她在程崎的眼睛里面,看见了红血丝、痛苦和绝望。   “你从来……都不觉得亏欠过我,对吗?”   是痛的。   他的眼睛告诉她,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是痛的。   “说话!”见她不说话,程崎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了些。   缄默一瞬,倪清皱了下眉,叹气,“亏欠。亏欠你很多。”所以在对你造成更大的亏欠之前,我和你断绝来往,只要离开了我这个扫把星,你的生活总会蒸蒸日上的不是吗?   “对不起。”倪清说。   大约是听到满意的答复,又或者是从她的眼睛里看见真诚,程崎换回平时高高在上的模样,他松开她,后退两步,说起莫名其妙的话,“不是说不是成卓阳?”   倪清摸着下巴,露出疑惑的表情,“什么?”   程崎回忆,“还是说,那个在你口中的,比我优秀,比我高,比我帅,比我有钱有势,能立刻给你想要的一切,不会像我一样幼稚的逼问你为什么要分手,很懂你,了解你,让你这辈子都不想错过的人,是另有其人?”   他的语速很快,整个人透着股咄咄逼人的气焰。几年过去,好像有关于这件事的愤怒只是被封存在一个无人知晓的铁箱里,它从来就没有消失过,甚至在媒介出现后,爆发出更大的威力,令他着急上火的威力。   “啊……”倪清头皮发麻。   她该如何向他解释那个谎?   用另一个谎。   只是未等她编织好回复的话语,程崎便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叼进嘴里,青烟白雾中,他阴阳怪气说,“倪清你这些年长能耐啊。”   “脚踏两条船?”   若有似无看了一眼楼上亮着的灯,程崎冷笑着拖长尾音,“哦,不好意思,低估你了。是三条船。” 第44章 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早该想到的, 她的态度诚恳、低三下四,换不回他的友善,他们的和平维持不过三秒, 就会爆发新一轮的战争。   倪清将垃圾一把丢在他身上,之前还内疚不已的心情荡然无存,她没有解释,转身离开。   风是苦的,钻进嗓子眼里,化成水,洇得人难受。   程崎没有追她,面无表情的看着那袋垃圾。那袋甩在身上, 又垂落在地的垃圾。   “不是跟你说过,”   “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吗?”   微弱的路灯光洒在倪清远去的背影上, 程崎站在昏圈里,侧低着头, 他眉眼轮廓深邃,匿在碎发下,叫人隐约能看得见的, 唯有脖颈处脉络起伏, 烟雾缭绕中,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寂静五秒, 赵恬打来电话,“扔个垃圾需要这么久?”   他淡淡的扫一眼女人离去的方向,掐灭指间的烟蒂,答,“就上来了。”   推开门,赵梅正在准备晚餐, 忙前忙后的模样不像是女主人的母亲,更像女主人雇的保姆。看见程崎的时候,她正端着一盘野生白条鱼放在桌上,“崎仔回来啦?”   “嗯。”   程崎下颌微抬,看她一眼,顺带瞄了眼赵恬。   女人正坐在液晶电视和沙发之间的瑜伽垫上,摆弄着一些超高难度的动作,偶尔被电视剧里的情节逗乐。   程崎单手撑住墙壁,换上拖鞋,将钥匙丢在桌上,拿起玻璃杯,喉结滚动,喝了两口,偏头,看赵梅转身进厨房的身影,“外婆,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忙,我来帮你。”   他在点赵恬,可惜她假装听不懂。   赵梅也阻挠说,“哎哟不用不用,就剩一道菜了,你这刚打完球,还是坐着歇歇吧。”   他没听,跟着进入厨房,赵梅也不赶他,凑近些,小声问道,“学校生活过的怎么样?”   “蛮好。”他拿起刀,耷拉着眼皮,帮她切剩下的半根胡萝卜。   祖孙俩聊天的声音不大,但还是被赵恬听见了。   纤细的女人扶住地,把自己撑起来。干净的毛巾挂在修长的天鹅脖,她坐进沙发里,伸手从茶几上拿了瓶矿泉水,拧开,朝厨房大声说,“考上名牌就好好念,可别再像以前一样,毛头小子不学好。”   说罢,她向口腔深处送了几口水。   赵恬的意思,他不会不清楚。   野心勃勃的女人不甘现状,想借男人上位,奈何势单力薄,除了嘴甜和听话,没其他能耐。   所以,她必须让程崎成功,不能让他待在北城继续堕落。   她得通过这唯一的筹码,让程易泽对自己刮目相看,更重要的,是让程易泽相信,和周莱雯离婚,与自己组建新的家庭,是最明智的上选。   被人戳着脊梁骨叫小三的日子,她早就过腻了。   听见赵恬的话,程崎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几秒后,没什么情绪的回答,“我知道。”   锋利的刀刃划过胡萝卜,切碎成细长的丝。   这般答着,程崎突然想到几个月前,周莱雯来找过自己。   想起那天的场景,他嗤笑了声,忍不住感叹:女人们的想法,果然都是出奇的一致。   大家闺秀,气质温婉,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周莱雯第一次约见程崎。   女人穿着素色的紫色连衣裙,戴最简约的紫宝石,在司机为其开门后,缓慢的走下雪佛兰。   岁月没有在她平滑如新的肌肤上留下一点儿痕迹。和赵恬逢场作戏的强颜欢笑不一样,她的周身,尽是被富裕和金钱滋润出来的光泽。   没有等男人的习惯,周莱雯姗姗来迟,摘下墨镜,坐到程崎对面,“这家下午茶很有名。”   她声音听起来细细的,很有老上海的味道。知道程崎听不懂上海话,所以她同他讲普通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程崎淡淡的睨她一眼,“正主?”   周莱雯满意的点头,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clever boy!”   翻开菜单,她直接点了三道茶点,然后合上,“那你知道我来找你干嘛?”   程崎沉默。   周莱雯直接进入主题,“我和老程,也就是程易泽呢,是搭伙过日子的。我们之间的婚姻呢,名存实亡。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我们默认对方在外面乱搞,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个事情媒体朋友们也都心照不宣。但是驰驰当时年纪轻,气焰大,他不晓得的呀。所以去你家那边闹了一下,给你添了麻烦,也是几年前的事咯。”   程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默不作声。   周莱雯掰起手指,“我和他婚姻是一纸契约没错,但是这纸契约背后牵扯多少股票啊,基金啊,债券啊……要说这事其实也怪老程,本来蛮拎得清的一个人,现在你考上大学了么,还真有和我离婚,和你们组建美满家庭的想法了,侬港可笑哇啦?”   说到可气处,精致的眉被拧起。   程崎听懂了她的意思,反问,“您真的认为我是关键?”   周莱雯白了他一眼,“当然不是。”   “男人嘛,不都需要一个崇拜者,天天依偎在他怀里,仰仗他,爱慕他,为了不失去生活情调,还得会撒娇,会示弱……你母亲确实很会搞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所以牢牢抓住了老程的心。   但我肯定是不会改我的臭脾气的哦。   我这么生活几十年了,为了他改?他也配?我管他喜欢什么?要不是家庭条件相当,我早把他踹了。   也就你妈把他当个宝,几十岁的人大老远跑去山区找年轻小姑娘,我都不屑的说。”   意识到自己越说越多,有点失态,周莱雯把话题拉回来,“但你的作用足以让老程看清现实。”   ……   让他想想,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对了,是这样——“不会坏了你的好事。”   所以,时间回到现在,他也和赵恬这般说,“不会坏了你的好事。”   岂料赵恬这个气罐子,一点就燃,横眉怒目看着程崎,“你怎么跟长辈讲话的?”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好在有赵梅拦架,“怎么母子俩一个臭脾气,讲不了两句就大动干戈的,干嘛?要在家里打架?”   将最后一道胡萝卜炒肉片砸在桌上,赵梅摘下围裙,“吃饭!”   那一天,两个孤独的灵魂再次纠缠在一起。   倪清还没意识到,那个曾经被她辜负过的人,是来讨债的。   *** ***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   周日傍晚,偷得半日闲的周末过去,程崎回到学校。   搁北城,高三一周都没这么多课,他妈的,鬼知道到了大学,周一就来个满课。   略显烦躁的拖着行李箱进校门,程崎一脸不爽的刷卡进入宿舍楼。   他整个人天生就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尤其是冷冷的,居高临下睥睨一切的时候。   黑衣黑裤的男人大步流星上楼,任谁都看得出,这个周末他过的不太美丽,只是他没想到,更不美丽的还在后头。   一进门,魏浩成和马盛安不在,对床的梁子源立刻摘下头戴式耳机,一脸凝重中,捎带着几分尴尬,“那个……程崎你回来了啊。”   “嗯。”程崎把行李箱放地上,注意到地板变干净了许多,随口问道,“你们周末打扫卫生了?”   “是、是啊。”梁子源舔舔干燥的唇,想说什么又有点犹豫,“垃圾也倒过了。”   “哦。”程崎没有看他,将水洗过的外套从箱子里拿出来,挂在衣柜里,“他们俩人呢?”   “他们去洗澡了。”   “哦。”   感受到有灼热的目光盯住自己的后背,程崎莫名其妙的转过脸,“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梁子源马上避开眼神上的对视,支支吾吾半天,“今天上午来了几个学长查寝。”   程崎挑眉,“因为卫生问题扣分了?”   “不不不,不是。”梁子源摆摆手。   “那是什么?”程崎有点不耐烦了。   梁子源闭上眼睛,一副刀架在脖子上,大义凛然的样子,“其实是在你的垃圾桶里发现了烟头。   带头的那个学长意思你得被学校通报批评,但其实我也知道烟头这个事情你一直都处理得很好,而且你垃圾桶里那个好像是我不小心扔进去的……   但、但是我没想隐瞒啊,是带头的那个学长看了你的名字就是要你去找他谈话,我也没办法啊。”   梁子源欲哭无泪,等着程崎的发落,或轻或重,他都认了命了,谁叫他手欠,看见美女连烟头都能乱扔在宿舍。   程崎扫了他一眼,转身,继续整理自己的衣柜,“在哪?几点?”   “教学楼11305,明天下午一点,郝希丞学长。”梁子源小心翼翼咽了口口水,“……你不跟他们告发我?”   程崎目光停了两秒,声线低缓寡冷,“小事情。”   “小事我扛呗。”   瞬间,一个高大帅气的白马王子形象浮现在梁子源眼前,“我靠,”他忍不住自言自语,“够仗义。”   这一秒,梁子源发誓,如果他是个娘们儿,一定会爱上程崎。   而且是惊天地泣鬼神,爱的不要不要的那种。   程崎大度,不代表所有人大度。   比如那个小肚鸡肠的郝希丞,就是耿耿于怀几年前程崎“勒索”自己的事,所以才请他来办公室喝茶。   四目相对的那三秒,显然,程崎已经忘了他是谁。   这叫郝希丞的脸上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的,花花绿绿,像霓虹灯,好不有趣。   关键程崎的态度虽然是漫不经心的吊儿郎当,但是话里话外却是说得冠冕堂皇。   什么真的很抱歉啦,真的是初犯啦,拜托学生会不要为难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学生啦……   这一套套说辞下来,搞得郝希丞云里雾里,一边觉得追究他的责任确实小题大做,另一边又觉得,这么简单就放过程崎,自己之后会后悔到心肌梗死。   无奈,最后闹得学生会主席成卓阳出面制止。   程崎变化挺大,少年时期的稚嫩褪去,身上的每一处气息都叫人陌生,成卓阳一时间没认出他,又仔细看表格上的名字和那人的眉眼,才看出来是。   又是一场熟人相逢的戏码,只不过成卓阳眼里的惊比喜多,“程崎?”   “成主席好。”和他比起来,程崎淡定的多。也可能是骨子里的凉薄冷漠促使他这样做。   成卓阳拍拍程崎的肩,走到郝希丞座位旁边,“这就是宿舍查出烟头的同学?”   “是的。”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成卓阳坐在郝希丞的位置上,给程崎倒水,“别站着呀,坐吧。”   “我们有好几年没见了吧?”成卓阳微笑着把玻璃杯推到程崎跟前,程崎接过,杯身在指间转了几圈,“是啊,好久不见。”   “哈哈,要说你还挺神的。想想咱们高三那年你不是突然消失了么?大家伙儿都猜你已经工作来着。没想到今天反倒成学弟了。”成卓阳旁敲侧击,看程崎接不接茬。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不接的。   提到消失的那两年,程崎的唇线绷直。   成卓阳见状,火速转移了话题,“诶对了。你怎么也考到这儿来了?”   程崎身子后仰,沉默半晌,看向成卓阳,定定地说,“和你一样。”他顿了顿,玩了会儿杯子,笑,“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他笑的古怪,一时间令成卓阳不知该怎么回话。   冯星伊的消息救了他。   “周三下午的社团活动,桌游来不来?”   且刚要说“不去”,“叮”一声,冯星伊预判了成卓阳的预判,“我会把倪清拉去的。”   “成交。”   “对了,”冯星伊还有话说,“学生会会长那么神通广大能不能帮忙找个学弟?”   “叫什么?”   “程崎。”   还以为自己眼花,成卓阳揉揉眼睛,没错,她发来的就是程崎。低头看看手机上的名字,又抬头瞧瞧程崎的脸,恍惚间,成卓阳还以为自己误入了哪个童话世界,脚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没什么实感,“他现在,就在我对面。” 第45章 惨了   冯星伊对程崎一见钟情, 在各大网络平台搜索“如何追到心动男嘉宾”,热评第一条——约出来玩剧本杀。   理由简单粗暴:时间长、沉浸式体验,且不容易冷场。   摸摸下巴, 冯星伊心想:这有道理啊!不过,剧本杀没有,桌游倒是现成的。   于是乎,周三下午,伴随着老式留声机里播放的低缓唱腔:   “我还在这默默的承受着   没有人附和   过了很久了么   怎么会傻到等你回来   这算什么期待   话全都变苍白”   以冯星伊追爱计划为命名的局,临时被组建起来。   程崎来得最晚,他脸上戴着黑口罩,头顶压着鸭舌帽, 鼻梁上架着副银色的细框眼镜,打扮看着比上次精神些。   黑色的运动衣, 显出他肩膀的线条利落,给人一种清爽的削瘦之感, 随着他摘下口罩,衣袖摩擦发出声响,男人扯下肩上的背包, 大剌剌的倚上最后的空位, “不好意思,有事耽搁, 来迟了。”   低沉又熟悉的嗓音入耳,倪清静了静,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   她没有说话,风乱得很,胡搅蛮缠将她的长发吹乱, 她顿了顿,抬手将碎发别在耳后,又垂下眼。   她看起来坐姿端正,可实际上,已经开始坐立难安。   他怎么会在他们学校?怎么会来桌游?   不怪好在有第一次见面做铺垫,倪清并未表现得过分惊讶。   众人各有所思,眼看着炒热的场子冷下来,梁子源嘶嘶抽了几口凉气,把手肘撑在程崎的肩膀,“嘿,知道你去办公室补交毛概作业,但是迟到可不行啊,要不……你给大家点杯奶茶,当赔罪呗?”   “行。”程崎很配合的掏出手机,修长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几下,打开外卖界面,然后漫不经心把手机扔在梁子源腿上,一手打掉梁子源的手臂,而后,程崎的手指在空气中转了一圈,意思是大家轮流用他的手机点奶茶。   “嘿嘿,谢谢程老板请客。”魏浩成笑得贱贱的。   程崎笑了下,低缓的嗓音透过来,“小意思。”   趁着这档空子,成卓阳想起倪清和程崎应该是第一次见,于是脑袋凑近她,小小声说,“倪清,你还不知道吧?”   “程崎也考来南大了。”   心一紧,倪清的手指无意识掐住大腿,“哦……”   目光骤乱,不知道该落在哪里,一抬头,她和程崎对视两秒,倪清抿抿嘴,又是那句,“好久不见。”   程崎扫她一眼,眼底没什么情绪,“你没别的词了?”   “嗯,”她停了停,“没别的词。”   程崎也不说话了。虽然他就坐在倪清对面,但不可置否,他们俩的距离,隔得很远。   手机转了半圈,终于落在倪清手上,前一位客人周韵仪忙着和陆依聊天,递给倪清的时候,手机已经黑屏了。   倪清盯着黑屏里的自己,看了几秒,把手机递到程崎面前,淡淡地说,“密码。”   程崎没有看她,默不作声接过来,快速输入981209几个数字,又递回来。   期间,没有和她说一句话。   倪清没什么犹豫,点了一杯烤黑糖波波牛乳,传给下一位。   这个时候,作为主持人的成卓阳正在介绍游戏规则。他们玩的是类似狼人杀的游戏,叫阿瓦隆。   劈里啪啦的介绍一大堆,倪清没怎么听懂。也没那个听的心思。   这一秒,她的全部心思都投入在对面那对狗男女身上。   这座位也不知道怎么排的,程崎右边是梁子源,左边是向欣。   说到这个向欣,她们在南城见过,和成卓阳是学生会的上下属。   原本还以为她和成卓阳有戏,倪清皱眉,盯着向欣巴掌大的小脸。但现在这个小丫头又帮程崎拿牌,又和蔼可亲的跟他讲解规则……这是什么意思?   视线下滑,倪清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向欣扶在程崎手臂上的手,停留片刻,竟有些收不回来了。   “好了,我们牌都发完了,麻烦大家看一眼自己的身份,注意不要被别人看见,也不要自己把身份说出来。我们等下全员闭眼,按照我的口令睁眼,确定谁是自己的队友。”成卓阳说。   倪清揭开面前的牌,是刺客,属坏人阵营之一。   “天黑请闭眼。”   “坏人阵营请睁眼。坏人阵营请互相确认身份。”   倪清睁开眼,立刻和坐在不远处的魏浩成对视,二人都没怎么玩过这个游戏,仅仅一眼,就心照不宣的同步低头。   “坏人阵营请闭眼。”   “好了,身份确认完毕,开始第一轮发车。”   “就从,”成卓阳一眼注意到魏浩成,“就从那个红头发的同学开始。”   “什么车?”小白魏浩成持续智商下线,前一秒问出口,后一秒就被梁子源狂拍后脑勺,“你个笨蛋听游戏规则没有?”   魏浩成发懵,“啊,听了,没听懂。”   “哎哟,你这个脑子啊。”梁子源一脸恨铁不成钢,“就是一共五轮发车。   第一轮上车的是两个人,第二轮上车三个人,第三轮上车四个人,以此类推。   然后你面前有两张卡片,一张赞成,一张反对。   如果赞成票的数量超过反对票,就能发车。   好人的话要投赞成票,让车顺利开起来。   五局三胜。一共三个坏人。   如果最后好人赢了呢,坏人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有个叫刺客的,拥有一次刺杀好人头目梅林的机会,如果刺杀成功,就是坏人阵营胜利。   懂了没?”   “懂懂懂。”魏浩成摸着后脑勺,“发发发。”   “你倒是挑个人和你一起上车啊!”   “我我我我挑她。”魏浩成指着倪清。   倪清愣了一秒,缓慢的眨眼,“好。”   第一轮,为了隐藏身份,二人都投了赞成票,发车成功。   倪清本以为可以因此收获好身份,没曾想遭到程崎的质疑,“那也不一定吧。”   男人双手抱胸,懒洋洋靠在椅背,嘴角噙笑,肩膀因讥笑抖动了下,“为了不暴露身份,第一轮傻子都会投赞成票吧?”   倪清愣了愣,对上他的眼睛。   程崎一字一顿说,“尤其是倪同学这样,看起来蛇蝎心肠、精明狡诈的女人。”   话音落下,他佯装错愕,“不好意思,我语文不太好,用错成语了,是……冰雪聪明。”   是错觉吗?她总觉得他在故意挑刺。   好看的眉皱皱巴巴,倪清红着脖子辩解,“也不见得所有人都要满足你盲目自大的推理条件吧?”   “我就是傻子,如果我是坏人,我一定会投反对票,这样可以吗?可以相信我了吗?”   “你到底凭什么让大家都听你的话,你是谁啊?”   只是一个游戏而已,她也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全情投入。   倪清说得激动,全然没注意到程崎的眸光一直盯在她前胸大片的雪白,她今天穿的是卡其色吊带,外面披了件奶白的开衫,有点透。   不知看到什么,程崎的喉结一滚,声线微哑,“我没说过大家一定要听我的话,我只是在说自己的想法,这也有错?”   “倪同学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又不讲理。”   “又没人情味,只顾自己,自私自利呢。”他笑。   倪清被他说的哑口无言。   程崎慢悠悠的继续说,“倪小姐的项链很好看,是男朋友送的?”   意料之外的问题。   倪清垂眸,指腹不自觉摸上光滑的吊坠,她回忆起很久很久之前,他为她庆生的画面。   那个时候,他们还很好,很好很好。   手心攥住吊坠,倪清心中确定,程崎就是故意的,故意在找她的茬,那项链分明是他送给她的。   倪清有些讨厌这种感觉,却还是一动不动,静静的坐在那儿,脑子里面乱成浆糊,耳边,程崎还在逼问,“怎么不说话?”   “做倪同学这样的人的男朋友,应该很辛苦吧?”   “这跟游戏有关系吗?”倪清淡漠的抬眼。   冯星伊闻见不对劲的苗头,帮着和稀泥,“是呀,跟游戏无关的事咱就不提吧。”   “接下来该我发车,我选程崎,倪清,还有……成卓阳。”   妈的,   真会挑。   程崎心中冷笑。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不过他没说出口,倒是成卓阳,质疑起冯星伊的身份,“你自己怎么不上车?”   “明狼?”   倪清跟风,顺势踩了一波。   局势陡然间变得很乱,程崎冷冷的撑着扶手,按了下太阳穴,他懒得参与。   正巧,手机响了,外卖员打来电话,“您好,您的餐到了,给您放在学校门口了。”   “好,谢谢。”椅子被膝盖推后,他微弓着背站起来,应得漫不经心,“我马上来拿。”   身后隐隐传来一小股拉力,程崎一顿,垂眼,看向袖口。   两根葱白的手指正捏在上面。   “是奶茶到了吗?”向欣眨着大眼睛,仰头看他。   小姑娘生得皮肤白皙透亮,脸颊稍带着点儿婴儿肥,像颗且刚剥了壳的荔枝肉。纯的很。   程崎没有一点动心的感觉,干脆利落的抽出手,应得很敷衍,“嗯。”   他看起来不记得她。   “那我陪你去取吧?那么多奶茶你一个人不好拿吧?”向欣的睫毛忽闪。   “没必要。”   十杯奶茶,程崎拿了八杯,还有两杯,向欣一手一个,小心翼翼的跟在程崎后面。   小丫头手背在身后,甜甜的笑,时不时和程崎搭话,“你点的是什么口味的奶茶呀?”   阳光明晃晃的洒下来,落在向欣高高的马尾上,一荡一荡。   “黑糖波波。”   “哦——看不出来崎哥哥喜欢喝甜的呀?”向欣细声细语的说。   程崎大步流星,“……还行。”   “我们在南城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   向欣抿了下唇,“没关系。”   她小跳两步跟上他,摘下他肩膀上吹落的叶片,送到嘴边,吹走它,“谢谢你今天请我们喝奶茶。”   程崎回来的时候,游戏已经结束了。   上车的三个人:倪清、魏浩成和冯星伊。   三个坏人,三个笨蛋,全部投了反对票。   坏人阵营被一举歼灭,输得彻底。   程崎把奶茶放在桌上,不动声色的观察倪清的表情,“结束了?”   回答他的是魏浩成,男人一脸凝重,“结束了。啊……我的特务生涯,结束了。”   “你别整的跟死了媳妇似的行不?”梁子源翻了个白眼,起身帮忙分奶茶,嘴里小声念叨着,“这个,多肉葡萄,你的。芝芝梅梅,你的……”   与此同时,程崎一把拽起椅子上的包,搭在肩上,面无表情的说,“正好我有点事,就先走了,你们慢慢玩。”   说罢,不等回复,男人转身离开。   蓦地,梁子源心下不得劲,砰砰砰砰,一个劲儿的跳。   望着程崎离开的背影,梁子源皱眉。   这大哥不是生气了吧?   他低头看看手中的奶茶,沉默。   就因为……我没第一个给他奶茶?   后来,梁子源是在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里找到程崎的。   那个时候,大概下午四点。   程崎靠在树下,从兜里摸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火苗蹿得老高,接着,青烟从指间升起,将四野熏成了仙镜。   “咳咳,”梁子源清咳了声,扇散白雾,哪怕他是个老烟鬼,见此情形,还是不免捂着口鼻,“哇靠大哥,这里是学校诶,抽烟这么明目张胆的?”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程崎睨他片刻,把燃到一半的烟咬进齿间,沉默表示默认。   “为什么啊?”梁子源露出费解的表情,“游戏不是赢了吗?”   他不说话,梁子源皱眉,一把将烟从他嘴巴里抽出来,“哎呀你要死啊,别抽了。什么时候烟瘾变这么大了?”   “不知道。”他弹了弹身上落的烟灰。   梁子源不知道他在回答那个问题,把奶茶递给他,“哝,你的奶茶,我帮你拿下来了,但是冰块可能都热化了。”   看着和倪清一样的奶茶,程崎更是烦躁,略显粗暴推开,“你喝吧。我不爱喝。”   梁子源猝不及防,踉踉跄跄跟在后面,“哎哎哎,你到底在气什么啦?”   气什么?   他不知道。   不知道该说哪一个。   他气她,气她分明已经忘了他,他却锱铢必较的念念不忘。   他气她,气她狠心分手,却还要戴着他送的项链,令人作呕。   他气她,气她过的比他好,他却处心积虑的想要破坏。   他气她,气她明明被他针对,却不为所动……   被欺负了就哭啊,哭得梨花带雨,痛不欲生,就像这些年来的他一样。   凭什么?   凭什么只有他一人为这段付诸东流的感情黯然神伤?   不,   不可以,   他要她和他一样。在无人的寂静深夜里买醉,在热闹的人群中有苦难言,在欲望的侵袭中堕落,坠入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只要看到她过得不称心,程崎想,他一定会高兴的发疯。   近乎癫狂的念头,被梁子源的下一句话拉回现实,“欸,烟瘾这么大,你下周可怎么办啊?”   “……下周?”   “下周开始军训啊!”梁子源眼睛瞪大,“你不会不知道吧?”   “哦。”程崎淡漠的答。   “欸对了,”突然想起什么,梁子源继续说,“你刚刚怼的那个学姐,倪清。好像是军训要来帮忙分发物资的,惹了她会不会不给你物资了?哈哈哈。到时候你可惨咯。”   “又没烟抽,又没冰淇淋吃,你到时候不会被热死吧?”   梁子源嬉皮笑脸的打趣,程崎抓住别的重点,男人微眯起眼,眉目凌冽,“她是全程陪着我们军训?”   “应该是吧。”   至此,程崎若有所思的点头,嘴角翘了翘。   几天后,梁子源的情报被验证,倪清果然作为学姐帮忙处理一些军训琐事。   不过,有一点他说错了。   烈日当空,高瘦的少年穿着迷彩服脱离了大部队,没人注意到,教学楼后面的空地上,程崎目中无人的掐着倪清的腰。少女的头发全部湿透,黑发一绺一绺贴在脖间,此刻,正怒上眉梢的瞪着他。   梁子源说错了。   惨的不是程崎,   而是倪清。 第46章 倪清,你这辈子都过不了我……   “松手。”倪清冷下脸, 眼底被不知是尴尬还是委屈的情绪浸满。   几年过去,程崎变浑了不少,纵使听见倪清的整个声线都在发颤, 他也无动于衷,掐在女人腰肢的手愈发紧了。   若是换了平常,有谁敢和这条疯狗互相撕咬,答案显然是没有的。   可如今,疯狗就在自己身上撒欢,倪清想念旧情都难,双手覆盖上男人坚硬的胸膛,倪清想都没想, 用尽全身的力量把他推开。   可惜天生气力不足,最终还是程崎, 识相的松开了她。   顿了几秒,倪清耳畔响起程崎的道歉, 只是本应该抱歉的语气里,毫无抱歉的影子。   “真不好意思,泼了倪小姐一身的水。”   长睫毛上挂着水珠, 顺着眉骨滑下来, 倪清手背擦了一把下颌,任由黑发被打湿, 面无表情看着他,另一只手颤颤巍巍,举起,指向不远处的监控,“你刚刚用矿泉水浇在我头上的视频已经被录下来了。”   “所以?”程崎动也没动,双手抱胸, 看她出丑的模样。   一场仅供他一人欣赏的、倪清出丑的独角戏。   倪清咬紧牙关,双手握拳,垂在身侧,“所以我希望之后你别再来找我麻烦,那样我便可以对今天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比起程崎,她还算理智,“我今年大四了,留在学校的时间还有最多一年,我希望这一年我们能和平相处,减少不必要的争端。”   程崎不听,眸内的淡漠改为戏谑,“你怎么变得跟教导主任一样?”   这句话彻底激怒她,漂亮的眼睛里写满愤怒,倪清红着耳朵冲他吼,“程崎,你他妈听不懂人话,是吧?”   “非要我骂你,是吧?”   “就是骨子里犯贱,跟我玩装傻的游戏,是吧?”   连续三个“是吧”让她找回一点底气和架势。   这回轮到程崎缄默,不过几秒之后,男人就恢复了原来的神色,不屑中带着点痞,“倪小姐,原来这么会骂人呢?”   “你别跟我阴阳怪气。”倪清沉下脸,眼眸漆黑,“还有,别一口一个倪小姐的叫,我比你高三届,请叫我学姐。”   “行,”程崎的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学姐。”   得到满意答复的倪清,心情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   她僵硬的绕开他,抱起一旁地上的纸箱,诺大的纸箱将胸口浸湿的T恤贴在她的肌肤上,有点凉。   她有点后悔今天没有穿外套了。   纸箱里面是矿泉水和塑料盒,塑料盒里摆的是五颜六色,切好的水果。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很沉。   新官上任的辅导员好像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忙,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倪清一步一步,走的艰难。   程崎唇线紧闭,漆深的眸里,不知道在盘算什么鬼把戏。   空气寂了寂。   程崎快步横在她面前,垂眼,张开了怀抱。   倪清想过去,他偏不让,她往左,他便往右,牢牢挡住她的去路。   她没辙,支起脖子看他,皱眉表示疑惑,“请你让开!”   若是能那么容易消停,就不是程崎了。   “不让。”程崎瞥她一眼,低声唤她的姓名,“倪清。”   她没应声。   程崎笑,“倪清,你这辈子都过不了我这个坎。”   她不懂这话的含义,压着火,对上他的眼睛。出乎意料,男人的眼睛里,没有深寒的戾气,取而代之,被灼热的光芒占满,那光芒耀眼,在正午逆光的映衬下,叫他看起来像是一位真正的、正义凛然的军人,而不是无赖。   都是假象。   不该掉以轻心的。   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眼神,就忘了之前他对她做过的混账事,实属愚钝。   偏偏,倪清信了他的邪。鬼迷心窍,误以为他的双臂张开,是良心未泯,要帮自己拿纸箱。于是,纤细的手腕一松,纸箱重重掉落下来,直直坠向她的脚背,砸红了她的脚。   程崎躲开了。   “啊……”   倪清吃痛的惊呼一声,蹲在地上。   她这才幡然领悟,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要接过纸箱的意思。他只想耍她,像耍一只小动物那样,看她被困于铁笼,被他耍的团团转,而他只负责冷眼旁观,捧腹大笑。   如今,小动物因为他受伤,程崎漫不经心的走近,薄薄内双里噙着冷,他蹲在她面前,双腿张开,双手撑在膝盖骨上,一副置之度外的模样,看起来完全不心疼,“学姐也太不小心了。”   十足的痞子。   倪清不由得咬紧下唇,死死瞪住他,他果然还他妈是个混蛋。   程崎看向她的脚,此刻,白皙的脚背因为重物的坠落变得有些泛红。   倪清一言不发,不过,光是从她脖间细密洇出的汗液,就能看出,她伤的不轻。   纸箱里的物资撒了一地。圆滚滚的橙子和西红柿悉数滚落,没有人补救。汁水流在地上,橙色和红色混在一起,像血。   程崎扬了扬眉,不动声色的欣赏了一下这里触目惊心的场面,又享受了一下倪清满是恨意的目光,气定神闲的起身,毫无留恋的离去。   看着程崎离开的背影,倪清只觉心绞痛。   这他妈的,都叫什么事啊?   今早,辅导员给她发微信,叫她下午两点去办公室,帮忙搬物资,并分发,去操场的路上遇到程崎,程崎说他太渴,倪清好心,先给他一瓶,哪晓得这混小子拿到水,二话不说直接把瓶盖拧开倒在她头上。   ……疯狗。   疯狗!   下午,她跟辅导员请假并道歉,辅导员见她伤得不轻便也没放在心上,大手一挥,物资的费用一笔勾销,不用她赔,倪清连连道谢,转身去了校门诊室。   校医为她简单包扎了下,又给她开了两瓶跌打损伤搽剂和药膏,嘱咐她多休息,不要碰水。   拿了药,倪清乖巧应声,道谢后,回到宿舍。   到了晚上,辅导员忙昏头,就人手不够一事,再次call倪清去操场帮忙,她没来得及拒绝,辅导员先撂了电话,紧接,耳边传来一阵忙音。   夜风鼓起欲要褪色的绿叶,空气里弥漫薄薄水意。倪清穿着短裤,踩上拖鞋出门。   这次她学聪明了,在外面加了件外套。   操场在宿舍楼和教学楼之间,从食堂的小门穿过来,没几步路的距离。   倪清到的时候,是晚上七点。   那个时候,天已经黑掉大半,零星一点微光来自街道两旁的路灯。   再靠近些,她才发现,不仅仅是路灯,那些晃动的、细碎的、满天星般的光线,还来源于手电筒。无数个手电筒。   只见,草坪上面,男男女女围坐在一起,手里拿着手电筒,很有节律的左摇右摆,而他们中间,有一个男生站在那儿,深情的演唱着周杰伦的《兰亭序》。   “雨打蕉叶又潇潇了几夜   我等春雷来提醒你爱谁”   感情在操场开演唱会呢?倪清拧了下眉,这届新生在搞什么幺蛾子?   巧的是,程崎也在这个营。   身姿挺拔的男人,气质出众,即使穿着着装统一的军训服,也能在人群中一眼被人认出,自然而然的吸引同僚目光。   远远的,倪清看见他,看见他不苟言笑的从人群中走出,看见他被推搡着进入舞台中央。   确实是这样的,教官让同学们在晚上进行才艺表演,是每年军训的保留节目。   让她想想……她当年表演的是什么才艺来着?   倪清眯起眼睛。   哦,想起来了,她大一走运,没被起哄上台。   目光淡淡扫到程崎脸上,又移开。倪清双手环抱,往中医学专业的军营走。   程崎好不好运可就难说了。   况且,这热闹倪清不想参合,毕竟她是奉辅导员之命,来看管同专业学弟学妹的。他是死是活,是出糗是风光,皆与她无关。   程崎微微驼背,散漫随意的站在人群中央。   他是天生带着痞和傲,光是往那儿一站,周身便是一股浑然天成的混不吝的少年气。   男人垂着眼,没动静,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周围的起哄。   沉默半晌,他抬头,盯住路过的倪清,坏点子几乎是立刻侵入他的脑中,程崎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我么……就跳舞好了。”   “厉害啊,还会跳舞,”教官一脚翘在台阶上,叉着腰,嘴巴里叼着根竹签子,冲着他笑,“你准备跳什么舞?需要伴奏么?”   “伴奏就不用了,”程崎恢复平日里冷冷的模样,“不过,我跳的是双人舞。”   “啊,”教官愣了一秒,兴致勃勃的问,“那你的舞伴是哪一位呢?”   教官今年即将三十,这要是放在十年前,他也是个年轻轻的,水灵灵的大小伙子,所以少年的想法,他自诩比谁都清楚。   看着程崎冷硬的脸,他不自觉心下感叹:   现在的小孩儿就是牛逼,才艺表演都能搞成把妹的途径,这小子肯定是看上同营的妹子,一方面,跳双人舞能和妹子近距离感情升温,另一方面,又能让妹子对他刮目相看。   牛,   真nm牛。   不过,下一秒,现实就在他脸上无情的留下“啪啪”两个红掌印。   打脸了,   太打脸了。   教官看着二人的舞姿,一脸凝重。   这捏妈跳的什么玩楞啊……玩儿呢? 第47章 程崎,你还爱她。   “那你的舞伴是哪一位呢?”   随着教官的话音落下, 程崎的下巴朝倪清的方向扬了扬,慢悠悠道,“那儿呢。”   *** ***   旁边军营的教官对着她发号施令, 这是倪清怎么也没想到的情况。   “那边那个女生,”   “诶,你过来一下,”   “对对对,就是你,来来来。”   男人语速很快,纵使隔着好几米的距离,倪清都能从他脸上看见两个字——焦急。   果然, 她不动声色地呆在原地,没几秒, 教官就忙不迭一路小跑到她跟前,“别不好意思嘛, 大伙儿等着你呢。”   灯光下,他看清倪清的脸,眉目清潋, 不施粉黛, 是一种叫人见了,会觉得很舒服的长相。   教官心道, 长得确实别致。   只可惜,那张别致的脸蛋不苟言笑,傲得像只天鹅,拒人千里。   “等什么?”   果然,声音也冷。   教官笑道,“才艺表演, 你先跟我来吧。”   视线固定在不远处的人群,以及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个人,倪清陡然间预料到什么,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看着面前满面喜色的教官,倪清碍于面上,没好意思拒绝,“……好。”   “就是这位,咱们营最帅的小帅哥,邀请你跳舞嘞。”   倪清尴尬的笑笑,不用看就能想象得出,此刻,男人眼尾收拢,狭长锋利,像一只盯上猎物的鳄,一旦咬紧盘中餐的脖子,便死也不会松齿。   程崎算准了她嘴硬心软,刀子嘴豆腐心,不会拒绝。   所以装出一幅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模样。   他像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微弓着背,一手背在后腰,一手举起,摆在她眼前,“有这个荣幸邀请你共舞一曲吗?”   倪清盯住那只等待回应的手,犹豫不决。   男人的手,干净好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清晰,白皙的指尖甚至有些泛红。   抬眼,和他对视。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男人面色鲜少的平和,凝神看一个人时竟能做到这般温柔,叫人难以抗拒。   她承认,这一秒,她忽略了所有过往云烟。   好吧。再信他一次。   一只手柔柔的落入他掌心,另一只若有似无的搭于男人的肩,倪清不自觉挺直了腰身,不得不说,在操场跳华尔兹,人生独一份的怪。   程崎的手很大,指腹粗糙,与她接触时,充满侵略性的与她五指相扣。灼热的体温从他的掌心传过来,惹得她脸红一瞬。   魔法般的事情发生在下一秒,教官的手机里开始播放钢琴和小提琴的合奏。清脆的乐曲,舒伯特的《小夜曲》,总有令人舒缓放松的魔力。   在他的主导下,他们随着音乐漫步、旋转,她第一次知道,和一个男人跳舞,是一件如此亲密无间的事。   大手轻轻覆在她的腰肢,先是欲擒故纵的游走,接着一点点,缓慢细致,一遍又一遍的反复厮磨,隔着外衣,她都能感觉到,他的懒散中,带着几分冷淡的欲。   睫毛微颤,她不动声色的看他,她从来不知道,他还会跳华尔兹。   男人低着头,面色冷淡,无悲无喜,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同男性气息一起,包裹住她,产生一种令人全身酥麻的电流。   倪清的手指并不熟练的搭在他的肩,细细密密的抖,他知道的,她向来厌恶引人注目的位置,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故意推她上台,不是吗?   盯着女人白皙的脖颈看了几秒,程崎的眼底闪过一丝阴冷。   而后,不等倪清有所洞察,他故意松手,将她绊倒在地。   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倪清模糊不清,唯独那晚的风,她记得清楚,裹着湿气的热风袭来,像烧红的炭,一寸一寸,灼烤着她的耳根和脸颊。着火般的刺痛。   脚上的拖鞋飞出去大概几十厘米,倪清臀部着地,沉沉的摔在地上。   “嘶”一声,她倒吸一口凉气,吃痛的闭上双眼。   手肘后撑在草地上,有泥水溅在手腕,黑发凌乱的糊在脸边,那时候的倪清,给人以一种凄惨的破碎感。   余光中,她看见慌乱的人潮窸窸窣窣,有惊呼,有旁观沉默,有看热闹起哄,就是没有要扶她起来的意思。   包括他,身为罪魁祸首的他。   程崎注意到她视线,跟着直视过来,他没有说话,脸上挂着的,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隔岸观火的模样。   倪清不再看他,脸埋着,一动不动。没有人知道,此刻她的眼圈发胀,鼻子酸的想哭。与此同时,她又不想在这个众目睽睽的时刻哭出来,太丢脸了。   不可以哭,她对自己说,不许哭!   可是,可是眼泪不听话呀,最终,她还是不争气的红了眼。   好久后,她听见教官在程崎耳边低声道,“你怎么回事,快把人扶起来啊。”   他只是低眸,冷冷看她一眼,没有照做,“不要。”   程崎没有扶她。   疼痛后知后觉的从下肢袭上全身。   倪清捏着草地的手指发抖,她紧咬着牙关,牵扯着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旁边的人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一言不合,这俩人就撕扒起来。   只有程崎漆黑的眸子里写满笃定,她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下发作的。   他太了解她了。   她总是这样,无论什么苦,能咽的,不能咽的,统统糅杂在一起,塞进肚子,只有忍到极致,忍无可忍之时,才会一次性爆发出来。   而那个爆发的时刻显然不是现在,因为……当丢脸占据上风,愤怒,便没了棱角。   *** ***   唇上的血色悉数褪尽,惨若一张白纸,倪清一瘸一拐回到宿舍,踟蹰在门前,思考措辞。   她该如何向她们解释:衣服上的泥泞、手背上的红肿,和脸上的哭痕呢?   ……伤脑筋。   有时候命运之神就是这样,全然不给人准备的机会以及伤脑筋的时间,便把人推向不知所措的境地,秒针在表上转了一圈,倏忽间,宿舍门从里面被打开。   天生敏感的少女自然一眼看出,她刚哭过。   周韵仪愣了愣神,上下看她一圈,开口,“……你,怎么了?”   周韵仪拿着保温杯,看起来要去接热水。看见倪清时,保温杯在手心振了两下,看得出,她被倪清落魄的模样吓得不轻。   “没什么事。”倪清回以微笑,侧身走进去,“就是不小心摔倒了。”   没人相信她的话,却还是顺着她的话往下接,“在哪摔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呀?”   听见二人谈话的声音,冯星伊和陆依也回头看她。   灯下,她的嘴唇显现出一种病态的淡粉色,纤长的睫毛轻颤着,闭合,又睁开,病怏怏的。   冯星伊坐在书桌前面,笔记本上打字的手停下,转脸,眼睛定在倪清身上,“啊,怎么摔得这么严重啊?衣服都脏了。”   她皱了皱眉,不知道是出于鄙夷还是担心。   “没关系,不严重的,”倪清走过她,从衣柜里随手抓了件衣服,转身进了独卫,“我先去换身衣服。”   “好。”独卫外面,打字声重现,冯星伊继续说,“欸你不是去帮辅导员的忙吗?在哪摔的?也太不小心了。”   “你别说她了,她也不想摔的啊。‘陆依看了冯星伊一眼。   独卫里面,倪清脱下脏衣服,放进脏衣篓里,倒入几滴洗衣液,泡在水里。   她洗洗手,在棉巾上擦干净,换上新衣服,没有答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几分钟后,倪清打开独卫的门,匆匆下楼。   身后,周韵仪在喊,“你去哪儿?”   “……医务室。”   她莫名有种预感,倪清身上有大事要发生。   军训结束是晚上八点,程崎的宿舍楼下。   长长的黑发垂及腰线,女人站在漫天纷飞的樱花树下,背手,垂头,百无聊赖踢着地上的石子,他一眼便看到了她。她换了身干净的棉质连衣裙。   一刻的怔松,程崎继续和室友往前走,经过她的时候,面无表情,就像眼前蒙上了灰布,看不见她,哪怕她叫了他的名字。   “程崎。”   “……”   “程崎!”   “……”   “崎哥。”一边的魏浩成看不下去,小声用手戳程崎的肩,“她叫你。”   而后,魏浩成看着倪清,笑得一脸明媚,“学姐好。”   “你好。”倪清也朝魏浩成点头,视线却自始至终都停在程崎脸上。   然而,他还是没有理她,错身经过,仿佛她这个人本来就是不存在的。   厌恶和羞耻交互盘缠,她恨自己来找程崎谈判。而对方拿她当摆设,充耳不闻她的鬼吼鬼叫,直白的拒绝与她对话。   “程崎!你闹够了没有?”   倪清对着他削瘦的背影,深吸一口气,“你来京南,就是为了报复我吗?”   这次,他停住了脚步。   “程崎。我再问你一遍!你千辛万苦考上京南,是不是为了报复我?”   “说话!”   “是。”他转过身来,言辞冷硬。此刻倪清才发现,他的脸居然可以更冷。   “哈……”倪清气得发抖,欲说什么,却忽然听见男人的下文。   像一把匕首,无形而锋利,直击她的心脏。   “你欠我的。”   “倪清。”   “这是你欠我的。”   男人站在昏暗的阴影里,目光猩红锐利,定格在她身上。   指甲紧紧陷进手心,倪清克制住内心无用的悲哀,狠狠的说,“好。你要跟我玩是吧?行,我奉陪到底。”   天色渐暗,饱和度愈来愈低。   倪清的后脊像是逐渐凝结的冰霜,一股脑儿的散发出寒意。   看着倪清倔强的背影,程崎的心底翻滚着,汹涌着,恍惚间,有一道声音,提出荒谬的假设——你还爱她吧?程崎,你还爱她。   爱她?   程崎的嘴角抽搐两下,面无表情。   ……笑话。 第48章 我好想你   有赖于那一晚的“友好交流”, 程崎奇迹般的,已有两周没来找她麻烦。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倪清小日子过得不甚滋润。   哼着小曲儿, 穿梭在厨房。   倪清一手拿勺,一手揭开锅盖。   袅袅热气从白乎乎的汤汁中升腾而起,香气扑鼻,“叮”一声,电饭煲里的乌米饭也蒸好了。   倪清盛了小碗米饭,几块鱼肉和一碗鱼汤,又打开冰箱,找出一盒草莓, 倒进玻璃碗,打开水龙头, 洗净。   带着午餐,在餐桌前坐下, 倪清小口小口,先吃米饭上面的那层海苔碎和花生粒。   今天家里没人,也是巧, 向敏君和倪政都上早班, 向敏君下午四点才回来,倪政她不清楚, 不过应该要到晚上七八点。   吃过午餐,洗完碗,倪清窝在沙发里,百无聊赖了一会儿,接到朱围的电话。   “今晚有空一起吃饭吗?”   倪清看了眼表,“我今晚有聚会, 不太好推。”   然后,电话那一边沉默了几秒,朱围说,“那你下楼。”   “现在?”她疑惑。   他回答,“嗯,我的车就停在你家楼下。”   朱围向来是个鄙夷口头承诺的行动派,倪清下楼的时候,一辆崭新的保时捷就停在单元门口,气派张扬又出挑,和陈旧的老式小区显得格格不入。   快走两步,倪清伸出两只指节,敲他的车窗,朱围摇下窗户,不由分说递过来一个盒子,“打开看看。”   那是一条梵克雅宝的玛瑙项链,黑色的四叶草,因为出自他之手,所以她知道,价格不菲。   “你的礼物。”朱围从车窗另一边伸出一只手,揉揉她的头,倪清一愣,毫无留恋的把盒子关上,“我不能要。”   “就当是你帮我接小栀回家的回礼,收着吧。你知道的,这对我来说没多少钱。”   她嘴角抽抽,“还是不要了,这太贵重了,况且我自己有项链。”   倪清摸了摸前胸的吊坠。   “你是说你没有佩戴这条项链的场合?”朱围追问。   “嗯。”   “怎么会没场合呢?”朱围温和的笑,配以小小的暗示,“你陪我去舞会什么的不就有机会戴了?”   倪清没有说话。   “好了,不逗你。”朱围适可而止,把盒子拿进来,略显随意的丢在副驾驶上,“不想要就算了吧,改天我挑个新的礼物给你。”   她看在眼里,探究他的神色,“你来我家就是为了给我送礼物?”   “是啊,”男人还是笑,又故作懊恼的表情,“可惜没来对时间,对了,你晚上的聚会是几点?要不要我送你过去?”   倪清自己也没注意到,她对朱围的情感有所转变,可能是因为朱围露骨的想法,时刻提醒她,他们的关系不可能是父女,也可能是因为某人的出现,让她不再对别的男人产生依赖。总之,她拒绝了他的好意,“不用,我坐地铁就好。”   社团的迎新聚会约定在“弘大”,一家韩国料理店,地铁二号线坐到新街口站,下来走三百米就是。倪清作为前任社长,也被邀请进来。   出门前,她特意梳妆打扮过,抹着最百搭的大地色眼影和杏色口红,她穿着故意做旧的衬衫,碎花半裙和棕色短外套,知性又温柔。   饭店设置在二楼,倪清来得稍晚,门外便大排长龙。   多亏了皮相的功劳,前台小哥主动来问她,“美女你好,这边几个人排队拿号?”   她还没来得及说出“有朋友在”几个字,里桌的卫嘉祺先一步瞧见她,“欸,咱们前社长终于来了啊。”   来自京圈的公子哥,声音大,中气足,嗓音里带着股独特的儿化音。   倪清马上搜寻到他的那一桌,笑着对前台小哥说了句,“我和他们一桌。”   卫嘉祺是推理社的现任社长,标标准准的北京公子哥。家里有钱,人有颜,平时就喜欢逗逗鸟,养养鱼,水里游的鱼。   与此同时,他也爱开玩笑,看见倪清来了,不忘起身,借着酒劲儿,朝她180度大鞠躬,“让我们全体起立,恭迎前社长的到来,大家鼓掌。”   桌上有几个小姑娘是今年刚入社的,听见卫嘉祺的话,不免当真,真要照葫芦画瓢,起身鞠躬,被倪清抢先按住了肩。   倪清把包挂在椅子上,顺势坐下,看着卫嘉祺,“卫大公子,这才几点,你就喝大了?”   “胡说什么,”卫嘉祺挠了一把后脑,反驳道,“小爷我的酒量好着呢。”   他抬眼看了眼表,嘴角噙笑,“倒是一向守时的前社长,今天怎么迟到了?”   倪清微微笑,“不好意思,路上有点事耽搁了。”   “哦……有事耽搁了,”卫嘉祺啧了声,若有所思,“可惜了。”   “可惜什么?”倪清端起柠檬水,满上,临了还问旁边的小姑娘要不要添水。   卫嘉祺却不再说下去,“可惜我们游戏都玩了好几轮了。”   卫嘉祺家里是搞房地产的,算得上是顶级富二代了,顶级富二代,手笔就是大,整个餐厅,大半边都被他包下来了。   一桌十二个人,各自聊得热火朝天。   男人们哄笑闹着,说今晚一定不醉不归。·   视线收回来的时候,倪清注意到这桌的角落里,趴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男人倒在桌上,即使看不清脸,也能看清他周身浸满的颓和丧,在他面前,有琳琅满目的空酒杯堆砌,却没有人管他。   倪清摇摇头,夹起一块炒年糕,放进嘴巴,“已经喝趴一个了?你们真行。”   卫嘉祺忙着倒酒,只扫过去一眼,“哦,你说那小子啊,也是推理社的新人,不过,那小子可不是我们灌的啊,玩了几把游戏,也不知道这小子是突然触景生情还是怎么的,莫名其妙开始给自己猛灌烈酒,好家伙,哥儿几个拦都拦不住,搞得跟他妈失恋似的,这不,硬是把自己喝趴下了。”   “这你不多问几嘴?”倪清笑,“你不是最喜欢听八卦了?”   “我是想啊,”倒酒的动作停下,卫嘉祺睁大眼睛,有点儿委屈又有点儿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但是这小子嘴硬的像驴。”   倪清不露情绪的看他一眼,“……你这都什么形容。”   尾音落下,卫嘉祺突然不说话了,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脸凝重地看着她,“倪清。”   “干嘛?”   他眯了眯眼,“你在跟我玩转移话题是不是?”   倪清一脸疑惑。   “你迟到了得罚酒啊。”   “对,得罚,这必须得罚。”自言自语一阵子,卫嘉祺懒洋洋给招待生打了个响指,拿了个新杯子倒酒。   共事这么多年,他自然知道,倪清是滴酒不沾的仙女,不过,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卫嘉祺就想看看,这桌上的某个人会不会突然冒出头来,替她挡酒。   窥视倪清这朵高岭之花的凡夫俗子都有谁?来自朋友间的好奇。   果然,啤酒划入玻璃杯,泛起一层白色的泡沫,倪清没接,语气傲得不行,“我从来不喝酒。”也不会为你打破底线原则。   “哎哟喝吧,就一杯,这还是啤的。”卫嘉祺撒娇道。   倪清受不了男人撒娇,大喊他的名字,“卫嘉祺!”   “倪清!”他同样大叫她的名字,把酒杯放在她眼前,“算我求你了,你快接吧,这酒可比你想得重多了,人家的手都要断了啦。”   卫嘉祺变着花样恶心她,倪清险些败下阵来,手指触到酒杯的前一秒,一只手横出来,截断她。   诧异之时,倪清仰头看见来人的脸愣住。   逆着光,男人顶着一张桀骜不驯的脸,挡在她身前。   他眼皮耷拉着,仰头,脖线拉长,勾勒出好看的线条,薄唇贴在杯壁上,喉结滚动,男人将杯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是程崎,或者说,又是程崎。   “你怎么在这……”   她不可抑制的想到“阴魂不散”这个词。   没等到程崎的回答,卫嘉祺先一步挑眉,打趣二人之间的关系,“哟,你小子刚刚不还趴桌上呢,都喝醉了还英雄救美呢?”   刹那间,气氛诡异的安静。   倪清的耳中甚至能听清自己均匀小声的呼吸。   寂静的空气中,程崎缓慢的垂眼,看着她。   男人的目光钝钝的,仿似是因为酒精变得有点呆滞。   良久,男人眼尾泛红,沙哑道,“倪清。”   “我好想你。”   四个字的冲击力比想象之中还要大,倪清的瞳孔放大,看着程崎的眼睛,久久不能说出一个字。   卫嘉祺倒是一副吃瓜模样,气定神闲,“哟,搞半天是你欠的情债啊。”   “别放屁。”   “哦——行行行,就当我放屁。”卫嘉祺故意拖长尾音,“那你看这位学弟喝得这么醉了,送他回去呗。”   “别,”倪清掀开裙子一角,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我脚扭了,你让一个病人送他回去?”她偷瞄了一眼程崎,于心不忍说,“卫嘉祺,你找个人送他回去。”   卫嘉祺不乐意了,“人家又没为我挡酒。” 第49章 忘不掉   最终, 二人各退一步,卫嘉祺去写字楼下面的停车场取车,倪清则是负责看管神智不清的程崎。   一手扶稳程崎的腰, 一手捏住他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倪清扛着程崎出餐厅的时候,夜风呼呼刮,似那摁了加速键的洪流,一头扎进来,生猛的往人脖子里钻。   “阿嚏——”   这风的威力过大,倪清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揉揉微微泛红的鼻尖, 她不自觉往程崎那边靠了靠。   酒精的作用下,程崎身上温度很高, 像一个火炉,大大的火炉, 暖暖的,烘的人格外舒服。   倪清偷偷看他一眼,嘴角没由来勾起一个弧度。   这家伙, 不说话的时候, 其实挺招人喜欢的,可惜, 她摇摇头,移开目光,可惜长了张天生恶毒的嘴。   没等她感慨多久,卫嘉祺开着一辆黑色SUV出现在街边,车窗摇下来,胳膊撑在窗边, 卫嘉祺探出头,言语之间,不忘调侃倪清,“呵,您这儿……扛得够艰辛啊。”   可不,程崎的个头很高,重量自然不可小觑,此刻的倪清就好像湖边的一根小蒲苇,险些就要被横腰折断的风险。更何况,她的脚伤还没好透。   踉跄的朝前走几步,倪清扶上车把,没给卫嘉祺好脸色,“是啊,卫大公子哥也不晓得帮帮忙。”   卫嘉祺把头缩回去,端端正正坐好,“我这不得取车嘛。”   倪清懒得和他贫了,打开后座车门,吃力的把程崎丢进去。   男人人高腿长,一整个倒下去,便完完全全占了后座的位置,不仅一点儿空位不留给她,还多出一截小腿来,搞得她连车门都关不上。   倪清面色沉了沉,不知不觉想到“藏尸”这个词,她是肇事者,他则是尸。   不耐烦的在他腿上踢了两脚,倪清扯着嗓子吼他,“别以为你醉了别人就得惯着你,给我安分点!往里坐!”   音量开了满格,吵得程崎下意识拧了下眉。   接着,长长的睫毛微颤几下,男人缓慢掀开眼皮,啤酒似乎滚过眼球,此时,他眼神呆滞,完全无法锁定声音的来源,只觉得那声音是如此熟悉,熟悉的叫他无法抗拒,潜意识去听她的话。   舌头伸出来,舔舔干燥的唇,程崎咳了声,发现嗓子出奇的疼,接着,上下眼皮也开始打架,支撑不住的合上,闭紧。   不过,他的身体还算听话,在倪清的命令下,乖乖往里挪动,几秒后,一个身高188的大男人,被逼无奈,温吞规矩的窝在车厢一角。   在后视镜里目睹一切的卫嘉祺,笑得连肩膀都在抖,“嘿,你别欺负人家啊。”   卫嘉祺可不是什么正义使者,真为程崎着想,他只是过过嘴瘾罢了。   “我可没欺负他。”倪清面无表情坐上车,迅速关上车门,防止冷风再度侵袭。她眯起眼,凝视后视镜,开始整理被程崎抓乱的头发,凑巧,和卫嘉祺对视。   “这还不算欺负啊?”卫嘉祺嘴角噙笑。   倪清白了他一眼。   卫嘉祺没再说什么,低头发车,“地址。”   “玄武公馆。”她顿了顿,“具体楼层我知道怎么走,到时候你跟着我就好。”   “哦——”卫嘉祺扬眉,“你挺了解啊。”   “关你屁事……”倪清还想多骂卫嘉祺两嘴,不想,下一瞬,手机突然响起来。   不是她的,也不是卫嘉祺的……那便是,程崎的。   看着将自己蜷缩在角落里的男人,倪清停了停,想了几十秒后,没有去碰他的隐私。   不过,几次三番的来电,任谁都接受不了。   苹果自带的糟心铃声,自从上车以来就没断过,在酒精浸泡的车厢内,更是吵得人心烦意乱。   倪清不耐烦,啧了声,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朵玫瑰似的,从他口袋里拿出手机,也是怪,这电话到了她的手上,竟神奇般的不响了。   看着锁屏上五通来自赵恬的电话,倪清完美猜中赵恬的心。   可能是一开始就给自己规定了五这个数字,如果打了五通电话对方还不接,她便算了。典型的及时止损者。   程崎的壁纸是一张烟花的照片,北城的烟花。   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在这张照片的角落,有他和倪清的影子。这是几年前,他们还在北城的时候,陆野在程崎的指示下,偷偷拍下的,程崎和倪清的唯一一张合照。   可惜,万事细心的倪清,唯独对程崎,从来没有细心过。   *** ***   当他们结伴来到小区楼下,走入另一个安静的世界,已是晚上十点。   金色的电梯门缓缓打开,倪清走进去,摁下关门键,身后,卫嘉祺把程崎靠在墙壁上,双手撑住膝盖骨,半蹲,大口大口喘粗气,“不是,”   “这小子,怎么。”   “怎么这么沉啊。”   好好一句话,被他这么大喘气,愣是讲出一种一波三折的味道。   “就下车这么点路,”倪清淡淡的扫他一眼,表情不露喜悲,“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您自己个儿身子骨虚?”   “你别胡说八道啊,是男人怎么能说虚。”   倪清停顿一下,转脸,没有应答,她摸了下墙壁,很冰,于是扶过程崎,轻柔的把他靠在自己身上。   程崎醉得厉害,非常顺从。   在他的面容上,她窥见疲惫。视线逐渐下滑,低掠过他凸起的喉结,明亮的灯束下,她甚至能看清男人从领口里边露出来的一段冷白的锁骨,透着一股清冷疏离。   帮他整理好领口,电梯门打开。   卫嘉祺龇牙咧嘴的说腰痛,不愿再接手程崎这个烫手山芋,从倪清那儿问到地址,率先按响了程崎家的门铃。   赵梅已经睡下,开门的是赵恬。   女人穿着一身丝绸的吊带裙,长长的头发束在脑后,脑袋上绑着一个发带,光洁的脸上不留一丝累赘,清清爽爽敷着软膜。   卫嘉祺笑弯了眼睛,一边招手,一边向她说明来意,“姐姐好,我是……您弟弟的朋友。他喝醉了,所以我和另一个同学来送他回家。”   这是他反复思量以后得出的称呼,姐姐。   他叫错了,赵恬没有纠正的念头。   错开视线,赵恬果然在一个女生的身边发现程崎的身影。缄默一瞬,她把门开到最大,示意他们进门,“进来吧,他怎么喝这么多?”   擦身而过时,赵恬认出倪清。   “阿姨好,”倪清也唤她一声,“请问程崎的房间在哪?”   她对她没什么好感。   赵恬也是一样,手指摸了摸脸,软膜还没干透,她随手指着客厅沙发,“你把他抬到沙那儿就能可以走了。”   字句间,像在指挥一个佣人。   倪清停了一下,“好。”   那是一个黑色的沙发,很大很长,足够躺下一整个程崎。倪清哼哧哼哧把他放在上面,转了转酸痛的肩,她这才有功夫打量他们家的布局。   一进门,放着两株观赏用的白玫瑰,左边是沙发和超大的液晶电视,右边是餐桌和厨房,而前面,则是好几扇门,中间有一条笔直的路,看不见尽头的路。   没等她心里感叹一句:真是大的像迷宫,就对卫嘉祺和赵恬的对话振了振。   “姐姐,你家卫生间在哪里呀?”卫嘉祺问。   “左拐第一个门就是。”赵恬回答。而后,过了没多久,女人又惊叫着自言自语道,“哎哟,我的软膜也该洗掉了。”   于是,卫嘉祺和赵恬一前一后进了卫生间,一个在房间的卫生间,一个在客厅的卫生间。   霎时间,诺大的客厅只剩下两人。一个清醒得要死,一个,醉生梦死。   醉酒使人情绪丰富。   男人慵懒的瘫在沙发上,皱眉,好像在做一个很恐怖的梦。   不一会儿,程崎从梦中惊醒,一把抓住倪清的手腕,声线沙哑低沉,“不要走。”   “不要走好不好?”   倪清分不清他是否还是不清醒的,犹豫几秒,冷冷掰开他的手指,“你喝醉了。”   可他手上的力道是如此之大,捏紧她手腕之时,倪清甚至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碎了,根本掰不开。   “放手。”她抬眼看了眼卫生间的位置,小声的,隐忍的说。   可惜这一次,他没听她的话。   手臂上的肌肉坚韧,男人稍一用力,轻而易举将她拽倒,倪清整个人摔他怀里。   “扑通扑通。”   肩上的背包被砸在沙发里层,遮住她乱了节拍的心跳。   她压在程崎身上,听着他嘴里发出的闷哼,悄悄红了耳朵根。   她慌乱的撑在他两边,想要起身,下一秒,程崎却抱住她,那阵属于程崎的气味钻入她的鼻腔,混乱她的思绪,叫她不想挣脱。   程崎用砂糖似的的嗓音在她耳边嗫嚅,“没有……我没喝醉……”   他把头埋在她的脖间,蹭来蹭去。   像一只被人丢弃在路边,无人问津的大狗,淋着雨,却傻傻的守在原地,等待主人把他领回去。   男人的嘴巴里轻轻呜咽着,“在那些和你错开的时间里,我一直在骗我自己,我以为我能忘了你,但是,事实是,我做不到。   倪清,我忘不掉,我忘不掉你,任何小事都让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你,想起你的笑,想起你的好。   我想努力追上你,但是,但是我发现,你已经走得太远了,你已经到了新的地方,过着崭新的生活,我知道,我不该打搅你,但是你为什么还要戴着我送你的项链呢?让我产生一种,你还爱我的错觉。   但实际上,只有我还在老地方等你,你早就……丢下我了。”   眼眶不自觉湿润,倪清偷偷抹了把泛红的眼尾,理智于瞬间回归,她挣脱开他的怀抱。动静过大,男人的袖口不知何时被解开,露出一截手腕,垂在沙发边缘,都这个时候了,他的口中还在念叨着:   “倪清,回来好不好?”   “回头……看看我好不好?”   可是,短暂的温情时刻后,倪清的心思却不再停留在他的话上。   她盯着他手腕看。   不,准确来说,是盯着他手腕上的那根头绳看。   冷意再次浮上心头,倪清抿抿嘴,哑然不语。   那是一根极为普通的黑色头绳,毫无新意,却宣示主权。   毕竟,有谁不知道,女孩送男孩头绳是什么意思呢? 第50章 我只是担心你又在哭   “那是他妈啊?”走出程崎家, 卫嘉祺在后面自言自语,“这么年轻。”   倪清转脸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继续往前走, “……别人的家事,你少管。”   ***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大半个月过去,程崎和倪清恢复了重逢之前的那种,每天只靠做梦见到对方的日子。   天空坠下密密匝匝的雨点,在学生们叫苦连天的哀嚎声中,他们迎来崭新的十一月——京南大学臭名远传的考试月。   与此同时,那也是倪清漫长的青春岁月里, 最为兵荒马乱的一个月。   黑的、白的、条纹的、透明的……花色不一的雨伞攒动着,络绎不绝挤在保安室门口, 分享着新鲜出炉的八卦消息。   保安大叔披着雨衣,扯着嗓子, 维持秩序,   “同学们,请保持安静, 迅速散开, 有课的同学麻烦尽快去教室上课,没课的同学麻烦回到宿舍, 谢谢大家的配合!”   他喊的动情,结合清脆的雨点配乐,显得更加凄惨。因为,根本没有人在听他说话。   取而代之,他们在听另一个人说话,“16级中医学专业倪清, 不知廉耻,仗着自己年纪轻,有手段,在校外当小三,勾引别人老公,贵校就是奉承这样的宗旨来教育学生的吗?”   “16级中医学专业倪清,不知廉耻……”   “16级中医学专业倪清,不知廉耻……”   ……   这是一段提前用喇叭录制下来的音频,由几个强壮的男人,一人拿着一个,守在校门口轮播,为的,就是让全校师生知晓倪清“见不得人”的不堪。   而那群健硕的男人中间,还有一个黑发凌乱的女人。女人穿着黑色的毛呢外套,黑发黑衣,唯独一身皮肤惨白如雪,此刻,她如发了疯似地,见着小姑娘就生扑上去,嘶吼着叫唤,“你是不是叫倪清?”   “啊?那谁是倪清?”   “倪清在哪儿?”   “她这个情妇到底在哪儿藏着?”   雷光骤响,“啪”的一声,响彻天际,也照亮倪清苍白的脸庞。   她在人群的最外围站着,分秒不差的目睹了黑发女人失控的场面。   倪清不自觉后退半步,手中的书本撒了一地,握住雨伞的手指轻颤,她的嘴巴微微张开,难以置信耳朵里听到的话。   她是谁?   她在说什么?   倪清……那是我的名字。   但是,什么小三?   我什么时候……做了……谁的情妇?   原本,她是要去图书馆温习功课的,不料,在校区门口,被川流不息的人潮堵住,正苦恼于如何穿过眼前的沙丁鱼罐头,却在一个陌生的嗓音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是哪位同学大叫了一声,“阿姨,你要找的倪清就在那儿,撑白伞,穿蓝衣服的就是。”   而后,一阵天旋地转,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聚集在自己身上。   倪清的嗓子眼烧的厉害,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不可抑制的想到程崎,想到北城,想到他被推上风口浪尖,却不做解释的淡漠神情。   原来,脏水泼过来的时候,清者自清,真的是最没用的话。   在好心人的指路下,黑发女人马上看见仿佛丢了魂的倪清,她几乎是踩着高跟鞋冲过来,张开血盆大口,就想将倪清生吞活剥,“你是倪清是不是!你就是他在外面的那个小三,是不是!”   女人紧握住倪清的胳膊,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她的筋肉斩断、骨骼碾碎。   雨伞掉落在地上,倪清吃痛的皱了下眉。   硕大的雨滴模糊了倪清的视线,黑发女人的脸近在眼前,恐怖的叫她不敢看不清楚。   那是一张被岁月折磨摧残过的脸,肉脂下垂,松松垮垮,眼尾和嘴角布满苍老的皱纹,容颜已逝,她却未施粉黛,保留了自己最真最纯的模样,可歌可泣,勇敢又可悲。   见倪清不说话,黑发女人咄咄逼人道,“怎么?跟我丈夫就有说不完的话,跟我就没话说?你自己做恶心事的时候,想不到我上门找你的这一天吗?”   她的话把倪清的思绪拉回现实,声线发颤的对上女人的眼睛,“你……是谁?”   “我?”听见倪清的话,黑发女人动作停了一秒,下一秒爆发出尖锐的笑声,“我?你问我是谁?”   漆黑的瞳孔里带着冷冷的笑意,好像一个不留神,倪清就会被吸进去,被扼喉,被吃掉。   于是,倪清低头,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   可是,这个举动在黑发女人眼中,无疑是一种无形的、对罪行的默认,女人悲凄的垂眼,声音里带着无奈和心酸,“我……我是朱围的老婆啊,朱围的名字你不会不知道吧?”   朱围?   倪清耷拉的眼皮颤了颤,抬起来。   朱围!   倪清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那个气质隽永、温文尔雅的男人,同时,也是被她视为父亲的男人。   嘴唇张开,又合上,倪清一时间哑然。   她不知道该解释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谁来教教她,她该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自己因为缺乏父爱,所以才卑鄙的和朱围保持联系?   谁又会相信,一个花季少女和大叔保持联系,只是想享受每个女儿都经历过的,那种平凡到极致,却温暖的父爱。   太卑微了。   对不起,她做不到,她说不出这种话。   错过最后一个可以解释的机会,黑发女人立刻·表演了一出川剧变脸,她龇牙咧嘴的将倪清推在地上,用污秽的言语,凌辱着倪清高高在上却摇摇欲坠的自尊心,“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小三。”   “你勾引了别人的老公,把别人的家庭搞得妻离子散,现在还有脸问我……我是谁?”   “哈哈,我是谁?我是受害者啊,被你抢了老公的受害者,所以麻烦你别再装出一副可怜小白兔的模样了可以吗?恶心的臭婊子。”   雨越下越大,周围的行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围观一旁,观赏着黑发女人在暴雨中近乎癫狂的独角戏。   其中,有几个好心的小姑娘想要把倪清从地上扶起来,却被女人雇佣的壮汉抬走。   那一秒,倪清的世界,又安静的只剩她一人。   黑发女人站在高低,肩膀因讥笑抖得厉害,她不知全貌,却仍能做到游刃有余的指责倪清,“年纪轻轻的,你干什么不好,非要用出卖肉体的方式来换取金钱,哈哈,真是下贱啊。”   黑发女人说的得意,眉眼扫过倪清脖上的吊坠,女人的笑声戛然而止,“我老公买给你的项链,很好看吧?”   “我查过他的消费记录,这条项链要十几万吧?”女人不满的弯下.身,粗暴的扯下倪清的项链,一把丢向旁边的草丛。   倪清的最后一根神经被割断,踉踉跄跄站起来。此刻,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信念支撑她反抗,她只知道,她的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回响——不可以,   不可以弄丢,   那是程崎送给她的,   她不可以弄丢。   一时间,倪清竟分不清脸上的,到底是雨,还是泪。   倪清颤巍巍的伸直两根麻掉的腿,推开女人,不顾一切想去翻找程崎送给她的项链,可惜下一秒,在女人的一声令下,被男人截住。   黑发的女人一把薅住倪清的头发,将倪清砸在地上,接着,她骑在倪清身上,掐住倪清的脖子,破口大骂,“狐狸精,我让你勾引我老公,让你破坏别人家庭,你给我去死,去死!”   女人下手很重,看起来是真想把倪清掐死。   倪清痛苦的闭上眼睛,双手拼了命的想要拉开脖子上的禁锢。   好痛,   倪清觉得好痛。   濒死感将倪清包围,倪清的嘴中不断重复着一句无助的“我没有……”,心里却在想着,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这般想着,突然,黑发女人被人拖走,倪清被人横抱起来,有力的心跳声传入她的耳朵,她没有睁眼,嘴巴里无端端冒出两个字,“……程崎?”   话音落下,那人震了震,成卓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没事吧?”   啊……   不是程崎……   倪清摇摇头,一阵剧烈咳嗽后,把脸埋在成卓阳胸口,“我没事。”   成卓阳咬了下唇,看着黑发女人,继续说,“这位女士您好,您刚刚的行为已经对我校学生造成身心影响,并且对我校上课秩序产生重大障碍。因为您的话语缺乏可信性,所以我希望您不要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继续对我校学生进行人身攻击和污蔑,如果您执意继续的话,我们也将依法追究您的法律责任。现在,还请您把东西收好,清理现场围观人群,谢谢合作。”   语毕,他没有要听黑发女人回复的意思,径直抱着倪清离开。   那天,在全校师生的议论纷纷中,“倪清”成了无人不知的名字。而那个普通又不普通的日子,成为她人生中循环往复,结痂流脓的血块。   成卓阳把她抱到校医室,在一言不发的沉寂气氛里,校医给她破皮的手掌和小腿擦了碘酒消毒。   这个月她已经光顾医务室两次,校医已经快认识她了,每次的诊断结果都大相径庭:没什么大事,多休息休息就好,伤口不要碰水。   可是,身体上的伤害尚且能用休息治好,那么,心灵上的创伤呢?   离开医务室,倪清一瘸一拐的走在前面,旧伤还没好透,就又添新伤,她心下痛斥自己不爱惜身体。   倪清宛如一具行尸走肉,漫无目的的走了一段路后,缓慢的回过头,她知道,成卓阳一直跟在身后。   果然,四目相对之际,男人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被发现了,手足无措的想要寻找藏身处。   隔着一段距离,她同他道谢,“今天的事,谢谢你。”   她挤出一个笑,很勉强的笑,“改天请你吃饭。”   “啊……好。”成卓阳愣了几秒,将外套脱下来,顿了顿,还是上前,给她披上,为的是遮住她身上的泥泞,但他却说,“天冷,别着凉了。”   倪清咬紧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滴下来,“谢谢。”   “不客气。”为了缓和气氛,成卓阳和她说起日常,“那个,不好意思。今天图书馆人太多了,我都没帮你抢到位置。”   “对了,我今天在图书馆里看见一本书,里面有个笑话贼好笑,我讲给你听啊?”   他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他和倪清说什么,她都笑不出来。   气氛安静了几秒,倪清闷闷的说,“别管我了。”   求求你,别管我了。   成卓阳看着她,沉默几秒,也跟着低下头,“我只是担心,你又在哭。” 第51章 忍无可忍   雨, 没有停下的意思。   成卓阳走后,倪清浑浑噩噩的往前走。第一次,她觉得学校里的路好长, 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甚至,她连尽头在哪儿都不知道。   不知不觉,她又来到草丛边,此刻,人群已经散去,一派祥和宁静的气氛里,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她妄自虚构出来的, 可惜,衣服上的污浊没有被一并冲刷, 时刻提醒着她历历在目的过往。   缓慢的蹲在草丛前面,倪清故意没有拿伞, 任由雨点淋湿自己的身体。   惨白的手指探入草丛中央,倪清费力的将手腕伸进草丛深处,四处翻找丢失的项链。   黑发女人随手一扔, 倪清只记得个大概方位。加上方才人流量巨大, 场面混乱,现在要想找回项链, 简直如大海捞针般困难。   但是,她不想放弃。   潮湿粘腻的泥土糊在手上,镶进指甲里面,难受的很,这些都没有成为她的阻碍。她将整个身体都陷进草丛里边,一手撑在地上, 另一只拨开扎手的树杈,小心翼翼地,不肯放过眉目所及的每一个角落。   找不到,   哪里都没有。   地上的泥土被雨水一遍遍冲洗,且刚翻找过的地方又成为崭新的领域,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倪清从草坪的最左边找到最右边,又从最右边找到最左边,即使找得指腹生出老茧,找得脚趾被雨水浸没发泡,还是没能寻到那条项链。   倪清急得想哭,手上动作不减。   很久之后,手指不知道碰到什么,被割破了皮,鲜红的血洇出来,与白皙的手指形成强烈对比,宛如一朵恣意盛放的恶孽之花。   “嘶。”倪清倒吸一口凉气,缩回手,条件反射叫出了声,“好痛。”   她才意识到。   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永远都找不到了。   她把程崎送她的礼物弄丢了。   找不回来了。   苦笑着跌坐在地上,倪清低着头,咬紧嘴唇。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她的眸子里,世人能看见无尽的破碎与悲凉。   “你在找这个吗?“   黑色的雨水浸到脚边,突然停止,黑色的伞下,少年将伞撑在倪清身上,居高临下看着她,白皙的手指上面,挂着一条项链。   倪清抬起头,瞬间瞪大眼睛。   没错,那是她的项链!   错开吊坠,她看向来者的脸庞,想要道谢。   可就在她看见程崎那一双淡漠的深情眼时,她不可抑制的恢复了平日里高傲的模样,“嗯,是我的。麻烦你还给我。“   她像一只高傲的孔雀,在看见爱人的时候,将爱惜的、珍贵的羽翼全部收紧,周身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过的防备模样。   她讨厌被人看见自己软弱的样子,尤其是程崎。   原因不详。   那个时候,程崎还在想着如何不留痕迹的安慰她。   说实话,他挺直的,不会安慰人,不动声色的看了倪清很久很久,他才想到一句,“想哭就哭吧,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好,嘴巴张开又合上,继续思量起不对她造成二次伤害的措辞。最后,文邹邹冒出一句,“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   无奈倪清听不懂他到底要说什么,硬生生把他呛了回去。   “你也是来看笑话的?”忆起他对她做过的种种,倪清冷眼相向。   “……你是这么想的?”男人一顿,皱眉。   “那不然呢?”倪清面无表情的与他对视,“非常抱歉,让你失望了,这么点小事,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千百种方式中,她总能找到最容易激怒他的那一种。   一言不发的舔了下后槽牙,程崎将项链反手握在掌心,改口道,“是么?”   收拢的眼尾里泛着寒光,他冷笑说,“我还以为当时离开我是有更好的选择,没想到是做别人的小三?”   果然,他都知道了。   果然,他就是来嘲笑她的。   倪清深吸了几口气,陡然间笑起来,“是啊,我就是做别人的小三,我宁愿做别人的小三,都不愿意跟你在一起。”   最后几个字被她咬得很重,分明是在故意往枪口上撞。   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他们之间的爱情从来都只有战争,没有和平。   漆黑的眸沉了沉,程崎将她的强颜欢笑看在眼里,心中隐隐作痛。   他淡开视线,轻飘飘说,“你有本事。”   她的心脏“咯噔”一下,礼貌性回答,“谢谢夸奖。”   他似乎不满于她的洒脱,垂脸,死死盯住她的眼。   寄希望于从她的眼中窥探出一丝她还爱他的痕迹,程崎一字一顿的问,“既然你这么有本事,又何苦执着于我送你的项链呢?”   倪清不说话了。   她迅速低下头,莫名有点想哭的冲动。   因为害怕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露出马脚,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亲爱的上帝,如果你真的存在,可不可以满足我一个小小的愿望呢?   倪清在心中暗暗祈祷。   即使我从头到脚都配不上他,但是,在我们朝夕相处的每一天中,我还是贪婪的希望,能将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展现在他面前。纵使不是完美的,至少也该是干净的、坚强的。而不是现在这样……   她将脚往身子这边缩了缩,心说着,   所以,可不可以让程崎快点走呢?   因为,我的眼泪真的快要忍不住流下来了。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哭。   上帝存在与否尚且不知,倒是程崎,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随着祷告完毕,男人“啪”的一声,将什么东西丢在地上,转身离开。   倪清看过去,是项链、一把雨伞和一盒创可贴。   *** ***   拿回项链,倪清给朱围发了不止一条消息,质问又或者是询问现在是什么情况,结果可想而知,全都石沉大海。   虽然难以置信,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朱围是个骗子,他有老婆,有孩子,还假装单身,妄图欺骗倪清和他结婚。   最终,朱围没有偷走倪清的心,却成功臭了她的名声。   昏昏沉沉到中午十二点,倪清回到宿舍门口,来回踱步,徘徊着不敢进去。良久后,她才鼓起勇气,掏出钥匙。   就在钥匙插.进门锁的前一秒,她听见室友们的谈话,是关于她的,并且,不是什么好词。   “我觉得不是真的啦,倪清怎么可能做小三啊。”是周韵仪的声音。   倪清动作一顿,像被摁下了暂停键那样,屏住呼吸。   接着,陆依的话也悉数传入耳中,“我也觉得不像,看她平时清心寡欲的,大学四年连段恋爱都没谈过,合理分析下来,应该不是真的。”   “冯星伊,”陆依叫冯星伊的名字,“你是不是听错了?”   “怎么可能听错啊?”被叫到名字的女人情绪激动,“全校几万学生都陪着我听错?”   “嗯……”周韵仪的表情犯了难,“但我还是不信倪清会做这样的事。”   “傻丫头,”冯星伊敲了下她的脑壳,有理有据的说,“拜托你们用脑子想一想好不好?表里不一的人多的是。”   “但是倪清想谈恋爱的话,为什么不同意成卓阳呢?傻子都看出来他喜欢她。”陆依双手抱胸。   冯星伊用鼻腔发出冷哼,“那女的不是说了么,她老公有钱,送倪清的项链都是十几万一条的上等货色。”   “成卓阳算个什么东西啊,就是一普通大学生而已。估计她就是一边钓着成卓阳,一边跟有钱男人上床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呗。”   “她这种人我晓得的,平时装的人五人六,真放到背地里比谁都骚。”   门外,倪清面无表情的听完整段对话,一言不发了一阵子,她把钥匙丢进口袋,“笃笃笃”三声,敲响了门。   “请进。”冯星伊说。就在倪清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她嘴角抽搐了几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倪清,你、你没事吧?我们都很担心你。”   倪清走过她,“还真没看出来。”   冷冰冰的语调就像是无情无绪的人工智能。   冯星伊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那个女人说的话都是假的吧?我们宿舍的人都不相信。”她跟在倪清屁.股后面,趁着空子给周韵仪和陆依使眼色。   周韵仪附和道,“是呀是呀,我们都很担心你。”   听到这话,倪清也没点破,她安静的打开衣柜,想着先把脏衣服换了。   毕竟,事情闹得这么大,辅导员的电话可能马上就要打过来。哦不,不仅是辅导员,就连她的家长估计也要来学校喝茶。   不解风情的冯星伊还在叽叽喳喳,“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是不是辅导员让你退学啊?”   太阳穴跳了一下,倪清的动作停了停,沉默着换好衣服,慢条斯理的模样让冯星伊误以为她是破罐子破摔,承认自己和老男人有染,口不择言道,“还是你要去找那个男人……”   说时迟那时快,话没说完,倪清扣好最后一颗纽扣,转身,一脚将冯星伊踹在地上。   程崎教她的,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   “你……”摔倒在地的冯星伊似乎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瞪大了眼睛看她,“你这个婊.子干什么啊?”   尾音落下,倪清闪到她面前,粗暴的将脏衣服塞进冯星伊嘴巴里,任由她呜呜的说不出话,“你他妈不说话能死啊?”   倪清的眸泛猩红,死死盯住冯星伊的嘴唇,“你说你这张碎嘴子到底要吵到什么时候?别人不发火你就拿别人当病猫是不是?逼逼赖赖。宿舍整天就数你话最多,不说话的时候嘴里还要哼哼唧唧的唱歌,不是,大姐。你真拿宿舍当家啊?笑死,我婊?我婊你妈。你他妈才是宇宙无敌最贱的臭.婊.子,长舌妇。”   发泄完毕,在三个人错愕的目光中,倪清松开冯星伊,而后,“嘭”的一声,砸上了门。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现在离开了,又能去哪里呢? 第52章 是我   如倪清所料, 这件事情迅速引起了校方重视。没到下午,辅导员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叫她去办公室一趟。   沉浸在迷茫的气氛里没缓过神, 倪清无意识地迈动双腿,朝教学楼方向走。   正好是下课时间,来往的行人说说笑笑,走走停停,欢声笑语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刺耳,倪清总觉得,他们在偷偷议论着自己。他们和冯星伊一样,在说她下贱, 说她倒贴,说她是有妈生没爹教的废物。   臆想到这儿, 倪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感觉浑身不舒服,不自觉加快脚步。   可是, 越往前走,就越靠近教学楼,人就越多。这里的每个人、每张嘴都在说话, 每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一个音符, 接着,音符化为根根利箭, 精准无误的扎进倪清的肉.体,这是比身体上的疼痛来得更加煎熬的,精神上的摧残。   流言蜚语追赶着她,她想逃都逃不掉。   忍痛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电梯,面对人满为患的逼仄空间, 她实在没忍住,冲着身后有说有笑的男女大叫道,“吵死了,闭嘴。”   而后,过去一秒钟,她意识到自己唐突的做法,灰溜溜下了电梯,“不好意思。”   其实,倪清也知道,这个时候的她,在旁人眼中可能像个神经病,但是她好像生病了,实在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行为。   一路狂奔到办公室,倪清摸着剧烈起伏的胸腔,待呼吸平静一点之后,敲响了门。   导员已经向黑发女人询问过事情经过,让倪清来,是想让这个故事更加具体一些。倪清如实的说:自己和朱围在溜冰场结识,成为朋友,期间没有任何越轨之举。   思来想去,导员实在不懂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么会想和大叔做朋友,深究原因,倪清却不再说话。   谈话就此结束。   “这样吧,因为这件事情闹得比较严重,所以院领导和你的家长等会儿也会来。你先在这里稍微坐一会儿,等人来齐了我们移步大会议室,好吗?”   她没权利说“不”。   *** ***   分针一圈一圈转过去,等到第二个小时的时候,办公室迎来第二位和第三位客人。   在看见客人面目的时候,辅导员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你们怎么来了?”   他站起来,走到妻儿身边,随着他走向的方向看过去,倪清看见一位穿着朴素的女人,是他老婆,女人拍着小女孩的背,微微笑着,“我带女儿来看看你怎么还没下班。”   “有点学生事务要处理。”辅导员走近些,挠头,有些憨厚的笑。   “没关系,”女人和善的看了一眼倪清,又继续看辅导员,“我们等你一起回家。”   小女孩也一摇一晃的鼓起掌来,“等,帕帕,一起回家。”   她说话断断续续的,应该是牙牙学语的年纪,明明词都吐不清楚,她还是要说,“帕帕。“   她在叫爸爸,但是口齿不清,“帕帕,帕帕。”   “帕帕,要抱。”   不一会儿,小女孩跌跌撞撞的走到辅导员眼前,乖顺的张开双臂。   辅导员脸上的笑容展开,把她抱起来,靠在肩膀上,“抱抱抱,爸爸抱。”   就这么淡薄的看着一家三口亲热团聚的场景,倪清迟缓的转回头,不知不觉中,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她抬手抹一把泛红的眼尾。   烦死了,怎么又有沙子进到眼睛里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倪政没来,向敏君来了。担忧的面容,让她显得更加苍老。且刚从超市下班,她连工作服都没来得及脱掉,就十万火急的赶来学校。   “老师好,请问现在是什么状况啊?“   辅导员一五一十跟向敏君描述了今早发生的事,接着,她连话都没和倪清说,不由分说将手打在倪清身上,“你这死丫头怎么回事?“   “给人道歉了没有?“   倪清板着脸,默默忍受向敏君的毒打,中途没有说一句话。   倪清想起小时候,向敏君喜欢用衣架抽打自己,可能早就麻木了吧。   在校领导们集体严肃的目光下,向敏君逼着倪清,点头哈腰的赔不是,是她的错,亦或者,不是她的错,都成了她的错。   末了,倪清还是被记了过。   倪清知道向敏君也是为了她好,只是表达爱的方式不对,让她感觉很痛。   送向敏君离开的路上,倪清低着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而在这一路上,向敏君一直在骂倪清不学好,“你们辅导员说的都是真的啊?“   “你真当人家小三啊?“   “你说说你哦,好好一个小姑娘……“   向敏君也没想到,倪清会在下一秒暴怒,“我没有做过!我说我没有做过!你是我妈!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的话?”   倪清的眼白里布满红血丝,向敏君愣了几秒,皱眉,“你这孩子还跟我顶嘴是吧?”   向敏君有点喘不上气,“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你也晓得我是你妈啊,啊?你要晓得我是你妈,你就少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好好学习,比什么都重要。”   “我没有做过。”倪清只是怔怔地重复,“我说我没有做过。“   “你没做过,那你说欸,你跟人家来往干么事呢?“向敏君问。   气氛安静了几秒,倪清冲着她大叫,“因为他像爸爸!像我爸爸!像我想象中的爸爸!你满意了?这下满意了?我就是想体验一下父爱是什么感觉,所以才和他有联系,起因就是那么简单,因为我帮他找到了走丢的女儿。我不懂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带着有色眼镜看我,我是死刑犯吗?还是,我是谎话精?你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话!没有一个!”   伴随着最后一个音调落下,向敏君明显呆住了,微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激动,倪清深呼了几口气,淡淡说,“你走吧。“   ”我以后会好好学习,不跟社会上的人来往,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们丢脸的。”   *** ***   说归说,事实上,倪清并不是这样做的。   她既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图书馆和教室。   她在园区的全家买了一些生活用品,毛巾、充电器之类的。然后,提着塑料袋,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店,花光支付宝里剩的生活费,她订了一周。   颓废糜烂的生活就此开始,倪清把手机关机,没日没夜的窝在酒店不出门,房间内部,外卖盒和泡面桶堆在角落,没人收拾。   学校老师不点名,所以,她钻空子,连学校都已经好几天没去,   平静的几天过去,某一天早上,九点,门铃突然响了。   昏昏沉沉的从梦中醒来,倪清坐在床上,对着门外大喊,“……不需要客房服务。”接着,她又重重倒回床上。   两秒后,门铃又响了几声,带着些许不耐烦和焦躁。   倪清揉了揉打结的头发,睡眼朦胧的重复,“不需要!不需要客房服务!”   闻声,那头沉默了几秒,程崎低沉的声音响起,“是我。” 第53章 倪清乖   房门外的程崎, 眉头皱起。门里的女人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T恤衫和睡裤,在揉那头潦草混乱的长发。空洞无神的双眼在看见程崎的那秒,变得不甚清晰明亮。   倪清呆住了。   为什么他会找到这里来?   而趁着她呆住的那段时间, 程崎面无表情扫她一眼,错身进入房间内部。   狭小的空间里,到处堆满翻倒的瓶瓶罐罐,还有吃剩的外卖盒。各种臭味混杂在一起,难闻的很,程崎隐忍着将装着教科书的塑料袋放在桌上,脚一动,踢到旁边的易拉罐,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喝酒了?”   她埋着头, 跟在他后面,“你来干嘛?”   邋遢让她不再美丽, 但却多了一丝人气。颓丧的人气。   他停了停,“来管你。”   “管我?”倪清抬起头,鼻腔中发出一声嗤笑, “轮不到你管我。”   此时的她, 双颊凹陷,蓬头垢面, 黑眼圈明显。   他懒得和她吵架,态度还算克制,“我不管你谁管你?”   “嗯?”   是你那个满脑子□□的爹还是唯唯诺诺的妈?   程崎说的没错,没人愿意管她。   倪清的肩膀往下坠了坠,有些萎靡的低下头,又看见男人手腕上的头绳, 她笑得另类,“你以什么身份管我?”   她淡漠的看他一眼,拖着脚后跟走到长桌边,食指从烟盒里挑出一根烟,又拿起打火机,“啪”的一下点燃它。   烟和打火机,是她昨天下楼去便利店买面包时,顺手拿的,还没试过。   倪清发现自己还挺上道,第一次就成功了。她把细烟放在唇边,学着电视剧里,猛吸了一口,像模像样的朝程崎脸上吐了一口烟圈,“省省吧,跟你女朋友出去玩不好吗?闲出屁来管我这个八百年前的前女友。哦,不对,都算不上前女友,我们从来没有正式在一起过。”   刺鼻的烟雾洒在程崎脸上,男人没有闭眼,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看她。看她露出马脚,看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忽然,倪清的喉咙猛地被呛了一口。   浓烈又冲头钻入鼻腔,她急忙抽出烟身,双手扶住桌面,剧烈咳嗽起来。   上方传来一道声音,“希望你不是在情绪不稳定的状况下学抽烟。”   程崎站在她背后,大手轻拍她的背,“还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没女朋友。”   “这个头绳是你落在酒店的。大家去南城那次。”   男人的语气趋于平淡,无悲无喜,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倪清没有说话,等到咳嗽也终于停止,空气安静下来。   看着地上凌乱的泡面桶和垃圾袋,程崎拧了拧眉,“你吃饭了吗?”   “嗯。”她说。   程崎缄默几秒,“或者我换个问法,你好好吃饭了吗?”   倪清没有回答。   长腿一迈,程崎走到衣柜前,略显粗暴的拉开衣柜的门,如他所料,里面一件衣服都没有,“你他妈一件衣服穿多少天?”   他忍不住朝她发火,看不下去她这般糟践自己。   而倪清也恢复了以往那样冷冰冰的面庞,“看不下去的话可以现在离开,我没求着你管我。”   对面的人可能是真的被她气到了,咬住后槽牙,一言不发的转身,关门离开。   看着禁闭的大门,倪清暗暗想着,终于,连最后一个愿意对她伸出援手的人,也被她作走了。挺好的,一个人,也挺好的。   程崎走后,倪清继续躺回床上,懒洋洋的叫了份外卖。没曾想,程崎半路折了回来。   男人提着一个服装袋,面容俊冷,给她下最后通牒,“去洗澡,然后换上,跟我出去吃饭。”   他把购物袋丢在倪清身上,从头到脚写着“不容拒绝”这四个大字。   倪清有点发懵。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衣服,顿了几秒,吐出两个字,“不想。”   程崎不耐烦,“你知道老子没那么好脾气,给你三秒钟滚去浴室洗澡。”   他像是跑回来的,气息中带着微微的喘。   “三、”   “二、”   “一。”   倒数结束,倪清又说了一遍,“不想。”   下一秒,男人横抱起她。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倪清惊呼一声,不自觉勾住他的脖子。   灼热的体温从坚硬的胸膛传过来,烧红了倪清的耳根。未等烧到脸上,她被男人一把丢进浴室。   倪清的身体靠着玻璃门,坐在灰色的大理石地板和白色瓷砖之间,男人把花洒拆下来,居高临下看着她,“再给你一次机会,洗不洗?”   “不。”她死鸭子嘴硬。   几乎和她的话同步,花洒被人打开,溅出冰凉的水流,直接浇透她的全身。   这几天,她哭的够多了,眼睛肿成了三倍,此刻,就如同那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一般,实在是没有气力再哭再闹。原本,她是这样认为的,但是看见程崎,看见熟人,热泪还是沿着脸边徐徐落下。感谢从头浇灌的水流,让她看起来没有在狼狈哭泣。   “洗不洗?”程崎问。   “我不要……”倪清慢吞吞的将自己蜷缩角落里,不愿抬头。   一开口,程崎就知道她哭了,颤颤巍巍的声音,简直委屈死了。   程崎心脏一抽。   接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这副懦弱的样子彻底激怒了他,程崎手背上面青筋暴起,一把将莲蓬头砸在地上,“操!”   她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倪清,没你他妈这么糟蹋自己的。你他妈外表学识哪样差?为了点破钱给那个老男人倒贴?”他声音有点哽。   倪清的视线被淋湿的头发遮住,看不清他猩红的眼。   “不是,不是的。”她把自己缩得更小,抱住膝盖骨,可能是因为冷,所以细细密密的抖,“我没有倒贴,我没有为了他的钱!”   “那你他妈喜欢他什么你告诉我?”程崎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   这下,轮到倪清不说话了。水流声哗啦啦响彻在耳畔,空气凝固几秒,倪清呆滞的抬眼,“程崎,你现在……应该很开心吧?”   她苦笑着说,“看我落魄,看我被人泼脏水,看我被贴上三陪女的标签,你很开心吧?你的报复终于实现了。”   是啊,明明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把倪清弄哭,这件事终于实现了,可他却并不开心,可能是因为倪清不是被他欺负哭的。   听到她这么说,程崎钻心的疼。“是啊,开心,我他妈开心死了。”   他一脸愤怒的说着反话。心底的苦涩涌出来,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蹲下来,蹲在她面前,握紧她瘦弱的肩,逼她看着他,“倪清,你他妈不就是喜欢有钱的?”   她像是被他吓着了,没有说话。   程崎抿抿嘴,“我有钱。”   倪清,“?”   “所以,拜托喜欢喜欢我吧。”   倪清痴痴的看着他,眼神有一瞬间充满悲伤,他也误会她。   “是啊,”她赌气说,“我就是喜欢有钱的。我就是爱慕虚荣。我就是喜欢没事爬上老男人的床和他们尽享鱼水之欢!我是脏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一切都是脏的,我就不该被生下来,不该出现在这个地狱般的世界!”   程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片刻沉寂后,倪清缓慢的垂眼,“抱抱我……好不好?”   “抱抱我……”   她的声音生来细软,在这样拥挤的环境中,反而多了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喉结滚动两下,程崎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入怀中,她瘦了,或者说,变得更瘦了,身上的皮肉似乎早已被流言蜚语吞噬,眼前的人身上,只剩下一具纤细的骨骼。   他抱紧她,想将她揉进身体里面。   就这样相拥无言不知多久,倪清突然小小说。   “爸爸……”   “什么?”程崎没有听清。   “他像爸爸。”倪清一字一顿,“像我梦中的爸爸。”   同倪政截然相反的,爸爸。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人膛目结舌。   程崎停了停,似乎明白她的心理,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来,她只想享受童年缺失的父爱,哪怕只是一点点,一点点也好。   想到这儿,他将她抱的更紧了些。   将脸埋进程崎的脖颈间,她像个被骂的小孩,唯唯诺诺的请求宽恕。伸出手指,从背后拉他的衣角,倪清嗫嚅着,“所以……不要说我了,好不好?”   几秒后,她又把手指缩回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她哭着摇头,“我也不知道……”   程崎的嗓音哑的不行,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以前所未有的温柔说,“好。”   “我不说了。”   “倪清乖,我再也不说了。” 第54章 白疼了   身上的衣服因为被水浸泡过, 而变得与她肌肤相贴。   发软,发泡,湿哒哒的挂在身上, 难受的很。   程崎出了浴室,倪清的理智也开始回归。她把衣服脱下来,将花洒重新挂上去,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   这也是她搬来酒店之后,洗的第一次热水澡。   温热的水流滑过身体,冲洗掉身上粘腻的感觉,与此同时,也冲刷掉过去不好的记忆。   大约一个小时后, 水流声停,袅袅蒸汽中, 她缓缓推开浴室的门。   程崎大剌剌的坐在沙发上等她,听见浴室的动静, 不免抬头望她,这一望,竟叫他的身体不自觉僵了僵。   帮她买的衣服被遗忘在浴室外面, 倪清此刻, 正赤.裸着脚,有点害羞的扯着身上的浴巾。   并且, 她的全身上下也只有这条浴巾。   感受到男人的视线看过来,她的脚趾互相踩了踩,埋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指了指床的方向,“我……”   “我忘记拿衣服了。”她说。   但是,显然, 程崎的注意力已经不放在她的话上。   湿漉漉的女人站在面前,男人的视线缓悠悠的下滑,略过倪清还在滴水的长发,微微泛红的肩头,纤细的腰肢,和白皙的大腿……最终,定格在她的脚踝。一对泛着淤青和茄子紫的脚踝。   他眸色一沉。   是他害她受的伤。   倪清一步一崴,走得艰难。   程崎暗哑几秒,大步流星走过来,定在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倪清一愣,默默抬起头,还没等到与他视线碰撞,就被程崎毫无征兆的抱了起来。   裹着的浴巾险些掉落,她惊呼一声,勾住男人的后脖,“你干嘛?”   两团绵软蹭在他的胸膛,程崎的喉结滚动几下,略带隐忍的说,“别动。”   感受到他的不自然,人生头一遭,她当场听话的闭了嘴,临了,还不忘谨小慎微的咽了口口水。   天地良心,程崎不是畜生,也没想干嘛,他只是看她腿脚不便,来帮个忙而已。   力道轻柔的将倪清放在床上,程崎把衣服从袋子里拿出来,丢给她,“穿上吧。”   一秒,   两秒,   三秒。   四目相对无言,倪清一手攥住胸口的浴巾,另一只手的手指在空气中画了个圈。   “你,”她眨眨眼,“转过去。”   “不要看我。”   “哦。”他一愣,然后意识到什么,乖乖听话的转过了身。   看着男人的背影,她禁不住笑起来。   也不知道在笑什么,明明刚刚,才吃了那么那么多苦。   几分钟后,倪清穿好衣服,“穿好了。”   他耳朵动了动,回头。   那是一件米白色的长袖连衣裙,腰身和袖口缝着大颗大颗的珍珠和蕾丝花边。   倪清转了个圈,裙摆便随着她起舞的弧度稍稍扬起,一眼看过去,她像极了电视剧里,那种充满富贵气息的大小姐。   但是,仅限于像而已,他们都心知肚明,倪清的家境,向来都只是拆迁后的暴发户,或者说,连暴发户都谈不上。   “嗯。”程崎的声线沙哑,“挺合身的。”   这应该算是一种……夸奖?   倪清礼貌性的回复,“谢谢。”   程崎没再说话。   他一把捞起桌子上的吹风机,绕到她后面。   在倪清始料未及的反应下,冷白的手指触上她的长发,他一缕一缕,极其耐心,也极其温柔的帮她吹头。   且刚涤过的发丝香香软软,穿梭在指间时格外顺滑,吹完头发,程崎顺手拿起梳子,准备替她梳头,不料,被倪清婉拒,“我自己来吧。”   她转过脸,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动人的很。   程崎抿抿嘴,没搭理她。取而代之,他将双手贴在她的耳边,将她的脑袋掰正,嘱咐她乖乖听话后,继续为她梳头。   男人脸上的表情极其认真,仿佛为她梳头,是一件庄重严肃的大事。   他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了她,她能感受的到,只好顺着他的心思,坐的笔笔直,终于,梳通最后一缕头发,他低声询问她,“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又怎么样?   倪清心下生疑,还没来得及转脸,程崎不容分说丢过来一件外套,“套上,外头冷。”   倪清垂眼一看,那是他的外套。刚刚脱下来,还带着他的体温。   她支起脖子,“……那你呢?”   他停了停,笑,“我冷不死。”   倪清还在犹豫,下一秒,程崎已经拎起她的胳膊,放进袖子里。   男人的外套很大,耷拉在她身上,叫她看起来很像一个偷穿爸爸衣服的小孩儿。   不过,和倪清不一样,程崎似乎很中意自己的杰作,他看着倪清,满意的点头,然后,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走。”   她一愣,微跑起来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去哪里?”   “吃饭。”   *** ***   从那以后的每一天,程崎都会在早晨九点,准时光临酒店。并且,手中还带着早餐和录课。   “笃笃笃。”一周过去,门外再次传来熟悉的敲门声。   打开门,倪清习惯性的接过程崎手里的塑料袋,“早。”   “早。”程崎跟在倪清后面进来。   今天的早餐是热腾腾的小馄饨,放了紫菜、蛋丝和虾米。倪清拆除包装袋,拿出里面的筷子,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容,“还真是每天都不重样。”   “嗯?你说什么?”他没听清。   “没什么。”她笑着摇头。   程崎换上拖鞋,把课本和前一天录好的课程放在桌上,“哦。”   这个时候,倪清已经坐在他对面安安静静的吃早餐了。   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于是,他在她对面坐下,直接了当的问,“你……准备这样到什么时候?”   “……我哪样?”倪清顿住,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抬头看她。   程崎毫不避讳她的目光,迎上去,“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这下倒是把倪清问懵了,咀嚼食物的动作一停,她空咽了几口口水,低头,用筷子搅拌汤面上漂浮的虾米,沉默良久后,说出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为何,此刻的程崎看起来像是一尊毫无慈悲可言的死神,而她则失去阳寿,即将被他带走。   气氛吊诡的静了几秒,程崎又问,“那你还有钱继续住酒店吗?”   这倒是提醒了她,一周过去,她的确囊中羞涩,没什么闲钱继续住在酒店了。   要不……   倪清的眼珠子转了转。   问程崎借?   她垂着脑袋,悄悄瞥了他一眼,而后,又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前,一边用筷子插汤水,一边佯装不经意的问道,“你的大学生活,过的怎么样?”   很好,这个切入点堪称完美。话音落下,倪清还不忘在心里美言自己一番。   无奈,程崎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双手抱胸,笑而不语。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   “咳咳,”她有点尴尬,硬着头皮继续话题,“就是,那个,你的生活费大概有……”   话没说完,程崎打断她,“可以。”   “啊?”倪清瞪大眼睛。   “我说可以。”程崎重复。   看着倪清迷茫的眼神,程崎身子前倾,一字一句朝她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借你钱继续订酒店。”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几个大字在倪清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女人和他对视一眼,生怕他反悔似的道了声,“谢谢。”随后,倪清忙不迭将脸埋在碗里,鸵鸟似的不再抬头。   程崎坐在她对面,不动声色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眉宇间有点发笑,“你还记得我们坐火车去南城的时候吗?”   倪清沉默了下,低头吃馄饨,“不记得。”   “不记得没关系,”程崎淡漠的看着她,“我说给你听。”   “当时我们在车上打牌,我赢了。你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吧?你欠我一个愿望。”   “哦。”倪清放下筷子,抽出一张纸巾擦了下唇边的油渍,耸肩,“不记得了。”   他不理她,继续说,“我的愿望是:你不准再抽烟了。”   “就算是跟我置气,跟谁置气也不行。”   “还有,钱不是白借你。”   好家伙,难不成他想敲诈?   “你得还我。”程崎凑近些,暧.昧的鼻息洒在她脸上。   倪清下意识将脖子后缩,与他拉开一点距离,“知道,我会还你钱的。”   “不,我不要钱。”程崎依旧在笑,“我要你,”   “还我一个开开心心的倪清。”   随着男人的断字断句,倪清的心情仿佛也乘上了过山车一般。她鼻尖一酸,重新拿起筷子,伪装出一副,自己毫不在意的模样,“这么简单的事……”   “当然可以啊。”   她微低下头,失了神般喃喃,“开心……我,本来就开心。”   “每天都很开心。”   她的心里住着一个小孩儿,总爱装大人口吻说话,鄙夷幼稚,是为了遮掩内在的脆弱。   而他不一样,他很幼稚,表现的很幼稚,但心里却像是一面敞亮的明镜,把什么都看的一清二楚。   她缺乏父爱,所以想在朱围身上找回,他一无所有,却还是想拉她离开深渊。   因为,她救赎过他,他来报恩,这理所应当。   “今天倒是吃的干净。”看着碗里仅剩的汤水,程崎伸手,指腹抹过倪清的嘴唇,擦在纸巾上,“都蹭到嘴上了。”   这亲密来的过于自如,惹得倪清耳根一红,还没来得及做何反应,程崎面不红心不跳的说,“把盖子递给我。”   “哦。”   “真乖。”程崎说。   收拾完早餐和垃圾,程崎换鞋,准备离开,顺道,帮她把垃圾给扔了。   门口,倪清问,“你下午还来吗?”   程崎顿了顿,“今天下午有课。”   “哦。”倪清垂下眼帘。   回头看她的表情,程崎挑了下眉,“舍不得?”   倪清白了他一眼,把他推出门外,不留情面的关上门,“再见。”   几秒后,她又打开了门,丢给程崎一件衣服,“帮我还给成卓阳,顺便和他说‘谢谢’。”   程崎看着怀里的衣服,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哑然失笑。   死丫头,白疼了。 第55章 我家倪清   程崎的介入, 让倪清的生活有所好转,房间里不再堆积着成山的垃圾,一日三餐她也会按时吃、好好吃。还有, 程崎忙里抽闲给她录的课,她也有在看。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真切的感觉到自己有在一天天变好。   下午,消失许久的朱围终于给她的八百条消息回以致电,第一句,就是慌里慌张的恳求,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求求您行行好……”   措不及防的求饶,让倪清不自觉一愣。   她没有说话, 耳边,朱围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我对你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但是最近公司股票跌的很快,怎么想也是有人暗箱操作……”   哦, 她明白了, 这是坏人遭报应了。   眼尾敛了敛,倪清冷漠的说, “这是你恶有恶报。”   说罢,她就要掐断电话。   朱围急忙挽留道,“别别别,别挂电话。”   男人语速极快,“我知道是我有愧于你。但是我对你的爱都是货真价实的啊。”   都这个节骨眼儿了,他还在说谎。   “还有, 那天她去学校找你的事情,我也并不知情。要是我知道,肯定不会容许她这样放肆的欺负你。”   他停了几秒,声音微颤,试探性的问,“所以,还请您高抬贵手……”   她要如何高抬贵手?   这话说出来,倪清自然是有些发懵的。   但是,对于朱围这样的人,她还是逞强着说,“高抬贵手是不可能的,你自己犯的错,自然会有报应。”   说完,她果断摁下了通话结束。   挂断电话的那几秒,朱围的嘴巴里还在念叨着,“还请你在程氏集团面前帮衬几句……”   只是倪清却没听清了。   挂断电话,倪清顺手把朱围拉入了黑名单。   回顾朱围的一贯作风,倪清的手指犹豫几秒,给手机开启了勿扰模式。   果然,朱围不死心。   一个小时后,她的电话被打爆了,不同的电话号码打进来,共计102通。   面无表情的盯着通话界面,倪清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朱围刚刚说的话。   “陈氏?”   她喃喃自语,嘴角在不经意间勾起一个弧度。   也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   时间一晃,到了晚上。   倪清在浴室里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又喝了杯热牛奶,钻进被窝。   周围很安静,她很快便进入梦乡。   那天,她做了一个梦,一个漫长而又无比真实的梦。   “哈。”   “哈。”掐腰喘着粗气,倪清站在操场跑道上。   汗湿的视线里,她不断被人超越,随之而来,是谩骂和指责。   她发懵似的转脸,发现周围的观众全都站起来,围住自己,破口大骂。   有一瞬间,她产生错觉,觉得自己身处于远古时期的角斗场,而她,则是被下注的兽类。   其他选手渐行渐远,她是赛场的最后一名,引来无数观众嘲讽。讥笑声中,倪清无力的停下脚步,她像一只快溺死的鱼,大口大口,贪婪的呼吸空气。   陡然间,有一个人从背后握住她的手。   五指相扣的刹那,倪清下意识抬头去寻他的脸,只是那阳光耀眼,叫她怎么都看不清。   垂下眼帘,她只觉得他的手那么大,那么有力,那么叫人安心。   最终,他们共同跨过终点。周围的一切,包括他,全都消失殆尽。   “叮铃铃。”闹钟响起。   梦醒了。   倪清的脑袋上冒出一层薄薄的虚汗,她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又看了眼表。   八点五十五,   还有五分钟。   倪清起床,刷牙洗脸,洗漱完毕,九点整,门铃准时响起。   “你没带早餐吗?”打开门,看着两手空空的程崎,倪清有些停顿的问。   程崎径自走进来,没有回答,“你今天有什么计划?”   她愣了几秒,眼神飘向桌上的课本,“学习,看书……”   不等她说完,男人打断她,“试都考完了,你还看什么?”   “……我没去参加考试,”倪清抿抿嘴,小小声的说,“这段时间……我还是没准备好去学校。”   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说完,她还补充一句,“我会参加补考的。”   倪清偷偷瞄了眼程崎的表情,男人没有批评她的意思,缓慢开口说,“行,既然最近没考试,”   他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那就别看书了,书看多了人容易傻掉,我带你出去玩。”   “去哪儿?”她没拒绝,她不想拒绝。   “不知道。”程崎耸耸肩。   “那还出去玩?”倪清问。   程崎伸出手指,在她脑袋上敲了几下,笑,“我怕你待在这破屋子里闷坏了。”   *** ***   说是出去玩,但是因为倪清腿脚不便的缘故,两人没敢跑太远。就在附近的商圈闲逛。   刚一进商场,倪清就像个小孩子似的,吵着要吃冰淇淋。   她下意识扯扯程崎的衣角,嗫嚅着说,“我想吃那个。”   顺着倪清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程崎看见哈根达斯的标志,果断拒绝,“不行,天太冷了。你会感冒。”   “你怎么知道我会感冒?”她质疑的撅嘴,换来程崎强硬的回答,“我就是知道。”   “你骗人!”倪清不信,但是她的不信毫无杀伤力可言,因为就目前为止,她身无分文,程崎是她唯一的收入来源,她得讨好这个金主爸爸,而不是和他闹僵。   金主爸爸不吃她撒泼打滚这一套,拉着她的小手就要离开。   迟钝几秒,倪清捏了捏程崎的掌心,“但是我想吃。”   他回过头,听见她细细的声线,“程崎,我想。”   砂糖般的嗓音生来好听,尤其是在她刻意想要显得好听的时候。   她就是看准了,他喜欢她,受不了她的撒娇。   程崎的身子僵了僵,没有说话。   倪清继续用那双笑弯了的眼睛看他,“人家想。”   果不其然,在她的最后一轮攻势之下,程崎败下阵来,他无奈的摇头,用手指刮了下倪清的鼻尖,“拿你没办法。”   他给她买了她最爱的草莓味。   “现在是十点半,”程崎看了眼表,又看向倪清,满是责备的语气里寻不见一丝责备的影子,“我看你待会儿还吃不吃得下饭。”   “管不着。”她吐舌头,用小勺子挖了一口放进嘴巴里,笑眯眯的,之后,又挖了一小口,递给程崎,“你要不要吃?”   程崎晃了晃神,转脸,也跟着笑起来,“你吃吧。我不跟你抢。”   他们坐着手扶梯上楼,二楼转角处,一排抓娃娃机慢悠悠闯进倪清的视线,准确来说,是抓娃娃机前面站着的,一对父女。   她停在手扶梯旁边,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安静的看着他们。   “我要那个!爸爸我要那个!”小女孩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用肉嘟嘟的小手指,戳在玻璃窗上。   年轻的父亲满声应好,“好好好,爸爸这就给你抓上来。是这个小兔子是不是?”   “人家才不叫小兔子,人家有名字的。人家叫星黛露!”   “行,星黛露。”被指错的父亲并没有感到生气,满眼里都是幸福和快乐。   爪子落下去,又跑上来,抓了个空。小女孩马上翻脸,“呜呜呜爸爸我要星黛露!”   “好好好,爸爸给你抓星黛露,别着急。”父亲又投了三枚游戏币进去。   这一次,没抓空,他抓到一只嫩黄色的小鸡,弯身从机器里捡起来,他神采奕奕的递给小女孩,“宝宝看,爸爸抓到一只小鸡。”   但是小女孩不喜欢,仗着父亲对她的疼爱,愈发娇纵,她一把推开那只小鸡,嘴里叫唤着,“爸爸我要那个呜呜呜,你没抓到!我就想要那个,其他的我不要!”   “哎哟哎哟,小宝不哭,”男人忙不迭把被推开的小鸡捡回来,哄着小女儿,“不哭不哭,爸爸会心疼的嗷,爸爸等刻儿再去搞点游戏币,一定帮你抓上来,好不好?”   “呜呜呜好。”   或许是站在扶手边观望的两人过于引人注目,远远的,那位父亲看见了倪清,以及,她手里的冰淇淋。   他认识那个牌子,哈根达斯,他也知道,以他们家的经济条件,吃不起,但是,他还是向女儿保证说。   “爸爸先带你去买个冰淇淋吃,好不好?我们小宝不是最喜欢吃巧克力味的冰淇淋了嘛?”   ……   倪清一言不发的看着眼前的温馨场面,嘴巴不停,小口小口嘬着冰淇淋。   注意到倪清的不同,程崎缄默一瞬,问,“羡慕了?”   倪清没有立刻回答,她温吞的眨眼,直到那对父女淡出视线,才低头,小小声地说了一句,“好像也没有很羡慕,”   “只是觉得他们好幸福哦。”她抬起头,看向程崎的时候,眼睛里似乎有星星在闪。   因为有你,所以没有很羡慕了。   因为有你,让我觉得,自己也有变得幸福的权利。   后面这几句,倪清自然不会说出口,她会害羞,会脸红,会不好意思。   不能像小狗一样,热烈又大方地表达爱意,可能是少女的通病。   程崎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四目相对良久,他牵起倪清的手,语气认真又严肃,“走,我们也抓。”   “别人有的,我家倪清也得有。”   倪清垂眼,看着他与自己紧扣的大手,不自觉笑弯了唇。   谁是你家倪清…… 第56章 我不走了   程崎第一次玩娃娃机, 玩出了倪清这辈子都玩不出来的水平。   二人左右胳膊各夹三个娃娃,收获颇丰的走进餐厅,以至于餐厅的服务生都瞠目结舌, 一脸震惊的看着面前两个“娃娃大盗”,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二、二位里边请。”   这是一家淮扬菜馆,倪清的最爱。   二人落座后,将无数战利品放在由檀木编织的椅子上,拿起菜单。   他们点了很多道菜,番茄牛腩煲、腊味双拼煲仔饭、功夫松鼠桂鱼、金陵茶香脆皮烤鸭、手打年糕牛肉粒, 和黑松露小笼,甜点是椰汁豆花布丁。   反正有程崎在, 她不用担心菜吃不吃得完的问题。   合上菜单,倪清揉揉眼睛, 等菜期间,有点儿犯困,“其实我还想喝玉米排骨汤。”   饭前就犯困的, 程崎还是头一次见。   他依稀看过这道菜, 接过女人手里的菜单,重新打开, “玉米排骨汤……我记得菜单上有,在这儿,点吗?”   倪清看着男人修长的手指指在菜单某处,徐徐摇头,“不要了,”   她拿起面前的米露, 给自己倒完,又给程崎倒了一杯,“玉米排骨汤,这个还是家里做的好吃。”   程崎没说话,若有所思。   倪清继续说,“吃完饭直接回去还是再逛逛?我记得这里有拍大头照的机器。”   “想拍?”程崎看她一眼。   女孩子的眼睛晶莹剔透,探进去,是藏不住的雀跃。   这无疑是在说“想”,程崎犹豫了一阵子,“好。”   他们的第一张合照,或者说,是倪清自以为的第一张合照,拍的不是很好。两个人的距离很远,完全不亲密的样子,程崎不苟言笑,倪清则是比了个耶。   不过,倪清还是很开心。反正程崎一直都是这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照片洗好了,她和程崎一人一张,“我们终于有合照了。”   程崎淡淡接过,“嗯。”   视线却是错开相片,盯在倪清的脚踝。   从刚刚开始,他就注意到了。   她一直把右脚脚尖点在地面上,整个人靠左腿支撑。   沉默几秒,程崎蹲下来,指尖触及倪清脚踝的时候,她往后闪了闪,“你干嘛?”   她的身体比较敏感。   程崎看出倪清累了,蹲在她前面,“上来。”   她反而后退一步,有些迷惘,“……为什么?”   程崎还算有耐心,“背你回去。”停了几秒,他补充说,“你不是累了?”   倪清知道的,程崎和她一样,性子倔的很。   所以,在针锋相对之时,他们两之间,总有一方要主动缴械投降。   显然,今天举白旗的一方是倪清。   她舔舔嘴唇,几秒后,轻轻跃上他的背,男人的背很宽,很大,让人很有安全感,她咽了一口唾液,声音像是小猫爪子,软软踩在他的心尖,“我重不重?”   “不重。”男人轻笑着将她往上颠了颠,“轻死了。”   “骗人。”倪清也跟着笑起来。   “没骗你。”他突然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所以多吃点饭,长点肉,那才讨人喜欢呢。”   气氛静了几秒,倪清温吞的说,“讨人喜欢?包括你吗?”   “多吃饭的话,会被你喜欢吗?”   *** ***   次日,周末。   倪清发消息和向敏君说,“最近要考试不回家。”   难得的大周末,阳光正好,她准备在酒店一觉睡到下午,然后点外卖。   没曾想,十点半的时候,程崎摁响了门铃。   一阵清脆的铃声下,倪清微带怒意的打开门,“你这个点来干嘛?”   她被他吵醒了,现在有点不爽。   程崎弹了下她的脑袋,“做饭。”   他们好像成了邻居,每天都要见上一面。   “啊?”她摸着额头,关门,跟上程崎的步伐,“做饭?”   “嗯。”程崎把两大袋不知何物放在桌上,四处搜寻无果,看着她,“你这有锅吗?”   话音落下,倪清的嘴角抽了抽,“你在想什么,当然没有。”   她站在他身边,两根葱白的手指捏开塑料袋一角,看清里面的内容物:排骨、山药、胡萝卜、玉米和葱花,还有一些盐和调味料。   “你真要做饭?”倪清难以置信。   “那还有假?”程崎语气寡淡,将食材从袋子里拿出来。   安静了片刻,倪清无奈的摇头,“但是我这里没有锅,不是我这里没有锅,是所有酒店都没有锅。”   程崎睨她一眼,“是你没住有锅的酒店。”   “好了,不跟你争。没锅也没关系,我带了。”说罢,程崎从另一个环保袋里拎出一只锅,倪清诧异的说,“准备够齐全啊?”   “当然。”   她突然发笑,头顶在墙壁,靠着墙看他,“去外面吃呗,搞这么麻烦。”   程崎很想在这个时候回她一句,“是谁昨天说家里做的玉米排骨汤才对味?”   他忍住了,取而代之,说出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倒是有不麻烦的方法。”   “什么?”   他停下手中动作,看着她,一字一顿,“你跟我回家。”没等倪清意识到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男人重新垂眼,“不过还太早了。”   时间太早,她现在还不是他的女朋友,也没到见家长的地步。   空气吊诡的凝固片刻,几秒后,倪清也想到了这一层,“唰”的一下,脸颊通红,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没动。   程崎把食材全丢进水池,洗净,回来见她还愣在原地,两只手手心朝上,滴着水,使唤她,“愣着干嘛?来帮我系围裙。”   “你自己没有手?”她下意识拒绝。转脸便看见程崎的双手,摆着外科医生做手术时的姿势。   “你看我像有手的样子?”男人戏谑的挑了下眉。   “哦。”倪清不情不愿的撇嘴,“那围裙在哪儿?”   “桌上。”程崎下巴一扬,指向桌面。   倪清一把捞起围裙,绕到程崎身后。   她没帮人系过围裙,手法生疏,小细胳膊从后面环抱住程崎的腰,倪清的心跳猛然间漏了一拍,打了个潦草的蝴蝶结在他后面,迅速抽手离开。   别说,程崎细腰窄臀,屁股还挺翘。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荷尔蒙的指引,她的视线一直停在程崎的身体上,有点移不开的意思。   但是,还没等她仔细端详,程崎便又下命令说,“别发呆,你去帮我把山药和胡萝卜切段。”   “哦哦,好。”且刚做了亏心事,倪清不自觉答应。   她低下头,拿出菜刀和砧板,一刀一刀切在胡萝卜上,一下,两下,她切的很狠,仿佛手中的那根胡萝卜是她欲.念的化身,没多久,就被她切了个稀碎。   等她意识到自己酿成大祸的时候,程崎已经一脸黑线的站在她身后。   看着烂成泥水的橙色颗粒,程崎的太阳穴跳了跳,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切段……不是切断。”   “是,是切断啊。”倪清咽了口口水,死不改口的说。   他垂眼,看了她一眼,临危不乱的样子也不知道该不该夸奖她。   “算了,还是我来吧。”程崎叹了口气,作势要夺过她手中的菜刀。   倪清反应迅速,把手背到身后,不让他拿,“看不起我?”   不服气的样子让她两颊鼓鼓,像极了抱着松果的松鼠。   程崎的手指在半空中顿了顿,一脸凝重的对上她的眼睛。   “对,就是看不起你。”   语毕,他将菜刀从她手中抢过来,剩下倪清独自一人张牙舞爪的叫唤,“我会切菜的!我刀功很好!”   “喂喂,我没在骗你。”   “你听到没有?我真的会做饭!你不要瞧不起我啊!”   “好好好,是是是,我相信你,你会做饭。”程崎敷衍的说。   ……   程崎同时起了两个锅,一个给排骨焯水,另一个则是在煮玉米。   他的手法专业,至少看起来,比她专业得多。   煮玉米的时候,男人抓了一小撮盐巴丢进去,倪清立刻像个好奇宝宝似的的探头,“你为什么要放盐?”   她被程崎拉入黑名单,现在只能趴在桌上看他做饭。   “这样煮出来才甜。”程崎眼皮子没动。   “哦,”倪清又看了一眼锅,“那你为什么要把玉米连皮一起煮?”   “……我刚刚回答过了。”   “哦。”   排骨焯过水,捞出,沥干水分。程崎起锅烧油,炒香葱姜,将排骨倒入锅中煸炒了几下,之后,又加入料酒和开水,转小火炖制。动作一气呵成,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倪清看呆了。   程崎打开煮玉米的锅,袅袅热气扑面而来,玉米也煮好了。   就在这时,他终于给无所事事的倪清找了点事做,“玉米煮好了,把皮剥掉,切成段。”   他递过来两根玉米,顿了顿,不是很放心,程崎还加了一句,“记住,是碎尸万段的段,不是肝肠寸断的断。”   “……哦。”找的都是什么成语。   倪清后怕的缩了缩脖子,接过来。看着玉米,她有种感觉,若是这次再不成功,程崎可能就要把自己碎尸万段了。   好在,她这次没有让他失望。切好的玉米段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和山药、胡萝卜一起下锅,锅里瞬间变得五颜六色,叫人格外有食欲。   倪清眼巴巴的看向锅内,不自觉吞了口唾液,看向程崎,“还有多久?”   “三十分钟。”男人回答。   看她嘴馋的模样,程崎忍俊不禁,“等不及了?”   “我可没有。”倪清不肯承认。   三十分钟过的很快,时间一到,男人即刻打开盖子,加了一点盐调味,最后撒上葱花,大功告成。   炖好的排骨汤,香气扑鼻,原汁原味,倪清盛了一大碗,嘴巴再也没停过,不等程崎出声询问,主动点头如捣蒜,“好好喝!”   “你觉得好喝,我天天做给你喝?”   这话一出,倪清忙不迭被汤烫到了舌头,剧烈咳嗽起来,“咳咳。”   程崎摘下手套,轻轻拍她的背,“你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他们的相处自然又和谐,叫倪清情不自禁生出一种“她和程崎是老夫老妻”的感觉。   荒谬至极!   意识到自己有这个想法,倪清杀伐果断的摇摇头,想把这个想法甩出脑袋,可惜,并没有。   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她都不敢去看程崎的眼睛。生怕自己,被鬼迷了心窍。   吃完饭,程崎一手提着一袋垃圾,准备离开,倪清乖巧的一百八十度鞠躬,“今天辛苦程师傅帮我做饭啦。“   她以为他要走了,事实也的确是这样。   “不客气。”程崎挑眉,一不小心看穿她的小心思,“我要走了……你很高兴?”   “不不不,”倪清收回惊愕的表情,“程师傅今天为我做了好吃的饭菜,程师傅想留就留,想走就走,我都没有异议的,但是,我马上要看电影,是程师傅最讨厌的爱情片,所以这边建议程师傅还是不要在这里陪我浪费时间比较好呢。”   “口味变了。”程崎说,“我说我口味变了,现在就爱看浪费时间的爱情片。”   什么意思?倪清皱眉。   程崎笑,“意思就是,我、不、走、了。” 第57章 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倪清说的没错, 程崎不爱看爱情片。   这是一部讲男女主因为父母压力而被迫分开的爱情电影,女主死了,男主抱着她的尸体哭的痛不欲生。   倪清看得泪流满面, 程崎全程面无表情。   他只觉得,这些情情爱爱,弯弯绕绕,烦得要死。   不过,看着坐在沙发前哭的稀里哗啦的倪清,他觉得好笑,伸出拇指指腹,抹向她眼尾的泪, “这么难过?”   倪清看向他,一抽一抽的打掉他的手, 声线带着颤颤的哭腔,“明明是你太冷血了!”   程崎耸肩, 不可置否,“好好好,我冷血。”他从桌上抽了张纸递过去, “我无情, 我无理取闹。”   倪清接过纸巾,没理他的玩笑话。她重重的擤了个鼻涕, 嘴巴里面念念有词,“男女主好可怜啊。”   “可怜吗?”他起身,从沙发上站起来,倒了杯水给她,“没感觉,我没代入感。”   “代入感?”倪清的肩膀抖了两下, 把玻璃杯接过来,而后又放在桌子上,情绪激动,“那你就代入啊。”   她转了转身体,双手在空中胡乱比划,“你就想,如果我是女主,你是男主……”   程崎似笑非笑的打断她,“这么想做我女朋友?”   倪清脸红一瞬,不再看他,“你好好听我说下去,别打岔。”   “哦。”他还在笑。   倪清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如果我们好不容易,突破重重困境,在一起。”她深吸一口气,“最后,我死了,难道你不会哭吗?”   代入感确实很强,程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气氛诡异的静了好几秒,程崎坐上沙发,抓起桌上的遥控器,换了个台,他换了个喜剧片,在欢声笑语的背景音乐中,男人脸上的表情却依旧严肃,他双手交拢,撑在膝盖骨上,思量许久,缓慢的说,“不会。”   “我死了你都不会哭?”倪清沉默了几秒,失落的转回身体,“好吧。你果然很无情。”   闻言,程崎偏头看她,一字一句,说的认真,“我是说,我不会让你死。”   视线落在面前的喜剧上,倪清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抿了抿嘴,重新看他,“这也不是你能控制的,老死、病死,人总会死,难道你还能研究出长生不老的药剂不成?”   她说的有道理,有些事情,确实不是努力过就能做得到的。   他停了几秒,“那我就陪你一起。”   “咳咳,”倪清被唾液呛到,难以置信的问,“陪我一起死?”   男人的表情仍然真挚,“嗯。”   “没必要,这只是一个电影。我们只是假设,没有人会死的。”倪清被他真诚的表情逗乐。   程崎却认真了,“如果你死了,我不苟活。”   她心里发笑,“那个……我们俩好像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吧?”   “如果是呢?”程崎和她对视。   看着男人钻牛角尖式的倔强,倪清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玻璃杯,抿了一小口,“如果是的话,”   “那作为女朋友的我,也不希望你和我一起死,我会希望你活着,活的开心快乐,世界那么大,你还有时间到处逛逛,何必跟着我一心求死,你应该多看看。”   “不过,这些都是玩笑话,我们不会死,我们也不是男女朋友。”   这般说着,程崎突然盯着她,声线低沉的唤她姓名,“倪清。”   “嗯?“   “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程崎问。   倪清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几秒,低头,没有回答。   女孩的手指紧张的抠着杯壁,程崎看出她的不知所措和犹豫,便也没再逼问。   随后,两人陷入一段尴尬的沉默。   也不知道气氛太安静,还是倪清哭累了,相坐无言良久,程崎耳边响起细小的均匀的呼吸声。   他偏过脸,视野里,倪清正侧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他就在她身边,一言不发看着她。女人的长发随意散在脖间,整个人周身透出一种柔和的光圈,脑袋晃晃悠悠,将坠未坠在半空中摇荡。   程崎低笑了声,看不下去,大手一揽,将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嗯。“她嗫嚅一声,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往程崎身上靠了靠。   他喉结一紧,整个身体僵了僵。   过了好一会儿,等到倪清没了动静,他才敢轻轻搂住倪清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   女人的发丝,香软顺滑,划过他喉结的时候,男人的声线哑的不行,“睡着了?”   倪清没动静。   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如若不然,她也不会这么主动的往他怀里蹭。   他低头看她,怀中的人儿长睫毛微颤,再往下,是高高的鼻梁和红嘴唇,看到倪清的嘴唇时,也不知触碰到程崎的哪根神经,男人的心脏猛然间“咯噔“一下,他缄默了几秒,像是不可抗力,不自觉凑近倪清。   她的嘴唇那么香,那么软,就像晶莹剔透的果冻,叫人想尝一口。   下一秒,程崎低头,吻了上去。   怕吵醒她,他没像往常那样热烈缠绵,只是蜻蜓点水,轻轻落下一吻后,离开她的唇。   离开的那一秒,倪清仿似做了什么美梦,嘴角微扬,咂了咂嘴巴。   *** ***   流光易逝,短暂的十一月过去,见新的十二月到来。   十二月八日,是倪清的生辰。   大清早,向敏君给她发了条消息,是一个二百块的红包,光秃秃的,甚至没有生日祝福。   她收下了红包,思考许久,没有回复。   相信向敏君也知道,母女间的感情早就出现裂痕,无法修补。   早上九点,程崎照常来送早餐。今天的早餐是糍饭团,中间包了一根脆脆的炸的焦黄的油条。   不同的是,他今天走的特别急,即使倪清挽留,他也义正言辞的拒绝,“下午有课。”   “哦。”她靠在门边,看着他换鞋,“那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男人的反应。   程崎给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他好像是真的不记得她的生日了,淡漠的看她一眼,反问,“什么日子?”   她突然不想说了,垂下眼睛,“没什么,路上小心。”   “嗯。”   傍晚,倪清撑在窗户口,踮起脚尖,百无聊赖看着下面来往的陌生面孔,不得不承认,她的内心还在隐隐期待着:程崎是假装不知道自己生日,他会给自己准备一个惊喜,就像当年在北城的时候一样。   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八点,他都没有出现。   可能真的是她想多了吧,倪清缩回脖子,有些失落的离开窗边,心说着,他又不是她的男朋友,凭什么记得她的生日。   说是这么说,但是倪清心里还是有点难过,生日一个人过,确实挺惨的。   晚餐随便对付了两口,为了不让这份失落感持续太久,倪清九点就钻进了被窝。   iPad里面,男女主角卿卿我我,屏幕面前,倪清看电影看得快要睡着,就在这个时候,门铃陡然间响了。   “谁啊?“她心下生疑,潦草的套上拖鞋。   门外,门铃还在响个不停,少女天生敏感多疑,恍然间联想到午夜凶铃,好在下一秒,周韵仪的声音给她打了一剂镇定剂。   “倪清,是我和依依。”   原来是她的室友……可能是受辅导员委托,来叫她回学校上课的吧。   悬起的心缓缓下沉,倪清安心的打开门,“你们怎么……”会来?   话还没说完,眼前的场面把她震撼到了。   “嘭”的一声,礼花和香槟被打开,五颜六色的荧光片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彩虹雨。   亮片落在身上,程崎站在门前,手里捧着一大束新鲜的红玫瑰,深情地看着她,“倪清,生日快乐。”   而程崎的身后,魏浩成和梁子源徐徐推过来一个插着蜡烛的奶油蛋糕。白色的奶油上,摆满了大颗饱满的草莓,强烈的对比冲突,极为好看。   程崎的室友们都来了,红头发的那一个还一本严肃的叫了她一声,“嫂子好。”   直到程崎从后面踹了他一脚,魏浩成才安分。   “别乱叫。”但是,倪清看得到,程崎说这话时的眉眼,分明是在笑着的。   他笑,她便也跟着笑,笑中有泪,倪清被感动到了,“我、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   她有点儿委屈,鼻尖一酸。   “怎么会?”程崎温柔的摸摸她的头,“怕人少冷清,找他们几个热闹一下。”   “我家倪清的生日自然要过的热热闹闹的。”程崎说。   听完,倪清的眼泪不自觉涌出眼眶,一把抱住程崎,“可是我只想和你一个人过。”   语音落下,气氛静止。   魏浩成给梁子源使了个眼色,识趣的说,“那,嫂子你们好好过生日,我们就先走了。”   “为什么?我还没吃蛋糕呢。”站在后排的马盛安有点懵。   好在梁子源和魏浩成一人一只胳膊把他给架走了,“你吃个屁啊,气氛这么好,你个傻.逼别在这添乱了。”   闹剧结束,酒店终于又只剩下两人。   四目相对无言,程崎低下头,再次问了倪清同一个问题,“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倪清,我再问你一遍,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第58章 真的好喜欢你   那一秒, 世间的光,顷刻间向她涌来,所有的顾虑都被抛诸脑后, 倪清眼泛泪光,重重的点头,“好。”   程崎的声音变得沙哑,他把她抱在怀里,像终于找回主人的小狗,呜咽着将脸埋在她的脖间,蹭来蹭去,“好。”   倪清没有挣脱他, 两只手徐徐覆上他的背,又软又娇的撒娇, “你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不走?”   他们躺在酒店的大床上,两人都是手足无措的紧张。   倪清侧躺着, 脑袋枕在程崎的手臂上,抱住他的身体,狭小的环境, 空气也变稀薄, 扑通扑通,只听见两颗心脏跳得飞快。   突然, 她轻轻叫他的名字,“程崎。”   “怎么了?”   “你喜欢我吗?”   程崎震了震,没说话,陡然间,笑起来。   倪清有点儿迷惑的抬头看他,“你笑什么?”   “我笑, ”程崎回答,“笑你是个笨蛋啊。”   他用手指点了下倪清的鼻尖,“爱你爱的那么明显,你非要找我不爱你的痕迹,老子要是不爱你,吃饱了撑的天天给你带早饭?”   倪清挑眉,“怎么?给我带早饭很贵?”   “不,我的时间很宝贵,”程崎一本正经的开玩笑,“一小时两千。”   倪清被逗笑了,轻咳了声,重新靠在他的肩膀上,“不跟你贫,我有事情跟你说。”   “什么?”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   她有些迟缓的抿嘴,语速变得很慢很慢,“是有关我的……家庭。”   程崎缄默一瞬,“不想说可以不说。”   “不,”倪清的语气是坚定的,眼睛清亮,“我要说。”   她将她不堪回首的童年往事全部诉说给程崎,因为是切身体验过的灰暗,所以她连声音都变得颤颤巍巍,害怕程崎会嘲笑抑或是嫌弃自己。   她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太敏感了,敏感到哪怕只是一个敷衍的眼神,她都会想很多。   故事说完,程崎脸上没有出现任何一丝鄙夷,他将她抱得更紧,低声说着,“我知道。”   “我一直知道。”   “嗯?”倪清抬眼。   程崎和她对视,“你的父亲来北城呆过几天,就这几天他把你的家事和全城人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所以,哪怕你一个人瞒的很好,也没有办法做到,堵住所有人的嘴。因为你的父亲很自大,我觉得不对劲,就拜托赵恬调查了他,”   “原来你早就知道啊。”想起不好的事,她有点儿难过的垂下眼帘。   沉默良久,她鼓起勇气问道,“你不嫌弃我吗?”   “为什么嫌弃?我又不跟你父母结婚。”   男人的字句铿锵有力。   “倪清,你听好了,我爱你,不是因为你在北城初来乍到,穿了比别人都好看的小裙子,也不是因为你从大城市来,让人觉得你家境显赫,更不是因为你长得漂亮,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倪清,我爱你,是因为你会在阳光明媚的午后给我补习功课,因为你被欺负时不会沉默退步,因为你刀子嘴豆腐心,是个嘴硬心软、不肯说实话的笨小孩。”   “我爱你,是因为你是倪清。”   “只要你是倪清,就够了。”   *** ***   世界上最好的医生,是一位有耐心的爱人。   大四学期末的考试周,倪清在程崎的治愈下,回到学校,并参加了之前的补考。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女孩戴上羽绒服的帽子,揣着手,独自行走在教学楼下面,闲言碎语没有完全消失,可是倪清却不再在意他们的话。   “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发现,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现在,她深刻理解这句话的涵义。   料峭春寒,路过体育馆时,途径的一个女生正在用小推车搬运排球,倪清凑巧看见女生不小心把排球弄倒的场景,她愣了愣,看向站在一边,没有上前帮忙的保安,抿抿嘴,上前,把球都捡起来,安慰女生道,“同学,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你。”女生回报以微笑。   倪清也笑了,“不客气。”   而后,远远的,她看见程崎站在校门口等她,脚步停住,倪清轻快的小跑过去,“在等我吗?”   “明知故问。”   她笑着挽住程崎的胳膊,把脖子往毛衣底下缩了缩,“我饿了,中午我们吃什么?”   “你想去食堂还是我带你出去吃?”   “食堂吧。”反正,这也是最后一次吃了。   确实,期末考试结束后,倪清收拾行李,搬去实习的医院,再也没回过大学。   时间回到现在,两个人漫步在校园,林荫大道里,倪清轻轻叫他的名字,“程崎。”   “嗯?”他低头看她。   “没什么。”她摇摇头,眼睛里面有光,一字一句,倾诉着她无声的表白。   霎那间,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倪清伸出手,“程崎,下雪了。”   “嗯。”   程崎,   我真的好喜欢你。   好喜欢好喜欢你。   *** ***   倪清的实习医院是市第一医院,距离学校五公里。   搬宿舍那天,向敏君找了同事,开车送倪清去医院宿舍门口,因为家长不让进,所以和向敏君道别后,倪清只得自己一个人提着大包小包走到宿舍楼。   不过,走到院门口的榕树前时,她就看见了她的救世主,程崎。   男人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看见倪清就大步流星走过来,一把捞过她手中的行李,在倪清惊愕的眼神中,他似笑非笑,“怎么?难以置信?”   确实难以置信。   倪清合上微张的下巴,呆呆跟在他后面,“你怎么进来的?”   “我拿学生证糊弄了一下保安大哥,他就放我进来了。”程崎眉目淡淡的回答。   “真有你的。”她忍俊不禁。   身前的男人倏地停下脚步,“不过,你们宿舍楼在哪?你走前面。”   他走的很急,停的很突兀,倪清的鼻尖一不小心撞在程崎的背上,她吃痛的捂住鼻子,指着南面,“这里,跟我来。”   去往宿舍楼的路上,二人还在闲聊着,“这个医院环境蛮好。”程崎说。   “是啊。而且是离学校最近的一个。”倪清回答。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楼底,宿管阿姨拦着程崎不让进,程崎冷了冷脸,问倪清,“你们宿舍在几楼?”   “一楼。”她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有宿管阿姨在,你进不去的。”   程崎不听,颇有种即将硬闯的架势,倪清忙不迭就要抢过他手中的行李,“真的没关系的,东西给我,你走吧。”   争执不下五次,程崎叹了口气,妥协着说,“好,那你自己小心点拿,别把自己伤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闻言,倪清拿过行李,笑了笑,“这次你想怎么糊弄保安大叔?你要伪装成患者来找我吗?”   听到倪清的意见,程崎脸上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   见状,倪清笑得更欢,“我的意思是不用啦,你没必要每天都来见我的。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用事事都把我放在第一位。”   程崎撇撇嘴,不想和她吵,“……哦。”   之后,理所应当的认为程崎离开,倪清走进宿舍,她住105,二人间,另一个室友比她先到。   实际上,这不仅是她的室友,还是之后带教的老师,倪清算是幸运儿,抽中和导师一间寝室。   “你好,新来的实习生是吧?”且刚进门,郝以慧正在打扫宿舍,看到倪清,郝以慧笑着把笤帚和簸箕放在门边,伸出手,同她打招呼,“你好,我是郝以慧,也是你们16级实习生的带教老师。”   “哦哦,”倪清把大包小包放在桌子上,跑回来,握住郝以慧的手,“是的是的,老师您好,我是16级的实习生,我叫倪清。”   “倪清?”听见这个名字,郝以慧顿了顿,她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想了一会儿,没有想起来,郝以慧回握住她,笑着说,“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的。”   视线飘向窗户外面,郝以慧问,“窗户外面那个是你男朋友吧?”   顺着郝以慧的目光望过去,倪清看见程崎的背影。   原来他还没走。   倪清转回脸,有些羞涩的点点头,“啊,我还以为他走了。”   “可能是舍不得你吧。”郝以慧笑着说,“年轻人都这样。”   腼腆的嗯了声,倪清走向窗户,对着程崎的背影喊,“你怎么还在这里?”   语音落下,程崎的背影一顿,有些烦躁的挠挠头,转身,无奈地说,“我想再陪陪你。”但怕你不同意。   倪清笑得咯咯不停,从窗户里面伸手摸程崎的脑袋。   “我不喜欢被摸头。”男人一脸不爽的偏开脑袋。   倪清重新把他的脑袋正过来,“那你敢反抗我吗?”   “……不敢。”   就在此时,郝以慧看清程崎,一下子就想到了什么,“你们……”   “嗯?”倪清转回脸,手指还放在程崎的脑袋上。   郝以慧眯了眯眼睛,视线定格在程崎脸上,“你们之前是不是去过北城?”   倪清停住手上的动作,看了一眼程崎,有看着郝以慧,“我们几年前在北城住过一段时间。”   “那就没错了。”郝以慧恍然大悟道,“你男朋友叫程崎是不是?”   “您怎么知道?”倪清顿住。   郝以慧笑着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当年,他可是轰动全城的大人物。”   说到这儿,程崎面色一沉。   倪清问,“您指的是?”   “他当时为了一个女孩砍伤一个男人的手,自己也受了重伤,我恰好是他的手术医生。”郝以慧想了想,“我记得后来他还消失了两年,去坐牢,他对你真的很好,你很幸福。”   听完郝以慧的话,倪清瞬间明白,在消失的那几年,程崎过的到底有多么多么痛。   怪她,居然忘却伤人之后是要受到处罚的。   缓慢的转过脸,倪清哽咽的看着程崎,哭着笑,“这么执着于我,值得吗?”   “值得,只要结果是你,就值得。”   真正感受到被爱的时候会流泪吗?   她想,应该是会的。 第59章 正文完结 倪清,我爱你。   和程崎在一起的日子, 平淡却又幸福。   人生头一遭,倪清感觉自己像是被捧在手心上的公主,或者说, 自己也是有依靠的人了,而不是随风飘散的蒲公英,只有蕊,没有根。   程崎会在每个周末找倪清玩,会在她疲惫的午后带来一束鲜花,会在她无法解决的人际关系上给予援手,而她,则会在他诉说理想的时候默默支持, 渐渐的,二人之间的羁绊愈发强烈。   每个空闲时分, 倪清总会想他,想他在干什么, 想他为什么还不给她消息。   他们一直很好很好,意外出现在一次偶然,倪清和程崎约好去电影院过情人节。   那天, 阳光普照。   紫峰大厦门口, 倪清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向欣。而向欣对面站着的人,倪清更熟悉, 是程崎。   娇小的短发女孩亭亭玉立的站在高大的男人面前,向欣穿着粉色的毛衣开衫,整个人透着一股元气和可爱。   程崎一身黑衣黑裤,面无表情看着向欣的脸。   距离不近,倪清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向欣在程崎措手不及的时候, 踮脚想要亲他,被程崎眼疾手快地的拒绝了。   那一天,倪清第一次意识到,原生家庭的不幸,不是程崎说不介意,她就可以当作不存在的。   老实说,比起温柔小巧的向欣,她似乎确实没有一点占优势的地方。   恋爱中的女人总会自卑,整场电影,倪清都心不在焉。   她重新思考起那个问题:她是否配得上程崎。   看完电影,他们去一家东南亚餐厅吃了晚餐,接着,在商场闲逛。   感觉到倪清的不对劲,程崎看着她,“你今天心情不好?”   “没有。”她摇摇头,想说什么,却又作罢。   倪清不肯说,程崎也摸不着头脑,误以为她来了例假,男人去附近的奶茶店买了杯热饮,放在她手心,“没关系,待会儿就不疼了。”   “乖。”他摸了摸她的头。   倪清呆滞了几秒,缓慢的看着手心的奶茶,然后,另一只手被程崎牵起,男人随口说道,“你还记得徐申振和顾苗吗?”   “记得。”倪清跟上他的步伐,“北城的同学?”   “嗯。”   “怎么了?”倪清问。   “他们两个要结婚了。”走在前面的男人语气平平,“给我发了请柬。”   “这是好事,恭喜呀!”倪清说。   想到什么,程崎停下来,看着她说,“他们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所以没给你发。”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好啊。”倪清的肩膀上提,笑起来,“正好我也很久没去过北城了。”   这般想着,二人经过一家杂货铺。   鬼迷心窍,倪清拉着程崎走进去。   琳琅满目的商品中,她唯独对两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手机壳感兴趣,这个手机壳是情侣款。   她和程崎凑巧没有情侣款的东西。   拿在手中看了几秒,倪清歪头,问程崎的意见,“我们要不要一起用这个?”   程崎低头看了一眼,隐隐意识到什么,没有拒绝,“嗯,好。”   得到肯定,倪清又逛了几圈,挑中一款情侣对戒和情侣睡衣,满心欢喜的拿到程崎眼前,“那这些呢?”   程崎不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所以他毫不遮掩、直截了当的说,“没必要这样。”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如果没有给够你足够的安全感,是我的问题。”   “但是,你不能质疑我对你的爱。”   “我爱你,并且,我只爱你。”   “抛开一切外在条件,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所以,无论别人的条件有多好,我都不会心动,你能懂吗?”   爱情从来不是博弈,是坚定又真诚。   见面前的女孩不说话了,程崎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话说太狠了,他叹了口气,将她乱拿一汽的情侣款都放回去,无奈的说,“如果今天心情不好的话,我们就回去吧?”   倪清没有说话,表示默认。   “我送你回宿舍。”   他牵起她的手,就往门外走,这个时候,倪清突然叫住他,“程崎。”   “嗯?”   她反悔了,“其实,今晚也可以不回宿舍住的。”   *** ***   他们在附近订了一间大床房,搞不清楚倪清在搞什么幺蛾子,程崎洗完澡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等她。   电视无聊的很,没一会儿,他就关了,刷起手机。   浴室里,倪清在洗澡,水流声止的时候,身上只有一件吊带,赤脚走到他面前。   “程崎。”她轻声唤他的名字,男人闻声抬头,在看见倪清的穿着时,全身僵硬。男人的喉结不可抑制的滚动两下,没动。   倪清走上前,坐在他的大腿上,勾住他的后脖,软软的说,“我要。”   “要什么?”程崎的声音哑的不行。   倪清纤细的手抓住他的手,送进吊带里面,两处饱满的圆润在他眼皮子底下急不可耐。她的意思明了。   程崎只感觉嗓子要冒火,哑着声,“操。”   他将她抱起来,丢在床上,欺身压了上去。   梦里的画面成真。   黑发铺展开来,凌乱的散在床上,倪清拽着他的衣领,一点一点往回卷。   “跟谁学的?”男人似笑非笑。   她紧咬着唇,不肯叫出声,额间洇出一层薄汗,“……没有。”   上下都被男人紧紧封住,倪清疼的皱眉,只得用手指甲去抓他的后背,在他身上深浅不一的印记。   后来,她连手也被男人摁住,像一个只会叫疼的女人任由他尝遍她的身体。   次日,暴雨。   事后清晨,睁眼便是程崎的脸。   昏沉的在床上醒来,倪清看着满床的血迹斑驳和各色水渍,皱眉,空气里一股爱欲的味道,这些都在无形中提醒着她:昨晚发生了什么。   倪清侧躺着,安静的凝视了枕边人一会儿,伸手,指腹轻点在男人鼻尖,沿着鼻梁的弧度逐渐下滑,停在他的嘴唇。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一辈子都和他在一起。   下一秒,他醒了。   她笑着收回手,“早。”   他把她的手拉回来,握紧,低头亲吻,“小哭包醒了?”   她一愣,小小声反驳,“不是小哭包。”   “谁昨天晚上哭的梨花带雨?”程崎挑眉。   “不管!我不是小哭包!”   “不是!”   *** ***   徐申振和顾苗的婚礼定在这周二,也就是大后天,周末。   通往北城的火车上,倪清从程崎口中得知,徐申振现在成了烤串店的老板,顾苗则是老板娘。   北城没有酒店,所以他们回到程崎以前的家。   许久没人居住的二层洋房,所有家具上都蒙着一层灰。二人合力把小房间打扫了一下,准备将就一晚。   浓重的尘埃惹得倪清猛烈咳嗽,“咳咳。”   她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一袋手帕纸,擤了个鼻涕,丢进垃圾桶,转眼,在垃圾桶旁边的书桌上,她看见一样意想不到的东西,是她之前的笔记本。   愣了不到半秒,出于条件反射,女人拂去表面的灰尘,把笔记本翻开。   “啪嗒。”   里面掉出一张照片。   她捡起来。   照片里的画面,倪清似曾相识。   哦,她想起来了。   是程崎的手机壁纸。   女人心下生疑,眯起眼睛,想找出这张照片的与众不同之处。   十几秒又或者是几十秒后,终于,她在犄角旮旯发现,在相片角落,她和程崎出现在里面。   原来,这是一张他们的合照。   而继续看向笔记本,纸张已经被翻的软烂,被水染的看不清楚的字迹也被程崎标注好了,红笔蓝笔黑笔,各色交织在泛黄的纸张上,可想而知,他有多认真的在看她的笔记。   继续往后翻,倪清发现,这本笔记本上的每一页,都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满是倪清的名字。   原来,在她离开的日子里,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想念自己。   徐申振和顾苗的婚礼很简单,只是宴请了几桌亲朋好友,没有洁白的婚纱和庄重的神父,亦没有无暇的誓言。   他们的婚礼是中式的,顾苗穿着喜庆的红色旗袍,给双方长辈敬酒。徐申振穿着西装,挽着她。   他们都变了,岁月一瞬而逝,在他们身上留下不少痕迹,他们都变得成熟了。   倪清坐在桌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鱼肉,跟着感慨道,“也不知道我以后会跟什么样的人结婚。”   她只是在自言自语,没曾想被程崎捕捉到了,男人正在倒酒,闻言,笑着回答,“我啊。”   倪清白他一眼,“你什么你?求婚在哪呢?”   “连求婚都没有还说要跟我结婚。”   话音落下,程崎顿了几秒,脸上露出认真的表情。他将酒杯放下,修长的食指指着倪清的脖子,“在……很久很久之前。”   倪清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程崎继续说,“你把项链给我。”   “为什么?”倪清提出质疑,但还是乖乖照做。   男人拿回项链,淡淡地问,“你知道,为什么这条项链是Q吗?”   “Q……是我的名字,清?”   “不全是。”男人笑。   然后,随着他手上的力道加重,吊坠的表层被剥开,倪清皱眉,刚要出声责骂,只见男人手中缓缓拿出一枚戒指。   程崎牵起她的手,给她戴上,“其实,这条项链里一直藏着这枚戒指。”   “幸好,你让它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他依旧在笑,“我想几十年后还有几十年,直到眼也花了,脚也走不动路,还能牵着你的手,说‘我爱你’。”   “倪清,我爱你。”   “程崎,我也爱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