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 作者:桃籽儿   文案:   白清嘉头回见徐冰砚是在码头,这俊俏的军官在她父亲面前言辞恭敬,可是脊背却一点不弯,惹得白清嘉看了直笑,扭头就同人说:瞧,穷志气。   后来又见是在皖地。富贵的娇花坠进了泥里,战火纷飞中只得惊惶逃命,忽闻马嘶枪鸣,抬头时又见到他。那时他身上沾满了血,向她伸手时却不忘在衣服上擦净,并对她说:白小姐受惊了。   再后来她成了他的宁宁,见他平山河驱敌寇、赴国难救苍生,才知这人是她的镜中花水中月,醒时梦意中人。   【食用指南】   1、民国半架空,人间富贵花 X 禁欲系军官   2、依然是1V1、SC,相互上头双向奔赴   3、weibo@桃籽儿抱个大桃子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民国旧影   主角:白清嘉,徐冰砚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为盛世,一往无前   立意: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为家国永怀赤诚 第1章 乍见 肃穆又冷沉,比他身后的无边雨幕……   白清嘉是在客轮过苏彝士运河那几天才开始读她二哥寄给她的信的,彼时地中海已经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距离她收到这封信也已经过去了一季。   信是这样写的——   妹妹: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   上次的信总也不见你回复,父亲已有些生气,至今还一再催你回国;母亲也盼,虽然不曾多说什么,但我与大哥都知道她想你想得紧。法兰西固然美丽,但沪上也有一番独特景致,父亲置了新的公馆,母亲让人种了许多你爱的花,还是早些回来看看吧。   另,你的旧友薛小姐也托我向你问好,她最近似乎病得厉害,上次见时比原先更清瘦了。她说仰慕西洋的风采,想托你带回些纪念品,若你收信时还未踏上归途,便帮这位可怜的小姐全一全念想吧。   临书多怀,不尽欲言。   顺祝   康健!   兄清远 二年二月十三日   薄薄的一页纸,带着故园所独具的熟悉气息漂洋过海来到白清嘉手上,如今又要被她原原本本再带回去,一来一回耗时甚久——二哥写信时尚是寒冬,如今在海上已至八月,等她真正到了上海,恐怕就要到秋日了。   她向来不耐看信件,因为惫懒怕要提笔回复,是以索性避而不看,此时由于在海上漂了几个月、带的书几乎要看尽了,这才不得不让人从箱底翻出了这封书信瞧瞧,借以打发穷极无聊的旅途时光。   可惜她二哥白清远并未给她什么惊喜,信中所说都颇为无趣,看得她打了个哈欠,又懒洋洋地缩回到软绵绵的被子里了。   这时秀知进来了,是为叫她起床,拉开窗帘的时候外面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来,八月的海上晴光甚好,明媚得让人不忍心睡懒觉。   “小姐快些起来洗漱吧,”秀知一边收拾房间一边催促,“杜家的两位少爷已经来找您一同去餐厅用早餐了。”   白清嘉兴致缺缺,仍然赖在被窝里不动,说:“不起,困了。”   秀知一向好脾气,又因年长白清嘉几岁而愈显稳妥,她笑着问:“不是刚起么,怎么又困了?”   她家小姐像只瞌睡的猫儿,眼睛都要合上了,声音低低地说:“二哥的信太无聊,看困了。”   秀知笑了,走到床边收拾已经被白清嘉弄皱的信件,说:“二少爷也是挂念小姐,偏您不领情。”   说完也不啰嗦,转身去替白清嘉拿今日要穿的衣服了。   等白小姐走进餐厅又是一小时后的事情了,那时杜家的二位少爷还在等她,到九点上也只各自喝了一杯咖啡。   他们本在低头看杂志,没留意到白小姐进门,然而她到时热闹的餐厅忽而一静、原本正相互交谈的人们都不说话了,停了一瞬才恢复如常,这便是昭示白小姐到来的明确信号。   她是有让人出神的资本的,毕竟生了一副过于醴艳的长相,让人很容易想起故国的白木槿:脸是有些古典韵味的瓜子脸,杏目之中盛着春色满园,就算没什么情绪也显得水波荡漾;慵懒的长卷发用漂亮的蕾丝发带随意扎了起来,穿一身白色的小洋装,明明是很端庄得体的打扮,偏偏由她穿起来就显得格外艳丽,倘若有一缕发丝不慎垂下来随风微动,还会显得有些不正经呢。   她走到桌子边同两位杜家的少爷打了个招呼,随后就施施然坐下了,杜家大少爷杜铭更热络些,先是殷勤地给白清嘉递了今日早餐的菜单,再来又问她昨夜休息得好不好,白清嘉随口答了两句,转而问:“杜叔叔呢?没有被我连累得吃不上早餐吧?”   她问的是杜铭和他弟弟杜锦的父亲杜韦昭,如今北京中华民国政府的高官。   这个辈分说起来是有点乱的,因为真要算起来,杜韦昭和她大哥白清平是同僚,论理她不该叫他叔叔,然而他的两个儿子都比她大了几个月,她也着实不能昧着良心叫人家哥哥,故而也就稀里糊涂叫叔叔了。   “父亲吃过了,已经回房工作去了,”杜锦有些局促地看着白清嘉回答,脸有些微红,“他只怕你嫌弃船上饮食粗糙,会没有胃口。”   确实。   白小姐的口味是有些挑剔,然而她倒也没有荒唐到要在长途旅行中追求什么享受,何况比起对食物,她其实对这位杜叔叔本人的意见更大——杜韦昭是国民政府派到法兰西驻外的官员,最近却要调回国去,这事儿被她家里人晓得了,于是又辗转托付他一并把她也带回国,这下可算绝了她的自由路,怎么会不招她怨恨?连带着她对杜铭和杜锦也不大待见了。   不过两位小少爷倒是对她感兴趣得很,自登船至今一路殷勤,她不太买账,反而对此时正坐在餐厅另一头高谈阔论的一个年轻男人颇感兴趣。   那大概是个颇为坚定的革命党,自上船以来就一直在同人议论宋教仁被暗杀之事,言谈间大骂袁大总统独丨裁专断,又骂立宪一派目光短浅识人不明,似深恐革命之硕果毁于一旦。   杜铭看白清嘉的注意力被那青年牵走了,心中有些吃味儿,他默了一会儿,说:“这些所谓革命党恐是见不得国家太平,整天就是喊打喊杀妄议国是,却不知自己愚鲁可笑一叶障目,终有一日要自食恶果!”   白清嘉没说话,只是随意收回目光抿了口咖啡,接着就听杜锦忧心忡忡地说:“前几日父亲收到电报,说南方几省反叛,7月里上海也起了兵事……也不知等我们到的时候能不能平息战火。”   杜铭比他弟弟积极些,说南方几省必然翻不出什么大的浪来,等十月船靠岸的时候一定早已天下太平,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大,像是刻意在同方才吸引了白清嘉注意的那个男子打擂台。   几个男子怎么明争暗斗白清嘉完全不放在心上,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用了早餐,随后又安安静静地去甲板上吹风,散步过后安安静静地回房看几本闲书,再来就安安静静地发呆,最后等天色暗了就安安静静地上床入睡,重复着日复一日十分无聊又憋闷的生活。   那等回了国呢?会更憋闷吗?   又或者……会比在船上还要糟吗?   白小姐叹了口气看向一等舱窗外开阔的海面,眼神淡淡的,像一朵不悲不喜的白木槿。   十月上旬船终于到了广州,杜韦昭因为收到了紧急电报而要提前在广州下船,走之前特意叮嘱了自己两个儿子,务必要把白小姐妥妥帖帖地送到上海、亲手交到白家人手上,杜铭和杜锦答应得踌躇满志,似乎都对照顾好白小姐感到信心满满,令他们的父亲颇感满意,下船前又同白清嘉道了别,托她向她父亲和大哥问好。   此后从广州北上又花去小半月,船到沪上已是十月下旬。   十月末的上海已经入秋,换季之时总难免多些雨水,快靠岸时白清嘉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只看到天空之中阴云密布,乌压压的让人心里头发堵。   她的心情更糟了一些,看谁都不大顺眼,一个法国男人在船舱中多看了她两眼都被她坏脾气地瞪了回去,惹得身边的秀知看了直笑。   她是知道自家小姐脾气的,就顺着哄道:“马上便到家了,老爷和太太说不准会亲自来接呢,小姐高兴些,起码给个笑脸儿么。”   白清嘉哼了一声,隐约听到船外下起了雨,这时船员又在通报,说一等舱的客人已经可以先行下船了。她的心情更差了一些,好像无端落入了一个难以摆脱的窠臼,偏偏杜家二位少爷不晓得看脸色,还跑到她房间门口讨口气,说要帮她拎行李下船。   这真是撞上了枪口,活该要被白小姐的邪火冲上一冲,二人刚摸上人家箱子的把手就被挤兑说:“着什么急?现在下船不还要跟其他人挤?便等人走净了我们再走也不迟,二位少爷若是等得不耐烦,我自己等也是一样的。”   细眉拧着,脾气吊着,像是满园春色中刮了一阵冷风,让人也说不出是熨帖还是不熨帖。   杜家二位少爷讷讷的,都察觉了美人的不快,彼此互看一眼后也都顺着她了,直说“好好好,都听你的”,还待再讨好两句,船舱外却似乎有了一番骚动,他们在房间中听不真切,隐约好像有人的惊呼。   白清嘉拧了拧眉,提步要出去瞧,秀知赶紧阻拦,说由自己去,出门约莫半分钟就回了,神色有些张皇,看着白清嘉和杜家二位少爷说:“是、是一帮军人,带了枪的,好像在抓人!”   军人?枪?抓人?   房间里三位出身都颇为显赫,家中亦都有亲长在国民政府任职,也算是见多了世面不怕兵的。然而七八月时国内革命闹得凶,如今是否彻底平息却还是未知数——倘若有疯子再卷土重来呢?倘若来的这些兵不买国民政府的账呢?   杜锦第一个慌了,声音有些发颤地问:“是……是哪里来的兵?要捉什么人?八月中旬时海军不就占了吴淞了么?怎么还在闹兵患?英国人呢?英国人不来帮忙吗?”   一连串的问把秀知也弄懵了,她听不太懂也答不上来,只站在原地支支吾吾。   杜铭胆子看着大些,大手一挥说不必害怕,称如今沪上稳定绝不会有狂徒胆敢作乱,话音刚落房间外就传来了一阵很大的敲门声,他们还没来得及应,一群腰间别枪的士兵便将门强行打开了,拿枪指着他们,命令他们都到甲板上去。   杜二少爷吓得腿软,立刻两手就高举过了头顶,方才言之凿凿的杜大少爷此时也陷入了沉默,脸色难看地被驱赶着到了甲板上。   外面真的在下雨。   并不大,只是南方惯有的细雨,淋在身上也没什么,只是潮湿,还有冷。   杜家的二位少爷还在惊慌和抱怨,白清嘉反倒觉得没什么——她最怕闷,这遭突如其来的变故固然令人心惊,却好在打破了她连月来的烦闷和郁气,一时间连这场秋雨都显得有些痛快了,她随着人群一起挤挤挨挨地站在甲板上,神情悠闲得不像在被一帮拿着枪的兵围着一样。   只是人群中并不全是跟她一样开明的人,总有些暴脾气要顶一顶。   一个英国人当先受不了了,开始在人群中叫嚣起来,说他是英国国籍,国民政府的军队不能对他做出如此冒犯的举动,他们应当立刻释放所有人,并郑重向他们表示歉意,否则他就要向使领馆传达,把这件事上升为外交问题。   这话其实有点在理,然而言语中傲慢的态度却令白清嘉听了有些不适——她其实一直知道的,外国人都很傲慢,他们并不太看得起远东,尤其看不起如今的中国,在他们眼里这里是贫穷与愚昧的代名词,尊贵的他们莅临于此只有两个目的,要么是劫掠,要么是□□。   然而知性与感性毕竟差得远了,白清嘉在国外的体会并不那么鲜明,她毕竟有很优渥的出身,其他人在面对她时会优先将她当成一个富有教养的淑女,其次才是个中国人。而回国之后这种现实就被放大了,这让她心里刺了一下,刚才好不容易才略微好转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白小姐把目光别开了,不再去看那个英国人盛气凌人的样子,只可惜没有耳塞,这让她不得不听到越来越多外国人加入了声讨的行列,他们群情激愤,好像都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暴动。   直到——   砰。   砰。   砰。   突兀的三声枪鸣炸响在耳边,如同猛然抽掉了烧着滚油的柴火,让甲板上忽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那些原本涨红了脸大喊大叫的头等舱客人们就像被掐住喉咙的鸡,一声也叫不出了。   嗵。   嗵。   嗵。   沉闷的寂静中传来一阵脚步声,那是厚重的军靴才能发出的声响,白清嘉微微踮起脚,从人头攒动的缝隙中看到了一个男人,一身笔挺的灰蓝色军装,肩上披了一件外套,宽大的军帽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只能看到那颗寓意丰富的五色五角星。   直到某一刻他忽而抬起头,锋利而冷锐的目光方才穿风过雨扎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他随手把枪别回腰间时神情淡漠得像刚才那令人心悸的三枪不是他放的,白清嘉还听到他语气平稳地对他身边的副官说:“两分钟,把人找出来。”   肃穆又冷沉,比他身后的无边雨幕还要邈远空旷。   于是又有一群士兵进入了船舱。   很多人被带出来一一查问,有孩子被吓哭了,还有胆小的女人在尖叫,各种混杂的声音搅在一起,比老上海破烂的弄堂还要聒噪,偏他一个气定神闲,站在甲板上一动不动,像棵扎根在岩石里的苍松,也像尊没什么活气的石像。   可某个不经意的扭头却让他的目光划过了她的脸,冷峻的男人忽而皱眉,又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犹豫片刻之后竟忽而向她走来。   人群避他如蛇蝎,纷纷惊恐地四下退去,硬是在本就拥挤不堪的甲板上为他让出了一条路,高大的男人就那么走到了她的面前,让她身后那两位杜家少爷惊恐得发抖、让她身边的秀知也慌乱得险些要崩了自己的指甲。   而他却对她低下了头,竖式肩章上的军衔都因这个动作而展露得清清楚楚。   “白小姐。”   她听到他这样称呼她。 第2章 迁怒 偏你最清高不成?   白清嘉可以确定她以前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否则她一定会记得。   他毕竟生了一副很难被遗忘的相貌,高大挺拔,肃穆端正,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眼睛,不像她那些西洋的友人一样蓝啊绿啊,也不像大多数亚洲人一样混杂着褐色,是很纯粹的黑,像被打翻了的墨,又如一潭又深又沉的水。   可她真的不记得他,也不知道他为何能叫出她的姓氏,直到在码头见到了来接她的二哥,她才总算晓得那个男人是谁。   她二哥白清远和她记忆中相去无几。   他们去年曾在柏林见过一面,一起庆祝过圣诞,年轻的少爷看起来总是玩世不恭,生了一双狐狸一样的眼,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一身浅灰色的西装生生被他穿出浪荡气,一看便是个过于风流的人物。   他待妹妹倒是很好,见她从船上走下时肩上竟披着别的男人的外套,眉毛登时便不满地挑了一挑。他拿着伞向妹妹走近,刚将人纳进伞下便调侃:“我原还觉得父亲母亲催你回国是太过急切了些,略替你感到不顺意,如今看来二老还是有先见之明,倘若再不捉你回来性子都要养疯了。”   顿了顿,皱眉看向她肩上过于宽大的外套,讽刺:“法兰西便是这样的风气?教女孩儿穿男人衣服?”   实则白家二少爷给女郎们披过的外套那才真叫多如牛毛,而这却无碍于他义正辞严地敲打妹妹。白清嘉不太在意,只随意看了看身上的外套——这是那个男人给她的,就方才,在船上,他让手下的士兵放她和秀知先走,错身时把他自己的外套递给了她。   ……给她遮雨用。   想到这里她又皱了皱眉,重新扭头看向了船上,恰此时那群持枪的士兵已经押了几个人下船,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问她二哥:“这是怎么的?上海又出了事?”   白二少爷也跟着抬眼瞧了瞧,有些懒洋洋地,答:“八月里陈其美就没戏唱了,如今大概是在抓孙先生一党——他们都流亡到日本去了,眼下抓的兴许是从海外回来声援他们的‘逆党’。”   说“逆党”两个字时白清远的神情有些微妙,依稀有些淡淡的嘲讽,白清嘉没看到,余光倒是又捕捉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他正一步一步走下船,灰蓝色的军装几乎与沪上秋季的阴雨融为一体。   “那人是谁?”白清嘉淡淡地问。   白清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个显眼的男人,二少爷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又眯眼仔细辨认了一番,忽而笑了,斜眼看着妹妹问:“你没见过他?”   这话说的……好像她该见过似的。   “那是徐三少爷,徐隽旋的弟弟啊,”白清远笑道,“他们家的人你都该见过的。”   徐隽旋?   白清嘉的脸色猛的一沉。   白清远也察觉了妹妹心情的恶劣,却是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还在调侃:“怎么,还在嫌弃你那未婚夫?徐家如今可是鼎盛,父亲也甚喜爱那徐二少爷,你便少挑剔些,认了吧。”   这句话可真是字字都扎在白大小姐心上了!   徐家是什么东西?军营里出来的野路子,不过是依附当今大总统才得了一条青云路!那徐振徐将军大字识得几个?他儿子又读过几本书?也敢想着娶她?   做他的春秋大梦!   白小姐生气了,狠狠瞪了她二哥一眼,头顶几乎要冒火,偏她二哥嬉皮笑脸就爱逗她生气。她恼羞成怒,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拿身上披的外套撒气,一把就揪下来扔了,一旁的秀知赶紧伸手接住,这才免去了那上好的衣服落进和了雨的泥地里的厄运。   只是白小姐气归气,理智倒尚未全数消弭,想了想,又问她二哥:“徐三少爷?徐将军不是只有两个儿子吗?长子还是战死了的。”   “亲儿子是只有两个,但不妨几年前又另收了位义子,便是那位三少爷,”白清远耸耸肩,神情依然漫不经心,“据说是军校出身,还救过徐将军的命。”   那难怪了。   “他叫什么名字?”白清嘉问。   她二哥想了想,好像不太想得起了,颇费力地回忆了一番才答:“徐冰砚。”   她点了点头,没作声,心里却在想这该是哪几个字——兵?彦?   正琢磨着,耳边却传来一阵汽车的鸣笛声,一扭头,正瞧见一辆锃新的黑色轿车从不远处驶向码头。   这可是新潮货,虽则在西洋轿车已不算稀有,但在中国那便是顶罕见的物什了,据说去年英商才在大马路开了第一家车行,但也只做汽车配件,到今年各国才真正在沪上卖起汽车来,也不知开这车的会是什么人。   车停了,离白清嘉有个百来米远,车门打开时她特意看了一眼,却见从车上下来的人……是她父亲,白宏景。   这……   白小姐大约有三四年不曾见过父亲了,而他跟她印象中的差别也不甚大,耳顺之年的老迈之人头发几乎全白,但仍和显得精神矍铄,看得出是个意气峥嵘的人;穿一身旧制的长袍马褂,跟三年前的区别只在于没了辫子,但打眼看去仍是个典型的老派人,透露着些许不合时宜的威严和稳健,大约因为时常皱眉而使眉心处有两道很深的痕迹,显得尤其严厉。   白清嘉惊讶地挑了挑眉,又问她二哥:“父亲怎么也来了?”   “还不是为了你?”白清远答,“我来接你时看见了军队的人,谁知道会不会出乱子?自然要搬救兵的。”   ……竟还是为了她。   可白清嘉还在生她父亲捉她回国的气,一时拿不准要不要上前去找他,扭头时却瞧见那位徐三少爷正同父亲说话,双方离得不远,她在淅沥的雨声中隐隐能听到些只言片语,是他在同父亲问好,并在交待抓人的事。   她父亲一向威严寡语,即便上了年纪站立时后背也挺得很直,那位徐三少爷倒也很有趣,虽对她父亲言辞恭敬,可那脊背却一点不弯呢。   白清嘉笑了一下,意义莫明。   大概两分钟之后那人才走,他带的兵也都押着犯人开始陆续登上军车。   白老先生这时也看见了自己久未归国的女儿,神情稍霁,抬手向她招了招,白清嘉却还在闹性子,不太想搭理,好在有她二哥在其中转圜,拉着她的胳膊笑着劝:“好了,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   说着便半扶半拽地将她带到了父亲面前。   白清嘉是家中幺女,亦是白宏景年至不惑才得的孩子,平素最为疼爱娇惯,是以即便此时她一脸不情不愿的叛逆模样,白老先生也是难得的没有生气。他上下看了女儿一番,见她平安无事又出落得越□□亮标致,神情便越发松弛了,还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上车吧,”她父亲发了话,“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说着,当先转身上了车。   白清远在一旁看着,心中深感父亲偏心,又想若是自己胆敢摆出如此一副逆子模样,父亲怕是早要叫人打断他的腿了。   他叹了口气,转而对妹妹做了个绅士的手势,说:“请吧。”   这是逗趣儿的话,然而白清嘉看了眼黑洞洞的车门,心中却有一阵难言的沉重,隐隐总觉得面前是一座无形的牢狱,笃定上车之后就会不见天日,会被逼着交际、逼着做无趣的事,甚至……被逼着结婚。   可她又能怎么办?总不兴忽而生双翅膀出来、扑棱扑棱飞出海去,终归还是得上车和她父亲坐在一起。车里有皮革的味道,没人说话一片安静,而窗外仍然阴雨连绵,真是糟糕透顶。   白小姐烦得心焦,只想赶紧离开这地界,不见了码头她那想飞的心估摸着也能歇一歇了,又想回去见一见母亲也好。偏生汽车都发动了,车外又走来一个兵,生了一张白净周正的脸,看起来年纪也不大,还礼貌地敲了敲他们的车窗。   她二哥坐在前排把车窗摇下,带着笑和和气气地问那小军官有什么事,对方神情很严整,站在原地行了个军礼,声音十分洪亮地说:“报告!长官派我同白小姐收回衣服!”   白清远听了一笑,“哦”了一声,侧脸回头看向妹妹时一双狐狸眼中又像是藏着几分调侃,白清嘉一见心里那股邪火立刻烧得更旺了,近几月来累积的烦闷一下子化成了怒气,催得她二话不说便从秀知手上把那沾了雨水的外套拎了过来,看也不看一眼,卷成一团便丢出了窗子,扔得倒还挺准,正被那小军官接住了。   他年纪轻,哪见过这种大小姐发脾气的场面?心中还奇怪,他们长官好心好意将外套借与这位小姐遮雨,怎么却竟遭到了这样的对待……   而白小姐的目光已经透过车窗看到了此时正在不远处与士兵们交谈的徐家三少,看到他苍松一般挺拔的脊背以及阴雨下显得尤其冷峻肃穆的侧脸,与诸如杜家少爷之流始终围着她团团转的男人甚为不同。   竟还打发手底下的兵来跟她要衣服?   偏你最清高不成?   白小姐又冷哼一声,十分恼中有九分都是迁怒,甚而还自语了一声“穷志气”,逗得她二哥都笑眯了眼,心说自家妹妹可真是不待见徐家人,往后倘若真嫁过去了岂不要闹翻天?   正琢磨着,父亲威严的声音已然从后座传来,说:“开车吧。”   ……似乎隐约也有几分不快了。 第3章 公馆 ……这就是她的新家了吗?……   1913年的上海总是有些独特的韵味。   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尚未成型,诸如和平饭店之类的上海门面亦还没有落成,从外白渡桥看去可见的只有礼查饭店,俄领馆连影子都还没冒出来。而一转入大马路去,道旁的风物便开始冒出旧时代的味道了,这座都市虽确可算作远东的一颗明珠,但过去的气息也依然十分鲜明,令远归的故地之人心情颇为复杂。   白清嘉在车过外滩公园时看到了几座雕像,一座塑的是个在侵略山东时死掉的德国水兵,另一座塑的则是打过鸦片战争又撺掇着联军烧了圆明园的巴夏礼,她虽然一向颇欣赏西洋人的艺术,但对于这些雕塑却实在难免心生厌憎,可惜在租界中国人都说了不算,白小姐脾气再坏也只能自己默默把头扭开,不去看罢了。   就这么一路闷闷不乐地被载回了白公馆。   这是白老先生新置的产业——准确来说是受赠。他是大总统一系,在如今的上海是响当当的人物,商会的人可乖觉呢,年前便送了座宅子给白家,坐北朝南的大洋房,平面五开间,立面三段式,一排罗马立柱显得甚为气派,又考虑到白先生的老派作风,还贴心地融入了些许中式元素,只见彩色琉璃玻璃旁赫然配了实木雕花的栏杆,倒真是中西合璧的一例典范。   哦,还有一座大花园,即便是秋日依然花团锦簇,白清嘉从车窗中远远看出去,已经能看到一片姹紫嫣红的热闹,譬如木芙蓉秋海棠之类已经宛若燃烧的红云,像要把这乌蒙蒙的阴雨天烧穿一般热烈。   ……这就是她的新家了吗?   车子停了,司机下车撑伞,白清嘉跟随父亲下了车,见家中的佣人早已满满当当地站在铁艺的大门前迎候,而她当先瞧见的当然是自己的母亲,白宏景的正妻,贺敏之。   那是个典型的南方女人,小小的骨架,温柔的气质,即便年纪渐长有些丰腴了起来,穿旗袍还是很有韵味。她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人,眉眼是淡淡的,腕上戴一只很名贵的翡翠镯子,极好的水头,透绿的颜色衬得她皮肤更白,看上去风姿绰约。   在国外时白清嘉其实不太想家的,只是想母亲,如今隔了两年才见上她也难免心潮起伏,一时连伞都顾不得打、径直便扑到她母亲怀里去了,一声“母亲”刚出口,母女两个都落了泪。   白老先生见状心中有些吃味儿,对比之下尤其不满于小女儿方才在码头见到自己时摆出的那副冷淡面孔,因而也板起了脸,煞有介事地训斥说:“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都是多大的人了!”   也不知是恼多一些还是酸多一些。   这种时候就轮到活络的白二少爷出面调停了,他笑眯眯地一手替母亲和妹妹撑着伞,另一手则轻轻揽上妹妹的肩膀,十分体贴地说:“先进家里吧,母亲为你回来特意叫人去憩虹庐买了粉果,你可别不知好歹,要趁热尝一尝才好。”   说着,也不忘转头再去搀一把父亲,一家人的脸面于是都全乎了,可以和和美美地走进家门了。   走进公馆更见豪奢。   一二两层是弧形外凸的大开间,通透又敞亮,白清嘉的父亲钟爱各种名贵的上好木料,凡桌椅台面都由它们制成,而母亲则更爱西洋的沙发,尤爱在房子四处摆些落地的珐琅彩大花瓶,算是将中西的味道里里外外糅合尽了。   贺敏之拉着小女儿的手一路也不肯放,坐到沙发上时仍在抹泪感叹,说:“你这没良心的野猴子,一出国就不收心,要不是你杜叔叔亲自去找你,你想哪年哪月再回这个家?”   白清嘉面对父亲时总是理直气壮,可一对上母亲的婆娑泪眼就有些顶不住了,心中一阵愧疚油然而生,恰巧一旁她父亲也在趁势敲打她,附和着母亲说:“是该多管教管教,一个女孩子家,成年不着家像什么话!”   你方唱罢我登场,像是要一口气把这些年落下的训都给补上才肯罢休。   白清嘉心中无奈,刚要回两句话,房间另一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头一瞧,见来的是吴曼婷白清盈母女。   吴曼婷是白宏景的二姨太,今年也过四十岁了,但终归是比五十八岁的贺敏之年轻许多,而她的女儿白清盈则比白清嘉年长三岁,今年二十三。   吴曼婷在嫁进白家之前是唱柳琴戏的,因为有一把莺雀般的好嗓子和漂亮的模样身段讨了白宏景欢心,故而嫁给他做了妾,一直颇为得宠。后来大清朝亡了,妾成了姨太太,名目虽改,但说到底从他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还是深信妻妾有别,白宏景一直更敬重贺敏之,吴曼婷也一直守着自己做小的本分。   譬如吧,方才一家人出门去迎白清嘉,吴曼婷便自知不该去,只跟自己的女儿避在房间里,等大房的旧叙上一阵才走出来露个脸。   她还对白清嘉颇为殷勤,笑着同她说:“清嘉总算回来了,你父亲母亲念你念得紧,天天在家中念叨呢。”   当姐姐的白清盈也在微笑,她生得不如她母亲出挑,鼻子略有些塌,眼睛倒是很漂亮,与白清嘉有六七分像,只可惜二人神采大相径庭,她在面对妹妹时神情还有些巴结,说:“妹妹平安回来就好。”   语气小心翼翼的。   白小姐却对这母女两个的殷勤不太买账,人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一下,微微抬着下巴,只颇为矜高地点了点头,复:“劳二太太和姐姐惦记。”   再没别的话了。   白小姐的脾气么,曲曲折折的不说,另还很记仇,她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宠爱吴曼婷而冷落自己母亲的事呢,惹得当时的贺敏之时常一个人在房中叹气。这些旧账在白小姐这里可翻不了篇,她是打小就不待见二房,对吴曼婷连一句“二妈”也欠奉,只叫一声“二太太”。   吴曼婷和白清盈也知道自己在白清嘉面前没什么脸面,如今吴也上了岁数,色衰而爱弛,早不如白宏景养在红江花园的三房得宠了,是以被白清嘉撂了面子也只能自己受着,顶多偷偷给白宏景递一个委委屈屈的眼神儿,后者也装没看见呢。   她于是只好拉着自己的女儿在侧面的短沙发上坐下了,继续听大房自己话家常。   “你是不是瘦了些?”贺敏之皱着眉头继续仔细端详自己的小女儿,“回程可还算顺利?在船上该是很不舒服的吧?”   一转过头面对母亲、白清嘉的神情就变得温软了,漂漂亮亮的一双杏目中再次开起了柔美的花,乖顺地答:“哪里瘦了?明明脸都圆起来了,前儿秀知给我拿的裙子都紧了呢。”   站在沙发边上的秀知听了也捂嘴笑,附和:“太太放心,是有这么回事儿。”   “至于旅途倒没什么不顺,坐船么,总归是那样的,”白清嘉撇了撇嘴,“只是杜家人话太多、有些烦人,父亲母亲若下次还要捉我,可别再找他们家当帮手了。”   两句话逗得贺敏之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而白清嘉又不禁想起下船时士兵抓人的一幕,连带着想到那位徐家养子黑如深潭的眼睛。   “不过下船时倒有些风波,有军人在抓人,”白清嘉略皱了皱眉,转而又看向父亲,“我们在船上时只知道上海打过仗,却没想到现在还未平息。”   白老先生是不爱跟女儿谈时事的,在他心中这不是该她操心的事,因而只潦草地应付了两句,说只是小打小闹而已,顿一顿又切入正题,说:“如今你既然回来了,还是该出去多见见人,四处走动恐怕麻烦,就随为父去参加几场宴会吧。”   白宏景的老派总是体现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譬如“为父”这样的自称——白清嘉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是开过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下船时还在担心父亲逼她出去交际,如今就果真应验了。   这时母亲也开口劝她,柔柔软软地说:“就去吧,左右头场也是在家里办,家中人都在,谁还能惹到你?”   话是这么说,可白清嘉怕的不是别人惹她,而是社交本身的冗杂,尤其男人们总是像蜜蜂一样嗡嗡嗡地围着她打转,每次都令她烦得头疼。她不是挑肥拣瘦嫌弃国内的圈子,就算是巴黎的社交季也一直让她不耐烦,每年一到时候她都要跳出八丈远的。   白清嘉撇了撇嘴,正要找托辞说服父亲母亲饶了她,却碰巧听到吴曼婷插了嘴,说:“清嘉瞧着是有些累了,要不容她歇息几天也好,省得去了人多的地方更疲劳……”   这话就说得让白清嘉挑眉了。   她扭头看向吴曼婷和白清盈,见母女二人眼中都藏着小心思,估计就指望着她说不去然后取而代之了——然后呢?想出风头?想钓个凯子翻身?   白小姐心中冷哼一声。   做梦。   “还是去吧,总不兴一直闷在家里不见人的,”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神情恣意又散漫,偏偏漂亮得令人喘不上气,“何况我是刚回上海,还得好好拾掇拾掇呢。”   说完吴曼婷和白清盈都没话了,母女俩对视一眼,各自闷闷地垂下了眼,只有白宏景和贺敏之满意地笑了起来,坐在另一边的白清远看满了全局,低笑着摇了摇头。 第4章 木槿 在那里见到了满园的白花和温存的……   白公馆是时常有宴会的,只是十月底特地为白小姐办的那一场格外隆重罢了。   举行宴会的那个秋夜十分宜人,没有雨水,温度略低又不至于太冷,恰好可以将白公馆漂亮又宽敞的后花园用起来。上海滩的名流来了一多半,剩下的一小半要么是跟白老先生政见不同立场相左、要么就是远在他乡赶不过来,但仍不妨碍那一夜的热闹,众宾手持香槟在公馆和后园之间穿梭交谈,属实是衣香鬓影迷人眼。   白小姐当然是这场宴会最出彩的主角。   白老先生亲自牵着她的手从盘旋的楼梯上走下来,绛紫色的天鹅绒长裙勾勒出她玲珑婀娜的身段,修长的脖颈在领口处蕾丝的修饰下显得更加细腻漂亮,一举手一投足都体现着令人赞赏的教养,倘若她能赏光给个笑脸儿,那便能让人在这略显萧瑟的秋季赏一赏潋滟的春色了。   没有人不为她的美貌惊叹,大家的目光都在追逐她,而她只照旧觉得厌烦,表面虽还装的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但其实自打从楼梯上下来就一直跟她二哥待在一起,挽着哥哥的手臂生怕被某些陌生的男子搭讪。   白清远就笑她,说:“你是平白长成这副模样,谁成想连风流的本事都没有,也不嫌自己丢人?”   如此论调颇令白清嘉无言,还未来得及反驳便又听到一声笑,随即一道声音传来,说的是:“二少爷是上海滩第一风流人物,清嘉她怕是坐了轿车也赶不上吧?”   白清嘉听声辨人,忙惊喜回头,果然见来人是她旧时的密友,薛静慈薛小姐。   薛小姐的父亲是满八旗索佳氏的后裔,原从父姓,大清衰亡后才改随母亲姓薛,日子过得可不惨淡,在北方多省都有矿山,只是为了避免政治上的纠葛才改到南方居住,是正儿八经富得流油的;她生得也周正,有双拿人的丹凤眼,看人时常带着三分淡淡的笑,礼貌而有风度,今日穿了一身旗袍,该是顶好的绣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花儿,外面裹了厚厚的披肩,看上去典雅又清透。   只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薛小姐什么都好,偏偏身子骨不好,打幼时起就有肺病,人一直胖不起来,一年十二个月有一大半要待在家中养着,也实在是为难她。   白清嘉是好些年没见过她了,此时一见十分欣喜,毕竟在她留洋之前薛小姐一直与她最为要好,可跟赵小姐宋小姐那些虚情假意的沪上名媛不同——她们哪,表面上同她亲热,实则一扭身就要同人说两句她的是非,心里泰半都盼着她早些倒霉呢。   白小姐于是难得露了笑脸,同旧日的密友打了招呼,又听身边的二哥笑道:“上海滩何其大也?能有一事称得上第一我看也算功勋。”   调侃玩笑,甚是自然,让白清嘉见了心中也不免感慨,暗想自己出国几年还真是错过了不少事,没想到二哥都跟静慈熟络起来了。   她笑了一下,顺着哥哥的话对静慈说:“你调侃他有何用?脸皮厚过城墙拐,父亲的棍子都打不穿。”   三人都笑起来了。   薛静慈四下里看了看,问:“怎么不见大少爷?”   问的是白家长子白清平,也是贺敏之亲生的儿子,今年已经39岁了,早已娶妻生子。   “最近去了北京,要过几日才回来,”白清远笑答,“政丨府里的人么,排场总是大一些,不好见到面的。”   薛静慈微笑点头,白清嘉则忽而想起自己从法兰西给薛静慈带回了一件礼物,是一幅西洋画家所绘的油画,她拍了拍二哥的手臂,想央他宴会散后帮自己去把画抬出来送给静慈,却正巧碰上家里的佣人来传话,说是白老先生叫她过去。   白清嘉皱了皱眉,问:“就我一个过去?没叫二哥?”   白清远一听便笑着叱她:“天天想拖我下水——这回想也别想,自己去。”   说着当先转了身,带着薛静慈到花园的长餐桌旁挑选精美的餐点去了。   白清嘉叹了口气,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在原地踌躇了一阵才转身跟着佣人去找父亲。   她原本还不知道父亲为何突然叫自己过去,等见到人了才终于晓得原因——原是徐振徐将军亲自来了,身边还带着她的“未婚夫”呢。   徐将军如今可算是大总统的左右手,手下盘着皖、鲁、沪、浙四省的势力,货真价实拿着枪杆子。国字脸、极浓的眉,不太高但很结实的身材,与白宏景年纪相仿,但因掌兵而更带煞气,与后者并立时显得更有压迫感。   他儿子徐隽旋却似乎未得父亲的真传,二十九岁了看起来仍是油头粉面,据说是长三书寓的常客,若偶有一日兴致来了,说不定还要钻去花烟间那样的下等妓寮寻寻快活呢。可惜这人是风流还是下流有时端看一张脸,譬如白二少爷便可算作风流的典范,而这徐隽旋由于长相平平且人中旁生了一颗很丑的痣,就算是彻底与这二字无缘了。   白清嘉随佣人走过去的时候就看到了这对父子,而在看到他们之前,她先一步看到的却是那个在码头出现过的男人。   ……徐冰砚。   他就站在徐家父子身后,恰好是室内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人在半明半昧的阴影里,让人有些看不清;可偏偏又很显眼,因为全场只有他一个穿着军装,依然是不扎眼的灰蓝色,对于一场上流的宴会来说显得有些过于简陋和肃穆了。   ——像是一株注定与锦绣无缘的松柏,不得不短暂踏入花团锦簇的娑婆世界。   她只看了一眼就匆匆结束了那短暂的一瞥,随即默不作声走到了父亲身边。   “清嘉,”白宏景难得兴致高昂起来,脸上有些红光,“来,来同你徐伯父问好。”   白宏景与徐振的关系说起来倒是有些微妙。   白家人祖上是江南的大地主,靠钱买了官来做,最高的一辈做到三品大员,乃是家族之荣耀。后来大清覆灭,又出了一个国民政府,白宏景自己年岁渐大赶不上潮了,便把长子白清平送进了官场,自己则在局外用资本掌握着局面。   这世上谁会不需要钱呢?大总统需要钱,徐将军也需要钱,新政丨府里上上下下的官员都需要钱,官商素来一体,勾结是史已有之的事,而婚姻永远是使这种关系变得更加稳固牢靠的有效手段,比口头乃至于纸面的协定都更加令人信任。   白清嘉很清楚父亲的目的,也知道如今的徐家异常显赫自己嫁过去并不吃亏,可她仍然难免一见徐隽旋就犯恶心,此时也只能别开眼睛不看他,只对徐振礼貌地问好。   徐振则是喜欢极了白清嘉,怎么端详怎么中意,两条极浓的眉毛都舒展开了,在她问候之后连说了三个“好”字,又招呼他亲儿子徐隽旋过来,撺掇:“去,去请白小姐跳舞。”   其实这等风月之事,徐二少爷从来都不用人教的。   他早就想邀请白小姐跳舞了,今日一见到人他的心就酥了大半,长三书寓的秦厢和花烟间的小凤仙加起来都比不上白小姐的一根头发——她可真是美,美得让人词穷失语,美得让人神魂颠倒。   而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白小姐跳舞就是对一个男人虚荣心最大的满足了,西洋的交际舞可真是妙不可言,竟能容许一双男女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抱在一起,这发明不比什么坚船利炮电报电灯更伟大吗?   他在悠扬美妙的音乐声中环着白小姐跳舞,一边享受着在场其他男人艳羡的目光、一边欣赏着怀中美人冷艳的面容,禁不住有些动情,开始说起情话了:“你可算肯回来了,可知道这几年我等你等得多苦?要不是我身有政务脱不开身,可真恨不得跳上船去法兰西寻你。”   这都是瞎话,谁不知道徐将军因前些年在战争中痛失长子而再也不肯让亲儿子进军营?给徐隽旋找的都是政府里的闲差,这才让他有空闲往烟花巷子里钻呢。   白小姐冷笑一下,才不给讨厌的人脸面,嘴角一勾就讽刺上了,说:“其实徐二少爷还是应当去巴黎逛逛,西洋女子别有一番风情,可未见得逊于花烟间呢。”   一句话刺得人好不尴尬,好在徐隽旋脸皮甚厚,听得此言竟还耐得住,略调整了一番状态便再次开了口,说:“你莫要听信流言诳语,那都是闲人的编排,哪做得准?”   顿一顿,看白小姐脸色更加不善,明显是更轻蔑了,于是又不得不讪讪地改了口,说:“你放心,我那些荒唐都搁在婚前了,往后定然一心一意疼你爱你,绝不惹你生气……”   这些就是痴缠的话了,狂蜂浪蝶一向如此,如此陈旧无趣的说辞让白小姐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一时更是烦闷无比,又熬了半晌好不容易等到音乐结束,一舞可算到了头,于是她便立刻从徐隽旋臂弯里脱出身来,瞬间离他好几步远,没等着他再试图跟她搭话便断然冷着脸走开了。   白小姐今晚已经卖过她父亲和徐将军一个面子了。   要是再多,她可是要发火的。   从舞池中欢笑的男女间穿过,白清嘉终于匆匆逃离了人群。   秋夜的安谧直到此时才有些微的显露,剥离了人声的纷杂而显得宜人起来,她穿过公馆的大堂绕到花园的另一个方向,那里正对着她房间的窗子,是她母亲特意为她布置的一座小花园,种满了她最钟爱的白木槿。   那是一种很美的花,在南方可以从五月一直开到十月,白色重瓣尤得她的欢心,每到开花时都成灿烂的一片,簇拥在枝头显得很旖旎。只是她父亲一直不很喜欢这种花,说它的寓意不好,单朵的寿命太过短暂不是富贵长久相,因而从过去开始就一直不让园丁种植,这回也是因为搬到了新的公馆、在母亲的坚持下才为她种了并不很大的几丛。   而就是这么几丛花成了近日来白清嘉心中一种近乎玄妙的慰藉,有时清晨醒来推开窗子,她便会靠在窗口盯着那几丛白花发一会儿呆,彼时心中的尘垢如被花色和香气拂去,短暂的安宁和清明成了难得的馈赠。   而现在她就需要去看一看她的花了,否则刚才徐隽旋留给她的恶心和窝囊就会无处发泄。   她匆匆地走进自己的小天地。   在那里见到了满园的白花和温存的月色。   以及……   ……那个男人。 第5章 馨香 如同这世上最称职的一位警卫。……   他正很安静地站在花木之间,清白的月色洒下来,让他看起来比刚才在人群中更明亮。   她的脚步声大概是惊动了他,让他侧脸向她看来,目光中有军人特有的警觉和锐利,而在辨认出来者是她后那些冰冷的色泽又倏尔褪去了,眼眸恢复成纯粹的黑色。   “白小姐。”   他对她点头并礼貌地问候。   她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应该生气吗?或许该的,毕竟他闯进了她的私人领域,这是冒犯的行为;也或许不该,毕竟没人知道这个僻静的小花园是她非法的私有物,而她实际上也并没有多生气。   可她却下意识地装作生气了,微微抬起下巴看着他,问:“你怎么在这里?谁许你进来的?”   矜高又冷淡,像只坏脾气的漂亮猫儿。   这句“进来”十分无理,因为这小花园并没有门,更不曾贴出一张“闲人勿进”的告示,反倒跟整个后院连在一起,只是位置幽僻些而已;因此男人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会遭到这种指控,眉头略皱了皱,却没有进行申辩,只是向生气的小姐道了歉,说:“无意冒犯,抱歉。”   声音很低,像一把上好的西洋大提琴。   白小姐的眼皮微微一动,倒没有再跟人计较,蓬松的裙摆微微摇晃,她已经走到了茂盛的花丛中,一只手轻轻抚过花枝,随口问:“三少爷来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去跟着徐将军应酬?”   语气松弛,像是忽而有了闲聊的兴致。   这又出乎了男人的预料,他似乎不太知道该如何与她对话,因此在短暂的沉默后只过分简单地回答:“我在前面不太合适。”   这句话包含的信息很丰富。   ——什么叫“不太合适”?是因为今日他的着装不够恰当?还是因为他只是个养子、所以不配在上流的宴会上结交权贵?   白小姐挑了挑眉没有吱声,脚步却又顺着狭小的□□往前走了两步,这让她更能看清男人的脸——棱角分明,像雕刻一样坚毅,还和上回一样显得肃穆又冷峻,唯一的不同是嘴角处多了一片青紫。   ……像是被人打了   她皱了皱眉,难以想象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受伤,心中隐约有些微妙的好奇,而强大的自尊心又不允许她主动开口提问。   这催生了她的小情绪——   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男人那样主动跟我说话呢?   至少,你应该当先挑起一个话头吧?   而他却像初次见面那天派手底下的兵来向她要回外套一样扫兴,虽然半低着头像在看她,可实际眼睑却低垂着,目光分明并未停留在她迷人的脸上,这让她有些出处莫名的恼意,又想发脾气了。   偏偏这时又有人来,是白二少爷从拐角走进了小花园,大约是来找她的,看到她身旁的男人似乎颇感意外,眉头都挑了起来,又笑问:“徐三少爷怎么也在此处躲清静?不去跟美丽的小姐们跳舞?”   难以名状的气氛被这份忽然的闯入骤然打破,白清嘉的头脑变得清明了一些,又听到身边的男人同二哥问了句好,接着说:“二位慢聊,我不打扰了。”   随后便很干脆地转身走了,连背影都不拖泥带水,干干净净地消失在花木隐没的墙角。   这番突然的离去让白清嘉有些出神,像是碰到了一个什么难解的谜题一样困惑,那副模样把她二哥逗得笑起来,在一旁打趣说:“这么怅然若失,你是看上他了?”   一句话把白清嘉飘浮的神思拽回了地面。   她深觉荒谬,立刻反驳:“什么跟什么?净胡说八道。”   态度可凶,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   “没有最好,”白清远耸了耸肩,神情照旧散漫,“倘若真有,我还得想法子劝你搁下那念头呢。”   这话说的……   “为什么?”白清嘉的眉头皱起来了,看着她二哥神情有些奇怪,“就因为他是养子,你看不起他?”   未免有些俗气。   白清远听言笑着说了一声“非也”,眼神是透亮的。   “命好的养子他日也能成龙成凤,可惜这位徐三少爷的运道却没那么好,”他淡淡地说,“这样的场合徐将军却让他穿军装,摆明没将人当儿子看,倒像是当警卫在用——再说他还打了他……”   “那伤是徐伯父打的?”听到这儿白清嘉是真的惊讶了,禁不住追问,“二哥怎么能断定?”   她二哥神色还如日常一般散漫浪荡,只是那双狐狸眼中却显露出一丝机敏和透彻。   “除了他还有谁?”他反问,“徐家如今是鼎盛,若无将军首肯,谁敢动手打他的儿子?”   这……   “徐三那天不是在码头开了枪吗?船上可是有洋人的,”白清远的语气中藏着淡淡的讥诮,“徐将军自己不想得罪人,自然只能让不亲的养子动手,等养子把人抓来了向大总统交了差,洋人的问罪也就该到了,这时他再把养子‘教育’一番,岂不就对洋人有了交待?”   一番简单的话让白清嘉听得发愣,一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那是个看似体面的可怜人,注定一辈子都要陷在泥沼里,”白清远的声音和花香一起飘散在空气中,“清嘉你要明白,聪明的姑娘是不会跟着踩进去的。”   宴会散时已是深夜。   徐隽旋喝了不少酒,人几乎已经烂醉,从白公馆走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在说着胡话,大约在叫白小姐的名字,还一个劲儿说着“嫁给我”。徐冰砚没有什么表情,只搀扶着这位没有血缘的兄长上了汽车的后座,随即又转身为养父打开另一侧的车门,待两人都坐定后自己才转而坐上前面那辆负责开路的军车。   车发动了,行驶在深夜无人的街头,属于他的那双黑色的眼睛始终冷静而清醒地看着道路两旁,腰间的枪早已上膛,一旦有人企图刺杀坐在后面那辆车上的徐振,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掏出枪来把人射杀。   如同这世上最称职的一位警卫。   到达徐公馆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   那是一座比白公馆更加富丽堂皇的官邸,直到深夜依然灯火通明,佣人们扶着烂醉的徐隽旋进屋休息,徐将军则稍稍在门口停留了一时半刻,抬抬眼皮看了眼养子脸上至今仍然青紫的伤口,沉默了一会儿,又淡淡地问:“伤口还疼吗?”   徐冰砚以军人的姿态严整地站立着,官邸门廊处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而他的话语却很短促,只说:“父亲不必挂心。”   徐振没再看了,只是抬手拍了拍养子的肩膀,语气变得温和起来,说:“你是个好孩子,辛苦了。”   说完也向前走了,两手背在身后走进了官邸的大门,徐冰砚在他身后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军礼,直到官邸的大门彻底关闭才放下一直抬至眉间的手。   他安静地转身回到车上,对开车的士兵说:“回军营。”   深夜的沪军营也是一片安静,属于他的住处仅仅是一间简陋的平房,从那里向远处看,可以遥遥望见夜幕中的黄浦江。   他的屋子门外站了个兵,娃娃脸,神情却一向很严肃,是他的副官张颂成,见到他回来后就立即一丝不苟地向他敬了个军礼,仔细一看,手上还拎着一个军用的医药箱。   徐冰砚只扫了一眼,步伐没停,径直推门进了屋子,点了油灯后对跟进来的副官说:“不用上药了,去休息吧。”   那娃娃脸的小副官却很执拗,皱着眉头像个较劲的老学究,抓着箱子语气急迫,说:“那可不成!将军那几棍打得太狠了,不上药身体会撑不住的!”   的确。   前几天徐冰砚在船上放的那三枪引来了不少麻烦,租界使领馆的洋人纷纷找上了徐将军讨要说法,还带了巡捕房的人堵在徐公馆大门口。对峙时徐振装作一副很惊讶的样子,声称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养子做事会如此没有分寸,似乎早已忘记了是他亲自下令让徐冰砚“不计后果把人抓到,必要时可以开枪”的。   他在洋人跟前一脸抱歉和沉痛,转向养子时眼中又蓄满了怒火,后来猛然伸手抽出了巡捕房的人别在腰间的警棍,抡圆了胳膊狠狠抽在了养子的背上,一连打了几十闷棍终于让洋人们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他们能不满意吗?那放枪的中国人都吐血了,想来应该是得到教训了吧?   他们于是心情愉快地走了,留给徐冰砚的则是一身沉重的伤口,前几天连床都下不去,今日总算好了一些可以护送养父赴宴,只是走动时仍难免疼痛难忍,所以他才不得不走到无人的小花园躲避他人的视线,以遮掩那些难堪和不体面。   ……可却偏偏碰上了她。   那个比满园花月更能令人失语的女子。   徐冰砚的眸色更加浓深起来,像是被打翻的墨汁整个染透了,但晃神只在一瞬间,他很快就恢复了冷峻和肃穆的本色,看向张颂成时也显得有些严厉,再次重申:“真的不必,出去吧。”   不苟言笑的样子有些令人害怕。   他的副官于是安静地退出了房间,只剩他一个人在深夜的油灯下阅览今日晚间错过的几封电报,上面记录着南方几省近日的多番动荡,以及北京几场颇具深意的人事调动。   他看得眉头紧皱,疲惫地想要向后靠在椅背上,却不幸碰到了已经被他遗忘的伤口,引起的剧痛让他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还失手碰掉了原本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正是几天前他在码头借给她的那一件,是她穿过的。   它正可怜地萎顿在地上,显得过于简陋潦草,即便是他此时看了也难以置信它竟曾有幸披在她的肩上。   他看着它犹豫了一会儿,继而忍着后背的剧痛弯下了腰,伸手将那件外套拿起叠好又重新搭在椅背上,工工整整严丝合缝,充满了军人式的严肃和刻板。   而他的手上……   ……却仿佛留下了一丝属于她的、过于旖旎的馨香。 第6章 家宴 “小姑姑小姑姑,什么是拿腔拿调……   十一月上旬,白家长子白清平终于携妻儿一同从北京回了上海,与此同时还带回了一个好消息:年后他将升任文官处长官,正式调往北京工作。   白家一向显赫,尤富于财帛,而白老先生的野望却一直搁在政治上,总盼着儿孙中能有几个成器的当上高官,为此没少苦心经营,家中的钱更是流水一样地送了出去。如今长子总算得了大总统器重,此前的一切也就不算白费,白宏景只觉神清气爽,在长子返沪时特意摆了一场家宴。   家宴简单,人却来得齐,连被白老先生养在红江花园的三房陆芸芸都来了,倒是一片热热闹闹的场景。   陆芸芸是五六年前才嫁给白老先生做姨太太的,到今年也才二十七岁,比二十岁的白清嘉大不了多少,生得是千娇百媚风流无限,这些年得尽了白宏景的宠爱,把二房的吴曼婷都给比得抬不起头了。   这天她坐着白宏景新购的轿车来了白公馆赴宴,下车进门时那穿戴简直要晃了公馆佣人们的眼:瞧瞧吧,年头真是变了,一个做妾的手指头上戴的蓝宝石比大太太的还大呢。   偏偏大太太脾气好,只坐在厅里低头看杂志,抬头见陆芸芸来了也没什么话,承了对方不冷不热的一句问好后就挥挥手让人坐下了,也不像旧时的正室一样给人立立规矩。   人情往来向来此消彼长,这头大太太软了,那做小的就难免要硬起来,只见陆芸芸理了理自己时髦的大波浪卷发,当先挑开了话头,说:“我该是有日子没见过姐姐了吧?也怪我懒,成日缩在红江花园不见人,其实该常来这边串门子的。”   贺敏之没搭茬儿,只不疾不徐又把杂志翻过一页,陆芸芸眼尖,瞧见那纸页上印玉石广告,不知怎么的就来了劲,又说:“姐姐还在看玉?这东西也就中国人认,在西洋可没销路,姐姐若要买珠宝不如同我聊聊,前儿我还相中了一套祖母绿首饰,成色出挑着呢……”   一句叠着一句,没完没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佣人们都听不下去了,心想这三太太真不知深浅,怕不是让老爷惯出了毛病?可怜她们大太太是菩萨心肠,结果人善被人欺,平白要被个妾说话闹心。   正不平呢,又听楼梯上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说——   “玩玉看的是文化,西洋人懂得什么?三太太又不是生在欧美,何必在这里拿腔拿调?”   冷言冷语毫不客气,除了白小姐还能有谁?   客厅里众人纷纷扭头去看,果然见是白清嘉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身边还跟着白清平的一双儿女,九岁的姐姐白润熙,七岁的弟弟白润崇。   两个小孩子一边下楼梯还一边追着白清嘉问呢:“小姑姑小姑姑,什么是拿腔拿调?”   陆芸芸的脸色自听到白清嘉的声音起就沉下去了,白小姐才不搭理,领着两个小的径直在大沙发上一坐,妥妥的主人家派头,看都不看陆芸芸,只回答孩子说:“你们父亲没教过?便是装腔作势惺惺作态,生怕别人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可怜到头也掩不住丑态,总要遭人笑话的。”   两个孩子半懂半不懂,大人们却尽明白得不能更明白了,陆芸芸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时门厅外就又有了动静,先是吴曼婷和白清盈母女来了,后来又是白宏景和白清平夫妇。   白家的长子白清平今年三十九岁,是个成熟稳当的性子,脾气也温和,一双眼睛随了贺敏之、生得好看且有神,只是上岁数后略微有些发福、不像年轻时那么英俊了,不过人都说他心宽体胖、是最有福气的相貌。   他的妻子邓宁是个干瘦的女人,并不特别美丽,但出身很显赫,父亲从洋务时代起就办起了纱厂,也是富甲一方的人物。   白宏景因长子升官而春风满面,眉间的两道深纹都变浅了不少,嘴边隐约还带着笑呢,走进客厅一看,家里人几乎都到齐了,只是不见次子的身影,就问:“清远呢?怎么不见他人?”   白二少爷一贯是有些荒唐的,据说最近迷上了豫园戏台子上的一个角儿,成天泡在园子里不走,人家唱一出戏便一掷千金,早已流连忘返不知家为何物,怎么会从美人身边离开回家跟大哥吃饭呢?   白清嘉是早知道她二哥的荒唐事的,心中虽不满、但总归也不想让他挨父亲的罚,因此代为遮掩,假称他有友人自外省来探望,他不得已要去接风,今日该是赶不回来了。   白老先生今日心情好,虽对次子缺席家宴感到不快,可总算还不至于发火,只脸色不好地冷哼了一声,似乎有不计较了的意思。白清嘉心中松了一口气,哪晓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陆芸芸大概是为了报复她刚才言语的奚落,此时就妖妖娆娆地站了起来,边走到白宏景身边挽住他的胳膊边状似无意地说:“竟是要去见外省的朋友?我倒听说二少爷是在豫园捧角儿呢,原竟是个假消息。”   这话让白宏景和白清嘉一同撂了脸,客厅里的气氛也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白清平一看这形势,心中对二弟的去向也基本有数了,连忙上前打圆场,说:“一顿家中的便饭而已,清远不在也无妨——父亲先入座吧?”   白宏景也不愿意在这高高兴兴的日子里为个逆子生气,冷哼一声后也就暂且压下了脾气,预备往餐厅走去了,陆芸芸见状心有不甘,就缩在他身后挑衅地看了白清嘉一眼,摆明了是不服气呢。   白小姐平生最受不得气,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不晓得忍让这两个字怎么写,一见那陆芸芸胆敢给她摆脸色那火气就蹿起来了,无奈却被身旁的母亲暗暗拉住,那眼神分明是在说:算了,何必与她计较呢?   贺敏之的脾气该是天底下最好的了,别说如今是民国,便是搁在大清还没亡的那个时候她也没在白宏景那些女人面前摆过正室的威严,最常说的两个字就是“算了”——这话在当年吴曼婷得宠时说还难免带了些苦涩,而如今则是真的已经心无波澜不在意了。   白清嘉看着脾气被磨没的母亲,又看着父亲身边花枝招展的陆芸芸,心里的火气忽然就变了味儿,有些憋闷和怅然起来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情绪是怎么来的,左右是没了跟人吵架的心思,用餐时也一直不说话,单自己吃自己的。   而此时白清平则正跟白宏景聊着政治,主要在说欧洲近来的诸多动荡,法德、俄奥、英德之间都有剑拔弩张的意思,兴许过不多久就要打仗。西洋人之间如何神仙打架中国人是管不着的,可那边若是兴起动乱,国内的局势必然也要跟着一变,倘若到时政府能打好外交牌,说不准还能收回一批割出去的殖民地呢。   他们聊得起劲,随即又说起了近来北京的一系列人事变动,大总统的意思已经颇为清晰,议会中的力量也被整理得差不多了,或许等时机一到就会有大动作。而一说起北京陆芸芸就又起了兴致,连问白宏景之后会不会把家也迁到北京去,到时候如要置新的公馆,她想担下收拾房产的差事。   这是既要钱又要权力,连一旁的吴曼婷和白清盈听了脸色都变了,连忙紧巴巴地等着白宏景的反应,生怕他就这么点了头。   白宏景这几年的确疼陆芸芸疼得紧,也有心想让她住到身边来,因此在她撒娇开口问的当口就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贺敏之,见妻子只是低眉敛目在用餐,连眉眼都不曾抬上一抬,遂觉得此事是好办了,未料这个头还没来得及点,耳边便传来“咣当”一声响,抬头一看,才见是自己那小女儿一把摔了手中的筷子。   白宏景心里一跳,头开始疼了,看着幺女眉头紧皱,肃声呵斥:“清嘉!你这是做什么!”   疾言厉色颇为骇人,吓得润熙和润崇都不敢吃东西了。   只白清嘉一个气定神闲,脸色比她父亲还冷,看着陆芸芸的神情甚为轻蔑,不顾她母亲的阻拦径直站了起来,说:“说好了是家宴,却叫个外人回来同席,吃的人心里头发堵,我怕晚上胃疼,还是不吃了吧。”   顿了顿,一双漂亮的眼睛中情绪更冷,又笔直地看向她父亲,语气更硬,说:“我本就不愿意回国,是父亲硬叫人捉我回来的,倘若之后这个女人也要住进家里,那我还是坐船再回法兰西为好,起码干净些,心里也舒坦。”   语罢头也不回转身就往楼上走了。   白老先生六十岁的人了,一辈子也没人敢跟他这么说话,短暂的愣神过后立刻动了真火,要不是被白清平拼命拦着、恐怕当场就要掀了桌子,还指着白清嘉怒斥呢,大骂:“不肖子孙!不肖子孙!哪家女儿胆敢如此跟长辈说话?今日便教你好好受一番管教!”   扬起手掌像要扇女儿的耳光。   白清嘉才不避让,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那眼神桀骜得要命,结果更让老爷子生气。   她大哥都快拦不住了,最后只能大声冲妹妹喊:“清嘉!上楼去!你先上楼去!”   见她不动,又让妻子邓宁去劝,最后是邓宁和秀知一左一右把人强拉着上了楼,进房间时还能听到楼下的吵闹,白宏景骇人的怒吼、东西摔碎的声音和润熙润崇的哭声一并传来,让这场家宴的收尾热闹得有些过了头。 第7章 戏楼 “你躲开些,我搬梯子爬上去。”……   白清嘉于是被关了禁闭。   这惩戒算轻的了,毕竟像白老先生这样的大家长平生最金贵的就是自己的面子,被女儿当众顶撞简直比捅他一刀还让他难受,只罚一顿禁闭还是念了老来得女的情分。   贺敏之为此掉了一回眼泪,大哥白清平也是叹息连连,二房的吴曼婷和白清盈表面上劝和,实际也默默在拱白老先生的火,只盼着白清嘉能被关一辈子才好——至于陆芸芸,据秀知说是扑在了白老先生怀里哭诉了一番委屈,得了一番安抚之后才心满意足地坐轿车回了红江花园。   纷纷杂杂的一堆破事儿让白清嘉听了心生尘垢,到后来索性不听了,也不让秀知再传话,每日只待在自己房间里,从清晨到日落。   独处的光阴十分无趣,能陪伴她的也就只有二楼窗下小花园里的那几丛白木槿,可惜如今已经是十一月,花期过后只剩一地落寞,白色重瓣消失了个彻底,只剩隐约的绿意在强打精神,要一直这么孤单到来年五月里去了。   白天日头好的时候这景色还显得寻常,到了入夜时分那种孤独的冷清气息便难免浓郁起来,让靠坐在窗前的白小姐也跟着心有戚戚,心中莫名就有些哀愁了。   她在为什么而感到忧郁呢?   为性子被磨平的母亲?为独断专行的父亲?为那些争斗不休的姨太太?还是为或许也终将走到这类困厄境地的她自己?   她不知道,只是看着窗外业已凋谢的花木丛出神,心中却还留存着之前它们盛放的模样,同时也难免由此想起了那个曾无声踏入此地的男人,被清白的月光缭绕,站在那里的样子却像一株过于肃穆的岩松。   格格不入。   这时她的窗子忽而发出一声不大的脆响,像是被小石子敲了一下,她扭头看向窗外,果然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黑夜中看不清长相,只大约能看出那是个高大的男人,她的心忽而一跳,脑海中有关那个男人的影像竟开始和此时窗下的黑影重叠。   ……难道真的会是他?   白清嘉的思绪有些混乱,一时也辨别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情绪,推开窗子时那个人影却开了口,压低声音在说:“你躲开些,我搬梯子爬上去。”   ……是她二哥的声音。   白清嘉忽而松了一口气,然而在这之后心中又漫溢上一阵难以言说的沉郁,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匆匆从窗口退开了,给她二哥腾地方爬窗子。   白二少爷也不知道此前是干过多少回偷鸡摸狗之事了,翻窗翻得竟已有了些行云流水的味道,架起园丁的梯子一爬,手在窗框上一撑,人便轻轻松松地翻进了屋子,落地都没什么声音。   白清嘉一见他就来气,心想那天要不是他在外浪荡没回家吃饭,她又怎么会平白受陆芸芸的气?于是两手一抱就扭开脸不理人了。   她二哥见状只是低低地笑,手撑在窗台上一副风流相,说:“好了别气了,二哥这不是回来给你赔罪了?还要多谢你那天在父亲面前替我分说,有劳有劳。”   白清嘉才不会被这么两句讨好收买呢,人还是冷着脸,回:“谢我做什么?装的好像真怕父亲似的,你要是真怕还会单挑那个日子出去疯?也不知外头那个是多金贵的角儿,要你这么上赶着去捧。”   夹枪带棍,怒气冲冲。   白清远摸了摸鼻子,也是有些心虚,朝妹妹笑了笑后又走过去揽她的肩,被甩开了也不放弃,又好脾气地凑上去哄着,压低声音说:“要不带你亲自去瞧瞧那角儿?漂亮极了的扮相,嗓子也好呢。”   这话有逗趣儿的意味,但又有几分认真的意思,白清嘉听了一愣,扭头看着她二哥不敢置信地问:“什么意思?你这是要带我偷跑出去?”   她二哥笑得像只狐狸,又风流又机敏,还在调侃:“不敢?我怎么记得你小时候不是这么木讷的,可机灵大胆着呢。”   忽而递到眼前的荒唐建议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天梯,外面的风景开始变得驳杂、不再只是几丛已经凋谢的花了。白清嘉的心越跳越快,不安分的念头也开始按捺不住地起伏,而她二哥已经看到了她眼底跃跃欲试的光芒,因而笑得更像狐狸了,不再多问就一把拉住妹妹的手腕便把人带向了窗口。   而那扇窗口之外,就是璀璨迷人的夜上海。   白二少爷听戏的地方可多了,除了在豫园,另还中意一个叫迎贵仙的茶园,后者妙在角儿多,有不少从北京正乙祠戏楼过来挂牌唱戏的,因此备受沪上名流们的青睐。   到晚上□□点,戏园子里还是人声鼎沸,二楼顶紧俏的位置还空着一个,正是给白清远这位老主顾留的。楼里的小厮都认得他,脸上带着笑、张口就是一声“二爷”,既热络又尊敬。   “二爷”这个称呼让白清嘉觉得很新奇,原因恰是因为它太旧,她更习惯别人称她二哥为“二少”、“二少爷”,或者干脆是“白先生”,而“二爷”却会让她想到民国之前那些招猫逗狗的八旗纨绔。   ……虽然她二哥的确就是那种人。   白清远看到了妹妹脸上微妙的神情,也晓得原因,先是笑着领她进了二楼的小包厢坐定,待人给她上了茶后才说:“戏园子么,总是旧日的东西多一些,你是嫌不够摩登了?”   白清嘉倒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适应而已,好在戏园子里的热闹已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台上正唱着玉堂春,吹吹打打甚为热闹,那貌美的旦角儿在行旋过后有一长串漂亮的唱段,引得台下的观众叫好不迭,掌声响得几乎要掀了房顶。   白清嘉端详了一阵,转脸问她二哥:“便是为了捧她?”   她二哥挑了挑眉,笑得轻慢,说:“唱得好赏几个银元罢了,也够称得上是捧?”   这是在打太极,白清嘉可心知肚明呢,何况这台戏唱完之后那小角儿连妆都没卸便上了二楼包间儿跟白清远问好,叫的那声“二爷”酥得白清嘉都软了半身骨头,白清远也没辜负人家的美意,还亲手替人倒了杯茶。   如此温柔体贴的做派倒真称得上是绅士了,白清嘉看得莫可奈何,总算晓得自家哥哥这沪上第一风流的名声是从哪里来的,一时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只好默默站起来走到包厢的窗口去,往外一探头,却竟瞧见另一个熟面孔——薛静慈。   她坐在另一侧的小包间里,看戏台的视野不是太好,也不知她怎么会把座位订到那里去。此时她也看到了白清嘉,眼睛微微一亮,笑着朝她招了招手,白清嘉一看便很欢喜,折身就要走出去寻人,却被正在同小角儿谈笑的白二少爷拦了,问她:“你干什么去?”   “去找静慈,”白清嘉答,“我方才瞧见她了。”   “薛小姐?”白清远一听颇为意外,“她也来戏园子听戏?”   白清嘉对此也颇感意外,在她印象中静慈一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中养身子的,此前也没听说过她对京剧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兴许今日是跟着家人一同出来的?   她拿不准,只说要去找她,白二少爷点了点头,也跟着站了起来,对身边的小角儿说了声抱歉,又对妹妹说:“我同你一起去。”   白清嘉已经往门口走了,边走边说:“不用,我自己去就好。”   她才不要在这儿看二哥跟人眉来眼去呢,更不愿把二哥带走了惹得那小角儿怨恨。   可惜她都走出门去了她二哥还是追了上来,没两步就走到了她身前半步的位置,白清嘉颇感无言,抱怨:“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何必还跟着我出来?我还能走丢了不成?”   白清远轻哼一声,侧身挡住了一楼大堂里老老少少一班男人窥伺妹妹的目光,声音在一片戏声中显得有些不清楚:“就因为你不是小孩子了才危险,还当我愿意多跑一趟么?”   言语间也有些抱怨的意味,得亏白清嘉没有听清,否则免不了又得顶几句嘴。   而事实证明白二少爷的确是深谋远虑,他的担心并不多余,戏楼之内实实在在有那么几只狂蜂浪蝶要让他那矜贵的妹妹心烦,其中一大半他能代她挡了,却有一只要命的他挡不掉。   ……名字叫做徐隽旋。 第8章 触碰 立在声色最浓处,又偏偏不动声色……   徐二少爷来戏园子自然是为寻欢作乐,近日他瞧上了一个青衣,今夜人家挂牌。   他不是独自来的,另还叫上了一帮狐朋狗友,尽是素日里一同去长三书寓寻访美人的权贵公子,一帮少爷也不端架子,就在一楼堂子离戏台最近的位置坐定,时不时就要朝台上喜欢的小角儿扔上两朵绢花。   哦,对了,他还把他老子收的那个养子叫上了,他这名义上的三弟虽不解风情甚为无趣,可却胜在手里有枪,万一他们在戏园子里同人争风吃醋打起架来,他也好掏出枪来兜一兜底,于少爷们而言可算是最稳妥的保护了。   此时台上的角儿正唱到“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想到了酸心处泪湿衣襟”,徐隽旋听得舒坦,身旁的友人却忽而惊呼,说:“往那边去的可是白小姐?”   白小姐?   徐隽旋精神一振,也顾不得看角儿了,连忙扭头寻人,果然在人群那头瞧见了一抹靓丽的倩影,那迷人的身段儿比什么生旦净末都漂亮,但凡瞧见她的人没一个会不动心。   他看得有些痴迷,恰好此时身边的另一个朋友又赞叹起来,还恭维他:“隽旋着实是好福气,倘若我也有这般美貌的未婚妻,哪儿还来戏园子听什么戏?”   哄得徐二少爷又志得意满起来了。   徐冰砚也在众人说话时回头看见了白清嘉。   她今日未着盛装,只穿了一条寻常的豆沙色长裙,走动间裙摆轻轻摇曳,依稀让乌糟糟的戏园子也变得安谧温柔起来了。   而她是不能多看的,因此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恰此时徐隽旋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站了起来,看样子是要去找她。徐冰砚皱了皱眉,也站起来想跟上去,而徐隽旋却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并很强硬地说:“我一个人去,你留在这里。”   ……于是白清嘉就被这位唐突的徐二少爷缠上了。   他在她从一楼堂子经过时冒昧地把她叫住,然后便顶着人中上的那颗痣一路小跑着过来找她了,由于长期纵情声色又缺乏锻炼,这位少爷的身体已然有些虚,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也让他气喘。   但这无碍于他展示自己的殷勤,先是主动向白清远和白清嘉问好,继而又说:“前儿我还跟家父家母说要到府上拜会,哪成想今日就意外在这儿碰上了,可不正是天赐的缘分?——二位可是在忙?能否容我请上一杯茶?”   再热络再周到也没有了。   可惜白清远一直晓得自家妹妹看不上徐二,此时拿余光一瞧已经见人沉下了脸,恐怕徐隽旋再多说一句就该发脾气了。他有些为难,也不想让场面太难看,正要想个法子缓和一下凉下去的场面,薛静慈薛小姐就从另一侧的楼梯口走了下来,估摸着她也跟白清嘉一样,都是要下楼来寻对方的。   这位小姐仍然很瘦削,病弱的样子说实话并不太美,但她的气质却很典雅,考究的旗袍令她看起来有种别样的贵气,常带三分笑的眉眼也温婉如画。   “清嘉。”她当先朝自己的密友招了招手。   白小姐那因徐隽旋突然出现而烦躁起来的心情总算因见到薛静慈而有些转晴,她没再理会“未婚夫”的纠缠,只上前两步拉住了薛静慈的手,笑问:“我还以为是我眼花看差了,原来真是你——怎么想起来听戏了?身子是好些了?”   “什么好不好的,无非都是老样子,”薛静慈亦微笑着回答,“在家里闷久了,出来透口气。”   说着,眼神又与白清嘉身后的白清远碰上了,她冲他点点头,打招呼:“二少爷。”   白清远也同薛小姐问了好,同时眼皮子又朝受了冷落而神情尴尬的徐隽旋略抬了抬,想了想又打圆场,说:“今日人凑得齐也是缘分,正巧我们那个包厢宽敞些,徐二少和薛小姐倘若得闲,不如就一同过去听戏吧。”   白清嘉一听这话又不高兴了,转头瞪了她二哥一眼,凶巴巴的表情分明在骂人,是怨他平白替她招惹了徐隽旋,而后者已经腆着脸应承了,正紧巴巴盯着她的脸瞧呢。   她抿了抿嘴,寻思要不要干脆找个由头拉着静慈一起遁了,眼睛四处转的当口却在人头攒动的堂子里看到了徐冰砚。他依然是一身笔挺的军装,身后是热热闹闹的戏台,可他的目光却一直落在他们这头,很沉很静,伴着咿咿呀呀的戏声有种难以言说的韵味。   立在声色最浓处,又偏偏不动声色。   她便忽而不想走了,只挑了挑眉装作不经意地同徐隽旋说:“三少爷也来了?那感情巧,也请他一道上楼喝茶吧。”   少爷小姐们一同回二楼包厢时,那位之前来寻白二少爷的小角儿还没走呢,正眼巴巴地瞧着心上人,指望着他能留一留自己,可惜白清远却走过去同人说:“你先回吧,改日二爷再来给你捧场。”   这是搪塞告别的话,偏偏却被风流惯了的人说出了几分深情意味,那小角儿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真好似一双被打断了姻缘的小鸳鸯,看得白清嘉无话可说,也让一旁默默瞧着的薛静慈淡淡笑了笑。   待人走了,诸位贵人才纷纷落座:白小姐坐在视野最好的位置上,薛静慈坐在她的右手边,白清远离得稍远些,坐在了靠桌子的位置;另一头,徐隽旋想贴着白小姐坐,可惜没机会,只好遗憾地坐在了窗边,至于徐冰砚,自会面以来一个字都还没说过,就像一道影子一样安静,此时已经沉默着独自坐在了门边。   最差也最不显眼的位置。   白清嘉用余光留意了一下,没说什么,男子们却已经聊开了,尤其徐隽旋话最多,大概也是因为存着要在未婚妻面前显示一番的心思,都开始聊起他其实并不多么感兴趣的时事了。   “说来最近上海也有些动荡,这迎贵仙算是难得的清净地了,”他故作严肃地跟白清远搭起了话,“清远可曾听说?三宝来那头儿出了乱子,有人借拍卖的由头暗地里给南方的逆党送资财,惹出好大一番动静,连带着好几个场子都封了。”   白清嘉最近几天被关了禁闭,倒是没听说沪上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三宝来可是老拍卖行了,乃江浙一带的龙头,拍过不少值钱货,没想到竟也混进了革命党?   “只听人说过几句,了解得倒不多,”白清远悠闲地笑着,看起来对时事并不太关心,“不过那三宝来的老板也是想瞎了心,背地里跟南方勾结,早晚要惹出乱子。”   “可不是,”徐隽旋聊得来劲,“如今百废待兴,大总统又有修齐治平的意愿,天下已然大定,岂是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革命党能破坏的?这帮人早晚要被抓起来枪丨毙……”   义正词严说个不停。   白清远笑了笑,看上去是云淡风轻,聊了几句过后又很自然地问起:“那三宝来的老板现在如何了?是在坐丨牢?还是……”   ……还是被秘密处丨决了?   每当聊到这种话题徐隽旋就很为自己的出身感到骄傲了,他的父亲权势滔天,这些名流的秘辛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寻常消息,他为此颇为得意地翘起了二郎腿,又从口袋里掏出根烟点上,悠悠吐出一个烟圈,很高深地说:“这可真不好说,人现在虽还在监狱里蹲着,但最终怎么着还得看上头的意思,说不准……这人还能派上别的用场呢。”   最后这半句话的意思就有些深了——“别的用场”?莫非是指政府有意用三宝来的老板引出更多藏匿着的革命党吗?   白清远笑着点了点头,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却莫名有些闪烁。   一旁的白清嘉没心思听徐隽旋的卖弄,倒是被他点烟的举动惹得皱起了眉——她是不爱闻烟味儿的,总觉得呛人,而且吸烟者吞云吐雾的样子也让她讨厌,更容易令她想起西洋报刊上那些嘲笑中国人沉迷鸦片的政治讽喻画。   她撇了撇嘴,打算勉为其难跟徐隽旋说句话让他把烟熄了,这时余光却瞧见坐在门口的徐冰砚站了起来。   他还是那么严肃冷清,连侧脸的线条都透着淡漠,目光连哪怕一厘一寸都没向她这边倾斜过,可他却无声无息地绕到了正在高谈阔论的徐隽旋身后,伸手把刚才闭合的窗子推开了。   烟味于是飘了出去。   她舒服多了。   白清嘉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这……会是巧合么?   而在众人一起离开戏园子的时候她又意外得到了一个验证的机会。   那时已经过了十点,台上的戏已散了场,不在茶园过夜的客人渐渐也都散去了,薛静慈已经有些乏累,瘦弱的身子可熬不了夜,白清嘉看她难受,就先提出说要散了。   徐隽旋可舍不得与貌美的未婚妻分开,便主动提出要送她,白清远想替妹妹婉拒,却没料到那一向头脑不太出众的徐二少爷在风月之事上竟表现得格外灵光,此时还言之凿凿地对白二少爷说:“清远你就放心吧,我和我三弟还能慢待了清嘉不成?定然会妥妥帖帖地把人给送回去。”   顿了顿,又看了一旁的薛静慈一眼,补充:“再说你也总不好让薛小姐落单吧?”   后面这一句走了人情,白清远也不好推辞,就算薛静慈此时已经说了可以自己回去他也不能真的将人撇下,于是只好接受了这番安排,令徐隽旋越发心满意足起来。   众人于是起身从包厢出去预备下楼,正巧隔壁那间的客人也出来了,是一大家子人,还带着两个小孩子,在并不很宽敞的戏楼内跑来跑去,下楼梯时仍在追逐笑闹,一不小心撞着了白小姐。   她没有准备,被孩子撞了一个趔趄,于是脚下踩空,上身一倾便往台阶下坠去。   那时楼里四处都是人,散场时的喧哗比台上唱戏时更甚,连她二哥都没瞧见她这头遇见的小麻烦,偏偏……他看见了。   他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臂,毫不费力地轻轻一带便让她站得稳稳当当,那个动作使他们一度非常靠近,甚至她的鼻尖都差点儿要碰到他军装上冰凉的金属扣子,与男人稳健的心跳仅仅隔着一点微乎其微的距离。   她还在纷杂的人声中听到了他留在她耳边的声音,像叹息一样低沉又内敛,隐约带着一点呼吸的温热。   说的是——   “小心。” 第9章 归家 微妙地,克制地。   戏楼外停了一辆军车,比寻常轿车看起来更加高大威严,负责开车的军官看到徐冰砚出来了,便立正向长官敬礼。他向那军官点头致意,而徐隽旋的心思则全拴在白小姐身上,热络地为她拉开后排座的车门请她上车。   白清嘉没说什么,只就着戏楼门脸儿上悬着的灯笼的亮同薛静慈告了别,随后坐进了军车的后座,又听到自家哥哥在同徐隽旋告别,嘱咐他务必要安全把她送回家。   “一定一定,”徐隽旋满口答应,“我怎么会慢待了清嘉?”   说完也跟着坐进了后座,还故意坐得与白小姐贴近,可惜被人抬起眉眼不冷不热地瞧了一眼,其中的反感令他打怵,不得已又讪讪地往外挪了挪。   车子发动了,向白公馆驶去。   徐隽旋一路上都在说话,时而问她最近在忙什么,时而又问她接下去几天有什么安排,就算实在没的聊了也能想办法憋出话题,譬如向她打听在法兰西的留学时光是怎样的多彩有趣。   她有一句没一句的答,但其实眼神总会时不时飘到坐在前排副驾驶位置的那个男人身上,他依然是那么沉默寡言,坐姿是军人式的笔挺板正,连背影都透着严肃谨笃的味道,让人只是看着都觉得冷。   可他的手心其实是热的。   就在刚才,在人声喧哗的戏楼里,他的手曾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掌心的热度透过秋日并不轻薄的衣衫落到她的皮肤上,让她感觉到一阵经久不散的热意,像隔着瓷杯的滚水,就算一触即分也还是烫人。   ……原来他竟有一双那样的手。   她心中一动,又轻飘飘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夜上海的灯光透过车窗投落在他身上,形成斑斑驳驳的影子,使那一幕看起来既有些繁华又有些萧索。   说不清的。   她不再看了,耳边又传来徐隽旋聒噪的声音,他问:“清嘉明日可得空?可否容我去府上拜会?也或许你愿意来我家吃顿便饭么?父亲母亲总念叨你,若你去了他们一定都要高兴坏了。”   白小姐才不想让不喜欢的人登门,更对去徐家毫无兴趣,她抬起眼皮扫了徐隽旋一眼,眼中清清楚楚映出他的贪妄和色丨欲,这让她很难不心生嫌恶,更难以好脸色示人,只微微抬着下巴略显傲慢地说:“今夜你又没喝酒,怎么竟说起醉话来了?”   骄矜的白小姐就像一只既名贵又不爱搭理人的猫咪,美得叫人心颤,却偏偏不肯让人抱,若朝她伸手她便冷冰冰睨着你,满眼都写着“做梦”二字,可真教人下不来台。   徐二少爷也终于觉得尴尬了,讪讪地支吾起来,白小姐才懒得看,只把脸扭向另一边看窗外,漂亮的侧脸出现在汽车的后视镜里,又悄无声息地落入徐冰砚的眼底。   他只看了她一眼,没人会发现那场隐蔽的冒犯,毕竟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有那一直板板正正放在膝盖上的右手微微合拢了一下。   微妙地,克制地。   ……仿佛在怀想那与她短暂的一触。   另一边,白二少爷也在送薛小姐回家的路上。   他原打算叫两辆黄包车,可惜戏楼散场时叫车的人太多,好歹拦下一辆已经算是运气,白二少爷没了法子,只能低头问薛小姐,介不介意与他同乘。   薛静慈是好脾气的,眉眼恬淡如同清秋月色,很礼貌地点了点头。   他们于是一起坐上了车,彼此挨得蛮近,白清远就调侃,说:“幸亏你苗条,不然车夫先生可拉不动咱们。”   “车夫先生”是个奇妙的称谓,透着洋气和某种真诚的敬意,在上流人士中可不多见,却诚然是白二少爷的做派——他一直是这样的,明明是最地道的少爷,可又偏偏没什么少爷习气。   薛静慈笑了,十分柔美,正想张嘴搭一句腔,不成想却呛了风,于是一劲儿咳嗽开了,好半晌都止不住。   她是有肺病的,咳起来的声音也与寻常人不同,听得出声音很闷很深,昭昭然是有病灶的身子。   白清远的眉头微皱起来,看着薛静慈的丫头追在车旁给她递水、拍背,过了几分钟才让人止住咳,彼时她的脸色已经苍白透顶,看得出是难受极了。   可就算这样她还是硬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看神情还有些抱歉的味道,说:“不好意思……扫兴了。”   薛小姐与白清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相貌,远不像后者那样潋滟出挑,她该是一朵雨后的丁香,清幽典雅,又受了些许雨水的摧残,柔弱又内敛。   白清远被她那声“不好意思”说得心里有些难受,情绪就像此刻的黄包车一样颠簸起来了,默了一会儿后还是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给身边的女人披上,一边照顾人一边说:“你又没伤到旁人,单是伤到自己了,道的哪门子歉?”   温声细语,周到体贴,连外套的温度都是那么恰如其分。   薛静慈默不作声地由他把外套披到了自己肩上,感觉到属于他的气息正在自己围绕,心想白二少爷的风流果然是天下第一等的风流——并不淫丨邪,也不夹杂贪欲,只是飘飘洒洒又润物无声。   她垂下眼睛,过于瘦削的身体并不能撑起男人的外套,这让她无端显得更病弱了,只有声音还平稳,甚至带着笑,说:“看着吓人罢了,其实也没多难受。”   “你还是要上心些,实在不行跑一趟西洋找好医生看看,”白清远皱了皱眉,不太认同,“最起码该多休息,不该跑出来逛戏园子的。”   薛静慈其实也知道自己不适宜出门听戏,逛园子是四体康健的人才能做的事,她这样病歪歪的,来了也不能尽兴,平白煞风景。   可是……如果她不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他一面呢?   薛静慈在心中苦笑了一下,而脸上的神情依然恬静端庄,她只看了白清远的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以友人的口吻感谢他的关心,又说:“也是我太贪,总想听听正乙祠的角儿唱戏,怕错过了。”   白清远笑着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散漫,说:“噱头而已,其实哪儿算什么角儿?何况再金贵又怎么样,还能贵重过你自己的身体?”   这是动听极了的话,尤其能满足一个偷偷恋慕他的女人的心,薛静慈已经十分满足,完全不想追问他跟今日包厢中的那个小花旦是什么关系,也不想鬼鬼祟祟地刺探他对自己的心意,她只想珍藏他方才对她说的那句话,顺便将黄包车车篷外的曼妙月色也一并小心收纳。   又卑微又达观。   她不再说话,只默默压抑着胸腔间的痛苦,喉间有些腥气,可她不想跟人说,怕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夜晚就这样被自己咳碎了。   他却以为她已经好些了,怕她觉得闷、又逗她说话,同她聊这几天听过的出彩的好戏,也聊自家妹妹在家中闯下的祸事,她微笑着听,也很努力地做着回应,可至多也就是“嗯”、“是”之类短促的音节,说不出一长串完整的话,否则又免不了要咳嗽了。   而白二少爷许久得不到热络的回应,便觉得薛家小姐是不耐同自己多说的——也是,她家的教养是顶好的,规矩又老派,恐怕打心里也是不喜欢同他这样的浪荡子多说闲话的吧。   他一笑,倒也并不很在意,后来也渐渐不说话了,两人之间于是只剩下一片寂静。幸而那黄包车夫的脚力甚好,过不多久就把他们送到了薛宅——全上海滩最典型的中式宅院,连哪怕一丝西洋的味道都不染,正门口甚至还竖了两尊石狮子,像旧朝廷的衙门一样森严,搁在今日看是个有些惹人发笑的花架子。   白二少爷忍着没非议,只很体贴地亲自扶着薛小姐下了车,她在夜色中回头看他,伸手要将自己肩上他的外套脱下来还给他,他笑着摆摆手说不用了,她却很执拗,最终还是让他收了回去。   她又目送着他坐着黄包车离去,心中的满足已经多得要溢出来,而身边的丫头却既伤感又困惑,连着问她:“小姐那么惦记白二少爷,怎么就不兴跟他多说几句话?再不济,把那件外套留在身边也好……”   她一笑,没说话,扭身往家门口走去了,把今夜的圆满尽抛在了身后,同时心里又有道清醒的声音在陈述答案:   她知道的,她心里那个人是繁华世界里最奢靡的锦绣,是座无虚席间最惹眼的粉墨,可以属于这天底下任何一个健康、热烈、美好的女子。   只是……注定不会属于她罢了。 第10章 登门 “照之前长官的命令……硬打发走……   在死缠烂打这件事上,徐二少爷是有些天赋在身上的。   他似乎笃信铁杵磨成针的典故,以为只要横下心去不要脸皮便能得到白小姐的青睐,是以没过几日就登了白公馆的门,亲自去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了。   白宏景一向喜欢和徐家人走近,更乐于促成小女儿同徐隽旋的婚事,因此神情十分和煦地在客厅款待了对方,甚至还想让人去把禁闭中的白清嘉从楼上叫下来。   可惜白小姐却不买账,坐在自己房间的窗边悠悠然看着俄国小说,一边翻过一页一边同来请她的佣人说:“不去,让他走。”   眼皮都没抬一下,看上去是彻头彻尾的没商量。   佣人颤巍巍把这话修饰一番传回给了白老先生,仍惹得他眉头紧皱,若非徐隽旋还坐在面前必然就要发火了,一旁贺敏之怕他脾气上来再伤着孩子,不得已又亲自上楼劝女儿去了。   她是忧心忡忡,一进房间门就招呼秀知给白清嘉收拾,白清嘉不肯,她就劝:“你做什么非要跟你父亲顶着来?能落着什么好?就去见见徐将军的儿子,又不会少掉一块肉!”   “我又不想跟他结婚,做什么要去见他?”白清嘉也绷着脸,语气甚为坚决,“父亲早晚要死了这条心,否则不是他被我气死就是我被他逼死。”   贺敏之上了岁数,最听不得人说什么死不死的,一时间被女儿这话说得心惊肉跳,赶紧又拉着人的手劝,说:“就是去徐家吃顿便饭,我和你父亲都一起去,哪有那么严重?你就先去一回,别让你父亲下不来台,等回来之后咱们再好好谈谈,成么?”   简直称得上是哀求了。   白清嘉最看不得母亲难过,更晓得在这些事上母亲是拿不了主意的,她在她面前闹别扭毫无用处,只会平白多惹一个人伤心,遂长叹,也退了一步,姑且起身容秀知帮她梳洗换衣服了。   徐将军的官邸十分富丽气派,红顶白墙,是德国式的双联体别墅,配一个很大的花园,在园艺上不如白公馆讲究,据说是因为徐将军喜爱打槌球,因而刻意叫人将花园布置得简单宽敞了一些。   白家人这回来得不少,除了白宏景贺敏之和白清嘉以外,白清平也带着妻子邓宁一并来了,徐家给足了他们面子,到的时候是徐将军亲自在门口迎接的,他的妻子方菲也在一旁作陪,笑意盈盈地领着白家人进了官邸,一路人都热热闹闹地说着话,一会儿赞美白宏景和贺敏之气色好,一会儿又恭喜白清平升迁;一会儿夸赞白清嘉生得标致,一会儿又绕着弯儿称赞她和徐隽旋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气氛是再热络和谐不过了。   进了客厅之后就更热闹。   徐将军比白老先生还要风流,统共娶了八房姨太太,除了有一位早年间不幸病故,其余七个都住在一起。只是徐家的孩子不多,长子徐隽凯几年前还死在了战场上,眼下亲生的儿子只余下徐隽旋一个,女儿倒还有两位,一位早已出嫁很少回娘家了,另一位二十七岁尚在闺中,是三房所出,叫徐隽玲。   白清嘉随家人一起在客厅中坐定,漂亮的眼睛很快就将屋子里的人扫了个遍,并未瞧见徐冰砚的影子。她垂下眼睛不再多看,端庄得体地坐在父母身边,唯一的不顺是徐隽旋太过热情,巴巴儿地非要凑到她身边坐,见她身边没位置了就倚靠在沙发的扶手上坐着,总之一定要挨着她。   长辈之中除了贺敏之都笑了起来,方夫人还调侃自家儿子,说:“瞧他那个没出息的样子,还真是一见清嘉就挪不开眼了。”   众人跟着调侃,在白清嘉听来简直就是逼婚的前奏,心中于是警铃大作,又想这婚总要退掉的,倘若她自己不争、谁又能替她争呢?   她是横了心,也不怕惹出什么乱子,当即就耐受不住四面八方来的压力、要站起来跟长辈们说退婚的事了,可惜却被身边的母亲一眼看破。她死死拉着她的手,眼中流露出哀求和隐隐的恐慌,仿佛她不作罢她就要落下眼泪,令白清嘉再次头疼不已。   好在僵持之中方夫人又说了话,她并未察觉白清嘉这里的异状,只笑吟吟地提议:“清嘉该是头回来家里,不如随隽旋四处去转转?一直坐在这儿陪我们说话也是委屈了。”   这提议徐隽旋当然喜欢,当即就兴致勃勃地从沙发扶手上站了起来,脑子里说不定还装了什么坏念头,想在半途吃吃豆腐呢。   白清嘉会看不穿?自然不想去,贺敏之怕冷场,只好转而建议:“隽玲今日可得闲?能否陪清嘉一起去?你们年纪差不多,该能聊到一起去的。”   这是个折中的法子,可以解释为女孩子的矜持,徐家的长辈也算能接受,方夫人于是略过了自家儿子不满的脸色,转而对三房的徐隽玲说:“也好——隽玲,那你便陪着一同去转转吧。”   其实官邸公馆洋房一类的地方总是大同小异,白小姐见得多了,并不如何感兴趣,在房子中闲逛时亦有些犯困,心中一直想着何时才能回家去。   转到二楼时却见一个不大的偏厅,生活气息略重些,据徐隽旋说是他们家人平素饭后闲谈打麻将的地方,布置得颇为温馨,壁炉的大理石台面上还摆着若干人的肖像,正当间儿最大的那幅自然是徐将军的,左左右右才是儿女们和姨太太们的相片,白清嘉匆匆看了个来回,依然没有看到那个男人的面孔。   她微微皱了皱眉。   “说起来今日倒没瞧见三少爷,”白清嘉四处打量着室内的陈设,似是不经意地提起了一句,“他是外出公干了么?”   徐隽旋今日同白小姐搭了半天的话,鲜少能得到什么回复,如今她头回主动张嘴,问的却是他那个没有血缘的弟弟,自然心气儿不顺。可他不能对白小姐撒气,只能迁怒徐冰砚,于是就带了些情绪地说:“三弟?他又算不上是我们家的人,自然不同我们住在一起,一直都在军营里。”   口气轻蔑,居高临下。   白清嘉挑了挑眉,还没想好该接句什么话就又听到身边的徐隽玲开了口,语气有些不满,说:“冰砚救过父亲的命,是父亲正经收下的义子,怎么能说不算家里的人?哥哥可要慎言。”   隽玲小姐一路沉默,看着也不是多话的性子,如今这番仗义执言便颇令白清嘉感到意外,忍不住就侧脸多看了她一眼。   她是中等身量,相貌并不出众,但看面相是个脾气好的,此时看着徐隽旋的神情却明显有点硬,让徐隽旋也冷哼了一声。他大概也觉得不好当着白清嘉的面跟妹妹吵起来,于是索性强行打了岔,问白清嘉:“清嘉可感到口渴?我为你倒杯水来吧?”   这是个不能拒绝的好意,否则便是搅人家兄妹的局了,白清嘉遂点了点头,说:“谢谢,有劳。”   徐隽旋遂转身走出了偏厅,与徐隽玲错身时发狠地看了她一眼,让他那小房生的可怜妹妹禁不住瑟瑟地打了个颤。   而出现在众人谈话中的徐冰砚此时仍在军营中忙碌。   他是军中最年轻的中校,身上担着替徐将军掌管整个沪军营的重任,做事一向谨笃用心,凡军中事务无论大小皆一一过目,最近的军火采购自然也不会假手于人,是要亲自洽谈的。   自辛亥以来,欧美诸国皆对华大量输出军火,无论革命派还是保皇党,只要手中握着真金白银的硬通货就能买入各式枪炮,英、美、德、俄、日,几国都是如此,其中德国货最为走俏,占国内进口军火总量的六成以上。   徐振对德国人的印象尚算不错,一直偏好与他们合作,可架不住日本人执拗,每回都很卖力气地派人与徐冰砚接洽、推销他们的军火,其中一个叫木村苍介的最为难缠,一年总要找上门来好几次的。   今日他们又来了,在军中待了好几个小时才遗憾离去,徐冰砚从议事厅出来已接近下午五点,他简单喝了两口水又转去了校场,彼时士兵们正在练刺杀。   今日带训的是他的副官张颂成,看到他来以后上前敬礼,徐冰砚简要查问了几句今日练兵的情况,张颂成都一一答了,顿了顿又稍显犹疑地说:“方才徐小姐来了……说想见长官一面。”   徐冰砚听言默了一会儿,神情却没什么变化,只问:“现在人呢?”   “走了,”张颂成局促地回答,“照之前长官的命令……硬打发走的。”   徐冰砚点了点头,仍然面无表情,只是语气平和了一些,说:“做得好。”   张颂成颇为尴尬地接了这句表扬,眼前却又浮现出片刻之前徐小姐瞪着他的那个样子,又是凶巴巴又是泪汪汪,可真叫他为难。   唉。   正琢磨着,耳边又传来长官的嘱咐,说:“今晚我要去官邸见将军,夜训你代我多上心。”   张颂成听言即刻回神,立正敬礼,声音洪亮地答了一声“是”,继而目送长官转身离开校场。 第11章 和牌 比蝴蝶飞过花枝还要短促轻盈。……   晚上七点,徐冰砚驱车抵达了徐将军官邸。   那时徐白两家人已经一起用完了晚餐,正热闹地在二楼偏厅里打麻将,他从一楼楼梯口经过时听到楼上传来一阵一阵的欢声笑语。   他觉得自己上去有些不太合适,遂请佣人去请徐将军下楼到书房,他要把今日跟德国人签的军火合同给他过目。   佣人上楼去传话了,没过多久又走了下来,说徐将军打牌正在兴头上、暂抽不出功夫下来,请他直接上去。   他犹豫一下,点头说了声“好”,转身走向二楼。   偏厅中灯火明亮,到处都是女人的笑声,麻将在牌桌上相互碰撞发出的哗啦声也很清晰,这在徐家是一个很常见的夜晚。   他和往日一样平常地走过去,进门的那一刻却在牌桌旁看到了……她。   她正垂着眼睛看牌,也许是今夜打得不顺吧,眉头已经皱起来了,可看起来仍然非常美丽——他一直觉得她是姹紫嫣红的,倘若圆明园不曾在辛丑年被来自西洋的强盗一把火烧毁,那么隐匿于那座园林中的明艳春色便该是她妆台上的一盒胭脂。   而此时她好像输了,正很不高兴地把面前的牌推得一团乱,大家都在笑,而她则在无意间抬起头看见了他,那双盛满春意的眼睛倒映着厅堂中的灯火,对他来说有些过于明亮了。   他很快就别开了目光,并未与她对视,但其实他最终还是要朝她走过去,因为徐将军正与她同桌打牌呢。   今夜的徐振十分开怀,也许是因为和了牌,整个人都显得神清气爽,正一边高兴地听着姨太太们的奉承,一边又张罗着说要再打一把,并未看到已经走到他身边的义子。   还是徐隽玲先走上前招呼了他:“冰砚……你来了。”   他对她点了点头,叫了一声“姐姐”,从白清嘉的角度看去,恰好可以清楚地看见徐隽玲绯红的脸颊。   这……   她微微挑了挑眉。   而此时的徐冰砚已经转向了徐振,神情动作还跟往常一样严肃,将一个文件袋递到了对方手边。徐振随手接过,一边洗牌一边单手拆开查阅,但其实也只是随意地扫了几眼而已,嘴里一直问:“你已经看过了是吧?”   徐冰砚答:“是。”   徐振于是点了点头,好像放下了心,又背着身朝徐冰砚伸出了一只手,他会意,很娴熟地从军装口袋里抽出一支钢笔,摘掉笔帽后递到徐振手上,徐振接过,随即就在文件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前后不过几秒钟。   徐振将钢笔和签好的文件一并交还给义子,徐冰砚接过后就打算离开,恰好这时偏厅又来了人,徐将军的秘书冯览走了进来,说北京来了电话,要徐将军亲自接听。   北京的事都是大事,偏厅里的人包括坐在沙发上喝茶的白老先生和白清平都竖起了耳朵,徐振知道这事儿可不能再推给义子料理了,遂不得不压下自己难得的好兴致从牌桌旁站起来。临走前一想,觉得听过北京的电话后大概率还是有要用到义子的地方,于是又拍了拍徐冰砚的肩,说:“你留一下。”   徐冰砚低下头,再次答:“是。”   徐将军走了,牌桌上于是空出一个位置,谁来填便成了一桩紧要事。   如今牌桌上坐的是白清嘉、徐隽旋和徐将军的四姨太,贺敏之不会打牌、邓宁已经打过了一局,此时都在偏厅的长沙发上坐着,跟各自的丈夫闲聊着;其他几位徐将军的姨太太倒有对打牌感兴趣的,譬如六姨太就想上桌,却被四姨太嫌弃了,还被调笑:“你打得最差,偏偏瘾又最大,今日家里有客人,可不兴丢人呢。”   大家都笑,四姨太又转头撺掇七姨太上桌,对方却笑着摇头推辞,说:“今日将军手气好,该是把这个位子的运都占去了,到我这儿什么都不剩,不是活该输钱?还是不打了罢。”   四姨太一听又笑骂:“真是钻到钱眼儿中去了,丢几个银元又值什么?”   说着又扭头看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徐冰砚身上,道:“不如还是冰砚来打吧,他打得好,可不怕输钱。”   姨太太们听言都是笑、又叫好,气氛有些难言的微妙,大概年轻鲜艳的女人们在上了年纪的徐将军身边待得太过寂寞了,因而到了年轻英俊的军官面前便总免不了要存几分曲折的心思,虽不至于真想折腾出什么事,可却实实在在有那么几许香艳的狂想。   白清嘉心想,叫这个男人来打麻将?好笑,他怎么会同意?那样一个严肃冷沉的人,绝不可能对牌桌上的事有兴致的。   刚如此想罢,果然便听到他的婉拒,说要到楼下暂坐等徐将军指示;姨太太们却都不肯,个个左一句右一句的劝,她心想再劝也没用,那男人必然无趣又执拗。   只是没想到这回她却料错了。   ——他竟点了头,还坐到了她身边。   那原是徐将军的位置,在她的右手,如今却换成他坐在了那里,笔挺的军装和过于端正的坐姿使打牌这样的消遣也显得严肃起来了,而他低眉看牌的样子又莫名显得很温和,在不经意间牵动着她的余光。   而他其实也正在用余光看她。   她有一双很细腻漂亮的手,小而纤细,指尖染着粉盈盈的颜色,好看得像是最杰出的画师耗费大把光阴才好不容易画出来的,摸牌时被暗绿色的桌面一衬就更显得白皙,有时伸手的动作不巧,她的指尖会意外碰到他的手指,清凉的触觉一瞬即逝,比蝴蝶飞过花枝还要短促轻盈。   ……总会令他有些分神。   只可惜白小姐摸牌的手有多漂亮,她那打牌的运气便有多糟糕,常常碰上烂点,偏偏不会算不能忍,越是满手烂牌越喜欢点炮,一上来还飞张,打得四姨太都笑了,说:“白小姐许是在西洋待得太久了,这打牌的手可有些生啊。”   白清嘉其实本来没多在乎输赢的,打牌嘛,游戏而已,她又不缺钱,输再多把也没所谓,只是如今徐冰砚就坐在她身边,她自然不想露怯,更不愿输得太难看遭人笑话,一来二去也有些认了真,面对四姨太的调侃都不吱声了。   而等这一把打到中盘,局势便又生了些变化:她侥幸碰了4饼,指望着碰碰杠杠能和牌,哪知道当她下家的徐隽旋忽然一直退筒子,当她对门的四姨太又一直拆万子,她自己手气也不争气,来来回回摸万子干着急。   而这时轮到她的上家徐冰砚出牌了。   他打牌的风格和平素做事十分肖似,不像其他人那样咋呼爱闹,一整场下来几乎没什么声音,只在每回轮到他时简单从吃碰杠补听里择一个字来说,出牌也总是很果断,从不拖泥带水。   眼下他却陷入了沉思,深邃的眼睛始终低垂着看着自己的牌,只偶尔会微抬扫一眼其他人,不显山不露水,该是在算牌。   “来了来了,胡混的碰上算牌的,这日子还怎么过?”四姨太又咋呼起来,颇为夸张地开始叫唤,“再说冰砚你一个贡士,总不兴同我们这些普通人计较吧?”   贡士?   白清嘉的注意力忽而被从牌桌上牵开了,全凝到这两个字上。   贡士……倘若她记得不错,这是旧年对科举会试中考者的统称,而打从1904年废除科举之后,这个称呼便随着那个陈腐的王朝一同被埋进了历史的泥沙里,再不可见天日了。   他一个辖理兵务的军官……怎么竟会是文人出身?   白小姐惊讶极了,一时之间也再顾不上遮掩,索性明晃晃地打量起身边的男人,在那一望间却忽而觉得他周身萦绕着一层迷雾,看起来更加神秘深沉。   她有些出了神,连徐隽旋对她不满的注视都没察觉,直到耳边传来“碰”的一声轻响才神魂归位,低头一瞧发现是徐冰砚终于出了牌——一张3饼。   ……正是她最想要的。   “杠开!”   白小姐和牌了,皱了一晚上的眉头总算松开了,眼中又是一片盎然动人的春色了。   那个仔细算牌的男人却输了,众人都在唏嘘,他也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遗憾。   可低头时。   眼中却分明划过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第12章 寡言 宛若湖面被清风掀起了一丝微妙的……   麻将桌是流水席,没人能坐一晚上,总要让给别人的。那些原先推辞说不打的姨太太们看牌看久了也起了瘾,等前一拨人下桌后就迫不及待地补了上去,洗牌声哗啦啦的响,催得白小姐也不得不打消再来一把的念头,悻悻然走到偏厅那一头的沙发上同自家人一道坐着了。   徐隽旋和徐冰砚一并下了牌桌,徐俊玲也跟在左右,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她这是跟着她那位名义上的弟弟呢。   白小姐看得有趣,赢牌之后心情愉悦也起了谈兴,从佣人手中接过温水抿了一口,忽而主动挑起了话头,问:“方才打着牌我还没寻着机会问——四太太说的贡士是怎么一回事,可有什么说法么?”   她开口时徐冰砚还没坐下,正在沉默地寻找着适合自己坐的位置。   这不太容易,因为他既不能和白家人坐在一起又不适合坐在徐隽旋和徐俊玲旁边,最恰当的是找一把放在角落的椅子暂坐,可白小姐忽然挑起的话头让他不能离谈话太远,因而最终只能找一把离沙发不远的椅子单独坐下。   多少有些别扭。   而在他开口回答之前徐俊玲就先替他回答了,似乎很高兴同人说起这件事:“确有那么回事——冰砚是光绪三十年二甲进士出身。”   白清嘉挑了挑眉,又看了那男人一眼,心中有些奇怪的波澜,这时坐在沙发另一头的白清平也开了口,颇有些惊奇地赞叹:“三少爷竟是进士出身?那该是□□年前的事了吧……”   徐冰砚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年前……他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呢。   也不怪白大少爷惊讶,他年轻时也考过科举,可惜到乡试便落第了,后来若非白老先生想方设法帮他走门路,哪里还能成个官身?如今一听说面前这位年轻的军官当年竟是个少年进士,自然难免感到惊奇,还反复在问:“是进士科吗?还是武科?”   还以为对方应的是武举呢。   “是进士科,”徐冰砚答,“不过侥幸得了几分运气。”   声音低沉,神情浅淡,看得出并非故作谦虚,而是当真把那斐然的成绩当作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听的人却不得不啧啧称奇,尤其白清平这种落过第的更难免慨然,连一向老神在在的白老先生都不由得多看了徐冰砚一眼,彼时眼底亦有一抹赞赏划过。   “那后来又怎么会从了军?”白清平来了兴致,揪着这个话题又追问开了,“二甲出身合该有一番好前程的。”   何止是好前程?倘若跟对了人,泼天的富贵也是信手拈来,说不得比眼下的境遇还要好上千百倍呢。   被问的男人听了却只淡淡一笑,竖式肩章上的五角星在偏厅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都是为国家效力,其实也没什么分别,”他说,“际遇而已。”   磊落分明,干干净净,与此同时又好像隐藏着什么曲折回环的故事,让始终旁观的白清嘉内心微微一动,宛若湖面被清风掀起了一丝微妙的褶皱,轻轻荡开之后又再次无声无息了。   坐在白小姐身旁的徐隽旋本来就不太喜欢徐冰砚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所谓“弟弟”,更反感他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眼下连自己美丽的未婚妻子都将那矜贵的目光投在了对方身上,可真教他百爪挠心浑身不适,忍不住就开口说:“的确都是际遇,也亏得当初三弟英勇得了父亲青眼,否则今日也就不知身在何处了。”   这话说得虽没什么谬误,可却显得十足轻慢,分明是暗讽徐冰砚出身卑微、全靠徐振提携才免于不得志,既踩低了他、又抬高了身为将军亲儿子的自己,可真高明。   白清嘉心里明镜一样,怎么会不晓得徐隽旋那些小心思?就连他自己的亲妹妹都有些听不下去了,红着脸想要反驳。   偏生事主最为坦荡,神情依然板板正正,连一点波动都没有,还点头说:“确蒙将军抬爱,受之有愧。”   那是白清嘉头一回听到徐冰砚说这么多话——其实也不多,前后不过几句,每句也只有不多的几个字,可相比之前几次见面的光景,已经算很难得了。   她好像晓得了更多关于他的事,可这些已知却又牵出了更多未知,层层叠叠摞在一起让她和他之间还是隔着一层浓雾——看不清,又越来越想看清。   正有些出神,余光里的男人却忽而站了起来,身影挺拔又肃穆,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她愣了一下,回头时才发现是徐振回来了,众人的反应都比那男人慢半拍,缓了几步才纷纷迎候起徐将军。   徐将军神色轻松地请大家坐下,看那样子也不像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只是白宏景一向最关心政治,即便有了判断还是禁不住要多问一句:“如何,可是北京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徐振摆摆手,笑答,“只是大总统一向关心沪上形势,多问两句而已。”   话说的简略,但其实众人也都明白这跟最近震动整个上海滩的三宝来重案有关,而大总统既然亲自过问了,想必未来一段时间的风口还要更紧呢。   白宏景点了点头,神情也有些忧虑,徐振看了一笑,说:“怕什么?清平日后可是要去文官处做事的人,如今若连这点小事也要忧心,以后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徐振是草野出身,并未受过什么优良的教育,因此言谈举止总难免有些匪气,与白老先生的斯文持重大为不同。白宏景以往一向不太看得起出身不好的人,只是而今乱世形势比人强,他也算是改了脾气,听了徐将军的调侃面上也没露出什么龃龉,只附和了两句,又说:“只盼局势能尽快安稳下来、不要再打仗,不然年后清平北上赴任都会多出不少麻烦。”   这倒是真的——倘若几省再打起仗来,交通势必也要受到影响,这一路战火纷飞的,岂不教人担惊受怕?   “这有何可惧?”徐将军哈哈一笑,大手一挥又给了许诺,“到时我派兵护送清平就是了,小事一桩。”   白宏景和白清平一听当然要同时表示感谢和推辞,直说不必如此麻烦,徐将军却说:“你们同我客气什么?清嘉嫁过来以后我们便是两家合一家,哪有再生分的道理?”   白清嘉听了这话眉头已经打成了一个结,而徐将军却已不打算再多问他人意见,直接就拍板做了决定,径直转向徐冰砚说:“到时候你就亲自走一趟,带兵送他们去北京。”   白宏景和白清平一见这场面也难再开口推辞了,徐冰砚则再次站了起来,恭谨地回答:“是。”   白家人回到公馆已是夜里十点,吴曼婷和白清盈都还没休息,她们体贴地给白宏景备了醒酒汤,打算亲手捧到他面前。   可惜白宏景今日是没那闲心思喝什么醒酒汤了,一进公馆大门便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吴曼婷吓了一跳,刚开始还有些心慌,后来细心一瞧,发现同行的贺敏之眼眶子发红、她那作死的女儿也是一脸冷色,便明白大房母女是又跟白老先生闹起来了,心于是又定了下去。   可她面上仍装做慌乱,还挑唆:“这是怎么的了?高高兴兴去的徐家,怎么平白闹成这个样子回来?”   一句话挑得白宏景更是冒火,当晚更直接宿在了吴曼婷房里。   这是难得的事儿,毕竟现如今已不比当初,她吴曼婷早没了旧年唱柳琴戏时的漂亮身段和清亮嗓子,论得宠早已比不过红江花园那位,论体面又怎么也踩不上贺敏之的脚后跟儿,自然只能左右受气、夹着尾巴做人,好长日子都等不来白宏景一夜留宿。   今日好容易得了机会,她可是要吹枕头风的,第一步就是先问发生了何事,白宏景却气得连原委都不愿复述,只大骂:“不肖子孙!狂悖至极!当初我便不该送那丫头去西洋,学得一副罔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荒唐模样!”   原是在从徐家官邸返回的路上和幺女起了争执。   这事儿也早有苗头,毕竟白清嘉打根儿上起就不愿和徐隽旋结婚,偏生两家长辈非要搅合着硬凑,她能不上火?在徐家捱了一天已是穷尽了一身忍功,待坐上车后见左右没有外人,自然就忍不住要发作了,撂下一张漂亮的脸同自己父亲放狠话,说怎么都不可能嫁给那徐隽旋,让他趁早死了那条心。   白老先生怎么能点头?如今的徐家何等显赫,紧巴着还来不及,谁会傻到和他家解除婚约?何况白家长子未来的仕途还需要军方的力量扶持,这场联姻是板上钉钉的事,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父女俩于是又起了大干戈,气得白老先生险些要犯起心脏病。   而此时吴曼婷虽然尚且未曾听白宏景详说,但依然能凭自己的聪明猜出个大概,心想那贺敏之的女儿真是不知好歹,放着大好的婆家不要、竟是非要事事折腾才肯甘心。   倘若这么好的夫婿能轮到她的女儿清盈……那该有多好?   吴曼婷又是妒又是恨,心下早已盘算几转,可那面上却仍是一副温柔晓意的体贴模样,也没辜负了她年轻时在戏台上唱戏的童子功。只听她靠在白老先生早已不再雄阔的胸膛上柔声细语地宽慰着:“清嘉年纪太小,还不懂事的,等以后长大了自然就好了,您可不要再生气,伤了身子骨还不都是我心疼……”   语态逼真,仿佛真是情深意重,果然哄得白老先生舒坦不少,没一会儿手都搂上她的肩膀了。   吴曼婷心中一笑,又继续编排,装作犹豫地说:“不过在这婚姻之事上么,孩子不像大人、总是考虑得不够周全,被一番情爱冲昏了头脑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或许,或许清嘉心里已经另外有人了?老爷多留心留心,别让孩子闹出大事儿就好……”   一句话说得白宏景眉头紧皱!   什么?清嘉拒斥家中安排的婚事,竟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人?   此事乍一听十分荒谬无据,可仔细一想又似乎并不是毫无可能,否则他那可怜可爱的小女儿又何至于对隽旋如此反感?再细细一想,清嘉今夜在那徐家官邸的偏厅还曾与那徐三说过两句话,莫不是被那苦出身的破落军官给勾去了心魂?   白宏景大怒,不忍斥责女儿自然只能迁怒旁人,当即连姨太太的肩也顾不得搂了,只愤怒地靠在床头放出豪言:“我白宏景的女儿金尊玉贵、要配就配这世上第一流的男人!就凭那穷小子?痴心妄想!” 第13章 赌场 “三……三千……”……   十二月的上海也冷起来了,入冬后总要时不时的下雨,天气湿冷有些难捱。   薛小姐的身体就算在阳春三月也是病弱得紧,到了眼下这样的湿冷节气自然更加熬受不住,别说是戏园子,就是薛宅的大门她都迈不出去,只能终日裹着厚厚的毯子在家中养病,入眼的只有房间里的四面墙壁。   也有友人来看她,譬如赵小姐和宋小姐,进屋子坐了没一会儿就被药味儿熏跑了,临走之前还不忘自家人的嘱咐、特意又到薛小姐的父母跟前露了个脸,虽则人家的矿山不会因为这几句轻飘飘的问候就掉落一角进她们的口袋,可是做好人情总是没错的,比跟个药罐子闷在一起要强得多了。   白小姐也来探望过友人好几回。   她同样不喜欢闻屋子里呛人的药味儿,但因挂念薛静慈的身体,每次来还是会待上好几个小时,回回都要抱怨中药的苦涩,还会反复说:“伯父还是不肯请西洋的医生为你看病?这样拖下去可不行,被那黑药汁儿苦死了也不见好。”   薛小姐的父亲比白宏景还要老派上千百倍,算是真正的遗老,因是满人,故而对用坚船利炮打垮了大清朝的西洋人更加仇视,平生最恨跟“洋”沾边的东西,即便如今他开采矿山的大机械还有不少是从国外引进来的。   西洋的医学有什么好?哪比得上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中国人有祖祖辈辈几千年积淀下来的智慧,怎么还要靠西洋人的玩意儿续命?他才不要请西洋的医生为自己的女儿看诊,尽管薛静慈的身体已经一年差过一年了。   薛小姐却很达观,孱弱的病体似乎并未摧毁她的精神,家族的愚昧也不曾招来她的怨恨,此刻的她裹着毯子靠在床头,朝白清嘉淡淡笑了笑,只说:“母亲曾请西洋的医生偷偷来瞧过,也说治不好……就这么养着吧,我也早就习惯了。”   白清嘉听了叹气,坐在薛静慈床边帮她调了调靠枕的位置,又说:“你可别悲观,说不准哪天医学又有了突破,肺病也能治得好了,到时候你亲自去一趟西洋,去看最好的医生。”   这自然是很美好的愿景,可惜她父亲的思想恐怕追不上医学的进步,不会让她出去的。   白清嘉也从薛静慈当时的苦笑中瞧出了这一层意思,一时不知该怎么再劝,好在薛小姐身边的丫头活泼,这时又抢了话,说:“老爷不准还有姑爷呢!到时小姐嫁个新派的男子,请他把咱们带出国去!”   这是很有趣的话,言语间虽提及新派,实则思想还在走着依靠男子夫唱妇随的旧路,说得白清嘉颇为无奈——不过她也知道这的确是个方法,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对她自己来说是痛苦、是锁链的婚姻,于薛静慈而言却可能是逃出生天的契机,倘若真有一个可靠的男人能用心爱护她,她便也能过上舒心些的日子了。   可惜薛小姐却笑着摇头,眼神通透又暗含婉转的自嘲,宛若一朵雨后的丁香:“我这样的身体还谈什么婚姻?平白拖累人家,要遭报应的。”   一下就说得白清嘉心疼起来。   “你不要这样讲……”她很无力地劝解着。   这不怪白小姐不会安慰人,实在是薛静慈的困境过于艰难了,这使得再漂亮的言辞都会显得黯淡无光。   薛小姐也知道密友的为难,是以索性把话头挑开了,转而问起白清嘉的近况,待听了一阵她对与徐家联姻的不满后,又不着痕迹地问道:“那你二哥呢?他可愿意帮你说话?”   说到这里白清嘉就更生气了。   “他?帮我说话?”白小姐冷哼一声抱起了手臂,“他都好些日子不回家了,也不知道在哪处温柔乡胡混,哪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妹妹?”   只控诉了两句,随后就懒得再提那位糟心的哥哥了。   薛小姐却觉得这两句抱怨十分宝贵,起码将关于那个人的消息从高大的墙壁外带到了她身边。她有些羡慕那个人的自由,同时又不免被他的风流勾起淡淡的苦涩,而心中的波澜到了脸上就平静无痕了,白清嘉只见旧友微微一笑,一副并不多感兴趣的样子,应了一句:“是吗。”   实则白二少爷最近倒不是迷上了什么美人,而是沾上了赌瘾。   他平素一直同一帮沪上的贵公子走得近,那帮人么,花钱如流水,只图一个痛快和风光,进了赌场就是第一流的冤大头,被人怎么算计都不晓得,一个大夜过去就能输掉一户普通人家一辈子的花销。   那是真正的销金窟,偏生坐落的地方是顶体面的,就在法租界旁,可不是本帮的流氓自己营建的,背后还有洋人参股呢。一座大楼金碧辉煌,跟礼查饭店比也不差什么,一进大门就听得人声鼎沸,麻将、牌九、花会,乃至于在西方时兴的轮盘赌、吃角子老虎机都赫然在列,可见洋务真是办得好,中国人是将西学尽参透了。   白小姐对赌博丝毫不感兴趣,当然不曾去过这名震上海滩的666号大赌场,连多听一耳朵都嫌无趣,却架不住她二哥央她。   那是十二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她吃过晚餐正和秀知一起在花园中散步,一抬眼皮瞧见二哥身边的文永急匆匆跑进了公馆,神情还颇有些仓皇,见到她时神色一喜,三步并两步迎了上来,张口就是一声“救命”。   白清嘉吓了一跳,也不知二哥在外闯了什么祸事,心想莫不是同有夫之妇偷情被人家抓了吧?仔细一问才晓得他是在赌场输了钱,自己带的不够用了,白老先生又拒绝再替他还账,结果现在人被扣在场子里,要等她去赎呢。   “荒唐!”白清嘉动了真火,漂亮的眼里刮起了冷风,什么花儿也不肯开了,“他是疯了还是傻了,跑到赌场里去糟践自己糟践钱?干脆死在里头算了,怎么还要人捞?”   文永也不敢说话,只能低头弯腰由着小姐发作,待那股火气稍稍退去了才又小心翼翼地说:“二少爷说就请小姐帮这一回,再没有下次了,也不会把这事儿闹到太太跟前去的……”   白清嘉一听更是恼火。   她太晓得她二哥的性子了,这话的真意看似是在讨饶,实则分明是在威胁她,言下之意要是她不帮忙就要转而去找贺敏之了——母亲还不够糟心吗?要是知道自己养出的孽障竟在外头欠下了赌债还不得伤心得眼泪涟涟?   白清嘉气极了,可一来不能让母亲亲自去收拾这烂摊子,二来又不能由着自家哥哥被人扣在赌场,思来想去还是不得不暂且压下怒火去捞人,又问文永:“他到底欠了多少?”   文永颤颤巍巍的,也有些不敢说,犹豫半天才在白小姐和瞪视和秀知的一巴掌下说了实话,比出三根手指,怯生生地回答:“三……三千……”   民国初年的大洋可金贵呢。   譬如时下常见的男工,一个月也就是十块大洋的进项,在丝厂做工的女工大抵也是这样的收入,倘若节俭一些,一个五口之家一个月也就花出去十五元,三千大洋足够养这一家子人小二十年了。   白小姐刚刚回国,手头哪有那么多现金?大晚上的去银行也不顶用,又不能去寻大哥,他虽然也会帮忙可却必然要知会父亲母亲,最后定然要闹得鸡飞狗跳。她是真没办法了,横竖只能先拿上五百大洋现款和自己最为珍贵的一条红宝石项链匆匆赶往了赌场。   那项链是她十八岁成年时父亲送她的礼物,曾远渡重洋被送到法兰西,一直被她妥妥帖帖地收藏着,只在重要的宴会上佩戴,眼下为了救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还要盼着赌场的人大发慈悲肯收非现银。   她带着东西匆匆上车往赌场而去,由于此前从无这样的经验,此时心中也难免感到紧张,心中想象的是一个乌烟瘴气男盗女娼的地界,泰半还有凶神恶煞的打手一左一右跟在你身边,一言不合就要打人。   她还很担忧,深恐自家二哥已经因为欠钱被人打了,又琢磨万一他当真受了伤这大半夜的她该去哪里为他找医生,愁得眉头紧锁、头发都要白几根了。   哪料从那金碧辉煌的赌场大门进去,入眼的却是一个灯火璀璨的瑶池仙境,男人、女人、中国人、西洋人、新式人、老派人,各自混杂济济一堂,摇骰子下注的声音不绝于耳,那般和谐欢腾的样子若是被不知情的古代先贤看了,说不准还要以为是大同天下成真了呢。   而白二少爷就是这瑶池神仙宴的主位了,一身熨帖潇洒的浅色西装让他看起来格外出挑,翘着二郎腿坐在赌桌旁推牌九的样子也是风雅悠哉得很,一抬眼一低眉,处处都是风流,哪有半分欠钱被人扣住的狼狈样? 第14章 争执 “二哥也希望……再也别有下回了……   白清嘉活了整整二十个年头,真是从未有哪一刻感到如此荒唐!   世道确然变了,赌博输钱的悠然自得像个大爷,拿钱赎人的却要紧赶慢赶抓心挠肝,也不知这赌场的打手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不干脆把这混不吝的白二少爷几拳打死了事?   而这厢白小姐怒气冲冲地来了,坐在赌桌上与白二少爷一同推牌九的赌棍们便算是有了眼福,一时连桌子上金灿灿堆成山的筹码都顾不上再瞧,只一心盯着那发了恼的美人看,其中一个坐在白清远对面发了福满面红光的男子还在感叹:“那便是清远老弟的妹妹?美人,真是美人。”   此人名叫洪复山,是如今淞沪警察厅的厅长,之前曾任闸北警务公所的长官,在上海滩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他眼中的色丨欲昭然若揭,凭谁都能想到他此时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白清远脸色微沉,一向含笑的狐狸眼此时也晕出了些许冷光。   “洪厅长打牌可要专心些,”他忽而开了口,同时调整了下椅子的位置,正正好挡住了众人窥伺妹妹的目光,“何况那女学生还在一旁看着呢,您也不怕伤了小姑娘的心?”   他说这话时语气如常,可明眼人都晓得白二少爷已经不高兴了,在场诸位都忌惮白家如今的威势,遂纷纷别开了目光不再看那越走越近又摇曳生姿的白家小姐,只顺着白清远方才的话扭头看向了赌场的另一边。   那头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儿,估摸着也就十六七岁,穿一身鹅黄色的长裙,正一边喝咖啡一边朝赌桌这头张望。   那是洪复山这两天刚刚惹上的风流债,据说是个女学生,原本是来赌场做零工,哪成想却被洪复山瞧上了。年纪小的女孩子最好骗,几杯咖啡几句奉承便上了钩,以为自己当真攀上了权贵可以被娶回去做姨太太了,如今盯洪复山可盯得紧呢。   洪复山听言哈哈一笑,也是志得意满,虽则自己不能再转而去勾搭白小姐是一桩遗憾,可今夜他毕竟已从白二少爷手中赢来了二万大洋,这可是个足够他挥霍好一阵子的大数目,遂也显得豪爽起来,还调侃:“正赶上二少包了礼金,今夜便洞房了!”   一班男人听言都荤笑起来,气氛好不热络。   白小姐刚一走到近前就听到这些浑话,一时之间心中更恼,只恨她二哥自甘堕落,竟终日同这帮人厮混,当下也懒得再顾什么脸面,将五百大洋和珍贵的红宝石项链往赌桌上一丢,立刻便转身要走。   刚转过身就听到身后传来凳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是她二哥站起来了,一面拉住她的手腕一面扭头同他那些狐朋狗友打招呼,说什么改日再聚。   还有改日?   白清嘉冷笑一声,狠狠把她二哥的手甩开,快步走出了赌场的门厅。   白二少爷之所以能做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也是有些看家本领在身上的,譬如这哄女人开心便是顶重要的一条。   他也会哄妹妹,从赌厅中追出时手中还不忘端一杯时髦的汽水,一边轻轻拉住妹妹的手腕一边笑着哄人:“我原先还不觉得你生得有多好看,今日一端详才发觉我以前是错得离谱,你生起气来都这样漂亮,倘若露个笑脸儿又该有多美?”   插科打诨,风流倜傥,真是只狐狸。   可惜白清嘉不是外面那些好哄骗的小野花儿,对自家哥哥这些腔调是完全不买账,她一个挣扎险些要把汽水打翻,还讽刺:“我都救人于水火了,可不是跟菩萨一样慈眉善目,二哥倘若连这都觉得不美,便央父亲变成莲台上的佛祖吧。”   白二少爷听得这般辛辣言语不由得苦笑一声,也是被拿捏住了短处,正找不到话说呢,又听赌厅对面的宴会厅里传来一阵掌声,从敞开的门扉中看去,里面正举行着一场拍卖会,台上拍的正是一条名贵的宝石项链,据说曾被英国皇室收藏,很有些噱头。   这真是应景,给白二少爷递了现成的话头,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妹妹,甚为诚恳地说:“今夜多亏你来帮忙,免去了我许多麻烦,那项链改日二哥定为你赎回来,还会另送你一条更好的……”   风流浪子的话一贯好听,可惜却做不得准,白清嘉才不指望,只冷哼一声继续奚落:“改日?就二哥这个输钱的能耐,多大的家底儿也要败干净,还能有进项给我买项链?”   她二哥被挤兑了也不恼,仍是好脾气地笑着,而那双好看的狐狸眼却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显出了些许难以描摹的光泽。   “没下回了,”他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二哥也希望……再也别有下回了。”   情绪似乎有些微妙的低沉。   那是一个不为白清嘉所熟知的二哥,像上好的绸缎突然被割出了一道口子,令她感到一瞬的陌生。然而下一刻他又笑了,眉眼间再次染上风流气,哪还有什么低沉和陌生可言?   他还说:“何况我再想有下回也没机会了,如今穷得叮当响,得靠你接济才能度日。”   这混人!   白清嘉撇了撇嘴,懒得再同哥哥废话,一肚子火还气鼓鼓的,又扭身往赌场的大门外走。   灵巧的门童早就见多了这等男男女女不欢而散的戏码,666号赌场是人间的大熔炉,烧着滚烫的三味真火,什么玩意儿搁在里面一烧也要现出本来面目,譬如原先瞧着体体面面的人,进了这里就会变成输红了眼浑身恶臭的流氓,也譬如原先和和美美的亲友恋人,进了这里也要反目成仇化为怨偶。他们娴熟地给白家兄妹开了门,嘴角挂着规矩又毫无真情的笑,深深鞠着躬,目送他们从金碧辉煌的销金窟走出去,走到上海滩十二月的冷风中去了。   那冷风中也有一番热闹,是一群年轻的学生堵在门口,有男也有女,加起来大概六七个人,两个高个子的青年手里扯着偌大一张横幅,上面用红油漆写着“政府禁赌,蠹吏误国”,乍一看还真有些吓人。   带头的是个女学生,生了一双乌黑水灵的大眼睛,扎两个俏皮的羊角辫,估摸着也就是十六七的年纪,正站在学生堆的最前头大声喊着横幅上的字,激情洋溢得嗓子都哑了。   白清嘉看了这架势挑了挑眉,心想现如今国内的学生怎会如此天真,竟相信政府禁赌这等荒谬的辞令?   是,辛亥之后南京临政的确出过一条法令要求全国禁赌,可这也不过是说说,现如今总统都换人做了,政令又怎么会一成不变?上位者好赌,全国自然上行下效,何况赌博这样赚钱的买卖说不定政府也在背后偷偷做呢,就好比这座招人眼的666号赌场,背靠着租界,又有政府官员明里暗里扶持,自然生意亨通。   也就学生单纯,还以为这世道真会变好。   白清嘉心中暗叹,对这些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的态度颇为复杂,既觉得他们可怜,又觉得他们可敬,此外心中更是沉甸甸的,总难免有些戚戚然。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了,秀知也已拉开了车门就等她上车,可这时那扯着嗓子喊的女学生却突然看到了他们一行,眉头一皱便迎了上来,气势汹汹的,好像还想伸手去拉白清远的袖子,吓得文永赶紧把人挡了,心想他家少爷什么时候又欠了新的风流账,还荤素不忌连小丫头片子都不放过了。   白清嘉也做此想,不禁扭头皱着眉看向她二哥,这可真是委屈了白二少爷——天地良心,他分明连面前这个女娃娃姓字名谁都不晓得。   那扎着羊角辫的女学生却已经咋呼开了,就算被文永拦着也要指着白清远的鼻子大骂:“畜生!你把萍萍怎么了?快把人放了!”   萍萍?   这怎么又牵出一个人来?   白清嘉扭头瞪着哥哥,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白二少爷花名在外,人的确是风流浪荡,可却好在从不会不认账,曾与他情浓的女郎即便在分手后也都会念他的好,偶尔同人提及这位少爷都会说:“唉,他是个好人,可惜我们有缘无份。”   兴许……这位“萍萍”的确与他无关?   白清嘉琢磨的工夫,白二少爷也想起这位“萍萍”是谁了,原就是洪复山这两天勾搭上的那个女学生,没想到这风流债却被错记在了自己头上。   他暗道一声“冤孽”,面上仍然风度翩翩,又对那扎着羊角辫的女学生温言解释:“你的朋友的确在里面,却并非与我同行,倘若你们有时间倒可以在这里再等一等,等她出来便能晓得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这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洪复山是666号的座上宾,在三楼还包了个房间,一年中起码有几个月会住在上面,那位萍萍小姐今夜恐怕也出不来的。   那小羊角辫却不依不饶,仍瞪视着白清远出言不逊,又骂:“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你们这些权贵都是这样,吃喝嫖丨赌仗势欺人,定是强占了萍萍还不肯认账!我奉劝你趁早把人交出来,否则这事可过不去!”   叽里呱啦一通抢白,一双眼睛瞪得像要喷火。   白小姐虽然一向对她二哥有颇多怨言,但说到底也是护自家人的,看不得别人冲他甩脸色,尤其此时她已有了判断,认定二哥与那个什么萍萍并无干系,于是脾气也上来了,细长的眉一拧,嘴角勾起冷笑,对那小辫子说:“好笑,寻个由头便这样攀污人,还敢大放厥词说什么过不过得去,莫非这上海滩还是你家私有的?”   那女学生没想到白清嘉会这么不客气,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如火烧,又气又恼:“你!”   白小姐才不给她机会反呛,说起讽刺人的话来连个磕都不打,一句比一句厉害:“倘若我料的不错,方才我还与你那朋友有过一面之缘,她瞧上去可并不当此地是魔窟,倒像是削尖了脑袋要留在那儿,我劝你也不要耽误人家的前程,更别在此地瞎叫唤败坏别人的名誉。”   说完,漂亮的眼睛在学生们之中绕过一圈,又冷眼打量了一番他们用红油漆刷的横幅,漠漠地一笑,再没其他话想说了,便冷脸拉着她二哥一起坐上了轿车,在学生们羞愤的脸色中扬长而去,汽车的尾气还把人呛得咳嗽起来。   那扎羊角辫的女学生气性最大,吵架吵不过直接被气哭了,一转头就扑到自己身边另一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子怀里去了,大声诉苦:“苏青,你看那人!怎么那样傲慢讨厌!”   那个名叫苏青的女孩儿看上去年纪稍长,大概十七八岁的模样,留着齐肩的黑直发,看上去沉静且有书卷气。   “这便是权贵吧,”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小羊角辫的肩膀,缓缓出言安慰着,“好了冰洁,别哭了。” 第15章 车站 沉郁又澄明。   吵架吵输了的徐冰洁当晚不愿随同学们一起返回中学校舍,深恐被人骂哭鼻子的窘态受到同宿舍人的取笑,遂与友人们一一别过,声称要回自己家里住一晚。   她家住在老城厢的里弄,要上二层,一层住了别的人家,二层的左邻右舍也都住得挤挤挨挨,虽然陈旧却胜在占了好地角,附近华界的商铺小贩多,市井的气息颇为浓厚,即便入夜也不至于过于冷清寥落,尚且能够行人。   她一路走一路回想今日吵架落败的惨象,越想越是愤愤不平,又笃定倘若下次再见到那位美丽又坏心的小姐,定要二话不说先扯掉对方几缕头发,如此才能勉强消去几分她心中的恼怒和委屈。   想着想着,离家也近了,从狭窄拥挤的里弄抬头一看,竟瞧见自家的窗口透出了些许暖色的灯光。   她一愣,随即心中涌起巨大的欢喜,立时什么恼怒委屈都不见了,脚下更是飞快地跑了起来,绕过弄堂里四处堆放的杂物、爬上嘎吱嘎吱又长又破的楼梯、穿过二楼长长的公共走廊跑到自家门前,果然看见那个与她最亲最近的人,正背对着门的方向站立着。   “哥——!”   她兴奋地大喊了一声,那人便回了头,暖色的灯光映照出他的脸,目若深潭,肃穆端正,正是徐冰砚。   仔细算起来,徐冰洁已经有近两个月不曾见过哥哥了,他们是彼此最后的亲人,自然甚为想念,此时她已经跑到了哥哥跟前,乌黑水灵的大眼睛闪着明亮的光,可惜低头一看却发现她哥哥是在收拾东西,一个不大的箱箧中已经工工整整地叠了几件衣物,看起来竟像是要出远门。   她的心于是又一下子垮下去了,连原本支起来的小羊角辫都有要低垂的意思,可怜兮兮地仰着脸问:“哥……你要出远门吗?”   见到妹妹,徐冰砚的神情也有种难得的温和,他点了点头,答:“过段日子要去一趟北京。”   糟糕的猜想得到了验证,于徐冰洁而言可真是晴天霹雳,她彻底哭丧起脸,站在原地不吱声了。   而此时徐冰砚却发现了妹妹脸上的泪痕,眉头亦皱了起来,放下手中正在叠的衬衣,转身看向她问:“你哭过?怎么了?”   在外面受欺负了?   这是关心的话,可却反而更容易招致小孩子的委屈,徐冰洁一听便号啕大哭起来了,开始闹脾气说:“你管我哭没哭过?反正你都不理我不见我,我死了才干净些,就当你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妹妹罢了!”   是要撒泼的架势。   可撒泼又有什么用?她哥哥一贯不会哄人,看着眼前的妹妹哭得满脸是泪也没什么话说,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而已。   这时房间的角落又传来另一道声音:“徐小姐……我们长官不是不管你,只是军务繁多抽不开身,其实心里一直记挂你的……”   徐冰洁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屋子里竟然还有一个人,扭头看去才发现那是哥哥的副官,叫什么张颂成的。   一见这人她就来气!之前她每回跑去沪军营找哥哥,都是这人把她挡回去的!   徐冰洁一贯欺软怕硬,既不敢朝性情严肃的哥哥发脾气,那就只能去捏张颂成这个软柿子。她把腰一叉,小辫子晃啊晃,坏脾气也发作开了,朝着张颂成骂道:“不要你来假好心!你才是最坏的,回回都不让我见我哥!”   劈头盖脸一顿指责也真让张副官哑然,好在他如今已经渐渐习惯替自己的长官受过了,譬如此前在码头他不就平白受了白家那位大小姐扔衣服的气吗?徐小姐的脾气虽然也很坏,却只是纸老虎,远不如那位白小姐吓人,他还是遭得住的。   张副官于是不说话了,只低着头听徐冰洁一个劲儿发泄,也不敢说是她亲哥哥明令不许她进军营的。   而此时徐冰砚见妹妹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便知道她并未真的碰上什么麻烦,放心之下又转身收拾箱子了,动作很快,没过多久便整理妥当,转身要走时又碰上妹妹的泪眼,她正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像被遗弃的小猫小狗一样紧巴巴瞅着他问:“哥……那你这次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们、我们能一起过新年么?——还有苏青,上次她也问我你什么时候有空,想把上次跟你借的书还给你……”   徐冰砚奉命要护送白家人北上,时间正巧也在新年前后,到时再折返必然也要耗费一些时间,应是赶不上和妹妹一起过年了。可他终是不忍这么对妹妹说,毕竟他们的父母早已亡故,她只有他一个亲人,倘若他不能赶回来陪她,那她便只能形单影只留在学校里过年。   他不是个称职的兄长,沉默后只能转而对妹妹说:“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从北京带回来给你——至于书,让她直接给你吧。”   徐冰洁听懂了,这就是不回来的意思。   小姑娘于是哭着跑了,跑进自己房间狠狠摔上了门,发出好大一声响,把张颂成吓了一跳,同时隔壁也传来了若干邻里的谩骂,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声音最为尖锐,骂了一句“娘个日皮”。   张颂成小心翼翼地看了长官一眼,见他的神情也颇有些沉郁,虽诚然不想打扰,可今晚还有军报要处理,长官不能在军营外逗留太久,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示意长官他们该走了。   徐冰砚点了点头,亦收回了看向妹妹房门的目光,临走前又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了一枚信封,里面装的是未来半年她的学费和生活费。   他把它放在桌子上,又最后看了妹妹的房间一眼,随后拎起箱子转身走出了家门。   白家人北上的计划的确有所提前。   白清平被要求到任的时间是民国三年二月二十四日,正好在农历新年之后,还能十分富裕地过一个小正月,因此他原本是打算初八动身北上。然而白老先生的思虑总是十分深远,琢磨着要提前去北京同政要们交际,是以一下将动身的时间往前提了两个多月,公历的新年还没到,十二月底便要启程了。   这是个好消息,连陆芸芸都从红江花园探出了头,生怕没机会去北京的社交圈露一露脸。白老先生也是不怕累,被年轻美貌的三房央了一段日子终是扛不住点头答应了,这下二房也说要去,他虽早已不喜爱吴曼婷,可在明面上又不好厚此薄彼,最终索性把一大家子人都带上了。   只白二少爷一个不去,是因为临行前意外生了一场病,高热烧了好几天,把贺敏之都吓坏了,他本人却不上心,就算躺在病床上也照旧要调笑,还同母亲说:“想来这回是老天都要帮大哥成事,这才不让我这个孽根祸胎跟去北京捣乱,母亲该笑才是,怎么还哭了?”   逗得贺敏之破涕为笑,也不知该拿这个儿子怎么办才好。   白宏景倒觉得次子说得颇有几分道理,于是默认了他留在上海的事,只叮嘱:“好生看家,不要惹事。”   要求是低得不能再低了。   白清嘉自小就跟二哥最亲,大约也是年纪相差不大的缘故,如今一听他不去北京了,自己也就萌生了不去的念头,可惜她父亲不同意,因为这回徐隽旋要亲自送他们北上,他是打定主意要撮合这对小儿女,怎能由得女儿临阵脱逃?连着好几次驳回了她想留在上海的诉求。   她很丧气,她二哥便躺在病床上劝她,说:“父亲是什么人你还不晓得?他若真是铁了心要撮合,你跑到美国去也没用,留在上海就能避开徐家人了?”   很是有理。   “那我也不想去,”白小姐坐在哥哥的病床旁撇嘴,“何况你不去我心里总是有些慌。”   这话把白清远逗笑了,一双狐狸眼中透着得意,说:“前儿在赌场不是还骂我吗?如今又舍不得了?可见我还是个好哥哥,招你待见的。”   白清嘉听言呸了一声,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打岔说:“你还好意思再提赌场?父亲不在上海,你可真的不要再惹事,不然都没人能替你兜。”   “我能惹什么事?”白二少爷风流地摆摆手,“父亲回来之前我就只听听戏逛逛园子,这总行了?”   惹得白清嘉又是叹气,再没话可说了。   而就算白小姐再不情愿,月底启程的日子还是到来了。   他们要从上海出发,先坐火车到南京,再换车顺着津浦铁路到天津,最后还要再转一次,从天津走京奉线到北京,路途周折,前后统共要花去两三天的工夫。   这天一大早白公馆楼下就来了车,徐隽旋亲自来了,整整齐齐地穿着一身西装,满脸的喜气洋洋,白公馆有多嘴的下人还在偷笑,说徐二少爷今日像个新郎官儿。   白清嘉自然反感,去车站的路上特意想法子跟大哥大嫂和侄子侄女儿坐了同一辆车,全程都没跟徐隽旋说过一句话,只是眼风又颇为活络,无声地前后扫视了半晌也没看到那个一直穿着军装的男人的影子,眉头于是又暗暗皱起来了。   他为什么没来?   那天在徐家官邸,徐将军不是亲自下令让他送他们北上了吗?   她的心情于是更差了一些,连年幼的润熙和润崇都看出来了,一路上都不敢招惹他们的小姑姑。   就这么一路沉闷着到了火车站。   那该是全上海滩最热闹拥挤的地方,汇集着南来北往各种各样的人,挤破了脑袋要到纸醉金迷的大都会,做着一夜发家致富的美梦。今日却难得没什么人影,据说是徐将军特意让人把车站清空了,供白家人和其他若干要前往北京的洋人和权贵们使用,排场大得惊人。   车站里还有等待已久的士兵,他们在白家人的轿车停下后上前为他们拉开了车门,白清嘉在润熙和润崇之后下了车,车门外是南方岁末湿冷的寒风,以及不远处站在月台一侧的男人。   呜——   蒸汽火车的汽笛恰巧在此时响起,他的目光亦在那个时刻不经意地与她相遇。   沉郁又澄明。   ……像是某种彼时尚未被看清的宿命。 第16章 饮食 “把门锁上,把她藏好。”……   从上海到南京, 坐火车需要八小时上下,这是一段难捱的旅程,倘若跟不喜欢的人坐在一起就更让人不适了。   白小姐什么都不怕, 就怕被徐隽旋缠上, 是以一上车选包厢的时候就明言要跟润熙和润崇住一起, 唯恐自己落单会被那徐隽旋豁出脸皮缠上。   这番心思动得很巧妙, 可惜却有一半是白费了,因为上车后不久就是用午餐的时间, 白小姐总不好为了躲人就亏待自己,是以终归还是在餐车同那徐二少爷碰上了面。   她到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到了,白老先生正和徐隽旋说话,那陆芸芸打扮得花枝招展也凑在一边;贺敏之正在同长子长媳谈天, 吴曼婷则和白清盈坐在一起,两人没什么话,只是母女俩都会时不时地朝白老先生和徐隽旋所在的方向看上一眼, 也不知道她们究竟看的是谁。   车厢里再没有旁人了, 只进门和出门的地方各站了两个带枪的士兵,大约是特意隔出来专门给白家人用的, 徐冰砚并不在, 她从包厢走到餐车这一路上都没看到他。   白小姐撇了撇嘴,带着润熙和润崇一同走进了餐车,徐隽旋一见她就满面红光地站了起来,活像看到了肉包子的狗, 令白清嘉的眉头皱了又皱。她装作没看见他,只带着小侄子小侄女儿随意挑了个位子坐,离自己的未婚夫八丈远。白老先生见了很不高兴,邓宁看出公公的意思, 遂尴尬地想让自己的一双儿女坐到另一张桌子去,白小姐当然不肯,罔顾父亲难看的脸色、已经同两个孩子一起翻起菜单了。   菜单上都是西餐,譬如三文鱼、沙丁鱼、牛排、烤鸡之类,白小姐虽然早已经习惯了西式口味,但却不信在这摇摇晃晃的火车上能碰到什么手艺精湛的厨子,因而颇感扫兴。   徐隽旋瞧出了她脸色不好,就上赶着哄人,隔着桌子朝她这里张望,殷勤地说:“清嘉留洋多年、该是最懂西餐的,只怪我考虑不周未能提前安排顶好的厨子过来,等到了北京我一定向你赔罪,畅观楼、北京饭店,随你挑选。”   他说这番话时餐车门口又传来动静,是士兵立正敬礼的声音,白清嘉心中一动,不着痕迹地回头朝门口看了一眼,果然看到是那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似乎比十一月在徐家官邸打牌时略瘦了一些,脸上的棱角因此更显得分明,军装的腰带工工整整地扎着,厚重的军靴在行走时会发沉闷的声响。   她只看了一眼,很不经意的样子,没人发现她是特意回头的,为了掩饰得更高明一些她还在收回目光后招手叫过餐车的服务生点了菜——一道沙丁鱼料理。   而此时徐冰砚已经走到了白老先生和徐隽旋那一桌,同他们说明列车的警卫情况,声音低沉,措辞简短,是他一贯的风格。   白老先生点了点头,客气地说了一句“辛苦”,又说:“三少爷也请坐吧,一同用餐。”   他谢过了白宏景的好意,想要推辞这番其实并没多少真心的邀约,白清平却又跟着劝了一句,也请他同桌,大概是上回在徐家官邸的几句攀谈激起了白大少爷对这位考过会试的徐三少爷的敬意,让他总想跟他多聊两句。   此时再拒未免显得太过失礼,因此徐冰砚终究还是留了下来与白大少爷同席,就在白清嘉的隔壁,坐在最旁边的位置,与她只隔了一条过道而已。   她其实很想听听他会跟大哥聊什么,可惜润熙和润崇两个小孩子总是难免闹腾,叭叭的一直在说话,令她听不清隔壁桌的谈话,只偶尔会瞥见他安静独坐的侧影,衬着车窗外冬日阴霾的天幕,显得格外冷清一些。   很有趣又很没趣。   她于是在餐车内度过了一段平平无奇的时光,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她点的那道沙丁鱼,腥得让人很难忘记,连口感都糟糕得要命,她只吃了一口就把刀叉放下了,此后再没动过。   她母亲最知道她有多娇气,一早就留意到她吃得少,虽然隔着桌子但也还是在劝,说:“要不你再多吃两块面包?当心别饿坏了身子。”   白老先生也疼女儿的,却喜欢在外人面前摆出一副严厉模样,又训诫幺女说:“哪有这么娇气?你看你姐姐,比你懂事多了。”   可不吗?白清盈可乖巧呢,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吃饭,就算盘子里的烤鸡有好几处都焦了也依然没一句抱怨,可不像白清嘉那样难伺候。   白清嘉并不介意做他人乖巧懂事的衬托,她反正就是毛病多,谁都晓得的,不吃就是不吃,更连父亲的话都没搭理,只回了对她柔声细语的母亲,说:“那面包也烤得太硬,我才不吃。”   娇气得紧。   她母亲只有叹气,父亲则因没被搭理而感到有些没面子,气得咳嗽了好几声,白清嘉扭开脸看向车窗外,再不说话了。   用完午餐白清嘉就带着侄子侄女儿躲回包厢睡了个午觉,她因为几乎没吃午饭,身上一直没力气,睡觉时手脚都是软软的,胃也有些不舒服。   秀知看了直叹气,想方设法从餐车要来了一些牛奶,一边哄着他们小姐喝下一边劝慰:“这连南京都还没到呢小姐便饿着了,明天又该怎么捱到天津?那可要折腾一个日夜呢。”   白小姐倒颇为达观,虽则饿得有些难受却也不会轻易朝人发脾气,喝了牛奶之后就跟秀知一起坐在包厢的床上给侄子侄女儿讲故事——哦,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发脾气,下午徐隽旋来找她说话时便撞上了枪口,白小姐都没见人,隔着一道门就在发火,说:“徐二少爷不嫌旅途颠簸累得慌我还嫌呢,我就求个清净也不行么?”   冲得厚颜如徐隽旋都不好意思再去敲门了,只好狼狈又羞愤地从未婚妻门前离开。   这一幕恰被当时出包厢洗手的吴曼婷瞧见了,她若有所思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嘴角勾起了一个微妙的笑。   火车到晚上七点才抵达南京。   十二月底天寒地冻,夜也入得早,天到六七点时早已黑透了,车窗外是一片漆黑。   只有即将到站时才能远远地看见些许站台上的灯光,南京是大站,站台上的人也多,徐将军的安排还没有周全到能把沿途所有车站都清空的地步,这回白家人要和普通人一样在拥挤的车站中换乘了。   这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起码于白小姐而言就是一桩好事,她在车快停时看到了站台上有许多在卖食物的小商贩,有的追着车在跑、手中高高地举着装满食物的托盘;有的则矜持一些,站在站台的栏杆外等待着客人的光临,卖的都是地地道道的地方特产,不像车上那些中不中西不西的四不像“大菜”一样惹人厌烦。   白小姐看得颇为得趣,走下车门时又闻到了些许食物的香气,其中一道盐水鸭尤其得了她的青眼,旁边还有卖甜豆儿的,虽然看起来不太干净,但闻着可招人呢。   她有些馋了,自己却不方便过去买,因为徐冰砚手下的士兵为了防止白家人被站台上的其他人冲撞,早已肃立在那里筑成了人墙,那吓人的气势把周围的百姓都给吓坏了,胆子小的赶紧匆匆离去,胆子稍大的则忍不住在人墙外引颈张望,想要窥探这人墙内出现的是哪一方贵人。   白小姐的盐水鸭也因此而可望不可及了,她颇有些丧气,下车后落后家人们一步向外多看了两眼,恰巧这时徐冰砚来了,就在她身后,被她用余光瞧见了。   她心中忽而冒出一个念头,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绪,短暂地犹豫过后便转向了秀知,装作没看见那离她只有一两步远的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地说:“秀知你瞧,那边有卖盐水鸭的,旁边那是什么?是甜豆儿么?……”   语气和声音都拿捏得刚刚好,完全是不经意的、闲聊般的,又刚刚好足够被他听到的。   ……可他当场却连脚步都没有停上一停,甚至直到众人登上了前往天津的火车、都各自进包厢躺下准备休息了,他依然还是没有来找她。   这可真是白小姐平生前所未遇的遭际!   笑话,她此前遇见的男人哪一个不是对她趋之若鹜,都不需要她勾手指头就会围在她身边大献殷勤,怎么偏就他徐冰砚是独一份?她都说的那么明显了、都把讨好她的机会送到他眼皮子底下了,他怎么就不知道顺坡下?   到底是瞎了还是聋了!   白小姐气死了,洗漱之后就一直一个人躺在床上生闷气,甚至直到时间过了午夜、睡在上面的润熙和润崇都开始说梦话了她还没有一点睡意,仍然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瞪着包厢的木板墙生着气,心想真是岂有此理,她以后都再也不要跟那人说话了,再多看他一眼她就活该后半辈子天天吃腥臭的沙丁鱼!   这番思绪十分连贯,可惜凌晨时分却忽而被打断了——   火车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刹车,车轮和铁轨剧烈地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响,巨大的惯性冲力把熟睡的孩子都甩到了地上,年幼的润崇在短暂的懵懂后就开始哇哇大哭。   包厢外面也很快就出现了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似乎还有人的尖叫,俨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白清嘉一边搂住孩子哄慰一边着急地问秀知:“外头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秀知也慌了神,哪里知道原委?连忙也从床上爬起来、穿上外衣要推门出去一探究竟。   手刚搭上把手,那门却忽而被从外面推开了,火车狭窄的走道里处处都是惊慌失措前后乱跑的人,而那个片刻之前还被白小姐赌咒说再也不见的男人却乍然出现在了她的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那扇门外的一切纷杂,寒潭一样的眼睛黑得惊人又纯粹。他手中拿着枪、显得行色匆匆,看起来像是专门到这里来找她的,发现她还完好无损地待在包厢里似乎松了一口气。   “待在这儿别动。”   他在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和人群惊慌失措的跑动声中匆匆看着她撂下这么一句话,随即又很快看向秀知,简洁而有力地说:“把门锁上,把她藏好。”   还不等她再问什么说什么就“碰”的一声从外面关上了门,离开比来还要突兀上百倍。   只一瞬间……就从她眼前消失了。 第17章 掌掴 “够了!”   事后白清嘉才知道, 他们那天是遭遇了山匪。   这没什么稀罕,混乱的世道里发生什么都是寻常,眼下各省都有土匪打着各种名目纠集武装, 有的是要“劫富济贫”, 有的又要“倒袁救国”, 说得都挺像样子, 其中赢了活下来的便成一霸,输了活不下去的便指望被招抚, 倘若连这等念想都落了空就索性落草为寇,常事而已。   当夜他们碰到的这股人声势颇大,冬夜里旷野荒芜并无灯光,在车上的人只能听到匪徒啸聚之声, 探头望去只能看到人影憧憧、难以判断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后来车上又不知从何处冒出了流言,说这帮人是如今名震中原的白狼的部属,那可是个频频打官军脸的匪首, 他人头的悬赏价格仅次于革命党魁孙文, 比黄兴和陈其美两人的脑袋加起来还要值钱呢。   而自打“白狼”这个名号一祭出,乘客们便纷纷被唤起了自1913年始成日在报刊上看见他起事作乱的糟糕记忆, 恰巧此时车窗外又传来了一阵枪鸣, 这可真要把人吓破了胆,众人乱成一团又哭又叫,热闹极了。   白小姐也怕的,只是她包厢中的两个孩子已经哭得哑了嗓子, 秀知也双腿发软站不起来了,她当然就不能再表现出怕的样子,只能故作镇定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很快就没事了……”   其实她才没那么笃定, 心早就七上八下被拧成了一条绳,毕竟回想起今日一整天见过的兵统共也不过三十之数——万一车外来的土匪有成百上千呢?万一他们都有枪呢?万一来的人真是白狼本尊呢?   她的心跳得很快,搂着润熙和润崇的手都被冷汗浸透了,与此同时那个男人在下车之前匆匆出现在她门前的样子也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如同一滴墨滴进水里,绝不会悄无声息地黯然消弭,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漫溢。   她漂亮的眼睛倒映着车窗之外那个寒冷而陌生的冬夜,心中渐渐只剩下一个声音:   你……会平安无事吗?   那场纷争最终只持续了二十分钟。   扒毁铁路的原来只是图财的土匪,并非什么白狼的从属,手上拿的土枪远比不上正规军的德国货,人数虽确有上百之众,但还是很快就被一一治服逮捕了。   而枪声终止后列车上的权贵们便总算重拾勇气各自从门窗紧闭的包厢里探出了头,齐聚到一等车厢的餐车里去了,除白家人外还有几个洋人和政要,虽仍都惊魂未定可也算是恢复了些许体面,不再像之前枪声传来时一样仓皇失态,只陆芸芸一个还扑在白宏景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时髦的大波浪卷发都有了些许凌乱。   白清嘉也领着侄子侄女儿走出了包厢,进餐车后他们就扑进自己父亲母亲怀里去了,她于是也去寻了母亲,和她一同拣了个位子坐,贺敏之的脸色白得惊人,伏在女儿怀里一直轻微地打着抖,看起来是真的吓得不轻。   徐隽旋晚了一步才到,身后跟着两个兵,不知道为什么竟跟吴曼婷白清盈母女是前后脚。他的脸色十分难看,一进餐车就四处在寻人,看了一圈后没发现徐冰砚的身影就朝护卫他的两个军人发火,大声呵斥:“你们长官呢?这一车的贵客都在等他给个说法,还不快去把人找来!”   其中一个军人应声去了,大约十分钟之后餐车门口又传来动静,白清嘉抬头去看,总算见到徐冰砚走进了车厢,她很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神情平淡似乎并未受伤,不自觉就松了一口气;而他似乎也在走进车厢的瞬间看了她一眼,浮光掠影般的一瞥,让人拿不准是不是真的。   “各位受惊了,”唯一确凿的是他的声音,低沉又冷静,在车厢中很清楚地传开,“匪首已被拘捕,危险已经解除,请……”   那句话并没有说完。   ——因为徐隽旋突然冲上前狠狠朝着他的脸打了一拳。   “碰”的一声闷响,是到肉到骨的声音,徐冰砚的上身被打得歪斜了一下,很快嘴角就出血了。   这是众人都不曾预想到的一幕,白清嘉甚至震惊得霍然站了起来,又听到徐隽旋凶狠地质问:“现在把人捉了还有什么用?贵客们已经受到了惊吓,你就是这么做布防的?究竟有没有上心!”   徐隽旋为什么要打人?仔细琢磨琢磨,这场横生的暴力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些十分微妙的心态。   或许他是太恐惧了,养尊处优的少爷忽而被卷进一场可能伤及性命的纷争,劫后余生让他同时感到了喜悦和狼狈,并产生了发泄情绪的需求;或许他是想要做戏,想通过这狠狠的一拳向在座的诸位贵客表达徐家的歉意,更是借此在传递他们对众宾的重视和尊敬;也或许他只是想要证明自己,在一个如此受人瞩目的场合,用暴力压制另一个本该最受人尊敬的男人,以此展现自己的力量和地位,是一种微妙又好笑的雄性自尊。   究竟是哪一种心态导致了这场闹剧旁人已经难以追索,此时车厢里已经是一片沉寂,而这种安静似乎助长了徐隽旋的气焰,甚至撺掇着他再次举起了拳头,眼看着就要再次狠狠地打出去了。   “够了!”   白小姐终于是压不住脾气、第一个打破了车厢内凝滞的气氛,她的声音冷淡又隐隐夹杂着不耐烦,好像很烦躁似的。   大家于是又都扭头看向她了,只有那个刚刚被打的男人没有看她、沉默地半低着头,冷色的灯光在他的眉眼处投下了晦暗的阴影。她并不介怀他此刻的冷清,只在对上徐隽旋诧异的目光后继续皱着眉说:“现在追究这些乱七八糟的责任才是真的没用,我只想知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火车什么时候才能开,以及之后还会不会有危险,其他事情你有必要让我们所有人陪在这儿听吗?”   又冷淡又强势,几句话便镇住了这个场子。   徐隽旋被未婚妻这副锋利又不耐烦的样子刺得恢复了些许理性,一时间倒没机会再打出那已然蓄好了力的威风凛凛的第二拳,只好尴尬地冲她和在场其他贵宾笑了笑,又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拳头,看向徐冰砚时则再次端出了傲慢的上位者姿态,皱着眉诘问:“听到白小姐的问题了?回答!”   极其生硬的命令语气,言辞间的不尊重让任何一个受过良好教养的人都不免产生非议,甚至连一向脾气温和且正忙着哄润熙润崇的白清平都不禁皱了皱眉。   “现在外面的情况已经稳定,不会再有危险……”   只有徐冰砚依然如故,声音还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平稳,高大的身躯也依然像苍松翠柏一样挺拔,只是他再也没有抬起过头,那双深邃且幽深的眼睛也再也没有看向任何人。   “……只是火车要再次开动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前方铁路有一段被扒毁不能通行,目前已经在抢修,预计最早明天中午可以恢复。”   简洁清晰的语言,不带任何情绪,说完之后就再次陷入了沉默。   此刻的沉默莫名让白清嘉内心泛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那感觉折腾得她说不出话,以至于在徐隽旋询问她的意见时都没来得及回过神应答。   白老先生不动声色地将今晚车厢内的一切收入眼底,神情亦有些许复杂,此刻叹了口气,颇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说:“既然如此就尽快修吧,眼下停在这荒郊野岭的地界,想调车来接恐怕也不容易,今夜就姑且在车上休息一晚,明日中午再启程。”   这是一锤定音的话,谁也不能再说什么了,车上懂中文的洋人也无奈地表达了对这一提议的赞同,众人于是各自散去,要在这场惊心动魄的动乱过后回到温暖又舒适的一等车包厢里休息了。   白小姐也回到了自己的包厢,简单洗漱后再次躺到床上时已经接近凌晨两点。   润熙和润崇两个小家伙受了惊吓,如今只一心要找自己的亲爹亲妈,再也不肯跟她这个小姑姑一起睡了,于是包厢中就只剩下她和秀知。秀知本要为她守夜,可她也不是铁打的,同样被今夜的动荡摧残了精神,进屋没一会儿就靠在床头睡着了,白清嘉笑了笑,起身给她盖了床被,又回到自己床上躺下。   她闭上了眼睛,很努力地想要入睡,可她的身体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同时被饥饿和疲惫纠缠着,却怎么都生不出睡意,眼前反而时不时地划过今夜那个男人在车厢中挨打的一幕。   很生动,很细致,连他眉骨下淡淡的阴影都一丝不差地重现在了她的眼前,甚至她还会不由自主地去想象自己未曾窥见的光景,譬如他低头时眼底隐匿的模糊情绪。   她的心于是揪起来了,有一些乱、但又偏偏还没乱个彻底,于是只好不尴不尬地杠在那儿,提不起又放不下,烦人得要命。   白小姐终于心焦起来,躺在床上继续翻来覆去,又硬生生捱了半个小时依然毫无睡意,沉闷的黑夜把每一分每一秒都拉得分外长,偏偏她的耐性又很差,最熬不住这等煎熬。   ……真是见鬼。   到两点半她终于熬不住了,烦躁地起了身,披上大衣走出了包厢,顺着车内狭窄细长的走廊摸黑到了门口,用力推开门,于寒风中遇见了一个陌生的黑夜。   那个夜晚并不安静,尽管时间已经很晚,可车头前面的方向却还亮着明明灭灭的光,年轻的士兵们正在通宵忙碌,跟列车上的专员一起紧张地修缮着被扒毁的铁路,重铺木枕、焊接铁轨,像不知疲倦的人肉机械。   ……那个男人也在。   他在跟他的士兵一起工作,宽阔的脊背看起来安稳且充满力量,挺拔的身影即便在这样沉闷的夜晚也依然能够很容易地被人分辨。   她没有出声,只静悄悄地站在车头挡风的地方默默看着,直到他终于在侧身的某个时刻看到她,沉郁的目光忽而与她相接。   那一刻他似乎有些怔愣,于他而言是很罕见的反应,可他又没有同她打招呼,让她不禁猜想接下来他会装作没看到她、扭过头继续去工作,而实际上她猜得不对,他最终还是选择一步步向她走来。   夜风寒冷,月色清白。   他们都知道的。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们都不会忘记这个即将徐徐展开的夜晚。 第18章 甘薯 醴艳的面容显出了些许透着稚气的……   “白小姐。”   她听了他的声音, 在寒风中依然很清晰,又看到他停在了离她两步远的位置,比恰当略远的距离, 不会对她构成任何冒犯和压迫。   她点了点头, 又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比如“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跑出来了”或者“你怎么没在车厢里休息”, 这些问题都会引发她的尴尬、让她难以给出得体的说明。她为筹措托辞而绞尽脑汁,可最终却发现他并没有再开口的打算, 只是站在她面前,等待她提出她的诉求。   那双黑夜一样深邃的眼睛好像在代替言语向她提问:或许,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吗?   ……竟意外地取悦了她。   她烦躁了一夜的心情不知何故忽而有了一点好转,而那个男人当时的注视又莫名勾起了她骄纵的老毛病, 默了默,居然说:“我饿了。”   他大概是怎么都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怔愣的神情更加明显, 她却理所当然又重复了一遍, 好像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的荒谬,还补充:“我想吃东西, 最好是热的。”   深更半夜, 荒郊野岭,他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去给她弄吃的,何况他已经见识过她的挑剔,连一等车厢餐车里的沙丁鱼和烤面包都惹了她的嫌弃, 他又能有什么办法让她满意?   他和几个下士一起找了很久,最终也只从周围的土地上找到几个甘薯,也许是附近的农户在收获时不慎遗漏的。   他很为难地把那几个长得歪歪扭扭又脏兮兮的甘薯拿给她看,希望这能劝她回车上找人去餐车拿东西吃, 可她却只是挑了挑眉,还打量了那几个甘薯一番,问:“这个是要烤着吃的吗?”   他:“……是的。”   她点了点头,又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说:“那烤吧。”   他:“……”   她:“嗯?”   他:“……好的。”   于是他又要忙着给她生火了。   他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由于士兵们要赶工修复铁轨不能耽误时间,他因此只能亲自去找柴火生火,唯一的幸运是他恰巧带了火柴,因此半小时左右就生起了火堆,否则耗时还要更久。   白小姐裹着衣服看着火生起来,明艳艳的橘色火光在寒冷的冬夜里显得特别可亲,连随风摇曳的样子都惹人怜爱,她凑过去烤火,很快就感觉身体没那么冷了。   她兴致勃勃,仿佛把眼前的一切当成了一场令人愉悦的野炊,催促他快些开始烤那几个瘦小的甘薯,本以为他要找几个细树枝把它们串起来烤,没想到他竟只是把它们丢进了火里。   她皱眉看向他:“你糊弄我?”   怎么都不认真烤?   这真是无端的指责,他沉默了一会儿,解释:“这个一般都是这样烤的。”   神情严肃,显得很认真,她有点信又有点不信,因为无从求证因此还是姑且表示了认可,开始耐心等待食物的出炉。   他站在她身边看了她一眼,想劝她坐下等待,然而她身上穿的羊绒大衣看起来十分娇贵,显然不适宜直接穿着它坐在地上;他想将自己的军装大衣借给她,然而又难免想起十月份在码头她扔衣服的事,这让他觉得她是嫌弃他的东西——这也很正常,他的确不配。   可倘若不是穿呢?倘若他只把自己的衣服当作一个坐垫给她呢?   这样她也会不接受吗?   他拿不准,但看了她疲惫站立的样子后还是决定试试,于是略显迟疑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递给她。   她又扭头看他,那双美丽的眼睛倒映着橘色的火焰,显得尤其璀璨。   “这是给我的?”她问。   他咳嗽了一声,微微别开视线,点头,又听到她问:“那你呢?你不冷吗?”   冷?当然不,他一整夜都在忙碌,都出汗了。   “我没关系,你用吧。”   他的语气听起来甚是平静沉稳,但其实内心却有些局促,毕竟他还没有想好倘若稍后她伸手把他的衣服打落在地上他该怎么缓和那种尴尬的场面。   ……幸而她最终并没有那么做。   她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接过了他的衣服,神情看起来颇为平和,还当着他的面把它穿在了身上——不是披而是穿,连袖子都套进去了。   让他的眼神微微一动。   她很苗条纤细,虽然在女孩子里已经可以算是高挑,但跟他的身量一比还是过于娇小了,穿他的衣服特别不合适,偏偏又会显得格外柔美,有种别样的曼妙。   “坐吧。”他指了指她身后的一块石头说。   她没推辞,直接坐下了,他等她坐了才坐,依然保持着大约一米的距离,坐在另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在拨动火里的甘薯。   她却还在研究他的衣服,对她而言袖子过长,她把多出的部分挽起来,露出了自己纤细漂亮的手,静谧的冬夜一时只剩下夜风吹拂和火焰燃烧的声音,车头前方士兵们抢修铁路的动静都好像隔得很远了。   “你为什么不还手?”她忽然问。   这是突兀的发问,而牵引的契机也是他的衣服——她被他的大衣包裹着,此刻越发能清楚地意识到他的高大,比徐隽旋高很多,何况他还是军人,必然深谙格斗的技巧,那徐隽旋天天眠花宿柳抽大烟,怎么可能打得到他?   他明明可以躲开的。   明明……不必当众受那样的羞辱。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到这件事,并未立刻接上话,沉默的男人坐在篝火旁,侧影像一株深冬的岩松。   可偏偏沉默最引人遐想,她的思绪渐渐蔓延开了,又回想起十月底在白公馆的宴会上见他时他脸上也有伤口,同样是被人打的,当时她二哥说那是徐将军打的她还不信,直到今天看了徐隽旋对他的态度她才知道她二哥是对的。   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活在泥沼里。   “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沉默中他却终于开口回答了她,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沉郁,“何况今日遇匪的事……我的确有处置不周的地方。”   他答得很平淡,她的思绪却还没完全收回来。   知遇之恩?也许吧,别人的家事她知之甚少,当然也管不着,可是她明明听说他曾在战场上救过徐将军的命,难道救命之恩还比不过所谓的知遇之恩重吗?   处置不周?也许吧,可他又不是算命的,怎么能提前预料匪徒的出没?他和他手下的士兵一起在枪鸣声中豁出命去保护了车上的乘客、没让一个人受伤,这还有什么“不周”呢?   她想不通,侧目看向他时又映着火光看到了他嘴角的伤口,还没有处理过,青紫一片。   她的眉头在不自觉间皱起来了,忍不住问:“疼么?”   他也看向了她,两人的眼神在火光最明亮的地方交汇,有种微妙的波动,他的手微微一拢又松开,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说出的话却板板正正,只答:“小伤而已。”   也是实话——他们做军人的哪里会把这种小伤当回事?即便是当年在军校,每天也要摔摔打打受折腾。   她也瞧出他是真的没当回事,因而略微有些宽心,情绪缓了缓又说:“我看下回你还是还手吧,这也是为了徐二少爷好,省得他误以为自己赢了你很厉害,倘若出门在个暴脾气跟前闹起来,那可是要被打死的。”   这话有点逗趣儿的意思,可本质还是在为他鸣不平,他心中一暖,像是同时又支起了一个火堆,热意从皴裂的冻土中一个劲儿往外冒,暖融得让他有些不适应。   他没说话,可是却笑了,一个无声无息又十分短暂的笑容,隐没在火光的阴影里,像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她却看见了那令人心弦微动的昙花一现,在被触动的同时又感到小小的不甘心——她才应该是那个让人心动的人,难道她还会输给他么?   她撇撇嘴,微妙的小心态撺掇着她,让她皱起眉发起小脾气,问他:“还没有好吗?我要饿死了。”   他回过神来,听言很快就用树枝试了试甘薯的硬度,起身看了两眼后又用树枝把甘薯从火里扒出来,同时安抚着她,说:“好了,马上。”   很耐心的语气。   她有点满意,看着他帮她张罗,把甘薯扒出来后凉了一会儿,又伸手拿起来把上面粘着的黑灰剥掉,其貌不扬的烤甘薯就这样出炉了,被他递到了她的手上。   她是真的饿了,竟对眼前这脏兮兮的东西都充满了兴趣,搓搓手就拿了过来,结果指尖刚一碰到就被烫得低叫了一声,立刻收回了手。   “怎么这么烫?”她用指尖捏着自己的耳垂,又很震惊地看着他用掌心拿着那个甘薯,简直难以置信,“你、你不觉得烫吗?”   他当然不觉得烫,常年拿武器的人手上有一层厚茧,什么冷啊热啊都没太明显的感觉,何况他一向是个善于忍耐的人,即便觉得难受也能忍下去不吭声——可她不一样,她是很娇贵的,那双染着粉指甲的手白皙又细腻,想来一点粗活儿都没碰过。   他懊恼于自己的粗心,很抱歉地看了她两眼,发现她的指尖都被烫红了,于是又向她道歉:“对不起,我……”   她却没有心情听他说这些,只仍然很惊奇地看着他的手,大概是觉得不可思议吧,醴艳的面容显出了些许透着稚气的可爱,十分……惹人喜爱。   他咳嗽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两秒,随后又收回去,开始低头替她剥甘薯的皮了,没几下就露出了内里棕红色的瓤,热气腾腾的,看上去十分诱人。   她于是忍不住,又朝他伸手,说:“好了好了,给我吧。”   他是想给她的,可看了一眼她被烫红的小手,又有些不放心,递给她的动作有些迟疑,提醒:“还是有点烫的,你小心……”   她却已经接过去了,这次变聪明了许多,用指甲尖儿小心翼翼地捏着,总算可以平安无事地吃了。   她是真正的淑女,有最优越的教养,即便坐在荒野的石头上吃皱皱巴巴的烤甘薯也很注意仪表,不肯当着他的面张嘴,吹凉之后还特意背对他侧过脸去吃;本以为那甘薯会很难下口,哪成想却香甜得离谱,又软又面,甘味亦浓,有一点点焦的地方更是别有一番风味,比什么沙丁鱼烤牛排都要好吃上百倍。   他看到她的眼睛都变亮了,一小口一小口持续地吃着,好像颇为喜欢的样子,于是也跟着暗暗舒了一口气,眼中晕出淡淡的笑意,又准备要替她剥第二个甘薯。   没想到她却只吃了一半就不吃了,他心又提起来,问:“怎么了?”   难道是中间没熟么?   她却说:“我吃饱了,吃不下了。”   他:“……”   那只是半个甘薯……这样也能吃饱么?   可她的脸色很红润,看起来心满意足不像在说谎,他颇感踌躇,又听到她有些高兴地说:“你也吃啊,味道很不错的。”   见他不动,又催促:“真的很好吃,尝一尝吧。”   他是很熟悉甘薯的味道的,旧年他曾和家人一起经历过饥荒,那时都靠这个东西果腹,包括后来进了军校也时常要吃这个,他毕竟清贫,吃不上什么好东西。   那个味道他并不太怀念,因为每次吃到都难免想起旧日的艰辛,可她催促他时那双漂亮的眼睛是那么明亮,春日的花又开在她眼底了,他没办法拒绝,于是点了头,也吃了起来。   她兴致勃勃地问他:“怎么样,好吃吗?”   他点头,答:“好吃。”   她于是开心起来,好像那甘薯是她烤的一样。   可是开心又没有持续多久,白小姐的脾气一向有些曲折难测,譬如此时她就忽而觉得今夜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笑得太多,这很不合适、有损于她的颜面,于是又开始想方设法地找场子,想让他比她更被动一些。   她想了好一阵才想到一个可以诘问他的点:“昨晚你下车同那些土匪打斗之前……是到每个包厢门口都嘱咐了一遍么?”   这是她很想知道答案的一个问题。   她还记得他当时打开她包厢门的样子有多么匆忙,分明是一副担忧挂怀的样子,她想知道那时他是不是专门去找她的、是不是只找了她一个——尽管她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了。   他原本正在安安静静地吃甘薯,被她这么一问就有些噎住了,颇有些狼狈地咳嗽了起来,抬头看她时见她眼里噙着笑,像一只矜高又傲慢的猫咪,明明知道你喜爱它,还非要逼你以最局促的方式向它陈情。   他接不住这个问题,因此只能选择说谎:“是的,都去了一遍。”   “是么?”她却笑了,眼睛微微眯起来,极其美丽又极其坏心,“那我明日去问问父亲母亲,看看你是怎么同他们说的。”   真是厉害的釜底抽薪。   他终于哑然了,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能怎么说呢?说他最担心她、说他那时候只去找了她一个?   没法说的,也不能再让步,否则就要坠到悬崖下面去了。   她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好得意,漂亮的猫咪竖起了尾巴,可爱的尾巴尖儿还要惬意地抖一抖,与此同时充分的胜利又让她难得发了善心,终于肯放过面前这个过于严肃板正的男人了。   她站起来,志得意满,表面上看起来还端庄文静,睨着他的眼神却又藏着些许曲折的意味,在这个夜晚的最后给了他一点小小的恩情,算是对他坦然认输的抚慰。   “我箱子里有治外伤的药膏,”她翘着尾巴对他说,美好到让人心生无奈,“明天你来找我拿吧。”   说完扭身走了,留给他一个过分迷人的背影,婀娜又旖旎,透着毫不掩饰的愉快和得意。   他一直目送她消失在车厢的门口。   ……叹了口气。 第19章 回环 “小姐在等谁?要不……我去请人……   次日是个难得的晴好天。   吴曼婷和女儿白清盈一同去餐车用早餐, 彼时是上午八点,餐车里还没人,她们是头一个到的;到了也不能直接吃, 照大家族里的规矩, 做妾的不能比正妻先动筷子, 她们要等大房到了才能吃饭的。   坐在那儿等了半个来小时, 贺敏之终于在白清平和邓宁的陪同下来了,吴曼婷和白清盈起身同他们问好, 照面之后又各自坐了下去。   贺敏之昨夜受了惊吓,看起来休息得不甚好,脸色有些苍白,但这不妨碍她关心自己的小女儿, 四下看了一周后没发现白清嘉的身影,便问长子:“你妹妹呢?怎么不见她?”   白清平一边给母亲倒茶一边回答:“早上秀知来传过话,说清嘉昨夜睡得晚, 眼下一直不肯起, 早饭就不吃了。”   贺敏之皱眉,摇头说了声“胡闹”, 埋怨只有三两分, 剩下的全是宠爱,过一会儿又说了句“罢了”,扭头嘱咐身边的琼妈:“等她起来了记得给她送些东西吃,别让她饿着了。”   琼妈躬身答应了。   大房于是也没话了, 又继续等白老先生来,约莫十分钟左右贺敏之就不耐烦了,开始打发人去催,佣人很快地去又很快地回, 捎话时神情又有些尴尬,说:“老爷还没起,三太太说……说之后会让人把饭端进包厢。”   哦,原来昨夜他是跟陆芸芸同了房。   这场面的确有些尴尬,在场的佣人们都垂下了眼,只贺敏之一个神态如常,大概是早已习惯了这等情境,摆摆手淡淡地说:“那得了,咱们吃吧。”   说着,招手唤来餐车上的服务生,悠悠然翻看起菜单来了。   只是此等旷达不是人人都有的,譬如二房的吴曼婷就没有贺敏之的淡泊坦然。   她如今的位置可是尴尬得紧,既不像贺敏之那样有正妻的体面,又不像那鲜嫩的陆芸芸独得宠爱,偏生肚子还不争气、没给白宏景生出儿子,唯一的女儿又姿色普通、被大房那个该死的幺女给遮得半点儿光也没有,真是事事都不顺心。   她和女儿的前途在哪里?如今白宏景还活着,她们就已经活得如此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若是他再死了,她们还能分到什么家产?保不齐要被人活生生赶出门去,从此飘零流落再没有好日子过了。   那怎么行?   吴曼婷又烦又闷,一颗心都要被苦水浸透了,一从餐车回到包厢就沉下了脸,抱着手臂坐在床铺上生闷气。   她女儿白清盈一见母亲发火也有些不安起来,小心翼翼地坐到她身旁,试探着问:“母亲……你怎么了?”   吴曼婷可没心情答话,心里正烧着一把火呢,刚要发作,耳朵又听到包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此外还夹杂着男人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像是徐家那位二少爷,正在问他身边的佣人:“看见白小姐了吗?她怎么不在餐车里……”   只这么模模糊糊的一句,随即人就走远了,说什么也再听不清了。   可偏就是这么匆匆入耳的一句话扭转了吴曼婷的坏心情。   徐隽旋和白清嘉?他们的确是有婚约,可这婚最终能不能成还两说呢——大房那个女儿心高气傲眼高于顶,似乎是看不上徐家那位二少爷,再瞧昨天在餐车里为徐三说话的那副模样,说不准是瞧上了那俊俏的军官呢。   好笑,男人俊俏有什么用?只有权势才是实打实的,只要有了泼天的富贵,就算人中上生了一颗丑痣也是风流倜傥,相反不过是个可怜的穷光蛋罢了。   哼,她白清嘉不惜福乱折腾、非要丢了西瓜捡芝麻,往后可有的她后悔,这徐隽旋若是从她手上飞了,那就谁得着是谁的,可怨不得别人抢。   吴曼婷一念既定,又扭头看向自家女儿,眼神已经微微地深了。   与此同时,昨晚熬了大夜的白清嘉一直睡到上午十点半才起。   她一贯惫懒,从睁开眼到起床起码要磨蹭半个小时,就软绵绵地窝在被子里,不动也不说话,就盯着天花板发呆。   秀知最知道她,也不如何催,只妥帖地将早餐端进了包厢,忙着在她床边支上矮脚的小桌子。   收拾东西的声音让白清嘉又醒了醒神,她软绵绵地翻了个身,眼睛在小桌上随意扫了一圈,看见了千篇一律的牛奶、黄油面包和烤火腿。她不太感兴趣,于是又歇了要起床的心思,闭上眼睛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这回秀知可不依了,笑着把人从被窝里拉起来,又体贴地在白清嘉身后垫了个靠枕,劝:“小姐快起来吃点东西吧,昨天几乎颗粒未进,太太都要担心坏了。”   颗粒未进?   才不是,她明明吃了好大一个烤甘薯呢。   白清嘉没说话,嘴角却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眼神也比平日闹起床气的时候温和许多,令秀知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好心情。   她颇为惊讶,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哄得这位娇气的小姐开心了,可真是无名英雄功德无量,她则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要趁着这个劲儿哄小姐多吃点东西才好。   她于是不着痕迹地把牛奶递到了白清嘉手上,又十分自然地开始切起黄油面包,白清嘉没发现这些小心思,也或许只是因为心情舒畅而从善如流,吃了两口面包后又忽而问:“早上有谁来找过我么?”   秀知听了一笑,连答“有的有的”,白清嘉眼神一动,却又听得秀知补充:“徐二少爷来过,想找您一同去餐车用早餐,我说您没起,就打发了。”   徐二少爷……   白清嘉撇了撇嘴,默了一会儿还不甘心,又问:“再没有别人了?”   秀知眨了眨眼,仔细回想了一番,摇头说“没了”,结果话音刚落就见他们小姐眼中的好光景褪去了一层,那吃面包的动作也开始迟缓了起来。   这可不是好兆头,秀知心提起来,试探着问:“小姐在等谁?要不……我去请人过来?”   请?   好笑,她白清嘉还要上赶着去请人吗?   白小姐哼了一声,好心情又消失了一点,却也没到生气的程度,百无聊赖间扭头看了看车窗外,见景物静置还未开车,便问:“那铁轨修得怎么样了?几时能开车?”   “我刚下去瞧过,已经修得差不多了,”秀知连忙答,“听一个军官说,约莫十二点前就能启程了。”   白清嘉闻言点了点头,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想着他早上没来应该是因为在忙。   倘若开车以后他还不来……   哼。   那就走着瞧。   另一边的徐冰砚的确是还在忙,他是个体恤下属的长官,做事向来亲力亲为,甚至下士们都是几人轮班在抢修铁路,只他一个从头跟到了尾,通宵没有合眼。   十点前后基本收尾,只剩一些最后的零碎需要打扫,彼时张颂成见他们长官神情疲惫,心里也是不落忍,想着他们既然已经算是赶上了时间,那长官下来休息一阵也当是合情合理的。   他于是去把早上好不容易才从餐车要来的食物给长官端了过去,那牛奶早已冷透,面包也硬得难以下口,可就算是残羹冷炙也总强过没有,他费了大力气好说歹说劝长官去休息一刻钟,却仍遭到拒绝,尽管这所谓的“休息”仅仅只是到路旁席地坐一会儿、再伴着冬日的冷风匆匆吃两口冷饭而已。   “你们先去吃吧,”他一边同新一班轮替的士兵一起夯实木枕一边随口应答,“吃完饭再休息十分钟,稍后来替这一班。”   这就是没什么转圜余地的意思了,张颂成叹了口气,端着早餐去找同僚们了。   年轻的士兵们也真是受了罪,虽则他们一向在军中摸爬滚打饱受折腾,可这大冬天晚上修一夜铁轨也还是太令人遭不住了,这使冷掉的牛奶和面包也显得香甜可口了起来,俨然成了抢手货。   待一人一口分食干净,余下的几分钟便空荡无聊起来,用以小睡自然不足,说些趣闻轶事倒是正合适。   一个长脸的士兵同周遭几人挤了个眉弄了个眼,贼兮兮地压低声音说:“嘿,昨天晚上你们都瞧见了么?白家那位小姐跟咱们长官一起烤甘薯吃来着!”   旁边一个小眼睛的会了意,也跟着笑,说:“瞧见了瞧见了,就坐在那儿,还说了好多话!”   一个口吃的十分震惊,不清不楚地问:“真、真的假的?那、那那位小姐不是同徐二二二少爷有、有婚约的吗?”   另一个生了浓眉的听言啐了一口,骂:“什么徐二少爷?就他也配?那位小姐那么漂亮,自然只有咱们长官才配得上。”   言之凿凿令人信服,引得一帮大兵都跟着点头附和。   张颂成昨晚一直忙着带人修铁路,那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如今听了这等趣闻真是瞠目结舌,心想:白家小姐?哪个白家小姐?是那个特别美但脾气特别坏的么?当初在码头时她不是还扔了长官的外套么?现在……现在怎么又肯跟长官一起吃烤甘薯了?   他茫然不已,怔愣间又听一个大头兵在那儿吹嘘,说他昨晚有幸进了餐车,还见到那位白小姐在徐二少爷打他们长官时出言喝止了,渲染得有鼻子有眼儿,让大伙儿都听得出了神。   张颂成也听得起劲,只恨自己昨晚做事过于认真、竟没有瞧见此等破天荒的盛景,沉痛扼腕间却忽觉背后一凉,莫名有种不祥之感,扭头一看,才见他们长官正站在他身后。   他们长官在军中素有威严,校场之下虽然待人和煦,可遇事处置又总是异常严厉,一群士兵这回可算被吓破了胆,哪儿还顾得上再嚼舌根说闲话?赶紧纷纷从地上爬起来立正站好,大气也不敢喘了。   长官并未很快训斥他们,只是沉默却更令人恐惧,张颂成最晓得他的脾气,此时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僵持许久才总算听到长官发了话,说的是:“白小姐名誉珍贵,由不得捕风捉影胡乱抹黑,往后这些话我不想再听见第二次,听懂了吗?”   言语冷沉,分明是压着火,众人噤若寒蝉,肃立答是。   “回营之后再论惩处,现在回去做事。”   长官又发了话,说完之后转身离开,背影与荒芜的原野融为一体。   张颂成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总觉得那场面透着一股难言的萧索和枯寂。 第20章 手书 世道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那天中午火车总算再次鸣响汽笛, 此行北去,沿途的光景便渐渐与南方不同了。   北方冬日一向严寒多雪,丘陵渐少而多见平原, 多变的地貌暗喻着这个国家疆域的辽阔, 同那些轻易就能摸到边的西洋诸国大不相同。   只可惜……它如今已经变得羸弱破碎了。   这一路上徐冰砚都没有去找过白清嘉, 她的药膏于是一直埋在箱底没有用武之地, 这很令白小姐感到气恼,可她又不甘心承认自己生气了、认定发火才是真正的落败, 于是只能自己闷着,一路气压都很低。   入天津时正赶上下雪,天气冷得骇人,车窗都被冻得仿佛要结冰, 秀知一见这情形赶忙就给自家小姐取了狐皮大衣和毛围脖,漂亮贵气又暖和,下车时引得车站上南来北往的人们都不禁驻足观望, 派头是大极了。   他们要换乘开往北京的车, 在月台上穿梭时又与徐冰砚打了照面,他的衣服并没有加厚、还是那天晚上借给她穿的那件, 那厚度在南方尚且合适, 可搁在北方的严冬里就显得很不顶用了——就算这也要感谢她,要不是她好心在那夜之后让秀知去把衣服还了,如今他就只剩单衣穿了。   白小姐暗暗撇了撇嘴,心说她才不管他冷不冷, 可与此同时不平的心底又隐隐冒出一道声音,敦促她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倘若此时此刻他能迷途知返走过来找她说话,她便大发慈悲不同他计较了。   可结果呢?这人竟像是瞎了, 她一个大活人站在月台上他偏偏看不见,只跟他手下那帮大头兵一起押解着在路上扒毁铁轨的土匪,径直从她眼前穿过去同直隶省的军警们交接了。   这、这真是岂有此理!   她单知道女人的心思是海底针,没想到男人也不遑多让,前夜里还又给她烤甘薯又给她递衣服,这才过去多少工夫就转了脸了?   好笑,还跟她在这儿欲擒故纵耍心眼儿,真以为她有多稀罕?   白小姐动了真火,再也不看那人一眼,一扭头便朝月台另一端走去了。   而她的这番恼怒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天津时还气得头顶冒烟,可等从北京下车时就已经没什么波澜了,说到底一个被人巴结惯了的人,可不容易放下骄傲对其他人掏心窝子呢。   她平静到什么程度?目不斜视就从徐冰砚面前走过,径直坐上了北京政府派来接他们一家的豪华轿车,连眼风都不曾朝人扫上一扫。坐上车后把车门一关便彻底同他是两个世界,矜高的猫咪抬着下巴让司机开车,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北京冬日的街头,再不会朝这破落又嘈杂的车站看上一眼了。   这情势把一帮大兵都给看愣了,不晓得前日才跟长官一同吃烤甘薯的大小姐怎么隔日就翻了脸,只张颂成一个豪不意外——他原本就不信同僚们之前嚼的那些舌根,心想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贵人总是难免薄情,高兴了给人几分好脸色、不高兴了便要一脚把人踢开,枉他们长官遇匪的那天晚上还专门拨了个人去她门前守着,真是不值当。   相较于士兵们的或惊或怒,徐冰砚的情绪就平静多了,他看着她的车消失在道路的拐角,同时看见他那没有血缘的兄长也驱车紧紧地跟在后头,眼神平静得像是没有活水的古旧深潭,只有一点点波动隐藏在最底下,没人能瞧得见。   微寒的空洞。   恰这时又传来鸣笛声,是来接他的人到了,他回了神,随即又收回了目送她离开的目光,转身阔步向停在路边的军车走去。   来接他的人是冯览,徐振徐将军的秘书。   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据说同徐将军是远亲,在他发迹之前就跟随其左右,至今已经辅佐了对方二十年,是他真正的心腹。   冯览中等身量,生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丢在人堆里没人会看他第二眼,也保准没人能在事后认出他;唯独那双眼睛有些特别,眼白很大瞳仁很小,与常人不同的比例细看总显得有些骇人,好在他鼻子上还架了一副圆框眼镜,这么一遮就好了许多。   他并非一年到头都在徐振身边,三不五时就会到外省公干、替徐振料理一些复杂而隐秘的差事,这些差事此前徐冰砚都无权插手,毕竟他到徐振身边尚且不过五年,对于一个手握大权的上位者来说,这显然还不是一个足够放下戒心的年限。   但形势从今年起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徐振年岁渐长,似乎也起了些许放权的念头,进而开始有节制地将涉及机密的要务交给养子处置,譬如采买军火,譬如粮饷贪墨,譬如与洋人打交道。   这可都不能算是什么干净的活儿,同时又还没脏到底,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度上,恰似徐振对养子的信任,也正是这么不多不少的。至于徐冰砚,他的表现一向很让人满意,事情来了就安安静静地接,接下之后就妥妥帖帖地办,总不会出什么差错,更好的在于从来不会在背后多打听,令人放心极了。   冯览也对徐冰砚颇为欣赏,此时一边亲自开车还一边亲切地问:“这一路上可还算顺利?没出什么岔子吧。”   徐冰砚当时正看着窗外,象征权力的天朝皇城比摩登混杂的远东明珠显得更为陈旧,迎面走来的人们虽然剪掉了辫子,可那一张张脸上的神情却还和过去的日子毫无分别,他们像过去一样作揖、一样磕头、一样抽大烟,世道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答了冯览的话:“还好,遇上一点小波折。”   冯览其实早就知道火车遇匪的事了,甚至还知道徐隽旋打人呢,眼下这么问无非只为了表达一番关切,使对话的展开不要显得太生硬罢了。   “一路辛苦,”冯览客气地说,“将军的手书带来了么?”   这才是正题。   徐冰砚坐直了一些,谨笃地点头,眼神朝他上车时放在后座的箱子看了一眼,说:“带来了。”   冯览点头说了一声“好”,窄小的瞳孔像针尖儿一样细,又转而说:“一会儿见到孙将军,记得客气些跟他问好。”   车子停在一座气派的四合院门前,从这里朝对街望能够很清楚地看见那条声名远扬的使馆街,而在1901年之前这里还叫东交民巷,是明清两代五府六部所在之地,倘若辛丑年的那场战争不曾发生,徐冰砚兴许还会在会试之后来到此地供职。   可惜如今这地界已经全然变了模样,所谓“国中之国”是名不虚传的,放眼望去满街都是洋人的建筑,除英俄德法各国使馆外还开设着若干洋人办的银行和医院,四周更建起了高约六米的围墙,森严的碉堡和铁门使它看起来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貌似十分光耀、却又深埋着沉痛和耻辱的世界。   悠长的思绪被车门关闭的声音打断,冯览已经下了车,神情十分松弛自然,好像全然不在意此刻这些竖在眼前的活生生又血淋淋的历史,只很从容地说:“下车吧。”   徐冰砚应了一声,随即从后座取了箱子,下车跟随冯览一同走进了四合院。   他们来得巧,正赶上堂会。   在北京城唱戏的角儿可比上海滩的要地道,皇城根儿下多少年的积淀,一开嗓便能听出不同,且哪怕锣鼓敲得再响、京胡拉得再欢,那戏声里还是糅着繁华旧梦的惨淡,总有些难以言明的执迷和悲怆在的。   这宅子的主人是北京政府主计处岁计局局长郭巍,同徐振将军是老交情,每年徐振麾下亲近的将领和官员要上京,总会在他这里落脚下榻,是以前几日刚到北京的孙绍康孙将军也住在此处。   孙绍康今年五十有二,亦在徐振左右效力,上了年纪有了肚子,乍一看总让人觉得他穿不进军装;他是皖地的将领,官邸设在安庆,平素只在有重大要务时才会来沪,与徐冰砚只见过几次,并不熟识。   他是上校军衔,徐冰砚见了他应依规敬礼,彼时孙将军正沉迷于台上戏子的漂亮身段儿,可没功夫同人寒暄,坐在位子上动也没动,只掀起眼皮看了徐冰砚一眼,神情有些轻蔑,说:“嗯,坐吧。”   另一头冯览也同郭巍打好了招呼,又将徐冰砚引荐给了这位官员,那郭局长年纪不大,刚刚三十六岁,却不知何故已经白发过半,见了徐冰砚后同他握手,十分歆羡地连连说着“一表人才,后生可畏”,引得一旁的孙绍康冷冷哼了一声。   徐冰砚一切如旧,神情没有一丝波动,礼貌地同郭局长问过好后就随冯览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先是耐心地陪同大人物们听完了整场咿咿呀呀的堂会,随后又赴了一场宴饮,待这一圈都走完才终于和冯览一起进了孙绍康的房间,说起了正事。   他从箱子里取出徐振的手书,是用火漆蜡完完整整封在信封里的,他至今没有看过、也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孙绍康接过以后前前后后仔细查看了一番,见豪无破损,嘴角勾起了一丝意味莫名的笑——好像有几分满意,又好像更轻蔑了。   是啊,一个不窥探上司秘密的下属当然是一个好下属,可他又能有什么大魄力大做为呢?   孙绍康轻笑一声,继而伸手从桌子上取过小刀划开火漆封,自里面抽出手书细看了一番,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抬头看向冯览,两人对了一个眼神。   “冰砚辛苦了,今日就先回去休息吧,”冯览笑着拍了拍徐冰砚的肩,“等明日你休整好了,我再带你去认认人。”   徐冰砚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多问,起身敬礼后走出了房间,身后孙绍康与冯览正在低声密语,他只装作没有听见。   门外已是一个冷沉的夜,有佣人接引他离开郭宅,途中他脚步顿了顿,似是忽然发现自己随身带来的箱子不见了,于是皱眉请佣人代为寻找。对方似颇感为难,但碍于他客人的身份还是帮他去找了,中途他借寻物又折回了一趟孙绍康院子的后门,看见在冯览离开之后,另有几个戴着帽子的男人行色匆匆地从后门走了进去,帽檐之下是几张东洋人的脸。   他很沉默,蛰伏在阴影里。   夜色幽暗,似他静默无边的眼睛。 第21章 摊牌 “我本来就不喜欢你。”……   白家人近来也在北京安顿下了。   他们当家的既有远见又有钱, 在北京置下新的房产自然不在话下,就落在西城,法政学校与交通部之间, 倘若白清平得了脸面能进总统府, 就算是坐黄包车过去也只消花去二十分钟工夫, 再便利也没有。   只是白家的根基毕竟不在北京, 这宅子因此也就比不了沪上那座公馆的气派,住满满一家子人还是稍显拥挤, 甚至正南朝向的房间只有两个,一间自然要给白老先生,另外一间必然要分给白清平邓宁夫妇。   白清嘉其实对住南住北并无很多挑剔,只是她不想在这屋子里碰见陆芸芸, 更不想父亲天天跟她同住惹晦气,因此就刻意做出刁蛮的样子、狠狠发了一通脾气,扬言说要自己搬出去住。   她父亲头疼不已, 训斥了她几句之后又问她怎么才肯消停, 她便直说要陆芸芸搬出去,否则走的就是她。   白老先生没想到幺女是在这儿等着他, 一听险些要被气死, 可说到底他也不至于荒唐到把个姨太太看得重过女儿,是以在对小女儿进行了一番雷声大雨点小的训斥后,便转头让人去北京饭店给陆芸芸订房了。   其实住北京饭店未尝不好,可陆芸芸哪咽得下这口气?总觉得是被白清嘉当众打了脸, 气得在白老先生跟前又哭又叫,却也没用,终归还是要走的,出门那天白清嘉还特意去看她了, 倚在门框上闲闲地招了招手,另附了句“好走不送”。   这桩趣闻后来传到了徐隽旋耳朵里,成了他忝颜登门与白小姐攀谈的可贵话头。   “我听说了你同三太太的事,传得好生热闹,”他凑在她身边讨好地笑着,“你也真是顽皮,同她计较什么的呢?”   白清嘉当时坐在新宅偏厅的小沙发上,好不容易才没同这上门蹭过晚饭又赖着不走的徐二少爷坐在一起,哪料还是被他说的话腻味得糟心——“顽皮”?现如今的男子都是怎么了,莫非以为这样的油腔滑调很讨女孩子喜欢么?   她轻哼一声,语气不善,回:“怎么,二少爷觉得我做得不妥?”   徐隽旋察觉她不快,心中一凛,赶紧赔着笑脸哄人:“哪儿的话?我就是怕你动气,到头来伤了自己的身子。”   这是最虚伪的话,白清嘉打小便听父亲同母亲说过许多回了,男人们似乎总觉得这法子有效,假模假样地关怀两句女人的身体便可抵过自己的罪过,其实问题的关节并不在女人该如何调节自己的脾气,而只在男人不该做惹女人生气的事罢了。   白清嘉冷笑一下,又抬眼看着徐隽旋,说:“我就是这个脾气,打从生下来就是这样,改又改不掉,倒是磨得身边人难受了。”   “这又是怎么说的,”对方继续献殷勤,“你什么都好、不用改,要改也是别人改,一切都该由着你。”   如此蛮来的奉承让白清嘉感到有些好笑,她默了默,说:“那感情好,二少爷可要记住这话,我是容不得自己的丈夫娶什么姨太太的,倘若往后你我真成了婚,你可就再也别想同外面的莺莺燕燕有什么牵扯了。”   这话说得徐隽旋一愣。   不许纳妾?这可有些荒唐了。   凡名流权贵,哪一个身边没有几个姨太太?就譬如袁大总统吧,单是明的妾就有九个,暗的那就更多,还有四川那个范绍增,妻妾加起来有三四十房,多么让人艳羡!他徐隽旋是徐振大将军的儿子,怎么也算有头脸了,怎么能只娶一个妻子而不收姨太太呢?   只是白小姐实在太美、勾得他万分心动,眼下她既然如此说了,不如就先答应下来,等诓她成了婚、再生下一个孩子,这女子便算是拴在他的裤腰带上了,就算他学了那四川人娶个三四十房进门,她又能怎么着?   徐隽旋打定主意,心中坦然了,面对白清嘉时那神情可真是万分真挚,说:“那是自然,婚姻嫁娶全靠一颗真心,三妻四妾怎么使得?你放心,我这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就算海枯石烂也不会更改,这一生都爱你怜你,绝不教你伤心!”   好听的情话信手拈来,没在风月场上浪荡过十个年头恐怕都练不出这么顺溜的口条,可白清嘉却已经厌烦了,不愿意再同眼前这个男人兜圈子,心想既然父亲不肯为她同徐家人摊派,那这得罪人的话就都由她自己来说吧。   “二少爷说这些虚情假意的话又是何必,也不怕亏心?”她开始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中的讥诮了,“你瞧上的不过是我的皮囊,而这东西不消几年就会变了样子,就好比那些你曾喜欢过的女人,追求的时候对哪一个都是真心,好过之后又都觉得是鸡肋,既然这样还谈什么真情?又何必再结什么婚?”   连着三句反问真当得一个口若悬河,把徐隽旋都说愣了,不过再愣他还是听出了白小姐意思——竟是要同他解除婚约!   这怎么使得!他还不曾有机会一亲芳泽呢!   徐隽旋不干了,又要张嘴解释哄人,可这回白小姐连这些话都懒得听,只说了一句“免开尊口”,同时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冷落起来,透着骄矜和漠然,隐约还有些残酷。   “何况你也知道的吧,”她微微抬着下巴看着他说,“我本来就不喜欢你。”   徐隽旋的确知道他的未婚妻不喜欢自己。   她从不会试图联络他,也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为他争风吃醋,当年一去法兰西就是数年,连一封书信都不曾给他寄过,甚至他主动贴上去献殷勤她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永远是冷冷地、讥诮地、避之唯恐不及地。   可理性上知道是一回事,感情上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一向在风月场上无往不利的徐二少爷怎么能面对自己的失败?长三书寓的秦厢明明就喜欢极了他,那烟花间的小凤仙听说他以后不来了还伤心得要上吊呢,怎么偏偏他的未婚妻看不见他的好、还一门心思要同他解除婚约?   他真是想不通,尤其在未婚妻坦言不喜欢他后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坐在偏厅的凳子上连对方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晓得。   忽而耳边又传来一道声音,是一句温温柔柔的“二少爷”,他扭头一看,先对上一双漂亮动人的眼睛、同他那狠心的未婚妻有七八分相似;他心中一喜,以为是她回心转意回来哄他了,视线下移时却又看到了一个塌瘪的鼻子,同他中意的人差着万八千里。   ……原来是白清嘉的姐姐白清盈。   她正笑意融融地看着他,十分体贴温情,还问:“二少爷怎么一个人失魂落魄坐在这儿,清嘉没陪着?”   这话真是戳了他的心窝子,徐二少爷脸上尴尬,应付着说:“她……她说今日有些乏累,先上楼休息去了……”   白清盈淡淡一笑,也不戳破他的谎言,只顺势在方才白清嘉坐过的小沙发上坐下,抬手取过茶几上的茶具为徐隽旋倒了一杯茶,一边递过去一边柔柔地说:“我那妹妹是被家里人宠坏了,任性起来可顾不得别人,二少爷多担待几分才好。”   谁说不是?可真是任性!连两家人早已定好的婚约也妄想解除!   徐隽旋接过茶愤愤地喝了一口,没有说话。   白清盈静静看着他的脸色,眼神有些曲折弯绕,默了一会儿又状似不经意说:“不过清嘉到底是留过洋的新式女子,思想上同别人不一样也属正常,她兴许是想追求自由的恋爱,对父母安排的婚姻有些抵触……”   这番言语真让人浮想联翩,徐隽旋眼睛一瞪,连人中上的那颗痣都好像一起跟着瞪圆了,十分恼怒地问:“自由的恋爱?她跟谁自由的恋爱?”   难道她竟背着他偷人了?   白清盈一听连忙假装慌乱,连连摆手说:“不曾不曾,二少爷可别误会,清嘉只是行事大胆些,可并未同人有什么猫腻……”   行事大胆?徐隽旋的耳朵又被这四个字抓住了,当即便紧紧抓着不肯再放,要白清盈好好拆解拆解这四个字的意思。   白清盈假作为难,拿着小手绢掩着自己的嘴,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半晌都不肯说一个字,直等吊足了徐隽旋这草包的胃口才终于肯答话,眼神闪烁地说:“我也是听人说的……说火车遇匪的那一晚,清嘉和徐三少爷……”   说到此处就又顿住不说了,眼神闪躲、神情暧昧,可真是引得人浮想联翩。   而徐隽旋一听“徐三少爷”这几个字就已然被怒火冲昏了头了,哪儿还顾得上追问人家两个做了什么?   笑话,少爷?他徐冰砚算哪门子的少爷?不过是个苦出身的穷光蛋,命贱如草芥,爹娘都死绝了,全靠给他父亲卖命才能得一点体面,如今靠着他们家的恩惠成了个小军官难道就忘了自己是谁了?还敢凭着他那张小白脸来勾引他的未婚妻?怎么,是想攀上白家从此改了自己的命?   痴心妄想!其心可诛!   徐隽旋实在气极了,甚至顾不上伪装教养、直接伸手摔了手上的茶杯,留下满地狼藉拂袖而去。   而白清盈呢?她好整以暇地在徐隽旋身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隐隐浮现出了别样的光彩,她还抬头朝二楼白清嘉房间的方向瞧了瞧,心中默想:今日的富贵是你自己丢掉不要的,倘若他日我捡去后你我境遇颠倒……妹妹,到时你可不要怨怪姐姐无情。 第22章 沙龙 要开民智,要富国家,要救沦亡。……   这头徐隽旋的心境遭遇了怎样的波动白清嘉才没兴趣理会, 她的精力已经被父亲在北京安排的一场又一场社交给占据得满满登登了。   白老先生可是社交场上的一把好手,向来将交际看作是安身立命的东西,他深知作为沪上来人要插进北京的权贵圈子并不容易, 而要让长子结识人脉就更是困难, 因此打从白家人在新宅安顿好了便终日宴请不曾间断, 实实在在费了不少心思。   白清嘉最烦这些事, 以往交际她还能跟她二哥待在一起躲躲清闲,如今白清远不在她就失去了庇佑, 时常要被一些无趣的人事纠缠,一来二去倒是被勾起了些许对哥哥的想念,因此去信一封以表惦记,还问他近来身体是否好些了。   二哥的复信很快就到, 这位浪荡公子先是在信中告诉妹妹自己的身体已经大好,另外又对她能否适应在北方的生活表达了一番关切,最后笔锋一转, 忽问她手头宽不宽裕、倘若有闲钱能否寄上二三千给他, 父亲近来断了给他的零花,他的手头已然十分拮据了。   最后的这番转折都把白小姐气笑了, 她心想父亲真是难得英明, 的确早该断了给二哥的钱的,否则还不都被他拿去挥霍了?她才不要寄钱给他,他上回从她这里骗去的宝石项链还没还呢。   交际场上的事情虽则大多无趣,可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令人愉悦的事情发生。   这就要归功于白老先生搞社交的技巧了:他最懂得给人分门别类, 针对洋人和新派官员就张罗西式舞会和酒会,针对旧派人和前朝遗老便举办一场传统的晚宴,而若要结交文化界的名人雅士,那还有什么方式比从西洋传来的文化沙龙更时髦更恰当呢?   白清嘉对这样的小交际最不反感, 毕竟文化界的人就算是流氓也会藏着掖着、不会明晃晃就贴上来讨没趣儿,偶尔还有几个人有真学问,听他们清谈可算是难得的享受;有时父亲招待这帮文人来家里做客,她偶尔起了闲情逸致便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的角落里旁听,如此一个下午的时光便能轻易打发了。   这帮先生倒很有趣,明明脑子里装的尽是最新最西的知识,可那通身的气派却又偏偏很古旧,大多都是一身长衫,同如今政府里的官员大不相同;只一位专研工程的先生是穿西装的,据说是1903年第一批被官派前往西洋留学的学生,如今学成归来在北大任教,谈话间颇为激昂,言救国当始于实业,大兴工程更是第一要务,论述完备后又转头同白清平攀谈起来,请他日后务必要在政府中斡旋、请国家重视机械制造之业。   有他这么一挑头,其余各行各业的先生们便都来了劲头,几乎个个都说唯有自己的学科才能救国,商科、医科、理科、工科……哪一个不要政府扶持?哪一个不要国家重视?   只一位先生最安静,白清嘉在家里见过他两回都没听他说过什么话,只从大哥那里听说此人名叫程故秋,是在北大教国文的。   他是最典型的文人,身材瘦高、稍显文弱,青黛色的长衫将他的气质衬得格外清透雅致,有种仙风道骨的意思,又生了一张很有书卷气的脸,眉眼开阔,一看便是个脾气温和的人。   那天白清平被一圈人围着说得没了脾气,索性也就放开了,转头望向那位先生,笑问:“程先生就不想论一论国文科的紧要?恰今日兴浓,倘若有需要政府扶持的地方便一并说了吧。”   这话夹杂了些许调侃的意味,那位先生听了会意一笑,仍显得清淡。   “洋务以来国文式微,的确无甚脸面再同政府讨要贴补,”他静静地说,“只是我向来以为救国之本在开民智,白先生若真要求救国之法,恐怕还应在此处多下工夫。”   这是通达的话,不管是不是专研思想的学者都晓得这个道理,而正是因为人人知晓,可辩的地方才多了起来。   “故秋所言不虚,一国之本在民,倘民智不开则无法参与政治,致中国难效欧美之制,”那位专研工程的先生说道,“可正所谓仓廪足而知礼节,眼下西洋诸国之所以民智已开,是因为国家富庶安定,我国若想效仿,第一步定然也是要想法子富民——这如何能实现?自然要靠商医理工,此非舍本而逐末,实乃天理之自然也。”   在座的几位先生闻言纷纷点头。   那位程先生却以为不然,但他似乎并非雄辩之人,即便在此等论理之时也依然显得谦和宁静。   “倘今日中华未临亡国灭种之危,则我必赞同仲明所言,只是眼下家国离乱虎狼环伺,又哪里有机会徐徐图之?”他清楚地说着,“天时不待我,没有时间花费百年工夫使民富庶,只能先求果再培因,以百倍之力开民智救沦亡,待局势安定再图后计,此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番话颇令白清嘉感到触动,继而引出了她几多深思。   她当初在法兰西留学、一心只想躲开父亲的禁锢不愿回国,其中固然有渴望自由的缘故,可更深的一层却在于恐惧——她不敢回国。   为什么不敢?因为怕面对千疮百孔的故土,怕见到在华趾高气昂的洋人,怕面对愚不可及可怜可恨的国民,怕那种有心无力无计可施的感觉。   她只是沧海一粟,哪怕生于掌握权势和财富的家族,所能做的也很有限——别说是她了,就算是她的父亲和她的长兄,又能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呢?不过随波逐流汲汲营营而已。   可最终她还是被迫回来了,这些阴影因此变得无从躲避,譬如外滩公园里那些西洋强盗的雕像她就无法视而不见,离白家新宅不过几十分钟车程的使馆街她也不能视若无睹……伤口就在那里,永远不可能无药而愈。   ……她应该努力做些什么的,就像那位程先生说的,要开民智,要富国家,要救沦亡。   可这些愿景虽则十足美好,说起来却终归显得虚妄,四万万国人哪个不想救国?真要落到实处时却没人使得上劲,全因不知第一步自何处始罢了。   她亦很困惑,幸而那位程先生又给了她一些启发,当晚在白家用过晚餐后同她闲谈了几句。   “听白先生说小姐是留过洋的,不知读的是什么科目?”   程故秋其人总是彬彬有礼,说话时令人感到如沐春风,年纪虽比白清嘉大不了多少,可却隐然让她觉得他可以作她的老师。她的戒心于是很自然便褪去了几分,难得没有对一个主动上前同她说话的男人感到反感,答:“法国文学,可以算作外文。”   程先生听言眼前一亮,说:“是么,那小姐的法文必然很好了——德文呢?也通么?”   “只会一点,语法很生,”白清嘉答,“英文更熟一些,可以同人交流,也可以写作。”   对方听言连连点头,似乎是很赞赏很歆羡的样子,又感慨道:“如今像白小姐这样通西学的人是太少了,正因如此许多工作才做得很慢,就譬如翻译吧,我们严校长已经明言过许多次,说书局的翻译做得太慢也太差,就算是一些已经享有盛名的所谓翻译家,翻出的东西也有许多讹误不堪使用,全因中间转译过太多次,失了文本的原意。”   他顾自说了一番,似乎很投入,过了一阵才自觉多话,收住了,又转而问:“不知道白小姐对做翻译感不感兴趣?倘若你愿意,我可以介绍书局的人给你认识,近来商务印书馆在做一套西方哲学译丛,正需要优秀的翻译。”   这话就有些不切实际了——白小姐是什么样的出身?单是交际场上的事她都忙不过来,哪来的工夫再去做翻译?何况她家里又不缺钱财,白老先生那么爱惜面子,怎么会让自己最金贵的小女儿去跟什么书馆的人打交道?   白清嘉心下为难,嘴上的应答便慢了一拍,神情也有些微妙的凝滞,所幸这位程先生虽然久在校园醉心学术、却还不至于不通世故,见白小姐这般反应就意识到了自己言语的失当,很快便跟人道了歉,说:“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   他很客气守礼,白清嘉则摇了摇头表示无妨,同时心里却又默默记挂起了这件事——翻译书籍?这对她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无论是法语还是英语她都驾轻就熟,只是不知道这事做起来究竟有没有意义……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程先生听了对她一笑,儒雅又恳切,说:“自然是极有意义的——西学岂独在坚船利炮?其妙处更在哲学历史、文学艺术、社会思想,倘若能将他们的经典尽翻译过来,民众读了自然会有所触动,待到觉醒之人多了,这世道也就能跟着变一变了。”   说这些话时,程故秋的眼睛里隐隐闪烁着明亮的星火,似对这个国家充满未知与动荡的未来充满了热切的希望和崇高的理想,这样的光景令白清嘉下意识地肃然起敬,忽觉得这些身在官场之外的知识界人士有着她久所未见的纯粹与赤诚,像是当真能为这片土地做上一些事情的。   ……令她有些感动。   翻译……?   也许她可以试着同父亲说说,虽则他泰半是不会同意的,可即便如此她也可以先试着对这项工作多做些了解……倘若此事真能如程先生所说于国家有利,那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第23章 生意 “今夜的事都看明白了?”……   同样的夜晚, 徐冰砚则出现在了距白家新宅不远的德国使馆外。   使馆位在街中路南、洪昌胡同西侧,南界直抵内城南垣的城墙根儿,就在法国邮政局的对面, 建筑照旧是中西合璧的, 被与大门联结而成的灰砖墙体牢牢围住, 乍一看像个密不透风的牢狱。   大门口站着几个德国士兵, 背后背的枪擦得锃亮,比销给中国人的过时枪械要好上千百倍, 徐冰砚淡淡看了一眼,随即出示证件,在严格的检查过后方被容许走进德国使馆的大门。   冯览已经先到了,正站在使馆主屋的门前等他, 见到他后朝他招了招手,圆框眼镜微微泛光:“你来了——我们进去吧。”   徐冰砚点了点头,又四下看了看, 问:“不等孙将军?”   “他今日不来, ”冯览摇摇头,眼神里藏着深意, “你也知道他的脾气……如果他来了, 我还怎么带你进去?”   这话说得有些令人惶恐:孙绍康摆明了是不待见他、不愿与他一起共事,而冯览今日为了带他见人甚至直接绕过了孙,这抬举的意味确实有些过于明显了。   徐冰砚没说话,只对冯览点了点头, 对方笑了笑,又拍了拍徐冰砚的肩膀,说:“将军是信任你才让我带你来,你记得, 不要辜负他。”   深夜的德国使馆仍颇为热闹,富丽堂皇的大厅之内,几个德国人正一同坐在沙发椅上看电影。那是1913年刚出不久的新片子,德国产,Die Landstra?e,汉译名为“乡村道路”,冗长的镜头小心翼翼地在凶手和乞丐之间辗转腾挪,凝滞的空气被拉拽得平添几分紧张。   这些洋人都知道有客人来了,可却没有一个人有要起身的意思,仍在饶有兴致地观赏电影,只有一个陪同的中国人站了起来,走到冯览和徐冰砚身边赔着笑脸,说:“两位先随我来吧,这边请,这边请。”   这是给德国人做事的买办。   冯览打量了对方一眼,没什么表示,大概已经判断出这不是一个需要他讨好伺候的角色,因而只脸色冷淡地随对方一同去会客厅等待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洋人们才心满意足地来到会客厅,只是看神情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那场电影里,进门时仍相互用德语交流着,显得有些亢奋。   此时冯览已经站起来了,一改方才在买办面前的矜高姿态,对洋人们露出了客气的笑,对方看起来对他已经很是熟悉,只是没见过徐冰砚,用德语说了句什么,冯览当然听不懂,那位买办便做起了翻译,说:“施密特先生说之前没见过这位军官,想知道他是谁。”   徐冰砚神情不动,听冯览跟对方说:“这位是沪军营的徐冰砚少校,徐将军的义子,往后会常见的。”   这后半句他说得平平淡淡,可由买办翻译给德国人后他们的反应却并不一般,那位施密特先生还挑眉说了句话,买办翻译为:“是吗?真希望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冯览继续弯着赔笑,点头说:“一定,一定。”   短暂的照面过后诸君便在长桌两侧坐定,正式的谈判即将开始。   徐冰砚并不清楚今夜磋商的议题,直到冯览将徐振的手书小心翼翼地从随身的箱子里取出来放在桌面上、推到德国人面前,并说:“这是跨省铁路运输的特批手书,请几位先生收下。”   跨省铁路运输?   徐冰砚暗暗皱了皱眉。   此时的洋人们已经看过了那份手书,神情都颇为满意,冯览笑了笑,又从箱子里取出了另外一个信封推过去,补充:“另外,这是我们将军提议加入的新条款,请几位一并过目。”   这有些出乎德国人的意料,而在他们看过条款的具体内容后神情就由惊讶转为了不满,施密特的眉头已经紧皱了起来,很严肃地看着冯览说:“徐将军想要多六个点的分成?他的胃口是不是太大了?”   坐在他右手边的另一个德国人显得更为愤怒,他大约是个商人,浑身都泛着精明和尖刻的味道,同中国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多六个点?凭什么?难道徐将军能为我们提供比以前更多的服务吗?”他生气地大声质问,“从矿山开采到铁路运输,直到最后的分销都是我们一手包办,徐将军只出了一纸批文,就想空手再多拿十几万大洋?”   当这番话经由买办的口变成汉语落进徐冰砚耳里时,他才终于知道徐振和孙绍康究竟在跟德国人做什么买卖。   ——偷矿。   中华幅员辽阔,有难以计数的矿藏资源,出口到西洋诸国可以获取丰厚的利润;而如今国内局势未定,南方动荡致使政府分身乏术,遑论国人技术落后,有大量的矿山尚未勘定,因而难以实行严格的管辖,这就给投机者留下了可钻的空子。   徐振将军便是这钻空子的一把好手。   他和洋人勾结偷盗矿产,由洋人的公司负责勘定、开采、运输、贩卖,而他则凭借在国内的政治地位为其遮掩罪行大行方便,待交易完成便凭空获得暴利,盆满钵满。   这么一想也就能理解徐振为何多年来始终与郭巍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了——他是主计处岁记局的局长,最便于上下打点关系,对税额和资产数目等细枝末节最为熟悉,一旦徐振与洋人的勾当被他人发现端倪,他也可就近在数字上作伪;而孙绍康是皖地的将领,他之所以会卷进这件事,或许就是因为这次洋人要偷采的矿山在安徽境内。   短短一个闪瞬徐冰砚已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了个通透,同时亦深深地意识到……   ……这是卖国。   徐振与洋人勾结牟利,必然不可能在其中占大,而据方才那个德国商人的说法,徐振仅仅从中分成便可得到十几万大洋——那洋人呢?他们从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攫取偷盗的财富又会有多少?   不计其数……像个永远没法测量的无底洞。   徐冰砚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冷峻的面容被灯光的阴影笼罩,而冯览则在那个时刻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年轻的军官永远以严肃到刻板的神情示人,令他者无从窥探他的内心。   冯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自己审视的目光,重新以和气的笑容对上洋人的诘问,好言好语地解释道:“穆勒先生不要动怒,我们将军做出这个决定也是不得已……诸位也都知道,袁大总统接下了前朝的一切赔款协约,而今面对南方动荡又要筹措军饷,财政上压力很大,因此最近都在抓各地的矿藏,生意可不像原来那么好做了,这多出的六个点也不是我们将军白得,是要拿去层层打点的……”   絮絮地说个不停。   这些解释虽则合情合理,却显然不足以让洋人满意,他们是最贪心的豺狼,偏偏以最典雅绅士的面目示人,实则连偷来抢来的利益都不肯吐出分毫。   “那是你们国家自己的事情,与我们无关,”施密特已经表情冷酷开始为今夜这场短暂且一边倒的谈判做出结语,“请转达徐将军,我们并非只有他一个合作伙伴,如果他执意要毁掉之前长久积累起来的合作基础,那么我们只能对最终的结果表示遗憾。”   从德国使馆出来坐上军车,冯览的脸色立刻就变得阴沉无比。   “咚”的一声巨响,是他一拳狠狠砸在了车门上,窄小的瞳孔缩得更小,像一条发怒的毒蛇。   徐冰砚没有说话,默默地开车,心中却很清楚冯览愤怒的因由——施密特最后的那句话很硬,稍一揣摹便能明白那是一个威胁,他在警告冯览和徐振,如果继续强要六点的分成,德国使馆将很可能把此事捅到上面,到时候洋人们自然可以借外交手段逃避中国政府的制裁,而徐振却会大难临头。   冯览……该是一个很不喜欢被人胁迫的人吧。   军车行驶在北京的马路上,凄寒的冬夜在今日看起来分外肃杀,车轮碾过马路的声音让冯览恢复了些许理智,他平稳了下自己的情绪,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对徐冰砚说:“今夜的事都看明白了?”   徐冰砚握住方向盘的手不易察觉地紧了紧,随即沉声答:“嗯。”   冯览点了点头,继续说:“将军的意思是往后山东的买卖都交给你来谈,有什么拿不准的可以来问我。”   这是很棘手的事。   徐振在齐鲁一带的根基不深,地方的将领也并非都对这个长官言听计从,如今要他一个资历尚浅的外来军官带着洋人去偷抢他们的矿藏,这……   徐冰砚的眼睛漆黑一片,连最深处都不见一点点光亮,而他的声音则比眼睛更晦暗,只回答了冯览一个字——   “好。”   徐冰砚送冯览回到下榻的北京饭店时却意外碰上了徐隽旋。   那时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富贵的少爷喝得烂醉瘫倒在饭店大堂的沙发软座上,臭气熏天满口胡话,挥手驱赶着一个又一个上前试图劝他回房休息的侍应,还大声叫嚷着:“滚!都给我滚!老子是徐振将军的亲儿子!今天就要待在这儿,谁敢管!”   荒唐至极。   冯览头疼不已,隔着饭店大门看到徐隽旋时脸色就已经糟了起来,他侧首对徐冰砚说:“一起进来搭把手吧,把二少爷送回房间去。”   徐冰砚点头,随同冯览一起走进北京饭店,没想到刚进大堂便被那已经喝大了的徐二少爷瞧见了,对方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一把就将周围的侍应推倒在地,歪歪斜斜又万分愤恨地挥着拳头朝他跑了过来,嘴里还大骂:“倷只杀千刀!老子今天杀了你!” 第24章 傀儡 她……要退了与徐隽旋的婚约?……   徐隽旋已经找了徐冰砚两天。   他是压不住脾气的性子, 有了火就要撒,那日在白家被心心念念的未婚妻当面说了退婚的事,当即怒冲天灵盖、恨不得提刀砍人。   他才不愿意承认是自己不讨白小姐喜欢才被拒婚, 只将一切罪责都推在了自己那个没有血缘的三弟身上, 可惜怒发冲冠从白家冲出来四处找了一圈也未找到半个人影, 却是因为近来徐冰砚忙于公务, 要么在军营领馆、要么在政要私宅,两人总碰不上面。   徐隽旋肝火大动, 无奈之下只好跑到冯览下榻的北京饭店来堵人,堵着堵着穷极无聊又开始借酒浇愁了,喝到半昏时终于见到了仇敌,那还不赶紧捐弃了教养边骂边冲上前来?   冯览也是没想到徐隽旋会突然闹这么一出, 一边试图把人拉开一边问出了什么事,徐隽旋一个醉鬼能说出什么利索的话?只会红着一张脸龇牙咧嘴罢了。   冯览莫可奈何,只好又扭头去看徐冰砚, 后者亦皱起了眉头, 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困惑之间那醉鬼却又说了话, 含糊之间只有“娘十批”这样的脏话是清清楚楚的, 间或有那么两句似是而非的指责,说的是:“要不是你个混账在背后搞小动作,清嘉又怎么会想同我退婚!……”   徐冰砚本是面无表情地冷眼看着徐隽旋胡闹,可这句模糊的言语却让他让他的神情产生了一丝松动。   她……   ……要退了与徐隽旋的婚约?   漆黑的眼底忽而有一瞬的波动, 如同一粒石子被投进古井、于平静的水面上荡开小小的涟漪,他一时间有些怔愣,甚至手心微微出汗,难以解释的无措。   徐隽旋却管不了那么多,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小白脸与他有夺妻之仇,这可是不共戴天的,此时此刻就算他一枪崩了他又能怎样?他父亲有通天的手眼,必然会为他摆平一切!   他是怒极了,昏头的醉鬼比平日更有力气,竟挣脱了冯览的禁锢劈手要夺徐冰砚别在腰间的枪——夺枪岂是儿戏?军人的本能在瞬间苏醒,原本还有些游离的徐冰砚瞬间回神,下意识就擒住了徐隽旋的手臂,正要用力将其折断时理智却回了笼、忽而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他不能伤害的,是以手上凌厉的力道瞬间撤去,腰间的枪立刻便被徐隽旋夺走了。   “啪嗒”一声。   子弹上膛,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的主人。   一旁的冯览本以为二少爷只是酒后失态寻衅滋事,没想到他竟疯到要动枪械的地步,惊骇之下也不敢再马虎,赶紧让酒店的侍应一左一右把徐隽旋架住,自己则亲自冒险缴了他的枪,一边撕扯还一边扭头冲徐冰砚喊:“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快走、快走啊!”   等徐隽旋酒醒已经是后半夜了。   北方冬季严寒,似连黑夜也比沪上更为漫长,至凌晨六点仍天光至暗,徐隽旋昏昏沉沉从床上醒来,双眼在昏暗的壁灯光线里辨认出了坐在窗边椅子上的冯览。   酒醉昏睡前的记忆乍然涌入脑海,徐二少爷登时又火起来,一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一边大声质问:“冯叔你糊涂了?昨天怎么胳膊肘向外护着徐冰砚?你可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勾引了我的未婚妻!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狂怒的叫嚣回荡在封闭的房间里,冯览的回应却只是一声叹息。   他从窗边起身给徐隽旋拿了条热毛巾擦脸,那双窄小的瞳孔里散发的光却没一点温度,只沉沉地说:“二少爷,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徐隽旋一把将毛巾打落在地,语速极快地质问,“他只是我父亲养的一条狗!我杀他还需要看谁的脸色?”   是啊……他徐冰砚只是父亲的一条狗。   他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尽管他有讨女人喜欢的外表,尽管他有能让父亲赏识的才干,尽管他除了出身之外什么都是好的——可那又怎么样?怪只怪他不会投胎,活该一辈子给人做牛做马、最后再被一脚踩进泥里。   想抢他的未婚妻?他一枪崩了他,看他哪来的命抢!   疯狂的嫉妒和愤恨可以杀人,徐隽旋宿醉的眼睛已经红了个透,然而当他对上冯览那双毒蛇般令人惊惧的眼睛,心中的癫狂又有片刻的冷却。   “我说了,你不能杀他,”对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隽旋,难道你想让你父亲少一个替死鬼吗?”   含蓄的言语背后藏匿着难以琢磨的阴鸷和曲折,那是徐隽旋也许一辈子都理解不了的东西。   他生在福窝里,且因他大哥当年意外在战场上丢了命他父亲便十年怕井绳、再不肯让自己亲生的骨肉沾上军队的边,他因此对时事军政全无了解,怎么会晓得他父亲正在做的是刀尖上舔血的买卖?   和洋人共事何异于与虎谋皮?偷盗矿产在眼下政府年年亏空无力偿还外债的境况下就是该被枪毙的死罪,安徽和浙江两省尚好,齐鲁一带却并非尽在徐振的势力管控之下,地方上的将领的官员是那么好调理的吗?万一他们不满分赃的结果、要转头把徐振卖给北京政府呢?   这时候他就需要徐冰砚这个义子了——一旦山东形势有变、抑或洋人贪心反水要掀了桌子,他就要把自己的义子推出去挡灾;他可以说一切文书都是他的义子伪造的,是他贪心不足利用身份之便行贪腐卖国之事,届时再寻几个亲信串好了口供,谁还能翻案?大总统就算知道了这些破事又怎样?他徐振南征北战多少年,这点面子会挣不来吗?   徐冰砚……   那只是一个替死的傀儡,早晚有一天会被弃若敝履,眼下就稍稍给他几分体面吧……不然,那人岂不是太可怜了?   冯览眼中隐着轻蔑的神采,嘴角勾着残酷的冷笑,耳中又听眼前不懂事的少爷质问:“那就这么算了?就让清嘉同我解除婚约?冯叔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娶她!”   像个熊脾气的孩子,但凡有一点不顺意便坐在地上流着鼻涕哭嚎吵闹。   冯览心中厌烦,可面上却一点不显,甚至语气颇为耐心地劝解,说:“解除婚约?当然不可能,这婚是两家长辈郑重定下的,岂能让你们这些小儿女说解就解?”   一句话重燃了徐隽旋心中的希望之火,他立刻一把抓住了冯览的手臂、紧紧地攥着,眼神迫切地再次确认:“真的吗冯叔?真的不会解?万一白老先生被清嘉说动了……”   “白宏景?”冯览还没听完徐隽旋的后半句话便冷笑起来,神情悠哉又笃定,“放心,他没有那个胆子得罪徐家,上赶着巴结你父亲还来不及。”   顿一顿,又抬手拍了拍徐隽旋的肩膀,微笑着宽慰:“你便当从没听过什么退婚的话,该怎么还怎么——过几日你曾伯父不是要办宴会么?白家人必然也会受邀前往,到时候你就寻个机会,也多少敲打敲打那位任性的小姐吧……”   寒夜漫漫,天光迟缓。   总有动荡会在悄无声息间发生。   另一边的白小姐却还不知过几日自己要摊上一桩麻烦官司,仍在探她父亲的口风、企图让他老人家松口让她去书馆做翻译——不出预料,果然立刻遭到了拒绝。   “家里又不是缺金少银,哪里还要你一个女孩子抛头露面去做什么翻译?”白老先生又皱起了眉头,“你便安心在家里待着、少让你母亲担忧,这就比什么都要强了。”   白清嘉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去书馆做翻译是“抛头露面”,而在社交场上左右逢源就不是了,但她无意与顽固的父亲争辩,除因深知辩也无用之外,还因她已生出暗度陈仓先斩后奏的念头了。   她计划先从自己最熟悉的法语开始译起,于是寻了一本未译入的法语诗集当习作,认认真真做了两天,也算成绩斐然、得了小半沓书稿,遂兴致满满地让秀知拿了偷偷寄到书馆去,算是投了稿。   她回想起那天程故秋的说法,觉得眼下国内既然少有人专做翻译,那么自己兴许很快就会被书馆的编辑看中,不料兴致勃勃地等了两天却只等到一纸退稿文书,上面单说感谢她的投稿、却又不讲为何不予录用。   这真是大大出乎了白小姐的预料,令她十分丧气,以至于隔几天程先生又至白家赴沙龙清谈时都发觉了她的异状,还关切地问了一句缘由,一听她被退了稿子也是失笑,又问:“小姐做的是什么翻译?署的又是什么名?”   “一本法国浪漫主义诗集,”白清嘉略显落寞地回答,“署的是笔名,随便取的,白木槿。”   程故秋听了一笑,文雅的眉眼显得特别温和,先说了一声“难怪”,继而又在白清嘉疑惑的目光中做了解释:“如今翻译也是注重品类,譬如我们校长译的《天演论》当初就是一本难求、异常抢手——为何?顺救国时势之故也。”   白清嘉恍然——哦,原来是她翻译的东西有些不合时宜了。   “再者……这署名也有些影响,”程故秋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而今民国虽立,社会的风气却未能焕然一新……这‘白木槿’之名固然十分典雅好听,只是……只是一听便像女子的名字……”   白清嘉又恍然——哦,原来这书馆竟还歧视起女人了。   好笑,做翻译便是做翻译,哪里来的男女之别?竟揪着这点退了她的稿子,真是不知所谓!   白小姐生起气来,漂亮的眼睛里又刮起冷风了,程故秋咳嗽一声,又从旁劝解:“小姐且莫恼,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革除积弊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过这也正是你我同侪戮力的价值所在,急不得,急不得。”   这话倒有些道理——倘若今日之中国同西洋那般崇尚男女平等,那这国家已经先进了一半,哪还需要再谈什么开启民智之事?   她略宽了心,气消了几分。   程故秋又说:“小姐不必挂虑,倘若之后得闲,倒可随我去见几位书馆报社的编辑,他们都是有见地的人,一定能识出小姐的真才学。”   千金小姐单独出趟门可不容易,白清嘉想了想觉得不妥,转而问:“过几日曾副参谋长要办一场晚宴,听说严校长也在受邀之列,不知程先生到时候可会去?倘若去的话,可否带我同严校长说两句话?” 第25章 又见 如蛟龙见水,若凤凰乘风   实际白小姐对此事的斟酌还是过于简单了, 没能将社交场的复杂尽数考虑在内。   如今的袁政府可并不多么得人望,知识界对其非议尤重,学生们更是时不时就要跑到大街上去游行, 程故秋一个北大的国文科□□, 怎么会去曾副参谋长的晚宴上露脸?那可是袁大总统亲封的上将军, 他办的宴会连严校长都婉言谢绝了。   白家人却是上赶着要去的, 白清嘉还记得前几天父亲和长兄收到请帖时那激动的神情,似乎自得于在北京社交界站稳了脚跟, 当时她瞧着还不觉得如何,眼下见了程故秋的风骨才深感汗颜,以至于……尴尬得有些脸热。   面颊微微泛红的白小姐总是美得令人失语,恰如一丛丛白木槿刹那间开满了, 春色如许令人迷醉,就算正经如程故秋也难免有些晃神,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也忘记再去介怀白小姐身后的家族是怎样支持大总统了。   因有这样一番情境铺陈在前, 白清嘉便对赴曾副参谋长的晚宴表现出了些许拒斥,但这也没什么用的, 终归还是被父亲捉了去, 在傅家官邸的角落坐着喝果汁。   曾副参谋长是军政高官,是以今日来的也不乏军中将领,几乎都着军礼服,一眼看过去便知身份, 楚河汉界历历分明。   军装么,无非全是那个样子,无论谁穿上都会显得板正精神一些,令原本只有三四分的皮囊也陡然变成五六分了。白小姐心中不以为意, 觉得自己之前是着了衣装的道,才不是真对那个男人有什么好感,可无聊出神时眼前却又时不时冒出他的身影,肃穆又冷沉,英挺且端正,似总有种其他穿军装的军官没有的味道。   白小姐撇撇嘴,对自己蓦然想起对方这件事感到很不高兴,美丽的眼睛里带上了些许情绪,在场的男士们却不懂得看眼色,还有不少想凑上来想请她跳舞,她一一拒绝了,对那些穿着军装的军官还尤其凶呢。   明眼人一瞧便晓得这位小姐今夜无心玩乐、该老老实实避开她才好,未料偏偏有那脾气拧的不信邪,硬要上前跟她纠缠一番,还是个模样颇为俊俏的年轻陆军军官,剑眉星目颇显英气,径直端着香槟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笑得可甜,问她可否赏光同他一起跳支舞。   白小姐心中笑嗤了一声“登徒子”,不料还未张嘴骂人父亲便先到了,是亲自来叫她过去同曾副参谋长问好的。   结果一来就先看到了她身边坐的那个年轻军官,一愣,随即神情又有些许不豫,对方则当先站起来同他问了好,白老先生皱了皱眉,而后才勉为其难点了个头,客气地称呼:“季公子。”   这个“季”字一出,白清嘉便晓得父亲方才的神情为何那样微妙了。   如她猜得不错,眼前这位年轻的军官该是云南季宁远将军的独子季思言,他们家同北京政府的关系可有些微妙,毕竟近年来南方多有动荡,滇军的将领平定不力已被大总统多次通电训斥,一来二去体面都落进了泥巴里,怎么会不生龃龉?甚至坊间也不乏流言蜚语,说云南的季家对袁政府有反叛之心、是孙先生一党。   白家人的根子可跟大总统牵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形势下又怎么会跟季家交好?白清嘉甚至听说自己还在法兰西留学时父亲便同季宁远将军有过矛盾,还在议会里想法子给人家使绊子,气得季将军一出门就怒而摔了自己的鼻烟壶。   眼下父亲同季家公子的来回也是有些阴阳怪气,只见白宏景皱着眉头在傅家官邸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扫视过一周,边打量边问:“季将军也亲自到北京来了?倒还没同他碰上面。”   “家父有军务在身,还在南方平乱。”季思言答。   白老先生听了哼笑一声,语气里依稀藏了几分奚落,说:“令尊确该对军务多上心,莫要再接北京的电报了。”   这后半句的讽刺尤其扎人,白清嘉从旁而观,分明瞧见季思言的脸都沉下来了,大约也是被这句嘲弄刺得浑身难受——幸而白老先生也无意同个晚辈争意气,奚落一句过了干瘾后也就不再多说了,只转而同白清嘉说:“清嘉,同为父一起去跟曾副参谋长问好。”   白清嘉跟随父亲一起穿过人群去寻曾副参谋长时,正碰见陆芸芸同一帮北京的阔太太聊得火热,她时髦的大波浪卷发和新奇的珠宝穿戴似乎正象征着沪上的摩登,引得其他女人艳羡不已,纷纷同她取经。   这女人,倒是八面玲珑活络得紧。   白清嘉冷笑一声,一半是发乎心底,另一半也是在给她父亲使脸色,白老先生会意,略显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心想自己也是没法子,前段日子为了满足女儿的任性不得已把姨太太赶到了北京饭店住,这般亏欠怎能不弥补?她又央他央得紧,一劲儿求着要到社交场上见世面,他不点头应允又能如何?   父女俩各怀心事从陆芸芸身旁经过,人家忙着跟权贵夫人们交际,可压根儿没瞧见他们呢。   不过陆芸芸再长袖善舞也没资格舞到曾副参谋长跟前,这老爷子可是讲究体面的人,不会同个做妾的多说废话,身边里里外外围的都是政要,就连白清嘉的大哥白清平、堂堂一个文官处的官员都被挤在了边缘,没得着什么大脸面。   不过白老先生的位置就不同了,上一辈的人总是分量重些,曾副参谋长一见他来便主动让秘书把人接到身边,看到白清嘉后还客气地称赞,说:“早听闻你们白家的女儿名动沪上,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倘若我们贤庭还没有成婚,我定然也要腆着脸为他求娶。”   这话是给足白家人面子了,令北京城的权贵们都十分歆慕,心想这上海滩来的有钱人可真是不一般,把他们曾副参谋长都给哄得服服帖帖了。   白老先生也被这声抬举哄得十分开怀,笑得眉间褶皱已然一马平川,正要应和两句,余光却瞧见人群外又来了人,定睛一看那也不是外人,是他未来的女婿徐隽旋啊!   白老先生面上一喜,当即就朝人招了招手,说:“隽旋?——来,来同你傅伯父问好。”   这声招呼十分清晰,在场列位都跟着扭过头去看向了来人,白清嘉也下意识地跟着瞧了一眼,却在徐隽旋这位正主的身后看见了……   ……徐冰砚。   她已经有段日子没见过他了。   从火车站分别至今已有小半月,他一次都没在她面前出现过,她还以为他早就回上海去了,没想到竟还在北京。   她也从未试图找过他或联络他,萍水相逢,彼此互为过客,本来就没多深的情谊,何况他们之间能说得过去的故事或许只有一顿旷野之上的烤甘薯,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可她必须承认此时此刻她的目光已经被他牵动了。   他也穿着军装,和这满厅满堂那么多的军官一模一样,甚至他的绶带勋章还不如一些高级将领的花哨漂亮,可却依然显得那么英俊,无论如何都不会在人群中沉落。   他也在看她,站在人群之外、站在徐隽旋身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距离,眼中墨色浓郁得厉害,隐隐有着黑曜石一般的光泽,与她目光相逢时眼神还微微一动,好像有话要说一样。   而白清嘉却已经漠漠地把目光别开了。   ——她终归是个矜高傲慢到骨子里的人,早就习惯了被人骄纵宠爱、绝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她承认眼前这个男人曾在她心底留下了一点小小的痕迹,可那并没有多深,蜻蜓点水般的波动也不足以让猫咪改掉自己的坏脾气,他一度的后撤与疏离让她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那意味着她将可能陷入被动摇被辖制的可怕境地。   她怎么可能接受呢?   不如就这样吧。   就这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白小姐看徐冰砚的那一眼其实非常短暂,兴许统共都不到两秒钟,可落在徐隽旋眼里却是要命的。   该死!奸夫□□!他二人之间果真有首尾!   一时之间怒气翻涌又有要上头的意思,差一点就要闹腾起来惹出笑话,幸而被当时站在他身后的冯览暗暗拉了一把,这才勉强恢复了些许理智——是啊,他可不能在曾副参谋长面前造次,那是大总统亲封的上将军,是他要好好敬着的人。   回想起这个要点,混如徐隽旋也总算像点样子了,一边正着自己西装的领结一边笑容满面地走到了曾副参谋长身边,热络地叫起了“伯父”。   曾副参谋长可算是徐振的老上级了,一早就知道他这个亲生儿子是个什么德性,一时间倒没多少热情跟个晚辈寒暄,而抬眼时又意外瞧见了徐隽旋身后的徐冰砚,微微一愣,总觉得这个年轻人有几分眼熟,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遂问:“你可是当初在皖南立首功的那个孩子?方启正的学生?”   这句探问颇有些突兀,兼而还把徐将军的亲儿子给晾在了一旁,围拢在参谋长身边的上流权贵们一见这场面都难免有些惊讶,遂纷纷扭过头去瞧那个无名的军官,想知道他究竟曾有过什么造化、竟能让贵人多忘事的副参谋长记住他。   而正处在众人注视之下的那个男人却仍一切如故,似乎并未受到这从天而降的殊荣的搅扰,神情依然那么平稳沉静,在曾副参谋长话音落下之后只肃立着端端正正敬了一个军礼,举止间有种开阔又稳健的气象。   那时便有识人之人暗想:如蛟龙见水,若凤凰乘风,此子恐终为人上之人。 第26章 同窗 “我看那位小姐对你也并非全然无……   白清嘉因十几岁就赴法兰西留学, 是以对国故颇为生疏,尚不知曾副参谋长口中的“方启正”是何方神圣,对那场发生在皖南的战役就更是闻所未闻了。   她心中很想探知原委, 可就连这番探知的欲望也让白小姐觉得有伤自尊, 因而她当时就安安静静在人群中站着、一句话也没多问, 只看着曾副参谋长眉眼慈祥地招手让徐冰砚到他身边来, 还同他握了手。   英俊而沉默的男人不知为何竟有那么强烈的存在感,她当时明明没有在看他, 却仿佛能感觉到他正从人群外一步步向她走近,他与曾副参谋长握手时她的余光还看到了他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让她恍然想起了此前在沪上的戏楼里他抓住她手臂的那个场景。   那时也是这双手……她还记得他掌心的热意。   而他们的靠近终究不能长久, 毕竟曾副参谋长身边永远都缺位置,有源源不断的上流人士要填上来露脸,徐冰砚很快就要从众人瞩目的位置上退开。白清嘉在他离开时极快地抬目扫了一眼, 却见那位滇地来的季思言季公子在他走出人群后朝他迎了过去, 两人相互打了招呼,竟是一副十分熟稔的样子。   白清嘉挑了挑眉, 旋即收回了目光。   而徐隽旋今日既然来了, 那就免不了要对拒绝与自己成婚的白小姐进行一番纠缠。   他此前已听了冯览的劝解,决意暂且先不把事情捅到长辈们那里去、多少给任性的未婚妻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毕竟还是爱慕她的,也不想她太难堪,只要今日她能服个软对他道歉, 并承诺往后都再不要看其他男人,那他便能以君子的风度坦然接受她,与她和和美美地签下婚书。   他心中抱定了美好的畅想,便踱着自以为风流倜傥的步子去寻她了, 彼时她正同她嫂子站在一起说话。他想他们要聊的事情总不好被外人听见,于是便打算请她跳舞,等他们在音乐声中光明正大地依偎在一起,想必她的心肠也就能软上几分了。   可惜在他试图请她之前白小姐已经察觉了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眉头暗暗一皱,心中已经在想法子脱身了。   她先假装没瞧见这惹人嫌的讨厌鬼,同时眼睛又很快在周围扫视起来,恰碰见那位季公子从她身侧经过,遂深感这是天降的福气,于是同他招了招手,继而玩笑一般地说:“季公子方才不是要请我跳舞?现在我空了,也不知你还有没有兴致?”   季思言原本是要去长桌上拿酒给徐冰砚的,他同他好久不见、总归要叙叙旧,却没想到这位骄矜的白大小姐却忽而说要跟他跳舞。季公子颇感意外和不解,然而抬眼一瞧,却同时看见了几步之外一脸怒火的徐隽旋和再远一些正眉头微皱看着这边的徐冰砚,于是直觉自己是卷进了一场难解难分的情爱官司里。   这么有趣的热闹他怎么能错过?   “好啊,”季思言扬眉一笑,显出几分痞气,“荣幸之至。”   季思言季公子是个人精,而且还是个很会跳舞的人精。   他跳起交谊舞来简直是行云流水,比周遭其他动作笨拙的军官们好上不知多少,更妙在行为规矩讲究礼貌,与白清嘉跳舞时手一直老老实实虚环着她,并未趁机揩油碰上她的肌肤,这帮他从白小姐那里赢得些许难得的好感。   这少爷……倒跟她二哥有几分相像。   此判断颇有几分在理,不过季公子可比白二少爷嘴欠,一边跳舞一边还不忘调侃打趣,同白清嘉说:“我原觉得人生得一副漂亮皮囊是顶破天的好事,不料美人也有美人的烦恼——小姐今晚被多少人求着跳舞了?可真是辛苦。”   说着,手上略用了点劲儿,带着白清嘉转了一个漂亮的舞圈。   白清嘉可没心思跟他说这些废话,何况方才旋转时她还在无意间瞧见了舞池外徐冰砚的身影,这倒勾起了她些许谈兴,遂不动声色地问:“季公子同徐三少爷是旧识?”   季思言原以为眼前这位大小姐是打算闷着跳完一整支舞的,此时听她开了尊口打破了尴尬心中真是舒坦,很快便答:“自然,我同他是北洋陆军学堂的同学,一起读过三年书的。”   同学?   难怪他们看上去那么熟悉。   季思言说的北洋陆军学堂想来应当正是光绪二十九年由如今的袁大总统亲自奏请设立的北洋速成武备学堂,当初除在保定公开招选了220余人以外,北京八旗也选送了约30人,其余清廷兵营各有一定数目的官兵被保举进去,至今虽不过十余年历史,可却培养出了一批杰出的将领,如今大多都在军中担任要职。   “你们军校倒是严苛,要整整三年才能卒业,”白清嘉饶有兴致,“都学些什么?”   季思言略回想一下,开始解释:“可不是人人都要读三年,也分队分班,譬如第一队的官长班就只需读一年,专习军事学术;我同冰砚是四队洋文班的,要学德日两国文字,这才要花三年工夫,第一年只学普通学科,到第二年才分不同兵科学习。”   “洋文?”这又是出乎白清嘉预料的一个信息,“你们都通德文和日文么?”   “哪那么容易?”季思言一笑,“只通一些涉及军事的术语和一些常用语,其他一概不通。”   这倒也应该,学一门语言可不容易,遑论三年学两门。   白清嘉点了点头,几句闲聊令她的情绪渐渐松弛起来,眉眼中也有了淡淡的笑意,又问:“那你们成绩好么?有没有被□□训斥过?”   季思言一顿,很快回想起当初自己因成绩惨淡而大半夜被拖出去夜训的愁苦光景,嘴上却十分虚假地回了一句“尚可”,未免白小姐再追问,又主动转移了话题,说:“冰砚的课业尤其好,他毕竟是进士出身,还是方先生亲口认过的学生,军校里普通科目的□□都教不了他。”   老实说白清嘉对这一点完全不意外,那个男人个性那样谨笃,一看便是做一事善一事的人,无论专研什么都必定成绩斐然。   只是……   “方先生?”她面露疑问,“那是谁?”   难道也同程故秋一样是在北大教书的先生么?   季思言听言却挑了挑眉,似乎对她不认识方启正方先生这一点感到十分惊讶,缓一缓又说:“白小姐果然是留洋的人,对国内的人事听得少了——那位是光绪朝的名臣,如今已至耄耋之年,就算袁大总统见了也要敬称一声先生的。”   白清嘉听言眨了眨眼,确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奇事。   越在污浊不堪的世道里、出身越显得重要,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古已有之的陈旧道理。徐冰砚……她虽对他的身世背景知晓得不多,却不难猜到他并非权贵名流之后,这样的出身却能得到方启正那种人物的青睐……想必是困难极了的吧。   他一定曾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仔细算算,倘若他真是1904年应的科举,那彼时他的年纪应当还不到十七岁,是因为这样才得了方启正的提携么?   她皱了皱眉,又有些想不通,终于问了季思言一个自己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既如此得到器重,那徐三少爷当初又为何弃文从武去了军校?”她看着季思言,“你们是同学,应当是晓得的吧。”   这点她却料错了,季思言并不知道,他虽在军校与徐冰砚交了朋友,可对方却始终沉默寡言、一直很少说与自己有关的事。   他摇头说了句“不知”,并因此很快招致了白小姐不满的撇嘴,那双春色满园的漂亮眼睛仿佛在说: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算哪门子的同学?   季公子于是感到自己被下了面子,内心遂感一阵狼狈,他咳嗽了一声,又有些不甘心,于是跟着说话气人:“白小姐倘若真想知道不如去问他本人,左右他今晚也在、再方便不过——倘若不便当面直说,也可迂回着去同徐二少爷讨教,想来也能得到一个令小姐满意的答复。”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偏偏要提徐隽旋?白小姐生了气,原本还曼妙灵巧的舞步忽而刻意一乱,于是狠狠一脚踩上了季思言的军靴,虽然她本人苗条纤细并无什么斤两,奈何那鞋跟儿却极细,像要把厚重的军靴都一下捅穿似的。   季公子吃痛,疼得脸都白了,心想美丽的女人果然带刺,连用来跳舞的鞋跟也能扎人,于是也不敢再说气她的话,只勉力忍着脚上的疼痛、尽量自然地跳完了一整支舞。   音乐结束时白小姐还没消气,抬着下巴几不可见地同他点了个头、勉强算是应付了西洋交谊舞的礼节,随即就一分好脸色也不肯再给,直接扭身走了,绝情的架势让季思言属实哭笑不得。   他叹了口气从舞池中离开,转而去寻自己的旧同窗,彼时对方正站在副参谋长官邸的大落地窗畔、婉言谢绝着一位小姐向他暗送的秋波。   季思言调笑着凑上去,一边随手取了杯红酒递给故友,一边调侃:“怎么,瞧不上人家?”   徐冰砚未理这句调笑,也不喝酒,转而从侍应生的托盘上换了一杯水,严肃得仿佛当这声色场是军营。   季思言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打定主意要同他过不去,又戏谑:“也是,那位小姐固然周正,可却远及不上白家那位小姐美丽,你瞧不上也是寻常。”   这话果然打破了同窗神情的刻板,还引得他紧皱起了眉头,季思言笃定他是要告诫他慎言了,于是当先笑起来,抢白曰:“可别说什么不可能的话来扫兴,我看那位小姐对你也并非全然无情——方才我同她跳了一整支舞,你猜猜看,她一直在问有关谁的事?”   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又痞又邪,还和当年在军校时一样没有正形。   徐冰砚却又有些恍惚起来,一直垂在身侧的手亦微微一动,神思摇摆间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地寻找起了那抹美丽的倩影,这并不困难,因为她无论在那里都是那么出挑,很容易就会牵住他人的目光。   他看到她在灯火璀璨的厅堂中游离,几乎没有男人不在若有若无地觊觎她,其中还有一个上前同她说起话来,不是别人,是他那没有血缘的兄长。   远远地,他看到她摇头、皱眉,又看到她冷笑、颔首,最后也不知听对方说了什么,跟他一起顺着台阶往二楼走去了。   她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他忽然感到了一阵不安。 第27章 强迫 ……总有些孤勇和热切。   白清嘉确然是被徐隽旋缠上了。   这人也不知发的什么疯, 竟一直站在舞池外堵她,待她跟季思言分开之后便黑着一张脸把她逼到了墙角,看样子还有火气, 反复说:“我们谈谈。”   谈?有什么好谈?反正终究是不相干的人, 多说一句都是废话。   她于是断然拒绝了, 对方却有些疯魔, 又朝她逼近一步,突破了人与人之间舒适的距离, 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威胁她:“你想我在这里说?闹得所有人都晓得?你父亲知道你要跟我退婚的事吗?你想让他在副参谋长面前出丑?”   坦率而言,白清嘉倒是不怕父亲出丑丢脸,只怕他乍闻此事怒极攻心最后犯起心脏病,万一被她气死了可怎么好?她只是在某些事上看不惯父亲的作为, 可这不代表她不爱他。   “你想怎么样?”白清嘉冷眼斜着徐隽旋问。   对方是小人得志,连人中上那颗痣都透着得意,对她冷笑了一下, 又朝官邸的楼梯努了努嘴:“上楼说。”   官邸二楼倒的确有那么几间可供贵客们茶歇的休息室, 里面摆着供人小坐的沙发和可以自由取用的茶点,每间里都有那么一两位佣人在等候, 随时要为来客奉上他们所需的东西。   徐二少爷带着“未婚妻”怒气冲冲地进来, 劈头第一句便是让屋子里的佣人们出去,他们面面相觑不敢擅离职守,可这犹豫磨蹭的工夫就已惹得贵客不快,眼见这位品貌不佳的少爷要发火, 佣人们便也不再流连,一个个都低着头出去了,临了还替徐隽旋关上了门。   这下房间中就只剩白清嘉和徐隽旋两个人了。   白小姐胆子可大,在徐隽旋的怒视中依然自若, 在贵妃榻式的沙发上缓缓坐下,还伸手从一旁矮桌上的玻璃盘里捻起一小块黄油饼干在吃,耳中又听徐隽旋转了调子,开始唱起苦情戏了。   “清嘉,”他期期艾艾地朝她走近,慢慢蹲在了她的面前,“自上回你同我说了狠话,我便一直吃不好睡不好,这些日子一直在想你,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哄得你回心转意……你呢?可曾想起过我?可曾后悔了?”   白小姐怎么会后悔?一说要退婚便高兴得只差挂起鞭来放,然此时对方蹲在自己面前的模样确然有些可怜,倒是勾起了白小姐的些许怜悯,让她难得缓下了语气,同徐隽旋说:“二少爷很好,只是你我没什么缘分,喜不喜欢在我看来是一眼就注定的事,我对你没有男女之爱,往后倘若二少爷不嫌弃,倒可以与我交个朋友,我定然会真心待友人好的。”   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倒也是出自白清嘉的真心,做不成夫妻还可以做朋友,不一定非要反目成仇——可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却脆弱得令人瞠目,只那一句“不喜欢”便狠狠戳了他的脊梁骨,惹得他一瞬就沉下了脸色,再不见方才那般可怜兮兮的模样了。   “你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对谁有男女之爱?”   徐隽旋有些发了狂,腾的一下又站直了,居高临下看着白小姐,忽然像要审判她。   “你看上徐冰砚了?那个一文不名全靠我们家抬举的穷当兵的?还是看上季思言了?所以才跟他跳舞?我告诉你他们家可不得大总统器重,早晚有一天要栽大跟头!”   气急败坏慌不择路,处处贬低着别人,而背后唯一的倚仗却也不过是他那个侥幸一步登天的父亲而已。   白小姐平生见多了狂蜂浪蝶的羞恼之态,被她拒绝之后大多都要变成这个样子,她早已是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了。只是徐隽旋忽而在此处提到了徐冰砚,便引得她也忽而生出了些许异样的情绪,像是被人踩了尾巴,兼而还有种难以解释的狼狈之感萦绕在心头。   她于是也动了真火,也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了,针尖对麦芒,一步不肯让。   “闭上你的嘴,少在这儿胡说八道,”白小姐的眼睛里刮起了北京一月的寒风,“倚仗家族在这里大放厥词你难道还以为是什么光彩的事么?天天钻长三书寓烟花巷子的脏东西也敢这么跟我说话?徐隽旋,我以前是对你太客气了吗?”   “退一万步说,”她的眼尾微微上挑,透出一股别样的妩媚和嚣张,“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又怎么样?我喜欢谁不喜欢谁同你有什么相干?想管我的事,等下辈子吧!”   这一番酣畅淋漓的反呛真是掷地有声,倘若此刻有报社的记者在侧,决计会将这一通对白刊在小报上,次日一早北京的每一条胡同缝子里都有人捧着在读,茶余饭后还要反复拿出来征引品鉴呢。   可惜白小姐却错看了形势,以为徐隽旋也跟她以前拒绝过的那些绅士一样知书识礼,却不知这混人一旦上了头便认不清是非,即便在这曾副参谋长的官邸也敢乱来,丝毫不顾及一门之外的楼下还有若干长辈在。   他被气得眼前直冒白光,同时歹念也从心底升腾起来——   好,你嘴硬、你不服,我百般哄你敬你你不屑一顾,那老子今天干脆强了你,等你成了残花败柳看哪个像样的男人还敢要你!说我是钻花街柳巷的脏东西?等我们生米煮成熟饭,你也就跟小花仙小凤仙是一水儿的货色,看你还如何高傲!   一念既起,徐隽旋的眼神也变了,色丨欲和凶戾同时出现在他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上,白清嘉此时也忽而察觉了气氛的转变,刚意识到不对劲、人已经被面前的男人一把抱住了!   这……这真是彻底出乎了白小姐的预料!   她断想不到徐隽旋会如此疯狂又下作,竟罔顾脸面对她做出这样的事,此时一边禁锢着她不放一边试图扑过来亲她,可真把她恶心得要了命,立刻狠狠一脚踢在了徐隽旋的小腿上,比方才在舞池里踩季思言的那一脚更狠上十倍。   徐隽旋吃痛倒吸一口冷气,紧抱着白清嘉的手松了一松,她也顾不上再狠狠扇这淫丨棍一巴掌解气,当即便向休息室的门口跑去。   徐隽旋怎么肯?他今日要是放走她一切就都完了,不单两人的婚事会就此作废,而且那白老先生倘若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被如此对待、还不得怒得剥了他的皮?不如一鼓作气做到底,说不准这女人被男人得了身子,那心也就跟着软了呢?   他于是又猛扑向她,力道过大直接将人撞倒在了地上,还能分出神来去反锁住这休息室的门。男人和女人力量的悬殊在此刻令人绝望地体现了出来,尽管白清嘉已经拼了命想要挣脱,却依然无法逃离这个可憎又恶心的男人的桎梏。   她被他压在地上,踢他、抓他、打他,什么都没用,连想大声呼救都被他捂住了嘴,那双纤细白皙的手腕更是被疯狂的男人一手箍住了按在地上。而徐隽旋其实本没打算在此刻当真和美丽的白小姐春风一度,可这女人实在生得太美,即便狼狈地倒在地毯上也依然醴艳得像幅画,尤其挣扎时那礼服的领口还被挣开了些许,衣服之下雪白的脖颈勾得人心痒难耐,当真激起了他的兽性!   他可忍不住了,又扑上去亲她,恶心的气息让白清嘉恨不得现在就死了,她还听到他断断续续地在她耳边求告:“清嘉、清嘉……我们好好的行不行……我发誓这一辈子都待你好,从这扇门出去我们就立刻结婚……你别难受,就给了我吧……”   那一刻白小姐在想什么?   当然会愤怒、当然会怨恨,恨此刻眼前的这个男人,恨父亲之前怎么都不肯为她解除这桩要命的婚约。   可除此以外也有恐惧,也有悲伤。   她知道自己今天或许逃不掉了,一旦被徐隽旋得了手,即便事后向父亲母亲哭诉也再无作用,他们或许也会对徐隽旋发怒、徐将军也或许会带着自己的儿子登门道歉,可最终呢?最终所有人都会劝她忍下去,说事已至此不如就结婚吧,不要把事情闹大,不要把一切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然后呢?然后她就要被迫跟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过一生,忍着恶心给他生儿育女,一边替他操持家里一边眼睁睁看着他抬进一房又一房姨太太给自己添堵,最后在一个表面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里终此余生。   可……她本不是想这样过的。   她还渴望着在法兰西小说里见到过的至死不渝的爱情,她还想遇见一个自己真心爱着的男人、和他一起在这个糟烂破败的人间干干净净地活着,她还想知道毫无保留地爱上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   后来她的眼前又隐约掠过了那个男人的身影。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他,难道还指望他会从天而降出现她眼前、替她把这个他义父的亲儿子赶走吗?他们又没有多深的交情,他有什么理由在此时出现呢?   可最纷乱的时候她又的确在恍惚中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心中蹿起了最后一丝希望,开始死命捶打起徐隽旋,希望这阵敲门声能唤回他的理性让他放了她,可对方却已红了眼,什么都听不到了。   直到——   “咣当”一声巨响。   厚实的门扉被人一脚从外踹开,她拼命扭过头去看,却见那个片刻之前还只存在于她臆想中的男人乍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寒潭般的眼睛是最浓深的黑色,像是隔绝了一切纷扰般刻板,可偏偏看向她时。   ……总有些孤勇和热切。 第28章 别走 那感觉就像是……在被他拥抱。……   其实徐冰砚本不想到二楼去, 尾随的行为毕竟太过冒犯,然而前几天徐隽旋在北京饭店的荒唐言行至今仍让他记忆犹新,他担心他会对那位小姐不利, 因此最终还是找了个机会不声不响上了二楼。   他找了一圈都未看到人, 只发现了一扇被反锁的门, 立刻一种不祥的预感便从心底冒了出来, 而当他常规的敲门声并未得到应有的回复,那种糟糕的感觉就被坐实了。   他其实知道的, 他没有立场去管徐隽旋和她之间的事,即便想插手也没有余地,他和徐隽旋的关系眼下是一面倒的,甚至对方可以很容易地决定他的生死, 此时此刻他应该默不作声地从这扇门前离开,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撞开了那道门。   甚至……他第一次对徐隽旋动了手。   他十七岁入军校,二十卒业, 随即在皖南的战争中立下军功成为徐振的左右手, 后来更担上了将军义子的虚名,至今五年从未对徐家人的冒犯乃至于折辱做出过反抗, 就像之前在火车上、在北京饭店, 他有一万分余裕可以让徐隽旋罢手,可最终他什么都没做,放任对方恣意妄为。   这回却不同。   门被撞开的时候徐隽旋猛地抬起了头,脸上的惊惶强烈到藏不住, 看清来人是他时却又转成了愤怒,继而像只疯狗一样朝他扑了过来,右手握成拳,像是又要打他。   他却不能再忍了, 因为门打开的那一瞬他对上了她的眼睛——春色凋谢满地破败,隐隐压着遭遇折辱后的羞愤,漫溢着此前他从未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见到过的痛苦和空洞。   ……立刻攥紧了他的心。   他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狠狠拧住了徐隽旋的右臂,只消稍一使劲便能断了他的骨头;对方在痛呼、也在叫嚣,出口的无非都是一些老话,譬如抬出他的父亲威胁他、扬言今日之后就会杀了他,了无新意;在发现没用之后又转为了哀求,极难看地说:“三弟、三弟你放了我……是我做错了,是我昏头了——清嘉!清嘉你让他放了我,我向你道歉,我向你道歉……”   彼时白清嘉却仍有些恍惚。   她已经坐了起来,人缩在地上靠沙发脚的位置,两手捂着方才差一点就要被徐隽旋彻底扯开的领口,身体还在打着抖,也说不上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愤怒。   徐隽旋?她早已不想再去看他,哪怕多一眼都会恶心得头皮发麻,她可真恨不得他就这么死了,倘若她手上有枪现在都想亲自动手,要这个恶棍下十八层地狱。   可她也知道她不能把徐隽旋怎么样……他是徐将军仅剩的亲生儿子,白家承受不了他死后徐将军的怒火,她的父亲年事已高,她的长兄刚刚调到北京政府任职,他们都不能与徐家撕破脸皮。   ……她要忍耐。   “让他走吧……”   她别开眼睛低低地说,神情冷落,像一丛在寒风中飘摇的木槿花,倒映在他墨色浓深的眼底,亦引发了寸许波动的共鸣。   他很清楚她现在的感觉。   忍耐,不停地忍耐,即便早已被突破了心中的底线也还是要逼迫自己忍耐,要看起来平静无波,要在事后独自处理伤口。   她也要像他一样么?   ……他从来都不想让她跟他一样。   思虑之间他拧住徐隽旋的手有些许松动,对方也是惜命,立刻瞅准机会挣脱了他的钳制,一边朝门外逃跑一边还不忘丑态毕露地威胁:“奸夫淫丨妇!你们竟敢这么对我?我一定会告诉父亲!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随即终于张皇地消失在了休息室的门口。   房间里的两人早已无心理会他了。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作,刚才还吵极了闹极了的房间忽然陷入了极致的安静,甚至白清嘉一度以为徐冰砚已经离开了,直到后来地毯上又出现了他的影子。   她的心微微一动,坐在地上抬起头看他,当先入目的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正拿着他自己的外套递给她,而他却没有看她,整个人是背对她的,也许是为了防止在无意间看到她裸露的肌肤。   ……克制而谨慎。   在极端的侵犯之后,眼前的尊重竟显得异常珍贵,她忽而有些眼热,又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最终甚至连一声“谢谢”也没说,只默不作声地把衣服接了过来。   他担心她此时会不喜别人靠近,因此交过衣服之后便打算离她远一些,她却以为他要离开了,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慌乱,竟唐突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问他:“你要去哪儿?”   连声音都有些急迫了。   受惊的女人的力道很小,声音也小,却生生让男人挪不动步子,他感到自己的手心生了汗意,而她则听到他微微沙哑的声音,说:“我去门口……需要我帮你叫谁过来吗?”   叫她母亲,叫她父亲,或者叫她长兄长嫂。   她听说他不是要走,心稍稍定了,可彼时心绪纷乱却不知道该怎么同家人说起此事、且打心底里又不想更多人瞧见她此时狼狈的样子,于是有些彷徨,声音又低了一些,说:“不,先不要去……让我想想……”   他仍没有回头,却仿佛可以想见她此时的脆弱,声音因此也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应她:“好。”   只这么简简单单一个字,却莫名让人感到安心。   她却仍然不肯松开拉住他袖子的手,又在对他提出新的要求,说:“你不要走,也不要离我太远……最多只能隔三步……”   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子。   他眼中划过一抹淡淡的笑,如同深潭微漾,又应她:“好。”   随后真的不动了,宽阔的脊背像一座坚毅的高山,屹立在她面前为她遮风挡雨,投落的阴影是如此宽大而静谧,可以容她在其中短暂地躲避休憩。   那个背影终于让她放下心来,于是试探着松开了拉住他袖口的手,再次确认他不会离开后才开始穿他的外套,手臂一寸一寸伸进他的衣袖,感觉到属于他的体温正在一点一点将她环绕。   那感觉就像是……   ……在被他拥抱。   二楼的休息室发生这么大的动静,副参谋长官邸中的一干人等总不可能毫无察觉,因此即便徐冰砚再想帮白清嘉遮掩,没过几分钟外面还是来了人。   一开始来的是几个佣人,看到破损的门和房里两人的样子后都露出了震惊极了的神色,而后一个引一个,几位今夜赴宴的贵客也察觉了端倪,尤其有那认出白小姐的、知晓此地生了大官司,遂又悄悄打发身边的佣人去寻她家的长辈了。   没一会儿白老先生便和贺敏之一同来了,当看到自己的女儿衣衫不整坐在地上、身上还穿着徐家那个养子的外套,脸色便冷得赛过窗外北京一月的寒风,赶紧让人把休息室的门紧紧关上,又气得指着两人大声问:“你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白清嘉将将经历过一番惊涛骇浪,此时尚且还没回过劲儿来,站也站不起来。可众人围观之下她也不好就这样萎顿在地,遂强撑着想扶着沙发从地上站起,可惜人还没站直就又腿软了,身上打着抖、险些要摔跤,得亏身边的男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看她脸色苍白,不禁又皱着眉低声问她:“还好么?”   这光风霁月的一扶实在没什么淫丨邪的猫腻,偏偏却戳了白家人的眼珠子,尤其陆芸芸还看热闹不嫌事大,此时已经调侃上了,阴阳怪气在说:“清嘉可是记错了?这是北京,可不是法兰西,经不起你这样耍风流——还是你比西洋人更大胆?立志要做这头一份儿?”   一句话挑得白老先生怒火更盛,已经一劲儿咳嗽开了,嘴唇都泛着紫,贺敏之吓得赶紧招呼佣人去给白宏景取药,一边给他拍着背一边又惊慌失措地看向女儿,急匆匆说:“清嘉……你快同你父亲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样的情境……也就只有母亲真心信她了。   白清嘉心里叹着气,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片刻还是试图朝家人们走过去,徐冰砚看她步子不稳、一直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护着,直到她终于走到她母亲面前他才退开。   他看着她在自己的父母面前终于掉下了眼泪,没多解释,只把礼服的袖子微微卷起了些许,洁白细腻的手腕上赫然出现了青红交错的勒痕,任谁都能看出那是被人暴力对待过的痕迹。   贺敏之吓得捂住了嘴,眼泪也一下涌出来了,白老先生更是惊怒交加,连佣人们递过来的药都顾不上再吃,立刻暴怒地喝问:“谁!哪个混账敢这样欺负我的女儿!到底是谁!”   嘴上虽然还在问,但那淬着怒火的眼神却已然射向了此刻安静站在角落里的徐冰砚,似乎笃定犯人就是他、恨不得要将其抽筋扒皮。   “不是他……”   混乱之间白清嘉倦极的声音再次在房间中响起,她的脸色苍白透了,伏在贺敏之身边一副不想再多说话的样子。   “……父亲若要查,不如去问徐隽旋吧。”   徐隽旋……?   这个名字一出白老先生的脸色就更复杂了起来,难看依然是难看、愤怒依然是愤怒,可在这之外又隐隐混杂进了些许为难和摇摆,令白清嘉看了心中升起一阵淡淡的绝望。   而在众人都不曾注意的角落,吴曼婷白清盈母女则相互对视了一眼,嘴角同时勾起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29章 分离 “你要跟我走吗?”   而此时的徐隽旋早已从曾副参谋长的官邸逃之夭夭, 躲回北京饭店喝酒买醉了。   他要了一大堆洋酒,喝到最后也不知道灌到嘴里的东西是什么味道,只是喝得五脏六腑好像都在烧, 脑子里又像刷满了浆糊, 人像浮在半空里, 两脚都碰不到地。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甩不脱一个清醒的意识:   ……他惹事了。   他惹出大事了。   白家可不是小门小户, 白宏景既办实业又搞银行,手中握有的资产足可以买下个小半个上海滩, 商会中的人谁不买他的账?乱世之中商人当然要依靠政客立命,可谁又能说后者就能全然甩脱前者的桎梏?   他知道的,他父亲也想谋求与白家的联合,因此一直分外重视他与白清嘉的婚姻, 今夜他冲动之下对未婚妻子做出了那等混账事,白宏景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而这事一旦被捅到他父亲那儿,那……   徐隽旋又仰头喝下满杯烈酒, 再不敢深想下去了。   惊惧惶恐之时又听得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一偏头,却见来的人是冯览,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今日难得现出了躁郁凶恶的模样, 窄小的瞳孔令他看起来像是一条发怒的蛇,来到酒桌前劈头就质问:“你今天在曾将军府上干什么了?强了白小姐?”   徐隽旋喝得满面通红,一边揪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摇摇晃晃不知所谓,冯览动了真火, 气得一把拎起他的领子将人拽了起来,怒骂:“你是疯还是蠢?当白小姐是你以前随意糟蹋的那些良家女?她是白宏景的女儿!你指望谁去替你摆平!”   徐隽旋其实早已慌乱得心肝发颤,然而酒意上头却又口不择言,竟还吼了回去, 说:“怕什么?我……我有父亲替我撑腰!他白宏景敢对我如何?”   倘若二三十年前冯览不是站在产房外亲眼看着徐隽旋出生、知晓他的确是徐振的儿子,此刻定然就会忍不住从腰间拔出枪来一子弹崩了他——如此荒谬无耻之徒,还留着干什么?   “你以为你得罪的只有白宏景?”冯览气得七窍生烟,“你惹事的地方是曾副参谋长的官邸!你在他的地盘开罪白家,就是在打他老人家的脸!”   这等曲折的人情道理,莫说是此时徐隽旋已经喝成了个糊涂鬼,便是他清醒时也泰半听不甚懂,冯览见他一副云里雾里喝蒙了的样子,心中遂生一股无力之感,便如那诸葛孔明一歪头瞧见了个半傻的刘阿斗,连生的意志都消散了一半。   他实在没法子了,只能拎着徐隽旋的领子做出最后的警告:“别再有任何动作,等我和你父亲替你处理后面的事,听懂了吗?”   这话徐隽旋可听懂了,至少知道有人会替自己善后、他便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于是又傻笑起来,对冯览一阵点头,大着舌头说:“知道知道——谢谢冯叔,谢谢冯叔……”   冯览匆匆忙忙地走了,偌大的酒厅终于又只剩下徐隽旋一个人了。   方才他心里慌乱、一直提着一口气,那灌进肚子里的洋酒便暂且没能发挥出十足十的劲道;眼下他的气松了,酒意便算是彻底上了头,一时头昏眼花不知天地为何物,全然成了酒中仙了。   他趴在酒厅的桌子上放空,脑海里都是些破碎的记忆,兜兜转转又想起了今日在曾将军府上发生的那场鸳梦,虽则他最终并未得手,可终归还是近了白小姐的身、得以一亲芳泽了——哎呀,她可真是美,身上真是香,脸蛋儿也真嫩真漂亮,果然比他之前糟蹋过的所有女人加起来都好,下回……等下回他们成了婚,他一定要……   思绪正旖旎着,一歪头,梦中的女人却忽而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正用那双美得叫人心肝发颤的眼睛凝着他,真是含情脉脉春情无限。   徐隽旋愣住了,不敢置信:“清……清嘉?”   荒唐的醉鬼朝美丽的女人伸出了手,本以为是幻影定然要扑个空,哪成想却当真摸到了软玉温香,登时那热乎的酒意就化成了欲望,勾得他迫不及待要把眼前的女人占为己有。   “清嘉……清嘉……”   他扑过去亲她,她似乎想要反抗,可是小小的推拒却又像是在吊他,欲拒还迎的样子反而更激起了男人的征服欲,他抱她抱得更紧,又胡乱地说:“清嘉……我就知道你绝不会对我无情……我们,我们不如索性就……”   他说得甚为动情,怀中的女人似也被他打动了,那双原本在推拒的手转而缠上了他的脖子,隐约还说:“我自然对你有情,也盼着他日二少爷不要对我无情……”   竟也是一副爱他爱极了的样子!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必要压着自己的情丨欲?自然要痛痛快快地将美人带到自己床上,再好生同她共享这一夜的放纵。   春宵曼妙,摄人心神,火热的夜晚令人飘飘欲仙,荒唐放纵之中他什么都记不得了,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所在何地,唯一能记得的只有……   ……女人那双美丽的眼睛。   同样是在这个深夜,徐冰砚已经乘车抵达了北京火车站,他要从这里连夜乘车前往山东,执行徐振早已安排好要他去做的“公务”。   火车进站时他听到了汽笛的鸣响,恍惚间又想起大约一月之前与她在上海车站重见的那个光景,彼时她从轿车上下来,美丽的面容被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一半,只有抬目看向他的时候才露出了那双美丽的眼睛,南方阴冷的冬季在那一刻忽而回暖,变成了最宜人的时令。   而今夜她也同他说话了,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从曾副参谋长官邸出来的时候。   她一直跟她的家人在一起,白老先生和夫人情绪都颇为激动,甚至惊动了副参谋长,他不知道两家人之间说了什么,只在角落里看到她一直低垂着眉眼,是很疲倦又很萧索的模样。   ……难免令人心疼。   后来副参谋长亲自送白家人走出了官邸,神情严肃,称一定会协助给他们一个交待,白老先生看样子火气仍在烧,强压着同副参谋长礼貌道别。   他们一家人即将上车离开时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顿了顿,竟向他走过来了,他忽而有些局促,想来一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同她相处,二是因为他知道她的家人、尤其是她的父亲不喜欢她跟他有过多的牵扯——甚至今夜,如果不是因为他在那场闹剧中有幸帮了一点小忙,白老先生应当都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来同他说话吧。   可她已经走到他面前了,美丽的秀发微微凌乱,令人有种想为她将碎发别到耳后的冲动。   他忍住了并没有那么做,后来还是她先开了口,说:“今天的事……谢谢。”   他回答的方式照旧很刻板,只说:“举手之劳。”   她听后轻轻笑了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又抬眼看向他,眼底隐着起伏的关切,问:“……你会有事吗?”   他一时没有听懂:“嗯?”   她微微偏过了脸去,又低声解释:“徐隽旋……他会为难你吗?”   ……原来是在担心他被报复。   其实一定会的,而且照徐隽旋的脾性这次的报复一定不会轻,他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次的麻烦,可那时他却选择告诉她:“没事,不要多想。”   这是句极清淡的话,可是在白清嘉的立场听来却不得不感到郑重,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了错觉、竟感到自己正在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深深爱着。   她心绪不宁起来,难得的情绪化,闷了一会儿后竟说:“你要跟我走吗?”   这又是他不能理解的话了,而她看着他疑惑的神情又忽而脸热起来,口舌亦有些打结,说:“我、我大哥在军中也有些人脉,如果……如果他们家的人待你不好,我可以请哥哥为你另谋一份差事……”   天知道她说这话全是出于一番好意,他也知道这是她可贵的诚心,还透着她小小的稚气和可爱,令他莞尔。   “谢谢,”他低头看她时眼中有淡淡的笑意,“不过不用了。”   终归还是拒绝。   她似乎有些不甘心,又似乎有些不敢面对他眉眼中的笑意,眼睛悄悄别开,漂亮的脸颊透出更迷人的粉色,好一阵没有说话。   沉默在此刻也是极曼妙的,甚至只要跟她站在一起时光就会显得格外安宁,他的心境难得平和下来,自来北京之后覆上的层层尘埃仿佛被拂去了一点,他有些舍不得打破这段沉默,却拦不住她先开口,说:“那过几天你会到我家来吗?”   他挑了挑眉:去她家?   “父亲定然会叫那混蛋去查问,只是现在日子还没定下,”她略显局促地解释,好像怕他误会,“倘若你得空……能不能一同过去?也好做个旁证。”   他会意,也的确有意想帮她,可是——   “我要离开北京了。”他告诉她。   这个消息全然出乎了她的预料,她完全没想到他会离开,尽管在今天这场宴会之前她一度根本不在乎他去了哪里,可现在局面却变得完全不同了——她根本不想让他走,她希望他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离开北京?”她看起来甚至有点慌乱,“去哪里?”   “山东。”   “去多久?”   “不确定,”他有些犹豫地答,“也许半个月。”   她默念了一遍“半个月”这三个字,神色惶惶,又追问:“那之后呢?半个月之后会从山东再回北京么?”   问这话时她眼中闪烁着隐隐的期待,好像很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他却注定无法让她满意,因而也略有些狼狈地别开了眼,答:“我有军务在身……届时会直接回沪。”   她于是不说话了,再次沉默。   这次的沉默便不那么美好了,显得有些沉重和冷落,他不知道此时说什么才最合适,后来又听到她问:“……什么时候走?”   这是最糟糕的问题,而他只能如实给出最糟糕的答案。   “……今晚。”   倘若不是为了管她的事,此刻他应该已经在前往车站的路上了。   她大概是怎么都没想到一切会来得这么快,彼时眼中的错愕和失落甚至都来不及掩饰,昭昭然落在他眼里,令他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歉疚和无力。   而此时他已在深夜的寒风中登上了即将去向远方的列车,等待他的是一重又一重的凄风苦雨,注定要离这个有她在的繁华世界越来越远,甚至他根本不知道……他还能否再次见到她。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   如果在未来我还有幸能再次见到你。   或许……你能容许我赠你一枝南方五月的白木槿么? 第30章 编辑 她尤其会在这样的时候想起徐冰砚……   曾副参谋长的宴会之后, 白小姐的情绪便始终低落着。   她终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连早午晚餐都懒得下楼去餐厅用,每次都要秀知端着拿到房间、磨好半晌才能勉强吃上几口。   秀知也知道她家小姐心里头烦闷, 摊上那样一个混不吝的未婚夫, 谁还能露出笑脸儿?那徐家人看着体体面面大大方方的, 谁承想那样惹人嫌讨人厌——听说老爷出事那晚就连夜给徐将军发了电报问责, 后来连续三天天天都发、就指望他能亲自带着他那混账儿子上门给一个说法,可结果呢?那位将军仗着自己位高权重, 竟推托说有公务不能来京,看样子是早就做好了躲麻烦的准备,就坐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呵,莫怪养出的儿子是那么个糟烂玩意儿, 就凭这歪歪斜斜的上梁,能栽培出什么争气的后生?   秀知一个旁观者都跟着糟心了,何况她们小姐?那心高气傲的性子, 估计一刀捅死徐家人的心都有了, 现如今是天天窝在床上躺着,一整天下来都不说话。   贺敏之那样疼爱孩子, 遇上这样的大事自然要终日以泪洗面, 这几日来来回回拉着白宏景说了好几次,让他给小女儿退婚。   “你非要逼她做什么呢?”贺敏之涕泪涟涟,“你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脾气你会不晓得么?倘若你现在还不给她退婚、硬要她同个畜生过一辈子,那就是逼着她杀人!要么一刀捅死那个徐二了事, 要么就要伤了她自己,你舍得自己的骨肉最后落到那个下场?”   一番质问字字血泪,也把白宏景逼得头痛不已。   退婚?怎么退婚?清平刚刚在文官处上任、根基不稳得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徐家一刀两刀, 那他们家还如何与军政两界交往?他当然也是心疼女儿的、也知道那徐隽旋是个不着调的禽兽,可是他难道能为了女儿抛弃儿子?失去了徐家这个依靠,清平会被官场上的恶狼撕咬得渣都不剩!   可如果他们白家忍下了这个羞辱呢?倘若清嘉能为她哥哥、为整个家族受一些委屈,那眼前的局面就会大不相同——徐振那个老匹夫眼下虽然不想认账不想担责,可是心里必然也知道是欠了他们白家的,如果他们谅解了他、让婚约照旧,那徐振会不想办法弥补他们吗?人情往来此消彼长,总不会有白吃的亏的。   白老先生的算盘打得啪啦啪啦响,精明着呢。   白清嘉把她父亲的心思摸了个十足十的透,深知他眼下虽然装出一副对徐隽旋十分愤怒的样子,可其实心里却并不想为她退掉这门婚事,因而总难免心中郁郁,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   大片的空白时间因此而忽然出现,思绪于是变成了芦苇,在这样的空荡里随风乱摆,哪一边的风吹得稍大一些便要倒到哪里去,是无根的。   她尤其会在这样的时候想起徐冰砚。   其实她以前也会偶尔想到他,譬如在入夜时想起他那双比夜幕更幽深的眼睛,譬如在手指被盛了热茶的瓷杯烫到时想起他在戏楼抓住她手臂的那只手,譬如在看到餐盘中的主食时想起那天晚上他在暖融的火上为她烤的甘薯,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联想。   只不过那时的他只是忽而出现在她的脑海,如浮光掠影一般出现,又像片鸿毛一样消失,前后只存在那么几秒钟而已,尚且对她的生活构不成妨害——可现在他却变得顽固了,有时甚至会在她眼前徘徊好几个小时,她的联想也变得越来越生动细致,连那天晚上他挡在她面前的背影都成了具象,化成了一座连绵巍峨的山峰扎根在她深夜的梦里,怎么都不肯轻易消弭。   ……可他又偏偏不在她身边。   他总是这样的,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来的时候看似平平静静,可是却又总在不经意间于她心间留下痕迹,最后又招呼都不打一声的转身离开,只留她一个在原地怅然若失。   啊,多么像一个薄情的坏心人,比她那风流二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告诉自己这都是那男人的圈套、就为了勾得她对他死心塌地,她才不要上他的当,可终归还是越来越多地想起他,甚至担心他——他去山东了,去做什么呢?是要打仗么?他会负伤么?会……死么?   倘若他平安无事地回到了上海,那可恶的徐家父子会怎么对待他呢?徐隽旋那种恶棍小人,定然会记恨那天他阻止他的事,他那么卑劣,会不会打他伤他?还有徐振将军……他又会不会毁了他的前程?   就当这些可怕的假想全都不会发生好了,她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都是无解,也或许不是无解,只是她怎么都瞧不见一个会令自己满意的答案罢了,她的心情于是一天一天继续差下去了,人也越来越懒,每日窝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事情发生转变的契机在于一月下旬程故秋的来访。   他倒不是自己来的,只是照例应邀到白家新宅同文化界的名人们对谈,茶歇时才向佣人打听,问白小姐今日在不在家中。佣人把话传给白小姐,说有位北大的先生找她,她当时其实恹恹的懒得见,可一想又觉得这样推辞会显得不太礼貌,是以终归还是逆着自己那一身懒骨头从床上起来了,慢悠悠地洗漱收拾了半个小时才从房间里出去。   程故秋仍在等她,神情宁静无半点不耐烦,见到她后还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只是神情有些犹疑,想来也是听说前段日子在曾副参谋长府上发生的那桩闹剧了吧。   白清嘉也瞧出了这位先生的意思,是想安慰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她这段日子也是听多了劝慰,眼下是两耳生茧再不想听了,于是当先挑开了话头,说:“程先生难得来家里,找我可是有事?”   这下可算解了程故秋方才张不开嘴的燃眉之急,他感激地冲白小姐一笑,又颇为热络地说:“无他,只是前段日子我将小姐此前翻译的法文诗集拿给商务印书馆的友人看了,他对小姐翻译的功力赞不绝口,今日恰好也到府上拜访,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见他一面?”   这世上慕白小姐美名前来求见的人可多了去了,可慕她才名的倒是罕见,白清嘉觉得很新奇,几乎是一下子就来了劲头,问:“他看过我翻译的诗?他是怎么说的?”   程故秋看她有兴趣也很高兴,温和的眉眼越发舒展,笑说:“他人就在厅里,何必我再做传话人?小姐前去一见也就是了。”   那位书馆的编辑名叫李锐,也是上海人,约莫二十五六上下,形容却有些邋遢,看得出日子过得颇为拮据,身上的褐色西装很是陈旧,内里兴许还打着补丁呢。   她去厅里见他时只见他面前满满登登摆了七八杯空的咖啡杯,家里的女佣都在捂着嘴偷笑,好像在调侃这位先生的不体面。   偏他一个人像是感觉不到,笑得很是爽朗,还看着那些女佣回嘴:“笑什么?我自己又买不起这么好的咖啡,来蹭蹭也不许?——再来一杯!”   硬生生把咖啡喝出了酒的意气。   白清嘉觉得这人颇有几分趣味,程故秋却觉得作为介绍人的自己脸面都被这位老同学丢尽了,立即十分尴尬地走上前去拉他,又颇为局促地扭头对佣人们道歉,说:“不好意思,那杯咖啡不要了,不要了。”   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白清嘉也难得露了个笑脸儿,恰被那个李锐瞧见了,他立刻瞪圆了眼睛、毫不掩饰对她容貌的赞美,还直言不讳地对程故秋说:“故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不早说白木槿是一位如此美丽的小姐?倘若你说了,我今日定然会去赁一身崭新的行头,怎会如此不体面地出门!”   程故秋叹气,心说你的不体面才不是仅来自于行头,嘴上却没径直揭老友的短,只扭头对白清嘉介绍:“这位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国文科出身,名叫李锐,木子李,锐意潇洒的锐。”   白清嘉倒没想到眼前这个有些破落的男子竟会是名门学府出身,着实有些惊讶,她亦不是擅与人虚与委蛇的性子,索性就直说了,言:“先生既然是北大毕业的高材生,怎么竟会混到连一杯好咖啡都喝不起的地步?”   这样的直言不讳也真是人间罕见,任谁听了也该有几分尴尬的,熟料那叫李锐的小编辑却很坦荡,还反调侃了一句:“这有什么奇怪?我一个商务印书馆的编辑,不去读时评又不去译大书,连艳丨情小说民俗志怪都不愿追捧,单喜欢小姐译的那些法兰西诗歌,我不破落谁破落?”   这话说的……   气人是真的气人,那意思分明是在讽刺白小姐的译作不卖座;可讨喜也是真的讨喜,明晃晃表达了对她翻译的喜爱,倒令人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对待他。   白清嘉也是被气笑了,都没说话,还是秀知替她们小姐不平,问李锐:“你什么意思?是嫌我们小姐翻译得不好?那你还登门求见做什么?以为我们小姐稀得见你?”   那李锐听言摆手一笑,也是个打蛇随棒上的主,一遇诘问便露笑脸,答:“非也非也,我几时说白小姐译得不好了?只是说不好卖钱嘛——这么不卖钱我还是上门求见了,岂不正好可以反过来证明我的诚心?” 第31章 稿酬 “呀,这里怎么有这么大块的银元……   他真是两面说都有理, 言之凿凿的样子把秀知惹得忍俊不禁,一时倒也再抹不开脸凶他了。   他还热络呢,明明是个客人, 却像个主人家一样反过来请白小姐落座, 一下就把程故秋扒拉开了, 自己坐在离白小姐最近的一把矮脚蹬上, 笑眯眯地说:“小姐的书稿我尽看过了,可见外文的功底着实扎实——第一流的译家就要去译诗歌!译小说散文的都是混子!绕出几门语言去的也都不着调!都不好, 都不好!”   这番吹捧实在有些过猛,令白小姐都有些脸热了,她失笑,调侃:“那照李先生的意思, 我的译作便是至美至善全无瑕疵了?”   一旁的秀知原以为这小编辑要再空口吹嘘起来,不料他却又摇头说了一声“非也”,还说:“小姐的外文的确出色, 可对于国文却相对有些生疏——翻译嘛, 终归是要给国人看的,倘若措辞不精恐终难被人欣赏, 还要多雕琢。”   这是句说到点子上的评论。   白清嘉十几岁便留洋读书, 自小又没受过什么传统的私塾教育,对于国文实在不精通,连《古文观止》都未通读过,至于唐诗宋词自然更感陌生, 听人读过一首后顶多知道大致是在讲什么,却很难品出其中炼字的妙处。因而她翻译的西洋诗歌也多以白话为主,近似元明清三代话本的语言风格,虽也能达意, 却不符合国内文人士绅的审美趣味,的确很难获得认可。   这一句点评便能看出是行家了,白清嘉点了点头,也虚心的,说:“先生说得对,我的确还有许多功课要补。”   李锐听言赶紧摆摆手,很洒脱的模样,笑道:“我算什么先生?又不是故秋那正儿八经在三尺讲台上教书的,小姐只管叫我的名,不必同我客气。”   一句话又有些调侃程故秋的意思,两个性情截然不同的男子竟可以是这样的好友,也令白清嘉感到几分新奇。   不过她此时倒没多打听李锐和程故秋的同窗故事,只因又听李锐忽而提议:“上次小姐的书稿只译了一半,还不是拉马丁先生的全作,不知近来白小姐可能抽出功夫将他的诗歌译完?到时交稿付梓也是一桩美事——哦自然,稿费我们不会拖欠的,我会尽力向主编争取得优厚一些。”   这是……在同她约稿?   白小姐眨了眨眼,更感到新奇了,除此之外还有几分难以置信,再深想想,倘若她的翻译真能付梓出版……那岂不是,她会在书店里买到署有自己名字的书?   白小姐确然心动了,那双美丽的眼睛也总算亮了起来,这可是她自那晚糟心事发生后的头一遭,看得秀知也很是高兴。   她在她们小姐身后瞄了一眼那一身破落西装、面前摆着一排空咖啡杯的小编辑,偷偷笑了笑,心中默想:也算你做了一件好事。   于是从这天起白小姐便终日与纸笔为友,攒着劲儿要早日译好自己的第一本书。   白老先生也从佣人们那里得知了此事,知道小女儿受了一个编辑的蛊惑,现在天天闷在房间里做什么翻译。他自然是看不上这类活计的、也不想让女儿为此劳心费神,可她刚刚在徐隽旋的事情上受了委屈,他也不好再阻止她这好不容易才培养起的小兴趣,姑且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   她是真上心,平时那么惫懒的一个人,如今每天不到七点钟就起床了,都不用人催;只是睡觉时间却推迟了,常常到夜里十一点还不肯熄灯,于是家里的佣人们就开起了玩笑,说秀知是命苦的,要么得催小姐起床、不然就要催她上床,总归不得闲。   而忙碌的日子虽则辛苦,可终归能让人感到充实,原本穷极无聊难以为继的日子忽然就跑得飞快,时间一下子窜出去,转眼竟进了三月了。   北京的春日可没有多惹人喜爱,不单冷得没有个春日的样子,而且干燥多尘土,令南方来人总难免有些不适应。所幸白清嘉在这个春日交了稿子,李锐也很守信,没几天就给了答复,在信中盛赞她的翻译灵巧、译出了法兰西的奔放与热烈,比时下大多数的所谓译家都要高明得多,与此同时还随信寄来了她的稿费。   整整一百五十大洋。   这笔钱么,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于寻常人家而言足够几年花销,可对白小姐来说却还不足她一件寻常衣服上的扣子值钱,自然不会太令人激动。可这又的的确确是白小姐平生第一次自己赚到钱,这难免让她心潮起伏,看着手中那几块漂亮的银元,觉得它们长得都比平时从父亲那里拿的要俊俏许多。   她心里十分开怀得意,禁不住便要拿出去显摆,无非也就是到父亲母亲那里转一圈,还要装作漫不经心,譬如从他们眼前过时愣要让银元状似不小心地从口袋中滑落,然后她又要状似不知情地问上一句:“呀,这里怎么有这么大块的银元?是谁掉的?”   惹得她父亲母亲也是十分无奈。   贺敏之比白宏景更买小女儿的账,一面觉得她娇气可爱,另一面又不吝啬夸她能干,白清嘉一得夸奖那就更来劲,又缠缠绵绵地搂上了她母亲的胳膊,缠着人问:“母亲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给你买。”   大包大揽的小财主模样逗得她母亲乐不可支,拿手去点她的小鼻尖,笑着说:“我什么都不要,你自己拿去花了吧,买些喜欢的小玩意儿。”   白清嘉撇撇嘴,觉得母亲不给她面子,打定主意要自己用这一百五十大洋在家中买出一番地位,遂带着秀知一同出了门,在偌大的北京城来回逛了起来。   只是白小姐的雄心壮志虽则十分可嘉,可那口袋中装的钱财却略显出一些单薄。   她本想替她母亲买一个成色上好的玉戒指,遂十分有排场地进了珠宝店挑选,那里的店员见她满身贵气还以为来了笔大买卖,是以一个个都是万分殷勤地上前伺候,然而待白小姐施施然地坐下一看,才发现但凡能入自己法眼的珠宝首饰都得要一千大洋往上数,她这区区一百五十元顶多只能买个镶着碎宝石的金饰,还不定是那个国家来的宝石呢。   这真是大大出乎了白小姐的预料,令她在感到丧气的同时又觉得有点丢人,头一回生出了囊中羞涩的局促感。不过白小姐是什么样的气派?怎么会被人看出短处?就算是自己错了也要反咬别人一口,当即就端起了架子皱起了眉,还煞有介事地跟身边的秀知念叨了一句:“现在的珠宝买卖也真是好做,连这样的成色也能端出来赚钱?北京的买主们也真是宽容。”   说完就款款站起来走了,反而让开店的人臊得满脸通红。   从珠宝店出来,白小姐又逛起了服饰店、文玩店、皮具店,反正无论什么店,但凡是她瞧上眼的东西全不是一百五十大洋买得下的,就连一块看起来勉强像样子的怀表都要三百大洋,她为此感到十分丧气,最终只能拐进饭店小吃店去给家人买些甜糕了。   秀知瞧出小姐不满,也是偷偷捂着嘴笑,还说:“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福气,小姐怎么还不高兴了?”   道理虽是这么说的,可白清嘉仍难免有些心气不顺,尤其当她拎着甜糕从饭店走出来、在途径百货店时从橱窗里看到了一身漂亮的男士西装时,那股子不顺的感觉就越发昭彰了。   那应当是一件出自西洋设计师之手的作品,剪裁一流、用料上乘,连袖子上钉的袖扣都透着一股精致考究的味道,凭她估计标价怎么也要七八百元,远不是她今日带的这点钱可以买下的,可这却不妨碍她在看到它时就想到……   ……徐冰砚。   那男人一直太刻板肃穆了,仔细想想之前每回见面他身上穿的都是军装,自然他那样也很朗阔挺拔,可她偶尔也会忍不住想象他穿其他衣服的样子,譬如西装,譬如白色的衬衫,譬如英伦绅士常爱穿的马甲……他生得那样好看,穿这些一定也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吧,大胆的摩登女郎们会忍不住对他抛媚眼儿,即便是旧派的女子也会在闺阁中偷偷遥想他的英俊。   ——啊,她怎么竟会想着要打扮那个男人了?他又不是她什么人,她为什么要想着给他买衣服?何况他都两个月不曾联络她了,自那晚匆匆一别后就音讯全无,她理这种人做什么?   ……才不要管他。   于是那天白小姐就只买了几袋子老北京糕点和一些西洋进口巧克力,另为自己的侄子侄女儿各买了一支意大利产的钢笔、寓意让他们以后勤学苦读。除此之外她还留了一笔资费,打算等之后自己翻译的书上了货架便一口气买他个百八十本赠给亲友,家里的人更要人手一本,管他看不看得懂诗、总之统统都要读。   她抱着这般畅想心情十分愉悦地乘车回到了家中,未料刚开进院子便瞧见自家门前停了几辆从没见过的车,还有几个背着枪的士兵阎罗似的杵在门口。她眼皮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忽而漫上心头,下车时果然见到一个女佣慌慌张张地跑上了前,凑在她耳边小心翼翼地说:“小姐可回来了,快进去瞧瞧吧……徐将军带着徐二少爷一同来了,正一起坐在里头等小姐呢。”   白清嘉一听立刻沉下了脸,忽觉得北京的春日更加肃杀了。 第32章 闹剧 “这婚约,废了也罢!”   事隔两月之后, 徐将军总算肯带着他那个混账儿子一同登白家的门了。   这个时间的拿捏是很讲究的,既足够让白家人的怒火冷却到一个不至于当场爆发的程度,又能让他“公务繁忙”的借口显得十分逼真, 好像当真是百忙之中拨冗前来致歉, 越发显得万分真诚。   他甚至都没有提前通电告知白宏景自己将要登门, 径直就从沪上到了北京, 从专列上一下来便出现在了白家门口,打了白宏景一个措手不及, 都不知道该端出一副什么样的面孔示人了。   徐振要的便是这个效果,趁白宏景还没回过神来先发制人,一进门便让自己儿子给白家长辈鞠躬,又在一旁沉沉叹着气说:“吾儿愚鲁, 是我管教无方,竟让这畜生险些伤了清嘉!今日便请亲家随意发落,我绝不会护着这逆子!”   别看徐振将军是草野出身没读过什么书, 可在这官场上浸淫多年那说话也带着机关, 一句“险些”是在提醒白家人他儿子可没真的强了他们闺女,是未遂;一声“亲家”又在攀亲带故, 指明了还不想放弃和白家的联姻;最后那句“随意发落”就更是笑话了, 他一个当爹的不肯教训自己儿子,倒推给白家人处置,这不是昭昭然的护犊子么?   白宏景人精一样,怎么会听不出这几层意思?当即也被气得不轻, 可徐振亲自登门这件事终归是给了他尊贵的面子几分抚慰,令他心中稍宽,沉吟片刻后又重整旗鼓,看相徐隽旋说:“此事的确太过荒唐!当我白家的女儿是什么?如此随意轻贱妄加欺辱, 让我如何放心往后将她交到你手上!”   徐隽旋也精乖呢,来之前早就从父亲那里吃了定心丸,知道白宏景不敢当着他父亲的面把他怎么样,于是也是敞开了做戏,“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涕泪横流着说:“岳父!我那日真是昏了头,竟做出那等禽兽不如的蠢事!也怪我是爱清嘉爱极了,一听她说要跟我退婚便心慌意乱,一时失了理智才会……”   这一脚皮球踢得可真是漂亮。   徐隽旋此前一直捂着被白清嘉提出退婚的事,生怕闹大了使他们的婚约生出变数,可眼下一被白家人问责他便迫不及待要掏出这个因由顶上一顶,是把这当免死金牌了:瞧,是你们家的女儿先行事出格对不起我,我那天虽然是做错了、可也算是事出有因罪不至死了吧?   白宏景和贺敏之原本是气势汹汹地坐在沙发上听徐家人告罪,眼下一听这话便瞠目结舌了,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徐振一看两位亲家的表情便知道他们也被蒙在鼓里,主动权遂又多了几分,心更定了,甚至还打起了圆场,开始和稀泥:“怎么,两位亲家竟也不知道此事?莫非这是清嘉自己做的主张,还没同二位说起过?”   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一眨眼的功夫质问的人就变成了对家,白老先生心中为难,想想自家那个不孝的女儿,确乎是会大逆不道自行提出退婚的性子,遂心生狼狈不知该怎么答了。   这时却听贺敏之怒而道:“好笑,你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她要同你退婚你便可以强迫她了?那改日她若同你争吵你是不是还要拿刀杀了她?她是我含辛茹苦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不是这样给你拿去糟践的!”   贺敏之一向性情温吞与人为善,家中做得久的佣人十几年都不曾见过她发火,便是对着那些个嚣张跋扈的妾都能好言好语,可眼下面对他人欺负她的女儿却终是坐不住了,比白老先生的脾气还要大上许多,疾言厉色的样子直接就让徐隽旋不敢抬头了。   “岳母息怒,”他赶紧连连道歉,“小婿不是这个意思……”   这楼下的动静大,也惊扰了原本在楼上的吴曼婷和白清盈,母女两个相携着从楼梯上下来,小心翼翼地在厅里找了个边角的位子坐下,吴曼婷还试探着问:“怎么了这是?快消消气,都别动怒……”   而白清盈的目光则一直锁在徐隽旋身上,后者也不由自主抬头同她对视了一眼,不过很快就又低下头去了,匆匆忙忙的样子像是在避讳什么。   白清盈表面上一切如常,只低眉敛目地在自己母亲身边坐下,可那双与白清嘉甚为相似的眼睛里却极快地闪过了一丝异色,有些算计又有些得意,可惜当时没人瞧见。   这厢白老先生有了正妻提气,也总算想起来自己才是苦主了,于是气势又涨起来,徐将军一看形势不妙,赶紧又帮着儿子缓和场面,道:“夫人说得是,此事全是犬子的过失,他年轻气盛想不明白事,其实婚约的事情早已经板上钉钉、哪里是小孩子说退就能退的?他本不该为此着急动气的……”   这想当然的话刚说到一半,恰巧就被于此时走进家门的白清嘉听了个全,她步伐匆匆地进了客厅,脸上的冷意比屋外料峭的春寒还要萧索,声音也沉,说:“徐伯父这话晚辈不能认同,如今已是民国、哪能再翻大清朝的旧黄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恕我不认,这婚约我无论如何都要退掉!”   白小姐的气派是与生俱来的。   她也没有多么疾言厉色冷声冷情,只是说话的情态总显得特别矜贵,言语也利索,有种不容置喙的断然掺在里头,让听的人很难不把她的话当成一回事。   白老先生没想到女儿会突然回来、又这么直挺挺地撞上了徐振发的话,如此一副坚决要退婚的模样可是与他的希望大相径庭的,眼看着被顶撞的徐振已经微微沉下了脸,白老先生的心也是有些慌乱了起来,他定了定神,摆出威严的神态对女儿发了话:“清嘉你先坐下,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白清嘉却不买账,看样子是铁了心要同徐家人一刀两断,此时不单不消停反而话语更显凌厉,颇带几分讥诮地说:“小孩子?既然是小孩子还谈什么结婚?合该送我回法兰西继续读书去,留在这儿谈婚论嫁岂不好笑?”   说完,又吹着眼睛看向徐隽旋,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个垃圾,轻蔑厌恶到骨子里,说:“何况难道父亲忘记了?徐二少爷在曾副参谋长的官邸就敢强迫女儿,他日保不齐还会跑到总统府门口脱裤子,在父亲眼中我究竟有多不值钱,才活该被打发给这样的无赖?”   如此不留情面的话真是活生生把徐家父子的心扎出了血!   徐振如今就剩这么一个亲生的儿子,便是给他镶上金边供起来都嫌不够,哪能听旁人明晃晃说他是个无赖?一时之间真是怒冲天灵盖,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徐隽旋也被白小姐那个看垃圾的眼神给刺得难受头顶,一扭头瞧见自己的父亲也是脸色不善,遂立即觉得有了靠山,当即由跪改站从地上爬起来了,气势汹汹地瞪着白清嘉说:“清嘉,我此前可是百般忍耐为你遮掩,如今你却这样不给我面子,那就不要怪我在你双亲面前实话实说了!”   白清嘉闻言不怒反笑,纤细的眉微微一挑,说不清的傲慢和坦荡,直言:“代我遮掩?大可不必,徐二公子有话直说,可别雷声大雨点小。”   徐隽旋气得发抖,连说了三个“好”字,气急之下猛然扭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的白宏景和贺敏之,大声道:“岳父岳母,不是小婿想推脱罪责,实在是那天的事另有隐情——清嘉她,她和我三弟有了首尾!”   如此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实在是出人预料,不单白宏景和贺敏之都惊讶得瞪圆了眼,就是白清嘉这个事主都如闻天书无言以对了!   她和徐冰砚有了首尾?   就那个每次匆匆见一面便转身消失无踪的男人,她该怎么跟他生出首尾?   白清嘉是怒极反笑,当即就要怒斥徐隽旋言行无状,哪料这人觉得自己有了理、嘴皮子也溜道了,不等她驳斥便一鼓作气说开了:“此事我本不愿再提,可如今却觉得再放任下去是害人害己——当日在北上的火车上清嘉便同我三弟不干不净,两人深更半夜在火车外私会;那日在曾副参谋长府上我本也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正巧撞上他二人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才怒上心头,实在也是迫不得已啊!”   这话就真是荒唐得没边儿了!   好笑,那天火车外有那么多连夜抢修铁轨的士兵,她和徐冰砚光明正大坐在众人视线之内,怎么能叫“私会”?而那后半句陈词就更是胡扯一气,那天出事前她和徐冰砚根本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什么时候又“拉拉扯扯纠缠不清”了?   如此信口雌黄指鹿为马却让白清嘉动了真火,那股子骄纵的脾气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扬起手,狠狠一巴掌就扇在了徐隽旋的脸上!   “闭上你的狗嘴回娘胎去学学说话吧,”白清嘉气得胸口起伏不停,连手都有些发抖了,“好个不要脸的混账,闭着一双蛤蟆眼什么脏话也能说得出口!我和徐三少爷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哪容得你在这里颠倒黑白血口喷人!”   要论厉害,不管是上海滩还是北京城恐怕都难找出来一个强过白小姐的,那伶俐的口舌、那摄人的气派,真能将人骇得钉在原地忘了反应,以至于徐隽旋被当面扇了一巴掌都迟迟回不过神,站在原地张着嘴,早已呆若木鸡了。   可这当儿子的虽然傻,那当老子的却不是好惹的——徐振将军早在之前儿子被骂时就挂不住脸了,如今看到白清嘉当着他的面扇了他儿子的耳光,那脾气怎么能压得住?“霍”的一下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早就没了登门道歉的谨小慎微,反像个大爷似的发起脾气了,还看着白宏景重重冷哼了一声,撂下话:“白家教出的好女儿!勾三搭四不检点也就罢了、竟还敢当着长辈的面打我儿子的脸!这样的媳妇我们徐家要不起!这婚约,废了也罢!”   说完便要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白老先生也没想到自己的小女儿会如此厉害、竟将局面搅成了眼下这般难以收拾的样子,看着徐振怒发冲冠的样子也真是彻底慌了神,正要在一团混乱中起身去追,耳中却又冒出了一声新的惊呼,是吴曼婷在尖叫——   “清盈?清盈!我的宝贝女儿,你这是怎么了啊——” 第33章 退婚 天爷啊!   白清盈的这番昏厥倒地可真是十分的突兀!   众人皆吵啊嚷啊闹得不可开交, 谁也没分出神去瞧瞧这位不惹眼的小姐在做什么,哪成想一转眼人就在地上了,还十分柔弱地靠在了她母亲怀里, 而吴曼婷也不知何时竟逼出了眼泪, 搂着自己闺女活像她已经半死了, 扯着嗓子反复问“我的女儿你这是怎么了”, 似乎生怕在场的诸位听不见。   白清盈也是位搭戏的好手,在一干人等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也不打怵, 恐怕也是承袭了她母亲当年唱柳琴戏的天资,此时便很自然地捂住了脸,装出一副十分羞愧的样子,说:“母亲, 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可真叫看的人着急,白老先生终于是不耐烦了, 催问:“清盈你是哪里不舒服?可需要父亲为你请医生?”   白清盈本来还想再跟自己的父亲推挡几个来回, 然而此时余光却瞧见徐振将军已有要拂袖而去的征兆,于是再也顾不上理会戏剧的节奏, 径直从她母亲怀里爬起来到白宏景眼前跪下了, 幽幽咽咽地说:“父亲……女儿不孝,是,是有了身孕了……”   整个厅里都陷入了一片寂静。   身……身孕?   什么身孕?   是他们以为的那个身孕么?   白老先生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之间舌头发僵一句话也说不出, 怔愣之间却忽而听到一声断喝——   “你说什么?!”   ……竟是徐二少爷一脸惊慌失措地跳了出来。   这……   白清嘉高高地挑起了眉,忽而觉得眼前这出闹剧竟有了越唱越精彩的趋势,当下也不再生气,干脆拣了个位子坐下, 抱起手臂好整以暇地准备开始看戏了。   同样情绪急转直下的还有徐将军。   他原本是打算在盛怒之下匆匆离去,让白宏景这个老财主意识到他是何等严重地开罪了徐家、从而为两家之后的交往埋下一个于己有利的伏笔,未料却被白家长女这一句石破天惊的未婚先孕给绊住了脚。他冷笑一声,正打算借机讥讽一句白家教女无方、生的这一个两个皆是不知检点勾三搭四的烂货,没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又忽然跳出来了,那满脸的张皇和震惊简直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在场所有人,就是他搞大了白家这个姨太太生的长女的肚子!   徐将军的脑子于是跟白老先生一样白了,两个老人家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作何言语,彼此对视之后怒火又同时涌上心头,继而一并看向了自家的荒唐儿女,怒喝:“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这个事情的原委倒不难猜。   吴曼婷和白清盈母女是一早就惦记上了白清嘉的未婚夫,指望着巴上他从此飞黄腾达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再不用留在白家处处看人脸色过日子,于是便挑唆得徐隽旋和白清嘉争执,满心想坐收渔利。   这徐隽旋也真没辜负这母女俩的算计,她们布什么坑他就进什么洞,甚至还超常发挥在曾副参谋长的府上闹出了那等乱子,果然让白清嘉那个小贱人大怒,两人这就算是彻底没戏了。   可光他们那一头断了可不行,自己这头也得系上啊,得亏吴曼婷教女有方,在此等关键时刻掏出了自己当年吊上白宏景的绝妙法子,撺掇女儿趁夜去了一趟北京饭店,正赶上徐隽旋买醉喝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于是顺顺利利就把男人勾上了床。   徐隽旋当日可不知道自己睡的是谁,入睡前还以为自己怀里搂的是白清嘉呢,结果次日一醒才瞧见昨夜与自己纠缠一宿的女郎竟是白家长女,虽生了一双与他那正牌未婚妻十分肖似的眼睛,可其余模样都大相径庭。   这这这这这、这事可就离了谱了!   徐隽旋人怂如狗,一见自己闯下这等祸事那真是吓得飞了魂散了魄,跟个受害者似的缩在了床脚,伸手指着满身痕迹的白清盈问:“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清盈一个戏子之女,那表演的技巧怎么会逊于徐二少爷?自然扮得比他更像个受害者,裹着被子遮掩着身体,一边抹泪一边哭诉:“我昨夜来北京饭店为我父亲母亲买宵夜,进酒厅时恰瞧见二少爷在喝闷酒,本打算上前打个招呼就走,谁知二少爷竟、竟一把将我抱住了,还一直叫我妹妹的名字——我、我真是没脸再见人了!”   说着越发大声地哭了起来,还特意让被子落下一点露出自己脖子上青青紫紫的吻痕。   徐隽旋:“……”   白清盈这话五分真五分假,一时也把徐二少爷这草包给镇住了——他仔细回想了一番,的确想起自己昨夜是叫了许多声“清嘉”,也的确想起怀中的女人是推拒过的,一时就对白清盈的这个说法信了七八分。   他心道一声“完了”,脸色立时煞白,暗想自己这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脚差点强了白清嘉的罪过尚没有赎清,后脚就又把这白清盈给睡了个彻底!   天要亡我!   徐隽旋绝望了,抱着自己的头躲在床脚再不愿面对这人世,可不料那白家长女竟是个菩萨心肠,当时一边哭还一边开解他,十分通情达理地说:“唉,我也知晓二少爷与我妹妹情投意合、未来是要做夫妻的,你我这一场露水姻缘本也是意外使然,不如便将此当个秘密埋在土里,此后谁都不要再提起了罢。”   天爷啊!   这般舍己为人、这般旷达慷慨,便是出家五十年的和尚尼姑也比不上,白老先生真是教女有方,竟养出了一个如此慈悲为怀的小佛祖!   徐隽旋动容了、心颤了,简直恨不得给白清盈跪下磕头,一面感谢又一面承诺,说:“白大小姐的恩情我徐隽旋这一生没齿难忘,他日若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必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这不是一切都谈妥了吗!   怎么她又忽然怀孕了!   徐隽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厉害,居然有一夜就能让人怀孕的本事,此时的震惊是一点假也不掺,瞪跪在地上的白清盈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而白清盈则是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同她父亲说明:“是女儿荒唐、是女儿蠢钝,竟想欺瞒父亲母亲和徐二少爷有了夫妻之实的大事,如今却有了身孕怀上孩子,可见这都是我的报应——父亲莫要动怒伤身、也莫要责怪徐二少爷,怪就怪女儿命苦,被扯进意外里掰扯不清了……”   这一番陈词可真是高明无双!   该清楚的清楚,该含糊的含糊,让白老先生和徐振将军即便在一片凌乱之中也大约听了个明白,断定是徐隽旋荒唐无度害了她,而她一直有心替他隐瞒、成全他和妹妹的婚事,如今是兜不住了才不得不将实情俱说出口!   这、这真是、这真是……!   白老先生已经不会说话了,气得嘴唇发紫两手发抖、站都站不稳,退后两步就坐倒在了沙发上,骇得贺敏之又张罗佣人们去给他取药;而徐将军这回也是彻底没了片刻之前的盛怒气焰,甚至俨然有了要夹着尾巴做人的觉悟,在白家的地盘待得是如坐针扎芒刺在背,只觉得一张老脸今日已全数丢尽,再也无法在白家人面前挺胸抬头了!   唯一神清气爽的便是白清嘉了。   她是囫囫囵囵地看完了这整场唱念做打,心中明镜一样,深知吴曼婷和白清盈母女在背后搞了不少小动作,也就男人们蠢钝、竟被这样的小手段耍得团团转。   她其实并不乐意看到她们母女攀上徐家,只因她不想看到给贺敏之添过堵的人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可是她也深知有得必有舍的道理,要想和徐隽旋这混账王八蛋退婚恐怕也就指着这一遭了,这么一看白清盈也算是帮了她的忙,她便不同她计较如何?   一念既定,白小姐便也挤上了戏台,暂于这一众名角儿之中抢了一席位子,装作十分不可置信且难以接受的模样,劈手指向徐隽旋骂道:“好啊,好你个负心人!表面与我情深意重山盟海誓,谁成想转头就去糟蹋了我的姐姐!倒是要我怎么宽宏大量与你结婚?退婚!今日必须退婚!”   这一番台词虽然十分到位引人入胜,可白小姐的演技却实在太差了、起码远比不上她那个姐姐来得精妙,控诉了半天竟然连半滴眼泪都挤不出来,甚至还差一点要笑出声,最终只能以手遮面掩饰自己技巧的拙劣,怕被识破又不得不装作盛怒起身,转身就要朝楼上走去。   全场的人当时都心潮起伏太过激烈,以至于竟没有一个能分出神来把她叫住、放任这事主施施然走了,还是白小姐自己回过了神,心想可不能把她那性情温吞的母亲留在这乌烟瘴气的破地方受气,遂又扭身回来了,拉住早已六神无主的母亲的手一起走。   彼时白清盈还泪眼朦胧地跪在地上呢,白清嘉也真是有几分敬佩她,为了个破烂儿一样的男人竟能花心思花到这个地步,一时也说不清心中的情绪是轻蔑还是怜悯,只在与她错身之时无声地留给她两个字——   “恭喜。”   说完便再不愿回头跟这些个糟心的烂人烂事搅在一起,那潇洒离去的姿态在白清盈的心中再次留下了屈辱的烙印,令她不由得狠狠攥紧了手、暗暗挺直了背,于心中默默念着:   白清嘉,你今日看我不起扬长而去、当我是替你捡垃圾的可怜乞丐,可谁能说得准明日的光景?你最好一辈子顺风顺水春风得意,否则我一定会让你尝尝……   ……这居于人下饱受欺侮的辛酸滋味。 第34章 回沪 “白家?就是出了通缉犯的那个白……   因有如此一台热热闹闹的大戏在家中唱响了, 白清嘉与徐隽旋的婚约自然就做了废,而白清盈作为白家的女儿也不能平白被人搞大了肚子,就算是个妾生的在外也是挂着白老先生的面子, 是以最终在两家人一番艰苦卓绝的谈判过后还是被当成了个凑数的配给了徐隽旋, 二人喜结连理。   这个婚可不能结得慢了, 要跟白清盈肚子鼓起来的速度赛跑, 稍晚一点就要被人家看出端倪,于是刚进四月这婚就成了, 婚礼办得甚是低调,只请了两家的近亲和一些实在避不过的高官政要,也得亏两家人如今都在北京,倘若在沪上办事被知根知底的亲朋好友晓得了, 还不定要怎样嚼舌根子。   至于白小姐,她从新娘变成了新郎的小姨子,那真是无婚一身轻, 婚礼当天心情也不知道有多轻松, 以至于在徐隽旋和白清盈二位礼成时她都忍不住要上前送一句祝福,连说了两遍“白头偕老, 一生勿负”, 搞得新郎当时看着她的眼神是既不舍又幽怨,新娘则是既愤恨又隐忍。   而婚礼之后白清盈便很快跟随徐隽旋离开北京回了上海,从白家搬走的那天情绪显得很高昂,好像终于扬眉吐气脱离了苦海, 打白清嘉面前过时后背挺得直直的、下巴抬得高高的,雄赳赳的模样活像只惹人发笑的大公鸡。   吴曼婷也很亢奋,她虽然不能跟着一起搬去女婿家的官邸,可同样也是满面红光春风得意, 把女儿送到门口时忍不住激动得泪眼涟涟,倘若大清朝还在,恐怕这就是活脱脱一幅“慈母送女入东宫”的锦绣图了。   白清嘉对此一点都不介怀,在白清盈婚后依然是该干嘛干嘛,生活得十分惬意舒适,可她母亲贺敏之却一改往日的达观,时不时就要唉声叹气,情绪激动时还要掉两滴眼泪,频频感叹那徐隽旋是个“没操守的混账”,而白清盈则是“损福报的盗贼”。白清嘉听了就笑,一边哄母亲一边调侃:“那感情好,看来他们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原先是我横插一杠了。”   她母亲一听就生气,骂她是跟她二哥学坏了、越来越没正形,训完之后又忧愁不已地追述:“那现在你的婚事怎么办?外面那些人虽然表面上不说,可是背后肯定都在议论咱们和徐家的事儿,不定说的多难听,这样你以后可还怎么找婆家?难不成还要嫁得比二房低?”   白清嘉才不在乎旁人议论,只管自己过得好就是了,只是她听母亲这个意思像是也不喜欢出身不好的男子,那……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呢,母亲已经自己打算开了,当天就去找了长子白清平,让他在北京政府中多替妹妹留心,务必要为她寻觅一个年轻有为出身体面的青年才俊。白清平也知道自家妹妹在婚事上受了一番奇耻大辱,心中疼得紧呢,当即满口答应下来,保证一定会尽快为妹妹物色出合适的人选。   于是白小姐这就算是害上了新的苦恼,终日担心大哥会给自己找来一个新的徐隽旋,愁闷得甚至都无心投身于自己的翻译大业了,李锐给她来了好几封催修改稿的信件她都不曾给过答复,好容易打起精神提起笔,也只回了一句“近来家中杂事甚多,无心译事,请先生暂莫来信”。   由此这条线也算半断了。   如此浑浑噩噩心不在焉的日子又过了一个多月,其间可有不少热闹,譬如英国人跟西藏搞了个什么西姆拉会议,擅自划定了中国和印度的边界,这件事情在国内吵吵吵闹闹闹,到了4月政府才总算宣布不承认麦克马洪线;又譬如袁大总统公布了新的约法,还改革了全国地方官制,大哥为这些事忙得脚不沾地,连着大半个月都直接住在了办公室,引得嫂子几乎要疑心他在外面养了人;还譬如欧洲诸国的战争言论甚嚣尘上,处处都透着股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息,整个世界变得像个火药桶,但凡沾上一点火星就要即刻爆炸。   白小姐是个百无聊赖的看客,对这些外面的事情并不太上心,只当这些争端是绿洲之外的一场沙尘暴,同他们这个小家是没什么干系的。可五月末自上海家中传来的一封信件却彻底打破了这番平静,令整个白家都陷入了空前的动荡之中。   信是留在上海白公馆的老管家傅叔寄来的,说——   老爷:   近来沪上动荡,革命党声势又隆,警察局已于华界大肆搜捕,二少爷不慎被卷其中,受诬与三宝来要犯金勉有所瓜葛,其友淞沪警察厅厅长洪复山亦已被停职查办。   殷盼老爷早日归沪!   这封信写得颇为含糊,并未说清楚白二少爷眼下的处境——“被卷其中”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说已经被抓进监狱关起来了还是正在被警察通缉?所谓的“不慎”又是什么意思?是确与革命党扯上了干系还是仅仅引发了误会?那淞沪警察厅的人被停职查办又同他有什么关系?一切都模模糊糊的。   可越是不清楚的说法越是容易引发听者糟糕的联想,白老先生收信时心头巨震,险些要将手中的信纸攥烂,贺敏之则更不经吓,当场就昏了过去,醒来之后整个人都虚弱了,拉着白老先生的手颤抖着问:“宏景——现在怎么办,怎么办?”   彼时白老先生其实尚算镇定,毕竟他笃定自己那次子只是个招猫逗狗的纨绔子弟,了不起就是赌博输钱打架输人,除此之外还能惹什么乱子?革命党的事必然只是一桩误会,只要他亲自回一趟上海打点打点就好了。   他打定主意,便请妻子安心,只需留在北京安心养身体,他独自回一趟南方,不出半月就会带着清远一起回来。贺敏之却不允,坚持要跟着一起回沪,全因太牵挂自己的孩子,怎么都要尽早去看他一眼。   白清嘉也坚持要回去。   她自小就同她二哥最亲,如今听闻他出事自然心急如焚,而且她仔细一想,又觉得傅叔在信中提到的那个洪复山自己是见过的,兴许就是那日在666号大赌场打过照面的官员,二哥跟这等军政界的人走得近了,说不得就受到了他们的牵连。   这么一想过她就更是担忧、愈坚持要同父亲一起返沪,吴曼婷一见也来凑热闹,嘴上说是担心清远要回去探望,实则不过是惦记她那新近结婚的女儿女婿罢了,白老先生一看也拦不住,索性就把一家人都带回了上海,只余下白清平一家留在北京。   哦,不对——留下的还有陆芸芸。   她一直住在北京饭店,虽则面子上确有几分难看,可若论交际却别提有多方便了,据说她那儿现在每天都是高朋满座,比本家儿还热闹百倍。白老先生叫她回上海时她还不乐意,一边柔柔顺顺地靠在他肩上蹭,一边又甜腻腻地撒着娇说:“二少爷吉人自有天相,必然没什么大事,老爷指不定不到一个礼拜就回北京来了,何必还要那么麻烦带我也走一个来回?我便在这里乖乖地等你们回来,到时候给二少爷办一个风风光光的接风宴!”   如此巧嘴不但会说甜话,而且还会献香吻,真是哄得白老先生心猿意马,当即便摸摸三姨太的年轻脸蛋儿表示了首肯,心中还对她百般留恋呢。   于是从北京回沪的归途就只有白宏景、贺敏之、白清嘉和吴曼婷四人同行了。   那时是五月二十七初夏,天气已由暖转热,而这趟旅程已然没了徐将军派军护送的体贴照拂,是以转乘换车之时便难免要与人拥挤,这多少有些不便,一来二去还引人冒汗,颇令白老先生感到不满。   一向娇气的白小姐当然也在这样艰辛的旅程中感到不适,可她因心中挂念二哥而沉默寡言,一路上倒是没心思开口抱怨——她只希望他没惹事,就算真的惹了也最好别是什么大事,如今政局动荡形势恶劣,倘若真被搅和进了革命党,那沾上身的便是杀身之祸,连带着身为政府官员的大哥也要一并遭殃。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彻底挂上了心事,心里像装了个秤砣一样沉,整个回程都没什么话,一味看着车窗外飞快后退的风景发呆,只偶尔会在看到荒芜的旷野时短暂分神,想起那个已经阔别数月的男人,眼前划过他在寒夜火光中英挺的侧影,以及他抬目看向她时眉眼之间难解的深邃。   你说。   ……我们还会再遇见么?   抵达上海是两天之后。   南方的夏日总是来得比北方更早一些,上海的初夏又泰半多雨,白家人一从火车站出来就邂逅了一个沉闷的阴雨天,同时看到车站里军警密布,在每一个进出口都设了岗,严密地盘查着每一个来往人员的身份证件,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甚至连白家人也受到了盘查。   白老先生身份尊贵,脾气也难免大一些,一遇军警盘查便横眉冷对,身边的佣人最懂眼色,立刻上前一步训斥对方,说:“上海商会的白先生你们不认得?白家人的证件也是可以随便查的?还不速速放行!”   那几个巡查的军警闻言却一皱眉,相互对视一眼后神色还颇有几分奇怪,再次转向白家人时态度反而更刻板了,愈发坚决地要查他们的证件,查过放行后还在背后嘀咕,白清嘉耳朵尖,分明听到他们在说:“白家?就是出了通缉犯的那个白家么?……那个白清远……”   声音渐渐模糊听不清了。   可仅有的这几个字已经足够令人心惊胆战,白清嘉心跳加快,回头时又见父亲也彻底冷下了脸,声音沉沉地只撂下了两个字——   “回家。” 第35章 藏身 “……带我去见他。”……   而回到上海之后白家人才终于明白他们之前是多么错误地估计了形势:白二少爷这回惹上的麻烦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更加严重。   事情要先从三宝来的老板金勉说起。   那也是在上海商会里名头响当当的人物, 手底下经营着难以计数的拍卖场和赌场,去年十月却因暗中资助革命党而被捕入狱,事情闹得很大, 惹得整个上海滩议论纷纷。   可当局却并未立刻下达对金勉的处决令, 目的在于通过他揪出更多的革命党, 奈何这人是个犟种, 在狱中死扛着什么都没说,且他身份尊贵极具社会影响, 当局也不便真的对他使用酷刑,因此事情就不尴不尬地杠在了那里,好些日子没有进展。   而拖的日子一长,当局的耐心也就被消耗殆尽, 终于下了枪毙的处决令,没想到革命党却神通广大,居然在执行之前想法子劫了狱, 金勉跑了, 眼下不知所踪。   当局震怒,觉得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了脸, 于是下令严查军警系统内部有无革命党内奸, 这下就牵连出了淞沪警察厅的长官洪复山——他的政敌向当局告发,控诉洪复山借职务之便收受贿赂,有极大可能是革命党内奸。   于是洪复山立刻受到了严肃调查。   他那身骨头可是绵软得很,享惯了富贵的人眼睛刚扫到刑具的边便吓得一股脑儿招供了, 当局没怎么费劲儿就从他嘴里接连得到了若干个与革命党有关联的名字,其中白家那位二少爷便赫然在列。   洪复山坦陈,白二少爷就是革命党,曾在多个场合借赌博输钱的名目向他行贿, 前后共计超过四万大洋,足可以在上海滩买下十好几栋楼了。   此事非同小可,当局一听当即就下了逮捕令,可待他们闯进白公馆一查,却发现那位名满沪上的贵公子早已不知所踪……   白老先生是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那个荒唐不经的次子居然会跟革命党扯上干系!   他笃定是当局的情报有误,回家之后便接连联络了几位政府中的故交请他们代为转圜,可惜洪复山的证词过于确凿、这次的风波又闹得过大,此事已然没人敢插手,白老先生碰了壁,只好转头再去求亲家。   现如今白家和徐家的关系可微妙着呢。   他们的确是结了姻亲,但这其中的不体面和不愉快却是不提也罢,当初要不是有白清盈那如同神来一笔的未婚先孕,说不得两家人老早就翻了脸了。   如今的白宏景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向徐振低头,可是眼下次子不知所踪正被通缉,一旦被抓进牢狱面对的就是杀身之祸,他又怎么能见死不救?只能舍下自己这张老脸,硬忍着窝囊登了徐家的门。   徐将军才不想管这事儿,莫说如今两家的关系大不如前,就算是当初如胶似漆的那个时候他也无法贸然插手有关革命党的大事,白家那个次子这回捅的娄子太大了,无论他是不是真的革命党,眼下逃脱缉捕的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   因此亲家也对白老先生摆出了冷脸,前几次登门都避而不见,后来总算见了也是左右推脱,令白老先生在求告无门的同时又感到万分受辱。   可他不能一走了之,总还要再想办法救亲儿子的,于是只好又去找自己的长女、如今的徐家少奶奶。   白清盈是今非昔比了,虽然进徐家的门尚不足两月,可派头已经大了起来,穿戴虽然还和在娘家时一般富贵,神态却大方气派多了。   她已经显怀,平素身边都要有三四个佣人伺候,那天见了父亲倒很客气,张罗着让人给他倒茶,听了父亲的话后态度也很顺从,说:“父亲放心,二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公公近来忙碌难免烦躁些,待他得空我便去求他,想来即便是看在我肚子里他孙子的面子上也不会不管咱们家的事的。”   这句“咱们家”听起来十分令人舒心,白老先生于是感慨还是长女懂事,当即便深感安慰。可是待从徐家官邸回到白公馆,却是一连几天都等不到长女的消息,使得她之前那番应允听起来就像一张空头支票,令人感到双倍的失望和伤情。   白清嘉对此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二房母女是什么秉性她早就晓得了,表面一副温温柔柔的小媳妇样子,实则肚子里都藏着獠牙,如今攀上徐家志得意满,在她们心里估计也是飞上枝头做了凤凰,看到她们大房出事弹冠相庆还来不及,怎么会当真施以援手?也就父亲想得少,活该被那对母女骗一辈子。   她自然也恨这对母女小人得志,可眼下更关键的却是二哥的下落和安危,白清嘉是真的着了急上了火,已连续好几天睡不着觉,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也总是做噩梦,梦里全是二哥被凶神恶煞的军警们逮捕的样子,还有一回梦见他满身是血地出现在牢房里,被人折磨得遍体鳞伤皮开肉绽。   她惊恐不已,越发想念起哥哥,现在几乎是时时都待在白清远房间里,看他的书桌难受,看他的柜子难受,看他的床就更难受,心想去年十二月的时候她怎么会就让他一个人留在上海了?她应该死命拉着他去北京的,或者至少也应该留在上海陪他,如果她当时再坚持一些,是不是如今的祸事也不会发生了?   她越想越难受,钻了牛角尖儿,到后来终于是忍不住了,干脆自己出门去找人。   这谈何容易?   上海滩何其大也,要从其中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白清嘉也没什么章法,只能去她二哥平素时常造访的地方碰碰运气,譬如戏园子、譬如赌场、譬如适宜谈情说爱的小公园……到处都不见人。   到后来她也是害了失心疯,一个出身尊贵的大小姐竟然要豁出去钻妓寮,任秀知好说歹说怎么劝都没用,奔着那灯红酒绿的长三书寓便去了。   妓寮中人哪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男人们以为她是来抓偷腥猫的可怜女人,个个都想不通是哪个瞎了眼的风流鬼会放着这么美丽的妻子不要、偏跑出来找娼儿逗闷子;女人们则是讥笑,心说你长得美出身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看不住男人,要歇斯底里地自己跑到这儿来捉人?   众人都在看她这个闯入者,还有那个别喝蒙了的醉鬼以为她也是卖的,抬手便要过来搂她的肩,还问“小姐多少大洋一晚”,恶心得秀知都要发火了,偏她们小姐执拗,愣是在这乌烟瘴气的地界待住了,直到把那一间间脏屋子的门都推开了验过了才肯离去,其间也不知惊扰了多少嫖丨客多少娼儿,闹的是鸡飞狗跳。   ……可还是没找到人。   白清嘉没了章程,面对着偌大一个夜上海不知何去何从,茫然间又琢磨着要到那些下等妓寮去找人了,最疯时还想过要去大烟馆,拼命的架势险些要把秀知吓哭,一个劲儿地劝:“小姐咱们还是回家等信儿吧,这样找下去也不是办法,二少爷要是知道了也一定不会舍得的……”   可她们小姐哪那么容易被说动?第二天又奔烟花柳巷去了,进间子时迎面走来一个男人,恰好在一条又黑又挤的小巷子里与她们狭路相逢,秀知被吓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生怕那人一下扑过来谋财害命,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对方竟果真在她们跟前停住了步子。   这回秀知可崩不住了,一个激灵要喊人呼救,刚要张嘴却又听那人试探着问她们小姐:“……白小姐?”   竟好似是特意在此等她们的。   白清嘉心中一跳,隐隐有种极好的预感,她压下未表,只对那人点了点头,对方左右看看,见四下里无人才压低声音说:“二少爷托我带话,请小姐安心回家不必挂念,他一切都好。”   说完便低下头要匆匆离去,却被白清嘉一把抓住了手臂。   “他在哪儿?”   她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仍然闪烁着明亮的光彩,像是终于看到了些许微茫的希望。   “……带我去见他。”   最终白清嘉是在英租界的一处英商私宅找到白清远的。   她其实早就想过他会藏身于租界,毕竟眼下当局的稽查搜捕已然十分严密,倘若身在华界就算是只老鼠也该被掘地三尺找出来了,哪能容人躲到如今?只有租界中国政府无权派军警干涉,可算是他眼下唯一的庇佑了。   只是上海滩的租界面积十分广大,英租界、法租界、公共租界,还有日本区,林林总总加起来比华界复杂许多,白家其实跟法国人更有交情,因此白清嘉原以为二哥躲在那里的可能更大,没想到他却神通广大跟英国人也能说上话,还能哄得人家在当局如此大的压力之下充当他的保护伞。   ……属实令她意外。   那个英商的私宅并不很大,是个二层的小洋楼,连个独立的院子也没有,挤在一排外观差不多的小房子之间,倒不怎么显眼。   她进门时看到屋内有狭长的走廊,走廊尽处有微黯的光亮,男人们交谈的声音隐隐传出来,“南方”、“孙先生”、“革命”、“日本”、“党魁”,这些早已被当局认定是大逆不道的词汇一个接一个往她耳朵里钻,使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得越来越快,待终于顺着走廊走到底才终于在不大的厅里看到了她那位风流倜傥的二哥,正倚靠在厚重的落地西洋钟旁朝她笑,一双矜贵的狐狸眼里仍显出几分散漫,还叹息着在同身边人讲——   “我说什么来着?我这妹妹胆子最大,今日一定会来——金勉你输了,记得给钱。” 第36章 惊心 “清嘉,”他在叹息,“哥哥也不……   不大的客厅里坐着五六个男人, 其中一个特别瘦削的还吊着手臂,窝在沙发里看起来尤其虚弱,但听言还是摇头笑了笑, 说:“如今我的钱财都被当局罚没了, 你还要我从哪里弄钱给你?”   他大约三十六七的年纪, 蓄了八字胡, 那张脸曾连续好几个礼拜出现在上海滩大大小小的报纸上,这让她很难不知道他的名字……叫金勉。   传闻中早就应当被枪毙的人忽而出现在眼前, 即便胆大如白清嘉也难免心下一颤,又听在场的另一个陌生男子调侃说:“这便是因果报应了——你开的那些个赌场诓了多少人的大洋?如此不义之财,合该要从手上飞走的。”   众人听了这话都笑起来,气氛有种生造出的活泼, 大概他们也都晓得通缉犯先生心中的苦涩,因此才特意用这样的言语开解他吧。   他很领情,苦笑着向诸位拱了拱手, 又默默看了白清嘉一眼, 顿了顿说:“我们先避一避吧,让清远同家人说几句话。”   厅里的男子们好像都早就在等这话, 一听金勉开口便很快纷纷站起来, 其中一个走过去搀住他,没一会儿人就散了个干净,厅里只剩白家兄妹了。   西洋落地钟的钟摆正在规律地摇晃,短粗的时针已经不疾不徐地越过了“9”, 白清远扫了一眼钟面,随即缓缓走到茶几边给妹妹倒了一杯水,伸手要递给她时才见她的眼眶已经红了,当下心中一涩, 神情也有些恍惚了。   他将那杯水随手放下,步伐略迟疑地走到妹妹身边把人搂进了怀里,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剩一声单薄的称名:“清嘉……”   白二少爷是沪上第一风流的贵公子,浪荡散漫常怀戏谑,哄女郎的法子少说有上百种,越是薄情的人说假话听起来越真;可此时他却口讷起来,面对着为了找他而几天几夜睡不着觉的妹妹深感无措,白清嘉仰头看他时甚至瞧见那双华贵的狐狸眼都低垂了下去,显得含蓄又低沉了。   “我只问你一句……”她的声音也有些发抖,“……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么?”   ……你真的是革命党?   你真的为了救那个金勉而向警察厅的官员行贿?   你真的要被当局通缉、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这其实是无谓的问题,白清嘉自己也晓得的,今夜所见的一切已足以证明他与革命党人的关联,甚至他还可能是其中的干部、是被众人拥戴的,她这问题只能算一块自欺欺人的遮羞布,什么都想遮、又什么都遮不住。   白清远也晓得的,妹妹眼底的惶惑早已让他明白自己无需继续演戏,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也只能说:“你那么聪明……还要我说什么?”   是一句无奈的默认。   最糟的猜测得到了验证,白清嘉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印象中的兄长明明总是玩世不恭游戏人间,可此刻牵扯上的事却又偏偏是最沉重最肃穆的,这令她感到费解,又令她感到茫然。   “……为什么?”她的眼眶越发热起来,“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在期待什么呢?期待二哥说自己是偶然走错了路?期待他说他后悔了、想放弃了、想回家了?   可那终归是妄想,他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答案,反而回以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不呢?”   只因为我们的父亲是大总统一系?   只因为我们的家族是这个残破腐朽的世界的既得利益者?   只因为我生于斯长于斯,所以就不能挥刀斩了自己的根?   “清嘉,”他在叹息,“哥哥也不想这样的……”   倘若不是袁氏窃国大行霸道让国会形同虚设,倘若不是战乱不止离乱不休国家备受欺凌,倘若不是宋先生遇刺孙先生流亡无数同仁皆遭屠戮……二哥也不会这么做。   谁不愿在太平盛世之中做个逍遥纨绔?无奈覆巢之下终究不能袖手旁观。   他说这话时神情浅淡又郑重,显出某种难以纾解的沉痛,白清嘉的心还在扑通扑通跳,也说不上是因为震惊还是恐惧,而更让她害怕的是她隐隐察觉到了自己心底的亢奋和热切,像股热油一样不停地往外冒,烧得她喉咙发干手心冒汗。   可是……   “可是这样你会死的!”   她忽而暴怒了,强烈而混杂的情绪一下子伴着连日的疲倦和惊惧喷薄而出,力量大得令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全天下只你一个是硬骨头?只你一个此心昭昭日月可鉴?康先生和梁先生又怎么样,那样大的声势最终还不是被逼得偃旗息鼓?你就能断定自己今日的牺牲最后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何况你想过父亲么?他已经年迈,受不了这些大风大浪了!你知道这些日子他有多挂念你?为了你四处求人四处碰壁——你也知道他有多爱惜颜面,可为了救你他什么都不管了……”   “还有大哥……他刚去北京赴任,一转头亲弟弟就成了革命党被当局缉捕,你让他还怎么在政府里立足?其他人会怎么说他?大总统会怎么对待他?如果他被免职怎么办?润熙和润崇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更不要说母亲!你知道她这些日子流了多少泪、熬了多少夜?她在父亲身边一辈子担惊受怕委屈生气,就等着到老跟着咱们过几天安生日子,如今大哥的前程好不容易有了着落,你却又成了逃犯,你让她怎么活,啊?”   “你是热血上了头,觉得救国救民四个字大过天,可难道为了这个就能舍弃父亲母亲、舍弃我和哥哥?这是自私!这是愚蠢!何况同你有一般念头的人有那么多,怎么就非要你冲锋在前豁出性命?白清远,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并不宽敞的客厅里回荡着这番声色俱厉的陈词,她的声音那样大,也许在楼上的人也听得到,那些孤注一掷的革命党兴许都要听到她这番不开化的妄言,可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彼时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把哥哥拉回来!   立刻、马上、就此时此地,让他放弃那些荒唐不经的主义和事业,回到他们原本的生活里去!   ……可他却只是看着她。   那双熟悉的狐狸眼还是一样温情又矜贵,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也不过是这样了,偶尔欺负她、调侃她、捉弄她,可说到底还是永远疼爱她、照顾她、袒护她。   她多希望能从他这里再得到一次迁就和让步,然而这回得到的却是他缓慢而坚决的后退。   他说:“清嘉……回家去吧。”   “我从来不是孝顺的晚辈,这点父亲母亲都知道的,”他似乎苦笑了一下,像一场将要谢幕的繁华,“就请他们登报声明与我断绝关系吧,往后也不必再试图联络,只当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是在烟馆妓寮赌场戏楼莫名其妙地死了……这样对谁都好。”   “你说得对,哥哥的确既自私又愚蠢……可这样的蠢事倘若我不去做,又要谁去做呢?这天底下聪明的人太多了,二哥不去凑那个热闹,倘若我和我这帮蠢朋友能用这条性命换来一个清明的世道,便由那些聪明人去把它变得更好吧。”   “我……只能这样下去了。”   话到这里,白清嘉终于还是掉下了眼泪。   她不是爱哭的性子,从小就不是,倘若受了气第一反应绝不是哭、而一定是想法子报复回去,现在想想这也并非因为她有多坚强,只是她生来命好,总有许多人为她撑腰,因而生活便总有许多余裕可供她辗转腾挪,总不至于山穷水尽罢了。   ……可眼下她却没路走了。   她眼睁睁看着自小最亲密的兄长朝着一条死路不回头地奔,拼命想拽却阻拦不住,心中的张皇与无力已然强烈到几乎没顶,只因她感到了一股类似诀别的气息……那样清晰,宛如一声困兽的悲鸣。   她不甘心,伸手紧紧抓住了哥哥的手臂,打定主意要大声地哭、大声地同他争吵,撒泼耍赖逼他就范!可拉扯之间他们却忽而听到洋楼大门外传来了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嗵。   嗵。   嗵。   ——像是成队的军警在向他们逼近,每一下都像狠狠敲在了人的心上。   白清嘉立刻不敢动了,甚至连拽住哥哥手臂的手都已经开始剧烈地颤抖——是警察来了吗?还是军队?他们发现革命党了、要来抓人?她二哥会怎么样?会被抓到牢里严刑拷打还是直接被推上刑场枪毙?她能救他吗?父亲能救他吗?   她不知道,早已六神无主,余光又见那几个革命党拿着枪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个个满面凶光,像是被逼入绝境的狼群;她二哥亦已沉下了脸,平素的闲散早已消失不见,无形的冷锐使他看起来有几分陌生,她看着他严肃地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眉头紧锁着拉着她快步向后门走去。   这是要做什么?要带着她逃?   这……这怎么可能逃得掉?   她惊疑不定,匆忙之间却只能闷头跟着他走,后来却被一个从楼上匆忙走下来的洋人拦住了——那是个个子不高的英国男人,也许是这座洋楼的主人吧。   他看上去同样十分不安,可却对着白清远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楼梯的方向,与此同时……   ……看向了白清嘉。   咚。咚。咚。   大门被敲响,震动的门板仿佛即将被死神推开。   白清嘉的大脑一片空白,独自僵着后背坐在洋楼的小厅里等待,而她清楚地知道那些手持枪械的革命党、包括她的二哥,就藏匿在小厅楼上的某个房间里,一旦被发现……这里就会变成凶恶的战场、变成残酷的地狱。   此时急促的敲门声越发频仍,死亡的迫近正在毫不留情地加速,白清嘉眼睁睁看着那个英国男人走出了小厅、顺着狭窄的走廊去到了门边,拐角的墙体阻挡了白清嘉的视线,可她的听觉却将盲区之内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嘎吱。   门开了。   交叠的脚步声渐次响起,还有纷杂混乱的交谈声传进了房间。   有人进来了。   嗵。   嗵。   嗵。   一步步走近。   小厅的地毯上已经出现了对方的影子,幽暗又缥缈,像是一场纠缠不休的梦魇。   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抬头,看见了一双被墨色浸染的眼睛,像这个至暗的黑夜一样低沉又深邃,曾在并不很遥远的过去平静且温和地注视过她,甚至还曾一度出现在她深夜朦胧的梦里。   竟是……   ……徐冰砚。 第37章 动魄 最深沉处又隐隐藏着一缕风月……   白清嘉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再次见到徐冰砚:她的亲哥哥沦为了逃犯, 而他则作为一个缉捕者出现,腰间别着枪,门外跟着不知多少凶神恶煞的军警。   他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漆黑的眼底生出了一瞬的波动, 眉头同时微微皱起, 莫名显得更加严肃和凌厉。   “白小姐。”   他还是向她点头致意。   她想接话的, 可在那个当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一个犹豫的工夫就错过了他, 他已侧身看向了那个洋人,语气十分冷淡地问:“汤姆森先生?”   那洋人会说汉语,只是有些蹩脚,此时神情也有些紧张, 答:“是的……军官先生。”   徐冰砚看着他,目光平稳又刻板,从军装上衣内侧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张特批搜查令, 说:“我奉命进租界搜捕逃犯, 现在需要搜查你的住所,请你配合。”   说完, 几乎没等汤姆森有什么反应, 已经要下令让还等在门口的军警们进门了。   汤姆森汗如雨下、脸色陡然苍白了下去,看着面前这位冷漠的军官不知该作何言语,而白清嘉却仿佛已经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响,眼前更出现了二哥满身鲜血的幻象, 她不受控制地从小厅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呼吸已经有些不稳。   “三少爷——”   还未想好的话已经脱口而出,她紧紧地看着他,努力想要维系平静, 甚至还想努力露出笑容,从未有哪一刻如此希望自己拥有能左右眼前这个男人的能力。   可她该同他说什么呢?   “……我们许久未见了,能否一起坐下喝杯茶?”她紧张又生疏,手心已经出了汗,“至于外面的军官们……你能不能让他们先去搜别家?留些工夫给我们说说话……”   她二哥说得对,她是平白生了一副勾人的相貌,其实什么撩拨人的手段也不会,此时对他刻意的逢迎显得十分生硬,明眼人一看便晓得她心里藏了秘密,是在拼命掩饰。   他当然不会看不穿。   漆黑的眼睛已经默默地观察起了这间屋子,很快就在厅里茶几的烟灰缸里发现了刚刚熄灭不久的烟头,那是华人自产的土烟,可不是洋人会抽的东西。   屋子里有人。   他的眉头皱得越发紧,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可抬眼时又撞上了她凝视他的眼神,故作冷静却藏匿脆弱,微红的眼角看起来是刚刚哭过,像一朵即将从枝头坠落的夏花。   ……她在恳求他。   他没说话,径直转身向洋楼门口走去,背影消失于走廊拐角时白清嘉的心中涌起了一阵强烈的绝望,可随后她却听到他的声音传来,是在跟他的士兵说:“先去搜另一条街吧,我稍后过去。”   ……她如获劫后余生。   三分钟后他们一起坐在了厅里,面前各自放着一杯英式红茶,这光景在将近十点的夜晚看起来总不免有几分滑稽,可于此时来说又显得分外严肃。   汤姆森先生看出他们要叙旧,已经自发避开了,原本狭小的空间由于只剩他们两个人因而也显得空旷起来,白清嘉抬眼去瞧,只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神情冷清,红茶的热气蒸腾着,丝毫未能减轻他身上军人式的严肃。   她艰难地找到了一句开场白,问:“……你最近过得好吗?”   这实在太像套话了,普通又寡淡,说出口以后她就自觉不妥当,唯恐冷场,故而连忙又追上一句:“当时你说要去山东办事,都还顺利吗?”   这就好了很多,起码让他有话可以答。   “一切都好,”他静静地看着她回答,“齐鲁一带形势已经稳定。”   她点了点头,其实没听到什么实际的答复,但也还是“哦”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犹疑,问:“上次的事情之后……徐隽旋有没有为难你?”   这是她真心记挂的事、可不是临时攒出来凑数的,自今年一月别过之后便一直担忧,心想徐家人都那样专横无礼,只怕他会因为她而承受什么皮肉之苦。   他大概也看出了她的真心,神情因此缓和了一些,答:“没有,小姐不必多虑。”   的确没有。   事发之后他就去了山东办事,徐振就算知道了那天的始末也无法即刻将他召回上海,因此只是通电痛斥了一番,警告他不要擅作主张妄动愚念,另外又罚了他一年的薪俸。   这些都是小事,自然不必说给她听。   而她听了他的话却仍半信半疑,沉默的男人太过神秘,似乎永远不肯对他人袒露全部真实。   “那就好……”   她只能顺着他的话接,顿一顿,又忽然提起:“……我退婚了。”   这是一句有些突兀的话,即便意义不突兀、说法也肯定是突兀的——她其实完全可以换个方式表达,譬如“你二哥同我姐姐结婚了”,这样话语的重点就成了他们,而这句“我退婚了”的重点却成了她自己,乍一听总不免让人觉得有几分引申的意味。   他微微一怔,好像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她自己也愣住了,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失言感到惶惑,几秒之后情绪又翻腾为羞耻,尴尬又懊恼。   好在他是体贴的,并未以沉默加剧她的狼狈,只说:“……我知道。”   此处的语气很独特,明明没有什么波澜起伏,却不知何故就是显得温柔,夹杂着一点叹息的意味,依稀克制又柔情。   她心中一动,又抬眼去看他,正遇上他凝视她的眉眼,像山川一样坚毅又开阔,最深沉处又隐隐藏着一缕风月,她的心弦于是忽而被拨动了,发出朦胧的低鸣。   可惜此刻的心动并不纯粹,起码她心中还藏着更重要的事,指望着能利用眼下他对她小小的特殊来保护这藏了一屋子的革命党,眼底的春色因此而盛开得更热烈了,又故意讨好他,问:“你知道?那你怎么不给我来信?又不是不晓得我住在哪儿……”   她没做过这样讨好人的事,难免拿捏不好尺度,幸而这疑问在这几月之中她是真的有过,因而说起来语气便也存了三分真,小小的嗔怒和抱怨,带一点娇和一点媚,是猫咪生来就有的天分。   他其实知道她在盘算什么,眼前的小意只是她为了达成自己目的的遮蔽、并非全然出自真心,可他就算明知道这一点也还是难免心生波澜,原本平整地放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有点局促,有点不自然。   “我……”   只开了一个头,再没有下文了。   ——也对,他能说什么呢?   说他在这些日子里经常想起她?想起她那夜拉住他袖口的手、想起她穿着他的外套的样子?还是说他在听闻她和徐隽旋婚约作废时内心卑劣的窃喜?说他那些在深夜里时不时就会执拗地冒出来的荒唐妄想?   没法说的。   一个字都没法说。   而此时的沉默终于再次给了她的安全感,她明白自己这场无声的博弈中已然获得了某种优势,而她必须抓住它并乘胜追击。于是她站起来了,大着胆子向他走近,心脏同时被紧张和亢奋支配,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他的注视让一切感官都被放大了,她听到自己对他说:“今晚的月亮很美……你能陪我去看看吗?”   天知道这是一句怎样的邀约。   很含蓄又很热烈,对她而言是从未有过的逾越;很真实又很虚假,对他来说是馈赠也是考验。   他在沉默中动摇,偏偏看起来心如止水,好像并不曾被她打动;她有些慌了,只想尽快带他离开这栋房子,让潜藏的危机立刻解除,因此她又往前进了一步——   ……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走吧,”她的眼中盛着这世上所有的好光景,醴艳又旖旎,“陪我一起去看么。”   她有这世上最美的一双手,白皙纤细,精致漂亮,挽在他的臂弯轻轻晃着,是最令人难以抗拒的撒娇。   他站起来了,高大的男人就站在近处,她大约只到他的下巴,要仰起头来才能看到他的脸,他低垂着眉眼的样子看起来格外英俊,黑沉的眼里有令人迷醉的光晕。   “可我有公务在身,”他说,“今夜不行。”   竟然拒绝了她。   她的心更乱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紧张更多还是失落更多,一股别扭的情绪统摄了她,烦扰间又听到他问:“白小姐为什么深夜出现在英租界?据我所知,白老先生应当只同法国人有交情。”   他在问她,不苟言笑的样子使这场对话看起来更像是一次严酷的审讯,她为此越发慌乱,隐隐还有些恼羞成怒,于是也有点撂了脸,笑容敛起来,看着他说:“汤姆森先生是我的友人,我来他家里喝茶也不行么?是犯了法还是违了规?凭什么要在这里被了不起的军官先生审问?”   她在置气了,也是在赌博,指望这样强势的做法能让他妥协,其实不过是外强中干,心里已经胆怯羸弱得很。   更糟的是他已经面无表情了,这让他看起来特别冷峻,有种令人绝望的理性和漠然,看起来铁面无私不容动摇;甚至他已经用了些力道想要抽回手臂,这是令她极度不安的信号,她知道她不能放走他,否则一切都完了。   想通了这一点的她终于不再故作强势、越发紧地拉住了他,美丽的眼睛里有孤注一掷的脆弱,恳求的意味亦已浓到不能再浓。   “徐冰砚——”   她甚至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这让男人安稳的目光再次被搅起了波澜,看她如同在看一个最令人为难的陷阱。   “别这样……”她甚至快要哭了,声音也有些发抖,“跟我走吧……你也不是一定要抓到人的,对吗?” 第38章 负隅 “会连我一起抓?还是干脆也杀了……   “一定要把人抓住!”   几个小时之前, 徐振将军在官邸的书房这样命令道。   他在房间里暴躁地走来走去,两条浓眉紧皱成一团,好像快要压不住火了, 大声地骂:“白家人, 白家人!一家子都是爱惹事的货!白宏景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逆子, 胆大包天敢跟革命党牵扯到一起!”   真是火冒三丈。   这番怒气来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徐家前脚刚跟白家结了姻亲,后脚白清远就成了政府的通缉犯, 一个弄不好便要祸连自身,这种事搁到谁身上能不上火?何况他们这亲家原本就结得不痛快,从根子上就起了龃龉。   徐振觉得晦气极了,心想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跟这么一家子搭上关系, 如今是避白宏景如蛇蝎,连带着对那个未婚先孕的便宜儿媳也没什么好脸色,要不是看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徐家的血脉, 保不齐就要把她扫地出门!   白清远?那小王八蛋的事儿他自然更不可能管!白宏景也是老糊涂了, 竟然还敢腆着一张老脸求他去救人!也不想想这是多大的事!他们白家有没有那么大的体面!   他继续在房间里烦躁地来回走,脑子里不断盘算着权衡利弊——白清远的事该怎么收尾?政府已经在抓人了, 抓到以后会怎么样?一番严刑拷打那小纨绔能撑几天?兴许没几下就全招了!到时候全上海滩都会知道白家出了这么个逆子、徐家搭上了这么个亲家!   然后呢?大总统质询怎么办?他该怎么答复?白纸黑字画了押的东西可就没法辩解了, 无论怎么巧舌如簧也推脱不掉!这会影响他的仕途、会影响他的整个家族!   徐振狠狠闭上眼安静了片刻,再展目时眼底已经露出了狠辣决绝之色。   ——那就只有杀了。   他先把人抓到,然后悄无声息地杀了,这样政府就永远不可能拿到白清远的口供, 此案成了悬案,徐家也就不会再受到牵连,届时即便大总统知晓此事想要再查,他也有许多方法能够迂回躲避过去。   至于白家……那他就管不了了, 谁让白宏景自己没把儿子教好?自己造的孽总要自己去偿,何况他不是有两个儿子吗?死了一个还剩一个,也不算断了香火。   徐振想定了,遂立刻转身坐到书桌前亲自写了一张字条,书罢,又将其递给了一直静立在书房中等候的义子,沉声说:“去找史青云,就说是我的命令,让他想办法找洋人拿批条,你亲自带兵进租界搜捕。”   “记住,务必要把人找到。”   徐振一字一顿地强调,神情是史无前例的郑重和狠绝。   “找到之后,就——”   阴鸷地。   ……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记忆中的影像尚且鲜明,眼前人的眉眼亦不肯模糊下去,她的手还执拗地拉着他的手臂,婉转的眼神就像细密的丝线,一根一根紧紧缠绕着他的心。   “我们走吧……嗯?”   她再次以邀约的方式恳求他,对眼下他艰难的境遇一无所知,全因他没有告诉她自己这次去山东都做了什么、徐振对他又生出了多么强烈的不满……对方的耐心即将告罄,倘若眼下抓捕革命党的事他再次失手,那么后果必然将是他无法承担的。   可他无法对她说明这些复杂的缘故,即便说明了也无法获得她的谅解——天平的那头站的是她的亲哥哥,而他只是一个与她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她凭什么体谅他的为难?又凭什么考虑他的境遇?他根本无法在这场比较中获得任何一点倾向。   男人沉默着,眼中的墨色越发浓深,半晌之后还是开了口,她听到他声音低沉,轻轻对她说:“你应该明白的,即便今日绕过了我,他日也终归躲不过别人……最终结果都一样。”   这是揭底牌的话。   她猛地抬起头,正对上他通透的目光,这个男人太聪明了,好像什么都知道。   虚假的戏没法再演下去,被扯落遮挡后她只能更哀切地求他,声音也越发小,语速很快地说:“你信我,这件事一定有误会,我二哥他不是坏人,就算我求你,放他一回……好么?”   他不说话,她便更急,又追着说:“何况现在你的兵都走了,这里只你一个,万一他们把你抓了威胁当局那情况岂不是更糟?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从这儿走出去,谁还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放任她纠缠,只是眉眼间的漠然并无一丝动摇,仍很冷静地说:“士兵们就在对街,这里一旦有动静他们立刻就会到——这里除了你二哥还有谁?金勉?他受了伤能跑多远?拒捕的后果是什么你清楚吗?如果他们持有枪械军方还会被允许在抓捕中开枪,那又意味着什么?如果出现伤亡,那个结果你能承受吗?”   层层叠叠的反问。   白清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徐冰砚,她也从不曾听到他一连说这么多的话,一贯沉默隐忍的男人突然展现出了强势的一面,明明不曾声色俱厉,却令她的意念不由自主地被他支配。   “现在还有几分钟,你可以去劝他们跟我走,”他看着她,步步紧逼,“我保证,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他们的安全。”   即便这完全违抗了徐振给他的命令。   她根本不知道他为她做了多大的妥协,只觉得眼前的男人无情又冷酷、对她像对一个陌生人一样狠,那些她以为的特别好像都是毫无根据的臆断、是惹人发笑的自作多情。   她的手渐渐松开了,脱离了他的手臂,眼底动人的花色变成了料峭的春寒,看着他问:“……如果我不呢?”   他眉头紧锁。   “如果我不让你把他抓走你会怎么样?”她试探着他的底线,走钢索一般审慎,同时又有些过分的大胆,“会连我一起抓?还是干脆也杀了我?”   说到这她意义莫名地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他腰间别的枪,忽而伸手摸了上去,他想阻止却拗不过她的执拗、怕贸然用力会伤着她,最终还是由着她拿走了他的枪,并看着她拿它危险地把玩。   “把枪给我,”她听到他的声音更沉了,周身的气息也越发凛冽,“不要伤着自己。”   这其实是关心的话,可此时在她听来却像是威胁,好像在说如果她再不归还枪械他就会对她不客气,她心里更难受了,正要说话却又听到门口传来了一阵动静,似乎是方才去对街巡查的军警们回来了,他的副官正在敲门,并大声请示着他的命令。   ——只要他说一声“进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她与他对视,整个后背几乎都要被冷汗浸透,他看着她似欲言又止,修长有力的手缓慢地握住了她手上的枪,宽大的掌心是温热的,与她早已凉透的手截然不同。   她无法再负隅顽抗,颓然地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枪再次回到他手上,如同今夜这场博弈的主动权一样离她远去,她的思绪甚至都放空了,人也麻木起来,似已不知今夕何夕。   而此时他们又同时听到了“嘎吱”一声门响——   神魂立刻归位,连徐冰砚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严肃,不知道是谁在他下令之前就推门走进了屋子,深沉的眉目陡然变得凌厉,直到一声柔和的笑语传进来,在问:“这是怎么的——罗伯特先生,难道您的朋友惹上什么麻烦了吗?”   这声音很熟悉,白清嘉已经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几秒钟之后从走廊的拐角转进两个人来,其中一个是位西洋绅士,如果仔细辨认就会发现那是英国领事罗伯特布莱克,而他旁边另一个一身旗袍、瘦削柔美如同一朵雨后丁香的,却赫然是薛静慈薛小姐。   她的气色看上去不大好,起码比白清嘉离开上海时要糟,整个人更瘦了、连脸颊也凹陷下去,偏偏此时的神情看上去怡然自得,看到白清嘉后还笑了笑,十分自然地招了招手,说:“抱歉我今日来迟了,不过说起来也是罗伯特先生的过错,他的车坏了,我们中途改坐了黄包车。”   眼下的情境让白清嘉深感莫明,她知道自己该配合着做戏,可混乱的情绪却让她一时难以凝神,因而只有讷讷地应一声;薛静慈也不在意,仍很礼貌地笑,又转头看向徐冰砚,似有些惊讶地问:“这位便是徐三少爷了吧——你是同清嘉一起来喝茶的么?唉,我们在外面瞧见了好多军警,可真是骇人,也不知这附近究竟出了什么事?”   顿一顿,又自顾转向了身边的英国人,问:“罗伯特先生,你听到过什么风声么?”   徐冰砚是何等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薛静慈的来意?   她特意找了英国领事同来,显见是早已得知徐振拿了进租界搜捕的特批,眼下是要借洋人的特权来干预军方的行动,大概率还会想法子把汤姆森名下的这座房产硬跟英领馆扯上干系,请来的佛不可谓不大。   冷峻的军官并未说话,两边看似平和地交谈,实则却在凶险地对峙,落地的西洋钟仍在摇摆,白清嘉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走针的细小声音,最终才终于等到男人的让步。   “只是一点误会,方才已经说清了。”   他神色如常地说着所有人都知晓底细的假话,刻板的样子显得过分端正,片刻之后又忽而低头看向她,眼中有令人心惊的深长意味,可却什么都没再说,只安静地从她面前离开了,同罗伯特和薛静慈简单问候过后,背影便消失在了走廊的转角。   吧嗒。   洋楼的大门关上了。   她却知道。   ……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39章 夜行 偷偷在心里跟他过一生   夜色幽深, 薄薄的门扉之外传来军车轰鸣的声音,白清嘉从窗口向外看,只见到那个男人上了车, 与军警们一同消失在了租界的街头。   她有些恍惚, 整个人几乎脱力, 神思朦胧间又听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回头看向屋内,是二哥从楼上下来了, 身后还跟着许多位革命党,个个神情警惕地在窗口警戒,似在提防狡猾的军警们去而复返。   汤姆森先生也从里屋出来了,他同样受了惊, 正后怕地跟罗伯特先生叽里呱啦地用洋文交谈着,后者皱着眉听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又转而看向薛静慈, 转用汉语说:“薛小姐,你们的安排需要尽快, 不能一直停留在租界, 我们能够提供的庇护有限。”   薛静慈点点头,似乎想要答话,然而一夜紧张的奔波已经让她病弱的身体不堪重负,她沉沉地咳嗽起来, 脸微微涨红,细看身子也有些打晃,幸亏白清远眼明手快地上前扶住了她,她侧过脸对他感激地一笑, 随即又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搀扶她的手。   “当然,请您放心,”她用微微沙哑的声音回答英领事,“远渡的船就在三天后开,我都已打点好了。”   罗伯特点了点头,眉头却依然紧皱着不松,看了看窗外又说:“这里已经不适宜继续停留,几位先生要尽快离开。”   汤姆森一听立刻跟着点头,说:“是的,不安全,要离开。”   一副急于把他们推走的样子。   薛静慈也不意外,仍对两个洋人报以客气的微笑,说:“好的,我们马上就走。”   薛小姐是有远见的,今日傍晚就听闻徐振将军拿了进租界的特批,她知道要坏事,于是立刻去找了罗伯特领事和她一同来为革命党们解围,与此同时也早料到这些利益为先的洋人不会轻易施恩于人,故又联系了一位与商会交好的英商、借用了他在沪上的私宅,预备把人转移过去,连车都提前备好了。   如今趁着黑夜,革命党们已经极快地收拾了东西准备上车离开,白清嘉只感到脑子里一片混沌,怎么也想不通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他人之事的静慈怎么会也会搅进这桩事里,她想问她,对方却还在和两个洋人交涉、暂腾不出工夫同她说话,好在她二哥来了,把她拉到走廊的角落很匆忙地说:“回家去吧,现在就回去。”   她醒过神来,拼命摇头,又看着她二哥问:“你呢?静慈说的船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她二哥挑眉笑了笑,有点清苦的味道,但乍一看仍显得散漫,答:“去日本。”   “孙先生要在东京组建中华革命党,”他淡淡地说,“二哥去凑个热闹。”   其实是流亡……到海外去,做个无根的人,做更危险的事。   “去日本?你,你……”白清嘉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那你还回来么?什么时候回来?这么大的事总要跟父亲商量的吧,你不跟我回家?”   白清远看着妹妹叹气,像对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耐心,笑了笑说:“如今我只能躲在租界,三日之后就要出洋……还是不回去见父亲了,见了也是给你们添麻烦,何况还要多受一顿好骂好打。”   最后这半句调侃的本意原在于缓和悲伤的气氛,结果作用却是适得其反,白清嘉心中更酸涩了,忽而越发感到哥哥离他们这个家越来越远,甚至……他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日子。   白清远也看出了妹妹的伤情,心中亦是五味杂陈难解难分,可他一个做兄长的,总不兴在这种时候惹人哭,于是又笑了,一双狐狸眼中全是风流,看着妹妹调笑:“我听说了,你同徐隽旋退了婚,这事办得好,哥哥要恭喜你。”   顿一顿,似又想起了什么,补充:“方才来的是徐三吧?那人倒不错,只是不知道往后际遇如何,你要是真喜欢就早些去同父亲说,别再被他许给别人了。”   这好像真是诀别的话,仿佛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风流惯了的多情贵公子最懂得同人道别,绝无什么古语常言的别语愁难听的意味,照旧像一场春雨,飘飘洒洒,润物无声。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母亲,往后都别惦记我,”他很轻松地笑着对她说,“便当我在外面过得很好……也或者,干脆当我死了。”   坐上汽车远去的时候白二少爷透过车窗回头看了一眼,见他那倔脾气的妹妹仍还站在街角张望,也许在哭,也许没在哭,他已经看不清了。   往后他还会再见到她么?   也许不会吧——倘若他真的流亡去了日本,那便要一生远离故土,而倘若三天之内他被当局逮捕,那就干脆是要死了,更见不着人。   其实也没什么,毕竟这样的光景在他当初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预见到了,人这一生总不会事事圆满,他已然享了二十多年的清福、早已活得够本,唯一的遗憾大概也就是不能和父亲母亲再见一面,他毕竟给家里惹出了很大的麻烦,还欠二老一声抱歉。   他沉默着看向车窗外,浮华声色已从他身上褪去,夜里昏暗的光线使他看上去有些颓唐,那或许是一个更真实的他——没那么风流,没那么浪荡,只有末日般孤注一掷的壮烈和华美。   竟是种另类的张扬。   薛静慈静静地注视着他,与他并肩坐在轿车的后座,相互之间或许只有不足一臂的距离,可她仍然感到离他很远。   而且……会越来越远。   她垂下眉眼,胸口又传来一阵不适感,又痛又痒的感觉从肺爬上喉咙,她又开始抑制不住地咳嗽了,聒噪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安宁,也打搅了身边人的沉思。   白清远回过了神,侧首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她瘦得令人心惊,甚至让人担心那一阵猛烈的咳嗽会杀死她,他不由得伸手替她轻轻拍着后背顺气,过了好一阵她才平复下来,脸色已经苍白得骇人。   “你是不是病得更严重了?”他皱着眉问,“看过医生了么?医生怎么说?”   她的气息还不稳,甚至都没力气再说话,可是他凝视她的那个样子看起来很揪心,她知道他最近的烦扰已经够多,实在不想让他再分神来记挂她这些无趣的老毛病,于是强撑着露了一个笑,答:“一直在看的,说没什么事,只是容易咳嗽。”   其实不是的。   她这是肺痨,要死人的病,西洋的医生那么高明却也没有法子,每次她背着父亲偷偷去看,人家也只无奈地看着她摇头,说让她好好休息、多些走动,都是些对付的话,摆明是治不了的。   她也想休息,可自打他出了事她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终日为了救他的命而四处奔走,病得更重也是理所当然——就譬如今天吧,她已经在咳血,此时此刻还在发烧。   他并未发现她身体异常的热度,听她这么说了还以为真的没什么大事,手仍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应了一声“那就好”。   这话他说得认真,像是当真在为她的“健康”庆幸,她很满足,甚至偷偷窃喜,表面上虽然装作并不在意,其实却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在感受他放在她后背上的那只手,是怎样轻柔地在拍着,好像很珍惜她又很爱她,正如那些年迈的老夫老妻,大概都是这样为生病的对方拍背的吧。   她像这样悄悄地想,又在心里暗暗地笑,暗嘲自己真是厚颜,人家只是出于人道替你拍一拍背,你便偷偷在心里跟他过一生了。   思绪半飘着,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问:“你家里同英国人的关系很好么?”   罗伯特是英国领事,租界里可再找不出比他地位更高的洋人了,今日如果不是他亲自来,军方的人恐怕也没那么容易离开。   她听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了目光,低头的样子越发像一朵雨后的丁香,答:“嗯,罗伯特先生同我父亲是老交情,这次幸亏有他。”   这又是一个谎言。   她父亲是满人,平生最恨洋鬼子,怎么会同一个英国人有交集?是她自己,出卖了父亲给她做嫁妆的一座矿山,将它无丝毫保留地赠给了英领馆,罗伯特才终于松口答应从当局手中保下他和他的朋友们。如今她的父亲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做了如此荒唐败家的事,倘若知道了,想必会恨不得亲手把她掐死吧。   可她要那座矿山有什么用呢?都是多余的富贵,她没有那么多福气可以消受,不如拿它换他的命——他与她不同,他还可以健康地活很久,还可以在这个世上做许多有意义的事情。   白清远又怎么会知道实情呢?他从来没有关心过她,自然也不晓得薛家的底细,还当真以为她父亲同英国人有交情,听言只是感激,说:“那真是万幸……这次多亏了你。”   可不是?这次要不是有薛小姐伸出援手、给予庇护,他和那群革命党早就要落进当局手里,恐怕不等白家人从北京折返上海,他们的人头就要被排成一排挂在高墙之上了。   她对他笑了笑,摇了摇头,本心里并不想领功,可是她喉间有血,实在说不了话了,于是沉默了下去,让人误以为她是默认了这番功夫、承接了他的感激。   车厢里于是再次恢复了安静,窗外的夜色亦越发浓郁,他们被载着向黑暗的前方奔去,无从知晓自己的命运,也没有人在此刻试图探寻——   那些飘来荡去。   那些扑朔迷离。 第40章 各方 “你为什么……把他引来了?”……   深夜的徐家官邸仍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今晚被派去租界抓人的可不只有徐冰砚一个, 法租界、公共租界、日本区……各个地界都有人负责。冯览也亲自去了,这位秘书办起事来是十足十的稳妥,不单将自己的公共租界翻了个底朝天, 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晓了不少其他租界里的状况, 在徐冰砚进书房向徐振汇报时就顺嘴多问了几句。   “人不在英租界?”他站在徐振身后看着徐冰砚, 窄小的瞳孔里显露出审视的暗光, “我倒听说你今天在一个英国商人的私人住宅里停留了很久,还以为人就在那儿。”   徐振一听眉头就皱紧了, 脸色亦有些沉,抬头看向徐冰砚,问:“有这回事?”   分明已然有些质疑和不快。   徐冰砚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翻腾的墨色,在徐振和冯览的审视中不动声色, 说:“意外遇见了英领事罗伯特先生,他和薛家的薛静慈小姐一同去了一个叫汤姆森的英国商人家里谈生意,问候了几句。”   这话也不假, 只是掩盖了白家人和革命党的存在, 徐振半信半疑,又问:“再没有其他的了?”   徐冰砚面色如常, 答:“没有了。”   徐振再没说话, 只是沉吟着,那双浑浊的老眼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的义子,仿佛在估摸他方才那番话的可信度。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每一个分秒都是潜藏危机的凌迟, 徐冰砚肃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气氛有种凝固般的僵持。   最终还是冯览先打破了沉默,在徐振身边谏言:“那些革命党眼下应当还没出上海,依我看不如在码头、车站、出沪要道增设关卡严加排查——尤其是码头, 他们眼下最大的指望就是流亡到海外去,一定不能给他们可乘之机。”   神色狠辣,像条吐信子的蛇。   徐振还未收回审视义子的目光,听言只沉沉应了一声,沉默半晌之后才对徐冰砚说:“听到你冯叔说的了?”   徐冰砚低眉敛目:“是。”   徐振轻哼一声,意义莫明,说:“那就去安排吧。”   徐冰砚听言神色如常地敬了一个军礼,转身离开了书房。   而在房门关闭之后徐振阴沉的目光却仍未被阻绝,冯览察言观色,弯下身子在他身边询问:“将军是怀疑……?”   徐振冷笑一声,又眯了眯眼,叹:“他终归是翅膀硬了,不听话了。”   这话的意义深着呢,冯览知道徐振是想起了此前在山东发生的事,遂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又问:“那将军想如何做?要么……”   目露凶光,比了一个杀的手势。   徐振见了却摆摆手,略有几分轻蔑,说:“那倒不必,他还不敢有反心,敲打敲打就是了。”   顿了顿,又不乏嘲弄地感慨:“白家那个女儿可真是红颜祸水,不单惹得隽旋为她伤神,现在还把冰砚的心思给折腾野了,让他胆敢在我面前说谎。”   话至后半已经有了沉怒的意思,冯览心中一凛,腰弯得更低,又从旁请示:“那如今抓捕白清远的事还继续交由他去做么?万一他把人放了……”   徐振冷笑一声,又抬眼看向了冯览,神情中的威严和算计皆令人心惊。   “派人盯着他吧,就当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他一字一句地说,“倘若他敢放了白家那个小王八蛋……那他也就不必再回来了。”   冯览听言瞳孔一缩,当即心领神会地应了一声“是”,即将踏出书房时又被徐振叫住了,只听对方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你亲自去安排……”   黑夜无边。   另一边的白清嘉也是直到凌晨才返回家中,彼时她父亲母亲熬夜等在客厅里早已是焦头烂额,只差亲自出门满大街去找夜不归宿的女儿了。   她一进门贺敏之便泪流不止,控诉着:“你这孩子怎么总要教人揪心?眼下你哥哥已经成了通缉犯下落不明,倘若你再出了事我还怎么活?你让我怎么活?”   真是肝肠寸断。   白清嘉这一夜见识了惊涛骇浪,此时人还恍恍惚惚回不过神,只勉强地应付了母亲两句,假称自己是在路上偶然遇见静慈了,两人久未相见就多说了会儿闲话,扯完谎又同双亲道歉,说下回再也不晚归了,态度倒伪装得颇为诚恳。   她母亲又哭了一阵,到后来总算是累得撑不住了,白清嘉见此赶忙让母亲身边的佣人扶她回了房,一转头便对上了父亲审视的目光。   他很严肃地看着幺女,沉声说:“到书房来。”   白老先生是眼明心亮的,可不像贺敏之一样好糊弄——自己的小女儿和她二哥何等要好?近日里为了找人都要豁出去钻妓寮了,哪来的心思再同什么密友说闲话?今夜晚归必然是遇上了事,没那么简单的。   白清嘉也晓得自己骗不过父亲,方才扯谎不过是为了避过担不住事的母亲,如今书房内只剩他们父女两人,她便总算得以将今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了。   白宏景听后真是不敢置信——他那打从生下来便一直不学无术风流浪荡的次子怎么竟会是个革命党!   他此前听了流言还全然不信,心想定然是当局搞错了,他那个儿子有几斤几两他还会不晓得?成日只知道糟蹋钱玩女人,是天底下最地道的纨绔子弟,笃定只要把人找到就能为他洗脱罪名,一家人又能平平顺顺地过日子,哪成想他竟发了昏、当真走上了这么一条不归路!   白老先生又惊又怒,反复拉着小女儿的手追问:“你可看得确凿?清远是当真和那个金勉搅在了一起?他亲口说自己是革命党?”   白清嘉也想在此刻摇头说不是,可今夜种种历历在目,她想当自己弄错也不成,当下也红了眼眶,看着父亲不说话了。   忽来的噩耗真是催人心肝,即便是白老先生这等见过了改朝换代大风波的人也熬受不住,颓然瘫坐在了椅子上,神情几乎就要麻木了。   可他不能慌,更不能倒。   他是这个家的大家长、这个家的支柱,如今次子出事,长子又远在北京,所有的一切都要他这个暮气沉沉的老人来顶,他必须稳住脚跟,不能让这个家垮了。   清嘉说今日在租界见到了徐振的那个义子?这意味着什么?徐振那个老匹夫,莫非是为了保全徐家的体面要牺牲他白宏景的儿子?那该是多狠毒的心肠,竟能对自己的亲家下这样的狠手!   薛家?他们又为什么掺合到这件事里了?索佳文韬不是满人么?他怎么会跟英国人有交情?也或许此事根本与他无关、是他那病怏怏的女儿自己撺掇的?为什么?因为儿女私情?   白宏景平生多见沉浮,眼光和思虑都远非常人可及,此时纵然心神不宁也仍很快厘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深知眼下次子唯一的路便是远赴海外暂避风头,等之后局势稳定了才能再谋归国大计,而如果他三天后不能顺利登船,那么等待他和白家的就是破灭与沦亡的死局。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展目时眼中已经浮现出了一抹精光,白清嘉站在父亲身边,只感到平素固执专断的他此时却像山一样巍峨可靠,令她苦涩地悬了一整晚的心忽而有了几分安定,又听父亲说:“为父都知道了……好孩子,去睡觉吧。”   接下来的三天对白清嘉而言是最难捱的。   她不知她二哥转移到了何处栖身,只能给静慈去信说想与她见面,可惜对方复信时却婉拒了,原因也很令她信服——眼下风头正紧,军方的人已然见过她们和革命党出现在同一个场合,难保不会暗中盯着她们的行动,倘若她们此时再接触,恐怕会给她二哥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到时候更难收场。   薛静慈也体贴白家人的焦心,又于信中附了三日后码头上的安排,她已提前安排了渔船,趁夜接引革命党们去广州,到那里再换乘轮船远渡出海,这样总是稳妥一些。   白清嘉也知这样的安排更安全,很快回信感谢了薛静慈的用心,转头又将这些消息告诉了父亲。白宏景知晓后也有一番安排,当日便去找了青帮的朋友——码头?那可是青帮的天下,鱼龙混杂的地方最适合搅浑水,如今军方的人已经封锁了码头,要在高压之下渡人出海,不借青帮的力绝不可能,幸而他在商场上纵横多年、同他们一直关系融洽,如今若他许以重利,想来黄先生也不会推辞罢。   如此一来几方都动了起来,反倒只有白清嘉无事可做,她留在自己的房间里终日惴惴,既盼着三日光阴早些过去、哥哥早些安全出海,又隐隐畏惧那一天真正的到来,总觉得一切不会那么顺遂如意、会生出些折人寿命的波折。   ……她更怕徐冰砚。   几日来她频频陷入噩梦,梦里全是他和二哥的身影——他手里拿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就指着二哥,她拼命跑过去阻拦,可男人冷肃的面容却并未露出一丝怜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幽暗深沉的黑眸就像无底的寒潭,只能给她以无尽的坠落,后来她终于听到了那一声令人绝望的枪鸣,回头时已见二哥倒在了血泊里,一向含笑的眉眼变得了无生意,仿佛困兽死前的悲鸣。   “为什么,”她哥哥在满目血泪中问她,“你为什么……把他引来了?”   ……然后她便惊醒了,心脏跳得又沉又快。   她躲在被子里泪流满面,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个男人的侧影,只是如今他再也不能带给她心动和慰藉,只令她感到恐惧……   ……和伤心。 第41章 千钧 甚至……他会杀了他。   三日后是六月七号, 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白日里天色尚算晴明,到傍晚时却忽而乌云漫卷, 阴沉的天色令人心头郁郁, 紧张的气氛在无形间蔓延。   入夜之后又下起了大雨, 直到凌晨时分仍不肯消停, 白清嘉在卧室里翻来覆去,到两点前后才总算等到了父亲派佣人来叫她——他们要一同到码头去。   这事父亲没有告诉母亲, 她至今仍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货真价实的革命党,更不知道今夜他就要乘船远渡,往后恐怕再难回到她身边了。如今她还在卧室里沉睡,丝毫不晓得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已经悄无声息地出了家门, 坐上轿车要到夜雨中去送那个即将远行的人了。   白老先生其实也知道今夜自己并不适宜在码头露面,可亲生的孩子即便再混账再荒唐,做父亲的也终归难免心疼, 要不管不顾再去送他一回的;此前他曾因次子纨绔而断了给他的零花, 如今到了生离的时刻却又大方起来了,为次子预备了三万大洋的现款装在箱子里, 想来已足够让他在国外安顿下来, 不必颠沛流离,不必吃苦受辱。   白清嘉坐在父亲身边,看着他因近来操劳而越发显得苍老的侧脸,心中真是酸涩不可胜言, 连带着此刻车窗外的雨声也哀愁起来,像一首绵延不绝的送别曲。   深夜的码头仍有军警巡视,也不知是政府派来的还是徐家派来的,个个背着枪, 气氛冷肃又骇人。司机关了车灯,也不敢再接近了,缩在离码头半远不远的角落里,等着坐在后座的主人家命令。   白清嘉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一见兵便手心发凉,她父亲看出她恐慌,遂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没事,父亲在。”   话音刚落,漆黑的雨幕中就冒出了几个人影,打头的是个个头不高的男子,一看便是本帮人,带着两个弟兄凑到了白老先生车窗前。白清嘉见父亲把车窗摇下,又听窗外那人低声说:“都打点好了,老先生请随我们来吧。”   该是青帮的人。   白清嘉看着父亲点了点头,随即示意她跟着一同下车,外面大雨滂沱,修缮状况不佳的土路如今已是一片泥泞,白清嘉为父亲撑着伞,跟在青帮人身后走向了码头。   刚一到入口便被军警拦住了,对方挂着一张脸,在大雨中问他们:“什么人?”   白清嘉的心猛地一跳,又见那打头的青帮兄弟上前一步,将雨衣掀开露出自己的脸,哈着腰说:“是我,是我。”   那几个巡视的军警似乎认识他,认了人脸之后态度稍霁,只是目光在他们一行人中扫了一周,又很容易发现了两张生面孔,于是眉头又皱紧了,看着白老先生和白小姐问那个青帮人:“你还带了人?”   “是来验货的东家,”那青帮人被淋了满面的雨,仍客气地解释着,“老头子亲自点了头的。”   那军警一听“老头子”三个字神情便软了些许,可惜片刻之后神色又为难了,沉吟着说:“如今是非常时候,码头查得严,什么人非要这时候来验货?”   那青帮人听言脸上露出邪笑,又朝那军警凑近了一步,压低声音说:“人家运的是烟土,顶顶好的货色,怎么能不来亲自看看?咱们也不是不懂事,改日定送些给兄弟们尝尝……”   这话一说,几个军警相互对视一眼,各自也算满意了,遂总算抬起了枪口放行,另嘱咐:“快进快出,不要耽误。”   那青帮人满面的雨和笑,立刻答:“一定,一定。”   深夜的码头有种难以描摹的阴沉之感。   杀人越货,偷抢掳掠,难以计数的肮脏勾当都曾在这个远东的港口悄无声息地发生,黑夜里那一艘艘船就像看不清脸的鬼魅,光秃秃地矗在那里、连影子也不见。   几个青帮人步履匆匆,带着白家人走向码头深处,远远地,白清嘉已经看到了几艘角落里的渔船。   “就在那里,”那青帮人摇摇指着那几艘船压低声音说,“二少爷一行都已经在船上了。”   恰此时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凄冷的白光将黑暗的码头照亮了一瞬,那肮脏破旧的渔船便清楚地跃进了众人的眼眶,即便还隔了几十步远,白清嘉却好像已然能闻到船舱中传来的霉味和腥味,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的哥哥就藏身在那里,心中的沉重就像天边迟来的闷雷一样不停地翻滚着。   二哥……   身边的父亲看了这光景大约也是心痛如绞,以至于脚下都微微打了个晃,白清嘉见状赶紧将人扶住,又听父亲沉声说:“走吧……去看看他。”   青帮中人是见多了这等亡命天涯生离死别的场面,早就见怪不怪,不等白家父女平稳了心境便阔步走到了渔船边,打头那人映着船舱里透出的朦胧灯光一个跨步便从岸边跨到了船上,刚要抬手扣一扣那船舱的门,漆黑的码头却忽而亮起了刺目的白光,活脱脱要晃瞎人的眼!   众人皆大惊,连忙折身回头看去——   却见原本空空荡荡的堤岸上忽而出现了若干道凌乱的光线,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着雨夜雷鸣一点点逼近,他们在黑沉的夜幕之中渐渐看到了为首那人的脸——平凡到让人几乎记不住的面孔,以及一双隐在圆框眼镜后毒蛇般的眼。   ……是冯览。   彼时大雨滂沱人声纷杂,混乱的码头之上有数不清的人脸在白清嘉面前晃来晃去,可在那一道道刺目的白光之中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人——像过往一样冷峻严肃,一身板正的军装站在冯览身边,那双黑色的眼睛还和去年十月他们初次在这个码头相遇时一样深邃,只是如今他却不会再温和地把自己的外套借给她遮雨了。   他要来抓她的哥哥。   甚至……他会杀了他。   夏夜的暴雨本不该让人感到寒冷,可与那个男人目光交汇的一瞬白清嘉还是难免如坠冰窟,她忽而不知道此情此景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又唯恐它们融为一体,那些梦里的糟糕图景会一一变成谶语,将不可逆转的噩运带到她面前。   茫然间冯览已经开了口,这位徐将军的得意臂助正斯文地推着自己的眼镜,看着白宏景笑得客气,声音隔着雨幕传来,问:“白老先生?如此暴雨之夜您怎么会亲自到码头来?我还当方才是我看错了。”   他身后罗网森严,数以百计的军警整整齐齐地站在雨里,锃亮的枪支在刺目的白光中泛着冷色,如此气势汹汹显见是有备而来,彼时白老先生虽心神巨震,却还是想通了一切的原委。   ……他被监视了。   徐振可真不愧是一口辣喉的老姜,想来早就暗中派人盯住了白公馆,料定他若知晓次子下落必然会暗中为其周旋,同时必定会在其离沪之时至码头相送,届时他只要派部下守株待兔就能人赃并获,清远是插翅也难逃了。   这番阴谋哪里能算高明?不过是寻常伎俩罢了,偏偏他关心则乱没了章程,又实在没想到徐振为人会如此卑劣决绝,这才栽在了如此浅陋潦草的坑里!   白宏景心下沉痛已极,面上却还不得不端出一副泰然的样子,指望着冯览能看在白家与徐家有姻亲的份上高抬贵手,说:“没什么大事,只是近来进了一批好货,老夫要亲自来掌掌眼——怎么,这也犯法么?”   冯览也晓得白老先生心中的那一层指望,可他却注定要辜负他的殷殷期待,同时他还对白家人这股子死到临头还硬着脖子的清高劲儿十分反感——不就是一个靠做买卖发横财的贱贾么?还真以为自己能算什么金贵的人家?得罪徐家于你们能有什么好处?现世报来得便是这么快,要教你们知道厉害的。   他心里讥诮地发着狠,脸上的神情却比白老先生还滴水不漏,既客气又恭敬,说:“老先生哪里话?您看您的货,自然不犯法。”   大雨如瓢泼,天边又传来一声闷雷,恰似冯览蛇目中一闪而过的阴狠一样令人心惊,他顿了顿,话锋立即一转,补充:“只是我们接到线报听闻今夜有革命党要偷渡出海,这就是违法的了——给公家办事嘛,总要讲规矩,不得不亲自来验一验查一查,还请老先生见谅。”   说完,脸上神情厉色一显,已对身边的士兵下了令:“去,查查那几艘船。”   指的赫然就是革命党们的藏身之处!   白清嘉是彻底慌了,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面色惨白地对冯览露出了示弱的神情,这个高傲了一辈子的华发老人眼下为了自己的儿子向一个晚辈低头,而对方却残酷地视若无睹,仍命令军警们手持枪械、一步步向那几条渔船逼近。   身后便是夺命的悬崖,她知道她和她的家人此刻就在生死一线之间,可是上天入地皆是死路,绝无缝隙容他们逃出生天。最绝望时她还是看向了徐冰砚,隐隐期待着他能像当初在曾副参谋长的官邸一样从天而降伸手将她拉出困厄的绝境,可如今他却站在雨幕的那头一动不动,幽深的眼睛越过她看向了更远的地方,清冷又肃杀,像一尊不知怜悯的石像。   她终于彻底放弃了,目光从他身上狠狠别开,耳朵却在一片苍茫的雨声中绝望地捕捉着军警们的动静,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从堤岸跨上甲板、从甲板走向船舱、又催命一般敲响了船舱的门。   未得应答,他们于是狠狠破开了那渔船上单薄的小门。   “长官!这里有人——” 第42章 一发 好像很疼惜她,又好像在哄她。……   白清嘉的心被狠狠攥成了一团!   她两只手都在发抖, 感官几乎是麻木了,连被她父亲下意识地狠狠掐住了手腕都感觉不到疼,又听冯览悠悠然地“哦”了一声, 音调上挑, 夹杂了几分毫不掩饰的愉悦和戏谑, 随后也在一众军警的护卫下一步一步向船舱靠近了。   “二少爷, ”他的声音大起来,好像是故意说给白宏景听的, “请你自己出来吧,冯某也不想伤了和气。”   船舱里无人应答,白清嘉也不敢回头去看,可没过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像是有一群人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她紧紧闭上了眼睛,耳边却又出现了幻听,仿佛听到了子弹上膛扣动扳机的声响, 然而半晌之后身边却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大雨绵延不绝于耳。   白清嘉越发不明所以,忽而又觉父亲紧抓她手腕的手卸了力, 遂下意识回头看去——   只见船舱中走出了一群生面孔, 有男人也有女人,个个衣着破落神情闪躲,像是在工厂里做工的,哪有白家二少爷白清远半□□影?   她怔住了, 满眼的不可置信,扭头看父亲也是同她一般形容,再看那几个青帮中人却是不惊不躁,似乎早就知道这船里的乾坤……   另一边的冯览可真是大惊失色!   他奉了徐振的命令要在今夜收去那白二少爷的命, 派人跟了白宏景三天才好不容易摸到眉目,哪能容许事情在这临门一脚的当口出现纰漏?他当然不肯死心,见状立刻冒着大雨对左右的士兵厉声下令:“进去搜!仔仔细细地搜!一个角落也不要给我放过!”   军警们大声应“是”,继而纷纷持枪进入了狭小的船舱,连那几条渔船的舱底都打开查验了,就差拿把斧子将船整个劈开、查一查狡猾的革命党是否变做小纸片藏在了木板的夹缝里。   没有。   没有。   到处都没有。   冯览的眉头已然打成了一个死结,瞳孔缩得像针尖儿一样小,他站在船上看着白宏景,嘴角已经勾起了一抹冷笑:“白老先生好厉害的手段,这一招是声东击西还是瞒天过海?可你不要忘了私藏革命党是什么样的罪过,难道就不怕北京问责?”   夜雨之中白宏景的神情也显得高深莫测了,他泰然自若地看着冯览轻笑了一声,缓缓反问:“私藏革命党?这些不过是要到我厂子里做工的工人,便是大总统亲自查问也是一样的结果,冯秘书可不要胡言乱语坏了我白家的名声。”   声息冷沉,再不似方才那般隐忍。   冯览狠狠一眯眼,心下却知自己今夜是着了白家这老狐狸的道、断不可能抓到白清远和金勉了,这帮可恨的革命党说不准此时已然寻了别的法子逃之夭夭——可他心中隐隐却又存了疑虑,不信白宏景能有本事把事情安排得如此严丝合缝,遑论方才他看得真真切切,在军警上船搜捕时白家父女的神情分明是乱了,难道他们还能演得那么真、骗过了他这双在官场中磨练多年的火眼金睛?   然而他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抓不到人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偏生他还不能发作,要生生压着脾气对着白家人好言好语,牵强地弥合着两家人之间早已裂开的缝隙,笑着说:“没有是最好的了,也是我们得的线报有误才险些造成了误会,如今查清就好——我向白老先生致歉。”   说完,压下心底十二万分的不甘和屈辱,在瓢泼大雨中向白宏景深深鞠了一躬。   白宏景冷眼斜视,连一个假作客气的笑也欠奉,老迈的身影在一片刺目的白光照射下显得分外苍冷,飘摇的风雨使这个夜晚越发令人惊惧。   冯览也明白今夜发生的一切对于两家人来说已无异于撕破脸皮,是以也没耗费多少耐心等待白宏景免去他的礼节,片刻之后便自发直起了身子,最后冷冷地看了一眼码头畔的白家人。   “走——”   他终于转身离去了。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身处其间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眼看着一场大戏近乎荒唐地落了幕。   军警们纷纷随同冯览从码头上离开,那个男人的背影亦渐渐消失在了夜色里,有那么一个瞬间白清嘉生出了错觉,依稀看到他从雨幕的彼端向她投来了一个沉沉的眼神,满天的风雨也不及他当时那个神情晦暗,让她一颗心像被人拧着,连酸涩都感觉不到了。   而当军警们可怕的背影终于缓缓淡出众人视线,白清嘉的耳边又忽而传来的一声沉重的闷响,她僵硬地回过头一看——   ……却见她年迈的父亲已经昏倒在了大雨里。   白宏景早已不再年轻了。   即便他娶了一房年轻鲜嫩的姨太太,即便他还活跃在京沪社交场的中心,即便他心里还勾画着一幅又一幅壮烈的图景、立意要把自己的家族送上越来越高的台阶,他也终归还是老去了——次子闯下的祸患能有多大?能有当初改朝换代的震动大吗?可他却顶不住了,区区小半月的操劳便累垮了他、把他拖进了仁济医院。   他是这家医院的名誉董事,还是伦敦教会委派的谈文卜医生亲自游说聘请的华商,可这有什么用?在疾病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白老先生拥有的财富并没能让他获得慷慨的特赦,他同样要在凌晨的深夜被洋人医生推进手术室去,而他可怜的小女儿则要拖着被雨水淋透的身体坐在肃静冗长的医院走廊里等待。   白小姐是生在蜜罐儿里的,平生从未遇见过什么大风大浪,近来频发的事端早已超出了她的预计、令她感到不可耐受了。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便慈爱的海伦护士长一直在她身边温柔地安慰、称白老先生一定会平安无事,却依然无法抹去她心中的惶恐。   ——父亲会死么?他还能走出这家医院么?倘若不能……那她该如何面对父亲突然的离开?如何劝慰家中柔弱且不明一切的母亲?如何继续在危险中寻找二哥的下落?   ……她不知道。   她的灵魂好像已经裂成了两个,一个正发疯一样向模糊的未来扑去,另一个则呆若木鸡地被困在原地,混杂的思绪挤得她头痛欲裂,同时她也一阵一阵地开始发冷,眼前已然有些模糊了。   ……这是发烧了么?   也许吧,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一直等在这里,直到亲耳听到医生告诉她父亲还活着。   这花了她不少工夫,起码有一个多小时,直到谈文卜院长亲自来到她面前告诉她她父亲已经安全了才算终止,他说她父亲的心脏“出了一些问题”,同时“还有脑出血的迹象”。   这些应该都是很凶恶的病吧?连这些厉害的洋人都感到为难了,谈文卜院长在与她说话时眉头一直微微皱着,神情间有种隐晦的怜悯,如果不是白清嘉到后来已经有些耳鸣,必然就不会错过他那句低低的“我很抱歉”了。   她的身体越来越热,意识也越来越含混,可她仍坚持拖着摇摇晃晃的脚步到病房里去看她父亲,只见他紧闭着双眼躺在病床上,华发满头的样子显得尤其虚弱,她见了之后眼眶更烫,一时竟怀念起了与父亲顶嘴、惹他发火的旧日光景。   可彼时她却并无太多工夫伤春悲秋,时间已过凌晨四点,再过两个小时母亲就要醒了,她得派司机先回家里回话,顺便再带两个佣人回来照顾父亲,等安顿好这些事又是一小时后了。   秀知也来了医院,看着她家小姐疲倦已极的样子真是心疼不已,一照面便劝她回白公馆休息养病,白清嘉却不肯、只一意守在她父亲病床前,最疲倦时也不过趴在床边打了个盹儿,意识始终崩着不敢松,身边只要有一点动静就能醒过来。   后来她在朦胧间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很轻,听得出来人已经尽力小心了,可她还是从浅眠中被惊醒,抬目时当先对上了一双墨色的眼睛,伴着夏日黎明前最黑沉的夜色,有种令人难以忘怀的深重感。   ……是他。   彼时她尚在半梦半醒之间,也不知眼前的光景究竟是真实还是幻梦,可见到他后心里乍然涌起的伤情和恐惧却是实实在在的——她甚至瑟缩了一下,下意识离他远了一些,眼中浮起戒备,看着他有些模糊地问:“……你又来抓我们了么?”   他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深邃的眉眼之间隐约划过了一丝狼狈;原本站立在她身边的男人陷入了沉默,犹豫片刻后又缓缓蹲在了她身边,一向笔直的背脊微微弯曲,像是某种无声的妥协。   “不是……”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像最甘醇的美酒,也像音色上好的大提琴,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克制的柔情,好像很疼惜她,又好像在哄她。   她伏在父亲的病床边不动,来势汹汹的高热让她没了力气,连眨眼睛的速度都变慢了,漂亮的睫毛像停留在花枝上的蝴蝶,轻盈又曼妙。   “那你来做什么?”她又问。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在对什么感到无奈,宽阔的胸膛离她只有不足一尺的距离,对此时疲惫的她而言是个充满诱惑力的温柔陷阱。   “你二哥要走了,”他的低语更像骗局,好听得像张幻梦般的网,偏偏语气是最严肃端正的,让人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男人会说谎,“……你要去送送他么?”   理性逐渐苏醒。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第43章 送别 他站在温暖的晨光里。   白清嘉是在城外的山野里见到她二哥的, 那时她从徐冰砚的军车上走下来,恰好看见熹微的晨光一点点染上了远方的天空。   白二少爷仍然风流倜傥,斜靠在一辆黑色轿车上抽烟, 那样子看上去尤其散漫痞气, 颓唐的浪荡子有这世上第一等潇洒的气派, 像只狐狸一样轻易便能迷了人的心窍;军车驶来的动静引得他扭头朝他们看来, 见到妹妹时眉眼间也染上了笑意,还朝她悠悠然招了招手。   那光景让白清嘉心中五味杂陈, 觉得如此模样的二哥既熟悉又陌生,向他走去时连神情都有些恍惚了,徐冰砚默默看了这对兄妹一眼,不愿打扰他们话别, 于是留在车里没有下去。   “……你怎么抽起烟了?”   这是大难过后白清嘉同哥哥说的第一句话,寡淡之外又有几分复杂,好像是在抱怨他, 又好像是在关心他, 说不清。   他是有些瘦了,大概这几日的躲藏对他而言也十分艰辛, 一向整洁的人此时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 总是有几分落拓邋遢,可不知何故就算这样他看起来依然十分矜贵,听了她的话还挑眉“哦”了一声,随即把烟熄了, 笑了笑说:“我忘了,你不喜欢看人抽烟——下回不了。”   这个言行很引人伤感,毕竟他手里的那根烟象征着另一种生活习性,那是白清嘉所不熟悉的、来自另外一个交际群体, 而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将走向他们,也许未来都不会再回家了;那句“下回”就更糟,摆明要惹人哭的——谁不晓得这个所谓“下回”只是一纸空话呢?   她心里惨淡,只好深吸口气平复情绪,再抬眼看她二哥时已经能露出一丝笑了,没提昨夜发生的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也没说他们的父亲此刻还躺在病床上,只淡淡地问:“你要走了吗?”   白清远答得也清浅:“嗯。”   她点点头,又问:“去哪里?”   “乘车去浙江,再转铁路到广州,”他说,“后面都一样,从广州乘船到日本去。”   终还是难□□亡。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她也能接受,默了一阵之后只将手上的提箱递给了他。   他挑了挑眉,问:“这是?”   “钱,”她答,“父亲给的。”   他昨晚本打算亲手将它给你,只可惜……   她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白清远则有些怔愣,半晌才接过那个箱子,华美的狐狸眼微微垂下,神情有些寥落。   “父亲……有说什么吗?”他问。   白清嘉想了想,说:“没什么特别的话,就是让你照顾好自己。”   “好好休息,好好吃饭,不要惹事,做任何事前都要三思,”她看着哥哥的眼睛说,“要记得家里还有人在等你回来。”   这哪是父亲的话?分明是她的话,可同时他们也都知道,倘若父亲真来得及再给次子几句嘱托,最后说出口的也无非就是这几句了。   白二少爷一笑,有些萧索又有些歉疚,最终却只点头说了声好,并未再提及家人,只在看向妹妹时多了句话,嘱咐:“你也一样……好好照顾自己。”   话到这里顿了顿,就着越来越明亮的晨光扭头看了眼留在车里的徐冰砚,两个男人隔着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距离相□□了点头。白清远又把目光收回来看向妹妹,笑:“那人不错,若你喜欢他……二哥不反对。”   白清嘉没说话,心里却晓得二哥必然受了那人的恩,想来最近他能逃过军方和当局的缉捕,徐冰砚是出了不少力的。   她心中复杂得很,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甜啊苦啊都不晓得,只能感到狼狈,这让她忽而不想跟任何人谈起他,于是索性把话岔开了,又问:“你现在就要走了?不能再等母亲来送你?”   白清远摇了摇头。   “金先生他们都走了,总不好让他们都等我一个,”他有些叹息,“何况……”   何况我如今这个样子……何必再见母亲惹她伤心?   他顿住不说了,可言语背后的躲闪却清清楚楚,那是白二少爷平生少见的脆弱之态,全都留给他的家人了。   白清嘉是明白的,自然也不想逼他,点头应了一声“好”,又随口问:“那静慈呢?你同她好好告过别了么?”   她虽然至今仍不知道整件事的原委,却不难想见静慈在其中帮了多少忙,单是搬动那个英国领事恐怕就要费去很多功夫,这是天大的恩情。   而提及薛小姐时白二少爷的神情又有些凝顿了,好像有些出神似的,蒙了一层淡淡的微雨,有些难以厘清的伤怀。   ——当然,他已同她道过别了。   就在昨夜。   那时夜雨还没停,他正要提着箱子离开她好不容易为他寻来的租界里的避难所,出门时却见她冒着大雨来了,瘦削的身体甚至撑不起衣裙,让他担心她会被暴雨中的大风整个卷走。   他放下箱子出门去接她,把人领进门厅时彼此的衣服都半湿了,她微微喘着粗气,刚刚的奔跑让她的脸色特别苍白,可那双拿人的丹凤眼却又特别亮,好像在燃烧着最后一点力气似的。   他的心忽然一紧,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让他皱起了眉,问她:“你怎么来了?外面这么大的雨,你就不晓得避一避?”   是有些责问的语气。   其实他并没有立场这么对她说话,她却没有跟他计较,瘦弱的女人仰着脸看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使她看起来特别狼狈,偏偏说话的语气还很稳妥,正温声同他讲:“你要走了……我来送你。”   她的教养是骨子里的,一个老派家庭养出来的女儿做什么都规矩,连随口说一句话也要是完整的句子,“你”、“我”,其中编织着行动的因果。   他有些无奈,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又再说不出什么扫兴的话了,故而只叹了口气,说:“哪还要你送?你的身体最要紧,不能这样糟蹋。”   她对他笑,点头应和,其实心里却不赞同他,心想她保全这样一个没用的身体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豁出去再多来看他一眼,反正也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她多舍不得他呀,也晓得今夜之后他们便再也不会见,毕竟他们之间的结局只有两个,要么是他走了再也不回来,那就算生离;要么是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那就算死别。   无论哪一个都算不得好,令她一颗心已经萧条到几乎荒芜。   可她不想他知道,因为明白不恰当的袒露就是痴缠、最招人厌烦,她可以不被他喜爱,却不能接受被他厌恶,因此即便到了最后的时刻她的笑容依然还是很得体,很端庄地对他说:“我只是想来同你说,倘若之后在海外遇上了难处尽可以给我来信,我一定会帮你,万不要有所顾忌。”   这其实是逞能的话,她早已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搭进去了,现如今两手空空还要应付家里,早没有余力再帮一个流亡者在海外安身立命;可她还是想这么告诉他,也许仅仅是因为她不想他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吧。   女人的深情是那么隐秘,任谁都难以从她身上看出破绽,可屋外的风雨是那么暴烈,她裙角滴落的雨水已经打湿了门厅处的地板,如此殷切的样子又让人很难视若无睹,以至于他一时失了分寸,一个唐突的问句脱口而出:“……你喜欢我么?”   她一愣,神情微微一僵,又装作没有听清,问:“什么?”   其实她都听清了,字字句句都很分明,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直白到几乎残酷的问题,更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他。   ——她该承认么?在与他相见的最后一刻告诉他她埋在心里多年的秘密?   ——还是该否认?把那些瑰丽又荒唐的梦寐都一股脑儿尽丢在他看不见的泥地里?   她还拿不准呢,他却已经看穿了她,从风月场里淌过来的男人见多了女子隐藏爱意的神情,尽管她比其他人高明得多,可终于也瞒不过他了。   他可真蠢,怎么会到现在才晓得?她与他非亲非故却在这次的事上豁出一切来保他,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么?   可……   “应当不是吧,”他又调侃起来,一双狐狸眼里尽是散漫的笑,“我胡说的,你可别理我。”   她听见了他的话,也看到了他眼中满不在乎的笑,怎么还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沪上第一风流的贵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连伤女人心的手段都如此高明,淡淡的,戏谑的,既让你知道自己的心思他都不稀罕,同时又能保全体面不教你太难堪,温柔又残酷,他把两个都做到极致了。   她其实早就晓得结果的,本以为就算事到眼前也绝不会伤心,却没想到当时当刻心还是碎成了一片一片的,甚至还忍不住想痴心地追问: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呢?或者……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喜欢上我呢?   她太想这么问了,可话要出口时又被坚强的理性给缚住了,她终归没能在那个时刻告诉他她的心意,还同他一样笑起来了,说:“天天就知道开人玩笑,下次再这样我可要告诉清嘉去,让她代我教训你。”   多么逼真啊,倘若她是健康的,说不准也能登台演上一出好戏,成为被他用钱用心捧的角儿了。   他也没辜负她的苦心,玩笑一般讨着饶,诀别的凄苦被他们隐在虚假的笑语中,既好笑又悲情,同时还很荒唐尴尬,毕竟他们各自心里其实都知晓实情,眼下的相对成了残酷的凌迟,没人愿意再这样生生捱着了,于是彼此匆匆说了“再见”,他便提着箱子走出那门厅去了。   屋外是滂沱的大雨,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尽处、其间并未有过一次回头,她知道他去得决绝、对她绝无一丝留恋,心里当然伤情的,可是与此同时又有些微妙的庆幸,想着:也好,至少这样……你就不必像我一样明白这分离的悲苦了。   而他呢?心神紊乱之间甚至忘了撑伞,就那样淋着大雨走了一路,眼前摇曳的始终都是她方才在门厅里看他的那个样子,端庄又雅致,眼底却又藏着执迷和清苦。   他的心像被人狠狠闷了一拳,连疼痛都有些不爽利,明明想要回头再看她一眼的,可是最终却还是走到拐角处才停下脚步,彼时那朵柔弱的丁香已经远不在他视线之内,他也不知道这一生还能否再见到她,只是胸臆间同时生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悸动和苦涩,强烈得几乎要把他的一颗心撕成两半。   你又怎么会知道?   你眼底的雨雾是给我最慷慨的馈赠。   可同时……也是一次太过严厉的责罚。   而此时的他们已经分隔两地,她大抵早已回到了薛宅,而他则将要乘车去向远方,再见之期未定,也许根本不会再有那一天了。   他的情绪难免起伏,以至于在面对妹妹时都有些心神不宁,可最后诸事万端也只是化作了一声叹息,说:“当然,已经道过别了。”   那时白清嘉并未察觉哥哥的异常,听言只点了点头,片刻之后却又听到他语气有些迟疑地补充:“你同她要好,或许之后可以带她去看看医生……身体终归要好好养,不能由着她胡来的。”   这话有些出乎白清嘉的预料,但也终归不算离谱,她只当哥哥是感念静慈的恩情、是以才挂念起了她的身体,于是很顺遂地应了:“好,你放心。”   白清远笑笑,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要交待的了,日头渐渐升起,他也应当尽快离去了。   分离的最后他拥抱了自己的妹妹,神情间有含蓄的感伤,可他不会说曲折的别语,只有浪荡才是白二少爷最习惯的伪饰,到此时他也不肯弃之不用,给妹妹留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是不是还欠你一条红宝石项链?你等着,待我去日本的赌场碰碰运气,看看能否给你赢一条更好的回来。”   她笑了,又带着眼泪,纷杂的情绪使她说不出话,最终便在这样复杂的情致里目送哥哥坐上轿车远去,荒芜的山野一下子变得更加空荡,就像她的心一样飘飘摇摇。   直到——   “啪嗒”。   她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响,回头时果然见到那个男人从军车上走了下来,正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注视着她,漆黑的双眼依然像沉沉的夜色,可隐晦处却又似乎藏着难以被人察觉的温情。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他站在温暖的晨光里。 第44章 回溯 未得广厦千万,亦愿为寒士遮雨……   回程中车内异常安静。   徐冰砚沉默地开着车, 身边的女人也安静着不说话——上车时他本来为她打开的是后座的车门,可最终她却坐到前面来了,他以为她要追问他跟她二哥有关的事, 可又至今都没有开口, 只在他身边的座位上窝着, 他的余光可以瞥见她搭在膝上的白皙纤细的手。   她也正用余光打量着他。   严肃的男人即便在开车时也依然显得谨笃, 灰蓝色的军装板正得没有一丝褶皱,袖口领边都是干干净净的, 总给人一种严丝合缝毫厘不差的感觉——她也看到了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虚握在车的方向盘上, 很……好看。   她又别开眼了,扭头看向窗外,郊野的山色郁郁葱葱, 是夏日独有的繁盛颜色, 只可惜此时她被高热烧得意识有些模糊,已不太能欣赏自然的美妙了。   “所以……”   她忽而开了口, 声音略有点沙哑。   “……这几天都是怎么回事?”   言语飘散在车内, 他亦听到了她声音的异样,彼时却还未察觉她是生病了,只当她是疲惫,沉吟片刻后也不同她迂回, 只同她简单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其实在从英租界返回官邸向徐振汇报搜捕情况的那天他就知道了:将军已经不再信任他。   山东的遗留问题终归还是让徐振心里结了疙瘩,遑论此前白小姐和徐隽旋退婚的事也加剧了徐振对他的戒心,对方大抵已经断定他和白小姐有其他瓜葛、因而才特意为她遮蔽她哥哥的行踪。   这种情形下徐振会怎么做?泰半会安排冯览派人去盯白公馆,一旦白家人有任何异动他都会立刻察觉, 届时她二哥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要束手就擒。   他料定了这件事,却不能在明面上出手帮她,好在后来他的人也发现白老先生去同青帮接触了,这是一个转机。   他在徐振手下做事已有五六年光景,为尊者向来不屑与本帮流氓打交道,可在沪上青帮又是一个不得不与之周旋的力量,徐振自己没有心力,是以一向是将这些事推给他料理的。他同青帮的交情亦深,曾在很多事上给他们行过方便,前脚白老先生刚找过他们,后脚他就得知了这个消息,晓得白家人在码头上的安排与布置了。   青帮的确神通广大,鱼龙混杂的码头也的确是他们的天下,可眼下徐振和冯览已经下了狠心,便是黄先生亲至也没多少分说的余地,这条路怎么可能走得通?   倒不如让这条路成为一味饵料,让冯览以为白家人已经入局,背后瞒天过海方才有一线生机。   他于是秘而不宣,只又在暗中去找薛家那位小姐询问眼下白清远的下落。她是真心记挂白二少爷的安危,一听事情背后的危机便心神大动,只是她毕竟见过他和白小姐对峙的画面,因而并不全心信他,反问他:“阁下那日在租界不是还打定主意要抓人?如今是当真转了主意还是只为引我入局?”   他冒着被徐振和冯览发现的危险与薛小姐见面,面对这样的质疑也难免心中无奈,默了默只道:“倘我立意要抓人,今日又何必来此同小姐说这些,岂非多此一举?”   这样的反问虽然确乎很合情理,但其实也未必有多少说服力,倘若搁在平时薛静慈必然也要再多些推敲,可眼下白清远正在生死一线之间,她也是慌了神,匆忙之间终归还是信了他,将革命党们的落脚之处尽同他说了。   他没时间耽误,很快就去白清远下榻的地方跟他见了一面,那位少爷倒很有胆色,见了他也不慌乱,还摆摆手让身边已经掏出枪来的革命党“稍安勿躁”,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凉茶。   “三少爷是徐家的义子,如今又为何来帮我?”白清远看着他问,散漫的外表下隐匿着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审视,“难道……是因为看上我妹妹了?”   他不意对方会在这样严肃的时刻忽而提起白清嘉,彼时眼中浓烈的墨色亦有微微的起伏。   为了她?   ……的确。   他至今仍不能忘记那夜在租界时她看他的眼神,执拗又脆弱,偏偏还要伪装出一副坚强的样子,其实那时她一定已经怕极了、又想对他诉说委屈,他其实已经看出了她对他的信任和小小的依赖,那让他的心忍不住一阵酥麻,可最终他却不得不板起面孔来辜负她。   ……她一定对他很失望,也一定会怨怪他吧。   天晓得他有多想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到明艳的笑意,五六月的木槿花正值最好的时令,合该乘着春色的余韵生出些夏日的烂漫,凄风苦雨并不适合她,她应当永远生在最金贵的花园里,一辈子都被人好好爱护着。   可她也不是让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唯一原因。   他曾见清廷腐朽,乃至在光绪三十一年亲眼目睹了日俄为争朝鲜而于旅顺大战,国人伤亡几何?其耻之痛不逊于马关,令全国上下至今记忆犹新。他是官身,还是方启正方先生亲口赞誉过的学生,眼前清清楚楚铺着一条青云路,可那一场大败摧毁了他对那个朝廷乃至于是那个时代的信任,亦不再相信自己能在原本的位置上为这个早已风雨飘摇的国家做什么了。   于是他辞官离京,捐弃了此前十数年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一切转进陆军军官学校,从无人问津的角落开始,从头再走一条新路。   他不是不迷茫的,一个人之于一个时代只是沧海一粟,即便是帝王将相也难逃被裹挟的命运,中华已失大运,未来的路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个不知前路的角落孤独地留守,眼里倒映的是山河的破碎和国家的耻辱,所幸最终还是迎来了改朝换代的一天,民国新立,百废待兴,世道好像就要变好了。   可最终……却不是这样。   如今的政府有多少弊病?前人用鲜血浇出来的诸多主义都已成了一纸空文——譬如徐振,当年在辛丑之祸中亦是甘愿为国家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英雄,甚至还在甲午之战中痛失了自己的爱子,谁能说他没有一颗报效国家的赤胆忠心?可人却是会变的……破立之际的诱惑太过强烈,他也终究成为了欲望的顺民,年轻时的义薄云天最后叠成了一本厚厚的账簿,每一款记的都是这个国家对他的亏欠:他的伤病、他失去的孩子、他消失的青春……   然后呢?他就要开始掠夺了,要把自己曾经的付出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成为能够荫蔽子孙后代的福祉——也或许不止是这样,他也许也同样对这个国家感到绝望,因此才在自己的暮年变得如此疯狂和荒唐。   那他呢?   他又该怎么选?   世上无先知,至少属于他们的这个时代没有,他根本不知道哪条路才能挽救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否有意义。   ……他只能去尝试。   也许孙先生的主义可以呢?也许聚集于南方的革命党们可以呢?也许就是白清远、就是金勉,他们就可以呢?   那只是微茫得如同尘埃一般的希望,可是对于行在黑暗之中的人们来说却异常珍贵,萤火亦可作日月。   他无心同白清远这样一个陌路人陈述自己的前尘,更无意将救国这样一听便觉沉重的责任压到他身上,彼时只在短暂的沉默后十分寡淡地答:“未得广厦千万,亦愿为寒士遮雨——二少爷便当我愚妄吧。”   这话是最敷衍的,偏偏又最坦诚,两个心中藏有同样大愿景的男人忽而找到了同类,纵然他们行于截然不同的道路上、往后或许也没有相会的契机,此刻却仍不免各自感慨。   ……也许那就是一生只见寥寥数面的知己。   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他为革命党人安排了另一条出逃的路,先南下去广州,再从那里出洋,时间就跟薛静慈原本的安排并行;他让青帮人另找一群工人到码头充数且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白家人,是担心他们知晓实情后稳不住场面,毕竟此事一旦被冯览看出端倪,那声东击西的大戏可就唱不下去了。   最后的结局果然如他所愿,冯览的注意力尽被白老先生的动作牵走了,并未察觉到他这边的小动作——这可真是万幸,否则不但白二少爷跑不掉,他自己也会被徐振一枪崩了。唯一的疏漏是他没顾忌到白老先生的身体,连累他在大恸之下累垮了身体……   而在此时的讲述中这一切细节都不见了,他并未告诉白清嘉他自己在这次事件中面临的危险,也并未陈述他对她二哥网开一面的因由,一切语言都是平平淡淡的,连音调都很刻板,是最无趣的讲演。   ……可她却很喜欢。   她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低沉又平稳的音调,喜欢他说话时目不斜视冷峻严肃的样子,喜欢他措辞的方式,喜欢他停顿的韵律。   那让她感到安心,同时又让她感到……悸动。   她窝在座位里,连夜的奔波让她浑身都没力气了,背也挺不直,只有目光还勉强能看着他的方向,声音低低地说:“……谢谢。”   他原本虚握住方向盘的手微不可察地一紧,眼前却又浮现出今日凌晨他去医院找她的光景,那时她伏在她父亲病床边,看他的眼神有不容错认的畏惧和瑟缩,当时便攥紧了他的心。   “……不客气。”他答。   女人在这种时候总是很敏锐,她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他说这句话时语气的迟疑,同时还从他几乎没有表情的侧脸上看出了一点点愧疚的痕迹,这令她的心立刻感到一阵踏实和安慰,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解释的委屈又浮了上来,眼前也同他一样划过了前几日的情景,譬如他很凶地看着她的那个样子,以及他把枪从她手中拿走的那种决绝。   生病的难受加剧了她的脆弱,也或许不是脆弱、只是她又忽然娇气起来了,男人的妥协让她意识到自己仍拥有一些放肆的权力,而此刻她就要验证这权力究竟有多少喜人的效力。   她都没有斟酌,只凭猫咪的直觉拿捏着此时相处的分寸,径直背过身子不看他了,脸扭向窗外,一个背影也像一朵惹人怜爱的花。   他看不见她美丽的面容,却能听见她隐约带着啜泣的声音,在说:“就送到这里吧……后面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第45章 哄慰 难以言说的依赖和亲昵   这是荒唐的话, 因为那时他还没把车开进城,如此荒郊野岭她该怎么回家?稍一思索便该知道这是女人在置气。   可她言语中隐约的哭腔却让他有些乱了方寸,一时间竟没看穿她的小伎俩, 只皱着眉问:“这里离白公馆很远……你怎么回去?”   她还是不看他, 在座位里缩成小小的一团, 声音闷闷地传过来, 说:“我自己想办法……”   ……哭腔更浓了。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一边开车一边频频侧过脸去看她, 所见的却只有她柔弱的肩膀,还有因为连夜奔波而被溅上泥点的裙摆。视线的盲区扩大了人的想象,他会止不住去想她此刻流泪的样子,后来终于还是在她又一次的催促下选择了停车。   他停车可不是为了让她下去、只是想缓和她的情绪, 可车一停她就作势要去开车门,这显然超出了他的预计,于是下意识伸手拉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要下车的动作。   这个力道没有掌握好、偏重了一点, 扯得白小姐整个侧过了身, 她美丽的脸终于转向他,果然挂着晶莹的泪痕。   ……他几乎是立刻僵住了。   天晓得, 他原本就很少与女人打交道、遑论看女人哭, 更何况是她……那红了眼眶的样子足可以让这世上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心软,更足以让一个原本就对她怀有异样感情的男人彻底低头。   “你……”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说话了。   她也知道男人的无措和局促,这样的情形一方面取悦了她、让她得意,另一方面又助长了她的气焰和委屈, 想哭的欲望越发强烈,眼泪也跟着越涌越多,可她又聪明地不哭出声,于是这委屈便显得很隐忍, 更惹人心疼了。   她的诡计很奏效,让他只感到自己一颗心都被眼前这女人揪了起来、闷闷的难受,想为她擦泪却觉得冒犯,摸了摸口袋又发现自己未带手帕,最终只有无计可施地说出干巴巴的三个字:“别哭了……”   这真是大忌。   白小姐原本只打算小哭一场闹闹脾气了事,如今一听男人哄她说“别哭了”,那眼眶里的泪水便不知为何越发汹涌起来了——呵,她现在不单要哭,而且还要哭得轰轰烈烈,要一边哭一边用手揉眼睛,肩膀还要打几个抖呢。   他是彻底把自己逼进了死地,也再顾不上什么礼节、终于忍不住伸手为她擦起了眼泪,那泪水是滚烫的珍珠,像能在他掌心留下烙印似的,教人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到底怎么才能不哭了……”他几乎是恳求地问她。   男人的叹息异常深沉,连那双深邃的眼睛都透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他们坐得很近、从未那么近,封闭而狭小的车内使此刻的触碰被放大成了异常诱人的暧昧,她的心已经在微微发颤,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委屈还是亢奋,她只是忽而意识到了那一刻从自己心底冒出来的强烈欲望——她要在此时此刻得到眼前这个男人全部的柔情。   ……她要他爱上她。   行动跟随着思想,她抬起了自己美丽的眼睛,波光粼粼的样子很容易引来亲吻,她就用它放肆地撩拨着他的心,并用语言加剧着他的动摇:“你吓着我了……”   既是撒娇又是控诉。   这也不算杜撰。那一夜在租界的对峙的确给她留下了极深的阴影,以至于之后连续几天她都在做噩梦,梦里的他像个恶魔一样残酷,还掏出枪来杀了她哥哥——他这难道不算对不起她么?何况这次救二哥的事他也没有提前知会她家里一声,昨晚在码头上又一直冷着脸,折磨得父亲都病倒了,这还不算亏欠她?   她越想越委屈,抽泣声也愈大,让一向板正的男人完全手足无措了——从没人告诉过他女人的眼泪是这么厉害的东西,能化了人的骨头、能软了人的心肠,甚至还能催逼出原本深深埋藏在他心底的欲望——   ……拥抱她的欲望。   这太逾越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荒谬,可她的眼泪几乎已经冲垮了他在他们之间筑起的高大壁垒,并让他在瞬间意识到它远没有他曾以为的那样坚固。   一切就在毫厘之间……可他终归还是没有走出那一步。   她看着他远山一样的眉紧紧皱了起来,冷峻的线条不论何时看都是那样迷人,他温热的手正在极尽温柔地为她擦泪,声音更是低垂着,在哄她:“我向你道歉……”   “对不起,”他一退再退,“可以别再哭了么?”   别再哭?   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   她的心愿还没有被满足,她还没有彻底得到这个男人的心,她还在肖想着他宽阔可靠的怀抱,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她还要闹的。   她最会闹了。   她是抱定了要折腾他的念头,可惜最后却并未得逞,因为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她脸颊不正常的热度。   “你生病了?”   原本语气还很低柔的男人忽而又严肃起来、再次变得不苟言笑了。   她眨了眨眼,没想到话题会转得这么快,眼神也有些迷糊:“……嗯?”   他于是知道答案了,神情立刻从严肃转为严厉,看着她的眼神也显得很不赞同,与此同时更收回了方才轻柔为她拭泪的手,侧回身再次发动了车子。   她有点懵了,看着他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车子开得那么快,人也又凶起来了。   “送你去医院,”他的声音有些冷沉,语气是不容置喙的断然,“你需要看医生。”   她当时其实已经烧得很难受,身上一阵一阵发冷,意识也有点迷蒙,可比起健康更糟的是她的脾气,总不甘心方才那唾手可得的一切化为乌有,眼下于是更不高兴了,又闹腾着说要下车。   这回他却不再妥协,相反显得十分坚决,根本不搭她的腔,车还开得更快了。   这……这真是岂有此理!   白小姐的坏脾气一直发作到一小时后,彼时徐冰砚已经把车停在了一家教会医院的门口。   那不是什么太有名气的医院,位置也有些偏远,很显然远逊于她父亲资助的仁济,她抱着手臂不问也不说话,倒是徐冰砚主动解释了一句,说:“这里人少,安全一些。”   他这话的意思也有几分深:如今徐振并不知晓义子背着自己瞒天过海的事,倘若发现他和白家的小女儿走得近必然就会怀疑他在白清远的事情里动了手脚,到时候一切都完了。   她也听懂了,知道他是担着天大的干系在帮他们家,糟糕的心情于是有了些许好转,也不好意思再给他摆脸色,勉勉强强对他点了个头,应了一声“嗯”。   他以为她终于肯听话了,不料到下车的时候又给他出了一道新的难题,硬是坐在车里不下来,他都下车走到她那边帮她把车门打开了,她还是抱着手臂一动不动。   他是真的拿她没办法,只好单手撑在车门上叹息着问:“又是哪里不满意了?”   这个无奈的语气在她听来是有些好笑的,尤其男人的神情透着莫可奈何的温柔,更满足了她曲曲折折的小脾气。   她打量了他一眼,觉得他长身站在车门旁的那个样子十分悦目,这让她决定不要对他太为难,想了一会儿后终归还是磨磨蹭蹭地下了车。   脚刚一沾地,她的腿却又软了,这是五分真五分假的——她的确烧得难受累得要命、是有些走不动了,可倘若没有他在身边她一定也能好端端从这里走进医院去,可见多少还是存了些许小心思,娇气又旖旎。   他一贯眼疾手快,余光一见她跌落的身影便立刻伸手把人环住了,美丽的女人纤细又轻盈,她柔软的腰就在他的掌心。   扑通。   扑通。   扑通。   谁的心跳在聒噪惹事?不知道,唯一确凿的是他们同时感到了悸动和狼狈,他的声音甚至都有些哑了,在问她:“……还好么?”   她是第一次被他抱在怀里,这男人的怀抱就跟她此前想象得一样宽阔温暖,还有他搂在她后腰的手,也同她以为的一样温柔有力。   她一个人和一颗心都软绵绵的了,忽然再也不想走路,干脆动也没动就任他搂着,轻轻说:“头晕,没力气。”   她说完之后就有些局促了——虽则她是留洋回来的新式女子,可如此大胆热烈的行径却不是她一贯的作风,白小姐最习惯的是被人追求,可不曾对他人伸出过什么橄榄枝。   以至于眼下她有些怕……怕他给她难堪。   他们之间安静了几秒,那可真是难捱,比什么年年岁岁都要显得漫长,所幸最终他没有伤害她——他打横抱起了她,妥妥帖帖地把她护在臂弯里,好像她是这世上最娇贵的珍宝。   “冒犯了。”   他低沉的声音徘徊在她耳边,略显老派的措辞却令她怦然心动。   那一刻她长舒了一口气,连指尖儿都变得松弛起来,与此同时一种难以解释的满涨感充溢于她的胸臆,让她在恍惚间感到自己空前绝后的富有。   她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把脸贴在了男人的胸口,他制服上冰冷的金属扣子令她有些不适,引得她又不由自主在他怀里换了一个位置,就像一只最懂得取悦自己的猫咪一样惬意;她还怕摔,即便他已经抱她抱得足够稳,她还是要伸出两只纤细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像藤蔓一样轻柔又缠绵,有种难以言说的依赖和亲昵。   他也没说话,好像一切都能由着她,侧脸的线条显得那样稳健又冷峻,似乎永远都不会为美色所动。   可是她分明看到了……   ……他的喉结,动了一动。 第46章 迂回 “……你真好。”   进了医院之后事情便很琐碎了。   白小姐只是被雨淋了所以才发起了热, 并没什么太要紧的,护士长为她打了针后便给她安排了一间病房休息。那是一个大通间,里面另住着六七个病人, 如此嘈杂的环境大小姐怎么住得惯?徐冰砚看得分明, 她进那大通间的门时秀丽的眉分明是微微皱了起来, 他沉默一下, 终究还是请护士长另为她安排了一个单间。   其实这笔费用对他而言是很不菲的,因为前段日子在山东的事, 他被徐振罚了一年的薪俸,如今手头没有盈余,连妹妹的生活费都给得有些困难了。   可是他又怎么能让生着病的她更难受?   ……还是花钱罢。   他照顾着她在干净整洁的病床上躺下,她确是困倦极了, 头一沾枕头便想要睡过去,可余光却见那男人转了身、像是要离开的样子。   她于是又觉不舒坦,伸手去拉他的袖口, 他回头见她软绵绵地缩在被子里, 那双美丽的眼睛明明都打不起什么精神了,却还很执拗地看着他, 小声问:“……你要去哪?”   语气有点小抱怨。   他心里特别软, 大概也是被她这副隐隐依恋的样子给迷了心窍,以至于连跟她说话时语调都不由自主放得更轻柔,答:“去联络你的家人。”   他不能把她送回白公馆,既为避嫌, 又为躲避徐振的眼线,需要她的家人来这里接她回去。   她“哦”了一声,也明白道理,可却仍显得有些落寞, 缩在被子里想了想,又努力挣扎着坐起来,这个动作险些牵扯到她打了针的另一只手,引得他皱起了眉,又立刻坐到她床边为她整理了吊针的橡胶管,并说她:“不要乱动。”   他是军人,大概因为平素带惯了兵,因而措辞总是比寻常人更简洁有力,隐隐还带着某种命令式的意味,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丝毫不觉得讨厌,反而对这样的方式……有些喜欢。   她由着他查看她的针有没有脱,男人慎重的样子让她心里觉得暖和,撇了撇嘴说:“我没乱动,我等你回来再睡。”   这是动了小心机的说法:她在暗示他,就算联络过了她的家人也不能就这样走了,她还要他一直陪着她的。   他也听出了这层意思,心里其实有些为难——他毕竟是有公务在身的人,总不好一整日都不出现在军营,倘若上面问起他也不好交代。可她看他的眼神那么柔和依恋,又让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一时也就沉默了。   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可不许他模棱两可,见他不说话便用手轻轻推他,对于触碰这个男人越发驾轻就熟了。   他抵不住她磨,又叹了口气,说:“那你先睡吧,我稍后再去。”   她看起来很疲惫、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而他找人去给白公馆送信总归还是要花上一段功夫,他不想她忍着困意等他,事情还是等她睡着后他再办吧。   男人的照顾太过温情,即便如此含蓄也还是让她动容,她只觉得自己此前二十年得到过的所有倾慕加起来也比不上男人的这一句体贴。生病的女人比平时更脆弱也更情绪化,一时间感性翻腾得更厉害,她对他那些朦胧的情愫好像一下子就变得清晰了。   额头轻轻抵上男人的肩膀,眼下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像这样依偎着他,同时又赠给他一句缠绵的夸奖,说:“……你真好。”   他没有说话,身体在她靠上来的那一刻就僵住了,她看到他的手也微微拢了一下,随后又慢慢松开,既克制又温柔。   “躺下休息吧。”   他过了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到有些模糊了。   她懒洋洋地靠在他肩上不想动,过了一会儿才答应了一声,还要他扶着肩才肯老老实实躺回被子里,细白的小手仍然拉着他的袖口,枕在枕头上看着坐在自己床边的他,好像在等他再次承诺。   “睡吧,”他叹息着满足她,“真的不走。”   ……还真是明白她。   她终于满意了,在他身边牵着他的袖口,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长,也不知道是因为药物的效力还是因为知道有人在身边守着,她睡得特别踏实,中间连一个梦都没做。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午后的阳光特别悠长,透过医院白色的窗纱照进病房,光线半明半昧,有种难以言说的浪漫。   ……他果然没走。   位置换了,未在她床边坐着,另找了把椅子坐在离病床不远的位置,可见中途他曾离开过病房。他正在看报纸,眉头微微皱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值得担忧的消息——她觉得泰半是没有的,只是这男人好像总是下意识地皱眉。   她缩在被子里躺得很舒服,即便醒了也不想动不想出声,于是干脆安安静静地打量起他了:那实在是个很英俊的男人,浓眉深目,山根挺拔,最坚毅端正的相貌,身材也修长高大,穿军装很适宜,有种严丝合缝肃穆沉静的味道;窗外的日光有那么几丝落在了他身上,将他坐在那里的身影拖得长长的,像极了一场温柔的梦境。   ……很令人心仪。   他大概是个专注的人吧,并未发现她已经醒了,这说明他的注意力并非一直集中在她身上,这很好,说明他绝不下作低劣,可同时又难免让她感到一点挫败和低落,心情十分微妙。   她可不甘心一直不被注意,于是故意轻轻咳嗽了一声,装得很逼真,像是不经意咳出声的。   他果然立刻回过了神、抬起头看向她了,而她早已在这之前就悄悄闭上了眼睛,装作还没完全醒来。没过一会儿她就听到了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想来是他站起来了,她在脑海中想象着他向她走近的样子,随后身下的床微微一陷,是他坐在了她床边。   她拿捏着分寸,恰巧在此时睁开眼睛,正对上男人关怀的目光,又听到他问:“醒了?”   声线低柔。   她很喜欢眼下这个场景,总觉得曾在那些浪漫的法兰西小说中读到过,大多发生在男女主人公情定后的第二日清晨,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可惜他们之间的境况还远没到那一步,她一点也不踏实、还要想今日分别后改日怎么才能再见到他,如此一来情绪便有些低落了。   她闷闷地,在被子里应:“嗯。”   他也察觉她兴致不高,联系她方才那声逼真的咳嗽,以为她是还不舒服,于是顿了顿说:“喝口水吧,我去请医生过来。”   她却摇了摇头,小声说:“不要。”   也不知道是不要喝水还是不要他去叫医生。   他又皱眉了,好像要劝她,她却先他一步截住了话,问:“我家里的人来了么?”   “快了,”他工整地回答,“两小时前我请人去白公馆送了信,算时间应该很快就到了。”   她“哦”了一声,情绪更低落了。   他一时没有弄清她失落的缘由,因此也不便贸然开口,只看了一眼她因为熟睡而染上粉红的脸颊,心里渐渐踏实下去,想着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他默了默,又抬眼看了看病房墙壁上的挂钟,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她家里人就快要来接她了,倘若看到有一个陌生男人待在她身边毕竟不好,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离开比较妥当,于是对她说:“那我就先到外面去了,等你家人到了再离开。”   这是体贴极了的做法——他要避开她的家人,可又担心她一个人待着不稳妥,因此选择到病房外找个不惹眼的角落等待,直到确认她被家人安全接走才会离开。   她却很不喜欢这个主意,人缩在被子里看着他摇头,又说了一遍:“不要。”   顿一顿,手再一次牵上了他的袖口,轻轻晃,要求:“你陪我说话。”   她是这世上最矜贵美丽的猫咪,最习惯的就是被人宠爱,同时她也知道自己了不起,所以一到紧要时候就要倚仗着这雄厚的资本为自己争利,言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小钩子,要把人的魂都勾走才肯消停。   他溃败于她动人的眼波,只觉得她铺满了枕头的秀发透着一股难言的醴艳,想看又不敢看、总觉得看了就是冒犯,只好别开眼睛说:“……我留在这里不合适。”   “为什么?”她那么聪明,现在却好像不懂事似的,“哪里不合适?”   他不说话,她便又晃他的袖子,直到男人终于无可奈何地看向她她才又补了一句:“……我都退婚了。”   徐冰砚,我已经退婚了。   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么?   这是多么隐晦又热烈的话,像热情的西洋舞蹈一样往前一步一步踩着,每一次都像要踩到舞伴的脚,可恨对方却总是那么狡猾,竟一次又一次灵巧地避开了——譬如他,此刻已经侧过脸不看她了。   “那会伤害你的声誉……”他字斟句酌,以沉稳的语气遮蔽着纷杂的心绪。   这话她其实能接的,只要回一句“我不在乎”便可以成就一段大胆的表白、也算不枉她在西洋学的一身新派作风;偏偏她又不甘心——顽劣的猫咪总想得到更多宠爱,还委屈呢,心想凭什么要我先说?难道你就不喜欢我?难道我就不值得被你真心真意地追求一场么?   所以她不肯接话,也同他一样灵巧地避开了——说“避开”也不确切,毕竟他不像她,从未故意要踩舞伴的脚。   他们于是都沉默下去了,安谧的病房陡然陷入了折磨人心的沉默,这很难捱,同时又有些诱人逾越的浪漫,他咳嗽了一声,看了一眼女人失落的侧脸,想妥协的欲望非常强烈,可她却在他即将开口时失去了耐心,当着他的面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生起气来。   其实也不是生气,只是女人的小心思小脾气,专门耍给自己喜欢且喜欢自己的人看,只消对方给出两句像样的安慰的道歉便可以雨过天晴。   她默默地等、期待着他会开口哄她,甚至更大胆一些,寄望于他会伸手拍一拍她的肩膀,她一定会大方地欣然接受,也一定会慷慨地不记前仇。   可她等了很久,这些希望却一桩都没能实现,她只感到床畔的凹陷消失了,随即又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   啪嗒。   他轻轻为她关上了病房的门。   她扭回头去看。   偌大的病房之中只剩她一个人了。 第47章 各自 “冰砚哥哥。”   白清嘉是贺敏之亲自来医院接走的。   这位夫人最近实在过得太艰辛, 以至于比自己的小女儿更像个病人,进医院时脸色苍白得要命,惹得医生护士们都觉得又要接个有重症的了。   她一进病房看到女儿便一劲儿哭起来, 但其实眼睛早就哭肿了、泪也几乎流尽, 只有悲伤的情绪照旧强烈, 坐在女儿的病床边哭诉:“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你二哥不见了, 你父亲病倒了,你又丢了大半天, 你们这都是做什么?非要活活逼死我才甘心?”   方才徐冰砚在时白清嘉还是闹别扭发脾气的小女人,如今他走了、柔弱的母亲来了,她便要成个成熟懂事的乖女儿了。   她安慰母亲、向母亲道歉,说自己并无什么大碍, 只是淋雨发了些热,现在已然没事了,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偏僻的小医院她倒没有解释太多, 只颇为隐晦地对母亲说:“母亲……我们回去说吧。”   她回家休整了半日、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 到入夜时分又跟母亲一起去了仁济医院探望父亲,彼时白老先生已经醒了, 正靠在床头拒绝吃佣人们为他端来的粥。   他比自己夫人遭受的折磨更多, 人都消瘦了一圈,如今既要靠西洋的药物救命、又要靠中医的法子养生,每日都要吃不知凡几的药,辛苦得很。   白清嘉也心疼父亲的, 进了病房之后便从佣人手中接过了粥饭,亲自哄着父亲吃,她父亲叹息连连,终归还是给了小女儿几分面子, 勉强吃了几口了事。   他女儿也算满意了,让人把东西都收走,随后连管家傅叔都请了出去,待病房里只剩他们父女三人,她才终于将有关二哥的事尽数同父母讲了。   这消息可真是石破天惊!   贺敏之至今仍不肯信自己的儿子会是个能把天捅出窟窿的革命党,乍闻真相禁不住频频震惊摇头;后来她又听说自己的孩子要流亡到海外去、说不准往后都再不能光明正大地回家了,震惊也就又转成了悲伤,捂着嘴哀泣不断。   白宏景是原本就知晓此事的前半截,只不知此事后来也有徐冰砚插手,如今听说自己的儿子总算逃出生天,心里也总算是安慰许多,至少不必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只是这徐三……   “他为什么帮你二哥?是对徐振起了异心?”白宏景敏锐地一针见血,“你又为何会跟他牵扯到一起?此事是如何得知的?”   白清嘉也真是佩服父亲,都怏怏地病在床上了还能如此敏锐,竟是一点琐碎都不肯放过。   她莫名有些局促,默了一阵后说:“他和徐家的事我不晓得,哪问得着我?”   “至于我,”她声音更小了一点,“就是偶然跟他碰上了……兴许他是觉得不便直接来找父亲,所以就同我说了吧……”   这个说法显然不足以取信于白宏景,他毕竟一早就怀疑自己的女儿同徐家那个义子有些不清不楚的小猫腻了,只是眼下官司太多、他的身体又不甚好,一时倒还腾不出工夫好好同幺女将事情说清,遑论他夫人还在身边哭呢,他得优先安慰她才是。   同样的夜晚,徐冰砚也难得抽出时间回了一趟家。   从山东归沪之后他只回过家一次,妹妹的抱怨已经十分频仍,眼下几乎到了每日都要跑一趟沪军营的地步,他的副官张颂成由于肩负着将徐小姐挡在门外的重任,如今也是苦不堪言,天天被对方撒泼打滚的架势折磨得掉头发,万般无奈之下也在长官面前陈述了好几次自己的辛劳,只盼他能抽出一日工夫回家去劝劝他那个熊脾气的妹妹。   徐冰砚也自知对妹妹疏于照料,心中亦很愧疚,原本是打算尽快回一趟家,无奈近来却忽然冒出了白家二少爷的官司,他亲自料理抽不开身,直到今日才总算能腾出工夫,下午在从医院回过军营后就派人去妹妹的学校打了声招呼,说晚上会回家吃饭。   他到家是晚上七点,狭窄的里弄布满了各家各户做饭说话的声音,烟火气甚浓;他家的窗口也亮着光,进门时又听灶台那头传来了炒菜的响动,女孩子们的笑声和说话声一齐钻出来,引得他略皱了皱眉。   他随手带上了家里的门,关门的动静很快就被里屋的人发觉了,徐冰洁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从厨房里钻出来,一见进门的人是哥哥眼睛便弯成了两道小月牙。   “哥——”   她不管不顾地从厨房里奔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呢,蹦蹦跳跳的样子看起来是高兴极了。   徐冰砚莞尔,深邃的眼中也划过了一丝笑意,开口之前余光又见厨房里走出一个人,他抬眼去看,见那人是妹妹的好友苏青。   他挑了挑眉,有几分意外,徐冰洁却已经笑眯眯地解释开了,说:“哥你难得回家嘛,我做饭又难吃怕你不喜欢——苏青手艺可好了,我就拉她回来帮我,保管哥吃一回就爱上!”   叽里呱啦的,像倒豆子一样。   相比之下她的同学就很安静了,半长的黑发很柔顺地披在肩上,即便身上妥妥帖帖地穿着围裙仍能显出浓郁的书卷气,温温柔柔的。   她就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徐冰砚,脸颊有几分不太明显的红晕,声音不大地叫人:“冰砚哥哥。”   对方也看向了她,英俊得远赛过报刊上那些摩登的电影明星,还对她点了点头,说:“苏小姐。”   她的脸更红了。   徐冰洁的眼睛在哥哥和密友之间乱窜,在两人不注意时还捂嘴偷偷笑了一下,不幸却被哥哥当场抓包,还被他皱着眉看了一眼。她缩了缩脖子、又偷偷撇了下嘴,可不敢单独留下面对哥哥的责问,于是赶紧转身逃向厨房,一边跑一边说:“哥你先去洗手吧,咱们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徐冰洁虽然性情跳脱不太稳重,可有一件事她却没有说错:苏青做饭的手艺的确好极了。   她会做的菜式很杂,南方菜、北方菜,本帮菜、外来菜,好像什么都难不倒她,甚至鸡茸鲍鱼、金腿炖腰酥、银丝牛肉之类的大菜也可以信手拈来,狭小简陋的屋子几乎盛不下这饕餮盛宴,香味蹿出了里弄,引得左邻右舍都垂涎欲滴四处打听了。   徐冰洁可得意了,活像这些菜都是她烧的,全然不记得自己方才只负责在灶台间烧了火,连用锅铲在锅里扒几下的机会还是费大力气求来的。   她吹嘘着同学绝佳的手艺,又很殷勤地问哥哥:“哥,好吃吗?你喜欢吗?”   坦白来说这些菜的口味都很好,只是徐冰砚的饮食一向比较简单,倒不是很吃得惯这些山珍海味;然而此时看着这些菜他又有些走神,不知怎么眼前竟划过了去年十二月送白家人北上时的光景,那时她坐在一等车厢的餐车里挑剔着佣人为她端到面前的沙丁鱼和烤面包,垂着眼睛皱着眉的样子也还是很美。   她究竟喜欢吃什么?倘若是这些菜……她会喜欢么?   他沉默着越想越远,一时没顾得上答妹妹的问题,场子于是就有些冷了——最尴尬的是苏青,原本以为能得到一声称赞、也算不枉这一整个下午的辛劳,哪料他却神思不属,该不是不喜欢她的手艺吧……   她有些难过,面上虽还端庄温柔,那捏着筷子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显出了几分局促,徐冰洁哪能答应?连忙为自己的同学找场子,伸手在哥哥眼前晃了晃:“哥?哥?”   这法子很奏效,她哥哥果然回过了神,也给了她同学面子,说:“很好吃。”   这个答案让苏青既满意又落寞:他只答了“好吃吗”那个问题,却没答第二问“喜欢吗”——是他漏掉了这个问题么?还是……他不喜欢?   她沉默着低着头猜测,将碗里的白米都扒得有些乱七八糟了,忽而却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在问:“苏小姐是哪里人?”   男人的声音低沉好听,让她的心跳忽而快起来了,抬头时撞上他平静的眼睛,心跳便又快上加快。   “是北方人,”她努力平静地回答,又有些担忧地询问,“是这几道南方菜做得不地道么?”   她指了指桌上的金陵圆子。   “没有,”徐冰砚淡淡回答,“做得很好。”   又是一句严肃到刻板的场面话。   她“哦”了一声,不知该怎么答了,踌躇的样子可真让徐冰洁怒其不争,赶紧又插了话,说:“她是直隶省人,父亲不开明不许女孩子上学,她便很勇敢地到上海来投奔姨母了,现在成绩是学校里顶好的,教授们没一个不夸——哥,你说她是不是很厉害?”   那卖力敲边鼓的架势,活像个拉了一辈子纤的小媒婆。   可惜就算她这功力再厉害、倘若碰上一个不买账的事主也是不顶用——她那哥哥太过不解风情,一整顿饭下来竟再没跟苏青说过一句话了。   这个情形令徐冰洁十分不满,以至于她在饭后将苏青送到里弄口的路上还气鼓鼓的。   苏青的内心其实更加狼狈,可她却还顾念着徐冰洁的情绪,有意笑着缓和气氛,轻轻推了推她,说:“挂着一张脸做什么?是嫌我这顿饭做得不合你胃口了?”   徐冰洁听言哼了一声,嘴撅得可以挂油瓶,又停在原地不走了,一劲儿跺起了脚,嘟囔:“你明知道我是为什么……”   “我哥话少你早就晓得的,那要是连你也不说话那你们之间还能有什么戏唱?”她喋喋不休地抱怨开了,“这感情好,皇上不急太监急,就我一个局外干看的着急上火。”   苏青讷讷地沉默了,也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好由着徐冰洁小嘴叭叭不停地说,直到对方又搂住她的手臂,叹:“苏青,我是真的想让你做我嫂子,不然等我哥被别的狐狸精拐走了他就更不会管我了……他的性子就是那样,对谁也不热络,你人那么好,就受受累多往前走几步不行么?等往后你们结婚了再让他哄你赔你,成不成?”   情真意切,诚诚恳恳,俏皮的羊角辫微微垂下去,都有些可怜巴巴的味道了。   苏青也怜悯她,知晓自己这位密友自幼父母双亡亲情单薄,日子过得十分艰辛,她是真心实意想让她往后过得好些,也的确……很喜欢她的哥哥。   ——可是他呢?   他……会喜欢她么? 第48章 初复 一定要将他拖进一场轰轰烈烈的情……   在与徐冰砚分别之后, 白小姐的日子便陡然变得空洞起来了。   其实自回国之后她的生活就一直有些无聊,除社交之外都待在家里,看看小说喝喝闲茶, 日复一日。可现在的时光却不知何故变得十倍百倍的漫长, 家里的钟表好像一口气全坏了, 过好半天才勉强动上一动, 告诉她时间只过去了几分钟而已。   她变得特别心焦,表面上安安静静地, 可心里却总是翻来覆去的难受,偶尔还有些不切实际的指望,每当有人来敲她房间的门她便幻想是他来家里找她了,结果其实只是佣人来给她送下午茶而已。   也对……那男人怎么会来找她?他连一封信都不肯给她写, 甚至那天她让他不要走、他也还是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多坏。   她很生气、非常生气,可除此之外更多的却是无措,毕竟她平生从未受过这样的冷遇, 更从未像这样对一个男人牵肠挂肚——倘若他对她横眉冷对, 那她就算再不甘心也不至于一直没出息地想着他,可偏偏他待她很好, 总让她觉得……自己是被爱的。   可他为什么就是不对她表白呢?   白小姐困惑了, 被折磨得一颗心都要空了。   像这样在家捱受了几天之后她终于是耐不住性子了,出门去了一趟薛家,要同自己的密友倾诉一番心事。   薛小姐近来仍在养病——也是,一年四季三百来天, 她又有哪日不是在养病呢?不同大概只在于最近病得更重,连靠坐在床头都有些费劲了。   白清嘉的确没想到她会忽而病得如此厉害,心想之前在英租界见面时她看起来还颇有气力,怎么区区几天过去就如此虚弱了?哪晓得当初她的密友只是为了救她二哥而强撑着心神, 如今人一走、她的力气卸了,自然什么病什么灾都要十倍百倍地卷土重来了。   薛小姐却无意让自己的友人担忧,只枕在枕上看着白清嘉笑,说:“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前几天淋雨染了点风寒罢了。”   “淋雨?”白清嘉皱起了眉,“你的身子这样弱,怎么经得起糟蹋?下了雨还出门做什么?就该在家里躲着的。”   白家人都生得一副好相貌,她的眉眼亦生得与白清远有几分神似,连此时皱眉不许她淋雨的神情也是像极了,乍然便勾起了薛静慈有关那个离别之夜的回忆。   她有些满足又有些怅然,实在不想再聊自己了,便当先挑开了话头,问白清嘉:“我看你今日愁眉不展,倒像是有些烦恼——怎么了,是遇上什么难事了么?”   白清嘉闻言微微一赧,一面暗叹薛静慈敏锐,一面又深觉自己情绪外露太易被人看穿,要开口时又害了臊,心想总不好直言直语的,便咳嗽了一声迂回着说:“我?我能遇上什么难事?每天都在家里,再平顺不过了——是我一个友人,近日碰上了点麻烦……”   这话便引得薛小姐发笑了。   她最晓得白清嘉的底细,那么坏的脾气哪儿来那么多友人?何况她刚从西洋回来不久,同沪上的旧相识都有些生分了。   白清嘉也看出了薛静慈眼中的调侃,更害臊了,又努力找补,说:“是、是我在法兰西的同学,她寄信给我说的……”   编得还挺全。   可倘若真是法兰西的友人漂洋过海寄来了一封书信,来要三个月去又要三个月,半年下来恐怕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哪还需要人开解?薛小姐心说这个理由找得也不高明,却还是点头装作信了,并问:“哦,那她是碰到什么事了?”   白清嘉以为薛静慈是真的信了,于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而一旦将一切推到一个莫须有的“法兰西同学”身上,许多话便没有那么难以说出口了。   她斟酌了片刻,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只是她最近碰到了一个男人,待她很好、也很绅士,却不知怎么一直不肯表白,进进退退的很让人为难……”   薛小姐一听就懂了,甚至连这位绅士姓什么都推算得清清楚楚。   “哦,原来如此,”她配合着白清嘉作出为难之态,想了想又耐心地追问起来,“那这位绅士的品行如何?是只待你的同学一人好、还是待谁都好?”   这……   白清嘉同徐冰砚其实也没有多熟悉,哪晓得他待其他人是怎样的?只是他的性子那么严肃冷清,想来应当不会同她二哥一样是个花花公子吧……何况当初她还在徐家官邸看到过他同徐隽玲交往,对方跟他说话时他的反应也很刻板,不像是个风流成性的男子。   “应当……应当是只待她一人好吧。”她不太确定地说。   薛静慈又点了点头,继续问:“那他是不是有求于她?对她好并非出于男女之情、只为了讨好她?”   这……   有求于她?他有什么要求她的呢?当初在曾副参谋长的官邸前她主动提出要让大哥为他另谋高就他都拒绝了……仔细想想打从相识以来有求于人的一直是她,就在前两天他还帮她救了她哥哥的命呢。   “应当也不是。”她的语气坚定了一些。   薛静慈又点点头,紧接着又提了几个不着边际的猜想,待彻底铺垫够了才终于提出自己真正的想法:“那他的家世如何?是否远比不上你的那位同学?会不会是因为自觉不配所以才不追求?”   这……   白小姐动摇了。   家世?   的确……她虽然对他的身世了解不多,却可以想见他的艰辛,否则像他这样有才干的人又怎么会屈居在徐振将军手下忍受那样多的限制和折辱?——他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么?因为这样所以不敢追求她?   “可是我——我那位同学,”她的情绪有些不平,险些要失言露馅,“她并不是计较门第的人、更不需要他给她什么东西,他又为什么要庸人自扰?难道就不兴多问一句她的想法么?”   这是很有道理的追问,可惜却只会出现在那些优越者的口中,而薛静慈最晓得位卑者的辛苦,毕竟她已怀着这样的心思面对白二少爷许多年了——很中意,很心仪,那又怎么样?自己的短处也许一辈子都补不上,又怎么敢再把心底里的话说给别人听呢?   “也许是那位先生有自知之明吧……”她幽幽叹了口气答道。   白清嘉越发皱起眉了,默了一阵之后又抱起手臂,说:“可在我看来爱情是十分热烈且冲动的,倘若真的喜欢便不会顾忌那么多,就算眼前横着千难万险也要想法子趟过去,眼下那人如此犹豫,想来心里也没有多么喜欢吧……”   这是悲观的话,与白小姐平素的性情大不相符,薛静慈一听便晓得她是当真对那位徐三少爷上了心,因此才开始学会患得患失了。   她替她欢喜也替她忧愁,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也或许正相反,”她微笑着告诉她,“他许是太喜欢她了,所以才不敢冒进不敢出错,反而束手束脚了呢?”   密友的话在大多时候都有着不可小觑的神秘效力,比书上的圣贤之言更令人信服,譬如白清嘉便听进了薛静慈的劝慰,整个人的想法都焕然一新了。   她的心情原本很低落、以为徐冰砚是不够喜欢她,可现在却觉得静慈的猜测十分有道理——那男人性子那么刻板,说不准是真的钻了牛角尖儿呢?也许他就是顾及着所谓的门第之别才刻意疏远她呢?何况她还曾跟徐隽旋有过一场荒谬的婚约,这个关系总归是有些复杂,他有疑虑也是常理。   她想通了,于是也不生气了,反而对那男人又多出了一层喜欢,觉得他隐忍克制的样子也很迷人,同时也越发跃跃欲试,打定主意一定要将他拖进一场轰轰烈烈的情爱里,要让他那双冷沉的眼睛染上令她着迷的风月,要让他宽厚温暖的怀抱成为她甜蜜的私有物。   一念既定,白小姐便再也待不住了,很快便开始想法子要同那个男人见面,可惜她并不知道他的住址、更不兴到徐家官邸去问询,思来想去还是只有到沪军营碰碰运气。她倒也聪明、脑子尚未发昏,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不适宜在二哥的事刚刚消停的当下被徐家人发现和徐冰砚有所接触,故而只亲自写了一封信,找了一个新来家里的佣人偷偷送到沪军营去;信的内容也十分体面,并未露出什么缠绵之意,只说想请他一起吃顿便饭,感激他对他们一家的帮助、同时更要将上次自己去医院的花费一并还给他,合情合理,十分通达。   那佣人奉命去了,可惜军营管辖甚严,哪那么容易就见到少校?刚到门口就被士兵拦住了,最终只见到了徐冰砚的副官张颂成。   彼时张副官接到了东西、见那装信的信封都是漂亮的奶油色,自然便不难推知这是出自某位小姐之手,遂一边感慨他们长官有女人缘、一边又暗叹自己命苦,不仅要为长官挡妹妹,如今还要帮着挡姻缘了。   而白小姐在得知佣人并未见到徐冰砚本人后心中多少生出了一丝忐忑,总担心她的信会送不到他手中、或者即便送到了也会被埋没在他其他的文书里。   倘若他没看到呢?倘若她得不到他的回信呢?   到时候她该怎么办?再写一封新的?或者干脆亲自去找他?   她考虑得十分深远细腻,大把悠闲无事的时光都被用来做这个了,可惜最终这些计划却都没有派上用场,因为次日一早她便收到了他的复信。 第49章 约会 展读琅函,甚感盛意。   信很简短, 是这样写的——   白小姐:   展读琅函,甚感盛意。   举手之劳如振落叶,遂事已毕, 弗感挟恩自重;至于诊疗资费, 尔尔不足挂齿, 亦请勿念。   顺祝近祺。   徐冰砚   民国三年六月十一日   这是她第一次收到他亲笔写的信。   是用钢笔写的, 端端正正的小楷,就像他的为人一样严肃工整;并没有很凌厉的笔锋, 相反显得圆润中正,收笔时多用顿笔或提笔,挺拔干净。   她听说过的,旧派的文人都要勤习书法, 因为就连他们笔下写出的字也是科举考校的一项,未来给皇帝上奏折一律都要是漂亮的小楷,马虎不得。而她呢?一个留洋的人, 对国故原本是没什么兴趣的, 可眼下看了他写在信上的这些字,忽而却觉积淀深厚, 有另一重难以言说的韵味和魅力。   ——可这不代表她喜欢他信的内容。   她虽然不通文言, 可仔细读几遍这封信便能明白他的意思——说什么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其实都是推辞的话,既不要她请他吃饭,又不要她把钱还他。   那她还怎么见他?   可恶的男人!   她嘴上生气地骂他, 可心里的情绪却是嗔怒,沉思片刻后还不甘心,又掏出纸笔决意给他回信;她可不会什么文言,就跟翻译一样写的都是白话, 说——   徐先生:   今晚六点,塘沽路德大西餐馆,不见不散。   若你不来,我就要去军营找你了。   白清嘉   她这信件是写得太过潦草了,没有体面的敬语,也缺乏客气的谦辞,甚至连完整的落款也欠奉,说白了只能算一张字条——而且还是一张不太客气且带有明显胁迫意味的字条。   不过她也有她的温柔——譬如开头的那一句“徐先生”。   她之前对他的称呼一般是“徐三少爷”,是依着他们白家和徐家的关系叫的,可现如今两家人已经交恶、她更知道他们待他不好,因此便不愿再以那套规矩去与他相处——他是徐冰砚,应当被称为“徐先生”,仅此而已。   此时她看着这张自己匆匆写就的字条,也为自己的大胆和鲁莽感到害臊,以至于开始犹豫要不要将它送出去了,纠结之时却又想起了那天静慈的话——   “你那位法兰西的同学受了西式的教育,想必也不会被所谓礼法成规所束缚,”薛小姐的眼中有一场朦胧又美妙的烟雨,“人生一世,遇上一个想要厮守一生的人是何等不易?倘若她是真心喜爱那位先生,便当先往前迈上一步,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是啊。   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白小姐的脸颊烧起来了,染成夏花一样潋滟的粉色,与此同时心跳更是扑通扑通跳得飞快、迫得她连手指都禁不住要发颤了,最终是好不容易才将信装进信封里,在自己后悔之前急急忙忙交给佣人送出了门去。   冲动过后的亢奋持续了颇长一段时间,这使白小姐难得起了打扮自己的兴致,自回国以来头一次主动打开了自己衣帽间的门,开始仔仔细细地挑选起衣服了。   这件墨绿色的好么?可以显得皮肤白,可是又显得有些老气。   这件及脚踝的长裙好么?裙摆很漂亮,可是领子开得有点低,好像不太端庄。   这件呢?这件宝蓝色天鹅绒的?颜色和款式都合适,可似乎又没什么特别,会不会不够惹眼?   ……   她纠结得来回挑选,那认真的架势都让秀知觉得自家小姐被调了包,又想倘若她平素在社交季能有如此拾掇自己的觉悟,那她们这些做佣人的该省下多少心思?   抱怨着抱怨着,一个下午也就这么过去了,白小姐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条珍珠白的半长裙,领边都镶嵌着圆润饱满的珍珠,那是法兰西设计师的作品,极佳的剪裁修饰出她漂亮的腰线,美得令所有看到她的人都要下意识地失语。   佣人们都看得挪不开眼了,个个都真心实意地奉上了赞美,可白小姐却还是心中忧虑,一出门就开始担心自己今日的打扮太华丽、又要勾起那男人的自卑心;同时更唯恐那男人会索性不出现,这样她就完了,面子和里子会一并丢个干净。   到时候她该怎么办?   不知道。   ……似乎只能听天由命。   她就这样一路不安地坐着轿车从白公馆到了西餐厅,彼时的夜上海已是华灯初上,车窗外霓虹闪烁人来人往,嘈杂的声音随着温热的夏夜晚风一起从她耳畔经过,她感到自己的内心异常躁动。   ……直到她见到他。   那时还差五分钟才到六点,他已经提前到了,英俊的男人避开了人声喧杂的餐厅大门口,只站在不易被人察觉的街角,繁华的霓虹也同世人一样留恋他,将他留在了一片半明半昧的阴影中。   ……甚是令人心仪。   她笑了,眼底的春色烂漫旖旎,那颗片刻之前还躁动不安的心忽而沉静了下去,连车窗外嘈杂的声音都好像一下子不见了。   她让司机把车也停在角落,像要做坏事一样偷偷摸摸,可下车时的仪态却仍端庄优雅,纤细的脖颈像天鹅一样挺拔,连那些名贵的珍珠都好像配不上她了,傍晚的微风轻轻吹动她的裙摆,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神明对世人慷慨的馈赠。   他已经看到她了,冷沉深邃的眉眼被掀起了一阵难以否认的波动,她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摇曳的身影令人无法不心动神迷。   “你来了。”   她微笑着看着他,言语间并没有任何揶揄,只是得体的快乐和欣喜,以及一点点惹人怜爱的小得意。   他咳嗽了一声,显得有点不自在,英俊的眉眼却透着无奈和柔情,看着她答:“嗯。”   一句也没控诉她此前的逼迫,是令人庆幸的体贴。   她更愉快了一些,两手背在自己身后微微拢着,看了他一眼后眼睛又微微别开了,低声说:“那我们进去吧?”   柔柔软软,像女妖的诱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侧过脸去看了看人头攒动的餐厅门口,神情有些犹豫。她发现了,也晓得他在顾虑什么,幸而她早有准备,此时便对他俏皮地眨了眨眼,说:“放心,你听我的就是了。”   原来她早就想好要跟他一前一后进餐厅了,为了防止被有心人看到还提早托人订了一间小包厢,连上菜的侍应她都让人打点过,绝不会出去说今日见过他们在一起。   她怕他中途跑了、就坚持让他先进餐厅,自己隔了十分钟才进去,虽则这一路都太太平平并没经历任何一点风波,可进到包厢时她却仍感到很刺激,那双漂亮的眼睛都比平时睁得更大,还看着他问:“你有被人看到么?反正我肯定是没有被看到的。”   兴致勃勃的像是把眼前的一切都当成了一场有趣的游戏。   他有些无奈,可她今日如此美丽、又让他不忍心扫她的兴致,因此就只是答:“……我也没有被看到。”   她满意极了,还点了点头,随即便招呼餐厅的侍应拿菜单来,隔着桌子对他说:“这家的老板是个德国人,做的西餐很正宗,牛肉和火腿都不错,我们可以尝尝。”   顿了顿,又朝他笑了一下,补充:“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也猜你不会跟我讨论,就先定了这家,你会不高兴么?”   她的脾气虽然的确很坏,可在愿意的时候却可以做到彬彬有礼,譬如眼下她就很有风度,言辞和气派都是上流社会的淑女才有的,最后的那句“你会不高兴么”最妙,既是客气的说法、又杂糅着小小的娇气,真让人难以招架。   “不会,”他又咳嗽了一声,“承蒙款待。”   她又满意了,矜持地对他点头,两人分别看了一阵菜单,五分钟后就点好了菜品,那侍应也很灵巧,又对上流的客人推荐起了自家的葡萄酒,说是产自意大利的,各位在华的领事和银行家都很钟爱。   白清嘉一听挑了挑眉。   她自己是不会喝酒的,即便在西洋女士们喝酒也是一种社交场上的礼仪,可她却一直未能练成这样的本事,一闻到酒味就头晕,也不知道那东西有什么好的、层出不穷的说法引得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可她又觉得男人应该都是喜欢酒的,徐冰砚大抵也不会排斥,倘若她问他要不要点酒、他出于礼貌必然会说不喝,那就显得她的询问是虚情假意了——这怎么能行?她可不是小气的人,当然是要满足他的。   “要点的,”她于是行云流水般地回答了那位侍应,“就点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吧。”   那位侍应一听十分欣喜,泰半会因白小姐的阔绰而获得一笔不菲的小费,当下便脆生生应了一声“好的”,又像怕她反悔一样急匆匆就躲出了门去,脚下都要生风了。   徐冰砚:“……”   与白小姐的猜测正相反,他完全不好酒,尤其对洋酒敬谢不敏,除非是在重要的场面上实在推不掉才会喝两杯,其余时候一向滴酒不沾。他也不知道白清嘉不会喝酒,看她点单时熟练的架势还以为这位小姐是个小酒鬼,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因而也沉默下去了。   随后就是一段等待菜品上桌的磨人时光。   西餐的烹饪一向颇为耗时,这就很让坐在餐桌两侧的男女为难了,他们都知道该在此时和对方说些什么,可要开口时却又都束手无策。   白清嘉作为请客的一方尤其能感到这种社交责任的迫切,可她打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一直在被人讨好取悦,从来不曾迎合过别人,要在一个冷掉的场子上当先挑起一个话头于她而言可真是难如登天,眼下面上虽还是一副恬静自得的模样,但其实心下已极为焦灼了。   幸而他终归还是体贴的,在她最难受的时候代她解开了这个小小的困局,当先问:   “小姐的病,如今是否已经无碍了?” 第50章 红酒 令人满足又令人叹息。   这话其实是很常见的客套, 起码白小姐就经常听自己的父亲这样问候别人,其实他连人家得的具体是什么病都不晓得,可偏偏就要这么问, 由此显示出自己对人家的关怀。   不过她倒并不怀疑徐冰砚问这话的诚意, 他毕竟生了一副过于端正的相貌, 即便说些荒唐不经的假话也会令人相信, 何况她知道他不会那么做的。   “都好了,”她很恬静地答, “还要谢谢你那天带我去医院。”   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什么,侧身从自己随身的女士小包里掏出了一枚信封,从桌子这头推到他眼前,补充:“这是上次在医院的费用。”   他皱起了眉, 并未碰那个信封,说:“不必,我……”   她早已料到他会不肯收, 有品格的绅士们似乎总是不愿意收淑女们的钱, 以前她同其他友人也不会计较这么多,可她晓得他手头并不宽绰, 这些钱于他而言或许会是很沉重的负担, 因此还是坚持要让他收下。   “我同人交往一向是这样,不喜欢欠太多人情,”她连说辞都提前备好了,“何况你还救了我哥哥, 本就该接受我们的谢意。”   一番说辞十分周密,却并未赢得男人的认同,他皱着眉仍想说话,她却已经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故意转而跟他聊别的。   “你最近忙么?”她笑盈盈地看着他问,纤细的手托着脸,美丽而娇憨,“说起来我都不知道军官们平日里要做什么,会不会很辛苦?”   其实当然是很辛苦的,除了日常演武守备巡逻之外,还要不时应对上级突然下达的指令,譬如上回配合警察局去抓捕革命党逃犯;同时他还兼任军校的教官,更要替徐振处理军务文书和德国人打交道,每天都要熬到深夜才能休息。   可她显然不需要知道这些,因此他只说:“还好。”   真是沉闷又无趣的男人。   她在心里偷偷抱怨,可是又觉得寡言的他比她此前所见的那些油嘴滑舌死乞白赖的男人要好得多,进退得宜的分寸感让她感到安全和舒适,同时亦激起了她的好胜心,让她不由得想象若从他口中听到一句好听的情话该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一件事。   “那你平时不工作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她又试探着问,想知道更多他的生活。   他其实很少有不工作的时候,几乎都是一年忙到头,此时着实想了一阵才勉强找出个答案:“跟家人在一起吧。”   “家人?”她眨了眨眼,“你的家人也在上海?”   他点了点头:“妹妹在这里读书。”   原来他还有个妹妹。   她摸出了一点消息,有点满意,顿了顿又问:“她多大了?跟你像么?”   “刚刚十六,还在读中学,”他平顺地说着,只是在答后面那个问题时稍稍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她……比较活泼。”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性子沉闷。   她笑了,眼睛弯了弯,心情越发愉悦,想了想又问:“那除了妹妹呢?其他家人在哪里?在家乡?——你是哪里人来着?”   一连串的问,可算是刨根究底了。   “浙江人,”他静静地答,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接下去,“现在只有一个妹妹,双亲已经去世了。”   啊……   白清嘉微微僵住。   她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整个人忽而局促起来,抬眼看他时连声音也低下去了,很诚恳地说:“我很抱歉……”   他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神依然很柔和平静,好像已然不会再受困于这些陈年的伤疤。   “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说,“没关系。”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他句尾的那声“没关系”隐含着某种安慰的意味,像是怕她愧疚有负担,是一种几乎令她感到无措的温柔。   她微微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下了心中那阵忽然涌起的悸动,想开口再说话时包厢外又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是他们点的菜要上了。   她点了不少。   香煎鹅肝配烩苹果及黑酒醋汁、奶油葡国鸡、德式烤乳猪和培根卷,琳琅满目一大桌子,的确是一看就能看出她请客的诚心了。   “尝尝吧,口味还不错,”她看起来兴致勃勃,“我也有点饿了。”   他是见识过她的饭量的,即便在一整天没吃过饭的情形下也只能吃下半个甘薯,因此他其实也不知道她点这么多东西最后打算怎么收场……只能说她开心就好吧。   他配合着她一起开始用餐,看到她在品尝鹅肝时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像吃到了鱼干的猫咪一样满足,这让他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尽管他其实并不习惯吃西餐。   后来她也发现他对这些饮食不太感兴趣,又不好意思地把手中的刀叉搁下了,隔着桌子看着他问:“你到底喜欢吃什么呀?话可要提前说清楚,省得下回又不合你胃口。”   这真是一句太过讨人喜欢的话,句尾的那个“呀”字有吴语特有的软侬,后半句里那个自然的“下回”又透着对他明晃晃的喜欢,轻而易举就能让男人的心融化。   她却还不知道自己对他有多强的影响力,只对男人的沉默表示不满,又追问开了:“你爱吃浙菜么?那跟上海菜有没有什么不同?也是甜口的么?”   “也许有些差别,浙菜更重本味,”他答,“我不是很了解。”   也是,他那么刻板,一看就不是会注重这些细枝末节的人。   她点了点头,心中盘算着下回要找一个做正宗浙菜的馆子、总要知道他真心喜欢吃什么才好,顿一顿又起了别的兴致,问他:“你会做菜么?浙菜?”   她只吃过他烤的甘薯,还不知道他会不会烹饪呢。   他挑了挑眉,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个,过一会儿才答:“只会做一些简单的,没有特别学习过。”   顿一顿,又看了她一眼,慎重地补充:“味道应该不太好,你不会喜欢的。”   ……好像就防着她说要尝尝似的。   她被逗得失笑,眉眼间又含着嗔了,说:“我哪有那么惹人嫌,还要你做饭给我吃?”   她义正词严地说着,暗地里却已下定决心要在以后好好尝尝他的手艺了。   她这一笑十分明媚,就连此刻窗外闪烁的霓虹也远远不及,这让他的眼中也终于染上了今晚的第一丝笑意,就像酒杯中陈酒的光泽一样醇厚又迷人。   ——哦,对了。   他们还点了酒。   灵巧的侍应早已体贴地为他们开了瓶,两杯散发着清香的昂贵红葡萄酒已经各自放在了他们的手边,白清嘉把自己的那杯端了起来,状似十分熟练地朝男人举杯,并十分具有西洋风范地说了一声“cheers”。   那行云流水一般的姿态让他越发相信她是会喝酒的,此刻在盛情之下也着实难以推脱,于是也端起杯子破例沾了酒。   哪料刚放下酒杯、一抬眼就瞧见坐在对面的女人紧紧锁起了眉,漂亮的小脸儿都要皱成一团,瞪着她手里的酒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还在摇着头感慨:“男人的口味可真难捉摸,怎么竟会喜欢味道如此奇怪的东西……”   他听言一愣,眉头也跟着皱起来了,又看了她一眼她嫌弃酒的表情,犹豫着问:“……你不会喝酒?”   “当然不会,”她很坦然,还言之凿凿地声称,“这酒不就是给你点的么?”   这话着实使他失语了一会儿,缓了缓才礼貌地表示:“……其实我也不太喝酒。”   她眨了眨眼,好像不太信,又追问了两次“真的么”才总算有点动摇,于是那看着酒的模样就更显气闷,说:“那我们点酒做什么?这瓶子都开了,估摸也不能退了吧……”   他暗暗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话里的那句“我们”从何而来,同时深知眼下追究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遂只转而问了一句这酒的价格,心想要是价值不高就干脆不喝了罢。   白清嘉也差不多是这个想法,于是叫人去找侍应拿账单来,低头一看,把价格报给他:“二百七十五大洋。”   他:“……”   白小姐其实原本对金钱并没有太多概念,只是联想起之前苦苦做了三个月的翻译、到手的稿酬却也才不过一百五十大洋,而眼前这一瓶破酒竟要她花去足足五六个月的功夫才能喝得到,这才意识到它究竟昂贵到了何等离谱的地步,一时也是有些心疼了。   她咳嗽了一声,又抬眼看向了徐冰砚,颇有点尴尬地问:“要不……要不还是喝了吧?”   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喝吧。”男人叹着气回答。   于是当晚两个人喝完了那整整一瓶红葡萄酒。   徐冰砚还好,到最后也只是微醺,从不会喝酒的白小姐却已然醉了,美丽的脸颊染上了醴艳的酡红,是这世上最为动人的春色。   她和他从餐厅里走出来的时候有点晕又有点亢奋,对酒精的刺激感到新奇又陌生,既确确实实受到了它的影响,又不至于丢掉所有体面和教养,正踩在那个微妙的边界上,一步不多也一步不少。   夏夜的晚风那么曼妙,此刻的上海如此璀璨,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跟眼前的这个男人分开,即便他已经为她拉开了轿车的车门、只差一点就要对她说出“再见”这两个惹人伤心的字了。   “我还想散步的,”她柔柔地看着他说,“……你能陪我去么?”   她是全世界最会提问的人,每一个语调微扬的问句都让人难以给出否定的答案,那双明亮的眼睛倒映着此夜朗润的月色,本应是最清澈宁静的光景,可又偏偏在被她凝视的人心中留下了不安分的骚动。   难以解释又难以克制。   令人满足又令人叹息。   “……好。”   他听到了自己微微沙哑的声音。 第51章 电影 “IF YOU LOVE ME……   那夜月色极美。   所有的狂风暴雨似乎都在五六月交界时用尽了, 因此到中旬就只剩下温和的良夜,他们一同在安谧的街道上走着,低垂的夜色成了最佳的遮掩, 没人知道这对美丽的男女是谁, 只觉得他们一同漫步的身影十分悦目登对。   他们都不说话, 安静的空气却仿佛蔓延成了最顶级的暧昧, 夏夜的晚风不疾不徐不冷不热,吹在人酒醉后微烫的脸颊上, 也说不好是在劝阻还是在挑唆。   她的快乐是毫不掩饰的,明明白白露在外面,甚至连在路上行走的步伐都透着轻盈,珍珠白的裙摆微微摇晃, 每一道小小的弧线都是令人迷醉的撩拨;他一直在看她,目光不受控制地被她吸引,有时会走在她身边, 有时又会稍稍落后她一步, 只为无声地欣赏她美丽的背影。   她也知道他在看她,那紧紧追着她的目光没有令她感到一丝不快和冒犯、只觉得享受和得意, 她以前从不知道一个男人的注视可以如此令人愉快, 以至于她的步伐都像在跳舞一样活泼,整个人有种如在云端的恍惚;有时一个不注意会被脚下的小石子绊倒,但这根本无须担心,因为她知道他会在她身后稳稳当当接住她的。   他宽大温热的手掌会托住她的腰, 低沉的声音则会从很近的地方滑进她的耳廓,带着微微的热意,说:“小心。”   “小心”。   ——天知道她有多喜欢听他说这两个字。   谨慎地、关切地、温柔地,带一点微不可察的叹息和责备, 让她觉得自己是被他挂念甚至爱着的人。   ……多么令人满足和陶醉。   她更快乐了一些,在飘忽的醉意中看着他笑,精神的松弛和愉悦让她甚至懒得自己站直,可惜要命的教养最终还是敦促着她离开了他的怀抱,只有点撒娇又有点抱怨地看着他说:“知道了。”   真要酥了男人的骨头。   他毫无办法,只有放任强烈的悸动在心底无限制地蔓延,明明白天的时候他还打定主意不赴约,可现在他却一心感激起自己的妥协了——也或许那根本就不是妥协,他本来就想来见她,是她慷慨又好心,以那可爱的“胁迫”给了他一个说服自己的虚伪借口罢了。   这条路他们一起走了多久?半小时还是一小时?没人知道也没人追究,更没人想提告别的事,他们甚至都各自暗暗抱怨上海滩不够大、不足以让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天荒地老。   可她终归是娇气的,心里虽还不愿意跟他分开,可那双穿着高跟鞋的脚却已经受不住了,因为感到酸疼而越走越慢。他一开始并未意识到她的为难,后来才发现她走路的姿势渐渐有些别扭。   “累了?”她听到身边的男人问。   她当然累了,可一时之间又觉得不能这样直说,否则这美妙的夜晚就要在这里戛然而止,他也会就这样从她眼前消失了;可她也不能不说话,否则气氛又要尴尬起来,她仔细地斟酌着,可惜头脑在酒后却显得有些不灵光,竟找不到一个完美的说法来度过这场小小的离别危机。   直到她听到他说——   “或许,”男人的声音又低又轻,“……你想过去坐坐么?”   过去坐坐?   去哪里?   她疑惑地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那座灯火辉煌的建筑,是1909年落成的维多利亚大戏院,当年开业时曾震动各界,是整个上海滩第一家正规的电影院。   他……是在邀请她一起去看电影么?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却不知道他的惊讶比她更多,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对她提出这样荒唐逾越的邀约。   他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一边匆匆将一切归罪于坏事的酒精、一边又拙劣地修补着措辞,对她解释:“那边也许有长椅,可以……”   她却已经笑起来了,眼睛比那夜天上的星星更加明亮。   “走啊,”她并未戳穿他的破绽,只在温柔的夏夜晚风中安静地凝视他,眼波恰似泛起涟漪的一汪春水,“我也想看电影了。”   他于是就去买了电影票。   这个时间的选择可不多了,在售票的窗口看一看,只有九点的场次还有票在售,是美国人拍的片子,导演和排在头一个的演员都叫“卓别林”,片名是“二十分钟的爱情”。   看完一整场只要二十分钟。   他们也没得选,干脆就买这个了,结账的时候她本想掏钱,没想到却慢了他一步,刚打开自己小包的扣子便见他已经付好了钱,连票据都从窗口里取出来了。   她想埋怨他,可美妙的夜晚实在不适合争论太俗气的问题,何况她的心也因为他这个体贴的举动而感到满足和甜蜜,于是索性没再跟他争,只说:“谢谢。”   他点了点头,眼神比夜色更幽深,一贯冷峻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竟也显得温柔起来了,让她心里泛起一阵一阵的痒。   这感觉太新奇了、她从来不曾经历过,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产生的因由,她更惊讶于它的持久,一直到她跟他一起悄悄坐在电影院的角落看起黑白的默片,它仍然顽固地在她心头作祟,让她几乎看不进幕布上那走马灯般的故事了。   她只能留意那些与他相关的事,譬如他清晰好看的指节,譬如他与她只隔着几厘米的肩膀,譬如他近在咫尺的安定气息,譬如他在黑暗中被光影照亮的眼睛……她还会被酒精消磨意志,有好几个刹那都生出了极不得体的冲动,要命地怀念他的怀抱以及宽大温热的掌心,想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肩头,被他轻轻牵住手。   这太荒谬了,她怎么能被这个男人迷成这样?难道电影里的故事不好看么?难道她就真的那么没出息、连一点注意力都不能集中在除他以外的事物上?   她于是又自己跟自己赌起了气、扭过头去看电影了——可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一个女人和她的爱人在公园的长椅上接吻,她看到她安心舒适地靠在了爱人的肩头——尽是些她想做却做不了的事。   可恶。   怎么会这样的?   他同样看到了这些画面,余光还看到身边的女人在不高兴地撇嘴,他并不知道她心里真正的想法,还以为她是厌倦了这个沉闷的故事。   他也没多喜欢看,何况他对西洋舶来品的态度一向就颇为复杂,可电影其中有一小节内容却还是微微触动了他,讲的是一个贫穷的男人为讨心爱的女人欢心而成为扒手偷窃怀表的故事。   他看到幕布中途变空了,一排硕大的白字出现在了一片黑暗里——   “IF YOU LOVE ME,PROVE IT WITH A GIFT”(如果你爱我,就用礼物向我证明)。   他在军校学过英文,虽然远不像她那样精通,可像这样简单的句子还是可以明白,这句话使眼前这个本该逗人发笑的电影也忽而染上了几分愁苦,幕布之上那个与他毫无瓜葛的被杜撰出的人物也好像忽而变得真切了。   他无声地留意着正坐在自己身边的她,看到她美丽的面容在明明灭灭的光亮里时隐时现,那一瞬间他备感荣幸。   又难免……有些冷落。   散场的时候十分拥挤。   中国人看了西洋的电影却并没学到西洋的礼仪,电影一放完便人挤着人拥到了散场的出口,好像个个都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做。   ——当然也或许真是十万火急,在保守了几千年的文化里长起来的人猛地一下子看了电影中西洋人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小树林里接吻的光景,那等刺激可是非同小可,有伴侣的摩登男女现下恐怕也是□□中烧,要急急从这道门奔出去、可劲儿发泄一番心底的欲念了。   白小姐才没兴趣跟别人挤,索性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挪窝儿,等满场的人都走净了才慢悠悠站起来,和徐冰砚一起往门外走去。   那时的时间已近夜里九点半、于白家的规矩而言已算是很晚,以至于秀知都着了急,已经催着司机把车开到戏院门口了。   白清嘉于是也知道她该跟他分开了,尽管她还对这个夜晚怀有许多留恋;他也知道的,比她更确切,在为她打开车门之前却难得有了几分犹豫,大概是因为他心中的不舍其实也并不比她少吧。   他们同时在想:下一次再见到面前这个人……会是什么时候呢?   他无法把这句话问出口、甚至连多想一想也会显得贪婪,她却没有那么多顾忌,可以随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意愿与他相处。   譬如眼下她就在上车前回过了头,脸色微红地看着他问:“你最近会忙么?不会又跑到外省去吧?”   他的眼神动了动,想了想答:“军中调动频仍,我不确定。”   照旧是谨笃又刻板的说法。   她又笑了,好像也对他有些无奈了似的,沉默一会儿后又撇了撇嘴,问他:“你知道我家的地址吧?”   他一愣,又点头:“……嗯。”   “那就行了,”她的裙摆在夜风中微微摇晃,甜蜜的气息若隐若现,“你可以给我写信。”   顿一顿又补充:“就算在外省也可以写。”   这是矜贵的猫咪给人的恩赐,可不是人人都能有幸得到的,它已经竖起了尾巴打着小晃,那样子分明是既要你听它的还要你感激它。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眼中的柔和像夏夜的月色一样鲜明,依然还是给了她肯定的答复,说:“好。”   她很高兴他这么说,尾巴翘得更高,觉得今夜是大获全胜盆满钵满了,于是总算在秀知的诱哄下坐进了轿车的后座,司机一脚油门汽车便轰鸣着远去,那个男人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的身影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小,到最后终于消失不见了。   她一直到彻底看不见他才收回自己流连的目光,心中的满足和空荡完全是一样多,以至于她根本说不清眼下的自己究竟是欢喜还是悲伤。   直到她因无聊而意外打开了手包的扣子,一枚簇新的信封从里面滑落——   她一惊,才认出那是今晚在餐厅时她推给他的诊疗费,竟不知何时又被他悄无声息地放回了她的包里。   她笑得停不下来,漂亮的眼中又是柔和一片,与此同时还有一道淡淡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   你啊……怎么会如此让我喜欢呢? 第52章 战局 让人几乎看不到熄灭的希望。……   事实证明, 满饮蜜糖之后,大多数人便不能再忍受那些平淡如水的日子了。   ——白小姐也是这样。   她心想自己大约是中了那男人的毒,因此才在与他分别之后仍终日想着他, 见面之前的那些无聊和空虚完全没有被那晚的约会填补, 反而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她深觉荒谬, 却架不住自己的心在一刻不停地烧, 每天还是盼着他会给她来信,可那男人就是个大骗子, 那夜明明答应她答应得好好的,可分别之后小半月却音讯全无,惹得她是又气又怨。   秀知也晓得她家小姐的心思,看她天天闷着自然心疼得紧, 可她也不是不能体谅那位徐三少爷的难处,两人门第的悬殊就这么清清楚楚摆在眼前,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视而不见的?遑论还有徐家这一层关系在中间隔着, 两家人都不会点头的。   白清嘉也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 更深知就算他给她来信了也泰半会被父亲挡在门外、根本过不了她的手。可她已经确确实实喜欢上他了,只有跟他在一起她才觉得开心, 门第背景有什么要紧?她眼里根本没这些东西。   她于是又琢磨着要去找父亲, 预备跟他打打铺垫,实在不成就把徐冰砚救过她二哥的事再翻出来说,起码要让父亲明白自己亏欠了人家、不能给他脸色看。   她计划得十分周密,连说辞都想得七七八八了, 可惜那时她父亲却根本分不出心思听她说这些事,精力都被北京牵走了。   白二少爷如今虽已不知所踪,可他闹出的案子到最后总还是要有个说法,如今北京已经得知了沪上的震动, 大总统更是亲自过问了此事,白家长子白清平亦没能躲过这一茬儿,被弟弟连累得不但在总统府当众受了一番痛斥,而且还被勒令停职自省,俨然有要被人一脚踢出政界的趋势。   这是敲山震虎之举,明晃晃地告诉了白家人一个道理:他们必须对北京有所表示,否则白清远的事就过不去,他们家的人往后也别想再涉足官场了。   白老先生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是最通人情世故的,只一点微妙的小风声就足以让他明白个透彻,深知自己必须割肉放血才能保住自己无辜的长子、才能让这个立身商界无人庇佑的家族保住自己的立身之根。   于是他不得不大量购入公债。   那是大总统在1912年就任后面向全国发行的,旨在汇集民资偿还外债并带动国家发展,可乱世之中风雨飘摇,连大清朝的皇帝都能被人一脚踹下龙椅,可怜的老百姓们又能有多信这个新政府?保不齐今日还热热闹闹地执政,明日就卷着铺盖走人了,到时候他们的血汗钱谁来还?岂不全都打了水漂?   公债于是也就乏人问津了,政府吆喝了这么多年也没收拢多少资财。   可大总统多需要钱啊——白宏景完全明白他的心思,这些年国会前前后后闹出了那么多震动全国的风波,目的是什么?没人敢多说多议论,可是又没人不知道——他心里有一场更大胆更壮阔的梦,那场梦让他把孙先生推下了台,终有一天还会把整个国家一夜带回到辛亥之前去。   这是多么大的事?他需要多少钱去完成这一切?不仅仅早期的筹备需要耗费大量的金钱,而且此后政府对军饷的需求必然也会直线上升——南方的革命党会坐视不管么?孙先生会毫无动作么?还有无数蛰伏在海外的势力……届时一定会打仗,多少钱也不够用。   白宏景知道大总统想从白家身上得到的是什么、更明白他要自己填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可是他难道能拒绝么?白家只是一介商贾,在与徐家关系破裂之后背后根本没有可以倚仗的军政势力,他所拥有的一切就是一块无人守卫的肥肉,很容易就会被凶恶的豺狼拆吃入腹。   ……他必须要做妥协。   白宏景于是开始筹集资金了,准备大举购买公债,可实际上他手头的活钱也并没有多么丰裕,毕竟他前不久才强行撤了一笔投资、兑出了三万大洋给即将流亡的次子作救命钱,为此还支付了生意伙伴一笔不菲的赔偿金,眼下又要从哪里搞出钱来?   自然只能卖自己名下的厂子。   火柴厂、纱厂、肥皂厂、造纸厂……民国新立,各家都大声喊着实业救国,他白宏景也真金白银地往里面砸过钱,做出的东西要流到市面上跟西方的洋货硬碰硬,这中间亏损了多少钱?白费了多少力气?数也数不清。   这是个长线的买卖,需要耗费大把时间才能见到收效,可眼下他需要资金回笼,自然没工夫再等待这些耗费他无数心血的厂子慢慢成长了——他忍痛贱价卖了它们,有的是卖给了资金雄厚的洋人、被他们彻底兼并,有的则是卖给了不懂行又没骨头的土财主,他们终有一天会把这些难得可贵的实业给糟蹋得面目全非。   他真是痛极了,心都在滴血,幸而最终还是攒出了十五万大洋,这些银元是白家人的买命钱,他必须痛痛快快地一把投下去买那什么喝人血的公债——政府会还他么?也许吧,可是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彼时会是一个怎样的情境。   白宏景累极了,只觉得自己和家族都已一步一步被人逼到了悬崖之畔,只要再有那么一点错漏……等待他们的便是万丈深渊。   而由于白清平仕途受阻,白家人也就暂且没有再返回北京久居的意愿了,白老先生打算暂且留在上海守住自己的老本,想了想又修书一封送达北京,要将自己那个鲜亮美艳的三姨太也给召回来。   陆芸芸在北京的社交界可是混得风生水起,丝毫没有受到近来白家风波的影响,据说还时不时在北京饭店宴请名流,每个月的花销都接近八千;北京城的交际圈甚至还传出了流言,说她和一个四十多岁的银行家有了不干净的首尾,曾被人瞧见一同在酒店的房间里过夜,十分真切热闹。   谢天谢地,这些乌七八糟的传闻并未厉害得一口气从北方传回南方,白老先生也就无从得知自己的头顶已经渐渐蒙上了一层绿光,否则就凭他眼下的身体和精神状况,说不准真要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陆芸芸是六月二十九日才乘火车从北京抵达上海的,而就在她归沪的前一天,另一桩轰动全世界的新闻已经抢先一步挤占了所有人的注意。   ——1914年6月28日,欧洲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及其夫人在萨拉热窝视察时遭遇塞尔维亚人枪击,不治身亡。   这……   其实近些年欧洲的局势一直有些不太平,他们西洋的强盗也真是有趣,明明各自都早已富得流油、却还要因为分赃不均而频频争执,每一方还都振振有词,丝毫不觉得作为盗贼的自己并无任何资格叫屈。   这位皇储的遇刺便如一个火星,一下子就点燃了几乎铺满整个欧洲的火油,那德国的威廉二世忙不迭就去给奥匈帝国开了一张空头支票、趁势撺掇人家于7月24日对塞尔维亚下“最后通牒”;这塞国也精乖,谈判的时候只应下了一半条件,背后也在耍滑头积极备战,奥匈一看不乐意了,心想你把老子当傻子耍?于是7月28日就正式对塞尔维亚宣了战。   这两个事主打得火热,那各自背后的靠山也是不甘示弱——俄国帮着塞尔维亚,备战备得不亦乐乎,德国也不肯消停,7月31日向俄国和法国同时发出了“双重最后通牒”;这通牒的文书还没热乎呢,旁边的大英帝国也坐不住了,从8月3日起也开始撸袖子备战,结果第二天更热闹,德国打着打着又冲比利时去了,前脚刚跟人家宣了战、后脚又收到了英国的宣战书。   这下可好,整个欧洲已经打成了一锅粥,乱七八糟也不知道在搞什么,以至于让在远东旁观的中国人都不由得瞠目结舌,心想:这是在干什么?西洋人都疯了么?   如此规模的大战实在是史无前例,沪上的各类大报小报却总算发了财,就算不挖空心思去搜罗戏子名伶们的风月传闻,每天的头版头条也照样有大把内容可以填上:德国的速战速决计划破产了;俄军在马恩河伤亡惨重了;交战双方渐渐开始僵持了……如此如此云云。   这场神仙打架可跟远东没什么关联,是以当时大多数中国人都是抱着看戏的姿态在旁观这一出闹剧,激进的爱国者还希望他们相互打得再狠一些、好好为1840年以来中华受的无数折辱付出一些代价。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等到八月下旬时这看戏的就被人强行拽上了台,远东之地也陡然掺合进了这场荒诞的神仙大混战,也被搅成一潭浑水了。   这事情的起因说来全在日本。   这弹丸岛国的野心可比它的土地大得多,自甲午之后便始终怀有侵吞中华之野望,如今一看欧洲人在他们的老家打得火热便觉得机会来了,打算伸长了胳膊来撕扯中华民国这块孱弱的肥肉——1914年8月23日,日本正式对德国宣战,出动飞艇在山东青岛投掷炸弹,抢占胶济铁路全线,要求原先驻守在该地的德军全部撤出。   此消息一出举国哗然!   可恨的倭奴!亡我之心不死!得了朝鲜还不够、今竟妄图得我胶东!   北京政府一看这局面也是慌得六神无主,心想他们欧洲人在欧洲打架,你们日本人扑上来撕咬我们的山东又算是怎么回事?袁大总统无力自救,只好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大洋彼岸,指望着了不起的美利坚合众国可以看在《局外中立条规》24款的份上出面限制战争规模,让亚洲可以独立于战局之外。   可惜美国人也注定要让他失望了,他们对在远东发生的一切爱莫能助,何况还一心忙着给打得火热的欧洲人输送军火大发战争横财呢,想着你们中国人被欺负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还是自己去解决罢。   于是山东的局势便急速地恶化下去了,日德两国的争端逐渐扩大,狂烈的战火再一次在这片早已经历过无数苦难的土地上燃起,让人几乎看不到熄灭的希望。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白清嘉得知了徐冰砚即将前往山东的消息。 第53章 后巷 他莞尔,又叹息:“真的。”……   这消息还是回娘家的白清盈给她捎来的。   她的肚子是越发明显了, 但气色还很好,想来是被徐家人照料得十分妥帖,虽则她那个便宜丈夫在婚后仍没有改掉喝花酒钻妓寮养戏子的恶习, 可她的心情却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郁闷的确有一些, 可总还是不至于哭闹——也是, 她闹什么呢?同那所谓的丈夫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罢了,彼此都没有什么情分, 何况就凭他们勾搭成奸的那个前因,又能酝酿出什么清白动人的后果呢?   她如今其实也不愿回娘家,更知道自己在二哥的事上得罪了父亲、惹得他老人家对她很有几分不满,可这也不打紧, 如今他能把她怎么样?白家已经陷在麻烦里了,难道他白宏景还敢把她这个徐家少奶奶打一顿不成?   白清盈心定着呢,带着一溜佣人就回了娘家看望母亲, 进门时又在沙发上看见了那个被她抢了丈夫的好妹妹, 心中更得意,施施然挺着肚子走过去坐下, 再不复当年嫁人前对着大房谨小慎微的模样了。   “妹妹, ”她还主动跟白清嘉打起了招呼,“好些日子不见,你怎么好像清减了?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这便是明晃晃的奚落了,怎么听怎么是在为白清远出事而幸灾乐祸。   白清嘉可懒得跟自己这个糟心的姐姐多说废话, 眉头已不耐烦地皱了起来,合上摊在自己膝上的杂志,站起来便要走。   白清盈见此情状却还以为是自己胜了,深感舒心畅意, 又不甘心这么容易就放妹妹走、还想再多品味品味这胜利的战果,于是又装作忧愁起来了,拦着白清嘉说:“妹妹如今一句话也不愿同我说,是还在怪我和你姐夫之间的事?唉……那真是一桩意外,命的事,姐姐怎么说了算呢?”   愁肠百结,幽幽咽咽,恐怕便是当初吴曼婷在台上唱柳琴戏时也没有如此好的技艺傍身。   白清嘉这下可真是忍不住了,嘴角一勾,说出的话也厉害:“怪?怎么会?你们二房这辈子做得最让人瞧得起的事就是替我收那个破烂儿,我感激还来不及,怪你做什么?”   顿一顿,又在白清盈陡然难看起来的脸色下继续悠悠然地说:“我是真心实意盼着你二人白头到老永结同心,只怕你那个丈夫不能顺我的意,改明儿就把自己一颗心分成许多瓣,这个分一分那个分一分,最后便没多少能剩给你了。”   这、这话说的……可真险些要把人气得流了产!   她还不给人还击的机会,自己痛快了便转身要走,白清盈看着她的背影气得两眼冒火,却再不想像当初未嫁人时一样忍让她了,遂还击道:“白清嘉你真可笑,还装作对隽旋毫不在意?其实你心里都后悔死了吧,你是在嫉妒我!嫉妒我嫁给了他而你没有!”   白清嘉一听这话都无奈起来了,心想她这姐姐怕不是害了失心疯,怎么至今还觉得自己的男人是个香饽饽?   她便站定了,又扭回头看她,难得十分诚恳地说:“我当真没有后悔,也断然不会回头跟你抢,你便安安心心过日子去吧,别再想着跟我较劲……”   这样的平静可不合白清盈的心意,她这辈子最大的追求便是让她这位高高在上的妹妹也能嫉妒自己一回,哪能看着她如此云淡风轻气定神闲?当即又要反呛,嘲讽着说:“不跟我抢?那你看上了谁?隽旋那个义弟?”   “他要去山东了,说不准就要死在那儿,”白清盈脸上浮现出快意的嘲讽,“到时候你要同谁抢?阎王爷么?”   说来白清嘉也是极佩服自己,在乍闻徐冰砚要前往山东的消息之后明明心中山呼海啸揪成一团,可为防被白清盈瞧出端倪转头再转头报给徐振,她便仍然端出一副漠不关心轻蔑讥诮的样子,好像在嘲讽她这个说法的荒谬。   可等到白清盈终于离开白公馆之后她便忍不住了。   ——那人要去山东?那里不是日本人和德国人在打仗么?他去做什么?   是徐振要他去的么?他发现他救了她二哥?所以要惩罚他、想让他死在那里?   他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已经离开了?   一个又一个要命的问题窜入她的脑海,一个又一个糟糕的假想折磨得她躁动难安,她忽然不敢想如果他死了一切会变成什么样,明明他们之间的一切都还是悬而未定的,可她却已经觉得自己不能接受世界上没有这个人存在了。   她……想见他。   于是她就去了。   遮遮掩掩地让司机把车开到了沪军营附近的一条狭小的街巷,不敢自己下车去找人,只能打发佣人过去,可却好久都没等到人来——其实根本没有很久,统共不过二十分钟而已,只是对于心焦的她来说很磨人罢了。   他走进小巷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三刻,这时的天色最无趣,既没有午后的悠长和慵懒,也没有黄昏的温吞和浪漫,最是无味让人困倦,可他走到她车门旁轻敲她的车窗时却又让她觉得那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既安谧又璀璨。   她几乎是立刻就打开车门看向了那个半月未见的男人,彼时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昏了头,竟觉得今日的他……特别不同。   严肃冷峻的男人过往总是板板正正地穿着军装,连袖口领边都要工工整整毫无褶皱,今天他却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最上面的一粒扣子还系得不牢有些松散,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了一截有力且线条悦目的手臂;他的头发竟还是半湿的,好像刚洗过澡,来不及擦干就匆匆出了门。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忽然跳得那么快,恍惚间又觉得半月前的酒精还在发挥效力,折磨得她飘飘忽忽目眩神迷。   “抱歉,”他的气息也有些不稳,“刚才在校场……耽误了一些时间。”   这是不完整的话,省略了好几个信息,实情是方才他在校场上指导手下的士兵做近身格斗、出了一身汗,转头时却看到她的佣人来找他,说她亲自来了、就在军营外等他。   这是意料之外的馈赠、令他甚至有些惶恐,不敢一身是汗地去见她,只有匆忙回营房冲个冷水澡,因怕她久等,是以连出门都很仓促,衣服的扣子都未来得及系好。   她却被男人这副略显凌乱的样子撩拨得心如鹿撞,忽然也像他一样气息不稳了,缓了好一阵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没关系,”她红着脸颊微微别开了眼,“……先上车吧。”   她的邀请是如此甜蜜,别开脸的样子也那样惹人怜爱,男人无声地多看了两眼,随后才低低应了一声,她偏着头往车后座的另一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过一会儿便感到他坐到了她身边,车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了。   秀知和司机都很懂眼色的,早已纷纷下车去了巷口,车厢之内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的存在一下子被放得很大,她甚至还能闻到他身上肥皂的香气。   ……令人着迷。   可——   “你要去山东了么?”   她低低地问他,不那么美好的问题已经让她神情间隐晦的甜蜜逐渐消弭了,剩下一片萧索和愁苦,还混杂着深深的担忧。   他听言一怔,并没想到她会知道这件事,想了想也没追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只回答:“……嗯。”   多么无情的答案。   她有些恼了,也或许只是担心,抬头看他时皱起了眉头,语速也有些加快,说:“为什么要去山东?你不是沪军营的么?怎么一天到晚总要往山东跑?是徐振为难你了?他发现你救我二哥的事了、所以要报复你?”   一句接一句像是诘问,可神情却又分明是关切和愧疚,好像很心疼他似的。   他眼前忽而划过一些旧日的影像,那些记忆已然有些渺远,可在眼下却又显得鲜活了,大概是因为与他眼前的这个她有了些许重叠;他的心被她那个样子磨得极软,连说话的语气都要不由自主地放柔,像哄慰惊慌失措的猫咪一样耐心,说:“没有,只是常规的公务。”   “政府还没有明确表示要介入日德之间的争端,军方现在的行动只是为了保护平民,”他难得给了她详细一些的说明,也许是为了哄得她安心,“将军应该还没有发现,让我过去只是为了随时掌握山东的情况,不必太担心。”   这都是听起来很真的话,的确有令人镇定的效果,可她的心却还是揪着,看着他的眼神亦仍很迫切,稍缓一缓便继续追着他问:“那你会有危险么?保护平民的话应该不用去打仗的吧?那你还会受伤么?会……”   ……会死么?   她没有说出那个字,大约是怕不吉利,他明了她的好意,更为此刻她眼中真诚的担忧而动容,以至于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生出了异样的波澜,好像它要一直那样看着她,一毫一厘也不偏移。   “不会,”他声音低沉地给她回应,语气慎重得像在给出承诺,“我很快就会回来。”   男人微湿的发略微遮住了他深邃的眉眼,可那柔情坚毅的眼神却仿佛刻在了她心上,她忽而感到自己心间爱意满涨、像要溢出来一样令她为难,甚至她都有些鼻酸了,那么悸动,又那么无奈。   “你要说话算话,不能骗我,”她忍着眼泪警告他,“不然……不然我要生气的。”   多么可爱的威胁,像是猫咪伸出了可爱的小爪子,他甚至被她逗笑了,冷峻的眼中划过笑意,是这世上最令人珍重的温情。   “知道了。”他回答。   男人是如此迁就她,可她却仍然不满意,甚至还要瞪着他、又气鼓鼓地指责他:“只会说知道了,其实都是应付——你上回不是还答应要给我写信的么?怎么却一连半个月没有兑现?”   顿一顿又骂他:“骗子。”   这可真是令人无计可施的指责。   其实他没有骗她、是真的写了,只不过那些信件至今还整整齐齐地放在他的案头,从没有寄出去过。而他根本不想对她说这些,否则便像在乞怜,男人终归不愿在自己爱慕的女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卑下和贪妄,因此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和沉默。   只是……   “这次会写的,”他看着她说,也不知道是在对她保证还是在对自己保证,“一定会写。”   她听出了这回他语气的郑重,却仍然还是半信半疑,打量了男人好一会儿,又问:“真的?”   真是警惕。   他莞尔,又叹息:“真的。”   她哼了一声,好像满意又好像不满意,抬眼再看他时眼里却只剩下不舍和柔情,像丝线一样密密实实,牢牢地拴住了男人的心。   “那我等你的信寄来……”   她静静地看着他说。   “……也等你回来。” 第54章 来回 很高兴收到你的信   山东的局势是一日紧张过一日了。   日本已于8月23日正式对德宣战, 当天他们的海军第二舰队就封锁了胶州湾海口,与此同时迅速兵分两路,一路由神尾光臣率领, 9月3日在山东龙口登陆;另一路则由加藤定吉率领, 9月18日从崂山仰口湾登陆, 前后夹击, 和德军打得难解难分。   沪上的报纸热闹不停,每日的头版都不够抢, 一会儿要写欧洲战场死了多少人,一会儿又要写战局扩大牵扯了多少国家,日本和德国在青岛的战端有时都成了配角,可不是天天都能瞧见的。   可对于白清嘉而言这便是最紧要的消息了。   她原是个惫懒的人、每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近来却是一场勤勉,总会在家里的第一份报纸送到时准点醒来,打开报纸的头一件事便是去查山东的战况, 同时又殷切地等待着北京政府对此事的态度。   她真是十分矛盾:一方面她憎恨那些无耻的强盗、希望当局能够强硬地派兵中止战端, 趁着国际局势未稳尽可能多地收回此前本国丧失的权益;可另一方面她又害怕政府宣布参战,深恐那个独自在远方的男人会因此而遭遇什么不测。   她是日复一日的纠结辗转, 人都要被拉扯成两半, 后来终于等到了当局的政策——他们是一贯的懦弱无能,既不敢得罪德国又不敢招惹日本,于是索性宣布“中立”,还专门在自己家里划出一块地给两个强盗打架, 为防人家打着打着波及自身,还要特别声明“中国军队不加干涉”,将龟缩的阵势摆得十足真诚。   ……多么荒谬又多么令人寒心。   全国上下骂声一片,便是再宽容的愚民也没法对着这等丑态无动于衷了, 白清嘉也随着时评或怒或骂,深觉国家之耻令庶民蒙羞,自回国之前就早已预料到的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悄然爬上她的心头,令她感到无尽的彷徨和茫然。   直到她终于在战火纷飞的十月收到徐冰砚的来信。   信是这样写的——   白小姐:   因羁琐务,未及致书,深以为歉。   近来日德多生战端,想必沪上亦有所闻,此间诸事不必赘述,唯山光水色值得一说,惜辞书枯燥未及风物之万一,望见谅。   凡北中国之景多荒旷粗粝,如大漠长河寒山枯泽,灰黄磅礴是为北国。胶东之地却有不同,至于青岛更多秀丽,红瓦绿树、青山碧海,五月而有樱,秋后常见南归之雁,每至黄昏,易怀落霞孤鹜之联想,堪为胜景。   至于风土人情,亦与沪上华租二界多有相似,而今战事不止,平民流离颠沛,德人所据之地亦非安定之所,恐终不免付之一炬;如此后胶东再复太平,小姐亦可拨冗来此一观。   另,今局势未稳归期不定,且念非常之时通信多有不便,此信可不必复。   顺祝近祺。   徐冰砚   民国三年十月四日   这是一封读来令人百感交集的书信。   他二人上次相见是在八月,至今其实也仅一月有余,远不如此前在北京的那次分别来得久,可白清嘉心中的感慨却是上回的数倍,也许全因战火相隔、让她感到了人事的微茫和不定。   幸而他这次没有爽约、果然给她写信了,字数也比上回多出不少,本该令人满意,可古人都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如今形势如此动荡,要从山东寄一封书信到沪上是何等艰难?他却似乎不晓得珍惜,只写了这么区区二三百字,实在太过浪费了。   她有些抱怨,怪他不说些紧要的事,譬如近来在忙什么、譬如有没有接到什么危险的任务、譬如是否遭遇过什么意外;抱怨后再细读,却又在信中这些看似平淡无波的文字里品出了那么些许萧索的味道,譬如他说“红瓦绿树”、“青山碧海”,一看便是对那片锦绣的土地怀有温情,可所见却是“流离颠沛”、“付之一炬”,其中艰苦与残酷,好像已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是否正在目睹人间地狱?又要继续在这场令人深感屈辱和绝望的战争中煎熬多久呢?   她不知道,有时甚至不忍深思,于是连回信都有些游移了,不知道怎么写才最好——只一点很确凿,她绝不会听什么“此信可不必复”的鬼话,决意不单要复、还要很仔细很用心地复。   最好……还要给他带去一份礼物。   她斟酌了几天才动笔,信件落款处留的日期是十月十六,而等它越过七百余公里的漫长距离、从繁华锦绣的沪上被送到战火纷飞的青岛,再最终辗转着被送到徐冰砚手上时,便已经是十月末的深秋了。   那天他在昌邑。   青岛已经成了日德角力的竞技场,尽管北京政府早已声明“中立”不参与战争,可至今为止中国平民的伤亡却仍然比日德两国的军人伤亡还要惨烈数倍——为什么?战争刚开始时德国人要挡日本人,于是就在战前拆毁中国人的民宅充作防御工事,由于他们的战争精力主要都放在了欧洲,德国政府也无心为远东的部队下拨军饷,这就使中国的平民成了德国人的移动银行,他们冻结并侵吞中国人的私人财产,甚至杀害在战争中逃亡的无辜中国百姓。   日本就更糟,不单在八月份就逼迫北京政府修改了“中立区”的边线,还在进抵平度后颁出了所谓《斩律五条》,仅在胶东行军区内就不知杀害了多少中国平民。   ……那是一笔又一笔触目惊心的血债。   齐鲁民风自古强悍,山东将领皆豪气干云,怎可平白见治下同胞遭此大难?是以纷纷怒而主张参战。其中一个叫赵开成的将官尤为刚烈,他是上校军衔,与皖地的孙绍康将军是同级,却一贯与徐振的关系颇为生疏;他不服徐将军的命令,坚持要与猖獗的日德两军开战,徐冰砚却受命阻止鲁地将官动武,为此也与赵将军等人多有摩擦,局势最紧张之时甚至相互拔枪相向,对方大怒,指着满目焦土向他厉声质问:“无耻贼寇杀我同胞、侵我土地、辱我国家,你也是军人,难道便甘心蝇营狗苟无动于衷?”   他无法回答,面对如山的军令只能选择缄默,最终还引来了大总统的通电训斥——北京再下严令,命山东守军绝不可与日德交火,只能协助当地平民尽快转移至非战区。此信一出军营之内便有骂声哀声一片,将官们亦难免对他这个外来的告密者横眉冷对。   ——焉能不骂?都是血脉相通骨肉相连的同胞。   ——如何不哀?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代。   他一贯寡言少语善于忍耐,无论面对怎样残酷的情境都能以冷峻沉定的面目示人,可其实那时他的心已经有些空了,不知眼前的一切同甲午和乙巳有何分别,更不知自己十年前捐弃所有从头来过的选择究竟是不是一文不值——这个国家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变好?那些拼命挣扎着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一点尊严和安全?   他没有答案,也无处询问,放眼望去满目都是茫然自失的人,他能做的也就只是把那些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平民带到一个暂时没有争端的地方,至于失去家园的他们往后该如何生活,他完全无法给出交待。   别说他了,就是政府也不能——胶东道的官员眼下都已手足无措,全因几年来省内的税收大多都已上交中央偿还外债,早不剩多少钱财能赈济流民,如今连个结实点的帐篷都搭不起来,还有受伤的平民因为药物短缺而死在了荒芜的旷野之上。   那真是最灰暗的一天,连秋风都显得更肃杀了,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收到了她的信,用漂亮素雅的信封装着,却因经历了从沪上到青岛、又从青岛到昌邑的漫长旅途而被折腾出了些许褶皱,可这依然无碍于它的典雅,他把信拆开展读,还隐约闻到了信纸间淡淡的香气。   她写道——   徐先生:   很高兴收到你的信,也谢谢你这回没有诓我,勉强算是信守了诺言。   你笔下的青岛十分令人神往,想来那里的风景一定十分秀丽,只是此刻局势艰难,强盗们总不懂得珍惜人家的故土,一定也让你很伤怀罢。   父亲很挂念那边的局势,幸而又在上海商会有几分人脉,近来募集了一些资金以供赈济流民。他这人很多疑,总怕这钱会落入什么贪官污吏的口袋,因此托我将它转交给你,支票我已随信寄出,你按需去取就是了。   归期不定倒不要紧,只要能平安回到上海便好,虽然这话说起来很不大气得体,可我总还是忍不住要说:要珍惜自己的性命,要像珍惜他人的性命一样多,万不可学了我那惹人伤心的二哥。   差不多就这样了。   另:我知道你是二甲进士出身很了不起,可你又何必把每封信的措辞都搞得那样晦涩?我读得十分吃力,还以为你在炫耀;倘若不想被误解,下次就请多写些白话、不要再欺负人了。   又另:如果你定下了归期记得寄信来告诉我,我还要把上次你偷偷放进我包里的钱还给你呢。   真的就这样了。   白清嘉   民国三年十月十六日   那天的秋风是那样寒冷,而他低垂着读信的眼睛却又那样温热。   他又一次见到了她的字,与他的截然不同、透着令人愉悦的轻快和浪漫,没有什么讲究的走笔和根骨,却有些洋文式的勾连和挥洒,别致又可爱;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她的语气,明明人不在你眼前,可却硬生生把话说活了,他几乎可以想象她抱怨他的信晦涩时会是什么样的神态语气,有点娇又带些气,会让人疼到骨子里。   可真像只让人爱不释手的猫咪。   他无声地叹息着,感到自己心底的贪妄正在越来越多地满溢出来,这让他完全莫可奈何,缓了缓才慢慢拆出信件后封存的支票,看到上面写着一串令人很难不为之震撼的数字——整整八万大洋就变作了这样一张小小的纸片,翻山越岭地从她身边来到他手上了。   这张纸片会变成什么?   能烧起火炉的煤炭,能供流民暂居的帐篷,能挽救一条生命的药物,能让孩子充饥果腹的食物。   会变成荒原中的灯火……能让人再次对这个荒唐又残酷的世界产生一点天真而温情的想象。   他沉默着不说话,只谨慎地将信叠好收进了怀里,随即就再次投身于那些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公务之中,严肃冷峻的样子和平素没有丝毫不同。   可是熟悉他的士兵们却总觉得长官那日的心情很好,私底下闲聊时又难免各自偷偷猜测:兴许,是有什么极好的事情发生了吧。 第55章 马场 心怀大义!高风亮节!   10月31日, 时值日本大正天皇寿辰,日军兵分四路向德军发起总攻;11月7日德军投降,胶澳总督麦维德于当日下午四点签署降书;11月16日日军进驻青岛, 占据胶州湾租界地及胶济铁路全线, 战役正式宣告终结。   山东之地已是满目疮痍, 而日本国内却是一片振奋, 大概是将此次在华取得的非法胜利当作了献给天皇的最佳寿礼,在举国欢庆的同时又酝酿起了更大的野心。   西方列强囿于战场, 英法诸国又欲谋求友邦联手抗德,哪还有余力干涉远东诸国的纷争?眼下便是侵吞中国的最好时机——先占据山东吧,再趁乱解决满蒙悬案,待西洋人的大战结束, 那古老而孱弱的中国便是大日本帝国的中国了。   日本军政二界全动了起来,德国投降当月,日本大隈重信内阁便迅速通过《对华交涉训令提案》, 其中明确罗列了对华“二十一条”要求;12月3日, 日本外相加藤高明依据此提案向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发出了训令,要求其与袁政府交涉, 迫其接受二十一条。   泱泱中华原本就阴沉惨淡的天……再一次黑云压顶。   与此同时, 身在北京的白清平总算从“停职自省”中解脱出来官复原职了,当下便欢喜地修书一封寄到沪上告知父亲——他父亲又怎么会不晓得?此番喜事可是用十五万大洋的公债换来的,比旧朝廷买官鬻爵的价格还要高昂上许多呢。   幸而这笔钱财总算没有白花、到底还是为长子争来了一份好前程,且听文官处那头传来的消息, 日本公使近来与大总统频频接触,负责外事的官员都已忙得焦头烂额,兴许……那件众人早已心知肚明的大事,过不多久便要发生了。   到时候国家会有什么变动?大总统会不会需要更多的钱?倘若他再次开口……白家还能有余力应付么?   白宏景心中的愁闷累积得越发多了, 人也一天一天憔悴下去,幸而他那鲜嫩的三姨太如今终于回到了他身边,算是给了他一点难得的慰藉,就算没有精力与之同享鱼水之欢,只闻一闻她那令人迷醉的香气、听一听她那如莺如燕的声音,也是可以延年益寿的人间快事了。   他是越发爱往红江花园跑,有一段日子甚至连续小半月都住在了那里,陆芸芸也会拿捏人,一边撅着嘴娇滴滴地抱怨之前被白清嘉赶到北京饭店去住的旧事,一边又温柔体贴地给自己满头白发的丈夫熬煮滋补的汤药,还蹙着眉十分担忧地问:“我才在北京多待了几个月,老爷怎么就憔悴成这副模样了?是不是大房的太不省心、把你气着了?”   这话里藏的挤兑可一点也不隐晦,倘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必然会惹得白老先生不快,可他这姨太太年轻不懂事嘛,说这些酸话也无非是在闹小女人脾气,不单不可恨、还有些可怜可爱呢。   “最近的确生了些是非……”白宏景沉沉叹着气,多的话却也不再说了。   陆芸芸瞅着他的脸色,眼里隐约划过一抹暗光,她垂下眼睑遮掩着,又体贴入微地给白宏景倒了一杯新茶,在对方接过后才试探着问:“听说老爷之前为买公债卖了不少厂子,也不知如今手头的资金还充不充裕?倘若有要用钱的地方……我这儿倒有一个法子。”   这话可真让白宏景失笑了。   他这小姨太太花钱如流水,每个月单是买新的衣服首饰就不知道要花掉多少,哪里晓得挣钱的艰辛?只是个会花钱的主儿罢了。他全然没把她这话放在心上,全当个笑话听了。   陆芸芸也看出了白宏景的轻慢,又开始撅嘴闹脾气,人从他怀里脱出来,抱起手臂义愤填膺地说:“怎么了怎么了,我就不能为咱们家上点心出点力了?明明都是心疼你,却还要被你瞧不起——哼,既然这样你还来我的红江花园做什么?干脆回白公馆跟你那心肝儿大房待在一起算了!”   这一番酸酸甜甜的小意可真是拿人,一句“心疼”险些就要化开男人的心肠,他哪还能再笑自己的小可人儿?自然只能哄的,当下便把人搂进怀里,笑着说:“又闹什么小性子?——好了说吧,我听听就是了。”   陆芸芸却哼了一声,又闹了一阵妖,非说白宏景是在打发她、不肯再说了,本以为对方要顺势再哄自己两句,没想到他却真有要作罢的势头,气得她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老畜生”,表面则柔顺地嗔了一句:“还说不是应付,都没耐心多听我说几句……”   这是自找台阶要稳住场面,白宏景一笑,也给面子,容她继续说下去了。   “是我在北京认识的一位友人,生意做得很大,前些日子也回沪了,”陆芸芸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他跟几个朋友一道新办了个跑马场,气派极了,好些个洋人都去捧场……”   话刚说到一半白宏景就明白了:原来他这姨太太是要撺掇他去赌马。   这原是英国人在开埠之后带进中国的玩意儿,据说在1880年前后还曾出过万人空巷的盛况,后来游戏也玩出了花样、渐渐同博彩业掺合到了一起,马与骑师在出发之前背上就各自压下了一座银山,跑赢了的名利双收千好万好,跑输了的可不知要连累多少赌棍倾家荡产。   白老先生早就听说过这游戏的热闹,可却一直兴致缺缺,连偶尔玩一把都不太情愿,又怎么会指望靠这等不入流的把戏挣钱?他可是大实业家,宁愿去做有风险的投资,也不要沾这要人命的赌盘。   是以当时他就摆摆手示意陆芸芸不必说了,对方却很执拗,还在热情洋溢地对他推销,说:“是真的很好玩儿很有意思,而且咱们认识庄家还有什么可怕的?同他一起做个扣,把赔率都设计好、单挣那些平头老百姓的钱,一场下来能得好几万呢!”   这真是令人心动的说法,可却哄不住白老先生这等见惯了风浪的人——他平生从未见过能从赌桌旁干干净净囫囫囵囵离开的人,那是真正吸人血肉的把戏,说不准比烟馆里抽死人的大烟还要厉害,他白宏景一世英名,绝不会去淌这个浑水。   他的脸于是绷得紧,拒绝的意思十分明确,陆芸芸一看也有些受挫,沉默片刻之后又转了转眼睛,忽而换了个法子开口,说:“好了好了,不玩就不玩嘛——那老爷带我去长长见识总行的吧?我还没有看过赛马呢,在北京时别家的太太都笑话我了……”   后半句的委屈和撒娇可真是拿捏得精到,正正经经戳在白老先生心底最软的那个点上,他想带个姨太太去看看跑马总不至于有什么不好、就算到时候她来了瘾要掏出钱赌一把,他也可以给个几千由她玩一玩,无伤大雅。   打定主意,白老先生的神情便也松弛下去了,还抬手摸了摸姨太太摩登漂亮的大波浪卷发,笑说:“也罢,便带你去上一回。”   陆芸芸倒也没扯谎,她是真同那跑马场的董事有交情,对方是漳州人,名叫梁元昌,原是买办出身,后来又在两广办过实业,去年才到上海来,这跑马场不是他亲自筹备营建的,却扎扎实实入了不少股份。   他很好客,对陆芸芸也很守礼节,最关键是会说话,一见白宏景便恭维开了。   “原来这位便是白先生!”他热情洋溢地上前与白宏景握手,“我早就听闻了您的事迹!大兴实业利国利民,还一把花了十五万大洋买入公债!之前日德在山东作战,您还在上海商会筹捐了八万大洋,真是心怀大义!高风亮节!”   这话可真是讨人喜欢极了。   虽则白宏景花十五万买入公债都是为了帮助自己的大儿子官复原职、筹捐八万又是因为扛不住小女儿的软磨硬泡,全不是因为什么“心怀大义”、“高风亮节”,可这并不妨碍他于此时认下这番赞美;与此同时他更赞赏的是梁元昌对他的称呼——“白先生”,而不是“白老先生”,只这么一个字的差别便让他感到自己风华正茂了,和鲜嫩漂亮的姨太太走在一起也不是那么不合时宜了。   他对梁元昌点了点头,又从看台上位置最好的贵宾席向宽敞平坦的马场看了过去,正瞧见骑师们各自牵着自己的爱驹向赛场走去,蒙古马、伊犁马、山东马、海拉尔马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两匹昂贵的澳大利亚马出现在其间,还未跑起来便引起一片喝彩声了。   白宏景对这华人自办的跑马场规格略感到一些意外,不免便称赞了一句:“梁先生年轻有为,真是英雄出少年。”   对方十分客气,连连说着“不敢当”,又反过来赞美白宏景是“我辈之楷模”,相互客套之时一旁的陆芸芸早已兴奋地趴在了看台的栏杆上,看着不远处众多姿态雄健的赛马开心得两颊通红,还挥舞着手帕向马儿们招手,过不多时又奔回白老先生身边,娇滴滴地央求着,说:“我们玩一次吧,好吗?就玩一次——押那匹黑色的马,它看起来好厉害,一定会跑赢的!”   如此外行的话实在难免惹人发笑,白老先生也有些汗颜,一旁的梁元昌则十分体贴,已经风度翩翩地把话挑明了,说:“白先生是我尊贵的客人,合该由梁某好生招待一番——便请太太随意下注玩乐吧,输了都算我的。” 第56章 冬夜 扑通。 扑通。 扑通。   结果当天陆芸芸赢钱了。   她一共赌了三把, 第一次押了一百,中了,五倍的赔率, 赚了五百;第二次把赢来的五百都压上了, 还是五倍的赔率, 没中, 于是赔了两千。   她似乎很输不起,一丢钱便撅起了嘴, 惹得梁元昌一直低笑,白老先生也觉得挂不住脸、本想借此机会将自己这姨太太从赌场里拉出去、再告诫她往后不可流连赌桌,却架不住那位年少有为的梁先生从中点拨——他同时对白宏景和陆芸芸使了一个微妙的眼色,眼风所向之处是一匹矮小的蒙古马, 那马乍一看很不起眼,可细端详来却又发现其四肢粗硕,像是个能跑的好手。   陆芸芸会了意, 当即便两眼放光, 又扭头对梁元昌半真半假地说:“梁先生可不要骗人,不然朋友没得做。”   对方只是笑, 高深莫测不知其底, 白宏景沉默着看,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却在陆芸芸回头询问他能否再押一千时微微点了点头。   ——结果是他们赢了,空手套白狼, 赚了足足五千大洋。   这钱实在来得太快也太容易,陆芸芸已经兴奋地跳了起来,梁元昌微微一笑,摘下自己的礼帽转向白宏景微微鞠了一躬, 后者于是明白了:这赌马行当的水极深,场上的赛况看似是真刀真枪的你追我赶,实则庄家的算计已经深入到了每一个细节,许多骑师都是卓越的演员,而那些姿态各异还有各种血统说法的马匹不过只是最虚假的道具而已。   凭借一个万人深信的骗局,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暴利。   白宏景的眼神深了,此时又见梁元昌走近了自己,在身侧压低声音颇有深意地说:“白先生是否玩得尽兴了?若是累了,可否同梁某一起共进午餐?”   那时赛马场上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角逐,马蹄踏在土地上的声音同筹码落在赌盘里的声音十分肖似,每一次抬蹄每一次落地都是千万人的纸醉金迷忽生忽死。   白老先生笑了笑,最终却在梁元昌期待的目光中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今日不了,我们该回去了。”   白宏景可不是那么容易被看透的人,更还远没有到老迈昏聩的地步,会被一个后生区区几千大洋的小利诱进局么?他是审慎的猎手,要反反复复在猎物附近兜转观察,甚至还会装作对诱人的利益毫无兴趣,不到最后一刻决不会冒然出手。   他当天拒绝了梁元昌的邀请,后续更是一连数月都没有再去马场,旁人都以为他对这买卖没有丝毫兴趣,可实则他早在背地里派人去把梁元昌的身家背景查了个底儿掉,尤其是他在银行的流水和存款,更是查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丝讹误。   那后生手中握着的资金确然十分充裕,单在银行里存的就有十一万大洋,其余压在各个产业上的数目暂且摸不确切,但估摸着也至少在三十万上下,他有足够的能力支撑这个马场的经营,保守估计一年能从中获取近二十万的暴利。   这……实在让人很难不心动。   白老先生有了入股马场的想法,心想这样或许就可以缓解白家近来遭遇的资金危机了,只是他也怕梁元昌坐地起价漫天胡喊让自己吃亏,因而决意跟这个后生玩一玩商场上的心术,先晾一段日子,往后再谈合作的事吧。   而就在白老先生抻着时间与人博弈的这段日子,旧历新岁的脚步便渐渐近了,那嫁进徐家的白家长女总算有了要生产的迹象,于1915年1月生下了一个孩子。   是个健康的男孩儿,虎头虎脑十分可爱,据说徐振将军高兴坏了、抱着孩子反复端详,还越过孩子的父母亲自给他起了名字叫“徐斌荣”,能文能武荣光无限,是个听起来不太洋气但寓意上佳的名字。   而正因为有了这个孩子,徐白两家原本降到冰点的关系才总算有了那么些许的回升,起码两家的长辈在医院偶然碰上时能心平气和地相互打一个招呼了,只是这背后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们各自都心知肚明罢了。   而白清盈自打生产之后地位便一路飞涨起来,据说在徐家是越发的受到重视,连徐隽旋那个流连声色的混人近来都在她房里留宿得更多了,着实令她惊喜不已;她母亲吴曼婷也跟着得了利,抱了外孙之后整个人是红光满面,如今在白公馆都待不踏实、非要一劲儿往医院跑,给她女儿伺候月子也不知道有多卖力气。   贺敏之看了难免歆羡,又替自己的小女儿感到些许怅惘,心想二房母女真是好厚的脸皮,明明是偷了清嘉的夫婿、如今怎么却有底气到处招摇洋洋得意?最不平时也难免要在自己丈夫耳边嘀咕两句。白老先生哪能断得清这些家长里短的官司?左右也给不出什么像样的交待,最后往往也就是说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又承诺一定会为小女儿相看一门绝佳的婚事罢了。   他也怕贺敏之再多念叨,为了纾解夫人的惆怅便主动提出带她和小女儿一同出门游玩,彼时已是二月下旬,距离他上次见梁元昌已过去了将近一季,他估摸着这个博弈的时间已差不多留足,遂于二月二十三日夜将妻女和陆芸芸一同带去了跑马场。   美丽的白小姐无论到了哪里都是最抢眼的一道风景线,明明她甚至懒得打扮、那晚只很寻常地披了一件浅棕色的大衣,腰带都系得松松垮垮很不上心,却偏偏慵懒美丽令人怦然心动,以至于在场的男士们都顾不上看场上的马儿哪一匹跑得最快了,只一个劲儿盯着她瞧,一方面令她不胜其扰,另一方面又让用心拾掇花枝招展的陆芸芸感到羞恼晦气。   白清嘉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只坐在贵宾席上一直皱眉,还在同她父亲抱怨:“您也真是不消停,大冷天的带我们来凑这种热闹——以前不还总嫌弃二哥好赌么?怎么现在自己也豁出去了?”   语气真是不耐烦。   也不怪她没心思出来玩这些个无聊的游戏,全赖徐冰砚至今还没有归沪,在上次给她的信中也没有明确提及归期,只在感谢她和她父亲为山东筹措捐款的事。   唉……可真是糟心。   白老先生却没心思理会爱女的抱怨,只和梁元昌一同站在看台上眺望场下的光景,后者的眼神儿也控制不住地时不时就往白小姐那里飘,只是碍着人家父亲就在当场不好意思太明目张胆罢了。   白老先生倒似没察觉这些小波澜,只朝着自己的爱女招了招手,将她从贺敏之身边叫了过来,又微笑着指着场下的几匹马,说:“清嘉,来,替父亲选一匹下注。”   说着,给了她一千的筹码。   梁元昌一看这位美丽的小姐来到了自己身旁,一时也是抖擞了精神,连忙很殷勤地给起了建议,指着一匹深棕色的混血纯种马说:“那是从英国来的马,是阿拉伯马、西班牙马和加洛韦马的混血,品种极好,赢面很大。”   白小姐可矜高呢,只不冷不热地扫过去一眼,也说不上是看中了还是没看中,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筹码,嫌弃地撇了撇嘴,说:“只押一千有什么意思?小打小闹的浪费功夫。”   傲慢极了。   美人不快可是天大的事,梁元昌怎能坐视不理?连忙又要叫人再去拿一千筹码给白小姐助兴,横下心要割肉博美人一笑了,哪料人家却又悠悠然补了一句:“我二哥上桌都是一万大洋打底,我总不能比他的派头小吧。”   这……   梁元昌顿住了,脸色亦有些微妙的僵硬。   一万……五倍的赔率,那就是要带走他整整五万的真金白银。   恰此时白宏景也朝他投来一瞥,这老匹夫表面上在训斥他女儿不懂事,可那眼神里透着的却是对他的试探,他于是终于明白白宏景今夜为什么要带他女儿来了,全是要借这位骄纵大小姐的口说出他白宏景不便说的话,再从他梁元昌的口袋里套出钱去探他的底。   ……这老王八!   梁元昌心里是狠狠骂开了,绝不想让对方顺意,然而此时余光却见坐在席上的陆芸芸给他投来了警示的眼神,似乎在提醒他些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总算是忍住了没有发火,心里已经发了狠,面上却仍然端着风度翩翩的笑,看起来是一点也不肉痛,伸手招来人便行云流水地吩咐,说:“都听白小姐的——去,拿一万的筹码来。”   这天的盘子可赌得大了,梁元昌痛失五万大洋却没换来白小姐一丝笑脸,便是全世界最亏本的买卖也没这遭来得失败,所幸他也不是全无收获——起码白宏景对他的家底是越发信任了。   何以见得?那日他终于答应留在马场用晚餐,席间还难得跟自己谈起了生意,当被问及有无兴趣入股这家华人自办的跑马场时,他的态度也不再是拒绝和飘忽了。   梁元昌礼貌地微笑着,自然又气派地点上了一支昂贵的西洋雪茄,在对白宏景客气敬酒的同时,又暗暗与陆芸芸相视一笑……   白家人离开跑马场时已近夜里九点。   白老先生喝了酒有些微醺,贺敏之一边埋怨他不注意身体一边要扶着他上车,半路却杀出个陆芸芸,非要把人拐到红江花园去。   酒后的白宏景也很荒唐,色丨欲伴着酒气一齐往天灵盖上冲,最终还是拂了正妻的面子、跟着姨太太上了去红江花园的车——这可把陆芸芸得意坏了,一边往自己的车上走一边扭过头频频看向白清嘉,分明就是一副志得意满耀武扬威的样子。   白小姐的脾气多么糟,哪能受得了这种气?当即便要上前给陆芸芸顺顺脑子,可惜到最后关头却被她母亲劝住了。   “算了,算了,”贺敏之微微蹙着眉,眼里却早已没有年轻时的凄苦和委屈,只剩下淡淡的叹息,“咱们回咱们的家,管这些做什么?”   那委婉的样子看起来像是淡泊开悟,但其实白清嘉知道的,母亲只是被磨得没了脾气罢了。   她心里又有些难受了,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逆了母亲的意、扶着她要上车,忽而又听身后传来一声陌生人的问候,回头一看是跑马场的侍应,正对她欠着身,说她掉了东西、要亲自回跑马场里去取。   “掉了东西?”   白清嘉眉头微皱,又扭头看了看秀知,后者左右查验了一遍,发现随身带的东西一应俱全都在其位,遂也一脸茫然。   白清嘉于是又对那侍应说:“你们搞错了,我没有遗失任何物品。”   “是一张支票,”对方又补充,神色有些闪烁,“要不小姐亲自去看看,总是更放心一些。”   ……支票?   听到这两个字时白清嘉的神情微微一动,在短暂的莫名之后心底又忽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她有些不敢置信,心跳却渐渐快起来了,扑通扑通,让她的情绪都跟着有些凌乱。   “是么?”她尽力表现得平静自然,语气也是煞有介事的,“那可能的确是我掉的……带我去看看吧。”   贺敏之都不知道自己的小女儿出门还带了张支票在身上,心下虽觉奇怪却也不曾深究,只让她把秀知也带上一起去,又嘱咐:“快些回来,母亲在车上等你。”   而当白清嘉跟随着侍应一同绕过喧嚣的跑马场、走到寂静无人的后院小路上时,她便终于在昏黄的路灯下见到了那个已经阔别了整整六个月的人。   ……徐冰砚。   他正在等她,身上穿的仍是一身笔挺的军装,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等很久了,呼吸间的白气在冬季的夜晚缓缓升腾又缓缓飘散,看上去既寥落又迷人;他的影子被并不很亮的灯光拖得很长,英俊的侧脸还和她记忆中一样严肃冷峻,后来他抬眼看过来了,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她们的脚步声,神情原本还有些警觉,可在看见她的时候又分明和缓了下来,眉眼间有种微妙的热切和温情。   扑通。   扑通。   扑通。   白清嘉听到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   身边的秀知似乎发出了一声惊呼,后来又捂着嘴在偷笑,她听不清也管不着,眼里只剩下那个站在路灯下被冬夜的寒气紧紧环绕的男人,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向他奔了过去,像要就那样扑到他怀里一样。   他的眼睛很明亮、难得的明亮,就像昼夜相接之际的天空,似乎也已经做好了拥抱她的准备,可在最后那个时刻她还是恢复了清醒,在走进路灯的光晕时渐渐放缓了脚步,淑女一样慢慢走到他面前,在距离他一步远的位置停住了,不平稳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尤其清晰。 第57章 暧昧 快说你爱上我了。   “……你回来了?”   她仰头看着他, 漂亮的眼睛映着路灯的光亮,看上去万分惊喜、又隐约有点小小的抱怨。   “什么时候到的?……怎么都不告诉我?”   他早料到她会这么问,甚至这两天在火车上都提前预想到了她询问他时的神情, 就和现在一样美丽, 一样令人满心温柔。   “今晚到的, ”他诚实地回答她, 语气也有些抱歉,“调令来得突然, 没来得及写信告诉你。”   他是四天前收到的命令,前天上的火车,如果真要写信给她、恐怕等他到了上海那信件还在路上,太慢了。   她“哦”了一声点点头, 没再追着这件事问,只是还在上下打量他,似乎在确认他是不是受过伤;看了一阵后还不能确信, 于是直接问他了:“你还好么?有受伤么?”   “没有, ”他感觉到了她的担忧,语气因此而变得更加温柔, 凝视她的眼神也格外专注, “我一切都好。”   她难以判断这话的真假——虽然这男人品行十分端正、一般不会说谎的,可她又总觉得他会隐匿自己的艰辛和伤口,终归不太让人放心。   然而真相如何她眼下很难探得明,只知道打眼一瞧没什么大碍, 又总觉得他瘦了一些、神情亦有些难掩的疲倦,看起来风尘仆仆。   ——他是刚到上海么?一回来就来找她了?   她偷偷琢磨着,心里是二分游移八分笃定,越琢磨越是悸动欢喜, 过一会儿两手又悄悄背到身后去了,上身微微摇晃着,是浑然天成的娇气,磨蹭了一阵又轻轻问他:“那……你是一下火车就来这里了么?”   明知故问。   他也知道她的小心思,眼神已有些狼狈,半晌之后还是沉默着不说话,也许是想就这样搪塞过去——她怎么能同意?好不容易拿住男人的短处,她是一定要物尽其用的。   “说啊,”她用最缠绵的方式逼供,“是不是么。”   她该是这世上最会折磨人的猫咪了,让人根本难以招架,男人甚至咳嗽了一声,最后终于坦陈了自己的溃败,声音很低地回答:“……嗯。”   只一个字就取悦了她,惹得人笑起来了,好得意好甜蜜。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她得寸进尺,又想从男人手上拿走更多东西,“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同我说么?”   快说呀。   快说你很想念我。   快说你爱上我了。   快说……你已经很想跟我在一起了。   女人的眼波是那样美丽,只要再多看一眼就会被突破心防,他的心绪更乱,着实耗费了一些功夫才稳住了那些罔顾理性的冲动念头,又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托辞说给她听了。   “是有个东西要转交给你……”   他回避着她的眼神,转而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公函递给她,在女人不解的目光中解释:“这是政府的答谢函,感谢白老先生和上海商会为这次赈济捐出了善款……”   ……多么扫兴。   她不满意了,眼波里的妩媚一下子就散去了大半,小脾气上来后又要瞪他,逼得男人又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她还把气撒到了那封无辜的公函上,一把就从他手里抢过来了,看也不看一眼就随手丢进了口袋,还阴阳怪气地回敬他,说:“那真是辛苦了不起的军官先生亲自做邮差,一刻功夫都没耽误就给我送来了,我给你的答谢函又该送到哪里去?军营还是邮局?”   越说越不高兴、越说越丧气,到最后真有些上火了,扭身就想走,让这个固执又不知趣的男人自己留在这儿算了!   “白小姐——”   ……可他又在她转过身后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男人的手很凉、不像以往那么温热,也许是因为已经在外面等了她太久;她被冰了一下,随后又觉得被他触摸的皮肤烧了起来,烧得她脸颊也跟着红了、心跳也更急促了。   真是要命。   她很狼狈又很欢喜,一颗心跟着这男人的一举一动起起伏伏——她其实已经被他主动拉她的这个举动给哄好了,可又不甘心就这样饶过他,心里也像个赌棍一样渴望搏一搏,倒要看看她能逼他到哪一步。   所以她不回头,还是背对他,声音也冷冰冰的,装作还在生气,说:“你拉我做什么?放开。”   天晓得,她只是在装厉害,其实很喜欢被他拉着的;可他却以为她是真的生气了,也忽而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冒犯,因此竟真的放开了她。   这下可好,她被杠在中间了,上不去也下不来,一时也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走么,她舍不得;留么,她又丢不起这个人。   好在那刻板的男人总算还晓得用语言挽留她,在松开她的同时低低说了一声“抱歉”,又补充:“等一等好么?……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她抿着嘴偷偷地笑,心中可美了,一边想象着男人此刻不自在的样子一边得意,也不知道有多想回过身去亲眼看一看,最终却还是忍住了,继续装作冷淡地问:“什么话?”   他就站在她身后、离她很近,两人虽然隔着几步远,可各自的影子却被路灯拖着牵在了一起,乍一看好像正紧紧拥抱着,极致的缠绵与亲密。   “你最近有时间么?”他的声音也在迷惑她的心神,低沉又温情,掺杂着令她愉悦的小小局促,“如果方便……我想请你吃饭。”   啊。   这话……   ……是在主动约她么?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即便是冰冷的冬夜也无法消磨她的亢奋,她再也绷不住、终于又回过身看向他,一双眼睛变得更亮,任谁看都知道她是被哄得高兴了。   “请我吃饭?真的么?”猫咪的尾巴高高翘着,努力维持着矜持的快乐,“该不是诓我的吧。”   “真的,”他为她的愉悦而愉悦,同时为她没有继续冷脸而松了一口气,“地方你定。”   男人的语气那样礼貌且温柔,真是丝丝扣扣都让人熨帖舒心,她笑了,想了想又说:“那我要好好想一想、不能便宜了你——今晚是想不好的,要过几天才能告诉你。”   “好,”他也笑了,很模糊又很迷人,“随时恭候。”   她被他微笑的样子撩拨得心如鹿撞,又被那句“随时”背后隐藏的迁就哄得目眩神迷,一时间竟怎么也管不住想要上翘的嘴角,六个月的分别使她对他的想念累积得太多,以至于现在反而难以消受这乍见的欢喜。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想要平复情绪,恰此时又听到马场里传来一阵阵欢呼,兴许是新一轮的赛马跑出了结果,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   而这声音却让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又抬起头来看他,问:“我倒忘了问,你怎么会来跑马场的?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可真是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该怎么说?说他打从接到回沪的调令起就一直想着要来见她?说他一下火车就想让人送信到白公馆?说他听闻她父亲带她去了马场后便立刻匆匆赶来了?   说他心里梦里全是她么?   那未免太过唐突了。   “只是偶然听说你在这里,”他避重就轻地回答着,“……就来了。”   多么拙劣的假话。   她又被逗笑了,一双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下巴已在不经意间抬了起来,那傲慢又可爱的样子仿佛在对他宣告:你输了。   徐冰砚,你输了。   虽然我其实也不算赢……可你还是要承认,是你输了。   她的快乐是那么明目张胆,以至于到了让男人无奈的地步,有一瞬间他看着她的眼神特别深邃,让她甚至误以为他会在那个时刻拥抱她,也或许更大胆……他会亲吻她。   那只是一个虚幻的假想、根本就不曾发生,可是她的心却已经不争气地微微发起了抖,心中又在想象他会给予她怎样的亲吻——会很克制内敛么?还是……既柔情又热烈呢?   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因为这样一个对视而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暧昧变得越来越浓烈、就像浓度过高的酒,差一点就要燃烧起来变成难以转圜的激情,可在即将踩线的那个时候他们却受到了打扰——是秀知来了,正小心翼翼地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开口提醒,说夫人还在车上等着,已经派人来催小女儿回去了。   狂想一般的浪漫忽然褪去,一时两人都如梦初醒,心中亦各自涌起了复杂的感觉:既为这场被打断的冲动感到小小的庆幸,同时……又都持续着不甘和遗憾。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眉头已经皱起来了,流连地看了他两眼,终于还是说:“我得先走了……母亲还在等我。”   他知道她的为难,很快点了头,她却又为他干脆的告别而感到不满,撇了撇嘴刚要再说一句酸话,耳中又听到他说:“我送你。”   从此处到母亲那里统共才几步路?不必五分钟就能到的,哪里需要人送?他分明也是舍不得她、不想这么快就跟她分开的。   看清了这一点的她又感到踏实了,想闹的情绪散了个干净、可以体面又优雅地同他分别了。   “不必,有秀知陪着我,”她看起来十分通情达理,还很豁达洒脱呢,“你等我的消息好了,等我想好要吃什么就托人跟你说。”   他应了一声“好”,也没什么分说的余地,话音刚落便见她转身走出了路灯的光晕,背影和冬日的寒夜融为一体,却仍然像盎然的春色一样旖旎生动,比这连月来出现在他梦里的样子更加迷人美丽。   他一直等到彻底看不见她了才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那一刻他亦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徐冰砚……你真的疯了。 第58章 学校 就算睡着了也一定会梦到他的。……   白清嘉其实才不需要花费几天功夫去想吃什么, 毋宁说她一点功夫都不想耽误、当时当刻就想跟他一起出去找宵夜吃了。   可她又想得细、另存了几个考量——他手头应当不太宽裕吧?可她平素常去的餐厅大多都很昂贵,泰半会让他有负担;可他们也不能随便找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将就吧?这终归是一场难得的约会,要仔细准备精心安排才好的;或者去他家里?不不不, 这太不矜持了, 显得她这人很奇怪;那请他到她家里?也不行……父亲还不接受他、会给人脸色看的。   唉, 怎么这么难?   她是着了急, 当晚连觉也睡不好,蜷在自己的的被子里翻来覆去;可这辗转一半是因为苦恼, 另一半却又是因为悸动——她眼前不断划过今夜他站在路灯下等她的样子,抬目看向她的那个刹那深邃的眼中分明有风月无边,只一眼便让她的心酥麻了个彻底。   他这样还让她今晚怎么睡?   就算睡着了也一定会梦到他的。   真坏。   她甜蜜地抱怨起来,又用被子裹住自己发烫的脸, 心一直扑通扑通跳、情绪也一直亢奋着,折腾到凌晨两点才勉强睡着。   另一边,同样为徐冰砚归沪而由衷感到高兴的还有他的妹妹徐冰洁。   由于这回徐冰砚的副官张颂成也跟随长官一起去了山东, 因此近几月来徐冰洁便始终都没找到人问自家哥哥的去向和归期, 漫长的分别可真难捱,独自生活的艰辛也令人十分头痛, 她几乎都要在学校里待不住了, 幸而有密友苏青一直在身边陪着,这才多少缓解了些许落寞。   她们读的是女校,到年底时课业也紧、还要考试,每日单是应付教员们的核查也够人焦心, 偏她无心学业整日落落寡欢,无论上课下课都是趴在桌子上想心思,也是十分让人担忧。   苏青脾气最好、真拿她当自己的妹妹一样疼,看她难受便哄她, 还给她吃自己亲手做的甜糕,可惜效果却不甚佳,对方该落寞还落寞、该趴桌子还是趴,直到那天有个同学从教室外进来,探头说:“冰洁?冰洁在么?外面有人找——”   开初徐冰洁没把这当回事,只当是有其他班的同学来找她说话借东西,可到后来却听到教室外有些骚动,女孩子们一个个脸颊绯红在教室门口进进出出,回来的时候又都偷偷摸摸地暗自议论,那光景令她十分诧异。   禁不住好奇自己走出教室一看,才见是她哥哥来了,正站在门外等她呢。   她激动得要命,大声叫了一声“哥”,引得走廊里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去,她才不管,抖着两根小辫子就朝徐冰砚跑去了,心里的情绪可微妙,一来真是想哥哥想得紧,二来也存了些小女孩儿跟人炫耀的心思,想让全校的同学都瞧瞧——那个了不起的军官是她哥哥,是她徐冰洁一个人的哥哥!   她一下跳进哥哥怀里去了,果然引得一片艳羡的低呼,小丫头好得意,小辫子都要翘起来,可惜她哥哥一向不喜欢惹人注目,只轻轻抱了她一下就松开了手,又示意她跟他一起到外面说话。   这实在让人不够尽兴,但能这样徐冰洁也算满意了,于是也没怎么反抗,蹦蹦跳跳地就跟着哥哥走出了楼宇,外面是一片宁静的校园,眼下因为还没彻底入春、草地依然有一半是枯黄的,高大的银杏木也有些光秃,只有松柏常青,颜色是很浓深的绿。   她还看到了张颂成,就站在哥哥的军车旁,还是一张娃娃脸,就算去山东经历了一番战火也仍是一副白嫩嫩的样子,见到她以后眼神游离、摆明是不想跟她对视。   ……哼!不想就不想,她才懒得跟他一般见识!   徐冰洁一拗头、也不看他了,单仰着脸喜滋滋地看着哥哥,还一蹦一跳地问:“哥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年前还会再去别的地方吗?应该不会了吧?……”   小嘴叭叭的,像倒豆子一样一连串地问。   “昨晚到的,”她哥哥的神情颇为温和,大概也有些想念她了,“来看看你。”   说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信封递给她,里面装的还是给妹妹的生活费。   徐冰洁伸手接过来,一摸发现信封的厚度十分喜人,当下笑得更开心,还说:“谢谢哥——这下我就有钱还给苏青了,她都接济我好几个月了。”   这话倒不假。   近几月徐冰砚在山东忙于军务、一直对妹妹疏于照料,生活费寄送得也不甚及时,不巧又碰上她们女校要购置新的冬季校服,徐冰洁这日子可是过得十分拮据,私底下跟苏青借了好几回钱。   徐冰砚亦对此深感愧疚,自知让妹妹吃了很多苦,但他一向沉默寡言,到了这样的时候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哄人几句,得亏徐冰洁自小就没受过什么宠爱、并不太娇气,其实也没觉得自己受了多少委屈,还看着哥哥一个劲儿傻笑。   “好,记得谢谢人家,”她哥哥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比平时更温和,“剩下的钱就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不必省着。”   算是小小的安慰。   徐冰洁也知道她哥哥是在补偿她,心里可高兴了,眼睛亮亮地点着头,又不忘说:“那哥哥跟我一起去谢谢苏青好不好?她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有钱借我的,还得跟她姨母要,我是真心感激她——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今天,我们一起吃顿饭好吗?”   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可徐冰砚却无心跟妹妹的同学有太多往来——她们虽然都还小,可毕竟也是男女有别,他跟一个不熟悉的女学生走得太近总归是不好的,会伤害人家的名誉。   “不了,”他直接表示了拒绝,“我还有公务,稍后见过你们校长就走。”   徐冰洁听前半句时本来还想再争取两句,可后来一听哥哥要去见她们校长便又紧张了起来,哪儿还顾得上继续做媒拉纤?只急着问:“见、见校长?……见校长做什么?”   徐冰砚一看妹妹这副心虚的样子就知道她近来没在读书上下什么工夫,一时之间也有些无奈,没答她的问题,只说:“再过不到半年你便要中学卒业,往后要做什么你自己可曾仔细打算过?”   如今摆在女子面前的大抵无非两条路:要么踮踮脚、央求家人供自己去读个女子大学,要么中学卒业后便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徐冰洁可不想嫁人,只想一辈子跟哥哥和苏青待在一起,眼下支吾了一阵,就说:“我、我想读大学……跟苏青一起,去读南洋女子师范学校……”   那是民国新立后由华商凌铭之创办的女子大学,的确是一个学习的好去处,倘若在校期间能有优异的成绩,卒业之后或许还可以留校任教。   徐冰砚点了点头,也没反对她的想法,只是问:“你的课业……”   女子学校的门槛虽较圣约翰大学、震旦公学等而言低上不少,可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去读的,以徐冰洁现在的课业成绩……要上大学恐怕比较困难。   小丫头支支吾吾答不出话,在哥哥面前一直丧气地低着头,张颂成在一旁偷看,心里别提多畅意了,还暗暗琢磨:瞧吧,这就是不学无术的后果了,有个二甲进士出身的哥哥又有什么用?自己还不是读不好书?平日里就知道在他这个小副官面前撒泼耍赖逞威风,到自己哥哥面前怎么就怂了?什么脾气都没了!   他心里舒坦极了、觉得长官替自己出了气,不幸的是乐极生悲未能掩住自己的幸灾乐祸、还不巧被那位刁蛮的徐小姐发现了,她当时就暗暗瞪了他一眼,后来等长官去见校长时她还把他逮住了,个小祖宗叉着腰站在他跟前,虎着一张脸问:“你刚才在笑什么?是在笑我么?”   张颂成一听立刻端正了神色,很严肃地回答:“绝无此事。”   徐冰洁冷哼一声,也觉得自己刚才露怯被人拿住了把柄,一时也是英雄气短,顿一顿又开始找场子,说:“上大学本来就是极困难的事,你以为能有几个女孩子办得到?我已经很厉害了,不信你出去问问,看看谁比我厉害?”   张颂成闻言心里撇嘴,心想这徐小姐也太会自吹自擂了,偌大一个上海滩,怎么会没人比她厉害?——白家那位小姐不就比她厉害么?人家也读了大学,还是留洋的呢。   他心里一通腹诽,可面上却表现得十分老实,只顺着徐冰洁的脾气附和:“确实确实。”   他说得规规矩矩的,可在徐冰洁听来莫名就是有些阴阳怪气,气得她瞪了他一眼,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跟他一个小副官计较,探头看了看发现哥哥还没回来,就又朝张颂成凑近了几步,压低声音同他说:“你别管我上不上得了大学,只管替我看好我哥哥就是了——我如今忙于读书,也不便在他身边多待,倘若他身边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出现、你可千万不要忘了跟我通个气!”   这般荒谬的要求张颂成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回了,起初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所谓“奇奇怪怪的人”指的都是跟长官走得近的女人。   唉,这当妹妹的管得这么宽、想来往后也定然是个令人难以招架的小姑子,这让张颂成不禁为长官未来的妻子捏了一把汗;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倘若最终跟长官结婚的真是白家那位厉害的小姐,那这姑嫂之间谁胜谁负就很难料了……那位小姐的脾气似乎更糟一些,说不准还能反过来治治这小姑子的坏毛病呢。   他是越想越痛快,眼前已经出现了徐冰洁被嫂子调理的生动画面,嘴上的回答于是就慢了一拍,结果立刻被徐冰洁不满地打了一下。他速速回神,一边摸着自己被打疼的左臂一边点头说“知道了”,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嘀咕:“兄嫂之间的事情……恐怕做妹妹的不应当管那么多吧?”   徐冰洁一愣,像是没想到张颂成还敢顶嘴,又凶巴巴地瞪了人一眼,先是义愤填膺地说了一句“你懂什么”,随即又扭过头去看向别的方向,神情依稀有些落寞了,声音亦低了下去,自语一般说着:“我当然要管了……否则我就再也没有家了……” 第59章 往事 “等你见到冰砚了……记得让他给……   徐冰洁知道的, 哥哥这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副官永远都不会明白她的处境,甚至也许就连哥哥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么害怕跟他分离。   她生在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 不幸又有一个清贫凋敝的家族, 祖上没有田产, 父亲是个不得志的秀才, 原本靠在私塾教书换一些微薄的银钱,后来却又因为抽上大烟而丢了差事, 自此便荒唐度日,不是喝酒买醉便是吞云吐雾,人黑黢黢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母亲是个可怜的女人,大字不识一个, 只能靠给人浆洗衣服熬度日子,每到冬天十个手指都肿得像萝卜,比男人的手还要粗糙丑陋;这日子本来就已十分不幸, 后来却还要再供可憎的父亲去烟馆醉生梦死, 一人要干几家活,累得比牛马都不如, 无论谁见了都要叹一句可怜。   她还有个姐姐, 是家里最大的孩子,长姐如母,从小就要帮母亲做活,在她出生后还要带她, 如今回想起来她年幼的时光大多都是在姐姐瘦弱的背上度过的,她背着她给人绣花、洗衣服,又背着她走很远的路去烟馆找父亲,那里的人都像死尸, 一个挨一个地躺在又脏又臭的大通铺上,呛人的的烟味就算隔着二里地都能闻得清清楚楚,令人恶心得想吐。   成器的只有哥哥一个。   他书读得极好,自小便名声在外,江浙一带自古多出状元,乡里的人都说哥哥往后会有大造化,说不准还能被皇帝赏识赐下官身,从此就平步青云改了命数;咸丰年间的状元钟骏声先生也看过哥哥的文章,说他“笔下生锦绣”,他日必有大乾坤,绝不会是庸庸碌碌之辈。   母亲很信这些、更把这当成唯一的指望,一心只要哥哥读书、从不许他做别的,即便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也绝不会让他帮忙做活,逼得哥哥只能偷偷给人写些书信墓志之类的东西赚点润笔补贴家用,明明是做好事,可又每次都像在当贼,还生怕母亲发现会发脾气。   相较于哥哥姐姐,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她总是没那么多负担,只要老老实实自己长大就好,生计之类的事都轮不到她操心;尤其到她五六岁时家里还出了大喜事,哥哥中了二甲、果真见到了紫禁城里的皇帝,要留在皇城根下做大官了,每月还能包上好些雪花银托人千里迢迢送回家里,父亲母亲见了都是欣喜若狂潸然泪下,纷纷感慨他们总算要熬出头了。   在那之后他们一家过了些许顺心如意的日子。   母亲不必再给人浆洗衣服、可以好端端过几天舒坦日子了;姐姐也不必再整日于昏黑的灯下缝缝补补,可以养一养那双几乎算是半瞎的眼睛了;父亲就更恣意,总算有钱抽上更好一些的大烟,人是成天不着家,待在烟馆的日子比待在家里的多得多。   ……直到有一天他死在了那里。   烟馆的人来报信,让她们娘儿几个去抬人,说话的时候神情平静极了,像是见多了这等污糟事;也的确是常见,在他们烟馆寻快活的人多得不知凡几,三不五时就要死上一个,有的能找来家人给安葬,有的干脆无人认领就烂在他们那儿,逼得他们到后来不得不专辟一间屋子出来陈尸,也着实晦气。   她跟着母亲和姐姐一起去给父亲收尸时心里害怕极了,那黑洞洞的烟馆就像吃人的恶兽,会撕出赤淋淋的血肉、会吐出阴森森的白骨,偏偏身处其间的人感觉不到危险,一个个仍惬意地躺在破落的木板床上拿着长长的烟枪,浓烈的白烟被他们陶醉似的吸了进去、又从他们腐臭的口鼻处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烟气消散时他们的命也被抽走了一层。   她们要穿过那间烟气缭绕的屋子才能找到父亲停尸的地方,进门时她听到了一些女人的声音,喘气的动静很奇怪,还伴随着些许不正常的叫声,她好奇地探头去看,却被母亲一把捂住了眼,又听母亲嫌恶地骂着:“脏东西,都是脏东西!”   她那时还小,听不懂这些,只知道母亲在生气,可又不明白她在气什么;唯一懂得的是父亲的确死了,就躺在烟馆后院的一间破屋子里,骨瘦如柴,脸色都是灰黑的,好像是被榨干最后一丝活气后死去的。   她哭了,也说不上是因为悲伤还是恐惧,母亲和姐姐却都没哭,脸色只是一片苍白的漠然——尤其母亲似乎还感到了几分痛快,只到最后用草席子裹住父亲的尸体时才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凄苦,这都不值得说了。   她们一起葬了父亲。   那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竟然那么容易,几天前还好端端的一个人,几天后便要被埋进黄土里了;分离就更容易,甚至不需要什么仪式,只要父亲拿着烟枪背着手走出门去,他们这一辈子就不会再见了。   她穿着一身孝服,跟着母亲和姐姐一起在灵堂上跪着,一会儿被这个人叹息着摸摸头,一会儿又被那个人抹着泪说一声可怜,但其实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得,整个人恍惚得像在做梦。   后来终于熬到丧事结束,母亲和姐姐便开始收拾家当——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都是一些不值钱的破烂儿,顶多有几件好衣裳,是哥哥做官后母亲为在乡里摆一场体面的宴席而特意找裁缝做的,只穿过一两回。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收拾东西,就追着母亲和姐姐问,她们说是为了离开家乡北上去找哥哥——这太好了,哥哥是官,一定能让她们吃饱穿暖,他也不会像父亲那样惹母亲生气伤心,他们会一起过得很好的。   她很快活,日日盼着早日去到京城,想象着天子脚下的皇都有多么富丽堂皇,一定连地上铺的砖都是金子做的;她还想见哥哥,虽然她从小跟哥哥玩儿的不多,可她知道哥哥是疼爱她的,还教她背过古诗呢。   可惜最后乐极生悲……她们在北上的途中遇到了山匪。   那是一个极为动荡的年代,比如今新立的民国还要乱,她母亲就撞见过许多热闹,譬如到处打仗的红头巾,譬如扶清灭洋的义和团,譬如在庚子年一口气打到北京城的八国联军……数也数不尽。跟这些一比抢劫的山匪算什么?都是小打小闹,都不值得搬到台面上说的。   可就是这样一桩不值得同人说道的祸事要了母亲和姐姐的命。   她那时太小了,还不到七岁,已经记不清确切的场面,只偶尔在做噩梦时会再次听到强盗们猖獗的大笑;她还能看到母亲,把唯一的马给了她和姐姐,自己则留在车上面对着逐渐逼近的匪徒,撕心裂肺地大声喊着“快走”。   走?能走到哪里去呢?她不知道,只被姐姐一把拉上了马,呼呼的风声真大,却遮不住身后母亲的哭声和惨叫,姐姐好像也在哭,可她却没有回头。   这样就能跑掉么?不能的,姐姐也知道强盗们很快就会追上来,因此在树林的岔路里与她分开了。   “往大路上跑,不要停下,”姐姐在马上弯着腰看她,眼泪掉下来落在她脸上,冰冰凉凉的,“等你见到冰砚了……记得让他给母亲立坟。”   那就是姐姐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了,话音落下之后她便骑着马往另外一个方向奔去,后来她的尸体在山坳里被人发现,死前受过凌丨辱,凄惨得令人目不忍视。   她却得救了,半路上遇见了好心人、还被带到了官府,几天后等到了从京城匆匆赶来的哥哥,那时她已经吓傻了、连怎么哭都不知道,只睁着眼睛呆呆地盯着哥哥瞧,看到他幽深的眉眼变得更加暗沉和冷肃,有一刹那还划过了凶戾与狠辣,最终又都变作她那时尚且看不懂的哀恸苍茫之色。她一直懵着,不知天地为何物,直到终于被哥哥抱进怀里、听到他在她耳边留下一句沉沉的“对不起”才总算回过神来。   然后。   嚎啕大哭。   从那之后她的世界里就只有哥哥了——他是唯一会管她的人,是唯一会对她好、会照顾她的人。   她一直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他:他回乡安葬母亲和姐姐,她要跟着;他千里迢迢回京复职,她要跟着;他决意辞官去读军官学校,她还要跟着,甚至每天都要在守备森严的大门口伸着脖子张望,不见到人便终日心中惶惶。   为什么?不是她软弱荒唐……只是实在太恐惧分离。   她不能让家人离开她的视野,否则等待她的就是残忍的离别,譬如父亲,譬如母亲,譬如姐姐,都是这样;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哥哥,如果失去他她该怎么办?天大地大,人人都有一个家,她不贪心的,只是想跟其他人一样而已,只是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而已。   哥哥待她很好,尤其在她小的时候,不管多么忙碌都会抽出时间去看她,教她读书识字,陪她吃饭说话,后来她把这段故事说给苏青听,苏青都叹着气说哥哥辛苦,简直是像父母一样在拉扯她长大。   她真的很爱哥哥、也知道他待她好,可有时她依然觉得惶恐,因为等她渐渐长大、哥哥陪着她的时间便渐渐少了,以至于现在他几乎很少回家看她,每月只是按时给她生活费,其余时候他们就像陌生人,各自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两个角落,彼此毫无干系。   他是不是已经觉得她烦了?那如果未来他结婚了呢?等他有了妻子、有了孩子,他还会源于继续照顾她么?他还会记得有她这个妹妹、会真心实意继续把她当成最重要的家人么?   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因为无法承担被抛弃的后果,那会让她痛苦到彻底崩溃。   可她又该怎么把这些过于沉痛的前尘往事说给张颂成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听呢?她才不要到处去讲自己的可怜,那未免太没出息了、还会给哥哥丢人,因此眼下她只又凶巴巴地瞪了对方一眼,并在对方追问她刚才嘀咕了一句什么时大声反呛:“你管这些做什么?我都说了,你只要替我把我哥看好就行了,别的事儿少打听!——听见没有?”   这位小姐一贯像是吃了枪子儿,火气大得吓人,张颂成可没余力跟长官的妹妹顶嘴,遂又继续诺诺地应:“……听、听见了。” 第60章 脾气 “你生气了么?”   然而这句“听见了”却是典型的阳奉阴违——张颂成根本就没替徐冰洁盯人, 相反还在次日白公馆那边送信来的时候主动帮着给送到他们长官案头去了,对白家的佣人也不知道有多客气殷勤。   ——开玩笑,这姑嫂之间的矛盾哪是他一个外人插得了手的?此等麻烦事还是留给她们自己日后慢慢解决吧, 他的本职要务只在于让他们长官满意, 其余的可不归他管。   这番觉悟不得不说是十分深刻, 以至于他们长官在接到信时还难得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他心满意足,又进一步机敏地体悟到此刻长官必然不想被人打扰, 于是在规规矩矩地敬过一个军礼后就火速转身出了屋子。   徐冰砚在房门关闭后方才展信,她娟秀的字迹跃入眼帘,写的是——   徐先生:   我想好了,要吃些有特色风味的食物, 你也晓得我回国不久、之前又去了北京,还不知道近些年上海有什么走俏的好馆子,倘若你晓得就带我去吧, 我没什么忌口, 咸的甜的都可以,辣也能吃一点, 但不能太辣。   或者我们也可以去尝尝你的家乡菜?上海有做浙菜做得好的地方么?唉, 都行的,你定吧,只要不带我去吃西餐就好,那些食物我实在腻了, 起码这半年都不想再碰。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这一周都可以,明天最好,若你定了时间和地点就来信告诉我吧。   希望你有愉快的一天。   白清嘉   民国四年三月六日   这真是一封可爱的书信, 尤其第一段末尾处的那句“但不能太辣”,只五个字就能让人想到她的情态,一定像猫咪一样矜高又娇气,有着理所当然的挑剔和傲慢,令人读来不禁莞尔。   他的眼中已染上笑意,深邃又温柔,抬头看了眼台历,却见明天的日程下已经写满了安排;他眉头紧了紧,又看了眼她写的“明天最好”,沉默片刻后终还是从桌案上取过一张新的信纸,回复——   明日很好。   我去接你。   次日天气很好,难得出了太阳,暖融得像是已彻底入了春。   白小姐起床之后亲自开窗试了试温度,欣喜地发现这天气可以穿裙子,于是立刻就把昨晚才好不容易挑好的厚衣服全都抛弃了、又开始从头搭配,最终选了一条香槟色的半长裙上身,外面只穿一件不很厚的浅棕色大衣,漂亮极了。   她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十分满意,出门的时候却被她母亲叫住,问她这是要做什么去,当时她父亲就坐在客厅里看报,眼睛虽然没看她,耳朵却竖得很高、分明是在听她的回答。   她心虚扯谎,说什么心情好要出去买新衣服,也不知二老是信了还是没信;母亲只叹气,要她再多带几个佣人陪着,她不愿意,说只要秀知一个人陪着就好,随后不等母亲再说什么就跑出了家门,那匆匆忙忙的样子,活像只迫不及待要出去寻求刺激的贪玩猫咪。   可她又怎么能不急呢?   她……要见到他了啊。   他并未在白公馆大门口等她,因为不便被她的家人看到,因而将车停在了两个街区之外;她到的时候发现他站在车外等她,身形挺拔如苍松,英俊得令人难忘。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想笑得太明显,可走到他身边时眼睛还是亮亮的,尤其当她看到他望向她时眼底不自觉流露的惊艳和柔情,心里的得意就更昭彰,以至于还是忍不住翘起了嘴角,问他:“等很久了么?”   “没有,”男人的声音低沉又柔和,并未指出她迟到二十五分钟的事实,“我也刚到。”   其实已经等了她快一个小时。   她点点头、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因为他这寻常的几个字而反复悸动,竟忽而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幸而他体贴,已经为她拉开了军车的车门,并礼貌地对她提出了上车的邀请。   她别了别自己额前的碎发,以这个不必要的小动作缓解自己的羞涩和局促,上车前又扭头给秀知递了个眼色,是要她别跟着——这是她们昨晚就说好的,如果今天他带了副官,那她就也带上秀知;如果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那她就也一个人赴约。   秀知晓得自家小姐的心意、深知她对眼前这位军官中意得很,自己自然无意厚着脸皮跟上去扫兴,可终归还是难免挂念她的安全,又转而对徐冰砚欠了欠身,不无忧虑地叮嘱:“那今日就烦请您多照顾我家小姐了。”   彼时白清嘉已经坐进了车里,高大的男人就站在她身边,车门还未关上,她能清楚地听到他的话语:“一定。”   语气很郑重,像许诺一样严谨,顿了顿又补充:“天黑前我会送她回家。”   为什么都说猫咪难伺候呢?因为人总摸不准它们的脉,以为自己做了好事讨好了它,结果人家却偏偏生气了,冷不丁就要伸爪子挠你一下,就算不动武也要气哼哼地瞪着你,心里用来记仇的那本账簿时不时就要厚上两页,上头一款款都是你莫须有的罪状。   譬如眼下白清嘉就是不高兴了,坐在开车的男人身边独自生起了闷气。   什么?   天黑前就送她回家?   她承认这番言行的确十分光风霁月高风亮节,可却未免太不珍惜她的辛苦了!他到底晓不晓得她为了在今天出来见他耗费了多少精力?单是考虑穿什么衣服都愁掉了她好几根头发!遑论她昨晚还失眠了、今早还为了他跟父亲母亲说谎了——他呢?根本不体谅她的辛苦,还说什么天黑之前就送她回家,那他们统共才能在一起待多长时间?   她很丧气,心里又憋屈,觉得这男人的心思真是谜一样难猜,一下子突然在马场出现撩拨得她难以自持,一下子又急着送她回家了——既然这样你约我做什么?干脆通一辈子的信、含蓄到底算了!   她也是气性大,就这么一路憋着抱怨着到了饭店,抬头一看招牌,“楼外楼”,果然是杭帮菜。   她心里闷,于是就坐着没动,他这时也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不对了,可一时又不能确定她在生什么气,想了想觉得她该是对这家饭店有意见,于是就斟酌着问她:“这家店你不喜欢?”   她还是不说话,抱着手臂窝在座位里,他以为这是默认,该是嫌弃这饭店不够好了——可这已经是时下上海滩名头最响亮的杭帮菜馆,如果她仍觉得不好,那他恐怕还是只能带她去吃西餐。   车里静悄悄的,好一会儿没人说话,他又看了看她紧绷的侧脸,预备调转车头往上次那家他们一同吃过的德国餐厅去了;然而车子刚发动她却也跟着动了,气哼哼地自己打开了车门要下车,他见状赶紧把车刹住,等跟下车时她人已经走进饭店里去了。   ……唉。   进包厢后她的脸色也没多好,可总算还是肯点菜,一口气叫了七八道,多少带了些撒气的意思。   他都由着她,只是仍摸不清她生气的缘由,心想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明明还是好好的,一坐到车上却生气了——是因为他车开得不稳颠着她了……?   白清嘉此时则有些尴尬。   从车上下来以后她就恢复了些许理智,忽而也觉得自己这番脾气闹得很没道理——她想他怎样?难道天黑了还不送她回家?像个斯文败类一样占她的便宜?那她更要生气了,还要骂他是无耻的禽兽呢。   可她的脾气多么曲折啊,就算知道自己没道理也不肯先低头的,总要被人哄着递上台阶才肯施施然下来;然而现在点菜的侍应已经走了、包厢里就只剩下她跟他两个人,偏偏他又沉默着不说话,这可真是让她如坐针毡芒刺在背了。   她低下头看放在自己眼前的餐盘、好像能看出花儿来似的,最局促时却又听到他开了口,在问——   “你生气了么?”   这真是慷慨的解围,让她长舒了一口气,已经决意要赶紧顺着这可贵的台阶自己下来了,然而抬眼时却看到了他微微皱起的眉,注视她的眼神里隐约还带着一点愧色,分明没有要责备她无理取闹的意思。   她心里一动,忽而变成一个发现了非法商机的投机者,不再急着下台阶、反倒想听听他接下去要说什么,是以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后就又别过了脸,侧影看起来还有几分逼真的萧索。   房间里又安静下去了,她静静地等,终于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因为我没有去见你的父母,所以你生气了?”他问,“你觉得我太唐突了?”   啊。   这……   她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好像全然不介怀她那些恼人的小脾气、反倒把所有罪责都揽到他自己身上了;可在一瞬的怔愣之后她又恍然大悟,终于看清了今日引发自己这番情绪的真正祸首。   ——原来她是害怕了。   她其实还不曾真正想过跟他的以后,譬如要不要相恋、要不要结婚、要不要此后一生都在一起,她只是被他迷住了、陷入了一种朦胧又热烈的感情,强烈时会折磨得她辗转反侧无计可施,即便是浅淡时也能牢牢抓住她的心、让她一想到他心就被微微一揪,又酸又甜,说不清的滋味。   她被这史无前例的感情整个儿迷住了心神,只知道一个劲儿去追逐那种刺激与甜蜜,见到他、触碰他、得到他的关注和柔情、收到他亲笔写的信,可这些东西多么虚幻啊……它们没有任何根基,因为她甚至不敢告诉自己的父母,她今天要出来跟他约会了。 第61章 历历 在世俗之前先一步容许我贪妄的靠……   可他却在自责, 并说唐突的人是他。   她可真愧疚,觉得自己坏透了,既贪心又胆小、还爱乱发脾气, 其实该抱歉的人哪是他呢?明明是她先去招惹他的, 如果不是她一直逼迫他甚至都不会给她写信, 那样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了。   想通这些后她便局促起来了, 猫咪夹起了尾巴,眼睛也不敢看人, 讷讷地低下头说:“不是的……我没有这么想。”   她没有很快听到他的答复,片段式的静默似乎是他们之间的常态,她有时会熬不住的;这次也是她先抬了头,英俊的男人正微微皱着眉, 显得特别严肃谨笃。   “如果下次我在白公馆门前等你,”他仔细斟酌着措辞,“你……会觉得冒犯么?”   这话……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不知自己是否会错了意, 心跳却已经一下子变快了,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热烈真挚的情话。   “你……”她甚至语无伦次起来, 只开了一个话头就顿住了, 情绪的曲曲折折全堵在心里,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则很认真地看着她,眉目如山川般安定,此前她从不知道一个男人的专注和笃定竟会有如此之大的魅力, 让她的心都化成了水、软绵得不成样子了。   而她又怎么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思呢?他早在她之前就考虑起了他们之间的事,远比她想得深远想得细致、态度更是百倍的严肃认真。   从在北京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晚他们在曾副参谋长的官邸前分别、她凝视他的眼神中隐着那么深的不舍和依恋,像丝线一样缠住了他的心, 让他险些无法从她面前离开;后来她又这样看他,在英租界的洋楼里、在那个偏僻简陋的教会医院里、在昂贵优雅的德国餐厅里、在夜里九点的维多利亚大戏院里,在沪军营后巷的轿车里……   不多不少的,含而未露的,那么容易就捏住了他的心。   可她迷住他的只有这些么?   不……不是这样的。   还有那夜她在荒原上吃甘薯时露出的笑,还有她在徐家官邸偏厅的麻将桌上摸牌的手,还有她在戏楼里穿过大堂挤挤挨挨的人群看向他的眼睛,还有她从白公馆后园的木槿花丛后向他走来的身影。   也或许更早更早……早到她根本已经不记得了。   那是五年前。   从军校毕业后他被分至皖地新军,彼时大清尚未宣告覆灭,世道却已然乱得不像样子,皖地尤多动荡,前后发生过多次抗捐抗粮、饥民抢米的风潮,会党和革命党人起事不断,各地战端频仍,军队几乎是不间断地接到镇压命令,开枪杀人早已是家常便饭。   在规模最大的那场战役中徐振中了起义军的埋伏,他违反将官的命令带兵突围救了对方,为此付出了很沉重的代价:右肩处被一枪贯穿,左腿受了刀伤,伤口长约四寸、深重几可见骨。   可他也不是全无收获:战役胜利了,起义军被剿灭,他立下了军功,同时还得到了徐振的赏识,被他破格提拔为少尉,并跟随他一起回到了上海。   那时的徐振还不像现在一样刻薄寡恩,也或许是劫后余生的震动过于强烈,他竟主动提出要收他为义子,一为感谢他救命的恩德,二也是怜悯他父母双亡的孤寒身世;他并非不通世故,深知这是一条于己大有裨益的青云路、少说可免去他在军中十年的摸爬滚打,面对这样的天梯他何必退却?何况那时他尚以为徐振是忘身于外的忠志之士,还指望能随他一起平定霍乱,遂应允此事、改口称其为义父。   他于是被接到徐家官邸养伤,最严重的那段日子因为下不了床而不得不接受佣人的照料,无奈这却招来了徐隽旋的非议和敌视——这位少爷大概是唯恐他这个来路不明的所谓义子贪图徐家的权势和财富,因而总要在徐振面前攀诬造谣说他品行不端,掉过头来又禁止佣人给他更换伤药,以至于他右肩的枪伤反复溃烂,到后来已是高热不退。   他对这样的敌意并不陌生,在军中他也曾受到类似的排挤,二甲进士出身乍一听是极光耀的头衔,可也同时在他和其他士兵之间划下了一道天堑,众人皆以他为异类,时而妒恨忌讳、时而讥诮冷嘲,其中也有几个与他交恶,只是都不像徐隽旋这样明目张胆有恃无恐罢了。   而这位少爷却很好命——他有一位美丽极了的未婚妻。   据说是白家的女儿,那年还只有十六岁,即将要被父母送去法兰西读书,留洋前要先跟徐家把婚约定下,往后等她学成归来二人就结婚。   那天她跟随父母一起到徐家来了,美丽的少女像一朵五月的白木槿,即便面容依稀还有几分稚嫩,却仍然美得惊心动魄,一举手一投足都彰显着优越的家世和良好的教养。   徐隽旋很喜欢她,眼睛一直巴在她身上挪不开,殷勤得一会儿给她递水一会儿给她打扇,偏偏她不稀罕,矜贵的小姐像最傲慢的猫咪,下巴永远微微抬着,要让你知道你不配的。   他在二楼最角落的那个窗口看到她和她的家人一起走进了官邸,也在房间里听到两家人在一楼和乐地谈笑,内心没有一丝贪婪和妄念,也因此不会因为被遗忘而产生不平或忿恨——他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他想要的也从来不是这些繁华锦绣,只希望能在满目疮痍中找到一条自己能走的路而已。   但在这之前他的确需要一些药物遏制伤口的疼痛和溃烂,这会很安静、不会招致任何不必要的关注,因为他根本不会到人来人往的一楼去,只要在二楼找到一位好心的佣人就可以了。   ……可却偏偏在二楼的走廊遇到了她。   她兴许是那种很不安分的人,也或许只是不耐烦听大人们攀谈,因此不知何时悄悄跑上了二楼,还在楼梯的转角处遇上了他。他至今还记得她那天的样子,包括她珍珠白的小洋装、以及长卷发上绑的玫瑰色蕾丝发带,俏生生站在从天窗透落的一片阳光里,与身处阴影角落的他泾渭分明;她看到他时还吓了一跳,大概因为当时他的头部和身体都缠了绷带,伤口处的血腥气也压不住,这场景对于她这样娇贵的小姐而言难免陌生,的确会吓着她的。   他想对她道个歉、然后就这样避开,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徐隽旋就跟着从一楼追上来了,好像唯恐自己的未婚妻插翅飞走了似的,一张嘴就亲昵地唤了一声“清嘉”。   清嘉?   清极不知寒。嘉会宜长日。   他的脑海中蓦然跃出两句毫不相干的诗,拼凑在一起,竟仍是美好极了的寓意。   她却还在看他,并未看他的脸、只在看他殷出血迹的右肩和左腿,秀丽的眉紧紧皱着,好像很嫌恶似的。   他有些尴尬又有些狼狈,心中已然生出去意,要开口时却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你们徐家还有这样虐待人的喜好么?”她已转向了徐隽旋,语气很矜高,好像还有些不高兴了,“他伤得这么重,怎么都没有人给他上药?”   义愤填膺,好像这是她非管不可的事。   徐隽旋一遭质问便连连摆手、看起来是有些慌了,自然他绝不是因为他严重的伤情而感到惊慌,只是害怕给自己美丽的未婚妻留下糟糕的印象罢了。   他着急地解释起来,说他和他父亲都是善待下属的人,这一定是家里的佣人擅自怠慢,他一定会严加管教如此如此云云,她却好像不太想听,仍然皱着眉抱着手臂,说:“那就快叫医生吧——你瞧不见么?他快疼死了。”   疼……?   疼么?   其实是很疼的,可在她这么说之前他竟然并没有多真切的感觉,即便他眼睁睁看着血殷出来、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在腐烂,那种疼痛感却还是很虚幻——可她这么说了,他就忽然感觉到疼了,疼得钻到心里去,疼得甚至有些酸涩起来。   然后呢?   然后她就走了,娇贵的猫咪永远不可能有多少耐性,肯花费片刻工夫围着你转一圈就已经是罕见的施恩,别指望她会一直留下,更别指望她会记得你;可他却从此都记得她了,记得她说的那个“疼”字,以及疼痛过后心中浮现的难得的安慰和宁静。   他可以发誓自己原本没有妄念,即便是前年十月在码头再次与她相遇也没动过不规矩的念头,毕竟他早知道自己与她无缘,譬如穷冬与孟春、荒丘与绿洲,怎么也不可能相提并论;可她又实在太过美妙,对他展露着从不曾恩赐他人的笑颜,对他撒娇、给他写信、发甜蜜的小脾气,缠绵的眼波总让他产生剧烈的动摇,可笑愚妄的念头就这样一天一天在心里扎下了根。   在山东的日子最难捱,对她的思念强烈到让他难以招架——这真是太过荒唐的事,他甚至还从未得到过她,怎么竟然已经无法忍受和她分别了?战火纷飞的那个时候他尤其想见她,明明深知就算见了也于事无补,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还是会继续保持残酷的原样,这个让他深爱又挫败的国家也会继续承受无尽的欺凌和苦难——可他还是想要见到她,好像这样就能让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糟糕似的。   他是疯了,所以才在从山东归沪的火车上反复想她,甚至荒谬地去了跑马场,冒着被她家人发现的风险去找她,什么目的都没有,就只是去看她一眼,同时确认那些已经阔别数月的美好和温存仍然有效。   她出现的那一刻什么都对了,夜风对,月色对,那盏路灯半明半昧的光亮也对,有那么一刹那他还听到了自己心里的声音,像是满足的喟叹,也像是无能为力的叹息。   ——原来他已经喜欢她到了如此难以收拾的地步。   然后呢?他冒昧地向她邀约,内心只为自己的贪婪而感到不齿,她却眉眼明媚地答应了,温存的笑意是给他最慷慨的馈赠,也是助长他愚蠢的饵料。   而现在她又给了他更大的难题,要他去面对他们之间惶惑又黯淡的未来了。   他根本不用想就知道那有多惨淡,在与她匹配之前他还有一千一万里路要走,那些重峦叠嶂早已不再仅仅是世俗的建树,更是他心里本就根深蒂固的险阻,现在他要装作看不见它们,荒唐透顶地对她伸出手了。   ——如果。   我仅仅是说如果。   如果你对我也有我对你千百分之一的爱意和真诚。   那么……你能否在世俗之前先一步容许我贪妄的靠近呢? 第62章 仿若 “你要我尝尝?”   沉默。   长久的沉默。   没有人说话, 可气氛却近乎荒诞的热烈,他们在安静中情动又谨慎地拉扯,彼此都知道自己已然陷入狂热的爱情, 可却又都不敢断言对方也跟自己一样痴迷。   “……去我家?”她终于接上他原本的询问了, 声音几不可察地发着抖, “见我的父母?”   男人的眸色变得更幽深, 默了默答:“嗯。”   她心跳得更快,忍不住笑起来了, 既欢喜又感到刺激,同时还忍不住想欺负他,说:“那你可要想好了……我父亲很挑剔,可不好相与。”   说完她就后悔了, 唯恐这话会真的劝退男人的勇气,于是又找补,说:“其、其实也没有那么挑剔……还好的……”   他笑了, 清淡却迷人, 令她如同满饮美酒,心啊神啊全都飘飘摇摇。   “要去的, ”她又听到他开口了, “只要你不觉得唐突,我……”   她都没等他说完就直接抢话了,一双眼睛亮亮的,声音也有些高, 说:“不唐突——”   说完又后悔了一次,觉得自己不够矜持,于是转而垂下眼睛声音低低地补充:“就是……如果你坚持要去的话,也可以……”   又在努力想把主动的人说成是他了。   他闻言眼中笑意更浓, 好像无论听她说什么都会感到愉悦,倘若她此时抬头看他便会晓得这男人有多喜欢她,她会愿意赠给他一个甜蜜的亲吻,以奖赏他对她诚挚的钟情。   可这时她忽然想起了别的事、又担忧起来了,于是皱着眉问:“那徐家呢?你跟他们……?”   徐振会允许他跟她在一起么?会不会对他不利?   他亦想过这个问题,深知这是一个非此即彼的取舍,毕竟徐振绝不可能允许他跟白家扯上干系,一旦他和她的事被发现他就不得不立刻放弃眼下在军中的职务、至少也要离开皖鲁沪浙四省,到时前途未卜,一切又要从头来过。   可他喜欢她远胜于那些虚妄浮名……所以,又有什么舍不得呢?   “我会处理,”他淡淡地告诉她,好像这只是一件很容易解决的小事,“你不必担心这些。”   男人严肃内敛的语气似乎总能轻易地取信于人,让她觉得踏实又可靠,以至于那时她竟真的觉得徐家不是什么大官司,她和他之间也不再有什么阻碍、可以就这样平平顺顺地在一起了。   她欣喜已极,心中柔软又满涨,自去年十月至今头一回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执意留在法兰西,那段耗时几个月的漫长归途也好像一下子有了意义,就是为了让她遇见他——这个此时此刻坐在她对面、正用黑夜一样漆黑幽深的眼睛望着她的男人。   一些冲动的陈情正要脱出口,这时却有侍应推开了门,是他们点的菜要上了——西湖醋鱼、八宝豆腐、清汤越鸡、冰糖甲鱼、龙井虾仁、荷叶粉蒸肉、二锦馅……一股脑儿全来了,热气腾腾色香俱全,引得人食指大动。   她仍陷在这场暧昧的情动里,以至于此刻瞧着桌上的这些菜都是情意绵绵,捏筷子的手都没什么力气了,要他亲自给她夹到碗里才肯吃;吃了以后又埋怨他以前骗了她,说什么浙菜重本味、不是甜口的。   ——怎么不是甜口的?   明明……甜到心里去了呀。   这餐饭两人吃得慢极了。   白小姐那么小的饭量,竟然也能硬生生把一餐饭吃满两个小时,吃完之后还加了米酿,慢吞吞又喝了二十分钟,等跟他一起走出餐厅去,已经是下午两点过五分了。   午后的阳光特别暖融,正是一天中时光最为悠长慵懒的时候,她都跟着他走到车边了、忽而却极不想跟他分别,于是又拉着他说要散步消食。   男人看了看人来人往的街头、总难免还是有些顾虑,却禁不住她缠,最终还是妥协了,领着她一起走进陈旧无人的老弄堂,在狭窄的小路上慢慢地走。   他们都不说话,好像一起察觉了安静的曼妙,老弄堂里的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只有一半能漏进些许冬春之际的阳光,到背阴的地方就整个没有了,明明暗暗的很多变。   只有身边的人是不变的,尤其是他,连走路都仿佛守着某种无形的约定,步伐稳健又规律,端正得没有一丝讹误;她却好像最容易被这样的严肃撩拨,余光一直盯着他垂在身侧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脑海中已经想象起被他牵着的光景了。   唉,你到底还在等什么?   为什么还不来牵住我的手呢?   她偷偷在心里抱怨着,可同时又更加爱慕他,渐渐地自己跟自己玩起了游戏、用指尖去追他手指的影子,无论勾住勾不住都会心满意足,还要在心里嘲笑自己傻气。   他不知道她的这些小动作小心思,只是怕她衣服单薄会着凉,正琢磨着要打破沉默问她冷不冷,她却忽然抬头四处看起来。   他一愣,问她:“怎么?”   她仍在很认真地四处看,还吸了吸鼻子,说:“我闻到烤甘薯的味道了——你闻到了么?”   烤甘薯?   他抬头看了看,倒果真在远处的弄堂口看到了一个在卖烤甘薯的老人;这时她也看见了,瞧上去是兴致勃勃,他眼中有笑意,低头问她:“你想吃么?”   她其实很饱了、毕竟才刚刚结束一顿用时两小时的午餐,可在这个与他关系悄然发生改变的日子碰到烤甘薯,她便隐隐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吃它是一桩不容推却的义务。   她于是十分严肃地点了个头,很郑重地说:“想。”   又让他莞尔。   “好,”他很温柔地迁就着她,“我去买。”   他示意她在原地等,她却不愿意,眼下只一心想黏着他、半步路也不要分开,于是难得勤快了一次,跟着他一起穿过长长的弄堂走到了底,亲自到那个小摊上去买甘薯了。   烤炉边的甘薯可多呢,多大多气派的都有,她却一概看不上眼,非要挑那种细细小小歪歪扭扭的,说是跟那晚他烤给她吃的那个最像,像在怀旧;他被她这缠绵的小心思磨得心里一阵酥麻,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那位卖甘薯的老人不明内情、只抱怨他们小夫妇吝啬,连买甘薯都不舍得挑个头儿大的。   她可不管这些,买了甘薯就想拿在手上吃,他却知道她娇贵、泰半会被烫着,于是说:“等一下再吃吧,凉一凉。”   这样的体贴白小姐平生见得多了,哪一个见到她的男人不是这样小心翼翼地伺候讨好?可那些她都不稀罕、只被他一个人的体贴撩拨得心荡神驰,此刻脸颊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如同五月的木槿花盛开在料峭春寒里,一边跟他一起在弄堂曲折的小路上走着一边又撒娇:“那你帮我剥。”   这哪里还需要她专门说?本来就要给她剥的。他拿惯了枪和刀的手一点也不粗野,干干净净地剥掉了甘薯的皮,动作既端正又斯文,让她又想起他是文人出身——唉,他怎么这么好,怎么都没有缺点呢?   她心满意足,从他手中接过甘薯来吃,刚咬一小口就微微皱起了眉,继而抬起头看他,十分认真地点评:“一般,没有你上回烤得好吃。”   他笑了,好像有点无奈,大概是以为她在诓他,她撇撇嘴、又把甘薯递到他嘴边,说:“我是说真的,你自己尝尝嘛。”   没想到他却一愣,看看甘薯又看看她,神情有点微妙。   她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竟把自己刚刚吃过的东西递给他,这实在……太不礼貌也太过孟浪了。   她的脸烧得更红、像搽多了胭脂也像喝醉了酒,一时甚至不敢看他,当即就要收回自己的手,匆匆说:“抱歉,我……”   可话尚未说到一半就顿住了,并非她语塞口讷,而是他……   ……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抬头看他,正正撞进男人深邃的眉眼里,比如此萧索冷清的冬末更加幽寂深邃,同时又比她见过的任何春夏盛景都更为平和柔情,温热的手虚握在她的腕上,低沉的声音滑进她耳里,在问:“你要我尝尝?”   扑通。   扑通。   扑通。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没出息,仅仅是被这个男人握住手腕就悸动得心跳如雷,她甚至有些喘不过气,却又不甘心地把这归咎于弄堂的狭窄,同时又不受控制地偷偷想着:就此时,就此地,如果他亲吻她,那……   她不说话了,两人之间只有静静的呼吸声,暧昧在剧烈地翻滚,只差一点就要变成令人难以承受的激情,她很向往又很不安,最后他却忽而退开了,继续与她保持两步的距离,那一刻她好像松了一口气、可更多的又好像是遗憾和不甘。   这实在太复杂了……   她不单不懂他,甚至也开始不懂自己了。   最终的结果是他们都在那个狭窄的弄堂里待不下去了,即便是看起来心如止水的他也难免受到那番未遂的激情的袭扰,深恐继续那样下去他会守不住自己的底线、做出太过唐突冒犯的举动。   他们于是不约而同从弄堂口走到大路上去了,左右人声渐沸,那摧残人心的暧昧情致也总算随之消散了些许——可他们难道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么?明明就发生了的,就在刚刚,那么热烈又那么隐晦,那么大胆又那么小心。   情动的余韵还远远没有淡去,那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看都晓得这对美丽的男女是一对令人艳羡的爱侣,只他们两个还在掩耳盗铃,各自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第63章 急转 “……那么怎样才能让你感觉好一……   直到一声惊讶又不乏愤怒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   “哥?——你怎么在这儿?”   白清嘉一开始其实没以为这一声“哥”叫的是走在自己身边的徐冰砚, 直到见他停住脚步回了头才恍然大悟,随他一起扭头去看时只见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正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其中一个看着文静些, 正微微皱着眉看她, 神情有些微妙;另一个扎着羊角辫, 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 瞧着是有些生气呢。   此二位不消说便是苏青和徐冰洁了。   其实前年白小姐就曾在666号大赌场门前同这两位女学生有过一面之缘,彼时她们以为她二哥招惹了她们的同学, 还上前很是无礼地纠缠了一番,幸而她脾气坏,十分干脆地给顶了回去,不单没受一点气、还把徐冰洁给气哭了。   可惜这般斐然的战绩却并未留在白小姐心上, 她是贵人多忘事,早就不记得当初那几个平平无奇的学生长什么模样了,此时还当这两位是头回见面的生人, 不仅毫无一度交恶的芥蒂, 还因为她们是徐冰砚的熟人而特意多给了两分好脸色、朝她们颠倒众生地笑了一笑。   ……结果那两人的脸色却更糟了。   她也没怎么多看她们,只又扭头看向了徐冰砚, 因念及他此前说自己还有个妹妹, 便猜测这两个学生中有一个是他的家人,遂问:“是你妹妹么?”   徐冰砚也没想到会在此地碰到妹妹,他还没做好把家人介绍给白清嘉认识的准备,如今事出突然难免有些意外, 不过仔细想来这也没有什么不妥,遂坦然点了头。   白清嘉颇有兴味,在两个小姑娘之间来回看,想了想问:“是那个扎小辫子的孩子么?”   她今年不过才21岁, 却称17岁的徐冰洁为“孩子”,未免有些装大人的嫌疑,徐冰砚眼中含笑,看她的眼神十分温柔,应了一声:“嗯。”   她见自己猜得准、好得意,还颇为神气地对他抬了抬下巴,那眼神仿佛在说:瞧我对你多好,还记得你说你妹妹性子活泼,果然一猜就猜准了。   两人这番互动乍一看十分平凡,可那相处的氛围却处处透着难言的亲昵与暧昧,明眼人一瞧便晓得他们关系非比寻常,尤其徐冰砚望着白清嘉的那个眼神,分明是柔和疼爱极了的样子。   ——这徐冰洁怎么能忍?   她可不像白小姐一样健忘、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初在赌场门前的纷争呢——这个女人的脾气坏极了!还有个当了赌棍的混账哥哥!她不是个好人!接近哥哥一定不怀好意!   她气炸了,被几乎不合情理的愤怒撺掇着、像个小牛犊一样朝哥哥和白清嘉冲了过去,人还没来得及站定、质问已经脱口而出,劈手指着白清嘉问:“你是谁?为什么跟我哥哥在一起?”   这番情景……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些抓到丈夫在外养戏子后暴跳如雷的正室。   白小姐的眉已然高高挑了起来,意外之情溢于言表,徐冰砚亦是措手不及,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妹妹会如此言行无状,神情立刻严厉了起来,训斥道:“冰洁!”   老实说白清嘉还没真正见过徐冰砚严厉的模样,他毕竟一贯很迁就她,最“凶”也不过是当初她二哥出事时的做戏——其实哪里算凶呢?只是不笑而已,就已经吓得她做噩梦了。   他对妹妹可没那么温柔,是真的沉着脸在训斥,一个冷峻的军官一旦端出这样威严的架势是很能镇住人的,譬如他妹妹就已经瑟缩了一下肩膀不敢再说话,诚然也是一副很怕他的样子。   白清嘉眨了眨眼,此时还当他妹妹只是性子泼辣些、并不是针对她,于是就从旁劝了一句,对徐冰砚说:“没关系,认识了就好了,你别凶人么。”   这个句尾的语气带了些许撒娇的意思,却不是她故意为之,只是方才两人之间的暧昧还未消散干净,男女之间特殊的关系让她有一种独特的权柄去影响他,这便成了小小的娇嗔,再顶用也没有,一下子便能化去男人的棱角。   他一旦面对她神情便温和起来了,眼中还带着明显的歉疚,低声对她说:“我很抱歉。”   怎么听都是哄人的意思。   这就更让徐冰洁接受不了了!   她哥哥性子那么冷的一个人,什么时候像这样温声细语地同人说过话?他甚至都不曾哄过她这个亲妹妹!这个女人凭什么?她凭什么得到哥哥的偏袒和疼爱?   “哥!”她嫉妒得眼睛都要滴血,既委屈又愤怒,一时间甚至都不晓得怕了,拔高声音在大街上叫嚷,“你怎么能跟这样的女人纠缠不清?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她哥哥是个赌棍还糟蹋了萍萍!一家子都是吸人血的蝗虫!是坏人!”   如此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引得满大街的人都不禁纷纷侧目,皆以为这是一出二女共争一夫的热闹戏码,与此同时白小姐也终于想起来徐冰洁这号人了——哦对了,当初赌场门前的确有个既无知鲁莽又爱撒泼耍横的小丫头,可不就梳着两条小羊角辫么?   白小姐是什么样的性子?被人哄着敬着都不一定愿意给几分好脸色,何况像这样不留情面地被一通狠骂?何况若单骂她一个也就罢了,偏偏这话还捎带上了她的二哥——天晓得,她打小就同她二哥最亲,如今对方被迫流亡海外、她对他是愈发想念,哪能容得旁人这样无礼冒犯?   “我当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上海滩竟这样小,偏偏又让咱们碰上了,”她眼中露出了几分冷笑,分明是已被触怒的模样,“上回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你的同学与我哥哥毫无关系,她是自己贪慕虚荣、削尖了脑袋也要往你口中的蝗虫堆里钻,这也能赖上别人?”   徐冰洁闻言大怒:“你——!”   “再者说了,”白清嘉却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口舌伶俐得能开出花来,“你哥哥同谁交往都是他自己的事,与你一个当妹妹的有何相干?别说我行得正坐得直问心无愧,就算真是狐狸变的确确实实要害得人倾家荡产丢了命,只要他心甘情愿旁人也就管不着,哪轮得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   如此凌厉又嚣张的语气实在很难不让人震撼,徐冰洁简直是瞠目结舌,一个不留神又被气哭了,瞪着白清嘉连嘴唇都在发抖,骇得她的密友苏青一个劲儿从旁劝慰,连说着什么“别气了”、“别哭了”之类没用的话,说完又欲言又止地去看徐冰砚,还楚楚可怜地叫了一声:“冰砚哥哥……”   冰……冰砚哥哥?   白清嘉那双漂亮的猫儿眼都瞪圆了。   好家伙,这怎么还藏着这么一出!   她可聪明呢,一眼就能瞧出眼前这曲曲折折的关系来——他妹妹如今是摆明不喜欢她了,可却与旁边那个女学生十分要好,说不得还有要对方做自己嫂子的意思,而那女学生也没辜负这便宜小姑子的好意,瞧那一声肉麻至极的“冰砚哥哥”,真要酸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是气急了,虽则方才还言之凿凿地称徐冰洁为“孩子”,可其实自己才是真真正正的小孩子脾气,被人宠惯了哄惯了,哪儿受得了半点气?如今一见有人巴着徐冰砚那心里头就不痛快,又因徐冰洁的存在而感到被孤立,心里头可真是被搅成了一团乱麻,当下根本不想同人说话,甚至连徐冰砚的话也不想听,当即便冷着脸转身就走!   讨厌,讨厌!   他那么好,为什么偏偏却有一个那样讨人厌的妹妹?   讨厌就讨厌好了,为什么还偏偏在之前就跟她生过龃龉?   有龃龉也就罢了,为什么又偏偏喜欢另外一个也喜欢他的女孩子?   讨厌,真讨厌!   她走得好快,几乎算得上是小跑,很快就从喧闹的大街绕回了狭窄的弄堂,愤怒的步伐捎带起呼呼的风让她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直到手腕忽然被人从身后拉住她才知道他来追她了,回头时正看见男人深邃的眉眼,英俊一如往昔,只是这回却又隐含着深深的忧虑和歉疚。   “白小姐……”   他的气息有些不平,明明是那么冷沉稳妥的性子,眼下却好像局促得拿捏不准措辞了。   “我代我妹妹向你道歉,”他匆忙而诚恳地对她说着,“她一定是误会了令兄才会说出那样冒犯的话,我……”   他根本还没说完、只刚开了一个头,她却已经不想听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生气,气到心里像烧了一团火,明明徐冰洁刚才的那几句话也没有多气人、就连陆芸芸都做过比她更惹人生气的事,可她的怒火就是这样被挑起来了,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为什么?   因为不安?因为委屈?因为难以接受还有别的人在喜欢他?因为不愿意面对被他唯一的家人排挤的事实?   她不知道,也没工夫深想,混乱的情绪让她不能自控,以至于对完全无辜的男人发了火,一把狠狠甩开了他的手,就像不讲道理的坏脾气猫咪一样蛮横。   “道歉?”她甚至冷笑了一下,“不,我不要你道歉……”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她能感到他的焦虑和无措。   “或者你能给我一些时间么?”他给予她完全的妥协,又给出一个让她获得更多主动权的方案,“冰洁会明白事情的原委、我也会让她向你道歉……”   这是最合情合理的做法,甚至连她也想不到他还能做什么更大的让步了,然而这个答案却依然让她不满、让她难受、让她憋闷得透不过气。   他亦能看出她的抗拒,却不知道怎样才能缓解她的伤情,到最后他也没办法了,低沉的声音混杂着不容错认的抚慰和恳求,又问她:“……那么怎样才能让你感觉好一点?”   “你告诉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那么诚恳又那么温柔,“……都按你的意思办。”   她的意思?   ……她不知道。   她的脑子已经是一片空白,愤怒渐渐消退,迷茫和委屈却又紧跟着涌了上来;她也知道他与这一切都无关,甚至直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她跟他妹妹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可她就是没办法克制自己对他的迁怒,也许是因为她在潜意识里知道他不会怪她,所以就将自己所有的任性都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我也不知道……”   她选择诚实地告诉他,与此同时情绪却更加低落,她甚至别开了眼睛不再看他,神情看起来特别冷清。   “你让我静一静吧,”她最后说,“最近……我们也先不要见面了。” 第64章 直下 “谁都救不了他。”   那天的白清嘉特别果断, 甚至拒绝了徐冰砚要送她回家的请求,一个人叫了辆黄包车回到了白公馆,离开弄堂时她能感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身后追逐她, 让她甚至不敢回头看, 内心已经感到了一阵强烈的负疚和难过。   可她还是走了, 冲动的情绪占了上风, 回家之后就立刻躲进了被子里,昏天黑地地睡了一整个日夜, 醒来后便开始发呆,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点精神也提不起。   ……她后悔了。   真的后悔了。   她不应该对他发脾气的,明明他完全与这件事无关, 而且那天也第一时间就来追她了;他并没有偏袒他的妹妹,即便当时争吵时她也说了很过分的话回敬那个小丫头,他也没有跟她计较, 依然很耐心地哄她安慰她, 到最后甚至是恳求她,把所有主动权都让给她了。   可她却那么任性……竟然就那样转身走掉了。   她怎么会如此荒唐?她应该要理智一些的!发脾气有什么用?结果只能是损害她跟他之间原本就不甚稳固的感情, 还少了一个对他陈述事实的机会, 回头还不一定被他妹妹怎么造谣编排呢——哦对了,还有她妹妹的那个同学,分明是一副喜欢他喜欢得紧的模样,她现在跟他耍性子一走了之、岂不正合了那个女学生的意?简直是上赶着给人家递刀子!   她是越想越憋屈、越想越难受, 只盼那些了不起的西洋人能早些发明出后悔药来、她一定现在就去买一火车存在家里备着,时不时就拣出来吃两粒,将这些个糟糕的经历一股脑儿全抹去才好。   可惜这些都是妄想,既定的事实已无法改变, 现如今她唯一的指望就是他能再给她递一回台阶,只要他来找她、或者给她来一封书信,那么她保证一定会立刻跟他重归于好,还会好心地说几句软话哄他,就像猫咪会用毛茸茸的尾巴去勾住被自己挠伤的人的手;倘若他能说服他妹妹给她诚恳地道一个歉,那么她说不准也能看在对方年纪还小的份上大度地不再同她计较了。   她怀揣着这样美好的假想一日一日地等待了下去,可惜最终它们却一个都没有实现,那个占据了她一整颗心的男人好像也变得狠心决绝起来,接连大半个月都没有做出任何试图联络她的努力。   一下子……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而就在这样一段漫长的时光中,这个刚刚结束战争的国家已经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一场更加骇人的狂风暴雨正在一步一步向它逼近,眼看就要把它整个吞噬……   1915年2月至5月,袁政府与日方共计谈判20余次,就日方提出的《二十一条》进行秘密交涉。   日方要求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并加以扩大,延长包括大连、旅顺、南满及安奉两铁路的租期,限制除大日本帝国外其他国家在华开采矿山及修筑铁路的权力,禁止中国将沿海港湾与岛屿租借或割让给他国,甚至要求中国政府聘用日人为国家军事与财政顾问,警政系统与兵工厂均由中日合办。(1)   此之为何?亡国灭种之大祸也!   袁政府无能,虽对日方要求多有抵触,却无能悍然中止谈判,只能采取各种办法拖延时间并将日方一系列无理要求透露给国内各界,指望着以四万万人的民意倒逼日本放弃自己荒谬的计划,同时也寄希望于西洋诸国会看不下去并出手干预。   可惜英法德俄还在欧洲打得不可开交,美利坚合众国又在遥远的美洲隔岸观火,拳头硬的强盗们没一个指得上,只有国内愤怒又可怜的民众能扯着嗓子喊一喊反对,用处却也是不大的。   1915年4月26日日方提出最后修正案,5月1日北京方面坚决要求其删除其中对国家最为不利的第五号要求,日方被迫同意,又于5月7日向袁政府发出“最后通牒”,勒令北京于5月9日午后六时给出最终答复,否则将“执行必要之手段”;通牒发出后日本军舰便在渤海一带逡巡,又向奉天及山东一带增派兵力,日侨纷纷归国,大战一触即发。   袁政府一看大事不妙,吓得魂都飞了一半,心想怎么都可以、只要不打仗便是好中之好,于是哪还顾得上什么国体尊严?当即便匆匆答应了。大总统还在5月8日召集政府要员开了一场会议,声称:   “……我国虽弱,苟侵及我主权,束缚我内政,如第五号所列者,我必誓死力拒。……如今日人最后通牒已将第五条撤回,凡侵主权及自居优越各条亦尽力修改……因此,与初案相比已挽回许多……我国国力未充,目前尚难以兵戎相见。故权衡利害而不得不接受日本之最后通牒,是何等痛心,何等耻辱!……经此大难之后,大家务必认此次接受日本要求为奇耻大辱,本卧薪尝胆之精神,做奋发有为之事业……希望‘埋头十年,与日本抬头相见’。”(2)   这番状似十分沉痛的言语可真是振聋发聩,倘若公开说给国人去听恐怕也会引起轩然大波,毕竟众人实在不知道大总统何时“誓死力拒”了,更不信这个荒唐软弱的政府能如何“奋发有为”,众人只知道5月9日政府果然忙不迭地回应了日方的所谓“最后通牒”,还于当月25日一口气签署了13件换文。   如此国耻……   怎能不让人愤恨难平、涕泪满襟!   身在沪上的白老先生也在第一时间接到了长子发来的消息,对北京的局势可谓是洞若观火,而他比那些激愤的寻常百姓看得更深更远,深知大总统眼下对日方的妥协带有十分复杂的政治目的,也许是为了换取他们对未来那件大事的支持。   这是微妙极了的政治信号,只有最老道的政治家和最精明的商人才能察觉,白宏景意识到眼下就是自己出山的最佳时机,他绝不能继续在沪上坐以待毙,而要想办法在这瞬息万变的动荡局势中抓住机会,让他的家族迈上更高的台阶,乃至于在未来掌控这个国家的政治命脉。   ——他要再次回到北京。   白老先生是野心勃勃磨刀霍霍了,自5月9日政府的态度一出便张罗起了动身北上的事。贺敏之在大事上一向对丈夫十分顺从,陆芸芸对此更是喜不自胜,没两天功夫就把红江花园收拾干净了,所有随身的行李都打点得妥妥帖帖,好像随时都能登上火车。   只白清嘉一个如遇晴天霹雳,说什么都不愿离开上海。   ——她怎么能离开呢?   之前徐冰砚在山东,他们已经分开了半余年,后来到三月里刚刚见上、结果就又闹出了那样的幺蛾子,眼下他们又是两月没见,如果她再去北京岂不就要彻底跟他断了联系?那他们之间就成了一本烂账,往后也再也不会有结果。   她不要这样……   她要等他来找她。   白小姐很执拗,坚持不肯让秀知收拾东西,就算母亲亲自来劝说也没用,只横了心要留在上海,更言之凿凿地声称:“父亲要做大事我晓得,可我就算跟着去了北京又有什么用?左右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留在家里守着——上回二哥不也没跟着去么?上海总要留个人看家的。”   她说得十分理直气壮、态度也坚持,闹得贺敏之没有法子,最终还是引来了白老先生。   白清嘉可不怕她父亲,人坐在沙发上抱着手臂,后背挺得可直了,横竖都是一副要跟人犟到底的模样;她父亲也没发作,似乎早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想什么,多一句废话也没说,只径直将几封信扔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着“白小姐亲启”。   ……是那人的字迹。   白清嘉微微睁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猛然抬起头看向父亲,一个问句已经脱口而出:“这些信……?”   可还没问完她就晓得答案了。   ——这些信怎么会在父亲手上?自然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她和那个男人的关系,他不愿他们继续联络,所以阻止了她收信。   父亲是什么知道的?刚刚知道还是早就知道?如果连父亲都知道了那徐振呢?他是不是也知道了?他是什么反应?会伤害那个人么?   她已慌乱起来,思绪不受控地一溜烟儿钻了下去,越想越深、越想越杂,折磨得自己混乱不堪。   她父亲是定的,瞧见幺女露出了如此慌乱的神情,便也晓得她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利害,此时只幽幽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你已经明白了此事的曲折,也就不必为父再多言了。”   “那个年轻人救了你哥哥,你对他生出几分好感也是人之常情,为父并非不通情理,因此之前也没有阻拦你二人通信,”白宏景缓缓地说着,一双老目透着惊人的透彻与犀利,“可徐家人为什么不阻止他?难道徐振的消息还不如白家灵通?难道他能接受区区一个义子越过他的亲儿子来娶你?”   一连三句反问纷至沓来,白清嘉眼神茫然,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因为他徐振另有所图,”白宏景一声冷笑,神情已变得阴郁了,“他控制不了白家,却能轻而易举控制自己的义子,可如果那个孩子娶了你呢?徐振还能相信他的忠诚么?要么他一生受制于人、把娶了你之后得到的一切都拱手交给徐振,要么他就得把自己的命交出去!徐振容不下一个可能背叛自己的人,他会杀了他!”   白清嘉字字句句地听着,拿着信的手已经开始发抖。   “清嘉,跟父亲走吧。”   白宏景的叹息更加深沉了。   “……你救不了他。”   “谁都救不了他。” 第65章 北去 睽违日久,拳念殊殷。   白小姐:   久疏通问, 时在念中。   此前幼妹愚鲁冒犯了小姐与令兄,我十分抱歉,前日已问明来因去果, 更深感惭愧。令兄心在大业, 为国家兴亡奔走舍命, 事虽经纬万端, 来日却有定论,功在千秋毋庸赘言。   舍妹已知己过, 欲当面向小姐致歉,不知近来小姐可有闲暇拨冗赴宴?   书不尽意,顺颂春安。   徐冰砚   民国四年三月九日   白小姐:   前此一函,想已达览。   你未复信, 是因为还在生气么?也或许你还不想见她,不知可否由我代她向你道歉?维多利亚大戏院近来上了新的电影,如果你愿意, 我想请你一同去看。   春日已至, 夜雨犹寒,诸希珍重, 伫候复音。   徐冰砚   民国四年三月廿七日   白小姐:   睽违日久, 拳念殊殷。   我将至外省公干,或许秋后才能返沪,不知行前能否再见你一面?此后几月我无法与人联络,即便收到信件恐怕也无法答复, 在此提前请你原谅。   匆匆不一,万望宽宥。   徐冰砚   民国四年四月十五日   火车轰鸣着向前驶去,窗外的风光飞一样向后退着,此时的白清嘉已经坐上了北去的列车, 只能在安静的车厢内反复去读他送来的几封书信。   这男人实在让人着迷,连最简短的信件都能写到她心坎儿里去,头一封还稍有些晦涩,到后来就渐渐变成易懂的白话了,想来他是还记得之前她在信中的抱怨、因而才有意写得浅显了些;只是这恐怕很不符合他平日行文的习惯,因此写出来的语句大多是半文不白的,文言的习惯仍然留在起承转合之间,就像他端正漂亮的小楷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她真的很喜欢他。   喜欢到开始欣赏他那些谨笃到几乎刻板的措辞,喜欢到迷恋他那温和又处处透着节制的语气,她几乎可以想见他写信时的神情,一定十分严肃认真,会将每一个细节都考虑清楚,不会随随便便下笔。   他妹妹?她早就不在意了,她只喜欢他一个而已,旁的人旁的事她都不想理会,无论是他妹妹还是什么徐振,她都没兴趣去管。   可……她又不得不顾念他的安危。   她是真的怕了,怕父亲说的一一成真,怕凶恶的徐家人会伤害他,怕他为她丢了前程又丢了性命——到时她该怎么弥补挽回?她会后悔一辈子的。   现在她也许只有去北京,先同他分开一段日子,趁着和他妹妹的争吵让徐家相信他们已经决裂,同时指望着父亲的眼光不要出错、能在接下来的政治动荡中为家族争得一席之地,或许这样之后她就能救他出苦海了,把他从徐家拉出来、永远不再回那个泥潭。   可惜她收到他这些信的时间太迟了,如今他已去外省公干,想必再难收到她的信,倘若得知她去了北京会不会误解她的心意?她不知道也没法子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寄希望于他会等她,或者……了解她的真心。   她不断叹着气,忍不住反复想他们之间的缘分会不会就这样断了,一下子觉得不会一下子又觉得会,来来回回将自己的心扯得七零八落;到最后她还是选择在那趟摇摇摆摆的火车上给他写了一封信,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把它寄出去、而身在远方的那个人又到何时才能收到。   她写道——   徐先生:   很抱歉没有及时回复你的来信,我看到它们已是五月,其中辗转有些复杂,你那么聪明,想必也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吧。   上次的事我也有错,终归是不应当那样同令妹说话的,你夹在中间一定也十分为难吧?我很感激那天你能来找我解释,更感激你之后能给我写信,我这人的脾气有些不好,有时冲动会说些难听的狠话,其实很多都做不得真,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要是能全忘记就再好不过了。   我家中有事要到北京去,何时归沪暂且不定,也许在你之前就回了,也或许会迟一些;总之等我们都回去了就见面吧,我很愿意去吃你说的宴席,也很愿意去看你说的电影。   ……   写到这里她的笔顿住了,抬头看向窗外,见春日的原野已经恢复了生机,葱郁的翠色布满了视线之内的所有角落,那一刻她的心很柔软又很怯懦,有一瞬间想直接给信落款,可强烈的思念却又充斥在她心间,又卑鄙地鼓动着她继续写了下去:   ……   我其实已经厌倦了要费尽心思找机会才能见到你的现状,更不喜欢看到你为此承担风险,当然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见面,甚至都不知道我父亲那些糟糕的预言是否都会一一成真——可是就算这样我也还是很想见你,你能明白我的心么?   ……   到此她忽而停笔了,匆忙得连一个像样的收尾都没有,甚至连最后的问号都写得异常潦草,好像执笔者受到了莫大的惊扰。   她的心躁动又酸涩,信纸被折好收起,就像一篇永远不会被人看到的秘密日记。   白家人到北京的日子是五月十八,白清平夫妇一齐到车站来接人了,还一并带上了润熙和润崇;一年不见,两个孩子都长大了许多,如今亦已在北京上了学,见到白清嘉时仍然很亲,拥到她身边一直叫着“小姑姑”,哄得她郁闷的心情难得有了些许好转。   陆芸芸是彻头彻尾的容光焕发了,也不知是这北京城的风水特别好还是与她的八字特别合,让她一来就满面春风,甚至连住北京饭店都不抵触,一下火车不用人说就自发跟白家人告了别,甩着一头摩登的大波浪卷发扬长而去,那潇洒自如的模样可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接下去的日子便都很无趣了。   父亲和大哥终日忙于交际,家里无论何时都有许多进进出出的人,约莫都是大总统一系,气氛有种难以言喻的躁动和紧张;报刊上也一直是热闹的,尤其等到了八月就更是如此,全因大总统的宪法顾问古德诺发表了一篇文章,标题拟为《共和与君主论》,在文中声称中国国民的知识太过匮乏,因而并无参与政治之能力,只能重建君主制。   此论一出举国哗然,政府的动作也是又快又漂亮,大哥所在的文官处可不清闲,一直撺掇着社会名流成立什么“筹安会”,杨度、孙毓筠、李燮和、胡瑛、刘师培和严复等人皆在其列,开始公开进行□□的活动,还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公开宣言”,简直热闹极了。   大总统却比这几人爱惜羽毛,也或许只是唱戏的手段更高明些,被人三催四请要推上帝位还连称不肯,说什么改行帝制是“不合时宜”,其实心里怕是早就乐开了花,对那什么筹安会是欣赏不已呵护有加了。   这件事在社会上炒得十分热闹,家里也不可避免地起了讨论,尤其后来程故秋程先生还专门登了一次白家的门,就是特意要同白清平论一论□□的荒谬、希望他能凭借自己的官员身份给大总统谏言。   白清平哪能接这等要命的官司?复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眼人都晓得上面已然打定了主意,他又怎能上赶着去触霉头?是以避程故秋唯恐不及,一听佣人说他来了便匆匆从后门离开了家,不等到人走是绝不会回来的。   白清嘉倒是有许久未见过这位先生了,自去岁一别至今已一年有余,他仍是一副清俊温和的书生模样,一身长衫极有风骨,只是如今眉眼之间少了几分从容而多了几分愤慨,想也是时局动荡所致。   他之前大概还不知道白清嘉回了北京的消息,因此在白家客厅见到她时还有些意外,彼时起伏的情绪尚未平息,连称一声“白小姐”都略有些不平静。   白清嘉也体谅他的难处,深知程故秋一直视他们严校长为楷模,可如今对方的名字却赫然出现在了筹安会的理事名单里,这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想来现下也难免有些张皇吧。   “程先生请坐,”白清嘉客气地同他点了点头,又替自己的大哥遮掩起来,“我大哥外出公干了,今日恐怕回不来。”   这样冠冕堂皇的说辞任谁听都知道是骗局,程故秋也晓得白清平是在躲自己,心中的无力和怅惘真是多得要溢出来,可面对着美丽动人的白小姐这些却一概不能发作,他也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在沙发上坐下,勉强喝了一口佣人端上来的茶。   从近处端详,程先生的憔悴便是昭昭然无法遮掩了,他兴许已很久没有睡上一个囫囵觉,眼下已泛起明显的青黑;他也察觉到白清嘉在打量自己,遂因形容狼狈而感到困窘,放下茶杯后又苦笑了一下,自嘲道:“白小姐北来不易,我却以这副邋遢模样厚颜登门,实在惭愧。”   “先生不要这么说,”白清嘉心中唏嘘,此时也替程故秋感到几分惆怅,“先生有大抱负,是为国事挂心了。”   程故秋闻言摇头笑笑,清苦的味道愈发浓郁,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是不料孙、李、胡、刘这等入过同盟会的革命党人也会变节,更不想严校长也……”   话至此处顿了一顿,他像是有些说不下去了,缓了缓才又说:“如今为官者趋炎附势,各省皆复电响应筹安会之所谓宣言,莫非此前革命之硕果当真要就此毁于一旦、再也无可挽救了么?” 第66章 未知 她爱上他了。   这是令人羞愧的话, 白清嘉可没办法接,因为她的大哥就是程故秋口中的趋炎附势之辈,而她的父亲更为了袁氏复辟而奔走不停高呼不止。   她有些尴尬, 眼神也跟着游离起来, 略有些含糊地说:“应当……应当不至于吧……”   此时程故秋尚未发现她的局促, 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想了想又点头,说:“的确, 革命党人绝不会坐视不理,孙先生更不会袖手旁观,帝丨制一复纷争必起,或许终究还是不免要打仗……”   这话可真是凶险, 毕竟白清嘉如今既听不得“革命”又听不得“打仗”,前者会让她想到自己流亡到海外的哥哥,后者又会让她想到徐冰砚——她只愿国家能太平安稳别生动乱, 这样她身边的人们才不会蒙受劫难。   她于是沉默下去了、再没什么话想说, 程故秋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言辞的不妥——他言之凿凿大谈革命,岂不是冒犯了她的父亲和长兄?实在太欠考虑了。   他十分抱歉、也跟着局促起来, 匆忙向白小姐解释, 说自己言行无状口不择言、实则对她的家人绝无嘲弄不敬之意。   白清嘉也晓得这位先生是赤诚之人,怎么会怪他?闻言只摇了摇头,说:“无妨,道路不同而已, 先生哪来的错处?”   的确,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那些支持复辟帝丨制的人也未见得都是其心可诛——譬如他们校长吧,如此有名望的人, 难不成还真是贪图什么政治小利?不,他只是信了那美国人的话,诚心觉得中国走不了共和之路,要仿照英国先搞一通君主立宪,说穿了还是康梁的老路。   他们对么?不知道,也许在实现共和之前这个国家的确要走一段迂回的路,可不幸的是袁氏有窃国之念,之前刺杀宋教仁先生便是铁证,他会真心搞君主立宪么?绝不可能!到时国会的权力一定会被架空,国家倒退十几年,重新又回到君主专丨制的死地里去了!   程故秋是忧心如焚,然而人不在政界却是束手无策,此刻唯有一声长叹,说:“的确是道路不同……叹只叹人微言轻,于国家而言只是一粒尘埃,再怎样折腾都翻不起什么浪来……”   这话实在太苦闷,惹得白清嘉也心中戚戚,她示意佣人给他添了一杯茶,缓了缓又说:“先生也不必太悲观,总要走一步看一步的……”   程故秋谢过了她让人为他添茶的美意,听言又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富有书卷气的眉眼又恢复了些许开阔之意,先应了句“确当如此”,又说:“我过去一向无心政治,如今却觉得不得不淌这个浑水,该要从学校里走出来探探外面的风雨了……   白清嘉一听这话挑了挑眉,问:“先生是有意从政?”   “只是一些念头罢了,”程故秋沉沉叹了口气,“前不久刚入了国民党,只希望能做些于国家有利的事,别再无的放矢……”   此消息实在让白清嘉有些惊讶。   她并非觉得程故秋没有才能,只是直觉他不适合政坛罢了——他是教书的先生,才学与见地都是一等一的,只是恐怕秉性太过干净赤诚,并不适合如今这极尽复杂的官场,倘若背后再没有倚仗……多半是要受欺凌的。   她有心想劝一劝他,可临到开口却想不出恰当的措辞——她能怎么说?难道要劝他搁下那颗兼济天下的心向严酷的现实低头?她并非先知,哪来的资格对人家的选择指手划脚?   因而她最后还是沉默了,只看着对方隐晦地说:“如此甚好……只是往后先生要多劳心了。”   这句“劳心”是一点也不差的,甚至像是一句谶语,因为此后几月的局势又一路恶化了下去,□□几乎已是板上钉钉。   1915年10月6日,参政院热热闹闹地开了一场“国民代表大会”,参会的代表一律表示支持君主立宪,声称这是“民意”,还上书推戴袁氏成为“中华民国皇帝”;彼时大总统的戏瘾却是还未过足,竟再次煞有介事地揖让了起来,如此做派简直比在婆家门前下花轿的新媳妇还要含蓄羞涩,令一干看客见了不禁大呼无耻。   可社论再骂也没用,终归还是要把这场虚假的大戏看到底,直到当年12月,国会、高校、民众请愿团、筹安会和各省国民代表又再次聚在一起恭请大总统登基,这回对方总算觉得戏足了,遂悠悠叹了一口气接受了皇帝尊号,又于12日改国号为“□□”,废民国年号,称将以1916年为洪宪元年,行君主立宪政体。   而在这所谓的“洪宪元年”到来之前这位皇帝陛下便忍不住开始论功行赏了,白家人可是为他的登基立下了汗马功劳,怎么会分不到利益?白清平直接被授予了“一等伯”的爵位,这可是这个商贾家族有史以来的第一遭!泼天的富贵!无上的荣宠!白家人个个欢喜不可胜言、简直是通宵达旦地在庆祝,一场又一场的宴会办个没完没了,白老先生像是一朝年轻了二十岁,似乎已经把半个北京城踩在脚下了。   只有白清嘉一个独立在这场狂欢之外。   她当然也为父兄得偿所愿而感到欣慰,可潜藏的危机却又令她不得不警觉,深恐新一轮的革命和战争会骤然爆发、将她心心念念的人们全都扯进去搅个粉碎。   而另一桩更直接的忧虑却是她联络不上徐冰砚了。   此前他在信中说自己将于秋后返沪,是以她特意掐着时间在十月给他去了信,就是上回在火车上写的那一封,只不过把那不得体的最后一段摘掉了罢了;可从十月至今她却一直未能收到他的复信,她以为他是未能如期回到上海,因此又特意写信给静慈打听有关于他的消息,对方回信时却说他已经回去了,只是好像受了伤在养病,具体的她也不甚清楚。   受伤……   这两个字真是天大的忌讳,可以引发她无穷无尽的糟糕联想——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是受了很重的伤么?恢复得还顺利么?京沪之间的距离在重重的未知下忽而显得更加遥远了,折磨得人心焦又心伤。   她没有法子,只能继续给他写信,这次就再顾不上修饰措辞隐藏情绪了,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字里行间全是清清楚楚的忧虑和思念,只要他接到这封信就一定能知道——   ……她爱上他了。   那是多么荒谬的感情啊,明明他们统共也没有见过几面,可是他却好像在她心里扎下了根,一次又一次漫长的分别都无法让她忘记他,甚至反而不断加深着她对他的迷恋。   她到底为什么喜欢他呢?   是因为他救了二哥的命?还是因为之前在曾副参谋长的官邸他帮她驱赶了徐隽旋?或者更早……因为他在火车遇匪的那个夜晚曾专程来到她的门前?   可如果是这样又怎么解释之前的事呢?   譬如为什么那晚在徐家官邸打牌时她会忍不住用余光偷瞄他?为什么在戏楼偶遇时她会特意邀请他跟他们一起去到二楼的包房?以及最初相遇的时候……她为什么会在码头上生气地丢掉他的外套?   拒绝徐隽旋的那晚她曾告诉过他,喜不喜欢在她看来是一眼就注定的事,原来那并不是空口胡说、竟真的有迹可循——她对他的喜欢或许真的从第一眼就开始了,那时他在阴霾的天幕下走上甲板,又在混乱拥挤的人群中抬眼看向她,幽深的眼睛倒影出她的影子,冷峻的样子让她以为自己只是沧海一粟,可他却只向她一个人走近、低头叫她一声“白小姐”,骨节分明的手将自己的外套递给她,为她遮去沪上秋季冰冷的雨水。   ……要命的柔情。   也许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要为他着迷,而此后的那些周折反复只是为了让她确信——她要跟他在一起,或者至少……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她被那样强烈的感情吞噬了,有一段日子几乎是废寝忘食,把信寄出去之后就更辗转反侧,家里欢闹的气氛完全无法感染她,她只感到极端的矛盾,心是一阵冷一阵热,完全成了一团乱麻。   ……而最糟的是这次他依然没有回信。   她等了将近两个礼拜,就算是再糟糕的邮差也该把信送到了,可她却完全没得到任何有关于他的音信——这是为什么?因为他的伤情很糟糕、以至于已经无法回信了?还是他被什么人什么事绊住了、不便给她回信?或者……或者是信在周转的途中出了意外,不幸被送信的人搞丢了?   千奇百怪的猜测一股脑儿涌进了她的脑海,折磨得人越发难受,她一边持续猜测着各种缘由一边又忍不住偷偷自嘲,心想这些都是报应,冥冥之中她就是要弥补他,谁让今年三四月时她没有回复他的来信呢?那时的他大概也像此刻的她一样挂肚牵心吧。   如此糟糕的境况又持续了几天,她的消沉与焦虑已严重到无以复加,直到后来事情也没有发生什么转机,只有一个既荒诞不经又理所当然的消息忽而从南方传来——   1915年12月25日,唐继尧、蔡锷、李烈钧在云南宣布独立,因反对□□而出兵讨袁,轰轰烈烈的护国战争就此爆发,一个空前混乱且残酷的时代由此揭开了最初的序幕。   而那个时候的白清嘉尚且不知道,这将多么严重且深刻地……改变她和整个白家的命运。 第67章 重逢 ——他要来北京了。   云南之地偏僻多险阻, 是辛亥之后少见的未被北洋势力深入的省份,军政界中多有同盟会人,曾为酝酿战争而多次秘密集会;那唐继尧将军也是个人精, 在护国运动爆发之前还曾秘密扩军, 最终攒得讨袁滇军共两个师和一个混成旅, 约有一万五千之众, 云南军政府还于1916年1月1日发布讨袁檄文,于其中痛斥袁氏二十大罪状, 字字泣血声声激愤,呼吁全国军民共反帝制,保卫共和民国。   大总统如今成了皇帝,脾气自然也跟着大了起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不打仗是绝不行的——川、湘、粤等省军队有约八万人,分自三路攻滇欲成夹击之势;唐继尧脾气也硬, 心想谁还不能分成三路了?于是也将手下兵将分为三军, 第一军攻川,第二军入桂粤, 第三军留守云南伺机经黔入湘, 打的是在湖北武汉会师北伐的算盘。   三个战场于是很快一齐轰轰烈烈地打开了,四川、湘西、滇桂边,几乎整个南方都燃起了战火,一连几月都不肯消停, 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这局面实在大大出乎了看客们的预料,毕竟当初癸丑年孙先生搞起了所谓“二次革命”,彼时国民党坐拥半壁江山,还不是一开火就节节败退了?如今滇军的势力大不如前者, 论理早该束手就擒引颈就戮,谁承想他们竟能翻起如此大的浪,甚至还在四川打了好几场大胜仗!   北京的权贵们渐渐开始感到慌乱了,白家人便是这一派的代表——刚刚得了爵位的他们怎么能容忍袁政府倒台?天天在家祈求他们的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都嫌不够。白老先生如今是天天在家中痛骂滇军,只凭这么一张嘴就足可以将他们送回老家,有时读着读着报纸还会忽然愤而拍案,怒骂:“季家!季家!又是他们!哪回都少不了季宁远那个老匹夫!”   如今的白老先生已可以算是战事的晴雨表,每日都会抢在全家头一个展开报纸察看战况,倘若看完之后无声无息,家中人便晓得今日政府军是胜了;倘若看着看着便不禁破口大骂起来,可见这战局便是有些糟糕了。   这位被他痛骂的云南军政府的季宁远将军说起来也不是生人,同白老先生算是早有宿怨,白小姐还跟他的独子季思言跳过舞,就在去年曾副参谋长办的那场宴会上,也是那时才晓得他和徐冰砚曾是同窗。眼下他和他父亲都是滇军的将领,俱在黔湘边境主持战事,据说是杀得政府军节节败退,2月初便败逃蜈蚣关了。   “小人得志!岂能长久!”白老先生义愤填膺,在家中一边吃早餐一边高谈阔论,“陛下天威无限,北洋一系亦兵力雄厚,他日时机一到必会发起反攻——什么‘护国军’?不过是一群不识时务的乌合之众,早晚要为他们的愚蠢和短视付出代价!”   白老先生的这番预言果真没错,湘西一带的战局果然在2月下旬就再次生出了变数,北洋军先丢洪江、靖县、通道、绥宁等地,后于3月反攻麻阳、黔阳,护国军寡不敌众,据说已渐渐显出颓势,甚至还有传言称季家的军队遭遇了重创,季公子本人亦负了伤,眼下生死不知。   这个消息传回北京,又让北洋一系的权贵们深感振奋,白老先生为之大悦,觉得自家刚刚获封的爵位是更加牢靠了,因此而起的喜悦甚至冲淡了被陛下再次开口要钱的忧虑——这“中华帝国”的皇位也真是难坐,刚刚登基就要打仗,可那国库早被外国人掏空了,军饷又该从哪里来?想来陛下也只能故技重施、再痛痛快快地发卖一批“公债”了。   百姓们是可买可不买的,横竖他们口袋里统共也没几块银元,可腰缠万贯的富商巨贾们却无法幸免于难,尤其是那些摆明要抱帝国政府大腿的人,更不得不割一割肉、放一放血。   白家便是这样一只肥美的羔羊。   他们一家在去年12月曾被“一等伯”这个金光闪闪的封号迷昏了头,而如今再回头看却觉得“一等伯”远没有“一等侯”风光了——人对功名和权力的追求哪有尽头?好不容易尝到的甜头并不会让人就此满足,反而会催着人生出更加强烈的欲望。   陛下要钱?好吧,给吧,反正陛下最终都会还给他们的,要么直接还银元,要么间接还爵位,无论哪个都很好;没钱?也无妨,反正白老先生已经跟梁元昌搭上了线,赌马的生意虽不能长久做下去,可要在如此紧要的关头猛套一笔大的似乎也只能靠它,他得尽快跟那个后生联络,把手头仅剩的六万大洋全押进去、再将最值钱的几个厂子转手换钱,获的利可以跟对方分,这样总不算亏待他了吧?   白家人想得细致周到极了,几乎已经看到那令人垂涎的爵位在朝自己招手了。   可即便这样帝国政府的军饷漏洞依然远远填补不上。   皇帝陛下也真是着了急,一面不断以“征滇军费”的名目加重着对地方政府的搜刮,一面又忍不住去向美国政府摇尾乞怜,提出要以汉口水电公司为抵押借款四百万元。美国人可不傻,一看中国政府的财政收入年年都是吓死人的赤字,怎么还敢把自己的钱掏出来借?都没经过什么谈判便断然拒绝了,干脆得很。   于是“帝国政府”的经济便摇摇欲坠了,战场上的形势也由于军饷的匮乏而愈发糟糕起来,陛下一看形势不妙,便又忙不迭将各省的军政要员召到北京新华宫摆了一场宴席,表面上是推杯换盏鼓舞士气,实则是在逼着所有人勒紧裤腰带往外掏银元呢。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白清嘉再一次得到了有关徐冰砚的消息。   ——他要来北京了。   这个消息是大哥带给她的,那段日子文官处正在负责核计各省赴会人员的名单,上海的代表本该是徐振将军本尊,但那老狐狸大概早瞧出了这是一场要命的鸿门宴、才不肯亲自北上,于是就推说自己病了,把自己刚刚负过伤的义子推了出来,面对皇帝陛下以及各层官员的盘剥和威逼。   这是极艰难的局势,白清嘉也晓得现下他一定很为难,可打从知道要见到他开始她还是压抑不住地开心——他们毕竟已经分别了整整一年,从去年三月不欢而散至今一面都没有再见过,连书信也只有最初的几封,而且彼此还都不曾得到对方的答复。   她实在很雀跃,心中的欢喜就像温柔的海潮一波一波漫上来,勾得她不断想象着与他见面时的场景:他一定还会板板正正地穿着军装,袖口领边都是干净整洁的,即便站在最拥挤的人群中也依然会显得出挑,毕竟他是那样英俊又挺拔,还有一双黑夜般深邃迷人的眼睛。   他见到她时会怎么样?会像她一样欣喜么?那双冷峻的眼在凝视她时是否会流露出隐晦又昭彰的温柔?——他一定会对她道歉吧?既为去年他妹妹冒犯了她,又为这段日子一直没有回复她的书信。   哼,瞧着吧,她绝不会轻易饶了他,这回一定要好好拿一拿乔、耍一耍小脾气,必要时还应对他摆一摆冷脸,起码要让他知道她不是好打发的,这样以后他就不敢再漠视她的来信了——可……可她也不会表现得太凶,毕竟要是真吓退了他就不好了,久别重逢的气氛一定很曼妙,她可不想破坏,只想被那男人好脾气地哄一哄、尽情享受一番这阔别一年之久的悸动和温存罢了。   她想得美极了,打从知道他要上京的消息开始精神便一直亢奋着,吃饭睡觉再也不必秀知费心,自己就能料理得妥妥当当;她还主动跟她父亲说起要去赴宴的事,只因这回受邀赴宴的名额十分紧俏,需要她父兄好好争取一番才能得到,她颇费了番力气跟家人周旋,好不容易才算尘埃落定。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这回见到徐冰砚一定要跟他彻底把话说开,再也不要继续这样不清不楚下去;她希望他能主动跟她提交往的事,或者更大胆些直接提结婚,她会认真考虑的,而且泰半都会给他肯定的答复,甚至就算他不提她也打算主动说了——她真的很喜欢他,喜欢到整整一年的分别都没能消磨她的热情,喜欢到让她相信自己遇到了真正的爱情,比法兰西小说中出现的桥段都更加热烈真诚。   她……想永远跟他在一起。   赴宴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3月7日,新华宫。   北方的春日较南方而言总是来得更晚一些,尤其夜里更是清寒,比他们当初在沪上分别时要冷得多了;幸而“宫中”是极暖的,白家人到的时候已是高朋满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衣香鬓影令人眼花缭乱,美丽的白小姐仍然是人群中最亮眼的明珠,尤其当她脱去厚厚的貂皮大衣、露出内里修身的玫瑰色长裙礼服时,那迷人的风姿就更加令人魂牵梦绕,一不留神就要被她摄去了心魄。   所有人都在看她,即便是她行走间微微摇曳的裙边也足以吸引席间所有的注意,可她矜贵的目光最终却只被一个站在角落里的军官夺走了,那人是那么安静,悄无声息地隐藏在极尽繁华的声色场里,侧影像是一株不解风情的苍松,一双黑沉的眼睛比北国冬日的夜色还要幽深,此时已经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与她相遇。   好像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   ……又好像一场避无可避的宿命。 第68章 进退 那未免太坏心了。   他瘦了。   瘦了很多。   她只远远看了一眼便瞧出来了, 因为实在太过明显,男人原本就冷峻的面容如今更加棱角分明,脸色似还有些苍白, 像是已经十分疲惫;可他仍然站得很直, 端端正正一丝不苟, 军人式的肃穆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于是猜测他的伤已经养好了,至少已经没什么大碍。   那一刻微妙而复杂的感情涌上她的心头, 酸啊甜啊什么都有,见到他的时候她甚至有些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明明很高兴的……可又莫名有些伤怀。   他也看到她了,她很确定, 有一瞬间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那双迷住她的黑色眼睛分明闪过了一丝怔愣,却并未如她所料的那样再露出什么惊艳和柔情, 只在她抬手向他打招呼之前就匆匆别开了。   啊……   是她看错了么?……难道他没有看到她?   她又不太确定了。   “清嘉, ”她正愣神,不巧这时她大哥却来叫她了, 并未注意到自己的妹妹还在看着角落里那个一文不名的军官, 只招呼着,“去跳舞吧,可别一直站在这儿。”   外界的声音忽然把人拉回现实,她被迫回过头看向大哥, 又看到对方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个子与她差不多高,正一边紧盯着她的脸一边下意识地搓手。   “这是陆上将家的公子,与你年纪相仿, ”她哥哥热络地向她介绍,“他也在法兰西留过学,你们该有许多话可以聊的。”   这是又在给她做媒了。   她完全不感兴趣,此时心里眼里只有那个一年未见的故人,可她又不能拒绝和这位上将家的公子说话,因为这是她和父兄早就谈好的条件——他们原本是不答应带她一起来新华宫赴宴的,直到她最后答应同权贵们的公子交际才挣来了这个难得的机会,如果她不履约,往后怕就没有下回了。   她抿了抿嘴,没有立刻接话,只又扭回头去看向了那人所在的角落,她也不知道那时自己在指望什么期待什么,只是的确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她心底摇曳,可那人却已经不在了、身影再次隐没在人群中,令她在感到落寞的同时又感到一阵无措。   “清嘉?”   她哥哥又在叫她。   她没法子,只有再次回过头,硬生生对那位陌生的少爷露出礼貌的微笑,对方似十分欣喜,两只手搓得更快更欢了,脸上的笑容也跟着越来越大,还着急地朝她伸出了手,说:“白小姐可以赏光与我跳一支舞么?”   她不想赏的,可最终还是进了舞池。   与彼此陌生又没有好感的男人跳舞可真是人间一大酷刑,更糟的是对方似乎永远看不出她眼底的厌烦、总在想法子跟她搭话,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她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只用“嗯”、“是”来应付,没想到竟还败不去对方的谈兴;他的手也不太高尚,总要借着跳舞在她腰上若有若无地摸几下,正踩在令人发火的那个边界上,说也说得过去,不好跟他算账。   不过彼时她其实也没心思跟他算账,一双美丽的眼睛只顾着满场找人,心里唯恐那个男人已经走了;幸而后来她还是在旋转的舞蹈中看见了他,就站在舞池之外,正跟几个军官一起应酬,后来终于也肯看向她了,眉头微微皱着,眼里像是掺杂了几分担忧。   呵。   担忧。   原来你也晓得担忧我么?   我还以为你要装聋作哑、一整晚都不看我了呢。   她心里好委屈,简直称得上是愁肠百结,可与此同时又终于有些安心了,他牵挂的目光让她感到自己仍然拥有他的钟情,而这便是她想法子让一切尘埃落定的资本。   她想定了,于是又开始演戏,骄矜的猫咪天然就有俘获人心的本事,何况她把所有的小心思都拿来对付他了——譬如眼下吧,她本来可以自己应付那个陆上将家的公子的,就凭她的坏脾气、瞪一眼骂一句都不是难事,倘若当真动了气泰半还要狠狠去踩人家的脚;可现在她却偏偏要装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像一个被恶霸欺负了的弱女子,一点反抗的本事都没有。   她演得好卖力,一支舞跳完时眼眶都有些红了,那男人果然上了当,乐池里的音乐还未收尾便拨开人群来到了她身边,她背着身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混在那么嘈杂的一片欢声笑语里竟还是被她分得清清楚楚,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独特的气息,那么沉定又凛冽,一下子就能让她着迷。   唉。   ——她是不是没救了?   “……白小姐。”   她终于等到他从身后叫她了,心里好快活,可偏偏要装作刚刚才发现他,还刻意缓了缓才回过头,微红的眼眶和波光粼粼的眼神足以惹得任何一个看到她的人心软。   他大概也不能例外,神情明显是僵住了,片刻后看向那位陆公子的眼神便冷沉了下去,高大的军官总能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那位公子都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竟值得眼前这位美丽的小姐红了眼眶、还引得她其他的追求者上前打抱不平了。   他十分慌乱,唯恐在如此正式的宴会上惹出什么乱子,于是连忙松开了环住舞伴腰的手,那想邀请她继续跳下一支舞的心思也一并歇了,只看着白小姐不无尴尬地说:“既然小姐遇到了友人,那么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便转过身匆匆离开,看背影简直像是落荒而逃。   这坏事的始作俑者原本想忍住不笑、可一见这光景却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是这名利场里最醴艳的一朵花,一点笑意都足以令人心荡神驰,而她却把自己的美好一股脑儿都赠给了他一个人,不仅给他笑容、还给他以温柔的眼波,丝丝寸寸都是缠绵和欢喜,明亮得让人莫可奈何。   “你来了?”   她轻轻地问,却并不期待他的回答,毕竟这只是一句自得的炫耀,仿佛在对他宣告自己的胜利;没一会儿她就抓住了他的袖口,拉着他从挤挤挨挨的人群里窜出去了,只为了躲避父亲和大哥的视线、再不想被别人捉去跳舞。   可他们跑不了多远的,再努力也只能躲到宫殿的大立柱后,身边时刻都有来来往往的人会打扰他们交谈,亦让她无法尽兴地向他索取安慰和宠爱。   不如……   “我们去跳舞吧?”她仰着脸看向了他,怀着隐秘的、想要靠近他的渴望,“我们还没有一起跳过舞呢……”   她的声音又轻又浅,隐约还带着淡淡的气声,世上最撩拨的诱哄也无非就是这样了,能一口气把人勾下十八层地狱。   他呢?正低着头看她,眼神却有些不易察觉的游离,飘飘忽忽的不生根,从始至终都没真正落在她身上,她只听到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在说:“这不合适……”   唉,又来了。   该死的不合适。   她是烦透了他的规矩和闪躲,可偏偏又被这样的严肃和谨笃迷得七荤八素,有一瞬间她几乎要崩不住、想就这样不加掩饰地扑进他怀里去,轻轻揪住他军装的前襟,逼迫他对她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   “哪里不合适?”她不甘心地欺身向前走了一步,“只是跳支舞而已,我跟陌生人都能跳,怎么就不能跟你跳?”   她进他便退,彼此的距离连一毫一厘都没有缩近,他的眼睛甚至不肯再看她,低垂的眼睫透露出某种隐晦的抗拒。   “白小姐……”   他只有叹息了,不像她、有那么那么多的话要讲出来,各式各样的细节她都已经在这分别的一年中排演过许多次,甚至就在今夜驱车前往新华宫的路上她都在思考见到他后该说什么,他怎么能不给她一次说出口的机会?   那未免太坏心了。   她不认命的、还要再逼他,玫瑰色的裙摆微微摇曳、已经又向他靠近了一步,这时却有人插到了他们中间,是一个被她哥哥打发过来找她的侍应,说父亲在找她、让她快些过去。   这可真恼人,一下子便将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捅破了,像是一场电影放到最精彩处时胶片却断了,充满着未完待续的悬念,折磨得人一颗心七上八下又闷又痒。   她恼得要发脾气,可又不知该冲着谁,想来想去还是只能让面前的这个男人来迁就她——她紧紧地看着他的眼睛,那么强势又那么柔美,极致的矛盾赋予她极致的魅力,注定没有任何人能免于在她的眼波中溺毙。   “我要去见父亲,现在得走了,”她蹙着眉,忧愁又甜蜜,“今夜宴会散后你记得等我,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她真是太过骄纵,说完自己的话后便毫不迟疑地走了,甚至根本不打算听一听男人的答复;可谁又能怪她呢?猫咪的温存和耐心是再厚重不过的赏赐,她把人的心都勾走了,不由着她又能怎么办?   可那位前来找人的侍应却懂得看眼色的,总觉得白家小姐心仪的这位军官今夜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那冷沉沉的眉眼分明透着凛冽和无情,说不准……还要惹她伤心呢。   这些疑虑可都没被白小姐放在眼里,老实说那一夜她的思想和情绪都是虚浮的,事后回想起来也能察觉出许多不妥——人的一生总要被一条看不见的细线牵住,唯独这样才能勉强保住些许稳妥,一旦太快活太轻盈以至于感觉不到那条线的存在、就意味着某些令人尴尬乃至于伤痛的坏事将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而那一夜的痛苦……便是从她自新华宫门走出、于长阶之下远远看到他的那一刻开始的。 第69章 邀舞 “我就是要跟你跳舞。”……   她其实是好不容易才得到单独出来见他的机会的, 配合着父亲和大哥应付了不知道多少奇奇怪怪的达官显贵,像只没脾气的漂亮鸟雀一样被人打量来打量去,最终才哄得父亲满了意、允许她跟他在宴会散后单独说上一个小时的话。   那时她已很累了, 跳舞跳得骨头都快散了架, 可一想到要见他便又有了力气, 这一晚的委屈似乎也不算白受。   她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 在寒冷的夜风中紧紧裹着自己的大衣,玫瑰色的裙摆露在外面, 随着她的步伐烂漫地摆动;从宫殿中走出来的人们都在看她,他也终于发现她来了,迷人的眼睛穿过黑夜与人群注视着她,满足着一个女人内心所有的骄矜和虚荣。   瞧啊, 他爱我。   他一直在看着我。   她满足了、得意了,尾巴再次高高地翘了起来,从去年三月至今一直蒙在她心上的阴霾忽而全散去了, 每向那人靠近一步她的快乐就会更多一点, 一步一步累积着,等走到他面前时她美丽的眼底已经充满笑意了。   “我们走吧?”她笑盈盈地对他提出了邀约, “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或许我们可以去散散步?”   说完她依然没问他的意见, 只顾自扭着头四下里去看,见附近有许多同样从宫里出来的贵人在或明或暗地打量他们,这让她很不快,想了想又径直拉住他的袖口朝宫门外走去, 边走边说:“这里太闹了……我们走远些说。”   她说的“远”是真的有些远,从宫门出来后叫了一辆黄包车,一口气到了什刹海,那里依水建了一座公园, 倒确然是难得的清静去处。   深夜时分园中静谧,只有北京冬春之际寒冷的夜风与他们为伴,美丽且登对的男女安安静静地在树影掩映的小路上走着,清白的月色使这个动荡的世界显出了片刻虚假的安宁。   “我收到你的信了……”   先说话的人是她,也许是有感于时间的迫切,她终是没能忍到在他之后开口。   这是一个不太有利的开局,可她已经不太在意了,毕竟他们之间已不是刚认识不久的关系,倘若真的打定主意要厮守一生,那么输输赢赢又有什么要紧呢?   “中间出了些意外,信五月才到我手上,”她难得搁下了计较,仔细向他说明着,“我不是有意不复信,只是时机不太巧。”   她是难得会给人解释的,平素哪会管别人怎么想?想不回不回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欠奉,如今却放下身段跟他解释起来,只怕他误会了她的意思、让他们之间平添波折。   她本以为他会感动于她的让步,没想到对方的回复却很寡淡,只说:“我知道。”   他知道?   “那么你是收到我给你的信了?”她挑了挑眉,“去年十月的那一封。”   他没有立刻回答,默了一阵才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她的眉头皱起来了,语速也加快了些,“我很担心你,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说到这里她自己安静了下去,一阵寒风吹来,让她不得不紧了紧自己的大衣。   “我给静慈去了信打听你的消息,她说你受了伤在医院养病,”她抬头看向了他,月光映照出了她眼底的忧虑,“你伤得重么?现在都好了么?”   其实没有好。   他右侧的胸口受了枪伤,伤口因处理不当而感染,去年10月时曾命悬一线,只差一点就会死在医院;即便是现在也没能完全康复,毕竟那一枪几乎贯穿了他的胸膛,伤口至今还未痊愈,已经伤了他的元气。   可他却说:“不重,都已经好了。”   他说得笃定,严肃的样子总能轻易取信于人,她也一贯不怀疑他的,可那时心中却仍存着几分疑虑——他毕竟瘦得太厉害了,方才在宴会上因为太过匆忙看得还没那么真切,现在近看就越发能察觉到他的变化,甚至他手的骨节都更加分明了,映着朦胧的月光、她能看到他手背上的青筋。   ……你是真的没事了么?   还是说在骗我?   她拿不准,也难以追问,因为知道他不会说实话——这男人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有事?天塌下来也会说“没事”的,骗得身边的人都以为岁月静好。   她叹了口气,决定问得再细一些:“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这次是去哪里公干了,在三月的信里你也没提——是遇到了什么很难办的事么?又是怎么受的伤?”   他沉吟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耐心等了好一阵才听到他答复。   “山东,”他的声音很低沉,“军务涉密不可多谈,请小姐见谅。”   啊。   ……又是山东。   她也不知道他跟那个地方的缘分怎么就那么深,一回两回三回,总是要千里迢迢地到那里去,偏偏每次都要遇上些很不妙的风雨,这次甚至还受了伤。   军务涉密不可多谈?好吧,那她就不问了,反正她原本也不是一定要知晓其中的明细,更无意让他感到为难——可他对她的称呼是怎么回事?“小姐”?为何一定要这么生疏呢?   她心里一涩,莫名感到些许不安,可那时她没有深想,反而笑自己太过敏感荒唐,又不禁感慨一年的分别的确是太久,以至于他们此前的暧昧浓情都褪去了鲜艳的色泽,兴许需要好一阵子才能养得回来。   她是愁肠百转,要搁在平日必然要沉默上好一阵子,得等心里曲曲折折的小波澜尽平复下去了才能再开口;可今夜她没有这样的余裕,父亲只给了她一个小时,现在兴许已经过去了一多半,她得抓紧时间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至少要让他明白她的愿望、她的心意。   可她该怎么开口呢?   月色是很好的,树影也是很好的,唯独他们之间生涩的气氛令人感到些许局促,一年前在狭窄的弄堂里轻轻握住她手腕的男人忽而显得有些渺远了,如同镜中花水中月,明明近在眼前,可又让人觉得不够真切。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在沉默中与他继续沿着小路走下去,寒冷的夜风吹凉了她的手,如今她只有心是热的了。   正徊徨,远处却隐隐传来一阵乐声,似乎是件西洋乐器发出的,声音饱满又悠扬;她起了兴致,便拉着他一同去找那音乐的来处,其间绕过了好几条小路,好不容易才在什刹海的水畔看见了一个怀抱手风琴的西洋老人,明月与树影都是他指下灵巧的音符,已经顺着清风与水流缓缓流到远方去了。   原本凝固的空气忽而在这曼妙的音乐声中变得活泼了起来,至少她已经不复片刻之前的拘谨,只觉得今夜的一切遭际都是天公作美、他们是命中注定要在今夜得到一个结果;这个念头让她的心情好极了,同时又冒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扭头看着他说:“我们跳舞吧?”   他一愣,好像没有听明白:“嗯?”   “我们跳舞吧,”她便又说了一遍,这次眼睛变得更亮了,“我们还没有一起跳过舞呢。”   她早就想跟他跳舞了。   最早也是在北京,那时她还没跟徐隽旋退婚呢,他们在曾副参谋长的官邸再次见到,关系比现在更要疏远上千百倍,她表面上不理他不看他、装作对他很冷漠,其实心里却一直惦记他、余光也一直留给他,甚至她还主动跟他的同学跳了舞,这个举动里又藏了多少微妙的小心思?大概她自己都厘不清吧。   再来就是今天,她同样想跟他跳舞,从踏进新华宫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就开始想了——其实舞有什么好跳的呢?那么累又那么无趣,唯独只有一点好,便是能让他们光明正大地彼此靠近。   唉……她其实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跟他之间有如此多的困难,明明是两个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人,却总要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在一起——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样的窠臼?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存在于他人的视线之中?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向其他人炫耀自己的爱人了,如此端正又如此英俊,有顶好的涵养和渊博的学识,绝不逊色于任何托生在权贵之家的名门公子。   她也心疼他……不想再在他眼中看到隐忍和躲避,虽然她承认自己有时的确会沉迷于他的克制和谨慎,可她同时也知道这样的情绪会让人感到痛苦和压抑——她不想他那样,只希望他能知道她有多么中意他,从此也活得像她一样自由恣意。   而此刻的他却不说话,动人的音乐和女人美丽的眼波似乎都无法打动他,他的严肃和冷峻简直像是刀枪不入,直到此刻依然微微皱着眉,说:“这不太合适,我们……”   可她却已经不想再听了。   ——不合适?为什么不合适?她喜欢他、想跟他跳舞,只要这样便合适了,还需要再迎合什么别的规矩呢?何况这里除了那个弹奏手风琴的陌生人以外也再没有其他的旁观者了,他们又能冒犯谁得罪谁呢?   她不管了,干脆忽视了他的婉拒,直接越过他的袖口拉住了他的手;男人的掌心仍然温热,跟她记忆里一模一样,在那一刻给予着她难以言表的愉悦和甜蜜。   “我不管……”灵巧的猫咪已经跳进了人家的怀里,美丽的眼睛波光粼粼,“……我就是要跟你跳舞。”   每一个字都是缠绵的邀请,是她用心编织的绝妙陷阱。   他却只低着头凝视她,神情间的谨笃仍与过往别无二致,行止间流露的细节也依然保持着对她的爱护和珍惜。   可她那时却看不到。   ……他眼底深深的叹息。 第70章 陈情 “我已经……爱上你了。”……   可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在月光下, 在夜风中,在手风琴悠扬的乐声里——他请她跳了一支舞。   她是社交场上最亮眼的明珠,又有留洋的背景, 跳起舞来是驾轻就熟, 慵慵懒懒就能踩上音乐的拍子, 每个舞步都曼妙可人;他就生疏些, 大概因为此前很少跳舞,动作因此难免显出几分生硬, 可她怎么会介意这些?只一心沉湎于男人有力的怀抱和他虚环在她后腰的那只手,温热的触感令她着迷,亦让她对他的爱意愈发汹涌。   “你会跳舞?”她还有几分惊喜,“是什么时候学的?”   他当时却无心分神跟她说话, 只尽力注意着不要踩到她,同时还要提防她有什么磕磕碰碰,一心多用可忙碌了。   “没有学过, 只是看得多, ”他匆匆地答,“说不上会。”   她兴致不减, 仍然抬着头看着他的眼睛, 又有些期待地问:“那……这是你第一次跳舞么?”   大小姐的心思多么霸道曲折啊,连跳舞都希望自己是头一份儿,绝不想有其他任何人跟自己分享他的臂弯。   他也不知是不是读懂了她的心思,人有一瞬的沉默, 缓了缓却仍诚实地回答:“……不是。”   啊。   她的眼睛垂下去了,就像猫咪不高兴地垂下了尾巴。   “那你是跟谁跳的?”她皱起眉要闹了,“她美么?讨人喜欢么?”   多么荒唐的问题。   哪有人能比她美呢?无论是女娲还是上帝,能精雕细刻地造出一个她来已是难能可贵, 怎么还能有人比她更美?更不要说讨人喜欢了——她明明就是最惹人爱的。   可他不能这么说,那有悖于他早已做好的某个决定,可女人的催问仍在眼前,他不得不给出一个答案,于是只好说:“……我不记得了。”   这是很潦草的回答,却偏偏最能取悦她的心——哦,不记得了,那他一定没怎么上心吧。   想到这里她也自觉可笑了,狂热的感情使她变得过分幼稚,其实计较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她不是也跟其他人跳过舞么?都是社交场上推脱不掉的礼节而已,她又不是不明白。   她叹了口气,既是自嘲又是满意,最后终于又肯抬头看他了,美丽的眼底藏匿着缠绵的依恋和小小的娇气,玫瑰色的裙摆使她更像盛开在春寒之中的一朵花。   “那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他听到她说,“只是你得记得……往后不能再跟别人跳舞了。”   这是多么甜蜜又热烈的话,几乎已经没什么掩饰,他也正在看她,低头的动作显得那么温柔,且他今夜的眼神依稀还有几分别样的深邃,令她以为他也已然情动,他们之间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了。   她快乐得要命,恰此时手风琴的音乐也已接近高潮的结尾,她心中忽而升起一股激情,便用舞蹈向他撒娇,忽而又离他远了一步,手却还妥妥帖帖地跟他牵在一起,她在他身前转了一个漂亮的舞圈,裙摆就像飞扬的花瓣,得意忘形之际脚下也有几分不稳、险些要摔跤了,可她知道这样的意外是绝不会发生的,因为那男人一定不会让她受伤。   ——果然他立刻接住她了,一直虚环着她的手紧紧揽住了她的腰,她的身体好像一下被嵌在了他的怀抱里,一抬头便能看到男人的喉结正在压抑地上下滚动,她完全被迷住了,像魔怔了一样抬手轻轻摸了上去,使得男人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   “徐冰砚……”   她像醉了一样呢喃他的名字。   “……我们在一起吧。”   手风琴的乐声是什么时候停的呢?   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等他们意识到的时候那位弹奏者已经离开了,空荡荡的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只有什刹海的水波仍在殷勤地作陪,冬春之际的月亮躲藏在云层之后,好像也不愿惊扰这对般配的爱侣。   “其实我原本想等你先说的,我这人有些好面子,也没做过这种事……”   他们已经不再跳舞了,只是她仍然不肯从他的怀抱里离开,此刻与他的贴近不仅让她感到悸动,同时还能赋予她近乎盲目的勇气。   “……可你总是在闪躲,好像有许多顾忌,”她的语气那么真诚又那么婉转,“我怕你让我等得太久,就想还是由我来说吧。”   话都这里时他的眸色愈发浓深了,有一瞬好像打算开口制止她,她却不理会他的意图,好像不撞南墙不回头,已经一口气说下去了——   “……我真的很喜欢你。”   月夜极静。   “你也许不信,但我的确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过什么人,”她露出了妥协的苦笑,又不甘又甜蜜,“真的,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讨厌交际也不相信婚姻,最怕的就是像我母亲那样一辈子被绑在一个地方受委屈,所以当初父亲叫我回国的时候我真是烦透了,觉得自己这一生都要被毁了。”   “……可我却遇见了你。”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欣喜,因为你我才知道心里想着一个人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即便我们根本见不到面、说不上话、甚至连通信都断断续续,即便我在做着与你毫不相关的事情、跟你隔着那么那么远的距离……我依然还是能感觉到幸福和安慰,好像日子忽然有了盼头,再也不是那么无趣难捱了。”   她顿了顿,嘴角的苦笑变得更明显。   “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显得很冲动,毕竟我们彼此的相处还不够多,可你要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一点轻慢欺骗你的意思——我已经厌倦了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更不想每次刚见你一面就要再次忍受分别——我脾气糟又没耐性,这些你都知道的,我只想安安稳稳跟你在一起,能够知道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或者再至少……能拥有光明正大担心你和说想念你的权力。”   “唉……我,我是有些语无伦次了……”   “可你知道我的意思对么?你也明白我是认真的吧?我知道你有很多顾忌,也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不少阻碍,所以直到现在你都不肯主动说要跟我在一起——可这都没关系,我不在意,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就愿意去经历这些波折,你不必有什么负累,只要横下心跟我在一起就好。”   “徐冰砚,我承认是我等不及了。”   “我已经……爱上你了。”   ……那是一个多么动人的夜晚。   美丽的女人依偎在爱人的怀里,目光紧紧地与他相缠,天知道她有多勇敢,才能捐弃自己的习惯和教养主动对一个男人陈情——她是矜高又好胜的人,无论做什么都讲究一个输赢,只肯得到别人的钟情和优待,却一直吝啬交出自己的心。   即便是最初面对他时也没有什么不同,她总是偷偷计算又斤斤计较,非要逼得男人狼狈局促才能罢手,如今她却把此前的一切都十倍百倍地还给他了,所有的主动和矜高都被她交了出去,只要能换来面前这个人所有的爱便丝毫不可惜。   ……可他是沉默的。   她没有如自己预料的那样等到他深情的亲吻和拥抱,甚至都没在他深沉的眼底发现哪怕一丝温存的笑意,一贯柔和地面对她的男人忽而变得冷清又漠然,比冬春之际料峭的寒风还要凛冽。   “白小姐……”   他甚至在叹息。   她的心忽然紧起来了,猫咪总是有察觉危机的天赋,实际这不祥的预感已经笼罩了她一整夜,只是之前她被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一直不肯正视它罢了。   现在她却有些慌了,陈情之后的女人总是很脆弱、最需要得到男人小心翼翼的爱护,此时他的反应令她由衷感到无措,唯一的办法却只是强装镇定,她努力装作没察觉到丝毫异常的样子,只看着他问:“怎么?”   告诉我吧……你想怎么样?   话音刚落她便看到男人后退了一步,片刻之前还全然属于她的怀抱忽而就离她远去了,夜晚的清寒令她打了个抖,什刹海的水波声也显得有些萧瑟了。   “对不起,”他声音极低地对她说,“……我很抱歉。”   啊。   ……这是什么意思呢?   诚然这都是极简单的词汇,连未启蒙的孩童都听得懂,可那一刻她却如闻天书,不禁又问了他一次:“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突然明白它的作用只是自取其辱,甚至在他开口回答之前她已经想阻止他,可惜最终却没来得及——   “我很抱歉,”他果然又重复了一遍,谨笃的男人连在这种时候都显得板板正正,语气都和前面那句拒绝一样果断,只是这回又补了一句,“我们不能在一起。”   多么平常的一句话。   没有修饰也没有婉转,不加犹豫也不加感情,在这样情致复杂的状况里显得过于寡淡,可是却又那么容易地在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她就像猛地被人插了一刀,刀口深得可以要她的命,偏偏血却还没来得及流出来,以至于她都感觉不到痛。   “你……这是在拒绝我么?”   她还不敢相信,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明明几分钟之前她的心中还欢喜漫溢,可现在却只剩一片空茫和恐惧。   她多希望这时他能给她一个否定的回答,说“不是这样的”、说“怎么会呢”,或者干脆说他是在跟她开玩笑,然后再给她一个抚慰的拥抱,尽管这样她也还是要闹、要生气,可只要他这么说了她就可以原谅他,往后也再不会提起他给她的这次伤心。   可最终她却只等来了他的默认,以及一句更残酷的——   “我无意伤害你……往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第71章 情殇 祝你前程似锦。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谁也不知道他们统共沉默了多久, 只是一切旖旎的假象都已散得干干净净,她脸上强装的镇定也已碎成一片一片了。   “……不要再见面?”她连声音都有些发抖,“为什么?”   对方却不说话, 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令人费解又令人惶恐。   她被这样的沉默逼得更加慌乱, 不等他开口说什么自己的想象就已多到无穷尽。   “是、是因为你介意门第么?”她惊疑不定, 自己为难着自己,“静慈说过你会在意这些, 可我已经说了我不在乎,我也不会让我的家人伤害你——”   她的语速很快,一边说一边紧紧看着他的神情,企图从中发现什么可以转圜的余地, 可惜却并未遂愿。   “……那是因为你妹妹?她反对我们在一起?”她绞尽脑汁地想着理由,说到这里自己也感到很抱歉,“的确……上次是我冲动了, 本不应该那样凶她, 她是你的妹妹,我应该待她好一些的——可是、可是这是我跟你之间的事, 也不应当被其他人左右的吧?我……”   “白小姐。”   他打断她了, 打从相识以来第一次,他没有耐心把她的话听完。   那时她的头脑已经有些混沌,其实并不太能从理性上察觉这种变化,可与此同时她的感性却是千倍百倍的敏锐, 这微妙的改变让她几乎一下子就失去了再开口的勇气,只能全然被动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这些原因都有。”   他冷静而残酷地开了口,深沉的眉眼是无底的深潭,不见一丝柔软。   “我的确放不下你我的门第之别, 小姐的出身太过优越,我难以高攀。”   她着急了,立刻申辩:“可我已经说了我并不在意,我——”   “但我很在意,”他第二次打断她,如同一个冷酷的审判者,“终身大事并非儿戏,令尊令堂难道会同意我们在一起么?门第之别带来的差异大到你我都难以想象,终有一日我们都会觉得难以跨越这道鸿沟,到时又该怎么办?”   他是极冷静的,坚冰一样冷漠,条分缕析清清楚楚,可这却并不是她想要的。   “我知道这会有困难,可你又何必这么悲观?”她的声音大起来了,企图以此掩饰自己内心的孱弱,“我承认现在我父母是很难接受,但事在人为,只要我们都再努力一些,一定能——”   “可我并不想这样,”她第三次被他打断了,语气更沉也更重,“我不想勉强。”   啊。   这是更狠的一刀。   她的血已经流出来了。   “情动只在一时,往后漫漫余生终将平淡如水,小姐能忍受那样的生活么?”他的残忍还在继续,“我又能忍受多久你家人的冷眼?需要多久才能等到他们的认可?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   她茫然地摇着头:“徐冰砚……”   “何况我妹妹也的确很反对我们在一起,”他却不听,眼睛已经看向别处,似乎连再多看她一眼都不情愿,“她是我最后的亲人,我曾在双亲墓前起过誓说要照顾好她,我不能食言……”   他的话还没完,想来还有一些更令人寒心的后续,可说到这里时却难以为继了——因为她……终于在他面前落下了眼泪。   那并不是很动情的哭,悲伤的情绪还未被感知,她的神情亦有些懵,似乎并不完全明白自己所处的究竟是一个怎样孤立的境遇,直到冰冷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一路滚落她才如梦初醒,怔愣着,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流泪了。   ……狼狈又伤情。   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破碎,瘦到青筋迸出的手在身侧的阴影里紧紧攥成了拳,似乎在极力忍耐着抬手为她拭泪的冲动;她却并不知道他的努力,只看到了男人绝情的侧影,此前她竟一直不知道他是心肠如此冷硬的人,还以为能从他那里得到无限柔情。   “所以……其实你并不喜欢我对么?”   她一边僵硬地自己为自己擦去眼泪,一边声音低低地问他,语气里藏着最后一点小小的希冀,以及浓到化不开的伤痛和苦涩。   “至少没有那么喜欢……所以你不愿意为了我去争取我父母的认可,也不愿意为了我去安抚你的妹妹,尽管你明明知道那天做错的人不止我一个……”   含而未露的字句,绝没有她平素的骄纵和坏脾气,却反而更让人感到她的动摇和苦痛。   ……他真的伤着她了。   男人的手在女人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发着抖,放任对方的眼泪在自己心上留下巨大的空洞,可他却什么都没说,像在默认她所说的一切。   “可我本以为你跟我想的一样……”   这时她却在泪水中淡淡笑了一下,比什刹海的水波还要温柔,或许那是她努力为自己维系的最后的体面,也或许那就是当时她的真心。   “……我以为你也喜欢我、也想跟我在一起,我以为你是因为太在乎所以才不能放下那些顾忌,我以为我碰到了对的人、从此以后也可以拥有爱情了……”   “……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淡淡地笑,同时亲手拔出了他刺来的尖刀,伤口于是大剌剌地裸露了出来,鲜血流得到处都是,连同她曾万分珍视的自尊一起被毫不怜惜地丢在了地上。   她懒得去捡也捡不起来,暗地里一边淌血一边责备自己愚蠢,怎么会连人家的心意都没摸清就这样一头热地把心捧出去,结果最后闹得这样难看,几乎就要无法收场了。   ——幸而他们之间也不必再谈什么收场了,他刚刚不是都说了?往后都不要再见面了。   可……他们之间至少应当有一个结局吧?就算不能如她期待的一般圆满,至少也要完完整整有个结语。   “我……”她又语无伦次起来了,“我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都是乱七八糟的,你也不必理会,由我说完就是了……”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没想到我的心意对你而言会是负累,是我太冲动唐突了,还要请你谅解。”   她的凌乱与自嘲令他难以承受,隐忍的防线隐约已有被突破的趋势,他忍不住又叫她:“白小姐……”   “但我觉得这也不单是我的错,”她却也如片刻之前的他一样没有了耐性,也或许她只是太害怕再次被伤害,因此才以故作强势的方式保护自己,还学着他的样子打断了他的话,“是你之前的言行给了我太多误会,让我以为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下去……希望往后你不要再这样了,否则不单会给自己招惹麻烦,而且还会让其他人无故蒙羞……这很不好。”   话到这里她的声音更抖了,连柔弱的肩膀也跟着在抖,似乎真的已经难以忍受这样的羞辱和痛苦,下一刻便要彻底崩溃了。   他想说话的,可到开口时才发觉喉咙已经喑哑,胸口处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开始了剧烈的疼痛,也许是被方才跳舞的动作再次撕扯开了,他不知道也懒得再管,只迫切地希望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可以立刻停止悲伤。   “现在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完全明白,以后也不会再拿这些愚蠢的话来烦你……”   她再次开了口,朦胧的泪眼虽仍使她看起来十分狼狈,可她的神情已经重新恢复了自持,就像前年十月他们在码头初见的那个时候一样矜高又漠然,整个后背挺得很直,像只傲慢又倔强的猫咪。   “……我希望你也能忘了这些话,当然我不能勉强你,如果你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也无可厚非,我……”   “我不会。”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也很果决,好像在对她许诺似的;她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相信他,因为此刻她已经明白自己从未看懂过这个男人,而他对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也已经不重要了。   就算他说出去为她引来更多的耻笑和羞辱又怎么样呢?这本来就是她应当为自己的愚蠢而付出的代价。   她冷冷笑了一下,尖锐是表面上的,苦涩则深深地埋着,她企图以这样强硬的姿态挽回自己最后的尊严,还勉力得体地向他道歉:“谢谢。”   ——多么有趣的结局,在今晚之前,她还以为自己余生都不必再跟这个男人讲客气了呢。   现在好了,所有的礼节都已经尽到,她也已经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惨淡的故事即将迎来一个草率的收尾,她要对曾赠予她那么多悸动与快乐的人告别了。   “那么我就先走了,”她收回了已凝视他一整晚的目光,“谢谢你今晚的陪伴。”   “……祝你前程似锦。”   说完,她终于转身离去了。   她有多犟?   明明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就已痛苦得泪如雨下、甚至差一点就要崩不住哭到抽噎了,可却仍然不肯快步地走、还坚持以最得体的方式一步一步离开,好像是拼了命想要向他证明她的大方与洒脱,她没那么痛也没那么在乎,更绝没有被他残忍的拒绝击倒,就算没有他又怎么样?她照样可以活得风风光光漂漂亮亮。   ……可她又怎么知道自己的这个做法是多余的呢?   站在她身后的那个男人根本不必多去看她的伪饰,因为他原本就知道她未来会过得很好,离开一个一文不名的男人对她而言会有什么损失?什么都不会有——恰恰相反,她会因此过上好千倍万倍生活,那个最终陪她走完一生的男人注定会有无数他这一生都难以企及的东西,譬如财富、譬如权力、譬如地位。   或者至少……可以完整地陪她走完一生。 第72章 独白 我也不会被人记得那么久的。……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正处在何等凶险的境地, 因为他永远不会主动对她说起。   徐振勾结德人偷盗矿产已久,此前尚只集中于浙皖两省,后贪心不足野望日隆, 又企图再控胶东。但齐鲁将官原本并非徐振麾下, 何况赵开成将军为人刚烈, 自然不会配合对方卖国谋私, 徐振对此大为恼怒,后一直委派他与鲁地势力接洽磋商。   民国三年初他就去过一次山东, 当时接到的命令是将招远的一座金矿暗暗签给德国人——那座矿山价值几何?少说也有上百万。泱泱中华生民流离,有多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江浙富庶之地尚且有无数百姓在饥荒中被活活饿死,那其他地方呢?又会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强盗无耻自不必言,窃国之人其罪尤甚, 他做不到继续服从徐振的命令、眼睁睁看着国家的财产流于洋人之手,因此设法提前给赵开成透了风声,又暗地里协助对方在矿产盗运的途中动了手脚, 德人运送金矿的火车被扮作盗匪的官军“劫掠”, 此事于是被迫中止。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暴露自己的存在,连赵开成都不知道消息的来源是他, 只当他是徐振的走狗;这很好, 他必须做得足够隐蔽,否则徐振闻讯后一定会一枪崩了他,也不必再谈其他了。   此事传回沪上果然引得徐振震怒,但他亦知自己的义子并非鲁地将官、无法调动当地的兵力协助德人, 遂将此事认定为意外,只罚了他一年的薪俸以宣泄怒火。   他从悬崖之畔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可徐振却并未就此了断染指胶东的野心,何况如今德国被拖在欧洲战场、战事吃紧更加需要银钱, 他们也加紧了对徐振的胁迫,要求他想方设法盗取山东矿产以充作德军军费。   洋人的命令对徐振来说就是天,他没有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反抗的意图,于是又于民国四年三月再次命自己的义子前往山东。   此时的赵开成已与他积怨极深:这位将军并不知道此前阻止招远金矿被盗的人是他,又与他在日德交战时生了龃龉,当时一听闻他将去山东的消息便放出了狠话,扬言会让他有来无回,最终果然并未食言,在会面之时便拔出枪来射向他,子弹几乎打穿了他右侧的胸口,只差一点就会要了他的命。   “卖国求荣者与猪狗何异!”那位将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满眼都是鄙夷,“回去告诉你的义父,只要有我赵开成在一日,这山东便不是可被尔等任意鱼肉的地方!”   这是极好的话,也是他最想听到的——他可以豁出这条草芥一般的性命,只要能为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再留下一点东西,他希望赵将军能一生保有这样的刚直,像对他一样毫不手软地击溃一切妄图侵吞这片土地的贼寇。   ……可事情却变得越来越糟。   他在沪上的医院醒来,等到的却是大总统即将称帝的消息,与此同时南方也开始生乱,无谓的战争再次爆发了,数之不尽的人开始为了利益与主义前赴后继,生死之事微茫如同儿戏。   但贫弱的政府哪还有余力应对这场战争呢?财政连年赤字使他们连外债都无力偿还,巨大的军饷缺口使上面的人也着了急,开始拼命搜刮一切能搜刮的东西,并终于一步一步查到了徐振身上。   ——他们发现了这位将军伙同德人搞的勾当,要求他吐出自己获得的全部利益,并试图追讨德人在华攫取的一切非法利益。   徐振能如何应对政府的责令?   他绝不会认的,一条吸人血的蛭虫怎么会心甘情愿吐出吸了一肚子的鲜血?就算人死了它们也能活着,只要贪婪卑劣的心不灭亡,它们就能想尽办法在阴暗的沟渠里苟活。   ——于是他这个所谓的“义子”就派上用场了。   徐振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在危难之时推他出去顶雷,所以这次才拒绝亲自到北京赴宴,就是为了躲避政府的问责;同时他命令他来,难道不是盼着他这个替死的傀儡去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么?   临行前徐振再次将他召到了家中,在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的官邸里冷眼看着他,面上挂着假意的温情,状似很恳切地对他说:“冰砚,你是个好孩子。”   “到北京去吧,替我把这最后一件事了结,”他虚伪地叹着气,眼中却藏着无限深意,“等你回来以后我便不再计较你跟白家的事了,你的妹妹……徐家也会照顾。”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徐振早就发现他和白小姐之间的事了,一直隐而不发并非因为他不想追究,只是还想留着他的命替他顶这桩最大的罪罢了;同时冰洁也是活人质,一旦他试图反抗,她就会为此无辜丧命——可去了北京以后他会怎么样?盗取矿藏的数目如此之大,恐怕枪毙都是轻的,最糟的情况是他什么都保不住,跟他有关系的人全都要跟着一起死。   既然如此……他又怎能拖着他的白小姐一起下地狱?   他知道的,她是心软又执拗的人,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冷淡狠心,如果她知道他的境遇会怎样?多年前他们素昧平生,她只是在徐家官邸二楼的楼梯口随意撞见他都会为了他的伤情跟徐隽旋撂脸,那么现在呢?难道不会想法子请她父亲出手帮他?   可如今的白家又有多安稳呢?   一个靠财富累积起来的家族、背后却无军方或政界的力量作倚仗,在如此动荡的乱世里也是风雨飘摇,如今他们已自顾不暇、那么多的钱财都被逼着买了公债,又能在袁氏面前有多少说话的余地?   他们救不了他的……一旦试图伸手,还会被他一起拉下地狱。   他只能自救。   这谈何容易?放手一搏的后果难以预计,或许能侥幸淌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也或许一败涂地身死人手,古往今来成王败寇理之自然,他也明白。可如今世道荒唐,如在荒原四顾张望仍不可见一点星火,亘古的长夜令人心生苍凉,他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凡夫俗子,又有多少机会走出一条前人都未走出的路?   别说是他,只看他的同窗旧友吧……季思言乃季明远将军独子,如今滇军起事也算称霸一方,可又怎么样?眼下他和他父亲一同在湘西失去了音讯,兴许……已经为国捐躯。   那便是他未来的路,泥泞坎坷,九死一生,甚至他还远不如季思言,在无人荫蔽的情形下他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为了这个国家晦明难测的未来再舍生忘死地上一次战场,还是会在这之前就被官场上令人生厌的尔虞我诈拉扯到粉身碎骨。   所以清嘉……离开我吧。   离开我,然后跟别人在一起。   我仅仅是你这一生中偶然碰到的小小插曲,只因为与你繁华的世界格格不入而有幸被你多看了一眼,这并不代表我值得拥有你。   你说得对,做错事的人是我,是我一度得意忘形,在你赠予我的一个个笑颜和一封封书信中迷失了自己,还以为我们之间真的能更进一步,甚至在去年此时还曾妄图与你厮守一生。   那真是荒谬的妄想,我想我那时一定是昏了头。   幸而现在我已经醒了,也该回到我该去的地方,也许冥冥之中你还是怜悯我,因此才在这最后的时刻对我说了这些——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欣喜,早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深深地记得你,早在你肯与我多说一句话之前我就已经开始迷恋你,只是我从未想过你会如此慷慨,能对孑然一身又破落不堪的我伸出手来,那一刻我发誓我真的很想牵住你,可……那会弄脏了你。   我手上都是血和泥。   还是就这样吧,你就当是我狠心绝情、是我不识抬举,带着对我的怒和怨回到你自己的世界里,往后也不要再打听有关于我的音讯,也许这样你就会少一些负累和伤心——以后?以后……那都不重要了,想来即便几年后你意外听闻了我的死讯也已不会太痛切,毕竟一切都已时过境迁,我也不会被人记得那么久的。   但我其实也有一点遗憾——当然我知道这是我太贪心了。   可是如果这就是我能见你的最后一面,那我其实也想就那样一错到底地告诉你……   ……我爱你。   那个夜晚多么冷清啊。   冬春之际的夜风萧索得过了头,似乎比腊月里还要凛冽,她的背影早已远得看不见了,只有他仍沉默地站在原地,冰冷的夜露打湿了他的衣服,他却似乎感觉不到,黑夜一样深沉的眼睛有些空洞,或许是感到太疼痛了吧。   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两小时还是三小时?没人知道,总之到最后连云后的月亮都不肯再照亮他了,只有什刹海柔情的水波在与他一同怀想这最后一个有她在的夜晚。   渐渐地他也有些出离,连流血的伤口都无法拉回他的神思,脑海中仍一遍遍回放着她玫瑰色的裙摆和醴艳生动的眉眼,有时想着想着手就会下意识地攥紧,也不知是不是他的疼痛再次加剧了。   ——直到后来这最后一寸净土也被人侵扰毁坏了。   夜色最浓暗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整齐而肃穆,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或警察才能发出的;他深吸一口气回过头去看,果然看到一群军警手持枪械站在他身后,个个面无表情,像是收割生命的鬼魂亡灵。   “徐冰砚少校?”   为首那个人对他出示了一张批捕文书,声音刻板得没有一丝起伏。   “你被指控有借职务之便伙同洋人盗取国家矿产的嫌疑,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73章 匆匆 “兴许……帝国真要保不住了。”……   那天之后白清嘉就生了一场病。   其实并不严重, 只是寻常的发烧,全赖她那晚吹了太久的风、着了凉;可她却好似难受得紧,纵然她母亲为她找来了最好的医生诊治也依旧不怎么见好, 后来就算热度退了人也一直昏昏沉沉的, 接连好几日都病在床上。   她一直在睡, 一天中有一多半都陷在梦里, 难得醒来却又在发呆,眼神空空荡荡的,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还能想什么呢?   无非是想那个人和那晚他对她说的那些话罢了。   她从没经历过这种事。   从没主动向一个男人示过好,从没当先对一个男人动过心,从没试过把自己的尊严和热切一股脑儿都交出去,也从没被一个男人给过难堪……现在这些忌都被他一个人破了, 她什么也没剩下。   这实在太荒谬太离谱了——她怎么会完全看错一个男人的心?人家明明没有多么动感情,偏偏她自己当了真,还以为他有多喜欢她、以为他有多愿意陪着她胡闹。   现在好了, 她的面子里子一并丢了个干净, 简直令人羞愤至极,同时……也伤心得要命。   说到底她也还只是个小女孩儿罢了……才22岁, 虽曾有过一桩乱七八糟的婚约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追求者, 可却从未正正经经地爱过什么人,更别提豁出一切地去跟人陈情了。她把自己最纯粹的悸动和最干净的爱意全都给了他,在这两年间一颗心都始终跟着他起起伏伏,一开始是为他偶然的触碰而心跳不止, 后来哪怕只得到他一张简短的字条也能满足很久……动心动得太过认真了。   如今她只庆幸那晚自己还没来得及把更多傻话说给他听,譬如说她对与日后如何他妹妹相处的考虑,譬如说她对他们婚礼的设想,譬如说她对未来购置房产和布置家里的计划……倘若当时她连这些都说出口了场面又会有多尴尬?泰半会惹他发笑吧。   她蜷缩在被子里, 连脸都不肯露出来,像个蚕蛹一样裹着自己,可恨的泪水不经允许便一个劲儿地往外流,折磨得她眼眶干涩头疼欲裂、连枕巾和被单都变得又湿又冰了;她还一直在发抖,也不知道是出于痛苦还是恐惧,抑或只是因为发烧而感到寒冷,总之所有人都吓坏了,只怕她的身子出大问题。   幸而西洋人的药物还是可信的,她被强制打了几瓶药、热度总算渐渐退了下去,只是意志一直消沉着,每天还是待在床上不起来,整个人很快消瘦了下去。   她父母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哄她开心,也就秀知机灵些,深知徐家的那位军官乃是治疗她一切郁闷的灵丹妙药,遂一直想法子在小姐面前说起他来哄人开心,可惜很久都没找到话头;后来有一日她找到了,是报纸上登了有关于他的消息,说是……说是犯了大罪将被政府拘捕、后来却又勾结南方势力逃逸了,如今已不知所踪正在被通缉……   秀知慌了神,简直吓坏了,当天一拿到报纸便火急火燎地想奔上楼拿给自家小姐看,无奈半路却被白老先生拦住了。   那段日子南方的战况颇有几分不妙,导致白宏景的心情也难免有些阴沉,彼时只皱着眉冷冷地扫视了一眼版面上小小的通缉令,随即就不甚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一边看着其他有关战局的报道一边吩咐秀知:“清嘉还在养病,你安心照顾她,不要在她面前说些闲话惹她烦心。”   这番敲打的意思十分鲜明,分明是不想自己金贵的爱女跟那位被卷入风波的破落军官扯上干系,秀知都明白的,当时只低着头默默地应了,可等后来进了小姐的屋子却还放不下心,总觉得她该知晓这件事,于是就大着胆子试探地开了口,说:“小姐,徐三少爷他……”   哪料刚开一个头就被他们小姐硬生生打断了。   “别说了,”她甚至没有抬一抬眼皮,只一直侧着身子看着窗外,美丽而消瘦的面容染着冷清与漠然,好像对那个男人再也没有一点兴趣,“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而已,往后别再跟我提他。”   啊……   秀知愣住了,完全没料到小姐会是这般反应,明明她生病之前都还是好好的,那晚去赴宴之前还眼睛亮亮地一直说着有关那位军官的事,这才几天功夫,怎么就……   秀知心中深感怪异,至此才终于猜到小姐这场来势汹汹的病泰半也跟那位军官有关,兴许是起了什么争执、生了什么龃龉;她有心想开解人两句,可惜彼时对方神情坚决,俨然一副要跟对方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令她也没法子开口了。   遂只好讷讷地应:“……是。”   两天后白小姐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毕竟刚刚生过病,气色难免差一些,可那神情和派头却已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模样——骄傲的猫咪永远都要抬着头,怎么会一直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伤心?她才不要管他,不爱就不爱,分开就分开,难道还真当她是非他不可么?笑话,是他没有福气要不起她白清嘉,她只要过得越来越好就行了,终有一天那男人会悔不当初,到时她一定要抬着下巴从他面前头也不回地走过,让他知道她早就不再想要他了。   这番志气十分令人欣赏,其所抱定的态度也是十分坚决,且她为了表示自己已彻底振作、还决定出门大肆采买一通以宣泄自己心中的郁气。   这可真是奢侈的消遣——她仔仔细细将自己打扮了一番,从城西一路逛到城南,但凡是稍微合点眼缘的东西统统都要买下来,什么珠宝首饰、什么衣服鞋子、什么古董文玩、什么挂画装饰……有用的没用的她都要买,出手之阔绰委实令人瞠目,比正经的暴发户还不像样,最离谱时甚至还打算买一架钢琴,直到听秀知提醒家里已经放不下这么大的物件儿才勉强作罢,看那神情还有些遗憾呢。   她像这样荒唐地挥霍了一整天,闹得最后整个北京城都听到了风声,说白家的这位千金是个难伺候的主儿,比什么荒唐的八旗纨绔都要败家上百倍,往后除非她老子肯给她贴几十万的陪嫁,否则正经人家的孩子可都不能娶她,免得一不留神就被她折腾到家破人亡。   而就在白小姐的坏名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整个北京城的当口,南方的战局已再次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三月初政府军便在四川吃了大败仗,那滇军的将领蔡锷也不知是哪颗武曲星下了凡,竟在纳溪一带以少胜多压着政府军一通狠打,至19日便几乎攻下四川全境;湘西战场上的季家父子也没死,只听说季思言季公子受了重伤、被炸断了一条腿,后来命被王文华将军保住了,对方还牵制了政府军向四川转移兵力;至于广西,李烈钧部把龙觐光部打得哭爹喊娘,以至于3月15日宁武将军陆荣廷便通电宣布广□□立,龙部最终缴械,残部要么被歼要么逃离滇境,政府军在这最后一个战场上也没得到一点便宜,终是惨淡收场。      这、这、这局势可就让人看不懂了啊!   北洋一系何等荣光?配备的可都是最先进的武器!如今是怎么了?怎么连只有区区一万五千之众的滇军都打不过了?   其实在南方吃点败仗倒也无妨,关键到后来全国多省都开始有样学样了,纷纷效仿陆荣廷宣告什么独立,譬如山东的赵开成就跳得很高、还紧跟着南方的步调向政府军开了战,在胶东半岛打得轰轰烈烈不亦乐乎,竟也把北洋一系逼得节节败退了!   舆论一时哗然,报纸上的时评也渐渐转了风向,不仅开始唱衰帝国政府,而且甚至还有胆大的预言袁氏帝位坐不稳、这所谓“□□”终将是昙花一现,最终还要走回共和的路。   这于白家人而言可真是晴天霹雳!   沉稳如白老先生都不免开始慌乱了,最开始还能强撑着一张硬嘴、怒斥报纸上的时评都是一派胡言,说什么陛下英明神武、帝国必然能传个千秋万代;可后来他儿子白清平也从政府里带回了绝密的消息,说陛下已被近来蜂起的战事折磨得龙体欠安,同时政府在外交上也受到了不少挫败,兴许……兴许……   “兴许什么!”白老先生狠狠一拍桌子,瞪着自己的长子大声怒喝,一双老眼狠狠地瞪着,简直像要溢出血来了。   润熙和润崇从没见过如此失态的祖父,当时便都吓哭了,纷纷扑在他们同样惊慌失措的母亲怀里打着哆嗦;而实际上他们已至不惑之年的父亲也没好到哪里去,面对着自己的亲爹同样是噤若寒蝉,只觉得一张嘴是被人抹上了浆糊、连说一个字都感到万分为难。   “兴许……”可他终于还是在白老先生的逼视下颤颤巍巍地答了,每个字里都藏着无尽的恐惧和叹息,“兴许……帝国真要保不住了。”   1916年3月22日,帝国政府三路攻滇计划正式宣告失败,全国战事频发暴丨动不断,日本与西洋诸国亦拒绝再对袁政府进行声援,袁氏遂被迫颁令废止洪宪年号吊销帝制、仍居大总统位。   这个自1915年12月12日起才开始筹备建立的“□□”只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存在了101天,甚至还没来得及正式对外宣布,便极其匆忙狼狈地宣告了自己的覆灭。 第74章 轰然 这、这怎么可能!   一个国家的兴衰究竟能多深刻地影响一个家族的命运?   此前整整23年白清嘉都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可1916年3月后所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却把她从一场安逸恬淡的梦中揪了起来、逼迫她睁开眼睛去看……这个世界究竟有多么凶残无情。   噩梦的开端是政府在5月下发的一道密令——停止兑现,禁止提取银行现款。   这是极有渊源的举措,可以一路追溯到1915年的货币增发, 彼时大总统还以为自己真能在帝位上坐得稳当, 为了筹备登基而命令几家银行增发货币, 可这印钱的速度还是没有花钱快, 仅交通银行一家就在1915年垫了4750万的资;而跟滇军打起仗以后形势就更糟了,就算逼迫达官显贵们购买公债也解决不了问题, 军饷的大漏洞就那么明晃晃摆在那儿,怎么能不拿钱去填?唉,印钱吧,再多印一些, 就算明知道这样会导致货币疯狂贬值、国家经济崩溃也还是要硬着头皮去印,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可这钱也不能无限制地印下去,市面上流通的货币已远远超出了银行手里的兑换准备金, 在这动荡的局势里谁还能相信政府发的破纸?当然更愿意持有相对保值的银元, 于是银行越没钱民众们就反而越想去兑换银元,银行于是告了急, 随时都有被挤兑破产的风险。   政府一看这情景真是忧心如焚, 一意想阻止银行破产,于是天才地想出了一条解决方案:不兑。   这真是太聪明了——对啊,只要禁止全国上下去兑换银元不就行了么?货币贬值就贬值吧,都是一个国家的同胞, 难道连这点赤诚的爱国心都不能有么?   大总统心一横,终于决定罔顾此前十数年为国家经济发展作出的努力、冒着彻底摧毁整个金融体系的风险下发秘密停兑令,可这命令最多只能瞒过底下的老百姓,还能瞒过那些消息灵通的高官显贵们么?官僚政客们一听到风声跑得比谁都快, 一个个都忙不迭地赶到银行门口要求兑现,随后消息终于不胫而走,普通的民众也跟着蜂拥而至,包括京津一带在内的若干北方城市都发生了严重的挤兑。   如此风雨飘摇的局势让一向温吞不管事的贺敏之都着了急,与她相识的夫人太太们最近都忙着让家里的佣人去银行排队取钱,整个北京城都是一副落拓的末日光景,她也不禁为之惶惶,开始忐忑地拉着丈夫追问了:“宏景……那咱们呢?咱们要不要也派人去银行取钱?”   彼时白老先生也已被糟糕透顶的时局折磨掉了一层皮,他可不是贺敏之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富太太,身在政局之中他听到的消息比寻常人驳杂上百倍,他已经感觉到袁氏大势已去,而自己拼命追求了一生的权势与富贵似乎也将像镜花水月一样离自己远去。   他能怎么办?人生无非一场豪赌,一旦开局便是愿赌服输,眼下他能做的也许仅仅只是尽量挽回损失——去银行取钱?也可以,但那不重要,因为他的户头原本就不剩什么盈余了,只有最后一万大洋的救命钱;真正占大头的是他此前买的几十万公债,它们几乎掏空了他的家底,如今大总统既已失势,那他就要想法子把钱拿回来了。   白老先生动作了起来,商人逐利乃是天性,当初大总统得势时他可以百般逢迎万般讨好,如今帝国已然陨落、袁氏已沦为困兽,那他为什么还要继续委曲求全?他联合多家共同给总统府递请愿书,要求政府归还他们此前的捐资,态度甚为坚决。   可是商人再无耻还能无耻过那些蝇营狗苟的政客么?大总统都懒得亲自过问此事,随意摆摆手便将一切推给了自己的财政大臣解决,对方也很圆滑,表面上笑眯眯地应付着他们这帮债主,背地里却又指挥着银行开了印钱的机器,刷刷刷刷刷刷,没几下就印好了新钱,不多不少正正好几十万,一分钱也没亏欠。   ……可如今的这堆废纸又怎么及得上当初他捐出的真金白银?   这是偷盗!甚至算得上明抢!   白老先生勃然大怒,又联合各家一起去闹,这回那财政大臣就转了脸了,一丝客气也不再有,甚至还叫了一帮带着枪的军警把他们几家团团围住,神色十分阴沉地说:“抢?这些钱都是当初你们自己心甘情愿掏出来买公债的,难道还有人逼你们么?尔等往日靠着国家和大总统的隐蔽做生意赚钱,如今国家有难就翻脸不认人了?这钱你们想要就拿走,不想要就干脆放下——想要银元?做你们的春秋大梦!”   说完便理直气壮地拂袖而去。   被人空手套去白狼的各家怎么能不怒不怨?可他们面对着手里拿着枪的军警们早已噤若寒蝉,又能从何处挤出几许勇气来同人对峙?一时之间只见一群须发皆白的暮年老朽于辉煌壮丽的总统府前嚎啕大哭,眼睁睁看着自己毕生的心血化成了废纸,尽已如孩童般不知所措了。   白老先生同样失魂落魄,但他胜在还有最后一丝指望,便是去年他给梁元昌那间跑马场的投资。   当时他卖了自己手上最后几间值钱的厂子,一鼓作气买下了那间跑马场的股份,去年年末帝国尚未显出败相、他亦对袁氏抱有幻想,因此在南方的战争爆发后还一度想把这笔钱兑出来给政府充作军饷,从而交换更多的荣宠、更高的爵位。可当时梁元昌却说入股他们马场后资金不能立刻取出,否则视同放弃股份、往后也不能再购入,白老先生贪图这门生意带来的暴利,思虑再三后还是压下了自己心中的愤懑,勉强同意了那后生的规矩。   哪料此举竟误打误撞救了他们一家的命!   好啊,太好了,幸亏当时他的钱被扣在了跑马场,否则要是真的都拿去捐给了政府,如今他们家就真的一无所有家徒四壁了!白老先生有如劫后余生,一时之间只觉那姓梁的后生对自己恩同再造,什么怒气和怨气都凭空消失了,又连忙修书一封送到沪上,声明自己愿意放弃在跑马场的股份,只要梁元昌能把自己当初入股的银元原样退回来便好了。   ……哪料这封寄出去的信却宛如石沉大海。   白老先生殷切地盼着,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六天,一直到大半月后都未得到答复,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了事情出了大问题,又连忙托沪上的友人代为打听,结果却得到了……梁元昌卷款潜逃的噩耗。   卷……卷款潜逃?   这、这怎么可能!   那后生不是家底很厚么?不是在两广办过实业么?跑马场的生意不是让他赚得盆满钵满么?他还查到过他在银行的存款,那单据都是清清楚楚的,怎么会有错!   不……这一定不是真的,一定是去打听的人搞错了,他毕生的基业绝不会就这样毁于一旦!   白老先生如遭重击,险些就要原地昏死过去,可是在如此残酷的横祸面前却仍竭力维持着镇定,然而实际上他的心已经孱弱透顶,慌不择路之下甚至只能想到去找自己的三姨太太,还想陆芸芸跟那梁元昌是旧友,说不准就能知晓他的状况、解开时下这令人心惊的误会。   一念既起,他便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双混浊的老眼中又燃起一丝亮了,可等他满怀希望地赶到北京饭店一看,却发现他曾一掷千金为陆芸芸包下的套房早已是人去楼空,所有值钱的金银首饰全不见了,只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抓来饭店的侍应一问,才知两天前她便已经离开了此地,据说当日还有一辆豪华的高级轿车来接她,开车的人乃是京城有名的银行家潘尚贤。   这……   白宏景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至此终于被狠狠击溃了,当场便脸色惨白地吐出了一口乌血,旋即脚下摇晃……沉沉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从那之后他便彻底病倒了。   其实白宏景的身子骨一直不甚好,当初在次子出事时就曾在鬼门关前来回兜转了一圈,如今是病上加病痛上加痛,不单心脏不堪重负,甚至还犯了脑出血的毛病,再高明的西洋医生也束手无策了,如今他的半边身子都已失去了知觉,说话也开始含含糊糊,这一辈子都再无可能恢复如初。   白家的天就这样彻底塌了下来。   一个看似永远刚强叱咤风云的大家长,说穿了也无非只是一个半截身子都埋进黄土的老人而已,他能为这个看似光鲜亮丽的家撑多久?漫漫一生就这样过来了……谁成想到了暮年却栽了一个巨大的跟头,此前拼命争来的财富和权势只一眨眼便化作了乌有。   他表情呆滞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耳朵模模糊糊地听着长子在自己身边沉痛地控诉,说什么陆芸芸早已跟那个潘尚贤勾搭成奸,两人一起做了个局,推出梁元昌这么个幌子招摇撞骗,其实对方根本不是什么事业有成的实业家,反倒在南方做生意赔了钱,后来投资马场也被租界里的洋人挤兑、根本活不下去;那潘尚贤借自己在银行的职务之便为梁元昌伪造了存款单据,让白家人误以为他资金雄厚实力强劲,又在国家动荡的局势下利用了白老先生冒进贪婪的弱点,终于一举卷走了他的全部家当,现在潘梁二人泰半已经分了赃,前者更带着白宏景年轻鲜嫩的姨太太风流快活去了。 第75章 坍塌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好不容易查明真相的白清平此刻真是又怒又痛。   他这一生都在父亲的荫蔽下过活、遵从他所有的命令与指示, 如今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心骨倒下、整个家族都前途未卜,心中的惶恐与痛苦深刻得难以言表,以至于他这个年至不惑的七尺男儿都不禁在父亲的病床边痛哭失声, 其中哀切自不必言。   白清嘉也完全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击懵了。   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最疼爱的小女儿, 上面还有两个哥哥照顾, 从没见识过什么凄苦的风雨, 更别提目睹如此惨烈的大厦之倾。   她很迷茫,站在父亲病床前时甚至都回不过神, 只愣愣地看着病弱的父亲在大哥的叙说中也流下了绝望的泪水,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可脑出血带来的后遗症却令他无法开口,最终只发出了一串含糊不清的痛苦呻丨吟。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的父亲一生刚强, 经历过改朝换代的巨大风波,最后不也都平平顺顺地过来了么?为什么如今却会被陆芸芸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算计、还落到如此凄凉惨淡的境地?   她还在发愣,一旁的母亲早已泣不成声, 紧紧拉着父亲的手似乎想要缓解他的痛苦, 这个陪着丈夫经历了半个多世纪风风雨雨的女人在此刻似乎并不在乎家财散尽的窘境,而只为自己无力倒下的丈夫牵肠挂肚。   “宏景……”贺敏之的泪水滴落在丈夫苍老的手背上, 冰冷又滚烫, “没关系,都没关系……”   “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   “……一切都没关系。”   然而现实的凶恶却永远都能超越人的想象——那活该遭天谴的梁元昌不单卷走了白老先生的所有投资,而且还将跑马场的烂摊子也一股脑儿丢了过来,对外宣称白宏景才是跑马场的最大股东, 所有的亏空和债务都要找他来填;白家的资金忽然枯竭,仅剩的两间纺织厂也被迫关停,之前早就签好的单子无法如期交货,自然也要赔偿人家, 债务叠着债务,一股脑儿朝他们倾轧而来。   债主和银行很快就纷纷找上门了,要求白家尽快偿还欠帐,开初几次还维持着体面与客气,可到后来他们也渐渐听说了白家的没落,那催债的语气便都强硬了起来,其中一个干脆堵上了白家的门,直愣愣地威胁道:“白老先生也曾是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难道到头来却要做一个欠钱不还的缩头乌龟?你们跟梁元昌的恩怨与我等毫不相关,我们只关心自己的款子何时才能收回!白家的体面谁都愿意给,可若你们不知好歹不识抬举,就莫怪旁人把场面闹得难看了!”   彼时白老先生虽然出了院,可却仍然无法行走无法说话、只能终日在床上养着,应付债主这等劳心劳力的事自然只能由自己的长子代劳;可白清平从来不曾打理过父亲的生意,只懂得官场上的虚与委蛇,哪里跟势利野蛮的商人打过交道?一遇威胁也是手忙脚乱,本想端出高官的威势压一压对方,可惜在帝国政府倒台之后众人也都晓得他们这批站错了队的官员只是纸老虎、终有一日也将失去所有体面,说不得还会被新上台的掌权者清算呢。   因此到最后白清平也是无计可施了,在咄咄逼人的债主面前也只得喏喏应声,一边承诺着会尽快想法子还账,一边又十万火急地通过各种方法去追查梁元昌、潘尚贤、陆芸芸三人的下落,可惜这几个杀千刀的混账狡猾得很,想来早已拿着几十万巨款疏通门路改头换面去了,在这茫茫人海之中便如沧海一粟,怎么可能被轻易抓回来?   白家……这次或许是真的走到穷途末路了。   1916年6月6日,时年57岁的大总统因尿毒症不治身亡,一个荒诞动荡又史无前例的政治时代悄然落下了帷幕,与此同时新一轮的政治洗牌也在这个古老的远东国家再次上演,新旧之间的更替从未来得如此迅猛莫测,朝夕之间便可窥见兴衰沦亡,比什么辉煌跌宕的大戏都更引人唏嘘。   白清平被勒令辞职了。   消息来得很突然,此前完全没有任何风声,虽则白家人一早就预料到大总统的去世会对白清平的任职有影响,可却完全没想到他会直接被罢免。   他已经是白家最后的倚仗了,如果连他也丢了差事那么这个家的体面又该从何处来?甚至都不说体面了……他们会失去唯一的进项,连最普通的衣食住行都会失去保障。   惊人的噩耗摧毁了这个家庭最后的希望,冷极的冰雪又被覆上了一层寒霜,一家人完全六神无主,更糟的是这大厦倾覆带来的后果还在持续地扩大,以至于连白清平妻子邓宁的娘家都受到了牵连——他们也是做生意的人家,原本靠着白家的提携在商场上混饭吃,如今白家倒了,当初的金字招牌便骤然成了催命的符咒,原先合作得好好的人都纷纷转了脸、再也不愿意跟邓家做生意,全是害怕间接跟倒霉的白家扯上干系。   他们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失去了财富和权势的庇护以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万分艰难,到最后甚至被凶恶的债主们找上了门、要把他们家中的东西统统搬走,还要把他们的房子卖了抵债!   这……这怎么使得!   如果连房子都要被卖掉,那么他们这一大家子人又该住到哪里去!   可这些话又能说给谁听呢?难道那些带着打手上门的债主会理会他们的凄苦与艰难么?他们只管狠狠一脚踹开白家的大门,再吆五喝六地驱赶想要阻止他们动手的佣人,紧接着就呼哧呼哧地开始搬东西了——那些名贵的家具、那些拍卖场上得来的价值不菲的珠宝、那些出自前代名人之手的字画、那些好不容易才远渡重洋买进家里的西洋古董……甚至包括女眷们精细摩登的衣裙他们也不放过,一双双粗野的手蛮横地打开了夫人小姐们的衣橱,一把就将那些贴身的衣物抱起来拿走了,一边拿还要一边相互地挤眉弄眼,仿佛得意于触碰到了此前自己绝不可能触碰到的女人私物。   秀知气坏了、脸都涨得通红,绝不能容忍旁人这样侮辱她金尊玉贵的小姐,在那些下流胚子邪笑着去摸白小姐的衣物时便悍然冲了上去阻止,大声喊着:“混账!谁给你们的胆子这样冒犯我家小姐?赶紧拿开你们的脏手!你们……”   这义愤填膺的话刚说到一半就戛然而至了——因为她已经被那些野蛮的男人狠狠一巴掌扇在脸上、落叶一般摔落在地了。   “小姐?”那些人满脸冷笑、凶戾无比,“区区一家子欠债的穷光蛋还配提什么‘小姐’?等你们把账还上再出去装金枝玉叶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什么可说的!——滚开!”   说完便继续像强盗一样把这个曾经金碧辉煌的私宅折腾得一片狼藉了。   白清嘉当时在楼下陪着她母亲,还不知道秀知在楼上挨了打,知道对方从楼梯上下来才发现她整个左脸都肿了起来,嘴角还挂着血丝,分明伤得极重!   润熙和润崇全吓坏了,两个小孩子扑在母亲邓宁怀里大声地哭着,白清嘉也连忙赶到了秀知身边,手指颤抖着都不敢碰她的脸,只喃喃地叫她:“秀知……”   “小姐……”而秀知已然落下了眼泪,看着白清嘉满面哀切与愧疚,眼神亦早已随着刚才那一巴掌碎得七零八落,“我真没用、我……”   她说不下去了,嘴一动便是钻心的疼,何况她们小姐已经一把抱住了她,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声音微微打着颤说:“不要这么说……”   “……是我们对不住你。”   债主们终于离开了。   他们几乎搬空了这座宅邸,只剩下了一些搬不走的东西,整座房子看起来空空荡荡的,有种令人绝望的凄凉和酸楚;他们还留下了话,要求白家人在三天之内搬离这里,否则就会对他们“不客气”。   全家人都被这番变故冲击得回不过神,只有吴曼婷是最聪明的,当晚便说自己远在沪上的女儿给自己来了信件,说是斌荣最近生病了要人照顾、请她去徐家官邸住上一段日子。   其实谁听不出来这番话只是拙劣的谎言呢?树倒猢狲散,吴曼婷便是跑得最快的那只猴子了,几乎不等家里其他人说话便匆匆收拾了行李跑出了家门、径直去投奔自己那个飞上枝头做了徐少奶奶的宝贝女儿了。   白老先生如今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哪还有心思管什么吴曼婷?眼下他是时梦时醒,说不准都不太弄得清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贺敏之只一心陪着丈夫,邓宁又要分神去哄慰哭闹的孩子们,真正能管事的也就是白清平白清嘉兄妹。   “如今哥哥有什么打算?”   持续一天的闹剧也令白清嘉的精神紧绷到快要断裂,但如今父母多病、家中还有年幼的侄子侄女,往后的路该怎么走总还是要有个决断,她于是也就继续绷紧了自己那根弦儿、直到深夜还跟哥哥一起在书房中商议。   “不如还是先回上海吧,”她谨慎地思考着提议,“一来那边的房产需要打理,二来南方的环境我们毕竟更熟悉一些,倘若最后真是支撑不住了……还可以去找找外祖母。”   此刻白清平的眼中已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极端的苦闷与焦躁让他抓乱了自己的头发,一贯持重风光的白家长子也终于露出落拓狼狈的一面了。   “对,对,是该先回上海……”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似乎已经六神无主,或许是因为这是他头一次离开父亲的扶持自己做决定,“我……我明天就让人去买车票,先回上海、先回上海……”   他来来回回地说着,显得有些颠三倒四,游移的眼神彰显着他内心的惶惑,同时也让人不免担心他的状况。   白清嘉明白的,被政府罢免对哥哥来说是几乎致命的一击,这意味着他为之奋斗终身的东西都碎成了一地拼凑不起的玻璃渣子——他的前途在哪里?一个既缺乏政治功绩又失去家族荫蔽的末路之人……或许这辈子已经完了。   他会就此一蹶不振么?还是说会更糟……像父亲一样一病不起?   白清嘉不知道。   ……也不敢知道了。 第76章 跌宕 多了是荒唐,少了是自贱   两天后, 白家人坐上了从北京归沪的火车。   说来人生真如匆匆一梦,犹记当初他们一家送白清平北上赴任,途中还有徐振将军一路派兵护送, 那是何等风光何等惬意?如今不单两家人撕破脸皮分道扬镳, 甚至整个白家都土崩瓦解落入泥潭……只区区几年工夫而已, 世事便已面目全非教人难以辨别了。   他们甚至没钱再买一等车厢的票——白老先生原本说自己在银行里有最后一万大洋的救命钱, 没想到也被神通广大的陆芸芸和潘尚贤一气卷走了,银行的人大约也听说了白家的变故, 看着他们的眼神都透着深深的同情;如今他们真是身无分文,归沪的车票钱还是白清平找相交多年的好友借来的。   从北京的家中离开前他们遣散了所有的佣人,因为手头拮据甚至连安置的费用都给不出,惹得许多人抱怨不休, 还有的当面就要朝他们甩一个白眼,仿佛也在嘲讽他们的破落;几乎所有人都离开了,甚至连在贺敏之身边做事做了二十多年的老仆琼妈都熬不住要走, 临走时还抹着泪对贺敏之说:“太太拿我当半个亲人看待, 我是感激的,也知道不该在这时候离开……可我家中还有儿孙, 媳妇又害了病, 这日子……这日子可真是难以为继了!”   她没说完就哭开了,跪在太太脚下直磕头,贺敏之的心肠多么软?自然见不得这光景,也没一桩桩历数过去自家对琼妈上上下下一大家子的提携照顾, 只连忙把人搀了起来,还不住地宽慰道:“我晓得、我都晓得……人在乱世谋生不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千万不要对我们抱愧……”   说着便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了, 全然忘了当年琼妈跟白家签的是一辈子的契,论理可不该走的。   唯一坚持不走的人却是秀知。   她的脸还肿着呢、连话都说不利落,青青紫紫一大片瞧起来骇人极了,可就算这样也还一直拉着白清嘉的手,一边摇头一边执拗地说:“小姐我不走,我要伺候你和太太一辈子的……”   这话一出白清嘉便有些鼻酸眼热,尤其当她看到秀知青肿的脸颊,心中的愧疚之感便更加强烈了。   “你想好了么?”她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心里也是一片酸楚,“如今家里落魄成这个样子,老实说我也不知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跟着我们你会受委屈的。”   的确,就凭白家人如今的处境怎么还用得起佣人呢?回沪之后那边的房子也要卖掉抵债,连找一个像样的新住处都是困难重重。   “我想好了,”秀知却连连点着头,语气甚为坚决,“白家待我恩重如山,当年太太和小姐还给我银子让我拿去给我母亲治病,这些我都记在心里,现在便是报答的时候,怎么能甩手离开?”   “可……”白清嘉还想劝她。   “我不要工钱,只要白家管我一口饭便好,”秀知已经抢起话来,高高肿起的脸颊使她说话有些含糊,可那情致却极为真切,“太太和小姐身边都离不了人的,到时候一定用得上我。”   何止是“用得上”?   白清嘉早就离不开秀知了,她知道她所有的习惯、她的性情脾气,以及她的喜好趣味,两人还曾一同到西洋去经历过全然陌生的生活,这么多年下来怎么会没有感情?早不是寻常的主仆了。   “秀知……”   人么,有时倒未见得会被纯粹的苦痛击溃,却反而容易在于窘境中乍然显露的温情面前暴露出脆弱——就好比白清嘉,继被那个男人狠心拒绝之后又经历了如此之多惨烈的变故,可却始终不曾当着旁人的面落下什么眼泪,可如今秀知的选择却好像戳中了她心里最脆弱的那个点,以至于她都有些哽咽了。   秀知陪在她身边那么久、最是晓得她的脾气,也知道眼下她要哭,可她无意承小姐的感激、更无意引出她的愁绪,遂转而一笑,调侃道:“不过倘若往后真的没有工钱,小姐也就别指望我会像往日一样事事顺着你了——吃饭要自己好好吃,睡觉也要自己好好睡,自己的身体要自己上心,可赖不着我。”   这真是太聪敏也太体贴的转折,果然又引得她的小姐破涕为笑了。   于是秀知便留在了白家,这天乘车南归时还负责将已经无法行走的白老先生用轮椅推上车。   他们一家子原本是一等车厢的常客,心情好时还会包下一整节只为图一个清净,如今家道中落一文不名、哪还能有这样的排场?只好买下寻常的座位,要在既吵闹又不干净的车厢里跟人挤了。   狭窄的车厢里到处都是人,彼时正是六月炎夏,跟人挤在一起可真是要命的酷刑,人人都是汗流浃背;没吃过苦的润熙和润崇已经又哭起来了,一旁的白老先生虽然早已口不能言却也心痛得脸色惨白,白清平同样觉得如坐针毡,明明四周并没有人在看他、可他就是觉得整列车的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在嘲笑他们白家一无所有了。   他的脸和心一起烧着了,车到天津后便再也忍不住,要在换乘前往南京的火车时加钱去换一等车厢的票。   “哥,”白清嘉却拦住了他,尽管那时她的衣服也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忍一忍吧,或者只换父亲母亲和润熙润崇的,多少省一点。”   白清平统共只从友人那里借了八百大洋,这笔钱要一直用到他们一家人有进项,在这之前还要解决安置新居等一干琐碎的问题,若是大手大脚地花钱恐怕难以为继;从天津到南京,二等车厢的票只需要三十元,而一等票却需要四十二元,他们一共七个人,算下来差价统共有八十四元,接近一个寻常男佣一年的工钱。   她哥哥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亦知道自己手头拮据不应当花这笔钱,可家族衰败带来的苦闷和无力却让他失去了理性,他似乎急于证明作为长男的自己可以有力地撑起这个家,因此断然拒绝了妹妹的提议,还说:“无妨,回沪之后哥哥很快便能筹到钱,咱们一家的生活绝不会有太多变化,你便安心吧。”   “哥,可是……”   “清嘉,”白清平打断了妹妹,语气已经变得很强硬,即便在他官运最为亨通之时都没有这样的果决,“父母年事已高、是该享清福的年纪,怎能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儿孙受苦?哪怕只为了尽孝道,这个票也一定要买!”   一番陈词掷地有声,分明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白清嘉也知道哥哥说的有几分道理,父母一生富贵,到了晚年却不得不目睹家人落到这样凄凉境地的惨象,心中必然煎熬……可如今他们周转如此困难,这些情绪上的小节又能有多要紧?花出去的是真金白银,买进来的却都是虚无缥缈的舒心,值是不值?   她难以判断也无从分辩,最终还是服从了长兄的决定,跟着家人们一起坐上了熟悉的一等车厢;润熙和润崇终于不再哭了,宽敞凉爽的包厢让他们感到舒适恣意,咯咯的笑声再次飘荡着传进了大人们的耳朵里,像是一层虚浮的金粉刷在了原本已然腐朽断裂的房梁上,能让人继续得过且过一阵子了。   白清嘉沉默着不说话,一双美丽的眼睛倒影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一颗心却在孩子们欢乐的笑声中变得更加惶恐局促。   哥哥,你真的觉得我们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改变么?   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一切还会变得更糟呢?   六月廿七的上海下了一场暴雨,夏日的滚滚闷雷一个接一个炸响在厚厚的云层里,天幕低沉得像是要整个塌下来,俨然一副末世的光景。   白家人从火车上下来,却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有摩登的豪华轿车来接了,自然更没有前呼后拥的佣人和司机来给他们撑伞,他们不得不四下张望着寻找可以遮雨的地方,后来还是秀知头一个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卖雨伞的小商贩,白清平顺手就给了她三十大洋让她买回八把伞来一人一把,秀知讷讷地应了一声,又偷偷看了一眼白清嘉。   “还是买三把吧,”这回白清嘉没再看哥哥,只径自扭过头去跟秀知商量了,“孩子们可以跟我挤着用,或者我多跑两回接人就是了。”   秀知又应了一声,抬头再看白清平时却见对方的神色有些不豫,似乎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时而看看父母时而又看看妻子,脸已经有些涨红;她不敢再看了,只局促地转过了身,还没回过神来便觉手腕一紧,竟是她们小姐拉着她一起跑进了大雨里去买伞了。   身后传来一阵惊呼,是贺敏之和润熙润崇在叫白清嘉,人家正主却充耳不闻,在雨里跑得更快,最后只花两个大洋就买回了需要的东西,只是淋了一身的雨,衣服都湿透了。   贺敏之疼她疼得紧,一见她回来便上前去帮她拧衣服上的水,一边拧又一边埋怨她:“唉,你这个孩子,怎么总是不知道照顾好自己……”   白清嘉朝她母亲笑笑、又说了两句好听的软话,继而又转向同样被淋透了的秀知,说:“你也受了累,今晚说不准会着凉,辛苦了。”   这话真是折煞人,秀知听言连忙摇了摇头说了句“不敢”,未承想她们小姐细眉一皱,竟像是有些不满了。   “有什么不敢的?”她也抬手帮她拧起了衣服上的水,语气平平淡淡又似乎意有所指,话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说给别人听,“谁不是爹生娘养□□凡胎,淋了这么大的雨怎么会没事?我早说过了,如今你跟着我们既然领不到什么工钱,那便不能算是正经的主仆,去帮忙买伞是你性子好、给了我们恩德,可不能算是你的义务、你的本分。”   “拿一分钱做一分事,一点别多也一点别少,多了是荒唐,少了是自贱,”她垂着眼睛补充,全然不顾长兄已经在自己身后变了脸色,更不管暴雨之中他们一家人的气氛都已经变得有些僵硬,“我不会害你的,说的都是真心为你好的话,也许眼下你听着会有几分不舒服,可你该知道那不是我的真心。”   “我的真心只在让咱们一家的日子过好……”   “……我们都得知道,天已经变了。” 第77章 矛盾 他根本就不配。   回到白公馆时债主们果然也已经逼上门了。   此等境况虽说都在预料之中, 可真当要面对时却仍难免摧人心肝,彼时白家人俱是满身的尘土和湿气、女士们的头发都乱成一绺一绺了,却还是要客客气气地同债主们打商量, 看能否再宽限他们几日收拾东西。   倘若这是在北京、那凶恶的债主必然不会给什么面子, 当天就会冲进房子一通强搬;可这是在沪上, 白家的名声和人脉毕竟更扎实, 纵然没落了也能赚得几分体面,债主们犹疑再三还是宽宏大量地答应了, 又给了白家五天的余裕。   这座公馆多么讨人喜欢啊。   优雅的设计、气派的构造,几乎所有陈设都是贺敏之亲自布置的,很令白清嘉感到心仪;她母亲最贴心,还专门在她窗下的那个小花园里为她种了几丛白木槿, 如今盛夏开得正满,洁白的花朵簇拥在枝头,一眼望去便是旖旎极了的风景。   ……可惜往后连它们都不会再属于她了, 这些花都娇贵, 倘若没有上心的园丁一天到头仔细看护,恐怕都很难成活。   她趴在自己的窗台愣愣地看着那几丛花, 耳边却忽然回响起当初父亲的话, 他说木槿的寓意不好,单朵的寿命太过短暂不是富贵长久相,当年她初闻此论调时还曾嗤之以鼻,如今却也跟着迷信起来, 心想冥冥中或许真有她一份过错,用不吉利的花给家里招来了厄运。   她苦笑起来,是在哀叹自己的无力,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迁怒那几丛可怜的花儿, 在窗边闷了一阵后又忽而匆匆跑下了楼去,暴烈的情绪突然涌上来,裹挟着她趁没人在时狠狠地把那些娇贵的花都从枝头上扯了下来,凋零的花瓣是它们的血肉,而她就是残忍的刽子手,一边撕扯还要一边流泪,也不知道是在哭什么。   没一会儿她就累了,颓然地坐在花的尸体间发愣,六月的风多么燥热,可吹在身上时却让她觉得冷,连月来压在心里的恐惧和委屈忽而一下子炸开了,发泄后空虚的余韵紧紧包裹着她,让她像被溺毙一样窒息。   ……而这时她的眼前竟然再次划过了那个男人的身影。   他们也曾在这个地方见过……那是她回国后父亲为她办的第一场社交会,沪上的名流来了一多半儿,人人都簇拥在鼎盛的白家左右,富丽堂皇的白公馆是众人眼中一颗名贵的珍珠;他也来了,却回避众人的目光独自来到了她的小花园,人就站在烂漫的白木槿之间,回头向她看来的那个眼神既沉郁又朗润,令她记了很久很久。   如今他又在哪里?是否已经知道她家败落的消息?他会怎么想?会像旁人一样耻笑她么?还是会暗暗赞叹自己有眼光、趁早拒绝了她由此躲过了一劫?   她在败落的花间冷冷一笑,眉梢眼角都是讥诮和自轻,半晌之后又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随手拂去裙摆上沾的碎花和草屑,又是一个体面骄矜的大小姐了。   她怎么竟会又想起他?   ……他根本就不配。   接下来的两天白清嘉仔仔细细算了一笔账。   从白公馆搬出去后他们一家需要尽快找一个新的住处,洋房定然是不必想了,寻一间大些的公寓最切实。她已托人打听过,买一间差不多够八口人住的公寓,连地价带建筑费,需要一万五千上下,这显然是一个太过遥远的目标,而租赁就要好上一些,一年大约需要两千元,这样一个月大概就需要一百七十元左右。   再来是给父亲治病的费用。如今西洋的医生已然对他的病情束手无策,除了打一些必要的针以外,其余时候都要靠中药去养,父亲深信这些传统的养生秘方,人参鹿茸一类名贵的药材是他吃惯的,总不好在药上克扣老人家,一月花费得在五十元上下。   还有润熙润崇的学费。他们都要上新式的学堂,就上海而言一年的费用大抵在五十元,两人就是一百,加上若干学杂,恐怕不会少于一百二十,摊到每个月里,约莫是二十元。   除此之外就是一家人吃饭、穿衣、出行的基本费用了,她已让秀知估算过,倘若稍微节俭些,那么一家八个人一个月大抵只需花费三十元,较寻常人家来说已经算很奢侈,足可以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了。   这样算下来他们一个月的收入只要能有二百七十元就能和支出持平,倘若能有三百元就能有些结余,可以还哥哥之前跟友人借的八百大洋了。   算完这笔账后白清嘉的心便有些定了。   三百大洋?听起来也没多少,平素她穿的衣服都没有低于这个数的,就是家里的挂钟、花瓶都有数倍于此的价值,想来也应当没有多么难赚吧;再者说,父亲如今虽已不能像过往那样外出谈生意,可他的人脉总还是在的,倘若能给哥哥介绍一二也能帮忙创下一份营生,久而久之积少成多,日子自然会过得越来越好。   她真是长舒了一口气,当天就把这笔账拿去给哥哥过目了,白清平一看一个月只需赚三百元就能有所盈余也是大为振奋,连此前与妹妹的龃龉都淡去了两三分,眉开眼笑地夸了幺妹一句“能干”,又说:“好好好,账算清最好,这样便能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清嘉,不如这几日你就去挑挑房子?哪怕不是太中意也暂且租下来,左右等过段日子哥哥的工作安稳下来便能换更好的住了。”   的确——父母年事已高,哥哥要忙于打理资产、寻找工作,嫂子又要照顾年幼的孩子们,找房子这样的琐事还是交给她最为妥当,她于是点头答应了下来,从哥哥那儿领了二百大洋,便同秀知一同出门去了。   这房子是很不好找的。   但凡是地角好一些的都和她之前打听的价格有不小的出入,有的甚至年久失修;她们于是不得不去得远一些,找了很久才挑中一间地处华界的公寓,有四个房间两个小厅,大概够他们八口人住,可惜的是周围没有什么买东西的地方,倘若要买菜做饭恐怕就要跑远一些了。   可它也有优点,正南正北的朝向、阳光不错,最好的是价格公道,带上每天的早餐,一个月也只需一百五十大洋,比她预计的还要少二十,令她十分舒心。   她果断签了合同付了定金,回家后便将房子的图纸给家人们过目了,次日又赶着去挑了些简易的家具搬进去,虽然难免有几分简陋,可起码也是能住人了,等以后手头宽裕了还可以再更换,总归算是解决了一桩大事。   她对此十分满意,又过了一天终于到了白家人搬出白公馆的日子,他们从上海滩最富贵的地角一路辗转着来到这华界中偏僻的角落,各自的心情都难免有些寥落,而等大家真的拎着行李走进这间白清嘉好不容易才打理干净的新公寓时,那相互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更加微妙了。   父亲说不了话、只看神情也看不出什么,母亲倒是心疼她,只一个劲儿说她辛苦;兄嫂的眼神便有些微妙了,依稀是对看到的一切感到了些许不满,尤其嫂子还微微皱起了眉,咳嗽一声后又婉转地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无声胜有声。   至于孩子们,他们又不晓得人情世故,自然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活泼些的润崇已经哭丧起了脸,大声跟他母亲抱怨着:“这个房子不好!一点也不好!这么破这么旧、连花园都没有——我不要住这里!我不想住这里!”   声音大得教人心颤。   童言无忌做不得真,按理说是不该往心里去的,可嫂子听了孩子的话以后却没多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背聊作安慰,好像很赞同孩子说的话似的,这便不得不教白清嘉上心了。   她有些尴尬,可大人们也没说什么,她总不好对着人家解释,只好蹲下身子讨好小孩子,一边摸着润崇的小脑袋一边耐心地同他讲:“润崇乖,不要闹,住在这里只是暂时的,之后会换更好的房子住,你再耐心等等好么?”   其实孩子们一向是很亲白清嘉这个小姑姑的,可他们这段日子也跟着大人们来回奔走辛劳,经受了一番前所未遇的苦楚和跌宕,自然早已感到很疲惫了,如今乍然住进这样破落的房子里、一时也是难以接受,于是两人便一起闹起来,大哭大闹着说不要住在这里、想回原来的房子住。   他们闹得凶,兄嫂也不哄孩子,还是父亲沉沉地咳嗽了几声才终于止住纷争,嫂子低垂着眉眼抱着孩子们进屋去了,只留下叹息的母亲和沉着脸的大哥。   白清平叹了一口气,又看了幺妹一眼,面无表情地撂下一句:“清嘉,你过来。”   这房子可没有多余的房间能充作白清平的书房,兄妹俩没有说话的地方,只能一起走到家门外狭窄的走廊上。   “清嘉,你怎么租下了这样的房子?”一出房门白清平便沉着声音数落开了,“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父母年事已高,孩子们也都年幼,他们受不了委屈,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   这样的指责真是令人心痛又无奈,以至于白清嘉的火气也默默翻腾开了,但她不想在如此糟糕的局势下再同哥哥起争执,于是便勉力维持着冷静,耐心地同哥哥讲着道理。   “哥哥的话我听进了,也不是我不懂得体谅,”她句句清晰地解释着,“房子的价格就摆在这里,每月都是一笔固定的开销,我也想住好房子,可是我们的钱……”   “钱的事你不用考虑,我会想办法的!”她哥哥却焦躁地打断了她,好像很不喜欢听别人说出“钱”这个字,“难道你不相信哥哥能解决问题?难道你觉得我会允许咱们一家人就过这样的日子?”   如此激动的情绪让白清嘉深感莫名:“哥,我……”   “好了不要再说了!”白清平又一次打断她,脸色已经沉得吓人“钱你既然已经付了,那么这几个月就先在这里将就吧,租期到了便不再续约,直接换到像样的房子里去!”   说完,竟直接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连背影都透着清清楚楚的焦虑和烦躁。   而那个时候的白清嘉还不明白——这是一个人在无计可施之后所展现出的最为单薄脆弱、可怜可悲的自尊心。 第78章 困兽 宛如一只被人封在枯井之中的困兽……   幸运的是白清平的工作找得十分顺利。   自然一开始的确经历了一些磨难——白家人本以为自己的人脉还很靠得住, 白老先生还不惜豁出老脸拖着病体亲自走访了几位老友,以笔代言、恳切地表达了一番希望对方提携自家长子的请求;人家表面上客客气气地答应了,但眼神总是讳莫如深, 转过脸去又都杳无音讯, 想来还是形势比人强, 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里是无法求得什么温暖的人情的。   白老先生就此寒了心, 只觉得自己拖着已然算是半个残废的身子出去求人的窘态是丢人至极,此后就连旁人寻常的注视也能触怒他, 让他以为自己是遭了耻笑,于是再不愿出门和人打交道,更别提管自己儿子谋营生的事了。   白清平也看清了局势,深知自己再也无法依靠年迈的父亲, 四处碰壁之后心中也生出一股激愤,还在家中扬言:“那些都是逢高踩低之辈,原本也是靠不住的, 父亲往后也不必再为我的事操心, 我毕竟是文官处出身,难道还愁找不到好差事做么?”   这样的志气十分喜人, 家人们也都对此赞不绝口, 白清平看起来已是横下了一条创事业的心,就像年轻时的白宏景一样踌躇满志,接下去的一段日子成天都不在家中,日日早出晚归, 看上去着实十分辛劳。   小半月后他终于带回了好消息,说是在洋人的船舶企业中找到了一份工作,而且是洋人董事亲自出面请他去的,工作也不繁重, 只要出面同管辖港口的有司衙门打打交道便好,一个月能开出四百大洋的厚禄。   白家人一听自然都是喜笑颜开、纷纷长舒了一口气,虽则这四百大洋在他们眼中实在微不足道、甚至都不够买一对趁手的玉核桃来把玩,可如今它却能实实在在一解家中的燃眉之急,等再过一两个月连换套像样的住宅也是指日可待,怎不教人提振精神?   白清嘉对此也深感欣喜,只盼着哥哥能早日挣回钱来,这样便能将家里餐桌上的饮食好生改善一番——天晓得家里的两个小孩子有多难伺候,每顿饭都嚷嚷着要吃山珍海味,可真是难为死人了。   她原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近来却因亲自管账而晓得了银钱的珍惜——原来区区一元大洋竟能做那么多的事,可以买上一大袋米和若干捆菜、倘若碰到商贩急着了结一天的生意,还能买到质地很不错的猪肉牛肉呢。   可这些食物是远不能满足孩子们的胃口的,何况如今家里帮忙做事的只有秀知一个,她是贴身的女侍、不是会做饭的厨娘,烧菜的手艺难免逊色一些,这就又很容易引起家里人的挑剔;白清嘉琢磨着,等哥哥挣的钱多了便再请一个厨师和一个男佣回来,既能缓解秀知的辛劳、又能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可谓是两全其美。   她就这么盼啊盼啊、一直盼着到月末哥哥能拿回四百大洋簇新的钱,可惜却并未遂愿,哥哥的解释是他先拿这笔钱去还了此前借他八百元的友人了,她心想这个解释也算合理、总不好一直欠人家的账,于是便点点头表示晓得了,又继续开始了下一个月的等待。   结果下个月又落了空,还是要还友人;下下个月再次落空,依然要还友人;下下下个月继续落空,因为虽然友人的账已经还清、可在洋行做事却也难免要走些人情,他又拿去跟人交际了……   至此白清嘉的耐心终于被消耗了个干干净净。   她不是受不了清贫的生活急于铺张,实在是下一季的房租已经到了不得不缴的时候,倘若哥哥再不拿钱回来他们一家就要面临被人扫地出门的窘境,父亲母亲和两个孩子怎么遭得起这样的折腾?   她于是又去找了哥哥一回,让他暂且先把手头有的钱拿出来、起码顶一顶家里资金的漏洞,没想到哥哥却神情闪烁百般推诿,还问她:“上次给的钱这么快就见底了?近来家里的花销不是一直掌握在你手上?怎么花得这么快?”   一句话彻底拱起了白清嘉的火气。   “哥哥这是又嫌我当家当得不够好了?”她怒极反笑,“好笑,还当我愿意管这些破事?不然还是大哥和嫂子亲自来接这口烂锅吧,省得我在这儿累死累活忙里忙外,到最后还惹得一身骚!”   这番火气早就压在白清嘉心里多时了,积郁了起码三四个月,如今真是一发不可收拾,令她大哥都吓了一跳,四十岁的男人面对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幺妹竟手足无措了起来,只讷讷地说:“哥哥也不是那个意思……”   白清嘉已经沉下了脸,抱着手臂冷睨着哥哥不说话,白清平讪讪地,到后来神情也终于露出了几分苦涩,声音低低地对妹妹说:“过几天……再过几天我就把钱拿回来……”   而等到次日一早白清平再次像模像样地在吃过早餐后同家人们告别、继而穿上西装拎上公文包走出家门去洋行上班时,白清嘉便也不着痕迹地落后他一步出了门,远远在他身后跟了一路,这才总算知道哥哥几月来都在做着怎样的“工作”。   他根本没去什么洋行,只像个无家可归的乞丐一样在街上游荡,每经过一个看起来体面的门头便不禁要驻足流连,一会儿抬头看看人家的招牌、一会儿又低头看看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局促地徘徊一阵后方才深吸一口气走进门去,大约不到一刻钟便又会走出来,出门时一直低着头,脖子像要一口气缩到衣领里,仿佛根本不想有人看到他。   可他没有停下,自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平复了一阵,只需要五分钟的工夫便可以恢复如初,随后继续寻找下一个体面的门头。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积蓄勇气,他的身旁偶尔会经过一些豪华的轿车,原本坐在里面出行才是他生活的常态,可如今那却是他只能仰望的生活了;他或许还在担心会被坐在车里的人认出来,毕竟上海滩的上流圈子统共也就那么大、谁和谁都有交情,而他根本不想被那些故交旧友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是以总会在与轿车错身时偷偷把脸别到另一边。   这样的境况持续了一整个上午,白清嘉已经跟得有些疲惫了,更酸涩的是她的心,到最后几乎要能拧出一盆苦水来;最后她看到哥哥走进了一家银行,说穿了只是不成气候的小作坊,连公字招牌都没有,她在门外等了一阵后便失去了耐心,这回终于打算冲进去了,进门后却看到她年至不惑的哥哥正在对着一个大约不到三十岁的男人鞠躬,体面的穿着反而成了对他最刻薄的嘲讽,衬托着他言语和姿态的卑微。   “麻烦您了,只要给我一个机会就好,”她的哥哥不断低头说着,脸涨得通红,即便在时下的清秋时节也依然满头大汗,“我有很丰富的公文处理经验,也擅长与客人打交道,我还会英文和法文,可以跟洋人……”   他说得如此细致,好像恨不得把自己剖开来给人看,内里的每一寸优点都有一个标签,原本标的价格高极了,可现在却好像一文不值、即便他拼命推销都卖不出去。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都跟你说了么?我们这里供不起您这尊大佛!”那银行的小经理一脸不耐烦,并不在乎眼前这个人曾经面见天子,只像在打发一个肮脏的乞丐一样粗暴,甚至还推了白清平一把,“你们白家现在是什么名声?被政府罢免清算、还跟季将军和徐将军交了恶——人家徐家都放出话了,凭谁都不能用你们白家的人,如今除非是瞎了眼的东家,否则谁敢要你过来干活儿?一开口就要三百大洋一个月,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想要多少就是多少?告诉你,别再做梦了,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你配得……”   白清嘉在这话刚说到一半时便怒而冲上前了。   她的脾气可真坏,一点委屈也受不得,一听别人作践自己的哥哥便浑身冒刺,登登登便踩着精致的高跟鞋走了过去,下巴依然抬着,好像仍是这世上最矜贵的金枝玉叶。   “你说得对,你们这座破庙的确供不起我们白家的大佛,”她根本不管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也不顾当时哥哥既惊异又羞愧的脸色,只痛痛快快地发着自己的火气,“一月三百大洋?便是三千三万也请不来我哥哥!没眼力的东西,逢高踩低落井下石的本事倒是出神入化,买杆秤掂量掂量你自己吧,就凭你也配跟我哥哥说话?”   说完连头都不回一下,一把就拉住了哥哥的手,带着他昂首阔步走出了那家银行的大门。   可这样的痛快又能持续多久呢?顽固的伤疤依然留在那里,她哥哥依然落在重重的窠臼间,宛如一只被人封在枯井之中的困兽,想向上攀却四肢无力、连个借力的地方都找不到。   他只有妥协、认输、承认自己的无能,一个曾无限风光无限体面的男人就那样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蹲在了妹妹面前,像个孩童一样失声痛哭。   “清嘉,”他深深地埋着头,仿佛把自己当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连脸都要完完全全地埋在掌心里,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一滴一滴掉到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动静小得几乎没人能发现,“哥哥真的已经尽全力了……”   “真的……”   “……尽全力了。” 第79章 碰壁 贫贱夫妻百事哀   也是从那天起白清嘉才真的意识到:自己才是这个家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的哥哥已经很难找到工作了, 曾经的“帝国政府”官员似乎已经随着那位毁誉难定的大总统一起从贵不可及的高台上狠狠跌落了,曾经的辉煌有多么令人艳羡、如今的惨淡就有多么令人唏嘘,在一个动荡不知前路的时代, 所有人都变得草木皆兵, 哪怕一点点过往的“污点”都会成为被判死刑的理由, 无从辩解, 无从申说。   她能怎么办?   或许……只有替代哥哥成为支撑这个家的最后一根独木。   白清嘉其实并不抗拒到外面工作。   她毕竟是留过洋的,虽然如今民国新立风气未开、她的父母也一直反对她抛头露面, 但她心里却一直觉得女人与男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赚钱养家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社会的想法显然与她不同,除非是去纺织厂一类的工厂做工、或者去到一些显贵人家做女佣,其余地方都鲜少有聘用女人工作的情况, 而她必然是做不了这些的,一来她没有那样的技艺,二来就算做了她也养不起家, 收入太少了。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靠纸笔谋生。   她想起了之前翻译书稿的收益, 一本法国诗集可以换到一百五十大洋,当时她译了整整三个月;倘若她用功一些、做得再快一些, 一个月内也不是不能完工, 等日子久了再养出些名声,兴许收入还会更加丰厚,说不准便能养得起家了。   这些愿景都十分美好,可日子总要一天一天去过的, 眼下摆在白家人眼前的头一道难关便是交不起房费,这个曾经被全家人看不上的房子如今也成了难以企及的稀罕物,他们住不起了、于是只能匆忙收拾东西搬出去,要换到更偏远更狭小的房子里去了。   新房一个月仍要交三十五大洋, 不带早餐且统共只有三间房,厅只有小小的一间,厨房与厕所都是公用的,得穿过一条又细又窄的弄堂才能抵达;左邻右舍皆是落魄之辈,一大半都会把有臭气的脏水泼在门前,半夜里还会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没有一点像样的教养。   嫂子的眉头于是皱得更紧了,这回她甚至不必假托孩子之口来抱怨,自己便径直撂下了脸,先是阴阳怪气地挤兑了白清嘉这个小姑子一番,转头进了狭小的卧室后又跟自己的丈夫爆发了争吵,左右无外乎是抱怨他无能、抱怨白家亏待了她和孩子们。   “三间房怎么睡?清平,你说怎么睡?”邓宁的声音透过单薄的门板传遍了整个房子,“父母睡一间,你妹妹和她的女侍睡一间,咱们呢?这么小的一张床,谁该睡地下?”   “润熙和润崇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是一点没错的。   其实邓宁原本也是一个柔婉的妻子、一个温厚的嫂子,以前从没跟婆家人红过脸,嘴角永远挂着淡淡的笑容;可剧烈变动的生活却打破了她的宁静,琐碎生活中的郁闷和不如意似乎能够很容易地侵吞一个人的心,一双筷子一只碗就足以引来她的不满、一床被子一间房也足以勾起她的怒火,微小的摩擦一天一天累积着,还没过四个月便烧起一场大火了。   一门之外的母亲听着儿子儿媳的争吵、叹气声几乎就没有停下来过,父亲的神色亦是灰暗透顶,除了无奈便是悲凉,打着哆嗦的嘴唇张了又闭,好像有话说又好像没话说。   而白清嘉已经无暇再分神来理会这些琐事了,她的全部精力都已被用来翻译和投递稿件。   她吸取了上回的教训,并未再翻译什么风花雪月的诗集,而是找了一本卢梭的《忏悔录》来译,大约两周便译了三分之一,整理过后立刻投递到了出版社,连署名都仔细推敲了,从“白木槿”改作了“贾先生”,阳刚得很。   ……没想到却再次遭到了冷遇,甚至都没得到复信。   她不是没有耐心的,也知道人家社里每日事务繁杂,得轮好些日子才能审阅完投来的书稿,可如今她家里已经快要揭不开锅、倘若再没有收益连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因此也难免心急如焚,思来想去还是厚着脸皮又翻出了当初那个随着程故秋一起登过白家大门的李锐编辑的联络方式,字斟句酌地给人家写了一封信,意思是想烦请他做个中间人、看能不能让出版社早日收下她的书稿。   李锐的复信倒是来得很快,可惜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   他写的是——   白小姐:   你的译作我十分喜爱,如今我社也的确正在做一套译介法国思想名家论著的丛书,不幸的是小姐上次译诗的书稿并未妥善做完,社里对您有些非议,只恐这次的约稿仍不能如约完成,我已尽力游说,可惜收效甚微。   过段日子我会试着再劝劝主编,但恐怕希望不大,请您不必抱太多期待。   祝好。   李锐   民国五年十一月二日   ……这真是一道晴天霹雳。   白清嘉想起来了,上一次自己的确未做到善始善终,只因彼时刚跟徐隽旋解除婚约、母亲和大哥却又要为她张罗新的婚事,诸事烦扰令人头痛,她便由此三心二意起来,李锐几次催稿她都置若罔闻,全然把此事丢到一边了。   如今她便遭了报应——谁能想到几年前种下的苦果偏偏要在眼下这个最艰难的时刻来尝?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可真是悔不当初,扼腕之余又再一次恨起西洋人的没用、怎么至今还没发明出一味后悔药来?虽则如今就算有她也泰半是买不起了。   她是愁肠百结难以释怀,可惜除了再给李锐送去一封恳切真挚的道歉信和求告信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偏偏此时父亲的药又用尽了,年迈的老人成日咳嗽着,顽固的病痛折磨得他辗转反侧,真叫做子女的于心不忍,白清嘉实在没了办法,于是也不得不去走那最不体面的一条路。   ——借钱。   寻常的亲戚或朋友自然是指望不上,要借也只能跟最亲近的人开口,而跟坏脾气的白小姐最为交好的人是谁呢?   自然要数薛静慈薛小姐了。   白清嘉是当真不愿丢下脸面跟亲近的友人开口,大概因为她直到那时也仍放不下心中的矜高、总想给自己和家人留下最后一丝体面,可惜形势比人强,她也终于无法继续装作无事发生,遂于十一月六日硬着头皮登了薛家的门。   薛家仍和几年前一模一样,甚至连大门口那两座不合时宜的石狮子都没有丝毫变化。   老派的家族大多念旧,越是旧时代的东西他们越喜欢,好像只要配上传统的扮相就能永远停留在那个以满人为尊的朝代、可以对这个日新月异令人瞠目的世界视而不见了。   然而人事的变迁却永远免不了——就好比这宅邸里的佣人,往常见了白清嘉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白小姐”,一个个点头哈腰殷勤备至,如今却都多了几分倨傲,那个守门的男佣在她叩开大门之后还要上上下下地审视她一番,似乎在决定要不要放她进门。   她很生气,可却知道不能发作,因此只压着脾气沉着脸,冷冷说了一句:“我找静慈,带路吧。”   对方没吭声,又默默打量了她一番,神情有些难言的微妙,过了一阵才说:“我家小姐近来恐怕不方便见客,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白清嘉一听勃然大怒,只觉得是对方在搪塞驱赶她,脾气一上来脸色就变了,整个人的气势都显得十分凌厉;她也算是恶名远扬,糟糕的脾气令所有人记忆犹新,因此即便如今坠下枝头也仍然让那个男佣十分忌惮,一见她撂下脸便噤若寒蝉,再也不敢说别的、只连忙把薛府的大门敞开,欠着身说:“白小姐请进、白小姐请进……”   而白清嘉没有想到的是……彼时的薛静慈竟果真无法见客了。   她一贯柔弱多病,尤其到冬天是很难捱的,一多半时候都要躺在床上养着,整个人几乎像是浸泡在药罐里;可她却从没有病得失去过意识、以至于跟个活死人似的躺在病榻上睁不开眼!   白清嘉一进房间瞧见密友糟糕的境况便骇得大惊失色,匆匆奔到床边探视,一边瞧一边急匆匆地问她的丫头彩娟:“你们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病成这样了?年前我不是还从北京叫过医生来沪给她看病么?对方怎么说?没给她治么?怎么没有一点效果?”   的确,去年白清嘉就在北京碰到了一位从美国来的医生,据说是治疗肺科疾病的圣手,即便在国外也享有盛名,她见了之后大喜过望、一下就想起了静慈,于是付了对方一笔不菲的诊金、还恳请他专程跑了一趟上海去为静慈诊疗。   “来了,看了,还给打了针开了药,本来都见好了,”彩娟在一旁抽泣着,豆大的眼泪掉个不停,“可、可……”   她没能说得下去,白清嘉却已然发现了一切的缘由——   ——昏迷的女人躺在病榻上、瘦得只剩一把可怜的骨头,呼吸微弱得好像随时都会中断,而她的脸上……却赫然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巴掌印!   这、这……!   白清嘉始料未及,愣了片刻以后连忙又伸手掀开静慈的被子,却见她的手臂和背部多处都出现了斑斑的伤痕,分明是被狠狠鞭打过的痕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清嘉已出离愤怒了。 第80章 负债 “我想嫁给他……所以就都给他了……   这件事的祸根, 说起来还是埋在白家人身上。   当初白二少爷被卷进了革命党的纷争、险些就要被当局抓去枪毙,薛静慈便因此来回奔走,后来还为请英领事罗伯特先生出面代为转圜而出让了自己名下的一座小矿山, 那是她父亲给她的嫁妆, 也是她从这个家能分到的所有财产。   薛家人丁兴旺, 她父亲有七个儿子, 女儿却只有她一个,论理本该多得些宠爱, 却因自幼多病而备受冷遇;她父亲也不是傻的,怎么会平白将一座值钱的矿山随随便便归到她名下?还不是看准了女儿作为一个交换货品的价值,可以用她去跟人联姻呢。   没人会爱一个病秧子?没关系,她有嫁妆啊, 一座金灿灿的矿山!只要娶了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政界、军界,只要是权势大到能保护这个满人家族的都可以,就算生出的儿子是个百无一用的软脚虾也无妨, 政治联姻各取所需, 谁会管当事的小儿女愿不愿意?再说男方肯定会愿意的,反正这娶来的妻子也活不久, 升官发财死老婆正是人生三大快事;女方的意愿就更不必考虑, 毕竟她都不剩多少日子了。   如今便是联姻最好的时候:袁氏已死,旧政府崩溃,这泱泱中华又迎来了新的主人,权力更替带来新的洗牌, 不趁此时傍上新贵岂不要遭天打雷劈?她父亲已经挑好了,国会里的高议员就很好,跟财政部的关系也十分密切,足可以保他家生意十几年太平。   联姻吧, 结婚吧,就趁现在把两家牢牢绑在一起吧,时代的风浪太过惊人、任谁都是孤掌难鸣,不如趁早和舟共济,说不准还能得到更长久的富贵。   可……   ……他女儿的嫁妆呢?   那么大的一座矿山,怎么就变成英国人的了?   她父亲火冒三丈地派人去查,几经周折才知道是自己那个病秧子女儿做的好事,竟硬生生把价值近百万的矿山拱手送给了英国人!   “孽障!畜生!不知廉耻的废物!”   她父亲是气极了,一边狠狠地骂一边气急败坏地抽出了自己的马鞭,卯足了力气一下一下地抽在薛静慈身上,好像全然忘了她有很重的病,又好像根本不在乎她就这样死了。   “你为了谁?为了谁?白家那个浪荡子?他就是头被砍下来挂在城墙上又跟你有什么相干!为了一个男人挥霍你老子的钱!那是一座矿山!一座矿山!”   他打得越来越狠了。   薛静慈呢?一个那么柔弱的女人,有时病起来甚至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可在那样极端的暴力之下却竟能一声不吭——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求饶,甚至不肯对她父亲说一声“我错了”,只一身伤痕地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并在满屋子其他人的尖叫和哭声中静静地看着她父亲。   “那不是父亲给我的嫁妆么?……原本、原本就要给我想嫁的人,”她是一朵在暴雨中枯萎的丁香,细长的丹凤眼已然在剧烈的疼痛中失焦,连眼神都完全涣散了,“我想嫁给他……所以就都给他了……”   说完她便昏死了过去,整个后背都血淋淋的,一旁的人都不敢想象那会有多痛,可她脸上的神情却好像很痛快,仿佛终于做了一件顺自己心意的事,已然心满意足了无牵挂了。   这……兴许就是她这一生唯一一次能堂堂正正说出自己想嫁给那个人的机会了吧。   而眼下听闻这一切的白清嘉却已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她根本不知道矿山的事、更完全没想到静慈可以为了救她二哥做到如此地步——那是一整座矿山啊,近百万的价值,甚至很多骨肉至亲都难以做出这样的选择,静慈却为她二哥做到了。   这恩情……   白清嘉整个人都打起了抖,看着昏迷在病床上的静慈流下了眼泪,感激、惭愧、抱歉、动容、恐惧……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心绪复杂得难以拆解。   “那……那现在怎么办?”她又扭头看向彩娟,“她的身体怎么样了?这伤……”   ……会让她丧命吗?   “夫人已经请洋人来看过了,也给伤口上了药,”彩娟依然抹着眼泪,眼睛都要哭肿了,“只是小姐总是时梦时醒……一直在睡……”   啊。   ……白清嘉已无话可说了。   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一直受到家人的宠爱,尽管父亲为人严厉时常教训她、甚至还曾在她不服管教时动过要打她的念头,可其实他一次都没真的动过手。因此她实在难以理解静慈的父亲为何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这样的毒手……一座矿山的确价值惊人,可难道还能比亲生骨肉的命更金贵么?   她还很迷茫、不知道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毕竟如今她已身无分文,别说偿还一座矿山,就是代人家找一位有本事的医生都做不到,只能在病床旁无力地发呆,脑子已经是一片空白了。   而这时彩娟又说:“如今我家小姐病重,恐怕难以同白小姐叙话了,倘若您有事要同我家小姐讲,不如就把话留给我,待之后小姐醒了我一定转达。”   这可真是折煞人的话。   静慈为了她二哥付出了如此之多,简直是连命都搭上了半条,她要报答还来不及、又怎能厚着脸皮继续说要借钱的事?   “没有……我没有什么事要跟她说,”白清嘉回避了彩娟探询的目光,终于也吞吞吐吐了起来,“只是顺路来看看她……你也不必跟她说我来过。”   她沉默下去了,伸手轻轻地替薛静慈掩了掩被子,继而声音低低地说:“只是如果她醒了……请你一定要托人告诉我。”   此后白清嘉又在薛静慈身边陪了一个下午,从薛家出来已是傍晚。   入冬之后白日渐短,天黑得越来越早,不到六点便是夜晚的光景;可璀璨的夜上海从来都不怕黑的,街上漂亮的霓虹灯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将这凄寒的冬夜点缀得十足曼妙。   她一个人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目之所及一片繁华,耳中听到的尽是欢乐幸福的笑声,来来往往的人似乎每个都有归宿,至少知道自己明天要去哪里、做什么;只有她不知道,心里空落落的一片茫然,有那么几个时刻她甚至不想回家,因为知道等她回到那个不体面的弄堂以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一盆盆泼得到处都是的有臭气的脏水,大哥和嫂子喋喋不休的争吵,父亲沉闷得令人心疼的咳嗽。   现在她身上又多了一笔债:一座矿山,以及静慈背后那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痕。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还了,这个世界似乎忽然变了模样,明明原来是那么温情烂漫的,如今却一下子变得冷酷凶恶了;她被一只看不见的猛兽逼到了墙角,拼了命地想要逃跑求生,可四下张望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路可走,曾在她身边盛开的玫瑰色的花丛猛地变成了黑洞洞的断崖,她已经一脚踏空开始无尽的坠落了。   所以现在她该怎么办?到底从哪里才能挣到一笔钱?过去她衣服上的一粒扣子都价值不菲,如今她只求一个月赚到二百大洋都成了痴心妄想,世事的起伏实在太过剧烈,她已经有些回不过神了。   恍惚之间她的手腕却忽而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脸上搽着厚厚的、劣质的粉,衣服亦是大红大绿的,刻意的招摇。   “小姐,吃饭了么?”对方笑盈盈地问她,看着她的眼神同时显露着惊艳和同情,还有一种隐隐的兴奋,“到我们这里吃顿饭吧,跟我聊一聊呀。”   说着她便指向了路边的一个门头,白清嘉下意识抬头一看,却见那店的门口站着许多同样花枝招展的女人,还有酒气上头脚下摇摆的男人在和女人接吻,暧昧又俗艳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还有男人在急赤白咧地朝她这里张望,丑陋的脸涨得通红,毫不掩饰自己贪婪的色丨欲。   她胃里一阵翻腾,被这荒谬的误解恶心得浑身发麻,可却不知为何完全不想发脾气,只由衷感到一阵悲凉,与此同时还有一道低低的声音在她心底发出嘲笑——   你看,你也不是找不到工作的,只要把自己作践得足够烂,总能赚到钱的。   这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都很分明,她甚至可以跟它对话,因此在它说完之后便淡淡笑了一下;那个来邀请她的女人还以为她愿意跟她走,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大,可惜她还是让她失望了,已经走得越来越远。   那女人见此很着急,追了几步想留人却都失败了,无计可施之下干脆叉着腰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叫起来。   “小姐,别犟了呀!”对方似乎痛心且遗憾,就像面对一个不开化的学生一样心急,迫不及待要让她看清这个世道的真相,“你是不是缺钱?来这里能赚很多!你会赚得比所有人都多!没有比这来钱更快的了,我见得多了能不晓得么?”   那女人的声音可真大,引得几乎整条街的人都看了过来,这下大家都知道她是个落魄的穷鬼了,甚至可怜到要被人拉去卖丨身呢。   她于是不得不跑起来了,平生第一次她白清嘉要这样狼狈地逃亡,冬日冰冷的夜风刮在她的脸上,就像刀割一样令人痛苦,可就算这样她也逃不开那女人的声音,它像狡猾的蛇一样直直往她耳朵里钻,执拗得让人绝望——   “等你想通了记得回来找我啊,可别去了别家——”   “你一定会回来的——” 第81章 日子 不想干就滚蛋   当晚白清嘉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她被一群看不清面目的人追赶, 人人都像要吃了她,她拼命地跑,脚下的路却变得越来越逼仄崎岖, 到最后她终于无路可走了, 黑暗中只有一个方向出现了一道豁口, 她兴奋地跑过去, 耳边却忽然听到一阵猖獗的大笑,尖刻的声音在四周盘旋, 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她于是满头冷汗地惊醒了,睡在她身边的秀知听到动静也爬了起来,迷蒙间仍担忧地问她:“小姐……?”   她喘着粗气答不上话,过了好一阵才从噩梦中缓过来, 心中的恐惧和悲凉却一点不减,恍惚中又再次想起了昨晚在街头遇见的那个女人,总觉得她最后的那句“你一定会回来的”像是某种残酷的预言。   ……难道她真的会沦落到那一步么?   她在心里大声否认, 狠命驱赶着那些可怕的幻象, 可表面上她必须非常安静,因为润熙和润崇还睡在她旁边的床上呢——这是妥协的结果, 为了中止哥哥和嫂子无休止的争吵她和秀知就把两个孩子带到自己屋里睡了, 床只有一张,自然是要让给小孩子,她们两个大人便只好睡在硬梆梆的地板上,到了冬天即便裹着厚厚的被子还是会冷得瑟瑟发抖。   “小姐是做噩梦了?”秀知压低声音询问着, 眉头也皱着,好像心疼她得紧,“该是睡地上太不舒服才会这样的,明日还是去和大少爷说说这事吧……”   白清嘉摇了摇头, 不想再听兄嫂吵架,何况她这回惊醒也并非因为两个孩子,于是只简单说了一声“无妨”便又躺下了,地板的湿冷即便隔着好几层被褥还是能透上来把人冻住,她的身体在微微打着抖,就这样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次日她又出门寻找工作了。   人可真是灵活的动物,一切底线都能跟随际遇的更迭而改变——譬如她吧,原本还有些挑剔,只想做些体面清闲的笔头工作,可在四处碰壁之后便也渐渐放下了身段,便是辛苦些的工作也愿意做,只要能换到钱,只要……能让她免于沦落到梦中那般可怕的境地。   她似乎急于证明那个女人的预言是错的,因此心中已经对工作没有什么要求,可她却仍然低估了一个女人在这个社会中处境的艰难——咖啡厅的侍应,裁缝店的学徒,报社的记者,字画店的账房……不管什么工作都不愿给女人做,好像她是缺胳膊少腿、甚至比不过男人的一根手指头。   她很愤懑又很无力,想要分辩却没有机会,心中的迷茫与失落于是更加强烈,幸而几天后在经过迎贵仙茶楼时事情还是出现了转机——一个从黄包车上走下来的陌生女人叫住了她。   “你是二爷的妹妹吧?”对方抱着手臂问她,在看到她警惕的眼神后露出了一丝笑,又指着热闹的茶楼跟她解释,“我们曾见过的,就在这里。”   白清嘉原本全不记得眼前这位是谁,但一听这句解释就被唤起了几丝记忆,想起当初自己的确随二哥来过这间茶楼一回,那段日子他还荒唐着、为了个唱戏的角儿一掷千金呢。   眼前这位未曾上妆的女子便是与他有交情的,白清嘉恍然,与对方点了个头:“你好。”   那女子有些慵懒,上下看了白清嘉几眼,招招手说:“白小姐可得空?若没什么事要忙,不如进来跟我一起喝杯茶吧。”   这位小角儿姓周,艺名叫凤笙,说来也是个念旧情的人——当初白二少爷曾花过大价钱捧她,一举便让她在上海滩打响了名声,却并未如外界所料的那般糟蹋人;她记着这份恩,如今虽帮不了落魄的白家太多,却多少能给白清嘉一份赚钱的营生。   “白小姐可会给人上妆?”周凤笙一边喝茶一边询问,“倘若你不嫌弃,倒可以来我们戏班子做做事,除了上妆之外也就是一些杂活,我帮你跟老陈说说,估摸着一个月能拿十五块大洋。”   顿了顿又颇有深意地补充:“自然,做得好是能得赏钱的,多起来没个数。”   “赏钱”?   白小姐一辈子没受过别人的“赏”,毕竟一直以来最尊贵的人都是她,可如今世殊事异、她也到了不得不低头的时候,难得有份工作肯收女人,虽然一个月十五块大洋连一半的房租都交不起,可她还是心存感激地接受了,并很诚恳地对周凤笙说:“谢谢周小姐。”   对方又笑了,一边嗑瓜子一边摆摆手:“我可不是什么小姐,苦出身唱戏的,你说这话要折煞我了。”   说完又清苦一笑,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感慨和怅惘,说:“我也是为了偿二爷的情,他啊……”   至此只余一声长叹,分明也有几多深情。   白清嘉不说话了,心中已然五味杂陈。   之后她便进了戏班子。   她之前不晓得这个行当的规矩,还以为他们是一直在迎贵仙唱戏的,后来才晓得他们也需四处奔波,倘若别处有人请就要一班人都过去,辛劳得很。   过去她没有听戏的习惯,自然也就不熟悉各个行当上妆的门道,进了班子之后只能从头学起;带她的师傅姓孙,是个五十多岁的大胡子,爱喝酒、脾气很糟,不管多复杂的东西都只肯教她一遍,若见她没有学会便要破口大骂,还要去找班主老陈抱怨、不该找个累赘给他做帮工。   她也是有脾气的人、还很不服输,人家越说她蠢笨她便越想做出个样子来打对方的脸,于是每回学习都很上心,就算当场没会事后也会去请教那些唱戏唱了多年、多少知道该怎么上妆的角儿,态度再没有往日做小姐的高傲、变得客客气气温温柔柔了。   她毕竟有顶好的教养和顶漂亮的皮囊,戏班子里的人也都愿意跟她打交道,尤其一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待她特别宽厚,会笑吟吟地帮她解释好几遍,末了还要感慨万千地看着她说一句:“好孩子,你家里的人都去哪儿了?怎么舍得让你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出来做工?”   唉。   她的父母当然舍不得,所以她并未告诉他们她在戏班子里工作,只说自己要出门跟友人喝咖啡;她父母原本不信的,可后来她装作对兄嫂的争吵十分厌烦、又表现得对如今住的那个房子百般厌弃,一切便有了说服力,显得她像一个一心要远离贫穷的逃兵了。   但这些细节显然不必同戏班子里的人说,是以每当别人这么问起她都说:“有什么舍不得?这里多好呀。”   已经学会说好听的奉承话了。   其实这多少有些违心的,毕竟她在戏班子里可不是只要做上妆这一件事——角儿们换下来的戏服要人洗,上台当间儿要喝的水得有人烧,倘若不巧碰上搬椅子搬桌子的小张师傅不在,她还要替他把唱戏时要用的东西搬到戏台子上去呢。   她从没干过这种活,第一次被人要求洗衣服时完全愣住了,脸上心上都局促,讷讷地说:“我,我不太会……”   管事的郑大妈可不管这些,听了她说这话只冷笑了一声,讽刺她说:“不会?你这是把自己当成金枝玉叶大小姐了?老陈头给你一个月十五大洋!你连个衣服都不会洗?”   “不想洗就滚!”郑大妈怒气冲冲地骂着,“在这儿装可怜给谁看!”   说完便一扭一扭地走了,隔十几丈还能听到她的讥讽,说现在的女孩子都轻飘飘没吃过苦,就欠被苦日子好好锉磨一番,待见过了连草根泔水都没的吃、只能易子而食的人间惨象,便不会说出什么不会干活的荒唐话了。   ……可白清嘉是真的不会。   这世上或许都没有比她更地道的金枝玉叶了——她是家人的掌上明珠啊,原本连杯茶都不会自己亲手倒的,谁又舍得让她洗衣服?可现在没人疼她没人护着她了,她要为了这每月十五大洋的酬劳弯下身子去干活儿了。   她根本没力气,却还要学着别人的样子去井里打水,然后再把脏衣服丢进去洗;冬天的水可真冷,她的手伸进去没一会儿就冻得麻木了,拿出来的时候又红又肿,简直就像个丑陋的大萝卜。   可这有什么呢?拿人家的钱就要给人家做事,一个月十五大洋的薪水已经是很多人可望不可即的,何况其他女孩子都能做、怎么偏偏就她不能做?   没有人体谅她的生疏和娇贵,做完一件事就赶紧接着去做另一件,搬东西、烧热水、擦桌子擦地……所有活儿都得干,否则就会有人跟她说“不想干就滚蛋”。   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却让她疲惫极了,每天都累得像要被榨干了,在戏班子的每一天都漫长得让人难以想象,也是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的自己过得究竟有多么幸福,可以舒舒服服地睡到十点才起,可以慢慢悠悠地在午后的阳光下翻看一本外国小说,看到无聊时还能吃点精致的下午茶解闷。   现在?现在只有寒冷和疲惫是她的朋友,那双曾经像玉一样细腻漂亮的手没过几天就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冷水里而生出了冻疮,娇嫩的皮肤一点一点变得粗糙起来,还有地方干得裂开了、流出了血。   她不敢让父母看到,因此后来甚至不能跟家人同桌吃饭了,得麻烦秀知偷偷帮她拿到房里吃,那光景让秀知难过得直掉眼泪,一边看着她吃饭一边伤感地问:“小姐到底是做什么去了?究竟是谁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这可真是令人心暖的话。   其实秀知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呢?一个人要照顾一大家子,买菜做饭、打扫收拾、接送孩子上学、去给白老先生买药……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她一个人做的,倘若没有她留在身边帮衬着,白清嘉都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继续了。   “瞧你,哭什么?”   白清嘉搁下饭碗,伸手轻轻帮秀知擦掉眼泪,苦涩的生活已经教会了她强颜欢笑,这是往日生活在蜜罐儿里的她从不曾习得的技艺。   “其实也没多辛苦,只是看着严重罢了,”她努力经营着轻松的语气,生怕一不小心就会露出抱怨或疲惫的神情,说到一半又流露了些许真心,看着秀智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与温情,“何况我还能赚到钱呢,不像你,这么辛苦却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说这话时她眼里有愧疚,分明是觉得对不起人家了;秀知看得真切、心里却越发替自己的小姐感到难受,一时眼泪掉得更凶,简直要泣不成声。   白清嘉叹息一声抱住秀智,用自己已经生出冻疮和裂口的手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轻轻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我们都会越来越好……”   一遍遍地重复,一遍遍地申说。   也不知道是说给秀知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第82章 羞辱 “可怜见的,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一个月后, 白清嘉拿到了自己第一个月的工钱——十五大洋。   那钱看起来又旧又脏,完全比不上以往几十年她从家里拿到的那些簇新的钱——天晓得鼎盛的白家有多铺张,凡是要过主人家手的东西都恨不得要逐一喷上西洋香水, 一口气香上个十年八年才好。   ……可就是这些斑斑驳驳的钱币让白清嘉感到无比幸福。   她从未觉得钱是如此珍贵, 是要用日复一日的辛劳来交换的, 拿到它的那一刻她甚至有些鼻酸, 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   戏班子里的人都瞧出了她的喜悦,年长的几位一直带着善意调侃她, 恭喜她终于赚到了月钱;只有几个年轻的小戏子对她很轻蔑,其中一个叫明春的还在冷嘲热讽,说:“上不了台面的乡巴佬,难道这辈子没见过钱?几个子儿就满足的人活该受一辈子穷。”   这话可真不知深浅, 这么说的人恐怕都想象不到被她嘲讽的人曾经过着多么贵不可言的生活;夏虫不可语冰,白清嘉甚至都懒得跟她搭腔,径自和几位和善的长辈说起了话, 反而更把明春气得够呛。   她对白清嘉的成见也是由来已久了。   像她这样的小角儿, 倘若不像凤笙那样交了好运遇上一个肯捧自己的贵人,那便要在戏班子里苦哈哈地唱一辈子戏, 到老也不温不火没名气, 等人老珠黄唱不动了便彻底没了进项。   她可不愿意这样,自然得想法子去碰个贵人——这法子可多呢,从台上下来的时候总会时不时碰上台下看戏的递来的条子,邀她这鲜嫩的小戏子到包房里春风一度;她经常会应约而去, 赚到的“赏钱”可比规规矩矩唱戏多得多了。   可最近这个姓白的狐狸精来了,明明连台都上不了、只偶尔露脸帮忙搬个桌子椅子,却还是勾得下作的男人们趋之若鹜,好几回约她的客人在完事之后都会跟她打听, 还让她帮忙给那姓白的带条子!   这……这真是奇耻大辱!   难道她堂堂一个小花旦,还不如一个在戏班子里打杂的狐狸精了?   她可真介怀,渐渐地便越发看白清嘉不顺眼,后来架不住急色的恩丨客催促,还是勉为其难给白清嘉递过一回条子——结果呢?这狐狸精是怎么报答她的?   她连接都没接、好像多看一眼都嫌脏,甚至连看她的眼神都透着些许同情,还说:“我不会接的,往后请不要再给我这种东西了。”   她说这话时的神态有种令人难以描摹的矜高,明明已经沦落到这样的境地了,可那骨子里的教养和傲慢却还是顽固地留在了她的身上,属于她的一切都必须干净清白,这是她最后坚持的体面。   可明春却被这样的姿态触怒了。   ——怎么?就你高洁、就你有廉耻?别人就都是不要脸面脏污不堪?你看不上这些条子这些钱?所以也看不起给你送条子的我?   真好笑。   你的日子还是过得不够惨,也或许只是没破过戒,等你真的烂到泥里便会晓得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端着架子冰清玉洁的。   两天后戏班子接了个新活儿,要去如意楼唱戏。   那可是比迎贵仙还金贵的地界,老陈都高兴坏了,班子里的角儿们也都很兴奋,个个摩拳擦掌琢磨着自己的戏,只盼当天能有个亮眼的表现、从此在这十里洋场站稳脚跟,成一个人人追捧名声显贵的大人物。   白清嘉也跟着去了,还在后台亲手给周凤笙上了戏妆,一边化一边听到外头的场子人声鼎沸,想来热闹的戏楼已然满座,今晚必是座无虚席了。   “这场老陈恐怕要赚不少钱,他该高兴了,”周凤笙笑着调侃了一句,又抬头看了看白清嘉,“咱们都乖觉些,说两句吉利话给他听,他会给钱散喜气的。”   这是再好不过的事,白清嘉听言也笑着说了声“好”。   恰这时明春来了,妆只化了一半,头发还是乱七八糟的,一边在后台四处摸索一边大声问:“我的钗呢?有人瞧见我的钗了么?就是那支白玉梨花的!怎么不见了?”   那是她今晚上台要戴的钗,可不能出什么纰漏,老陈一听她叫唤也赶紧跑过来问是怎么回事,生怕出什么差错搞砸他今晚的场子;明春便跟他说自己的梨花钗丢了,明明下午来如意楼的时候还在的。   “兴许是丢在下午歇脚的那间厢房了吧?”明春假意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在老陈面前哭哭啼啼,“你让人帮我找找好么?今儿我可少不了它。”   老陈当然要派人找,一边数落明春不当心一边又四处寻摸着人,可当时后台人人都在忙,谁有功夫去替明春寻钗子?他正犯难,一旁的明春又说话了,期期艾艾道:“不如……不如让清嘉去帮我找找吧?下午她跟我们在一间厢房待过,也知道我那支钗是什么样的。”   白清嘉一听就皱起了眉,直觉此事有异,但老陈可没心思管女孩子之间的弯弯绕、只一心想护着今晚这台戏,是以一听便扭头朝白清嘉看了过来,并匆匆说:“那清嘉就去帮着找找吧——凤笙,后面的妆你先自己上着,别耽误上台……”   说完便风风火火地从后台蹿出去了,想来是急着到前面招呼贵客们吧。   白清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心中不祥的已变得越发强烈。   而直到很长时间后白清嘉都无法忘记那晚在如意楼二楼包房里发生的一切,她做了一个十分错误的决定,而这险些就让她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   “啊……是清嘉么?”   推门进去的当刻她便听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语调微扬、夹杂着些许虚伪的意外和难以掩饰的讥诮,好像一早就等在那里了。   她还没抬头看就知道是谁,同时也总算知道今日明春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原来人家是收了她那个做了徐少奶奶的二房姐姐的钱了。   她身体有些僵,有一瞬间心里冒出了软弱的念头,一些令人极端不愉快的想象浮现在了她的眼前,让她几乎想要立刻逃离这个房间;可溃败的逃离却是更丢人的,会把她此前二十多年积攒出的傲气一股脑儿全摔得稀碎,因此最终她还是选择神色如常地抬起头,并在包房内看到了久未谋面的几位故人:白清盈、吴曼婷、徐隽旋……还有她统共也没见过几回面的小侄子。   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看起来其乐融融富贵无极,许许多多的佣人围绕在他们身边,明亮的灯光与后台的逼仄和阴暗截然不同——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亮的光了,一时竟觉得有些晃眼,甚至……   ……恍如隔世。   其实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白家的败落也就是从今年六月开始,至今也才不过半年,可她却总觉得上一次看到这些人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还有这富贵又优雅的生活……也像从没跟她扯上过关系。   她这个人啊,从小受惯了宠爱,脾气便一直被养得有些骄横不讲道理,无论看谁都要抬着下巴,从没怕过什么事;现在她却很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怯懦和恐惧,那双已经生出冻疮并裂开血口的手还下意识地背到了身后,似乎正在竭尽全力躲避故人们的打量,卑怯得要命。   可她还要脸,总不愿这么容易就暴露自己的软弱,因此即便一颗心已经在淌血她也还是要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甚至还对他们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好像完全不在意对方蓄谋已久的奚落,坦然地说:“这不是二太太和姐姐姐夫么?怎么有雅兴一起出来听戏了?”   她努力使自己的姿态和语气与过往别无二致,而她姐姐白清盈却与她截然不同——她是拼了命也想甩掉过去那个卑贱的庶女身份,要在自己这个曾经飞扬跋扈、如今狼狈不堪地妹妹面前彻底扬眉吐气。   “原来真是你啊?”白清盈虚假地笑了起来,语气听上去真亲昵,可坐在那里的动作却是一动不动的,丝毫没有要站起来跟妹妹叙叙旧的意思,“我还当是我看错了,毕竟往日你都不爱来戏楼的——今日你怎么在这儿?也来听戏么?”   呵。   多么风趣的提问。   她想听到什么?想听她说仔细描述一番家里的窘迫?想听她说说父亲的病、侄子侄女的哭闹、兄嫂的争执,以及她的落魄?   她冷笑了一下,完全不想搭话,却架不住对方有忠心的好帮手——她的陪嫁丫头红英还是从白家出去的,明明是被白老先生的钱买下来,如今却只听他那个不孝女的话了,此时还在旁边配合着自己的主人说:“少奶奶别误会,白小姐可不是来听戏的,听说是在戏班子做帮工,今日该是来挣钱的吧。”   “哦,是么?”   白清盈挑了挑眉,又开始装作意外了,甚至还学着当初自己妹妹的模样微微抬着下巴,努力想跟她当年一样傲慢矜高,随即又上下打量了白清嘉一番,缓缓摇头叹了口气,又说:“可怜见的,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她可真不愧是吴曼婷手把手教出来的,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能圆圆满满地唱一台戏,连所有情绪的转折都有细致入微的设计,此时还不忘再补上一刀,说:“我记得当初二哥是最爱听戏的,还是这如意楼的常客呢,倘若如今他还活着、又听闻妹妹有了这样的遭际,该是何等伤情无力啊。”   语罢啧啧两声,好像真是感慨极了。 第83章 爆发 荒唐!可悲!   可其实她心里多么痛快啊——甚至不仅是她, 还有她母亲吴曼婷。   大房,大房,该死的大房!   那贺敏之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撞了大运占上了一个正妻的名分?性子那么软弱无能, 哪比得上她吴曼婷气派敞亮?对方只是命好罢了, 肚子又争气、一连给白宏景那个老东西生了两个儿子, 末了添的女儿还占尽了所有宠爱, 打从生下来就处处压别人一头,简直要把她们二房挤得透不过气了。   她矜高、她贵气、她是金枝玉叶什么都有, 就算要天上的月亮都有人殷勤备至地去摘——可那又怎么样?人的运气总有用尽的一天,如今便终于轮到她落魄了、轮到她像个下贱的佣人一样站在她们面前任凭打量任凭羞辱了。   吴曼婷轻笑了一声,头一回觉得在这个大房的女儿面前扬了眉吐了气,那心情也别提有多滋润, 还紧跟着自己女儿的话又追了一句:“唉,事到如今还提清远做什么?人都没了,可真教人伤心。”   说着, 又挑衅地朝白清嘉瞥了一眼, 仿佛在嘲讽他们大房已经家破人亡支离破碎。   这是最卑劣的幸灾乐祸,也是对她二哥最恶毒的诅咒, 强烈的怒火从白清嘉心底烧起来、几乎要把那股灭顶的屈辱给压下去了, 可她没想到还有更糟的在等她——   “哦,我差点忘了问,”吴曼婷忽而扶额,好像在抱怨自己记性不好, “你母亲的膝盖如何了?还疼么?”   白清嘉闻言眉头紧锁,全然不知她在说什么,这个怔愣的表情却越发取悦了吴曼婷,令她的神情更得意了。   “怎么, 你还不知道?”她故作惊讶地问,“前段日子她来找我了,求我借些钱给她,说是要给你父亲抓药——唉,我也不是不想借的,只是那段日子你姐姐瞧上了一辆新轿车,我总不能不给她买,谁料你母亲那样性急,竟然就那么直挺挺跪在我眼前了。”   说到这里白清盈和她身边的佣人全都笑起来了,好像都回忆起了那时的画面,嘲笑得尽情尽兴,只有白清嘉一个像被人猛地用钉子钉在了原地似的,一毫一厘的反应都做不出了。   ……什么?   母亲去找过吴曼婷?   还给她……下了跪?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她从来没听任何人提起过?   母亲……她是正室大房、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可她性情温良隐忍、从没在吴曼婷陆芸芸这些姨太太面前摆过架子,待人再和气再亲善也没有——可她们呢?她们是怎么对她的?   她们总是跟她争跟她抢!不仅要夺走白宏景的宠爱,而且还妄图夺走她正室的名分!倘若不是有她和两个哥哥护着,柔弱的母亲会是什么下场?被这帮豺狼吃得渣儿都不剩!   她们多聪明啊,一个个巧言令色舌灿莲花,几句话就能哄得父亲眉开眼笑,真以为她们是对他掏心掏肺了,结果大难来时各自飞、原先上赶着的全都跑了,只有那个看起来软弱没用的母亲还陪在他身边,没有情趣、不再貌美,可却绝不会日让这个到头来一无所有的男人无人看顾,日日夜夜都陪在他身边!   母亲去求吴曼婷会是因为什么?难道是忍受不了那个小弄堂里泼的到处都是的脏水么?   不!她是为了父亲!这个旧派的、愚蠢的女人到头来还是护着自己那个犯了一辈子错的丈夫!连听他多咳嗽几下都不忍心,宁愿去给吴曼婷这个做妾的下跪也要换来钱去给白宏景买人参鹿茸!   荒唐!   可悲!   白清嘉已无言以对了,那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悲还是该怒,只是本能地不敢想象母亲给人下跪的模样——那一刻她会有多无助?徐家那些人又是怎么欺侮她的?他们的嘲笑声会跟此刻一样猖狂一样钻心么?她被吴曼婷这个狼心狗肺的毒妇人拒绝时心是否也碎成一地了?   暴烈的情绪从白清嘉心底冒出了头,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就要失控了,可在怒火即将爆发的当口那个与她渊源颇深的“姐夫”却忽而站起来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还在叫她:“清嘉——”   这一声称名可真是缠绵,带着多少当年未遂的“深情”?他真是一点没变,连人中上那颗令人作呕的痣也还好端端长在原处,朝她走过来的步伐亦仍让她感到强烈的不快,可他却自以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大概是将自己想成了那种戏里唱的慷慨救风尘的好心公子哥儿,要不计前嫌地来把她拉出泥潭了。   “……你是不是过得不好?”他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神情乍一看是带着些同情和怜悯的,可眼底却又有明晃晃的亢奋在跳跃,好像已经把她视为自己的囊中物,“你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方来?怎么不去找我帮你?你可真傻……总是自己给自己出难题。”   他终于走到她跟前来了,眼中的贪婪已经明显到快藏不住,同时他还不忘要讽刺她,最后那句“总是”似乎就是在提醒她她曾拒绝跟他结婚的旧事。   ——你当初走了眼、宁愿撕破脸也不肯跟我结婚,如今怎么样?   落魄了吧?难堪了吧?后悔了吧?从天上摔倒地下了吧?知道我对你有多重要了吧?   唉,好了好了,我也不同你计较,谁让你生了一张讨人喜欢的漂亮脸蛋儿呢?我愿将那些往事一笔勾销,只要你乖乖回到我身边便好,只是你毕竟曾做错了事,如今想当我的正妻便不行了,干脆做个姨太太吧,正巧还能跟你姐姐继续做姐妹。   他想得可真周到,甚至眼前已然出现娥皇女英左拥右抱的美妙场景了,嘴上又继续装作很痛切地说:“别为难自己了,回到我身边来吧,我和你姐姐都会疼你,往后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保准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苦、遭一点罪。”   这番陈词可真是含情脉脉,还捎带着替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做了表态,丝毫不管她和自己的亲丈母娘俱已是脸色铁青浑身发抖了。   其实她们一早就知道徐隽旋还惦记着白清嘉,男人的卑劣和下作泰半都能超越女人的想象,他们总会把得不到的当成最好的,拼了命发了疯也要掠夺,有时甚至都并非发乎真情,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执拗的占有欲,或证明自己是多么强大、多么有魅力。   她们有多恨白清嘉啊,恨不得她一辈子滚在泥巴里抬不起头,可她们又能有什么办法阻止徐隽旋把她娶进门呢?白家的衰落的确缓解了她们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怨恨,可同样也使她们在徐家过得更加艰难,没落的娘家使她们失去了体面的地位,若不是因为白清盈走运为徐隽旋生下了一个金贵的儿子、恐怕现在也要被寻个由头扫地出门了,哪还有本事阻止徐隽旋纳妾?   她们只能接受。   别说是娶一个白清嘉做姨太太,就是再抬一百房进门她们也得笑意盈盈地受着,还得做出一副识大体的样子帮忙张罗呢。   母女俩憋着一口气坐在八仙桌旁一动不动,与此同时又看见那杀千刀的白清嘉悠悠然朝她们笑了一下,十足轻蔑又带着讥诮,仿佛在嘲笑她们的卑微和下贱。   “怎么,二少爷这是还愿意娶我?”她只看了她们一眼就移开目光转向徐隽旋了,美丽的眼睛像宝石一样迷人,即便落入泥土也还是熠熠生辉,“我曾拒绝与你的婚约,你便一点也不怪我?”   她说这话的语气很柔,带点嗔又带点娇,这可是徐隽旋从未得到过的待遇,一时简直受宠若惊心花怒放,心想落魄的女人果然别有一番风味,怪不得戏本子里总爱写救风尘的桥段,果然是会让男人意乱情迷的。   他的心满胀起来,心里既得意又解气,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了不起的救世主、足可以当眼前这个女人的神,他眼前甚至已经浮现了跟她一起颠鸾倒凤共赴巫山的曼妙画面,整个人都是飘飘欲仙,连忙又说了两句好听的话哄人,只盼能把这姻缘凿得更实些。   白清嘉听了又是一笑,却不说自己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过了一会儿又越过徐隽旋一步一步走到了八仙桌旁,那摇曳生姿的模样可真招人,早已让吴曼婷和白清盈看得咬牙切齿了。   她们狠狠地瞪着她、像要把人盯出一个洞来,白清嘉却不怒不恼、反而像是很享受这样妒恨的目光;她还优哉游哉地取过一个了小瓷杯,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滚烫的茶水冒着腾腾的热气,真是这冬日里难得的温暖。   “可我不想做小,也不想跟任何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她看着吴曼婷和白清盈母女开了口,也不知这话是说给她们还是徐隽旋听,“如果要娶我,你可就得跟我姐姐离婚了。”   她说这话时神情有一半戏谑一半认真,眼神里埋的是讥诮和炫耀,仿佛在说:怎样,你生气么?你费尽心机勾搭上的男人到头来还不是要念着我巴着我?想翻身压在我头上?做梦。   这个神情一下就激怒了白清盈!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妹妹怎么就有这么大的本事、都落到戏班子里给人做工了还能如此趾高气扬,甚至还胆敢威胁她、想让她失去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婚姻!   火气在白清盈心里剧烈地翻腾,可她却压着不表,只是手上暗暗使劲儿掐了孩子一把,不到两岁的斌荣还说不清话,只会“哇”地一声哭出来,闹腾的声音直往人耳朵里钻,恼人得很。   佣人们一见都手忙脚乱地开始照顾了、不知道小少爷为何会忽然哭起来,只吴曼婷一个瞧见了女儿方才的小动作,于是立刻端出了自己当年唱柳琴戏时打下的底子,十分生动自然地哭诉道:“唉,可怜的孩子,莫非是听懂了他小姑姑的话?他还这么小,怎么离得了母亲?清嘉……你姐姐是真心待你,你怎么忍心让她没了家?”   这哭哭啼啼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白清嘉可真是太熟悉了,她年幼时吴曼婷还得宠,那时二房便是靠这样的小心思勾得父亲流连忘返的,没想到这技艺还能祖传,如今又原原本本地被白清盈学去了。   孩子的哭声可真是厉害的武器,连徐隽旋这样的混不吝都被唤起了几许良知,眉头跟着皱起来,也开始对白清嘉冷脸了,说:“清盈是我儿子的生母,又是你的亲姐姐,你怎么能让我跟她离婚?清嘉,你不要太任性了!”   说完后却不闻白清嘉的答复,只看到她冷清执拗的背影,徐隽旋原本就被孩子的哭声惹得十分烦躁,如今一见白清嘉又开始对他摆脸色便更是怒上心头。   他没了耐性、几大步便走到了白清嘉跟前,一把扯过她的手臂逼她正眼看他,在瞧出她眼中的冷色后不禁越发恼怒,终于也一股脑儿说出了压在心里许久的真话——   “白清嘉,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   “你当你自己是什么?还是当年那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白家已经完了!完了!再也没有男人肯要你!只有我能救你出苦海!”   “你还想管男人娶妻娶妾?还敢对我摆冷脸?我告诉你!现在只要我一句话就能让你们全家在上海滩活不下去!你还在这里装矜高给谁看?”   “我劝你趁早识相些,趁我还念着跟你的旧情早点跟我回家,否则……啊——!”   气急败坏的话终于还是没能酣畅淋漓地说完,最终只能以一声潦草且不体面的痛呼匆匆收尾。   ——原来是白清嘉终于忍无可忍,将八仙桌上那杯滚烫的水狠狠泼在了他的脸上!   整个屋子都乱作一团了,孩子在哭、徐隽旋在痛叫、吴曼婷白清盈母女在惊呼,佣人们在手忙脚乱地四处照顾,只有白清嘉冷眼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切,神情比任何时候都倨傲,语气也比任何时候都冷清。   “你们说得对,白家的确没落了,我也的确不再养尊处优,”她高高地抬着下巴,后背挺得很直,好像永远学不会低头,“可那又怎么样?难道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对你们摇尾乞怜、让我满足你们可怜可笑的自卑心么?”   “省省吧,别再做梦了!”她傲慢地宣告着,“我白清嘉从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靠自己也能活得漂漂亮亮,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洪福齐天,又还能享受多久这些虚假的富贵!”   “滚吧。”   “别再让我看见你们。” 第84章 街头 “……白小姐?”   这实在是一次痛快的爆发, 可它也同样让白清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她被老陈赶出了戏班。   这也不是没道理的事,毕竟对方那么看重如意楼的生意、更把今晚这台戏当作是一把富贵天梯,可她却不管不顾地往徐隽旋脸上泼了一杯滚烫的水——他们家可难缠呢, 当晚闹得整个楼都鸡飞狗跳, 还叫了几个兵把场子围了, 要不是后来如意楼的东家亲自从租界里赶了过来、又凭借着和徐振将军的私交跟他儿子好言好语了一通, 今日这桩事恐怕都不能善了。   一片混乱之中白清嘉还被徐隽旋那个人渣反手扇了一耳光,男人的力量太大了, 直接就把她打得跪倒在了地上,事后没多久就青紫红肿起来,瞧上去十分骇人。   可就算这样也没能得到老陈的同情,他真是气极了, 看样子还恨不得也跟过来补上一巴掌,瞪着白清嘉的眼睛怒得像要喷火。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怎么会比一头猪一条狗还要蠢!”他当着整个戏班子的面大声地辱骂她,“往贵客脸上泼水?跟人家争吵?你有这样的命么!你是伺候人的、不是使唤人的!你这是在拉我们整个班子为你自己的冲动陪葬!”   凌厉的谩骂是铺天盖地的, 四周人冰冷的注视和窃窃私语也是残酷的凌迟, 她就那么顶着脸上的伤狼狈不堪地面对着这一切,心里有一个声音还在委屈极了地解释, 想告诉大家做错事的人不是她, 是别人先羞辱她欺负她的,可与此同时脑子里又有一个更冷漠更残忍的声音在告诉她:   放弃吧,不要解释。   大家在意的并不是那些复杂的是非曲直,而仅仅是眼前的生活,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的确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就不要再试图申辩了。   沉默吧,离开吧, 躲到大家都找不到的地方去吧,也不要觉得委屈,因为本来就没有谁应该一直保护你偏袒你,这世界是个残酷的熔炉,你也终究……   ……要被烧成肮脏的灰烬。   从如意楼出来已近夜里十点。   夜上海还像过去一样繁华,霓虹之下仍是车水马龙,白清嘉独自一人走在喧嚣热闹的人群里,神情木然得像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现在她该去哪里?   回家么?   好像不行。   她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消退,万一被家人瞧见就难以解释了,倘若她的父亲母亲知道她今夜的遭际该有多么伤心?母亲一定会哭的,父亲则会病得更重,两个老人家除了跟着一起愤怒还能怎样?平添烦扰罢了。   还是不回了吧……然后明天再托人给家里送个字条,就说……就说她要在朋友家里玩几天,等伤好了再回去,正好她还可以借这几天的工夫再去找一份新的工作。倘若还有人肯雇佣她就是再好不过了。   她麻木地想着,情绪几乎没有一点波动,今晚、明天、后天、大后天……她按部就班地一点一点想着未来几天要做的事,甚至连住哪里的小旅馆、去哪间药房买治外伤的药都想好了,刻板得好像自己并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今晚也并没有遭遇过什么令人心痛的噩梦。   ……可你就不委屈么?   或者……你就不想哭一场么?   哭吧,这本来就是值得一哭的事,片刻的放松是合情合理的,不会被指责为矫情和懦弱;何况这是大街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一定不会有人留意你的,只要你小心一些,悄悄哭一场也不会被人发现,哭过之后你就会痛快一些,起码不会像现在一样憋闷了。   这念头可真清晰,简直是一字一句在她耳边反复诱哄,她深知这些话都是有道理的,可就算这样她的眼眶依然干涩得要命,所有暴烈的情绪都被一个看不见的木塞子牢牢地堵在了她的心底,以至于此时此刻她甚至感觉不到什么痛苦和愤怒,只是麻木,只是茫然。   她没有力气了,或许是因为没有吃晚餐,也或许只是因为受到了情绪的拖累,总之她的身体已经不肯继续为她工作,以至于连再走过几条街去找一间便宜的小旅馆住下都不愿意,她犟不过它只能妥协,于是找了一个路灯照不见的街角席地坐下,汹涌的疲惫立刻反扑上来,几乎要把她吞没了。   ……她好累。   不是在戏班子里洗衣服搬东西的累,也不是每日家里家外跑进跑出的累,她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种感觉,明明她看过那么多精妙绝伦的西洋小说、还能熟练地使用那么多种语言,可到最后居然只能被迫沉默。   还是算了。   别想了。   毕竟身边也没有能听你说话的人。   就算想出了什么精到的描述又能怎样?   白费力气罢了。   想到这里她又勾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清浅又带着涩味,难以描摹的苍凉,谁也不知道这个坐在黑暗街角中的美丽女郎今夜遭遇了多么惨烈的横祸,更不会知道她的心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经历了多少跌宕起伏的悲喜,只有几个偶然经过的路人看到她神情平静地从路沿上站了起来,疲惫的身影和浓深的夜色融为一体,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   直到她走到明亮的霓虹灯下、打算转过路口前往另一个街区寻找落脚的地方,一道熟悉的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了——   “……白小姐?”   有些游移、有些试探,夹杂一点小小的惊喜。   她也愣了一下,有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犹豫了几秒钟后还是回头看了过去,只见一个男人正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笔直地注视着她,一身青黛色的长衫儒雅又清润,眉眼间温吞的书卷气总是令人感到惬意舒心。   ——是程故秋。   关于程先生为何会从北京来到沪上这件事,倒是值得花费口舌说上一说。   想当初袁氏称帝闹得满城风雨、北大校内也不免生出了些许风波,甚至他们严校长还成了筹安会的理事,为帝国的建立大大地出了一把力。   程故秋为人一向温吞识礼,极少锋芒毕露同人争执,可在国事面前却总不免要多些执拗认真,被时局逼得也学会了振臂高呼,领着同样慷慨激愤的学生们上街游行,结果当然是立刻被当局盯上了,被抓去警察局耳提面命威胁警告了一番后还被学校开除了教籍。   他对此当然愤愤难平,原本打算豁出去同当局硬碰硬,可没料到他的学生们比他还激愤,为了他不惜与学校和政府对峙,最后事情越搞越大、有几个学生都被抓了。   他们还是年幼的孩子,本该在学校里学习修齐治平的道理,怎能如此之早就被牵扯进残酷的政治里去?程故秋终究于心不忍,于是也对当局做了妥协,承诺不再组织学生上街“闹事”,离开北京来到了上海。   如今时局动荡政治高压,各种主义混杂成一团,北京已然成了不可言不可议的地方,也就只有沪上还剩几分可贵的清净,他一路南下至此盼望谋个安生,只不料刚到几天便遇见了白清嘉,说来也是难得的缘分。   如今两个久未谋面的人一同在街边干净明亮的咖啡厅里相互对坐,各自的际遇都同半年多前大不相同,人事的更迭也实在难免令人心生感慨——尤其是程故秋,他虽一早就知道白家败落的消息,却没料到这倾覆是如此彻底,以至于连白小姐拿着咖啡杯的手都生出了冻疮和裂口,甚至脸上还有个触目惊心的巴掌印……   “白小姐……”   他心里有些涩痛,想问她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只好反复去斟酌措辞,唯恐说出的话不妥当又惹得她伤心,最终也是语塞了,讷讷归于无声。   白清嘉瞧出他的局促,也感激他的体谅,遂勉力笑了一下以示轻松,转而问:“程先生远来沪上也是不易,如今可都安顿好了?有没有碰上什么难处?”   她能当先开口可真是解了程故秋的为难,他遂长舒一口气,又紧接着答:“都差不多了,住处也有了安排,只是工作还在谈,想来得过几日才能定下。”   白清嘉闻言点点头,似乎也替他高兴,缓了缓又说:“那是再好不过了——先生在哪里高就?”   “谈不上高就,还是做老师,”程故秋半低下头,似有些惭愧,“几所名门公学都已不缺教员,恐怕要去新立的女校教书了。”   其实这也是很好的,只是新立的学校自然比不上北大名声煊赫,对他而言的确有几分委屈。   但……   “许是我没出息吧,觉得这样就很值得恭喜,”白清嘉轻轻放下自己手中的咖啡杯,嘴角染上几分清苦,“工作么……唉,能有一份便算很好了。”   这话虽是说一半含一半,可其中的辛酸却是不言而喻,程故秋于是更明白了几分她的境遇,斟酌再三还是试探着开口问:“小姐如今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倘若、倘若你想寻摸一份工作,我或许可以代你引荐一番。”   白清嘉听言一愣,美丽的眼睛忽而亮了一下,可片刻后又有些黯淡,大约是想起了此前多番碰壁的事;如今的形势就更糟了,她往徐隽旋脸上泼了水,他们自然更不会放过她,怎么会容许她顺利地找到一份新工作?必然会围追堵截要她无路可走。   思及此她又低下了头,心中狼狈地升腾起一阵悔意,不明白今晚的自己为什么就那么冲动,倘若当时能再忍一忍、事情便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无法收拾的样子了……   她心里苦得要命,嘴上却不愿与人多说,只道:“谢谢先生的好意,只是我的情况有些复杂,恐怕……”   程故秋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即便白清嘉不说他也能了解白家人在沪上处境的艰难,因此顿了顿又说:“如今我在沪上根基未稳,要说帮衬别人也是为时过早,但若小姐只想出几本书发几篇文得些稿酬我却还帮得上忙,算不得太难的事。”   说到此白清嘉就更羞愧了,不得已又对程故秋坦白了自己几年前的劣迹,因为荒废了稿件而得罪了出版社,如今人家已不愿再收她的稿子了。   程故秋闻讯也有些惊讶,眉头微皱,似也感到几分为难,白清嘉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便窘迫地低下了头,再没脸顺着这个话聊下去了。   可这时她又忽而听到程故秋问——   “那如果……暂且先以我的名义发呢?” 第85章 惊闻 渺小到……连知晓另一个人的生死……   事情忽然出现了转机。   程故秋的建议是这样:她仍可以保留“贾先生”的署名, 但稿件则由他交到报社或出版社去,对外姑且说作者是他;他在这一行里的名气毕竟大些,取得的报酬也更丰厚, 能为她争得更多保障, 待之后“贾先生”的名声打出去了再恢复她原本的身份。   “这、这样可以么?”白清嘉有些不确定,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万一我写的东西不好、辱没了你的名声……”   “怎会?”程故秋摇头笑笑, 倒像是对她很有信心,“小姐精通外文, 眼界比我更开阔,何况我也看过你的稿件,都是很不错的,只是……”   白清嘉心头一紧:“只是什么?”   “只是题材上……”程故秋隐晦地提醒着, 大概是怕她又去翻译一些没销路的西洋诗歌了。   她会意,连忙点头,语速颇快地说:“我明白先生的意思, 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了, 如今已晓得该写些什么东西——前段日子我译了一段《忏悔录》,明日我拿给先生看看?”   程故秋一听真是松了一口气, 也跟着喜悦起来, 一连说了三声“好”,顿了顿又说:“写一本书么,付梓发行毕竟耗时久些,倘若小姐不介怀、倒可以先写几篇能在报纸上刊发的文章, 譬如时事评论一类就很容易收稿,稿酬……也到的快一些。”   这是再贴心不过的建议,想来也是看穿了她的窘迫,可如今白清嘉已无心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一听能多收到一些钱便欣喜不已,立刻点头说:“好好我知道了——我争取明日便交出一篇稿子,不知到时能否麻烦先生帮忙看看?”   程故秋十分慷慨,看着她的眼神也很柔和,一听她说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还从口袋里掏出纸笔给她留了个地址,说:“这是我的住处,如果小姐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   当晚白清嘉在找到临时落脚的地方后便立刻托小旅馆里的侍应找来了厚厚一沓报纸,预备仔细读读上面别人写的时评。   她其实一贯很少看报,对所谓的评论文章也丝毫不感兴趣,总觉得这些无非都是局外人的隔岸观火,个个都自以为窥破了天机,实则说的话都与事实大相径庭,背后多的是他们不知道的事;更无聊的是文人之间打嘴仗,这个信奉A主义,那个吹嘘B章程,一旦彼此有相悖之处便不免要隔空展开一场骂战,字里行间虽然没什么脏话,可其中的犀利刻薄劲儿也能把被骂的一方气得整宿睡不着觉,如此你来我往寸步不让,到头来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还真能为国家为平民谋得什么福祉么?   家里出事以后她就更不爱看报了——别说是她,就是她父亲也不愿意再看到报纸,甚至一听屋外有报童叫卖都会难受得脸色苍白,想来是当初那场护国战争给他留下了过于深重的阴影吧。   可现在不同了,她需要钱,但凡是干净的生意她都肯做,拉下脸来写几篇无谓的文章又算得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用洋火点亮了小旅馆布满油污的桌子上放的那盏煤油灯,就着昏黄幽暗的灯光开始阅读起了一篇又一篇时评。   中华民国五年七月三日:   粤省之战云密布——广东滇济两军在韶冲突一事迭见报端,刻虽经总统电令调停而双方仍各作备战相持不下,苟非从根本解决则粤省恐将糜烂茲錄。   ……   中华民国五年九月十二日:   日本在满蒙之军事行动——数旬以来,满蒙方面屡有中日军队冲突之事,如郑家屯案、如朝阳坡案是也。郑家屯案已由双方调查不日开始交涉,朝阳坡亦有和平了结之消息,而日本在满蒙有种种军事行动,日报纪之颇详为迻译之以告国人。   ……   中华民国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地方厅研讯陈其美被害案——民党要人陈其美被人暗杀身死案内凶犯许国霖、宿振芳等由法公堂引渡后已经地检厅预审,明确起诉同级审厅,各情已详。   ……   白清嘉一篇篇翻看着,陈旧的报纸因为堆积已久而泛着浓浓的霉味,有时还会随着她展开报纸的动作而浮起一阵一阵的灰尘;她被呛得时不时咳嗽着,眼睛已经看不太清,可片刻之后她的神情却陡然为之一变,连拿着报纸的手都有些发抖了。   那报纸上写着——   中华民国五年十二月一日:   鲁皖两地战事再起——赵开成部与孙绍康部于安庆开战,前沪军营少校徐冰砚联滇抗皖,拒认通德盗矿,称将上诉。   ……   那只是一条很不起眼的消息,被挤在无数国际要闻的中间,统共也就只有七八排字,可“徐冰砚”这三个字却不知为何轻而易举地掠夺了她的视线,她完全无法把视线移开,只反复看着那几个字发愣。   徐冰砚……   她实在太久没见过他了,自什刹海一别后就再也没有过,她甚至几乎从没有想起过他,只因这半多年的艰辛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的情爱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小小修饰,在真正严酷的生存面前完全不值一提,尤其对现在的她而言,哪怕是一份一个月十块大洋的工作都比所谓的爱情更珍贵。   她已经彻底放下那个男人了,只觉得自己曾经的心动和悲伤都很可笑,笃定即便此时此刻他就出现在她面前也绝不会有什么动摇,只是……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把那一页报纸翻过去。   那只是一段干巴巴的文字,连附张照片敷衍一下读者都不肯,她的思绪却一下子蔓延开了,眼前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硝烟四起血肉横飞的残酷画面,那个男人就在战火的中央,整个人都是血色的,只有一双眼睛黑得像看不到边的深夜,令人心痛又心慌。   她其实根本没看懂这则新闻,因为她根本都还不知道他被指控被通缉的事,之前秀知曾想告诉她的、可她当时却不耐烦地打断了,如今她便完全摸不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只能一张张去翻桌子上现有的报纸,要命的灰尘在她的翻找中飞得到处都是,她却也顾不上咳嗽了,只像着了魔似的飞快地翻找着,最终却也没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脉络,只翻到过几次他的通缉令,还有他前往南方和滇军一同作战的消息。   ……那现在呢?   现在他在哪里?怎么样了?   手头最新的报纸是十二月七日的,可现在已经是十二月十六日了,在这几天中皖地的战局变成了什么样子?已经结束了?还是仍然如火如荼?   她的心砰砰地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慌乱和悲伤笼罩了她,她抬头看着自己所处的这个陌生、狭小又破败的房间,一阵又一阵的无力和疲惫像浪潮一样向她奔来,也许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知道自己有多渺小。   渺小到……连知晓另一个人的生死都做不到。   次日中午她便写成了一篇文章。   她找来了今年三月之后所有的报纸,把其中有关于鲁皖战争的所有报道和时评都看了一遍,庞杂的信息在她眼前打开了一扇崭新的窗口,她却来不及细细品味,只一门心思要写文章,不单详细梳理总结了一番赵开成、孙绍康、季明远、徐振四者之间的关系,指出赵欲摆脱徐的掌控故联合南方革命势力共同对孙绍康部发动进攻,还预测倘若孙部不敌溃败,那么上海也将在不远的将来被拖入战局,届时整个南方的军政格局都将进入新一轮洗牌。   她尽力想写得客观些,可归根结底她和那个男人是有私交的,他虽然无情地拒绝了她的求爱,可这却不能影响她对他人品的判断——她不相信他会伙同洋人侵吞国家的财产,毕竟她亲眼见过他的正直和谨笃,何况他一直过得那么清贫……这些都不是假的。   所以她还是在文章中下意识地为他说话了,称矿产公案的背后或许另有隐情,不排除有顶层掌权者抓人顶罪的可能。   她写好后便立刻赶去了程故秋昨夜留给她的那个地址,敲门时对方也正好在,开门见到来者是她也不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大概连这位前任北大□□也没想到她能在一夜之间洋洋洒洒写好一篇上千字的时评吧。   他把她迎进了公寓,坐在厅里的书桌旁仔仔细细将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白清嘉始终紧张地等着,比当年初次在法兰西大学里回答洋人老师的提问还要局促,情绪跟着程故秋的眉头或紧或松,直到后来他终于看完放下了稿纸她还提着一口气,一边观察着他的脸色一边小心地问:“程先生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如何?”   程故秋没答,却径直站了起来。   “极好!极好!”他已绕过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起来,神情看起来很激动,眼睛都在发光,“我果然没有看错!白小姐的眼界和见地都是一等一的!这篇时评写得鞭辟入里精到简洁,有分析也有预测,正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白清嘉有些懵了,一夜未眠的辛苦令她的反应有些迟钝,更不敢相信一切会是这么顺利,此时还有几分犹疑地说:“先生说的都是真的?还是、还是在哄我?这篇文章真的写得好么?”   程故秋闻言连连点头,那神情真是万分诚恳,后来甚至都没耐心跟她多说了,拿上稿子便脚下生风地朝公寓大门外走去,离开前一边匆匆套着外衣一边扭头跟她说:“多余的话我且不说了,报社要赶时间发稿,倘若不在三点前送过去便来不及占明天的版面——你等我的好消息!”   说着便急急忙忙走了出去,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只余白清嘉一个在空空荡荡的公寓里发愣。 第86章 教职 往后我便托大叫你清嘉?   那天程故秋果然带回了好消息:白清嘉的文章被报社采纳了, 同时还支付了六块大洋的稿费。   六块大洋……   此前她在戏班子里辛辛苦苦做工一个月也只能拿到十五元,如今连夜写一篇文章便能得到六元,这实在很难不让人欣喜;唯一可惜的是次日见报时才发现其中有一段文字被删掉了, 恰好就是她为那人说话、试图替他洗脱盗矿嫌疑的段落。   程故秋也看了报纸, 对报社擅改稿件的行为亦有些不满, 可他同样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事, 于是只好对白清嘉解释:“申报毕竟要在沪上发行,徐振将军那里……是不好得罪的。”   的确。   在人家的地盘发报赚钱, 转过头来又暗指对方有违法作恶的嫌疑,这怎么可能走得通?报社也不愿意惹事,自然是要把敏感的内容删掉的。   她能理解,心里却仍难免感到遗憾——事已至此……还有谁能为那个人说一句话呢?   微妙的涩痛在心里发酵, 她为自己的动摇感到恐慌,恍惚间意识到自己竟又开始想他了,这很不好、必须尽快忘掉, 因此她很快转移了自己的注意, 又对程故秋说:“先生为我的事费心了——这钱,我们还是……”   说着她找出了三块大洋递给程故秋, 摆明是要跟他对半分, 对方一看连连摆手,说:“文章是小姐一字一句写的,我只是帮忙送去了报社,绝无从中得利的道理, 请小姐万不要如此客气。”   白清嘉却很坚持——她也试过自己投稿,可惜却是屡屡碰壁,这说明有时一件东西能卖上多少价格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的价值,更重要的在于其所摆放的位置。她毕竟借了程故秋的名, 答谢他是应该的。   他被她的执拗折腾得没有办法,最后也不得不退了一步,说:“这样吧,这钱我一定收,只是权且寄在小姐那里,往后我们一季一结,省得每次给来给去太过麻烦,你看如何?”   这也是体贴的做法,想来他也料到如今她家中窘迫急需要用钱,白清嘉心里动容,只觉得自己是三生有幸才能在最落魄时遇到程先生这样的朋友,后来也不再跟他客气,只感激地说:“好……那就谢谢先生了。”   从那之后白清嘉的日子便好过了很多。   她很勤勉,也很识时务,原本是最不耐烦看什么时事评论的,如今却每天都要专门抽出几个小时翻阅报刊上的相应文章,国内的国际的都要看,看完还会做摘抄记笔记,渐渐地自己也琢磨出了一套写评论的路子。   她也经常写文章,战事频仍时可以做到一天一篇,即便国内局势相对平稳了也会去写写有关欧洲战场的评论,一周最少要上报两回,因此头一个月她便拿到了三十多块大洋的薪酬,十分令人欣喜。   与此同时她的爱好和习惯也在慢慢发生着改变。   原本她是最爱读诗和小说的,还专门订过鸳蝴派的刊物《礼拜六》,后来便渐渐不再关心这些,即便报纸后面几页总会有专栏刊印小说家们精心编撰的世俗小说,她也从来不会去翻,一切注意都在头几版的国内国际要闻上,秀知见了还调侃,说她家小姐往后要去国会里做议员,该成民国头一个女政客了。   这都是玩笑话,她才没有那样的野望,每日阅读报纸除为了写文章赚钱外只另藏了一点隐秘曲折的心思——她永远不会告诉别人,每天展开报纸开始阅读的那一瞬对她来说都是一场艰辛的挑战,只唯恐会在字里行间看见那个人的名字,更害怕得到有关于他的噩耗,到最后甚至连“鲁”、“皖”、“滇”这几个字也看不得了,一见便心头一跳,荒谬得很。   可就算她不想看,有关战局的消息还是会频繁地出现在报纸上——今日赵部胜了,明日孙部胜了,后日滇军驰援拿下了扬州城,信息是一日一变的,纷纷繁繁真真假假,到最后已没人能预测这场战争的结果。   她也不能,为了赚钱却只能煞有介事地去写,一会儿说赵季两部成事无望,一会儿又说这上海滩恐将易主,偶尔被别的评论家骂了还要言之凿凿地骂回去,条分缕析的都是一些自己也不太有把握的事。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家里的状况逐渐转好,起码父亲的药有了着落,润熙和润崇的学费也不至于交不起,倘若她和秀知能把日子再过得仔细一些,说不定每月还能有些存款,这样便更安全了。   她还经常会抽时间去薛府看望静慈,头几次因为囊中羞涩总是两手空空地去,到后来总算能买上一束鲜花了,多少也算她一点心意;只是静慈的状况依然很不好,近段时间虽然会时不时醒过来,可昏睡的时间还是占了一多半,精神亦很恍惚萎靡,着实很令人忧心。   她不懂医、没法子看病救人,能做的也就是三不五时前去探望,每次在静慈身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而薛夫人每次看到她神情都是晦明难辨,大概她一方面欣喜于自己女儿还能有个真心的朋友,另一方面又怨怪这位朋友的哥哥迷了她女儿的心窍,这不仅使他们家丢了一座金贵的矿山,还使静慈遭遇横祸奄奄一息。   白清嘉也晓得自己在薛家出现是很尴尬的事,后来渐渐也就去得少了,最多也就是买点礼物送到门口、请佣人帮忙带进去,这些花销可不菲,需要她花更多的时间写更多的文章才能赚得回来。   说来也奇怪,如今她明明每天都过得很辛苦,可心里的踏实和满足却比原先做小姐时更多,富丽堂皇的白公馆时常让她感到空虚憋闷,而如今这个弄堂深处的小公寓却意外讨得了她的欢心,她不再像最初那样厌恶它,反而起了在这里踏实过日子的心思,哪怕只是和孩子们一起到外面摘两朵野花插在瓶子里也觉得安慰,一点点宁静都足够她回味良久。   她和程故秋也渐渐熟悉了起来。   两人因交稿的缘故时常碰面,大部分都在他家里,也偶尔会约在外面的咖啡馆;如果时间对得上,他们便会一起在桌子边坐一整个下午,她写她的稿子,他回他的信件,写完之后还会再帮她看看,顺便聊两句各自的近况。   “先生的工作定下了么?”她也关心起了他在上海的生活,“之前不是说要去女校教书?可定下了是哪一所?”   “差不多定了,是新沪女子大学,”程故秋笑着答,“建校不久,校长是马来的华侨,如今许多学科都在建设之中,算是刚起步。”   白清嘉点了点头,对他表示了恭喜,他抬眼看了看她,神情有些无奈,说:“小姐的恭喜我笑纳了,只是这称呼不知能否再随意些?你我友人之间,总称‘先生’未免太郑重了。”   白清嘉闻言挑眉,一笑,说:“你不也是一口一个‘小姐’的叫我,哪来的底气指摘这些?”   如此轻松的调侃也引得程故秋失笑,他好脾气地告了罪,接着说:“那么……往后我便托大叫你清嘉?”   他叫她名字时神情有种难言的微妙,似乎有点欣喜又似乎有点局促,还一直回避直视她的眼睛,她却并未察觉这些异状,只坦然地应了一声“好”。   他借一声咳嗽掩饰自己的不自然,顿了顿又说:“这学校我已去过几回,校舍都是全新的,条件很不错,倘若你愿意,我也可争取为你谋一份教职,你有留洋的背景,去做一个外文系的老师应当不难。”   啊。   这提议可真是令人惊喜。   文章登报虽然也能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可毕竟还是不够稳定,倘若真能得到一份教职就再好不过了,不单工作的环境简单干净,而且工作的内容也是她力所能及的。   “真的?”她的眼睛亮起来了,神情间有隐藏不住的惊喜和希冀,“学校里还缺□□么?薪酬如何?”   她是真心拿程故秋当友人了,已不再对他掩饰自己对金钱的需求,他也为她的坦诚和亲近感到熨帖,神情在不自觉间变得更加温柔,答:“学校很新,应当还缺人,薪酬在我看来算是丰厚,教授一月能有三百大洋上下。”   ……啊!   三百大洋!   那已足够他们一家人的开销了!还可以换一个更好的房子!   她激动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当即便把自己手头的稿子放到了一边,紧紧看着程故秋说:“那我就不客气地当真了,倘若这事真能办成我一定会记得好好感谢你!反悔的是小狗!”   美人的欢喜总能令旁观的人也跟着心情愉悦,程故秋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心里不知为何也舒坦起来了,比起那夜在街头偶遇她时要敞亮得多。   他对她笑了笑,语气很认真,说:“那我可记在心上了,到时可不会轻拿轻放。”   然而这一次无所不能的程先生却是碰了壁。   他本以为白清嘉单凭留洋这块金字招牌便能轻松获得一个教职,可惜却还是低估了社会风气对一个女性的苛刻——学校的人事和教务都对聘用女性□□持保留意见,尽管这学校原本就是给女学生开的,尤其当他们听说白清嘉今年只有二十四岁时那否定的意思就更明显了,教务长丁务真甚至直接说:“24岁?那不还是个女娃娃么?又没结过婚生过孩子,镇不住学生们的。”   态度十分坚决,任程故秋好说歹说都不顶用。   他既无力又尴尬,总觉得难以给白清嘉一个交待,同她说明时也有些吞吞吐吐,只含糊地说自己仍在努力,请她再等待一段日子。   白清嘉听话听音,也知道程故秋是遇到了难处,她当然难免有些落寞,可更多地却还是感激,同时又说:“没关系,不着急的,左右现在还有文章可以写,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的确,她现在的收入已经能应付家人的日常开销,日子总是一天一天过的,她相信一切会越来越好。   然而几天后一则横空出世的头版新闻却打破了她难得的平静,再次将她的心搅成了一潭看不见底的浑水——   民国六年一月四日,徐振上将于安庆战场被俘战死,其子徐隽旋同日遇刺身亡,沪军营大乱,孙绍康部节节败退,战局日趋明朗,或可于旧历新年来临之际走向终结。   报端之上议论纷纷,有关凶手是何方神圣的讨论甚嚣尘上,那个能够轻易拨动白清嘉心弦的名字于是一遍又一遍地被人提起,如同这个冬天最为残酷的一道咒语——   ……徐冰砚。 第87章 喜讯 有末代之奇节,负乱世之诡诳……   在白清嘉看来, 报纸上那些指点江山的所谓“评论家”本质更像是写小说的,一个个将徐家父子身死之事描绘得栩栩如生,竟都宛如亲眼见过, 字字句句言之凿凿, 读来令人大为震撼。   他们先是回顾了一遍多年前徐振收那人为义子的往事, 称徐振对他是如何如何慷慨、如何如何栽培, 怎料却是养虎为患引水入墙,而那徐冰砚狼子野心东食西宿, 不单视财如命伙同洋人偷盗矿产、伤透了他义父的心,如今更趁势联合赵开成和季家父子谋夺沪、皖、浙几省之控制权,倘若此役成事,这偌大一个上海滩便将成他的囊中之物!   噫吁嚱!可怜徐振将军戎马一生兢兢业业, 最后却死于如此狂悖小儿之手!此与开门揖盗者何异!   评论家们一个个破口大骂十分痛快,行文间还称徐冰砚“有末代之奇节,负乱世之诡诳”, 俨然将他说成了窃国的豺狐, 几乎要跟当初骂称帝的袁氏一样义愤填膺了。   而白清嘉看着那一篇篇热热闹闹的文章,心中的微茫和无力却已强烈到难以覆压, 毕竟她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她亲眼见过徐振待他有多么刻薄, 会为了讨好洋人而用警棍打他,会一次又一次地派他前往局势动荡的山东,会让他拖着一身重伤前往北京赴袁氏的鸿门宴,甚至连徐隽旋那个草包都可以随意打骂侮辱他……难道这也能算得上是“慷慨”、是“栽培”么?   这些只是她看到的冰山一角, 实际那男人承受的必然比这多得多……他为什么要被不知情的人这样凶残地谩骂?   她很不忿,心里像烧着一团火,明明她早就下定决心不要再管有关那个人的事了,可事到临头她还是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文章给人打笔战, 文中虽未直接替他辩护,可却悉数了徐振主政几省期间所犯下的数宗重大过失,言下之意是说他下台也未见得就是一件坏事。   这篇文章她写得很有激情,直接一口气写到了下半夜,停笔之后掩卷沉思,又抬头看向了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那一刻她同样有些忐忑和恐慌,一个可怕的疑问飞也似的划过她的脑海——   真的是你……亲手杀了他们父子么?   次日她的文章见报了。   说来这些报刊杂志也是十分灵巧,徐振活着时绝不允许发一点于他不利的文字,如今人死了便开始百无禁忌,白清嘉这篇文章完全是一字未改,原原本本就发了出去,也不忌讳其中有关徐振的负面言论了。   而从那之后白清嘉便有意识地开始躲避有关那个人的消息了,即便碰到别的评论家隔空在报纸上抨击她的文章也不会再做回应,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回避什么,可心中的恐慌和怅惘却是骗不了人的,因此她最后只能去写写国际新闻的评论,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了。   可即便这样有关那个人的消息还是无孔不入。   ——因为他终于要回到上海了。   一月中旬皖地就传来了孙绍康部溃败的消息,上海周边也紧跟着出现了动荡,城里的人们难免陷入恐慌,“上海要打仗了”的传言不胫而走,民众立刻开始囤积粮食储备物资,有那性急的已经拖家带口往火车站和港口跑了,只唯恐被扯进残酷的战火里。   白家人也很不安,贺敏之自从听说了可能要打仗的消息便吃不好睡不好,一个劲儿问自己的儿女要不要也迁出上海,白清平亦拿不定主意,只因难以判断局势会发展到怎样的境地,只白清嘉看得清楚些,坚持说不必折腾:“洋人们还未撤出上海,说明大局仍稳,政府就算再荒唐也不会由着上海生乱的。”   她真不愧是写时评能登报的人,后来这场仗果然如她所料并未打起来,而且过程还比她想得更为顺利:她原以为在城郊一带小打小闹放几声炮是免不了的,没想到沪军营的代长官于兴汉临阵倒戈直接投了降,赵、季二部于是很快进驻上海,一场令人心惊的权力更替就在无声无息间悄然完成了。   军队进上海的那一天各家报馆又热闹开了,所有头版头条都刊登着这则轰动的消息,且这回他们终于历经千辛万苦拍下了珍贵的照片,甚至还将坐在军车上那几位将军的面容都一并拍了进去。   ……于是她又看到了他。   画面其实并不清楚,大概拍照的记者也很不容易,看角度是挤在围观的人群中高高举起相机拍的,画面还因抖动而有几分模糊——可她还是看到他了,跟那几位显赫的将军坐在同一辆车上,深邃的眉眼隐匿在模糊的光影中,依然是令人过目难忘的英俊。   她不敢多看,心里早已五味杂陈,甚至根本说不清是悲是喜,最终也只能飞快地把报纸合上丢在一旁,好像这样就可以把那个男人彻底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并将他们之间那些算不上多深厚的过往也一并打扫干净,一辈子都不再有瓜葛。   想到这里她又笑了,清浅的笑容仍和过去一样美丽,可又多了几分过去没有的苦涩与苍凉。   ——其实何必庸人自扰呢?   如此落魄的你……本来也不会再跟人家那样的新贵扯上干系了。   三日后程故秋又约她见面了,地点还在他们常去的那间咖啡馆。   她是准点到的,他却罕见地迟到了,她不赶时间,便坐在座位上悠闲地等,过了大约十分钟才透过咖啡厅的玻璃窗看到他出现在对街,身边还跟着几个漂亮的女学生,一个个眼神儿都巴在他身上,直到他走过马路还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各自不舍地离去。   她看得饶有兴味,等程故秋终于额头冒汗地在她对面坐下才笑着开口调侃,说:“我说你今日怎么迟到了,原来是流连花丛被蝴蝶迷了眼——我劝你一句,如今虽说提倡自由恋爱,但女孩子家里大多还是传统,倘若不预备跟人家结婚便当好好规矩自己的言行,省得惹上麻烦。”   程故秋听了直摇头,看脸色也是极无奈,叹了口气说:“迟到的确是我不对,可你也不至于要这样挤兑我——那些都是我的学生,来同我请教问题的。”   白清嘉闻言“哦”了一声,神情间仍带着几分促狭的笑,看样子是半信半不信,程故秋百口莫辩,只好又急切地解释:“是真的,真的在说学问,不信下回你问问,我们方才在讲《文心雕龙》。”   什么文心雕龙文心雕凤,白清嘉可不在乎——说学问?她又不蠢,怎么会瞧不出这师生关系的微妙?这都是寻常事,年轻的女孩子本来就很容易喜欢上自己的先生,何况程故秋还生了一副俊秀的相貌,合该招人喜欢的。   她心知肚明,却不打算过多调侃,以免眼前这位性子内敛的先生过于尴尬局促,遂只笑道:“问?我去哪里问?往后又见不着她们。”   说到这里程故秋的兴致就又高起来了,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再开口时眼中就带上了笑,看着她说:“怎么见不着?你以为我今日找你是为了什么?”   这话……   白清嘉一愣,心里忽而冒出了一个好到令她不敢相信的念头:“你是说……?”   他眉目舒展,看着她笑着点头,说:“恭喜你白老师,年后便要收那些孩子做学生了。”   啊!   原本的妄想成了现实,强烈的喜悦冲昏了她的头脑,以至于她一直语无伦次地重复:“我……你……”   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   他被她惊喜的样子逗得失笑,温润的眉眼越发明亮,又补充:“不过也不能高兴得太早,是有见习期的,研究的压力可不小,一开始只能做助理□□,薪酬大约是一百元,等之后晋升了才会慢慢多起来。”   这些都是应当的,她只怕自己配不上这份工作,怎么还会挑三拣四?当即便连连点头应承了下来,一个劲儿说“好的”。   过了一阵才想到要问:“你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说动了学校?他们先前不是一直不想招女老师么?”   这点其实程故秋也感到有些奇怪——学校之前给出的反馈一直有些消极,他原本也有些灰心,没想到昨日却忽而改口说愿意聘请她了,转折的确是有些突兀。   ——为什么?因为他们终于相信他的举荐了?因为他们仔细看过了她的译作和时评、相信她有真才实学了?   程故秋不太确定,却也没觉得此事有什么蹊跷,故只答:“是你的资历适合这份工作,又有什么奇怪的?”   顿了顿,又难得跟她开起了玩笑:“你之前说的答谢……”   白清嘉原本还有些疑虑,总觉得这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本不该发生在自己身上,可程故秋轻松的态度却纾解了她的怀疑,令她也感到这是一件纯纯粹粹的好事了。   “哦,那是要的,一定要的!”她亢奋了起来,美丽的脸颊已经浮起了激动的红晕,就像春夏之交的花色一样烂漫,胜过人间锦绣无数,“我请你吃饭好么?你想吃什么?现在就去!”   他笑了,像她一样欢喜,注视着她的眼神有无限温柔。   这则好消息带来的后劲儿十分之大,一直持续到过年前后,且不单白清嘉一个人得意,她的家人们也都跟着喜不自胜了:贺敏之原本就最疼她,就算没优点也要夸出花来,如今就更捧着她,天天都说自己的小女儿是最有本事的,有一个她比坐拥金山银山还教人欣慰;父亲也高兴,可惜他说不了话,只能看着她笑;兄嫂也开心的,只是他们双方曾经生过龃龉,如今被她养着总难免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嫂子,经常有意避开她,甚至很少跟她同桌吃饭了。   她也不在意这些,毕竟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没工夫想些不开心的事,于是只一面准备着入春后进学校工作的各种手续,一面又跟母亲和秀知一起准备着过年——这是他们一家遭遇变故后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怎么说都要正正经经地筹备一番,辞旧迎新讨个好彩头,兴许明年就有安生日子过了。   他们都这样期待着,终于在喜悦和爆竹声中迎来了除夕,可年夜饭刚上桌没多久外头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家人们相互看看,俱想不出哪位讨人嫌的客人会在此时登门,直到秀知走过去打开门才见到来者的庐山真面目——   ……竟是吴曼婷和白清盈。 第88章 除夕 “停止妄想吧。”   此二位可真算得上是不速之客了。   想当初白家出事一朝倾覆, 吴曼婷便是那个跑得最快的猢狲,后来身为正妻大房的贺敏之放下所有身段去徐家找她们借钱,为了给白老先生买药续命不惜下跪恳求, 哪料这母女俩竟丝毫不念跟这个家的情分, 一拗头便将人撵了出去, 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可真让人记忆犹新。   如今呢?风水轮流转, 她们又变得可怜了,白清盈怀里还抱着仍在哭闹的孩子斌荣, 自己也是一副泪眼涟涟的可怜模样,和她那个逢高踩低的母亲站在一起,活像一双不知羞的糟烂乞丐。   秀知一贯是没脾气的人、对谁都能笑脸相迎,可面对这糟心的母女俩却也没了耐性, 当即便想当着她们的面把门狠狠摔上,可惜却还是慢了白清盈一步——她已扯开嗓子朝屋里喊了起来:“父亲!父亲!不孝的女儿来看您了,您就大发慈悲见我和母亲一面吧!”   她闹出的动静可真大, 惹得弄堂里的邻居都探出头来看热闹了, 个个兴奋不已地嚼舌头,白家人终归还要脸, 最后还是不得不容她们进了门, 不料进来之后她们的戏便唱得更精彩,俱是扑通一声跪在了白老先生脚下,泪如雨下好不可怜,抽噎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这番做派实在很令白清嘉费解, 毕竟前不久此二位还摆出极大的排场在如意楼羞辱她,那阵势可真是奢靡得让人拍案叫绝,这才过去多少日子,怎么就可怜巴巴地求到她门上来了?   “呵,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她抱起了手臂,带着冷笑审视这对厚颜无耻的母女,“徐少奶奶不好端端待在你们的官邸过除夕,怎么有工夫跑到我们这座破庙来了?”   这话说的,真是正正好戳在白清盈和吴曼婷的心窝子上。   ——她们是不想留在徐家官邸么?   ……她们是不能。   白清盈她公公十二月便亲自去了皖地,只因那段日子孙绍康将军频来电报,说自己已挡不住赵季二部的进攻,恐要丢了淮安。   徐振万分头痛,当初也没料到赵开成和季明远会联手向他发难,可怜如今全国动荡、当局也是分身乏术,即便他向北京求援也未得到复音,于是只能从上海和浙江调兵,拆了东墙补西墙,已然难以为继。   他的独子徐隽旋一点忙也帮不上,整日泡在脂粉堆里的废物唯一的作用便是替他老子在家痛痛快快地骂人,一下骂季家作孽所以儿孙被锯了腿、一下又骂赵开成混账他日必不得好死——当然骂得最多的还是徐冰砚,毕竟当初是他暗中联合了护国军从北京逃逸,后来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哄得赵开成那个莽夫也做了他的马前卒,如今还亲自带兵上了战场,接二连三地让孙将军吃败仗。   “忘恩负义的畜生!也不想想他是靠谁才有的今天!”徐隽旋气急败坏地在家中大声谩骂,“一个一文不名的破落户,要不是靠我父亲提携早就死在外头了!老子就是养条狗都会冲我摇尾巴!他呢?不单抢老子的女人,还他娘的想要我们一家的命!”   如此激烈的言语基本每天都要来上三四回,倘若谩骂可以杀人,那徐冰砚恐怕早就死上几百次了。   可话说得再狠也没用,要料理战事终归还得亲自上战场,徐振将儿子一并带到了安庆命他维系后方,只将白清盈这些女眷留在了上海官邸,不料他们离去没多久便有噩耗传来,父子二人竟是一并死在了异乡。   这自然是令人心惊的大祸,可不管外面是怎样一副洪水滔天的惨象,徐家官邸关起门来还是一个平平静静的安乐窝——徐振将军统共娶了八房姨太太,除了一个早先病死的,其余都住在一起,其实谁又真的对自己这个所谓的丈夫掏心掏肺?女人们一听自己的男人死了虽然难免悲痛欲绝地哭泣一番,可等眼泪一干便开始琢磨这分家产的事了。   来吧,抢吧,什么夫妻情深生死相随,都是骗人的鬼话,这世道没有比钱更实在的东西了,男人死了可以再找,钱没了可就没处再争了。   女人们于是个个摩拳擦掌预备瓜分徐家父子生前创下的基业,白清盈和吴曼婷便是其中最起劲的——笑话,她白清盈跟那些女人怎么能一样?她生了一个儿子!徐家唯一的男丁!这整个徐家都该是她的!这些女人一个子儿都别想从她手上撬走!她要真正翻身做人上人了!数之不尽的财富!坐拥整个上海滩!   白清盈亢奋得要命,好像公公和丈夫死了于她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立刻便跟她母亲一起聘请了最厉害的洋律师,和徐振那帮姨太太扭打作了一团——什么上流,什么体面,全都是假到不能再假的伪善面具,争夺利益时她们都是凶恶的豺狼,一口便能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   可这场争端最终却是无疾而终——因为忽然有一天徐家官邸就被士兵们团团围住了,原本在徐振手下统领沪军营多年的于兴汉上校紧跟着出现,这一次他不再对着太太们卑躬屈膝,而是冷着脸告诉她们,此前她们拼命争夺的一切早就有了新的主人。   ……是徐冰砚。   一月中旬他便回了上海,却到昨日才回官邸,昔日仰人鼻息的落魄军官如今已成了这片繁华之地的主人,与他同行的还有赵开成、季思言两位将军。   那季家的公子虽说被锯掉了一条腿,可谈笑间依然风流倜傥,抱着手臂靠在徐家官邸高大的红木门上,闲闲散散地同自己的昔日同窗搭话,还调侃:“你这义父可真会享受,官邸修得比我们云南警政厅还气派。”   赵开成就没那么多闲话了,一双眼睛在官邸内吓坏了的女人间四处逡巡,最后终于定在了白清盈怀里抱着的徐斌荣身上,眼风陡然一利,手已摸上了自己腰间别的手枪,同时侧过脸去对徐冰砚说:“那个孩子不能留。”   始终养在富贵窝里的富太太们何时见过这样凶残的场面,一个个全都吓得魂飞魄散,白清盈的脑子甚至变得一片空白了,直到自己的手臂被慌乱至极的母亲狠狠抓住才猛地回过神来——这些人……这些人想绝了徐家的后!他们要杀了她的儿子!   她怕极了,在徐冰砚一步步向她走来时大声地尖叫,以前她从没觉得这个像影子一样蛰伏的男人有如此令人心惊的力量,他低垂的眼睛像漆黑的深潭,凛冽而肃杀,对她没有一丝怜悯。   “五点之前离开官邸,”他沉声对所有人说着,语气寡淡,无风无波,“否则就永远不要离开了。”   没有人会听不出那男人语气中的决绝和漠然,也没有人会怀疑他这话的真伪——传闻中他甚至亲手杀了栽培他多年的义父,如今要杀一群手无寸铁且与他毫无瓜葛的女人又是什么难事呢?   富贵的姨太太们一个个抖如筛糠,就算舍不得这无穷的富贵也还是决定先保全性命,于是纷纷作鸟兽散;白清盈和她母亲吴曼婷这回又是跑得最快的,毕竟她们怀里还抱着徐家最后的骨血,倘若跑得慢了说不准那男人还会再反悔,最终都要死在他的枪下!   可……她们又该如何谋生呢?   娇滴滴的母女俩早已过惯了富贵的生活,难道还能真的带着孩子再去唱什么柳琴戏?她们是身无分文了,大冷天在上海滩的街头茫然地游荡,热闹的除夕夜与她们毫不相关,此刻她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有一张暖烘烘的床。   所以她们又来找白家人了。   吴曼婷主意拿得正,心想自己的女儿终归还是姓白,难道白宏景还真能不管自己亲女儿的死活?他还有个外孙呢,这么壮实、这么可爱,难道也能撂手不管?她知道的,白宏景和贺敏之都是心软的人,只要她们跪在地上诚心地求、再伤肝伤肺地恸哭一番,他们便会重新接纳她们回到那个家了,纵然苦一些也没什么,好歹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母女俩于是一个赛一个地哭诉开了,抱着白宏景早已没有知觉的腿哭得肝肠寸断,看白家人一个个仍挂着脸不肯松口,各自的小心思也转得飞快。   白清盈也舍得下本钱,又转而去抱白清嘉的腿了,狠狠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啪”的一声脆生生响,还不停给她磕头赔罪,一遍遍说着“姐姐错了”。   白清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做戏,能给出的回应就只有冷笑——她应该同情二房么?她们在这个家最狼狈的时候无情地断然离开,甚至还要在她已经跌进泥潭后再来狠狠踩上一脚,当初在如意楼的那个夜晚她有多么绝望?难道如今她们掉几滴泪、磕几个头她便要以德报怨了?   还真当她有副菩萨心肠!   她丝毫不为所动,也不想再看这母女二人的百般丑态,遂招呼大哥和秀知一起把两人“请”出去。   白清盈却还不肯死心,明知自己不受待见还在拼了命争取,一边被白清平拉着往外走一边扭头冲着白清嘉大声说:“妹妹!好妹妹!你不愿收留我和母亲也行,姐姐只求你保你的外甥一条性命!徐冰砚会杀了他的!你不是跟他很要好么?姐姐求你了,你去跟他求个情吧!清嘉!”   啊。   白清嘉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再次听到那个人的名字,这使她有一瞬间的怔愣,不仅因为那句谬以千里的“要好”,更因为此刻白清盈已将他视作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可她从没有那样想过他,甚至直到现在还不相信是他亲手杀了徐振和徐隽旋。   ——当然,她的看法并不重要,因为她和他之间早就没有任何瓜葛了。   “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她冷漠地看着被拖出门去的白清盈和吴曼婷,耳边充斥着孩子们的哭声和父母沉重的叹息,本应该混乱的心却意外地坚硬平静,她甚至发现自己的语气都没有一丝颤动,冷静到可怕的地步。   “白清盈,你是做母亲的人了,合该学着自己保护自己的孩子,而不是一直试图把这个责任丢到别人身上。”   “我没有义务为了你们的安逸奔走,你们也没有资格再踏进这个家的门。”   “停止妄想吧。”   “永远别再回来。” 第89章 礼堂 比时下沪上二月的寒风更加凛冽……   一个好端端的除夕夜就这么被毁了。   热腾腾的年夜饭成了残羹冷炙, 不速之客离开后全家都陷入了静默,连小孩子们都不敢笑不敢闹;白清嘉烦躁地回了房间,约莫过了五分钟又怒气腾腾地出来了, 一把塞给她大哥二十大洋, 脸色难看得要命, 说:“拿去给她们吧, 省得把孩子饿死。”   说完又回房间“碰”的一声关上了门,火气好像变得更大了。   因吴曼婷白清盈母女造访而产生的郁气一直纠缠白清嘉到初五, 这几天她几乎每晚都做噩梦,要么梦到那天在如意楼的种种遭际,要么……就梦到那个人。   其实以前她也经常梦到他的,但大多都是他在战场上受伤的场景, 触目惊心的伤口、瘦到青筋迸出的手背、因为失血过多而涣散失焦的眼神……可现在梦里的场景全变了,他成了生杀予夺的刽子手,一个人站在尸体堆成的小山前, 手里拿着一把冷冰冰的枪, 身上留下了徐家父子的鲜血……   她频频被这样的噩梦惊醒,耳边又时常出现幻听, 总觉得是襁褓中的斌荣在自己身边哭泣, 清澈的眼睛笔直地看着她,好像在怨怪她这个做小姨的不肯救他的性命……她被折磨得无法入睡,于是反复枯坐到天明。   这样下去可不行,她一定不能被已经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再次拖进情绪的泥沼, 她觉得是近来报纸上充斥着太多关于他的消息才会连累得人屡屡犯戒,于是决定暂且不看这些东西了——正好,她即将得到一份教职,工作之后必须拿得出成果, 时评之类的东西可不作数,一定得有自己的论著,她还是先把写时评的工作放一放吧、专心把《忏悔录》译完,有个大部头傍身才是硬道理,免得被人说是德不配位。   她想得清清楚楚,也照着自己的计划执行了下去,一连小半月都没再读过报纸、只一心专注在她的翻译事业上,外界的消息于是立刻离她远去了;这办法果然有奇效,之后一段时间她便梦他梦得少了,心里也越发清净澄明。   就这样终于迎来了去学校报到的日子。   新沪女子大学是新立的学校,校舍都是全新的,因校长是华侨,建筑风格便也融合了南洋的韵味,欧亚混杂,有些许岭南的风貌。   白清嘉来到校门口时程故秋已经提前在那里等她了,新年伊始,两人见面都是心情愉悦,白清嘉还调侃了一句:“你今日到得这么早,是不需要和学生们讲文心雕龙了么?”   程故秋闻言失笑,被挤兑地连连摇头,说:“怎么这样记仇?从年前记到年后,折腾得人往后都再不敢迟到了。”   白清嘉也笑了起来,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又听程故秋说:“学生们要到二月才开始上课,还有几天可以休息,今日我要带你来见见教务长,往后你可都归他管。”   程故秋口中的这位教务长名叫丁务真,因校长平素都在南洋、极少会到学校来,是以他才是那个实际管事的,小到课程安排,大到人事任免,事事都在他的辖下。   他的办公室在学校最气派的励耘楼顶层,一人独用一大间,倘若白清嘉记得不错,这排场可比她大哥在文官处任职时还要大;而教务长本人也没有辜负自己所得的这些待遇,架势摆得很足,活脱脱一个大官僚。   程故秋敲门带白清嘉进门时他便一直舒舒坦坦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摆明没有半点要起身迎一迎他们的意思,早先只掀了掀眼皮说了一声“进来”,直到余光看到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走到了自己办公桌前才陡然来了精神,很快便起身了。   “啊,这位便是白老师么?”他主动向白清嘉伸出了手,神情显得有些亢奋,“程先生都没提起过,您竟是位如此出众的美人!”   丁教务长年纪约在四十上下,很瘦,也许有些南洋的血统,皮肤偏黑;他的背有一点佝偻,两只手臂很长,伸出时看起来像只猴子,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四处看时又像只老鼠。   白清嘉本能地不喜欢这个又像猴子又像老鼠的男人,毕竟主动向女士伸手是很失礼的行为,何况在工作中品评对方的相貌、即便是赞美也会让人感到被冒犯。   倘若是原来,骄矜的白小姐一定不会愿意跟这样没有分寸的人握手,可是际遇的更迭已经让她学会了忍耐和伪装,现在的她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做自己不愿意的事了,尽管男人紧紧握着她的手且手心还有一层湿哒哒的汗她也没有撂脸,仍体面且客气地说:“您好,承蒙谬赞。”   这个手丁务真一直握了半分钟,到后来程故秋都看不下去了,主动开口打破了僵局,有些不愉地说:“教务长,今日白老师是来办入职手续的,我会带她去外文系熟悉一下环境,您还有什么其他要交待的么?”   与美人的亲近突然被打断,丁务真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他老鼠一样的眼睛还在白清嘉身上打转,又应付地说:“没有了没有了,程先生做事一向让人放心的——不过白小姐有事也可以来找我问问,我也在外文系教英语,咱们的关系更近呢。”   直到从丁务真的办公室出来白清嘉仍觉得自己手上沾着对方的汗,她嫌恶地皱着眉,一直拿手帕反复擦拭,手臂上甚至起了一层小疙瘩。   程故秋也察觉了白清嘉的难受,他实在没想到那个丁教务长会如此急色荒唐、此前也没察觉到他是这样的人,眼下真是既尴尬又愧疚,只好局促地对白清嘉说:“真抱歉,我没想到教务长会……”   白清嘉又怎么会责怪程故秋呢?他帮她找了一份工作、让她能够供养自己的家人,这便是天大的恩情了,世上的事又哪有尽善尽美的?总要忍耐些不如意。   “没关系,”她打断了对方的道歉,嘴角仍带着平和的笑意,这是此前的白清嘉绝做不到的,可现在她已驾轻就熟,“大不了往后我就躲着他,少见面就是了。”   程故秋对她的体谅和宽容也十分感激,但仍不免感到愧疚,此时又紧接着说:“对对对,尽量少见,要是真有不得不见的情况你也记得叫上我陪你。”   这实在太周到了,白清嘉都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今生竟能碰到这样慷慨的好友,眼中的笑意亦越发真诚,答:“知道了,烂好人。”   接下来程故秋便带着白清嘉走了一遍校园。   学校依文理分科,不同的科目分在两幢不同的教学楼,文曰“荟萃”,理曰“行知”,外文系便在荟萃楼三层,与二层的国文科一上一下;她是来做助理□□的,给人家正职的教授打下手,自己就没有单独的办公室,要暂且同其他三个助理□□共用一间,那几位同事都是男人,一个留俄的叫陈朔文,一个留美的叫钱靖,一个留日的叫高汉全,照面时都十分客气,不像丁务真那样出格。   接着程故秋又带白清嘉去见了自己的正职教授尼诺·伯纳德,那是个三十多岁的法国男人,风度翩翩热情有礼,最典型的法兰西性情,见到白清嘉之后十分高兴,还打听了她此前在法国留学的光景。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尼诺由衷地感慨着,“我的中文很糟糕、简直称得上是灾难,你都不知道之前我跟学生们沟通有多么困难——她们听不懂我的话,我也说不明白,唉!”   “你还是这里的第一位女老师,这真让人高兴!”他继续喜悦地说着,“我真不明白一所女校里怎么会到处都是男老师,一位女教师都没有你能相信吗?当初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自回国之后白清嘉就很少再接触洋人了,此时再次听到这明显带有法兰西风格的语言和腔调,难免令她倍感亲切;她笑着和尼诺继续聊了几句,已经感到自己可以和这位教授愉快地相处了。   一周后终于到了学校正式开学的日子。   新学期伊始,不管什么学校都要把学生们拉到礼堂里训一训话的,新沪也不能例外,还一并叫上了在职的所有老师。   这是非常重要的场合,也是白清嘉第一次见到自己学生们的机会,她十分激动也十分紧张,前一天晚上便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第二天还特意起了个大早,翻箱倒柜找了一件素雅得体的浅褐色衣裙上身,头发也梳得规规矩矩简简单单,再也不是当年做千金小姐时那般慵懒迷人的长卷发了,出门前还来来回回对着镜子照,直到确认自己看起来非常温和得体才终于舍得出门。   她很早就到了学校,先去办公室等了一会儿,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其他几位助理□□才到;他们跟她不熟悉、因此都没什么话跟她说,她只好等他们结伴去了礼堂后再到二楼去找程故秋,他果然很仗义,特意在等她。   两人于是一起从教学楼往大礼堂走,一路上看到许许多多穿着浅蓝色学生装的女学生,她们大概从没在学校里见过女老师、觉得很新奇,因此一路上都在偷看她,然后又跟各自的密友一起窃窃私语,也不知在议论她什么。   她有些不自在,话渐渐少了,程故秋笑了笑,安慰她:“往后学生们习惯了便会好了,你是开风气之先的人,的确会多吃些苦头的。”   他实在很会劝人,在安抚她的同时还给她戴了一顶高帽,她笑着点了点头,心放宽了些,与程故秋一起顺着人流走进了礼堂。   那时大厅里的一排排长椅上已经几乎坐满了人,一整个冬假未曾见面的学生们各自高兴地跟自己的朋友打着招呼,气氛十分热烈;还有一些胆子大的会跟程故秋打招呼,打完之后又会偷偷看程先生身边美丽的女老师,目光还是带着探寻,已经不新鲜了。   她微笑着跟看她的学生一一点头,直到和程故秋一起在前排的教师座位上坐下,木板长椅个个都有一二丈长,一个能坐五六人,没有靠背也没有坐垫,硬邦邦又冷冰冰;没一会儿丁务真教务长便走上了高高的演讲台,可爱的学生们乖顺地鼓起了掌,他似颇感满意,头昂得比政府里正经的大官员还要高,过了好半晌才过足了瘾、比了个手势示意掌声停止,热闹的礼堂于是渐渐恢复了安静,他清了清嗓子,接着开始了自己冗长又无趣的陈词。   “老师们,同学们,值此二月仲春,新沪……”   这些千篇一律的致辞白清嘉全然不感兴趣,何况丁务真又给她留下过不好的印象,此时便懒得听他说话;但对方那些枯燥的言辞却是催眠的良药,她昨夜没有睡好、弦绷得太紧,如今渐渐松弛,人也开始犯困了,坐在座位上神思飘忽,精神已然有些涣散。   程故秋见她坐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分明是一副渴睡极了的模样,于是眼中也跟着带上笑意,默默调整了下坐姿替她挡住旁边人的视线,以便她偷睡偷得更踏实些。   可惜就算这样她的睡眠也还是没能维系。   教务长致辞刚到一半时礼堂的大门就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个学校的老师急匆匆跑进来,当着学生们的面喘着粗气登登登跑上了演讲台、又附在丁务真耳边说了句什么,教务长立刻露出了既惊讶又激动的神情,扭头对满堂的人说了一句“稍安勿躁”,随后便招呼上几位老师一同朝礼堂外跑了出去,动作十分急切,可没有什么大官僚的派头了。   白清嘉被这番变动吵醒了,皱了皱眉问坐在自己身边的程故秋:“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程故秋也不明所以,神情若有所思,“也许是有什么特殊的人物来了,教务长要亲自去迎接。”   原来是这样。   白清嘉会意地点点头,困意涌得越发厉害,可没过多久又被一阵更大的喧哗声吵了起来,学生们都在惊呼,极动之下又是极静,令人不明所以。   她很茫然,回头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礼堂门口,只见厅门大开处有一片晃眼的白色日光,有一个人被人群簇拥着缓缓走进来,肃穆的军装使他看起来极其严厉板正,深沉的眼睛宛若无边的黑夜,比时下沪上二月的寒风更加凛冽。   她好像认识他。   又好像……前所未见。 第90章 未识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人生的际遇或许原本就是如此奇妙罢。   在自以为安定时忽遇当头棒喝, 又在早已决定挥别过往时再逢故人,漫长又短暂的离别过后彼此的位置完全颠倒,如今已经轮到她蜷缩在人群中仰望那个万众瞩目的人了。   他其实没有太多变化。   一样肃穆, 一样冷清, 一样板板正正地穿着军装, 只是那竖式肩章上的军衔似乎有了变化, 原本是黄底白条一颗星,现在已经没有条纹且变成两颗星了, 她不太清楚那具体代表着什么,只的确感到今时不同往日。   他身边簇拥着很多人,有持枪护卫的军官,有丁务真教务长和一群她暂且叫不上名字的老师, 人人脸上都堆着笑藏着惧,点头哈腰殷勤备至,好像都把他当成了可怕的煞星, 唯恐一不小心触怒了他——他也的确有些吓人, 过去只是显得严肃,现在却更凌厉深沉了起来, 漆黑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似乎丝毫没有被旁人的讨好打动。   而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就空了。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缺了一块,有一瞬间她甚至无法分辨眼前的场景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因为她无法说服自己相信此时此刻这个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上位者曾跟自己有过丝丝缕缕的瓜葛, 譬如在欢声笑语的官邸偏厅和她一起打过麻将,在冬夜荒芜的原野上为她支起火堆烤过甘薯,在人头攒动的维多利亚大戏院里陪她看过电影,在水波温柔的什刹海畔被她逼着一起跳过舞。   他曾用很温柔的眼神看她……就像她是他最珍惜的爱人, 就像他会一辈子陪在她身边。   可现在他却变得很陌生了,而且离她很远很远,尽管此刻他们在礼堂中的距离大约只有十几步,可实际上她知道那是天堑一般的鸿沟——尊贵与落魄,得势与失势,原来竟是如此令人喘不过气的东西。   她完全恍惚了,整个人神游天外,可偏偏就在那个时候他发现了她,深邃的目光不知为何无比准确地越过人群跟她撞在了一起,就像当初他们在码头遇见时一样,彼时他似乎怔愣了一下,神情有一瞬间的波动。   她却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回过神来,一种难以厘清的复杂感受猛地一下子从心底窜起来,以至于她完全顾不上掩饰就立刻低下了头、匆忙地断绝了与他的对视。   那种感觉是什么?   是狼狈?是羞耻?是恼怒?是尴尬?是无计可施的愤恨?是自惭形秽的卑怯?   她不知道也弄不明白,只是从未有哪一刻觉得自己是如此抬不起头,倘若上天可以在此时慷慨地满足她一个愿望,那么她一定会祈求立刻从这里消失——她不想见他、不要见他,甚至根本不愿意被他看见,她只希望眼下这个惨淡破落的自己能被深深地埋到沙子里、连个边角都不要露出来,这样她便能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留给他的最后印象还是美丽且体面的,不至于……如此难看。   她孤独地站在那里,垂着眼睛看自己的脚尖,视线变得非常狭窄,可听觉却千百倍的敏锐——她能听到他的脚步声,明明当时那么多人都在走动,可她居然还是能分辨得出,一步一步向她靠近,最终又在她几乎凝固的呼吸里渐渐走远。   ……他越过了她。   没有丝毫停留。   她真的松了一口气、内心无比庆幸,可与此同时那种空荡的感觉却变得更加强烈了,就像一个黑洞洞的缺口呼呼地灌着冷风。   她完全看不懂自己,就像她从来都看不懂他,此时也只能在茫然中抽离,直到身边的程故秋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臂她才回过神来,那时满场的人都已经落座了,只有她一个突兀地站着,她的脸烧得更热,心想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偏偏她又总感到有一道沉沉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或许真的来自于他,也或许只是她的臆想。   她没心情去分辨了,只匆忙坐了下来,程故秋看她脸色难看,不由在她身边担忧地问了一句:“还好么?不舒服?”   她摇摇头,努力平静地告诉对方自己没事,同时一阵奇怪的耳鸣突然袭来,让她有些听不清周遭的动静——真的听不清,连教务长在台上激情饱满的演讲在她耳里都很模糊,只能隐约听到他在对礼堂中的师生介绍那个人,称他为“巡阅使徐将军”。   巡阅使?   那真是了不起的头衔,只有实控两省或两省以上的将军才能获得这样的殊荣,算来只比地方最高官职经略使低了一级而已,比她大哥鼎盛时还要风光上百倍。   果然前程似锦。   她心里那个空洞越来越大,其实也没有多么悲伤,只是要命的无力,无力到连手指尖都动弹不了,好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沉沉地压住了,连反抗的意愿都被查没收缴。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这场开学的仪式……未免太过漫长了。   一小时后酷刑终于结束了。   她努力保持着得体、没有第一个逃出礼堂,一直等到有学生走出门后才跟着匆匆起身往外去,程故秋原本还想带她去见见学校里其他的老师,她却只能辜负他的好意,一边说着“下次吧”一边低头离开了,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她。   走出礼堂大门之后她果然感觉好多了,此前那道一直若有若无萦绕在她身上的目光总算消失不见,她裹着外套混入人流,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到椅子上的那一刻整个人几乎虚脱,许久回不过神。   过了大约半小时办公室里仍只有她一人,其他几位助理□□都没有回来,她终于渐渐感到了奇怪,直到后来陈朔文探头进来找她。   “白老师?”对方的神色依稀有些激动,好像还有点着急,“请跟我去一趟励耘楼吧,丁教务长让我们都过去。”   事后很久白清嘉都一直在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多问一句丁务真叫他们过去做什么,倘若她问了……便不必再一次见到那个人了。   那日她跟着陈朔文一起到了丁务真的办公室,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交谈声,门外站着两位配枪的士兵,皆身姿笔挺神态肃穆,其中一个白清嘉还认识,正是那人原本的副官,似乎叫张颂成。   他见到她时一愣、继而又露出了欣喜的神色,直直叫了一声“白小姐”,她的心则陡然一沉,忽而知道此时在办公室里的人是谁了,遂当即停住脚步想要转身离去,可陈朔文却已经敲响了办公室的门,很快他们的同事高汉全便来开了门,丁务真亦扭头看向了门口,对着她和陈朔文招呼,说:“怎么才到?让徐将军等了这么久——快进来,快进来。”   此时门已大开,他亦抬眼向她看来,那双既陌生又熟悉的眼睛像是能洞悉一切,将她从头到尾收入了眼底,再也没有任何角落可以供她藏身。   ……天知道那一刻她的内心有多羸弱。   她自认不是怯懦没用的人,即便当初面对家族倾覆也有勇气站出来面对,可以去戏班子给人洗衣服,可以在如意楼里应付白清盈母女和徐隽旋的羞辱,可以一个人在无眠的夜晚对抗噩梦与愁闷,从来没有觉得坚持不下去、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投降;可与他四目相接的那个时刻她却害怕了,内心的孤独与无力淹没了她,男人冷峻的面孔勾起了她最糟糕的回忆,让她想起她曾怎样一腔热忱地捧出自己的心,而他又是怎样残忍地弃之如敝履;更糟的是她还在他身边看到了他妹妹,那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一脸震惊地看着她,短暂的讶异过后那眉梢眼角又染上了浓浓的厌憎,完全没有任何掩饰。   ……那一刻她好像被全世界孤立了。   没有人站在她这边,没有人会怜悯她的辛苦,他们都是冷眼看她笑话的人,甚至还要拿出刀来再狠狠补上几下。   事实实在太清楚了,任何人都能料得到,只要她踏进这间办公室就必然会被留下很深的伤口,可是她却没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就走,因为她已经不是过去的白清嘉了,她需要这份工作养家糊口,因此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肆意妄为,要懂得忍耐、懂得伪装。   所以她走进去了。   看起来很坦然很平静,可其实连指尖都在微微打着抖,心里的震动更剧烈,必须拼命压抑才能看起来妥帖自然;可就算这样她也还是不太有信心,因此刻意将一半身子藏在了陈朔文身后,企图以他人的遮挡增加自己的底气。   而此时丁务真已经热络地介绍开了,面对权势滔天的将军笑得满脸褶皱,原本就佝偻的背弯得更低,先是不住地道歉、又紧接着殷勤地说:“徐小姐能来我们新沪外文系读书真是我校的光荣,请将军放心,我们必然会对小姐尽心尽责,一定会让她学有所成!——啊,对了,这几位便是我校外文系的助理□□,个个都有留洋的背景!”   说着他便给白清嘉递了个眼神、示意她上前一步,可惜她却并未照办,教务长着了急、于是索性伸手一把抓住了白清嘉的手腕,一使劲就把她从陈朔文身后拽了出来,丝毫不管她的踉跄与狼狈,只继续热情地介绍:“这位是白老师,是留法的,学问非常好!连曾在北大执教的先生都对她赞不绝口!往后徐小姐要是在学习上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她,她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解决小姐所有的问题!” 第91章 孤立 我不会再让你继续伤害我了。……   那一刻的她像什么?   大概最像一块被摆在砧板上的肉, 不仅要任人打量任人挑选,还要一动不动地听凭宰割。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明明很想努力地露出一个体面的微笑跟眼前的故人们问好, 可僵硬的嘴角却早已不听使唤了, 被羞辱的感觉比当初在如意楼面对徐隽旋白清盈时更加强烈。   好在在她开口之前已经有人先一步说话了——   “你怎么在这里!”   徐冰洁一步就从她哥哥身后跨了出来, 眼睛已经瞪圆了, 全然不见当初被人骂哭的小可怜模样,咄咄逼人气势汹汹。   “你可真是阴魂不散不知廉耻, 怎么又跑到我们学校里兴妖作怪了?你是不是还想纠缠我哥哥?我警告你别痴心妄想!我……”   “冰洁!”   可怕的侮辱完全爆发了、比她想象得更加激烈,字字句句都让人钻心的疼,后来终于被那个人厉声打断,房间里陷入了一阵可怕的静默。   “道歉。”   她已低下了头、并不能看见那男人的神情, 只能听到他严厉的语气,也许是在让他妹妹向她道歉吧;她不太确定,因为那时她的耳鸣已变得越发严重, 何况她也不是很在意, 刀子都已经捅过来了,难道一句道歉就能使血不再流了么?   徐冰洁却似被她哥哥的这句训斥镇住了, 并未继续出言不逊, 可她也不肯道歉,只梗着脖子站在那儿,好像忽然成了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道歉!”   然而她的消极与沉默并未使她逃过一劫、反而使她哥哥的怒气更加汹涌,这句重复的“道歉”又冷又沉,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将军是真的动怒了,上位者的威压令人头皮发麻,众人甚至纷纷感到抬不起头。   徐冰洁也害怕的,年纪轻的小姑娘被哥哥吓得耸起了肩膀, 瘪着嘴巴好生委屈,最终还是不得不妥协,低下头小声跟人说:“对不起……”   ……任谁都能听出她的不情愿。   白清嘉也没指望能得到什么更好的结果,遑论她的注意力早已不在眼前的这些人身上,她必须调动自己仅剩的力量来压抑即将冲出眼眶的泪水,从而勉强地为自己保留最后一点尊严,此时也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便淡淡地说:“教务长说得是,往后徐小姐若有需要都可以来找我,不必客气。”   她脸色苍白地答复着,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却没说“没关系”,是因为她并不愿意虚伪地表示原谅么?   众人听话听音,只觉得房间里的气氛愈发凝固了,心颤之余又不禁纷纷在暗中观察起形势,琢磨这位新来的白老师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竟会跟新到任的巡阅使徐将军扯上干系?还有看徐小姐刚才的模样……双方分明是生过龃龉的……   他们又哪里晓得白清嘉的际遇?这位小姐曾是上海滩最璀璨的一颗明珠,不管多风光多有权势的男人她都不屑一顾,即便是眼前这位重权在握的将军也曾在她面前弯过腰,要仔细看着她的脸色给她披衣服。   至于如今……繁华过后只剩惨淡,旖旎之外尽是苍凉,时过境迁世殊事异,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僵持之时门外又忽然传来了一声试探的询问——   “冰洁?……冰砚哥哥?”   众人一惊,纷纷扭头去看,却见一个文静秀美的女孩子正站在办公室门口欣喜地张望,高汉全已认出那是他们日文科的学生苏青——她怎么来了?难道竟也与徐将军和徐小姐是旧识?   疑问刚刚冒出来,原本还愤懑委屈的徐冰洁便惊喜地叫了一声,随即便翘着两根小羊角辫欢欢喜喜地朝苏青跑了过去,一下就跟对方抱在了一起,两个女孩子又哭又笑,确是一副久别重逢姐妹情深的模样,苏青还拍着徐冰洁的背一边流泪一边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们总算平安回来了……”   啊。   这、这女学生藏得也太深了!有如此硬的靠山,此前竟一点风也没露!   各位□□皆是瞠目结舌,尤其日文科的更加紧张,连忙回想自己过去是否在无意间开罪过她,还没想清楚便又见徐小姐在伸手朝自己的哥哥招呼,大概是想叫他一起同苏青叙旧吧。   这些情境都清清楚楚地落进了白清嘉的眼里耳里,恍惚间竟让她联想起了不少通俗小说,她自己大概便是其中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反派角色,富贵时飞扬跋扈惹得人人厌烦,到尾声时终于遭了报应落魄潦倒,最后要眼睁睁看着他人欢欢喜喜圆圆满满,真正是个令人发笑的局外人。   也好吧,就这样,横竖是她得不到的东西,别人拿到就拿到,她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她这个反派角色十分小气,即便到了结局也没能学得通透豁达,看到人家圆满幸福心里还是难免苦涩酸楚,甚至有种难言的委屈和孤独。   她还是不在这里旁观了,原本人家也不需要她这个讨嫌的观众,此时不走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走呢?   她在越发严重的耳鸣中小心藏匿着自己,视线窄到只能看见自己脚下的路,他人的欢声笑语是对她的凌迟,最后终于忍不住疼要溃败逃跑了。   她从办公室跑了出去。   当时好像有人在身后叫她、似乎是他也似乎是别人,她搞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只一心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她真的很了不起,明明当时整个人都恍惚得要命,可居然还是完好无损地跑下了高高的楼梯。   励耘楼外是二月寒冷的风,校园里空荡荡的,学生们都已在教室里上课,她于是总算可以在不被人看到的情况下逃回自己的地方了,这真是今天发生的最幸运的事。      ……可偏偏连这点幸运也要被人收走。   “白小姐——”   ……是他。   这回她可以确定了,因为他的声音离她很近,大概对他而言追上一个狼狈的女人实在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只要他想便可以摧毁她逃亡的出口。   可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就快要坚持不住了么?   她的心在淌血,却还要分出神来应付他,停住脚步回过身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即将赴死的战士,要去打一场注定赢不了的仗,僵硬且虚弱的笑容是她最后的铠甲,替她遮挡着已经悄悄溃烂的伤口。   “好久不见,”她听到自己这样跟他寒暄,“……徐将军。”   徐将军。   多么得体且生疏的称呼啊,于现在的他们而言真是再恰当也不过,他却不知何故神色紧了一下,深邃的眉眼间荡出微妙的波澜,好像也有些恍惚了。   “……白小姐。”   他的声音还和过去一样低沉好听,对她的称呼也和过去没有丝毫分别,尽管她早已不是什么小姐了——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嘲讽她,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纠正这一切,她剩下的力气只够支撑自己站在他面前,不要低头,不要流泪。   沉默是磨人的,明明他们之间一贯没什么话说,可到了此时彼此却都还是不适应。   他似乎也有些不自在,语气不甚平整,只说:“很抱歉刚刚冰洁冒犯了你,我代她再次向你道歉。”   这又是陈旧的话题。   他妹妹冒犯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而他也已经不止一次向她道歉,每次都好像很真诚,可说到底又都没什么用——她还记得什刹海畔的那一晚,她追问他到底为什么不肯跟她在一起,他给出的一条理由就是他妹妹,说什么他在父母坟前发过誓要照顾她一辈子,所以不能让她伤心。   那么她呢?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让她伤心了么?   她曾为他这些话不忿过,如今想想也真是可笑,她与他之间不过是毫无瓜葛的两姓旁人,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他的亲生妹妹?过去她的确太骄纵太傲慢了,竟还有过这样的妄想。   “没关系。”   她干巴巴地回答,前后都没有任何铺陈,因此显得枯瘦且不真诚,紧绷的沉默再次笼罩了他们,原来他们早已无话可说了。   他却好像还未发现这一点,仍试图使他们之间的相处恢复一些自然,因而又问:“你……过得还好么?”   这句话在她听来就是一句彻头彻尾的嘲讽了。   他难道不知道她家里的事么?难道没看到她亲手拧断了自己的骨头忍耐着他和他妹妹的羞辱?难道察觉不了此刻她内心的痛苦和羞愤?   他是明知故问……他知道她过得很糟,而他又过得很好,他是想要向她展示向她炫耀?还是仅仅只想欣赏她的难堪?   “当然很好,”她甚至笑起来了,眼泪被死死地锁在通红的眼眶里,细弱的手却已经遏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也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伤情,“如你所见。”   这话又让他沉默了,似乎还有些慌乱,黑沉的眼睛留意到了她不住颤抖的手、紧接着又发现了她手指上丑陋的冻疮,那一刻他的眉头皱得更紧,看起来好像很心疼她似的。   她却觉得更可笑了。   这就是男人么?如此扭曲又如此伪善,明明不爱一个女人,却可以那么自然地怜悯她甚至心疼她——还是说这只是源于他的自负?希望通过表现得慈悲而彰显自己的强大,从而告诉他身边的女人:看啊,我多么了不起,多么值得你死心塌地。   徐冰砚。   你到底要把我作践到哪一步才甘心呢?   “将军还有话要说么?”她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后以隔绝他的视线,语气和心都冷透了,“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先去工作了。”   呵,多好笑。   以前每次说着要离开要去工作的人是他,如今也全颠倒过来了。   “我……”   他像是还有话要说的,可她其实早就不想听了,因此急切地在他说下去之前就决绝地转过了身、装作根本没发现他继续交谈的意图;她甚至都不给他机会开口挽留她,自控的力量已经接近枯竭,她必须要在彻底崩溃之前逃离这个带给她不幸的男人,因此她很快背对他走远了,沪上二月的寒风绝冷不过她那时的背影,更冷不过她千疮百孔的那颗心。   而直到她走进荟萃楼前那个男人都一直注视着她,沉郁的目光宛若实质一直落在她背上,好像很留恋她,也好像很关心她。   多么逼真的表演啊,简直像个事无巨细的高明骗局,一把就能把人拽进去。   可是徐冰砚。   ……我不会再让你继续伤害我了。 第92章 三方 私事   另一边的励耘楼中还是一团混乱。   将军忽然的离开令人惶恐, 丁教务长和一干教员都是面面相觑,徐冰洁和苏青原本热热闹闹的重逢也因此不尴不尬了起来,气氛有些微妙的僵硬。   “冰洁, ”后来还是苏青先开了口, 神情有些犹疑, “刚才那个人……是我们在赌场见过的小姐么?”   徐冰洁回过神来, 一听人问起白清嘉便满脸晦气,冷哼一声后又骂:“什么狗屁小姐!一个赌棍的妹妹罢了, 凭她也配?”   这番交谈落入了教丨员们耳中,使得他们又暗暗对了对眼神,心中对白清嘉身世的猜测越发多起来:这位白老师,又是留洋又是小姐, 既跟徐将军有旧又跟徐小姐有怨……可真是不简单……   门外的张颂成同样目睹了这番变故,心中的感触却比旁人更复杂:他毕竟最晓得他们将军和这位小姐之间的渊源,深知变故发生前二人还曾有过一段甜蜜的岁月, 那时他还以为他们就要定情, 哪料后来风云变幻,将军被当局缉捕不得不南下起兵, 白家亦在朝夕间败落不复往日光景, 一双有情人生生分离,让他这个旁观者都跟着揪心。   幸而如今将军得势又重新回到了上海,本以为破镜重圆指日可待,哪料将军归沪之后却始终没有动作, 只在偶然听闻那位小姐在寻找教职时安排人去教育厅打点了一番,具体的事宜也并未多过问,似乎并没有再与之联络的打算。   可谁知这天下竟还有这么巧的事情——那位小姐工作的学校不偏不倚就是徐小姐要就读的新沪!如此荒诞如此离奇……大概将军也是始料未及吧。   那往后呢?将军还会再同那位小姐见面么?瞧今日这番出去追人的架势、再瞧徐小姐那个穷折腾的脾气……未来恐怕也不会多安生的。   他正这样絮絮地想着,站在办公室门口另一边护卫的军官褚元却忽而有了动作, 只见他四平八稳地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时间,眉头一皱便欲阔步离去,张颂成眼疾手快把人拉住,口气有些不善地问:“你干嘛去?”   这位褚元军官是刚刚来到徐冰砚身边的。   当初徐冰砚只是少校军衔,身边按例只能配一个副官,如今升为中将、规制自然也要跟着涨上去,需有一左一右两位副官才算得宜。   张颂成是一直在徐冰砚座下效力的,如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也从中士一口气升到了少尉,担任将军的左副;这褚元却是外来的和尚,原是个在南方军校里做教官的准尉,后经遴选才成了将军的右副。   他这人么,大概因为是正经军校出身,故而无论做什么都一板一眼规矩很大,十分招人讨厌;偏偏他的能力的确……的确有些出众,没过多少日子便得到了将军的青睐,属实让张颂成十分不忿。   张左副只是出身寻常的泥腿子,从没读过什么军校,精细的兵略和军事学术他一概不通,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与将军识于微时的情分,如今军营里的人总不免会把他跟褚元比较,且还渐渐有了流言蜚语,说张左副都是靠运气才有今日的地位,实则无论什么都比不过褚右副。   他哪能甘心?渐渐也就存下了要跟褚元这厮一较短长的念头,无论对方做什么他都要盯着,事事想出其右。   褚元却一贯懒得跟他计较,神情间又总有种隐隐的倨傲,此时便很冷淡地答:“快十点了,将军该去车站了。”   张颂成一愣,被褚元一说才记起今日将军还有重要的日程,可他不甘心承认自己的疏漏,只好摆出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硬着头皮说:“那、那当然,我早就想提醒你了!”   褚元冷冷瞥他一眼,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径直往楼下而去。   张颂成撇撇嘴要跟上,这时手臂却忽而被徐冰洁这小祖宗抓住了,他回头时正赶上她问:“车站?我哥哥又要去哪里?会离开上海么?”   将军的行程都是机密,怎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外?张颂成闭口不言,后来架不住徐冰洁磨才略松了口,敷衍了一句“不会”。   徐冰洁闻言喜上眉梢,她的密友苏青也在一旁露出了一丝羞涩的笑,随后张颂成又听徐冰洁急火火地嘱咐:“那就好那就好——你记得晚上早些叫我哥回官邸吃饭!我和苏青都会在的!”   等张颂成追下楼去时那位白家的小姐已然走得远了,将军正站在空荡的校园里目送她离开,身影看上去总有些寥落萧索,就像这半年来每个没有战事的夜晚一样冷清。   他猜测两人是不欢而散了,走近时想说句什么又不敢,踌躇间却听到褚元开了口。   “将军,时间差不多了,”他可真是一板一眼兢兢业业,全然不顾及当时场面的复杂,“您答应过赵将军今日要去送他。”   张颂成噤若寒蝉,心说这姓褚的可真是胆大,将军眼下明显是情绪不好,他竟也敢直愣愣往枪口上撞;幸而他们将军一向没有迁怒于人的习惯,沉默半晌之后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沉郁的眉目令人难以分辨他的喜怒,只听他沉沉留下两个字——   “走吧。”   到车站时是十点五十五分,比约定好的晚了五分钟,整个车站已经戒严,赵将军和季将军都在了,正于月台上话别。   季思言当先看见了徐冰砚,隔了几十米便远远朝老同学招手,等人走到近前时又调侃:“今日可真奇了,连你都要迟到,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么?”   寒风萧瑟,吹起了他右腿处空荡荡的一截裤管,那是他为那场轰轰烈烈的护国战争所付出的沉痛代价——其实打中他的只是一颗跟指甲盖儿一般大的子弹,可当时他们的部队被敌人围困耽误了诊疗的时机,因此最后伤口感染不得不锯掉整条右腿。   他的运气已经算好了,战场上多的是因为伤口感染而丧命的人,能九死一生活下来已经算是命运眷顾,因此即便如今他只能靠拄着拐杖站立也毫无怨尤,眉眼间仍是一派洒脱率直的气象,还有心思同人玩笑。   赵开成也看着徐冰砚,他如今已获封上将,身上还担着经略使的官职,神情较季公子更是严肃许多,粗黑的眉毛微微皱着,担忧地问:“出事了?要不要我再留一阵子?”   如今的上海可不安定。   徐振刚刚死在战场上,沪军营内也难免动荡,有一派识时务的已甘心被新上任的将军收编,另一派执拗的却还在暗中伺机夺权,至于更多的则是望风而动的人,一旦某一派的势力上升他们便会倒戈,没什么立场可言。   赵开成此来上海也是带着兵的,倘若徐冰砚难以稳住华东一带的形势他便可及时出手相助,毕竟实控鲁、沪、皖、浙四省的经略使亦对江浙一带的安定负有责任,这一切都在他的辖下。   “只是因为私事耽搁了,局势尚算稳定,”徐冰砚接了口,神情安稳坚毅,“赵将军不必多虑。”   “私事?”季思言听了这话却是扬眉一笑,“你这天天都是一副要捐躯赴国难的刻板模样,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何日也能有‘私事’?”   徐冰砚没接这调侃的话,赵开成的心思也还转在正事上,顿了顿又说:“如今的华东可不好管,孙绍康表面是降了,可背地里怎么想怎么做还说不准——还有那个跑了的冯览,终归是个隐患。”   的确。   此前的混战最终以皖军投降而告终,那孙绍康更像条泥鳅一样滑不溜手,徐振一死便投降了,还说自己此前所做的一切都是迫于徐振的压力,实则早有弃暗投明之心;眼下他表面虽归顺于徐冰砚、本本分分称他一声将军,可皖地的兵权却只交出了一半,地方上的将校亦大多还是听命于他,要解决这些问题都非朝夕之功。   另外还有冯览。   他是徐振的亲信,手中握有无数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与徐振有牵扯的官员、洋人、将官、商人,所有明细都掌握在他手上,只有抓到他才能真正肃清徐振遗留在华东的势力;可这条聪明的毒蛇却在上海被控之前就悄悄潜逃了,如今也不知隐姓埋名去了何处,或许已经远渡重洋去了海外,也或许还在国内却投奔了其他地方势力。   不安定的因素太多了,如今除山东之外,三省都处在极其危险的大洗牌之中,稍有不慎就会挑起巨大的争端,新一轮的战争将再次无情降临,而上海就处在风暴的中心,如今一切都需要徐冰砚独自掌控。   “知道,”他亦心中有数,答赵开成时眼神十分郑重,“眼下形势复杂,若有变动我必会知会将军。”   赵开成闻言摆摆手,说:“你要跟我说也行,可我只是个带兵的粗人,远不如你们俩主意大,到最后还得靠你们做决定。”   说来人生的际遇也是十分奇妙。   当初徐冰砚三赴山东,赵开成回回都当他是卖国的贼子,甚至还有过拔枪相向的决绝之举,未料后来才知这年轻的军官是赤诚之辈,若非有他在其中斡旋,山东之地早已被徐振糟蹋得七七八八,无数珍贵的矿产更要流进洋人的口袋。   他原本对他有多痛恨多鄙夷、如今就有多愧疚多欣赏,以至于去年在其被当局通缉缉捕后毅然借兵给他,联合南方护国军一同征战华东,誓要剿灭徐振余部、让这片土地旧貌换新颜。   徐冰砚和季思言都比赵开成年轻,两人亦将此次战役的首功让给他、让他做了四省的经略使,可实际真说要稳定军政两界,他还是要多听两个年轻人的意见——一个崭新的联盟已在动荡的局势中渐渐成型,往后的路要如何走,是他们必须一步一步走下去才能回答的问题。   眼下三位各自雄踞一方的将军继续寒暄了几句,火车的汽笛终于鸣响,赵开成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话别之后便带着自己的兵登上了回归故土的列车,徐冰砚和季思言在月台上目送其远去,直到列车的尾巴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才各自收回目光。   “好了兄弟,”季思言一把搭上了徐冰砚的肩膀,拖着一条断腿难免摇摇摆摆站立不稳,可脸上的笑意却仍不减,“我家老头儿还要我在上海待上一段时日,最近恐怕就要在你的新官邸借住——怎么样,同我说说你的‘私事’吧?” 第93章 挑唆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自那日匆匆一面之后, 徐冰砚就再也没有来过学校。   这于白清嘉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意味着她总算能踏踏实实地在这所学校待下去了,倘若他一直不停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怀疑自己根本坚持不了几天就会辞职。   然而他人虽然不在, 留下的影响却一直存续着, 譬如那天在办公室的几位助理教丨员就一直用探究的眼神看她, 偶尔闲谈时还总是迂回地跟她打听有关那人的事,她不想谈, 于是每次都装作听不懂,次数一多对方也就知趣不再问了,只是看她的神情越发微妙。   丁务真教务长却不像其他人一样识趣,也或许是因为他位高权重一言九鼎, 所以并不怎么在乎白清嘉这样一个小小的助理□□的感受罢了:那天之后他甚至专门把她叫去了一趟办公室盘问她跟徐氏兄妹的关系,言辞十分直接,连点掩饰都吝啬于加上。   “白老师同徐将军应当是旧识吧?”他冲她贼眉鼠眼地笑, 眼里精光乱窜, “是怎么认识的?有什么渊源?交情深么?”   那情态简直像是看到了一棵发财树,就指望着借她抱上巡阅使将军的大腿、自此让学校千秋万代财源滚滚了。   白清嘉其实完全不想再跟那个人扯上干系, 可当日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 她也没法否认与他们认识,是以只能应付着说:“只有过几面之缘,和徐小姐生过误会,旁的交情就没有了。”   这话听起来也逼真, 毕竟那天主要跟她说话的是他妹妹,他自己并没怎么开口,虽然最后追着她出去的这个行为略有些出格,但大抵也能用代妹妹致歉这样的理由搪塞过去, 白清嘉又用语言修饰了一番,丁务真便半信半疑了。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虽则解决了他对他们关系的探究,可也同时失去了他对她的忌惮——其实最聪明的做法应该是把他们的关系说得似是而非模棱两可,最好还能带上一点点暧昧,这样就可以借着巡阅使将军的威名讨得几分便宜。白清嘉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的确不想再跟那人有什么牵扯,因此也不愿意沾他的光。   只可惜流言蜚语终归不是她想止就能止得住的,那天的事后来还是渐渐在老师们当中传开了,以至于连国文科的程故秋都听到了风声,后来也专门找她问过。他知道她的身世,也知晓她曾和已故的徐隽旋有过婚约,他担心徐冰砚会因为白清嘉和徐隽旋的这一层关系而为难她,毕竟传言中他是个亲手杀了自己义父和义兄的狠辣之辈,又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那天他为难你了么?”程故秋担忧地皱着眉,“流言传得乱七八糟的,我想还是得听你亲自说说才好。”   事情发生至今,身边的人要么是来看热闹要么就是来探口风,只有程故秋一个人是真心关怀她,白清嘉为此十分动容,只觉得患难中的情义更加珍贵,心里对他愈发感激,说:“没关系,只是有过一些小口角,不会有事的。”   程故秋闻言点点头,仍有些不放心,又叹了口气,嘱咐:“既然如此,你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罢了,自己心中明净,身外的纷扰也就与你无关了。”   这是正经的道理,白清嘉都听进去了,遂点头应道:“好。”   自此之后她便专心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了。   兴许是因为此前经历过戏班子那一遭,她已扎扎实实吃了一顿洗衣服搬东西的苦,相较之下在学校教书的工作就显得十分令人满意——她不必起得很早,每日只要八点到学校即可,工作也并不繁重,毕竟如今她只是助理□□、不必像尼诺那样上讲台,只需在其授课时从旁翻译协助,课后再批改作业、给学生讲解说明。   工作之外她还有不少闲暇,这就可以用来写文章、翻译书籍——她已经规划好了,要在四月之前把《忏悔录》全本译完,整理之后便交去书局,等刊印完成她便有了学术的资本,再过几年就可以成为教授,倘若一月真能拿到三百大洋,那养家糊口便是绰绰有余了。   她很有干劲,每日都是笔耕不辍,同办公室的其他助理教丨员都远不如她用功,以至于他们私底下还曾偷偷议论,莫非法兰西大学里的学风比英美俄日都要端正、所以才能教出如此勤勉上进的学生么?   尼诺教授知道白清嘉在翻译卢梭的著作后也非常高兴,时不时就会来关怀两句她的进度,还借给她不少法国原版的参考书目,说她若遇到什么文法和历史方面的问题可以随时去找他咨询,祝福她能将这项工作完成得精彩漂亮。   一切都是很顺心很如意的,只有一个人会给她添堵。   ——徐冰洁。   说起来这个小丫头的遭际也是十分周折。   去年她哥哥被人陷害遭到当局的通缉,她在沪上自然也没法待得安稳,尤其徐振在听闻她哥哥逃往南方的消息后更意图派人抓住她作人质;幸而哥哥早有防备,先一步安排了张颂成将她带出上海,后来一路辗转南下在滇境躲了大半年,直到最近才跟哥哥一起回到上海。   这一躲让她错过了许多重要的考试,是以连中学都未能顺利卒业,照理说是没法子读女子大学的;可如今她哥哥已然位高权重,自然便能很容易地为她谋得一条出路,找个气派的学校读书更不是难事,尽管以她自己的能力原本绝无可能考上新沪。   她是很愿意来这里读书的,因为苏青就是这里的学生,她们是彼此最亲密的朋友、早就约好要一辈子待在一起,如今能再聚真是锦上添花令人欣喜——可谁能想到休戚相关福祸相依,这新沪里不仅有苏青,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白清嘉!   真晦气!   她怎么偏偏跑到这里教书了?还正正好好就是她要读的外文系法文科!   她实在太厌恶她了!那么凶、那么坏、还把她哥哥哄得团团转!前年她只不过在街上呛了她两句哥哥就心疼了,明明对方也回嘴了、还把她骂哭了,哥哥也都不管,回家之后不由分说就把她这个亲妹妹训了一顿,还坚持要她给她道歉!   哼!凭什么?可恶的狐狸精!居然欺负到她家门口了!她哥哥是多么端正严肃的人、以前从来都不会是非不分的,偏偏因为她胳膊肘往外拐,真是……真是活气死个人!   好不容易两年过去,她以为那个坏女人总算能从她和哥哥的生活中淡去了,没想到一转角又在学校里碰上了!哥哥还是向着她,她才说了她两句哥哥便当众训斥了她,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追出去哄那个女人!   荒唐!   可恶!   徐冰洁是气极了,打从在学校再遇白清嘉那天起就一直气不顺,后来每回在学校里碰见她都忍不住要狠狠地瞪人一眼,此外还会搞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小动作,譬如在交作业时往稿件里塞一张吓人的七窍流血图,又譬如在那个狐狸精活色生香地从荟萃楼走廊里经过时偷偷往她身后丢粉笔。   这些窸窸窣窣的恶作剧虽然无伤大雅,可时日一长也难免令人不胜其扰,白清嘉的脾气虽则已经被困窘的生活锉磨得好了不少,可那底子终归还是有棱角,此前对徐冰洁百般忍让仍不见效,一来二去也难免被搞出了火气——她也不刻意为难她,只就事论事履行了自己作为老师的权力,有一回在课上评讲时就当众指出了徐冰洁作业中的问题,一脸冷漠地说她文法不通态度不正、只将尼诺布置的翻译完成了三分之一,还罚她把那天的文段抄写整整二十遍!最后惹得班上的同学都偷偷笑她,说她是个倚仗哥哥走后门的笨小姐,自己没半点真才实学。   这……这真是岂有此理!   她才不笨!她只是进校比别人晚半年!虽然她的确是凭借哥哥的权势才能进新沪读书……可只要给她时间她也一定能学好的!不会给哥哥丢人!   可恶的狐狸精,实在是太坏太歹毒了!她明明就是故意给她难堪!想让她在大家面前都抬不起头!   徐冰洁气得要命,整天恨白清嘉恨得牙痒痒,只要得空就骂骂咧咧个没完,苏青一直在旁边劝她想开些,她一听这话便更生气,还质问:“想开?我怎么想开?那个坏女人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鼓动全班的人都来笑话我!这事儿我根本就过不去!”   苏青听言叹了口气,又拍拍徐冰洁的手背,静静看着她问:“那你想把她怎么着?就这么一直小打小闹给她添堵?”   这话有些微妙的挑唆意味,徐冰洁却听不出来,只顾自气哼哼地道:“那不然还能怎么办?那狐狸精到底还是个老师,我却只是个学生,怎么斗得过她?”   苏青闻言笑了笑,顺手帮徐冰洁理了理微乱的头发,叹道:“现在你稍微闹一下,她便在大家面前给你难堪,可见她不是什么有气量的人,我只怕往后再这样下去你会吃亏、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最后要是连冰砚哥哥都误会你就更不好了。”   徐冰洁被这番体贴的言语感动得眼泪汪汪,拉着苏青的手反复说“还是你最替我着想”,顿了顿又忧愁地问:“那依你的意思呢?我该怎么对付那个坏女人?”   苏青闻言沉吟片刻,想了一会儿后说:“最理想的当然还是要让她离开学校,以免夜长梦多教人不得安生。”   “对对对,这当然最好,”徐冰洁点头如捣蒜,显然与苏青想到了一起,只是眉头却还皱着,神情很是为难,“可我怎么才能把她赶走呢?你也晓得我哥被那狐狸精骗了,现在还是护着她,要是知道我在学校生事肯定不会饶了我的!”   的确。   开学那天晚上哥哥就在回家后把她叫到书房提点了一番,要她专心读书不要惹事,更不许再次冒犯白小姐,她是最怕哥哥的,怎么敢明知故犯?   苏青听言莞尔,秀丽的面容依然文文静静,看着徐冰洁的眼神还带着些许笑意。   “你啊,这么笨,真是活该被人欺负,”她伸手刮了刮徐冰洁的鼻梁,神情有些意味深长,“你就非得自己跳出去惹事?小心些、不让冰砚哥哥晓得不就好了?” 第94章 更迭 他会让她一直这样笑。   这厢徐冰洁和苏青讨厌白清嘉讨厌得要命、挖空心思也要把她赶出学校, 另一边却也不乏喜欢白老师的学生,巴不得她一辈子都留在学校里教书。   白老师多好啊。   法文那么流利,英文也是驾轻就熟, 甚至德文她也懂, 一开口旁人便能知晓她的学识有多扎实、教养有多优越, 端庄得体落落大方, 美得让人过目难忘;她还很耐心,很少批评人, 比那些男教丨员温柔得多,偶尔高兴时还会跟她们说说法兰西的时尚、指点她们的着装与发饰,再贴心有趣也没有。   许多女孩子都喜欢跟白老师在一起,俄文科有个叫孟柯的学生尤其如此。   那是个高挑白皙的女孩儿, 在俄文科的成绩是第一名,外貌虽并不算特别出众,但气质却是独特的清冷, 平日里瞧着沉默寡言, 但你总觉得她那双清冽的眼睛可以把许多事都看透。她经常会到法文科来蹭白老师的课,哪怕对方连讲台上都上不去只能评讲评讲作业她也不嫌弃, 每次还都听得很认真。   等开学一个礼拜后混了脸熟, 她便又开始在课后去办公室找白老师聊天——白老师虽然不通俄文,可她看过许多译成法文或英文的俄国小说,对俄国文学也算得上是熟悉,无论学生想聊屠格涅夫还是陀氏她都能接得上, 只是讲得不专业,最多聊聊心得说说体会。   可就算这样也足够赢得学生的崇拜了,孟柯极喜欢她,后来还在她的推荐下去看了一批法国人写的书, 经常跑图书馆,可惜有的书馆藏里没有;白清嘉看她确实感兴趣、心里也很感动,头一回体会到了做老师的乐趣,于是也特意回到家里翻找了一通,将当初匆忙从白公馆带出来的几本为数不多的小说都带去了学校给学生阅读。   ——哦,说到回家。   白清嘉原本是坚持每天在家和学校间往返的,但这两地实在离得太远,走单趟都要花去两个多小时,她渐渐便有些顶不住,于是想在学校申请一间宿舍。   这在新沪是有不少先例的,许多家住得远的教丨员都会这么做,房屋的条件不错,离学生们的宿舍也不远,有独立的盥洗室,真算起来可比如今她们家租赁的房屋要好得多了。   她跟家人说了自己的计划,并保证每周末都会回家来,大家自然都舍不得她,可又都能体谅她每日奔波的辛苦,后来也就都同意了;贺敏之和秀知都帮着她收拾行李,一个赛一个的唠叨,嘱咐她一个人住时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要好好花心思照顾自己。   而同样唠叨的竟还有程故秋。   “你要搬到学校住?”他十分惊讶也十分担忧,“一个人?”   彼时两人正一起在学校的食堂里用午餐,周围来来往往还有不少学生,白清嘉不想太张扬,因而也压低了说话的声音,答:“也不能算是一个人吧?我看有不少教丨员都申请了宿舍的。”   “可你终归是个女孩子,他们都是男人,”程故秋的眉头仍皱得很紧,看起来不太赞同,“这……”   虽则学校里的环境较外面而言要单纯许多,可她终归是太过……太过美丽了,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就住在自己隔壁,一出门就能时常照面,即便对有教养的绅士而言也是不小的考验,就算不至于真的对她动手动脚,恐怕也少不了频送情书,终归是恼人。   可程故秋也晓得白清嘉来回奔波的辛苦,不搬是不行的,斟酌良久后忽而问:“你住在几楼?隔壁有人么?”   白清嘉一愣,不知道他为何忽而这么问,只答:“二楼,左边是医科的郭老师,右边好像还空着。”   程故秋点点头,夹了一筷子芹菜,说:“我搬过去。”   白清嘉一听眼睛都睁大了,回神之后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住在学校很安全,完全不需要人照顾——而且你不是已经租好房子了么?千万不要再为我麻烦了。”   “无妨,横竖我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程故秋对她笑笑,“你倒是提醒了我,住宿舍不单更便宜,而且离学生也更近,工作上便利些。”   “可是你……”白清嘉还要再劝。   “真的没关系,也没什么麻烦的,”他却是一副主意已定的模样,看着她的眼神藏着隐晦的温柔,“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往后可要请白老师多多关照。”   于是程故秋就搬到了白清嘉隔壁。   她比他搬得早,因此提前两天就住了进去,小小一间宿舍经她一布置也显得温馨雅致了起来:不算宽敞的床被她铺上了珠粉色的床单,简单的靠枕被手巧的秀知缝上了精致的蕾丝,往那儿一摆别提有多漂亮;大哥也体贴,专门找木匠给她做了一个漂亮的小书架,上面整齐地放着她的书籍和报刊,还有专门的格子可以存放稿纸。   一切都井井有条。   正式搬过来的那天好几个跟她要好的女学生都带了小礼物上门祝贺白老师乔迁新居,孟柯也来了,在她屋里待了很久才离开,走之前还问她今后能不能经常来宿舍找她聊天,白清嘉欣然点头,应了一句“当然可以”。   之后几天她宿舍的门时不时就要响上一响,都是讨人喜欢的学生来给她送礼物,有时是鲜花,有时是香甜的零嘴,有时是有趣的报刊杂志,哄得她一直笑意盎然;只有一个礼物没找到出处,是一管治疗冻疮的药膏,就孤伶伶被放在她门前,隐蔽得让她差点没发现;后来她问了一圈,没有一个学生出来认领,她便觉得自己碰上了田螺姑娘,心中的熨帖是越发强了。   幸亏她做了老师。   这感觉实在太幸福了。   两天后程故秋也搬来了,他的东西比她多不少,拉拉杂杂一大堆,一眼看过去有数不尽的书和信件,看得白清嘉咋舌,复而调侃:“我搬家统共也没三十本书,结果到程先生这儿却是卷帙浩繁如烟海,你让学生们怎么想?背后一定会说我学问比你差。”   彼时程故秋正撸起袖子收拾东西,二月里仍被累得满身汗,听了这调侃也难得开怀,回头看着站在他门外悠闲溜达的她说:“你若在意这些我倒可以帮你做戏,说这些书都是你的,我不过替你搬过来,如何?”   这话逗得白清嘉乐不可支,咯咯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好听,美丽的眼睛微微弯起来,整个南方的花色都已簇拥在她眼底——她是许久没有像这样开怀地笑了。   程故秋看着她笑,心中的悸动忽而像浪潮一样漫溢,他忽然意识到她就该这样笑,不该哭、不该沉默、不该落落寡欢,而倘若非得有一个人护着才能使她有这样的欢颜,那么他只衷心地希望……这个人会是他。   他会待她很好。   他会让她一直这样笑。   他是有些愣神了,看着她迟迟收不回目光,直到后来门口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是国文科的学生们,来给她们程先生送礼物了。   白清嘉一见有学生登门便主动从程故秋门前离开了,可女孩子们还是忍不住对这位外文系的女老师上下打量,为首的一两个目光还有些不善;白清嘉并不将此放在心上,毕竟这样的目光她平生遇见得多了,哪有空闲回回都去计较?遂只对孩子们微微一笑,随即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宿舍。   ……可流言还是渐渐传开了。   说到底,一个女人出现在男人堆里本身就是一桩罪过,旁观者总有数不清的闲话要说——啊,你说她?轻浮得很!总是巴巴儿地贴着程老师,摆明了就是要勾引人家的嘛!   有人不服,总忍不住要出来说句公道话,说白老师和程先生本来就认识,多说两句话也没什么不对,何况如今都是民国了,哪还能像大清朝那样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只要心里坦荡,男女之间也是可以做朋友的。   此类言辞虽然公正地道,可却总不免会遭人反扑,非议者紧跟着就会说:好笑,你以为你这么上赶着替她掰扯就能跟人家一样成个万人迷了?还是你想讨好她让她给你一个甲等?丢不丢人啊!   这些话都是张口就来的,说的人全不用付出什么代价,可那被议论的人却不得不在无形中背上沉重的负担,甚至还有可能是刻意的刁难。   ——比如白清嘉,就被那位了不起的丁教务长盯上了。   丁务真对这位新来的白老师的态度可谓是十分复杂。   最初是北大来的那位程先生推荐了她,说她有留法的背景、学问也扎实,到外文系教书正是恰如其分——可这年头哪有女人出来工作的?她们都是绣花枕头,可比不上男教丨员令人放心,因此他很快就回绝了,直接说本校不招女教师。   可没料到过几天教育厅就专门来了人,说倘若有一位姓白的小姐要谋求教职,各校都应予以录取、不可与之为难。   他十分惊讶,不晓得这位白小姐背后靠的是哪座大山,遂连忙抓住那教育厅来的小文员细细盘问,不料对方也是讳莫如深,只交代他一定要听话懂事,旁的一概不要打听。   他于是明白了深浅,赶紧转头去跟程故秋说愿意接纳那位女老师了,见面时只感慨那女人生得天姿国色,诚然是一副谁见了都要失魂落魄的美貌模样,兴许就是靠这副漂亮皮肤勾搭上贵人的吧。   ……可他仍没料到她勾上的竟是那位新到任的巡阅使将军。   在如今这风雨飘摇的乱世,谁还能大过手里握着枪的人?更别提那位将军背后还有山东赵开成和云南季思言两座大山,真正是一句话就能左右上海滩的乾坤,而就是这样一个手握重权的男人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追着白清嘉离开,说两人之间没有私情,谁能相信?   可偏偏徐小姐与这个白老师十分不睦,不单那天当众给了她难堪、事后还专门偷偷来找过他,要求他想办法把白清嘉从学校开除。他起初当然是不敢照办,毕竟徐小姐再重要也及不上她哥哥的一根小手指头,倘若她哥哥喜欢,谁又敢动这白老师一下?   然而奇怪的是打那之后徐将军便再也没有来过学校,甚至私底下也与白老师没有丝毫瓜葛,倘若二人之间真的有什么,又怎么会表现得如此生分疏离?   丁务真看不懂了,与此同时心中的杂念也变得越来越多。 第95章 生病 会是……他么?   或许徐将军过去的确和白老师有旧, 但现在两人已前缘尽断了无瓜葛,此前帮她安排一份工作也不过是出于曾经的情分——如果是这样那他还是应当以徐小姐的意思为先,不必再忌惮这个姓白的小美人儿, 而贸然动作毕竟还是太过危险, 不如先试探一番来得稳妥。   一念抱定, 丁务真看着白清嘉的眼神也变得微妙起来了, 先请她进办公室坐下,又大概询问了几句她近来搬宿舍的情况, 待表现足了自己作为上司的关怀才终于切入正题,问:“白小姐可曾听说最近学校里的传闻?”   白清嘉微微皱眉,问:“教务长指的是?”   “你跟程老师的事,”丁务真接了口, 一双老鼠般的眼睛紧盯着白清嘉的脸,“在学生间传得很广。”   白清嘉一听眉头皱得更紧,真没想到自己被叫来教务长办公室竟会是因为此等无稽之谈, 一时间心里又是尴尬又是不平, 道:“请您不要误会,我和程先生之间只是朋友, 绝没有任何其他乱七八糟的关系!”   她说得斩钉截铁, 可其实丁务真实际却并不在意她和程故秋之间的渊源,闻言只点头,又摆出一副安抚的架势,劝:“我知道我知道, 今天我找你来问也只是出于对学校风纪的维护,这里毕竟学生多,我们做老师的总要给她们做表率,举止要更得体些才好……”   白清嘉其实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行为不“得体”, 但人在屋檐下总要懂得忍让,遂也没有反驳,只沉默着承受了这番敲打;丁务真衡量着局面,觉得自己可以更进一步了,忽地转而问:“我听说白老师最近在忙着翻译《忏悔录》——怎样,还顺利吗?预计什么时候完成?”   这个话题实在转得太过突兀,但总算是跟工作相关了,白清嘉松了一口气,人也自在了一些,答:“还算顺利,有幸得到了尼诺先生的帮助,大概下旬之前就能完稿。”   丁务真一听十分高兴,眼里又精光乱窜了,一边搓手一边说:“好好好,这真是好极了——这本书的翻译是白老师独自完成的么?署名上……是否还有别人的位子?”   啊。   这话。   即便是像白清嘉这样不太懂得人情世故的人都能听懂了:丁教务长这是在要求别人给他署名呢。   他虽然担着管理学校的职务,可说到底也还是在外文系教书的老师,倘若没有足够的论著问世就不能捞到教授的头衔,那么获得的薪酬和地位自然也就要跟着逊色不少。   他才没工夫潜下心去做学问,翻译一本大书要花多少心思啊,得整宿整宿地耗在图书馆,书和词典来来回回都得翻烂,多么没有效率?不如逮住一个年轻的老师,他们既会做事又有热情,还不得不买他这个教务长的账,只要他开口便会乖乖交出著作的署名权,懂事的还会把他排在最前面呢。   这真是太高明了,对白老师提出这个要求再合适不过,倘若她同意了他便能平白得到一个署名、说不准今年就能晋升教授;倘若她不同意他就能探一探她的虚实,如果她去找徐将军为她撑腰那么他往后便再也不会招惹她,而如果徐将军没来……那他就会顺着徐小姐的意思把人赶出学校。   白清嘉并不晓得丁务真此举背后藏着那么多弯弯绕,只觉得这个无耻的教务长是想不劳而获。   她是真的不愿意平白给他一个署名——天晓得她为这本书的翻译付出了多少,一连好几个月天天读书写稿,为一句话背后的典故反反复复去查找各种书籍,单是书下的注释就整理出好几百条,更别提那些字句的斟酌、那些文稿的梳理,个个都要扒掉人一层皮!现在他就动动嘴皮子便要加上自己的名字,凭什么?   可……她又没有办法拒绝。   上次在戏班子往徐隽旋脸上泼水的行为固然痛快,可那为她带去了什么呢?一个响亮的耳光,以及一个被扫地出门的结果。她已经不是原先那个金尊玉贵、有人袒护有人撑腰的白清嘉了,现在的她没有资格也没有底气放纵自己的脾气,冲动带来的后果她一个也承担不起。   她很需要这份工作,她身后的那一大家子更加需要,人人都要张嘴吃饭,这就是大过天的道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道理可讲呢?她也不能去请程故秋出面为自己主持公道,毕竟外界已经有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她不能再落人以口实,何况他本身也要在学校里讨生活,她又怎么能让他为了她去当出头鸟?   “自然……自然是在学校的帮助下才能完成的,”她低下了头,声音微哑地说着违心的话,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变软了,甚至让她挺不直自己的腰,“这还要感谢教务长对我的照顾,如果您愿意,我想把您的名字也一并署上……”   听到这里丁务真终于是眉开眼笑了,两只像猴子一样长的手臂在身前兴奋地晃来晃去,嘴上先是一通义正辞严的假客气,说什么自己绝不会厚颜无耻地抢夺别人的功劳,可最后没等白清嘉揖让两句便又点了头,说:“唉,既然白老师坚持,那丁某人就却之不恭了。”   从办公室出来时丁务真再次主动要求了握手,他的掌心依然湿漉漉的,黏腻的汗液沾在她手上,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的手指还故意在她手心磨蹭了两下,这样的龌龊比她此前在上流社会遭遇的所有孟浪的追求都更加令人作呕,且她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比原先多了很多戏谑和轻慢,这令她隐然生出了很糟糕的预感。   她都忍住了,没有发火也没有冷言相向,离开丁务真的办公室后就立刻钻进了图书馆,接下去几天都一直拼命地工作,就指望着她的译作能早日完成,还以为只要让对方得到署名他就不会继续像这样欺侮她了。   她真的太努力了。   没人比她熬得更晚,就连那些理科医科的男教丨员们都不能跟她比,每天第一个到图书馆的人一定是她,中途如果离开也一定是因为要去教室上课,课程结束后就会立刻折返,然后一直待到闭馆;回宿舍以后她也不肯休息,点上一盏不算明亮的煤油灯,又能一口气工作到下半夜。   她这样的状态实在不免令人担心,住在她隔壁的程故秋自然不会察觉不到,他很担心她、一直想找她聊聊,可她却一直借故推脱,后来被他缠得没办法了才终于说:“你或许还不知道,现在学校里有许多关于你我的传言,我们虽然清白坦荡,可有时却也不能不多些忌讳,最近这段日子还是少来往吧……等过一阵子再看。”   这番变动是令程故秋措手不及的——他也听说过那些传闻,虽也觉得谣言荒唐,可……心里也不是没有想让它成真的意思……   他的确喜欢她,想要照顾她呵护她,让她永远眉眼带笑春色盎然,让她永远都不必为生计发愁——他会待她很好,如果他们结婚他也会照顾好她的家人,会像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孝顺。   可……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的心意会跟他一样么?   他拿不准,尤其在宿舍门口看到她疲惫且避讳的神情以后就更加无法开口,心想再等一段日子也好……等她的翻译完成他再带她去学校外面散散心,等那时再告诉她他的心意。   这样拼命的日子又持续了一阵,到二月十九日她生日这天,总算完稿。   她很高兴,看着书桌上厚厚的稿件心中只感到无限的满足,她想不到比这更好的生日礼物了,尽管只是自己送给自己的。   唯一可惜的是乐极生悲,大概因为工作完成后她的气猛地松了,此前身体和精神积累的疲惫便一股脑儿爆发了出来,于是莫名其妙地生了一场病,当天午后便发起了高热,人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她打算上床好好睡一觉,也许醒来后就会舒服一些,这样到晚上她就能有力气回家一趟了——生日么,总还是要跟家人一起过才好的。   可她刚躺下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她怕会有什么重要的事,遂仍坚持撑起身子去开门,却见门外来的是俄文科的孟柯,她手里也拿着一沓稿纸,大概是她自己写的小说,准备要拿来给她品评的。   她努力想招待对方,奈何她的病容实在太过显眼,以至于孟柯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伸手一摸白老师的额头又发觉烫得惊人,当下便大吃一惊,随手搁下自己的稿纸,说:“老师怎么病得这样厉害?看过医生了么?有没有吃过药?”   那时白清嘉的意识已然有些朦胧,恍惚间只摇了摇头,耳中依稀听到孟柯说要带她去医院,她想推辞,口舌却已有些不听使唤,最后竟被一个年轻的学生做了主,搀着她直接走出了宿舍;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了大雨,孟柯去寻了一把伞,又带着她坐上黄包车去了医院。   可巧,正是她父亲原来作名誉董事的仁济医院。   她还记得白家鼎盛时的光景,每回家人有个头疼脑热来看病总能得到最优厚的对待,海伦护士长的手是很温柔的,尽管的确有点小小的粗糙,可它给她打的针似乎总没有那么疼,会让她感到难得的安慰。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她不再有独特的身份让人家把她当成贵宾接待,即便外面下着寒冷的大雨也只能硬生生地受着,甚至她们还看到医院门口停着几辆威严的军车,一群配枪的士兵牢牢把守着医院的大门,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军人……?   她愣愣地、有些回不过神,耳中只有大雨瓢泼的声音,和孟柯一起挤在伞下,左半边的身子已经整个淋湿了。   孟柯皱着眉,想走上前去问问情况,守在门口的军警却很强硬地把她们挡在了外面,十分强横地说:“今日仁济不接病患,到别处去吧。”   这阵仗可真大。   诚然沪上贵人如云,也不乏那排场大的喜欢随处清场,凡所到之处必须清清静静,一个闲杂人都不许有——可寻常的显贵人家最多也就是包下一室一层,哪有人如此霸道将整座医院都占为己有?还派兵将附近围得水泄不通。   会是……他么?   白清嘉愈发恍惚,心中却感到几分好笑,想着那男人也终归不能免俗,落魄时怎么都好说,如今一朝青云直上便也学会了铺张招摇——怎么,这样的行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么?它能让你品尝到权势和财富的甘美么?   她有些轻蔑,甚至都不探究里面的人究竟是不是他便早早给他定了罪,心中的疲惫因此而变得更加强烈,她已不愿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遂拉了拉孟柯的手,叹:“没关系,我们去别家吧……” 第96章 走廊 “你病了?”   她的脾气真是被磨没了, 若搁在以往怎么会这样容易妥协?现在却很容易就可以让步、低头,大概是因为察觉了自己的渺小,因此跟谁都不愿起争执了。   孟柯却不像她, 年轻的学生总归还有几分意气, 何况她也担忧她白老师的身体, 此时即便面对背着枪的士兵也不肯退缩, 同样强硬地跟对方争执:“不接病患?上海滩哪家医院有这样的规矩?权贵的身体是身体,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今天我们一定要进去求医, 你们还要开枪杀人不成?”   一连几句反问真是咄咄逼人,如此大的气势令那个挡人的士兵也有些措手不及,大概没想到一个看着文文静静的女学生会有如此大的胆子,正要掏出枪来让她知道知道厉害, 医院里却阔步走出一个人来,语气很不耐地问:“闹腾什么?打扰了将军们你们谁能负责?”   那人生得一张清秀干净的娃娃脸,肩章上的星星亦比原先多出了不少, 赫然正是张颂成。   门口的士兵们一见他便立正敬礼, 肃声唤了一句“左副”,他却只看着白清嘉, 神情既是意外又是惶恐, 片刻前的不耐烦彻底褪了个干净,还十分客气地称了一声“白小姐”。   “小姐是来医院看诊的么?”他披着雨衣走到她左边,替她挡着雨,“您生病了?还是来探望人?”   他的出现坐实了白清嘉此前的猜测, 原来如此跋扈地占下整座医院的还真是那人,她淡淡一笑,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滋味,缓了缓又同样客气地回复:“一点小毛病, 也不是非要看医生——不好意思干扰了你们的工作,我们这就离开了。”   张颂成一听她这么说却似更加局促了,一边把之前拦人的那个新兵推开一边继续对她说:“白小姐哪里话,病了自然要看医生——请跟我一起进来吧。”   说着,已对她做出了邀请的手势。   彼时无论是身边的孟柯还是周围的一干士兵都难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看她的眼神早已和片刻之前不同,她觉得很没意思,无论是跟着张颂成进去还是即刻转身离开都会令她觉得不舒服,前者像是无端受了那人的恩惠,后者又像是因为胆怯而躲避他。   还是进去吧……横竖张颂成已经看到了她,无论如何那人都会知道她来过的事,躲避只会显得她心里有鬼,那又是何必?   “好,”她垂下眼睛回答,声音里有淡淡的叹息,“……那就谢谢了。”   医院里的守备却比外面更加森严。   几乎每一道门边都有士兵把守,长长的走廊里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只有他们几个的脚步引发了小小的回声,僵硬的气氛令人莫名紧张。   张颂成在前面走着,带她们去二楼找医生,穿过走廊时却在一道门前同另一位军官打了个照面,对方神情严肃还有些凶相,看到她们之后登时脸色一变,几大步就迎了上来,一手抓住张颂成的手臂,压低声音质问:“这些都是什么人?将军说了戒严,你没听到?”   字字冷厉,骇人的气势,不消说便是右副褚元。   他的力道很大,张颂成也被他这一下抓得生疼,碍于身后还有人,不好龇牙咧嘴显得弱势,只能一边试图拿开褚元的手一边同样压低声音解释:“你先放开,那是白小姐,她……”   “谁也不行!”褚元断然道,紧皱的眉头显得愈发威严,“军令就是军令!”   这样的架势实在令人惶恐,而淋雨之后白清嘉脚下已然有些打晃,早没有精神再去听旁人的争执;她已后悔刚才点头答应进来了,一边借着孟柯的力撑住自己的身体,一边试图跟张颂成搭句话说要离开,可此时门内却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打开,她于是终于又在因高热而变得分外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他。   ……徐冰砚。   他是冷沉的。   也许权势和财富真的能轻易改变一个人,譬如原来白清嘉从没有觉得这个人可怕,可现在她被属于他的士兵包围了,那种压迫感便让她感觉透不过气——说来也奇怪,他明明并没有生气或发火,只是面无表情地从诊室里走了出来,神色远不如他的右副那么凶煞,可偏偏令人十倍百倍地害怕,她感觉孟柯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都紧了很多。   所谓世事变迁……可真是个厉害的东西。   他也看到她了。   出门的那一刻他的眉头是微皱的,显得很严厉,大概是因为听到了门外嘈杂的动静所以感到不满,而当他看到她时这种严厉有一瞬间的中断,怔愣过后又变得有些复杂,她的视线晃得太厉害,实在说不清那情绪是什么了。   “白小姐。”   他再次这样客气地称呼她。   人都说一回生二回熟,这话真没一点错——二月初她在学校再见他那时心中的震动剧烈到让她羞愤欲死,如今不过半个多月过去她便平静得多了,尽管看到他那双幽深的眼睛时仍难免心中涩痛,可总归不至于张皇到再次夺门而逃,还能强打精神向他点头问好。   “徐将军。”   她跟他一样客气。   两人在空荡的走廊上相对而立,明明旁边有很多人的,可是气氛却好像都在围着他们转,她不愿意陷在这种状态里,更不想继续纠缠在这些压抑的沉默中,于是当先开了口,说:“很抱歉打扰你,我不知道这里有戒严令,还以为进来一下没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张颂成就插了话,在他们长官身边低声解释:“将军,是……是我在门口遇见了白小姐,看人病得厉害就先请进来了……”   语气小心翼翼吞吞吐吐,好像也唯恐受到惩罚。   他们将军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辨不清喜怒,张颂成心跳如雷,过了好一阵才听到将军发话,不是对他而是对白小姐,问:“你病了?”   声音低而沉,并没有什么他预想的柔情。   这冷硬且刻板的问话不知何故加剧了她的不适,就像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忽然被人用针刺了一下,不至于伤筋动骨,却总不免要流几滴血。   她垂下眼睛不看他了,这样就能避免眼中的情绪被人看到、还能维持他们双方表面的友好,后又答:“一点小病,不要紧。”   这话可不真,她的身体像是执意要反驳她、开始给她颜色看了,衣服上未干的雨水让她冷得打哆嗦,眼前的眩晕亦让她有些站立不稳,她努力忽视身体的抗议并扼制着这些不体面的表现,继续平稳地说:“那我们还是不打扰了,将军请自……”   他却并未听她把这后半句话说完,已经扭头去吩咐他的副官了,说:“去请卜院长过来吧,还有护士长。”   语速有些快,好像有些不耐烦,似乎急于让这件事情早点有个了结,这样就不必继续跟她纠缠;她低着头漠漠笑了一下,淡淡的讥诮划过她的眼睛,却不知道是针对谁,而一旁的褚右副已经照令去办事了,没多久就带回了将军要找的人。   卜院长和海伦护士长都是白清嘉的熟人,此时乍然见到她也是又惊又喜,尤其海伦看到她惨白的脸色还难受地叫了一声“dear”,随即便要引着她去诊疗室,实在很体贴很窝心。   过去的人事在她眼前摇晃,难分今昔的恍惚之感更加强烈,她实在撑不下去了,在孟柯扶着她往病房的方向走去时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沉重的双腿绊倒了她,而她的反应迟钝到甚至没来得及抓住孟柯向她伸来的手,可摇晃坠落间她的左臂还是被人稳稳当当地扶住了,那人的掌心依然还和过去一样干燥温热,令她在恍惚间想起了几年前在戏楼的遭际,那时她似乎也险些要跌倒,他也同样像现在这样扶住了她,掌心的温度恰似一杯隔着瓷杯的滚水,能够轻而易举在她皮肤上留下烙印。   她曾多么为他心动啊。   为什么现在……却只是想哭呢?   “小心。”   她又听到他的声音了,沉甸甸落在耳边,连措辞都和当初一模一样,只是口气变得冷淡且生硬,因此令她感到几分陌生。   她想抗拒他的触碰、不愿再跟他纠缠,而他的想法似乎也跟她一样、甚至比她更迫切,因此在她挣扎之前就当先松开了她,并示意海伦护士长代替自己扶住她。   那一刻白清嘉很安静,顺从地跟着海伦一起走了,孟柯却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在打颤,就像……在哭泣一样脆弱。   她皱了皱眉,清透的眼睛像是能看穿很多东西,回头时只见那位冷漠的将军重新推开门回到了自己方才所在的那间诊室,背影有种难言的沉郁和寂寥。   她有些费解,一时间难以判断他跟白老师之间的渊源,而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她又看到了更刺目的一幕:一位年轻的军官坐在屋里,身边围绕着许多医生和护士,他裸露着自己狰狞的残肢,大腿处被锯断的伤口泛着可怕的红肿,整个人几乎已被汗水浸透,即便身边簇拥着那么多人也都于事无补,没人能够赦免他的痛苦。   而他忽然看向了门口,兴许是军人警惕的本能使他发现了她的偷窥,眼睛透过狭小的门缝与她撞在一起。   那一刻她在他眼里看到了血腥的杀意,像被人看到了伤口的恶兽一样暴烈狂躁,而片刻之后那种阴霾又褪去了,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将旁人都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甚至对那位徐将军露出了看似洒脱的微笑。   极致的坚硬和柔软。   她忽然心跳如雷。 第97章 无声 注视她时总有隐晦而压抑的柔情。……   最后还是海伦护士长亲自给白清嘉打了针。   她是个慈祥的女人, 又有一双温柔的手,药剂通过尖锐的针头被打进她的身体时她只感到了一点点疼,远不如片刻之前那个男人带给她的刺痛强烈。   她还被带到了一间大而整洁的病房休息, 整个屋子只有她一个人, 白家衰落之后她再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此时已有些受宠若惊了。   “好好睡一觉吧孩子, ”海伦护士长温柔地帮她掩了掩被子,声音里透着对她的怜惜, “你受苦了。”   啊。   受苦。   是的……她的确感到有些疲惫,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好像被挤到了一个边缘,她确实应当好好睡一觉,也许醒来之后她就会好起来, 可以神采奕奕地回家跟家人一起庆祝生日了。   ……可她却睡不着。   很奇怪,明明她那么困那么累,头像被钉子凿过一样疼, 可偏偏就是睡不着, 与此同时眼前又一遍一遍闪过刚才那人肃冷的样子,以及那句夹杂着烦躁的“小心”。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二月初在学校见到时他明明还不至于这样冷淡, 在她从丁务真的办公室跑出去之后他还曾来追她, 彼时她虽也极不愿意跟他纠缠,可其实心里却杂糅了几分踏实,大概因为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对她的一点点特别,因此便获得了一点很微妙的安全感。   可今天他又为什么对她这样冷漠?   因为上次在学校她没有给他好脸色, 所以他动怒了?也许吧……一个新上位的当权者怎么会像未发迹时一样好脾气?他们大多都恨不得一笔抹消自己过去的卑微,努力想让世人感知他们的尊贵——他一定觉得她不识抬举吧,因此也就不愿意再给她什么体面,今天更要摆出这样的态度来威慑她, 告诉她他一点也不在乎她、往后也再不会给她什么优待。   多么现实又残酷啊。   她不知道自己在介怀什么,明明她对他早就没有什么期待和指望了,可在遭遇这一切以后她竟然还是会感到委屈。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还生病了。   虽然你并不知道这些……可你难道就不能待我稍微好一点么?   这是多么软弱的念头,在清醒时她绝不会有,可在高热中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却固执地从她心底往外冒,当初在如意楼当众被徐隽旋扇了一个耳光、紧接着又被老陈赶出戏班丢了工作,这样大的挫折都没让她掉眼泪,可今天他一个不耐烦的语气却让她想哭,空荡无人的病房大概是上天给她的生日礼物,让她总算能清清静静地掉两滴眼泪,冰凉的液体从她酸胀的眼眶中流出来,没多久就被发烫的皮肤蒸干了,于是了无痕迹地消失在空气中,绝不会有人发现端倪。   这样很好。   这样……我就又可以多留下一点体面了。   后来她终于睡着了,并非因为放下了心事,而是药力总算发挥了作用,医院外的大雨还在一刻不停地下着,雨水敲打窗棂,稳定的噪音反而使室内显得更加静谧。   门被轻轻推开了,接着又被轻轻关上。   有人走了进来,然后安静地坐在她了的床边。   他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注视她时总有隐晦而压抑的柔情。   ……她憔悴了很多。   本来人就纤细,现在就更瘦,或许是因为工作太疲惫了,也或许是因为心里郁结难以开怀。   她的眼尾还有些红,像是刚刚哭过……你为什么哭了?因为病得太难受了?卜院长说你是劳累过度又着了凉,我真想不通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累,竟然要紧过你的身体。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想把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轻轻放进去,而这又让他再一次看到了她手上的冻疮,青紫的疮口触目惊心,与她细白漂亮的小手完全不相称,仿佛在尖锐地提醒他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她曾独自吃过多少苦。   是那管冻疮膏不好用么?还是你根本没有用过?   清嘉……   他安静极了,连叹息都没有声音,大概是因为不愿打扰她休息,也不愿让她知道他曾来过;他的愿望仅仅是像这样在她身边坐一会儿,确认她还安全,确认她没有出事。   他在她身边坐了很久,也许有一个小时,直到后来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微弱的、不甚规则的脚步声才扭过头去看,彼时门已被推开了一道小缝,季思言正站在外面朝他招手。   他于是知道这场与她短暂且无声的会面应当结束了,他又要再次跟她分开,从床边站起来时动作有些慢,好像有些舍不得;可最终他还是走了,就在再次为她盖过被子之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他扶着季思言一起走出了医院,那时外面还在下雨。   季公子的伤状况很糟,他父亲让他留在上海就是为了治疗,方才在医院里已经受过一轮罪,现在该疼得有些虚脱了;可他很犟,怎么都不肯坐轮椅,执意要用拐杖行走,脸上的神情还和当年读书时一样率意,像是没什么烦恼似的。   “我就说送赵将军回山东那天你迟到得很不对劲,还说什么有‘私事’,现在看来全是因为那位小姐,”他还有心思插科打诨,撑着拐杖在医院门口的屋檐下打摆子,“怎么,你那天是见到她了?旧情复燃?”   徐冰砚没答复,只示意褚元去把军车开过来,这很令季公子感到不满,又叹:“我今日虽未亲眼见着你们相处,可却隔着门听到了你们说话——你这人做戏做得未免太像,连我听了都觉得你是真的无情,那位小姐又不晓得你的处境,此刻该是何等伤心?”   的确。   她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如今外面都在说他获封巡阅使后已牢牢控制了整个华东,可却没人知道水面之下安徽的动荡,那孙绍康并不安分,浙江的倪伟也隐然有要被煽动的迹象,地方上随时可能再生战端。   沪上的外国势力也很混杂。他是新官上任,如今虽手握沪军营且背靠鲁滇两省的势力,可说到底仍是根基未稳,眼下欧洲的战事还未平息,日本人便急不可耐要扑上来撕咬上海,指望在大战结束后借华东而深入内地。他不得不跟他们周旋,而且必须掌握好尺度,力道过大只会导致纷争,而力道过小又会招致欺凌。   此外还有暗杀。   自他回沪至今已经历过大大小小十余次刺杀,就在昨天他乘车前往议事厅的途中还遭遇过枪击,虽然最终他并未受伤,可犯人却在被捕前就饮弹自尽,这让他无法判断想杀他的究竟是哪一方势力:是孙绍康的人?是日本人?是蛰伏在暗处不知所踪的冯览?还是因他上位而被撼动了利益的本帮地头蛇?   不得而知。   他并非讲究排场在乎面子,实行戒严仅仅只是为了自保,重回上海并不意味着痛苦的结束,相反这只是新一轮艰辛的开始,甚至他比之前更难更危险,任何一颗从暗处飞出来的子弹都可能要了他的命,噬人的鬼火就在他周身燃烧,没有任何人能把它扑灭。   旧情复燃?   他拿什么跟她旧情复燃?   难道要害她跟他一起被那场扑不灭的鬼火烧死?   他垂下了眼睛,漆黑的眼底没有光亮,有的只是谨慎和冰冷,同时还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决绝——季思言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的旧同窗早已做好了随时牺牲这条性命的准备,也许孙绍康会拿走它,也许日本人会拿走它,也许冯览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会拿走它,他绝不会吝啬将它交出去,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会为他辖下的这片土地流干最后一滴血。   季思言叹了一口气,余光看了看自己被整个锯掉的右腿,忽然间也歇了再劝好友重寻旧爱的心思——像他们这样刀口上舔血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肖想那些柔软温存的人和事呢?   此时褚元已将车停到了医院门前,张颂成很快拉开车门请将军们上车,季思言在徐冰砚的搀扶下坐进了车厢,车门即将关闭时他又隐隐察觉了一道目光的注视,他警惕地抬头看向医院二楼的窗口,又一次在那里看到了那个女学生,老实说生得并不特别美,可那双清冽得好像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却令人印象深刻。   他挑了挑眉收回目光,车门很快关上了,他一边忍着右腿剧烈的疼痛一边等待徐冰砚从另一侧上车,等了许久却没听见他的动静,从车窗探头出去看才发现他正在低头跟张颂成说话,看起来像在吩咐对方什么事情。   片刻之后他才上车,彼时神情十分复杂,好像有些无奈,又好像有些释怀。   季思言不解,忍不住问:“怎么了?”   老友并未立刻答复,顿了顿才回:“没什么,让他去打点些事情。”   他说这话时眉宇间有种罕见的温柔,如此隐晦又周到,实在很难不让人认为此事与那位美丽的小姐有关,季思言笑了,又调侃:“你这人真是奇怪,刚才不还是一副打定主意斩断前缘的绝情模样,怎么一转头又要偷偷摸摸去管人家的事了?”   雨声淅沥,落在他的车窗上,正如此刻落在她窗前的雨一样寒凉,他和她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关联了,以至于连这样微小无意义的细节都能让他感到些许安慰。   他在雨声中静坐,深邃的眼睛倒映着窗外飞快退去的街景,侧影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克制冷清;可他的心还是温热的,并无声地回答着老友的疑问——   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 第98章 角力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军车威严, 行人避让,一路开至警政厅。   门厅处已有一干将军和官员在等候,以沪军营的于兴汉上校为首, 皖地的孙绍康将军站在最后面, 正一边提着自己的裤子一边不时瞄一眼站在自己前方不远处的倪伟将军, 眼中一片晦暗不明。   大雨滂沱, 军车终于停在门厅前,军官们纷纷肃立敬礼, 于兴汉冒雨上前为从车上下来的两位将军撑伞,徐冰砚搀扶着季思言一同下车,与众将军示意后走进了警政厅。   一楼的会议室内安静肃穆,室内约有三十人上下, 徐冰砚坐在主位,季思言则在他斜后侧添了一把椅子,众将校纷纷在长桌两侧挺直后背静默而坐, 气氛有种微妙的紧张。   只有徐冰砚一个人有动作, 正一页一页翻看着放在他面前的文书,深邃的眉眼无雨无晴, 令人摸不出深浅。   直到他“啪”的一声将书册合上, 微弱的声音恰似子弹上膛,在场众人皆心头一凛,脊背挺得更加僵硬了。   “各地财政政府有专人督查协理,我不会过多查问, ”他终于开了口,低沉的声音不疾不徐,在肃穆空旷的大会议厅中回荡,“但军火采买和铁路征调均在我军部辖下, 往来情节均须向上报备。”   他将手边刚刚合上的文书轻轻往下首一推,正正好停在倪伟少将眼前,这位年近五十的将军十分干瘦,眼下有一对又黑又大的眼袋,原本是低着头的,此刻却被这突然出现在视线中的文书刺得一僵,抬头时又听上首那位年轻的将军问:“去年八月和十一月浙江各有一次‘铁路特情运输’,报告中说是运输军火,但这与订单签署的时间对不上,请倪将军解释一下。”   啊。   倪伟有些慌张,额角已经渗出了冷汗,干咳一声后又佯作平静地解释:“那、那是当时最新签署的军火单,共计分四批运进我部,前两批的时间是准确的,后两批因为临时改换了供货方,所以……”   “改换?”徐冰砚挑了挑眉,眼神忽而显得锋利,“原先的德国军火商被换掉了?换成了日本的公司?”   “对、对,”倪伟小心地点着头,“如您所知,如今德军还在欧洲打仗,他们自己的军火供应都已难以为继,因此……”   “那么为何不选择跟美国人合作?”徐冰砚没有听他说完,再次打断了他,“据我所知滇军的军火采购都是跟美方接洽的,价格比这批日本军火低整整十三个点。”   顿一顿,上身稍稍一侧,看了季思言一眼。   “确实如此,”季公子很快就接过了老同学的话,靠在椅子上煞有介事地答,“美国人的东西好用着呢,依我看比你们华东买的那些日本货强多了。”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笑几分调侃,可说出来的话却很辛辣,言下之意是经手采办的各级人员都涉嫌贪腐、大概率收了日本人的好处。   倪伟又不是蠢货,怎么会听不出这一层意思?那额头上的冷汗当即便又添了一层,一会儿看看徐冰砚一会儿又看看季思言,口舌打结打得都要说不出话了。   僵持之时又忽闻长桌另一端传来了一声冷哼——   “浙江境内的这批采买运输究竟如何姑且不论,但这一切毕竟是我华东的内务,季公子作为滇军少帅,插手我部之事恐怕还是不妥当吧?”   如此冷言冷语阴阳怪气,打眼一看脑满肠肥连军装的腰带都要系不上了,可不正是皖地的败军之将孙绍康?   这位将军也算得上是际遇跌宕了。   他曾是徐振的左膀右臂,跟着老上司一起栉风沐雨出生入死,本以为可以一直在对方的荫蔽下享受荣华富贵、再靠倒卖国家矿产偷偷发几笔横财,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徐振在阴沟里翻了船、被他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小狼崽子一口咬断了喉咙,害得他也不得不忍辱偷生甘居人下,如今都要夹起尾巴来过日子了。   徐冰砚?哼!他算什么东西?原本不过就是徐振养的一条狗!见了他孙绍康都要乖乖敬礼尊称一声“将军”!区区一个被时势生造出来的英雄,难道还真就能如此轻而易举地骑在他们这一干老将头上作威作福?   做他的春秋大梦!   现在也就是时机还未成熟,等到他把一切安排妥当,那……   孙绍康狠狠地眯了眯眼睛。   而此时在场众人又忽闻坐在上首的徐冰砚开了口——   “季少帅是护国军将领,当初也在平定华东的战役中立过功勋,北京政府曾通电全国予之嘉奖,”年轻的将军气象稳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我华东之军政要务,他又为何不能谏言?”   孙绍康心下不服,心想这不过是你这个后生拉帮结派找来的外援、仗着老同学背后的滇军势力震慑他们华东诸将,嘴上又据理力争,道:“可徐振将军在时从不会允许——”   “现在是我主持军务,”将军的漆黑的眼睛幽深如潭,明明声音不大却生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令闻者皆噤若寒蝉,“孙将军如有不满,亦可将皖地事务移交他人处置。”   说着手指轻轻一动,立在他身后的两位副官便明了了长官的心意,各自回身将会议厅的大门落锁,“吧嗒”一声脆响飘散在空气里,却像催命的符咒一样令人胆寒。   徐冰砚……   众人大气也不敢喘,房间内的气氛一瞬间紧绷到极致,个别知情者的脑海中又再次闪过当初徐振将军跪在扬州城外的荒丘上祈求自己的义子饶他性命的那个场景,彼时这位年轻的将军连眼神都没有动上一动,径直便从腰侧拔出了枪,持枪的手稳得很,子弹上膛行云流水,“嘣”的一声就打穿了他义父的头,鲜血溅了他一身;他从身边的副官手上接过手帕,几下便擦去了身上的血迹,随后只淡淡地同人说一句:“葬了吧。”   如此凶狠的豺狼……倘若真的动怒,便是把他们这一屋子人都杀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孙绍康同样是慌了,封闭的大门扼住了他的喉咙,令他感到难以喘息,上首位坐着的那个男人冷漠肃杀,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心狠手辣。   “请将军原谅……”孙绍康低下了头,肥硕的上身微弓起来,象征他屈辱而虚假的臣服,“……是属下失言。”   被他讨好的年轻将军却并未立刻接受他的致歉,会议厅内依然鸦雀无声,摧残人心的沉默一直持续了几分钟,令人感到像几个小时一样漫长。   滋啦——   椅子摩擦地面发出了刺耳的声响,是他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笔挺板正,整洁的军装没有一丝褶皱。   “我辖理华东军务不久,恐时日太短不知深浅,如对各位将军有所冒犯还望诸君海涵,”他平平整整地说着,语气几无起伏,话至此处目光却陡然一凛,严厉之色跃然于眉间,“但我既领此职,便会忠于职守善履其责,望各位戮力同心,保我华东安稳太平。”   语罢,不等座下众将溜须拍马表一表忠心,已重新将此前过手的文书拿起又撂下,留下一句:“两天之后我要看新的明细——于将军,安排一下。”   被点到名的于兴汉听言立刻起身领命,随即徐冰砚便亲自扶起季思言走出了会议厅,房中将领见状赶紧起身敬礼,直到将军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才恍惚回过神来。   这华东的天啊……真的已经变了。   另一边还在医院里的白清嘉却是直到黄昏时分才慢慢恢复意识。   那时雨已经停了,傍晚的天边染上了暖色的霞光,她的高热已经退去,只是身体还有些酸胀疲劳,可见西洋的药物果然厉害,免去了她不少痛苦。   她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房间里空无一人,那时她心里有些失落,也不知道原本还在指望什么;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忍不住期待地朝门口看去,却见推门进来的人是孟柯。   啊。   当然得是孟柯。   不然还能是谁呢?   “白老师醒了?”此时孟柯已经走近她了,脸上带着清冽的笑,“护士长说你也该醒了,我就去给你倒了杯水。”   说着便将水杯递给了她,还温热呢。   白清嘉感激地接过,对自己的学生道了句谢,心里却还被那个男人干扰着,不知道此时他是不是还在这家医院里;孟柯敏锐地发觉了她的心不在焉,脑海中又回忆起几个小时之前那位右腿被截断的将军对她说的话。   “不好意思,”彼时他撑着拐杖从诊室里出来,站在她面前神情颇为疏离,“稍后能否请你暂避一个小时?让我的朋友和你的老师单独待一会儿。”   说着他朝白老师病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她扭头去看,见那位将军早已站在了门口,侧影疏落,就像一棵苍冷的岩松。   她是很聪明的,不会多打听别人的私事,此时即便看出白老师在想着谁也没有令人尴尬地点破,只又体贴地去请海伦护士长来查看她的身体。   这位护士长还是那么亲切,看到白清嘉已退了热、十分高兴,还用并不太标准的中文跟她说了一句“恭喜”;取下针头之后一切无恙,白清嘉又与她闲聊了两句,随后便打算从医院离开了。   到门厅时她又想起来要去柜台处缴纳今日诊疗的费用——她的父亲已不再是这家医院的名誉董事,她自然也就没道理再占人家的便宜,付钱是应当的。   可柜台处的那位女护士却笑容可掬地告诉她不必付费,她疑惑地询问原因,对方笑了一下,继而不无艳羡地回答:“因为徐将军已经代您付过了。” 第99章 周折 自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了!……   ……“徐将军”。   这个称呼她至今都有些难以适应, 毕竟就在几个月前它指向的还是徐隽旋的父亲,一个专断狠毒卑鄙低劣的长辈,如今却忽然指向了他, 转折如此之大, 也不怪她会感到茫然。   他为她付了诊疗费?   这是什么意思?   是同情?客气?抑或仅仅是普通的社交礼仪?   她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 原本就不平静的内心再次被这个微不足道的信息掀起了褶皱——那男人似乎很有这方面的天赋, 可以轻而易举搅动一个女人的心。   她颇有些恍惚地跟陪了自己大半天的孟柯道了谢,分别后便独自走上了回家的路, 傍晚的霞光略有几分暖意,助长了她的神思不属。   好不容易走到弄堂里,天已基本黑透了,家家户户都点了灯, 朦胧的光亮都一个个小窗口透出来,嘈杂的说话声与做饭声充斥在她耳中,再次把她从虚浮的半空拉回了地面。   她摇了摇头甩掉杂念, 调整一下情绪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家人们都在,秀知第一个迎上来从她手里接衣服, 脸上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她深感慰藉, 心想大家果然还记得她的生日,转进里屋时又见桌子上摆了一个大大的奶油蛋糕,正是她往年过生日时爱吃的,租界洋人烘焙坊里的东西, 这要花去不少钱,约莫得有十几块大洋。   这太奢侈了,以至于她都有些不知所措,看着父母和兄嫂皱起了眉:“这蛋糕……”   父亲母亲都在微笑, 大哥更是满面红光,一见妹妹皱眉便大步向前拉住了她的手,神情激动地说:“妹妹不要嫌破费,今日咱们可是双喜临门!”   白清嘉闻言深感莫名,实在不知喜从何来,又见哥哥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极振奋地大声说:“我找到工作了!——清嘉,哥哥找到工作了!”   啊。   白清嘉愣住了,没想到忽然之间会发生这样的大好事,这半年来遭的一茬儿又一茬儿罪令她有些草木皆兵,即便亲耳听到哥哥说了也还有些不信,遂问:“找到工作了……?是做什么的?确凿么?会不会有骗局?那个……”   “是真的!很确凿!下午已经签过协约了!”白清平很快接上了话,亢奋与满足溢满了他的眉梢眼角,“是一家做保险的洋行!我前段日子曾去应征过,今天下午他们的董事亲自来了,说要请我去做经理!一个月一百二十大洋!”   说着又忽而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钞票给妹妹看,继续大声说:“他们还提前付了半个月的薪金!让我下周就去上班!”   啊!   这、这必然就是真的了!   白清嘉拿着这几张钞票反反复复地看,过一会儿又拿过哥哥下午刚刚签署的协约反反复复地看,最后终于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发生了!他们家的日子真的就要好起来了!   仔细想想这一切虽说的确发生得有些突然,可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当初哥哥找不到工作是因为有徐振暗中阻碍,如今他死了,这些障壁自然也会消失不见。   只是……   她的神思在家中一片欢腾的气氛中微微凝顿了一下,一个荒唐无据的念头忽而从脑海中闪过——   或许……   ……这件事会与那个人有关么?   因为白清平的工作总算有了着落,白宏景和贺敏之便开始琢磨着让小女儿辞职回家休息了。   他们也是好意,总觉得赚钱养家是男人的事,此前让小女儿出去工作都是迫不得已,如今情况好转自然该让女儿回来享享福气;白清平也是一样的想法,尤其他自六月家中出事后便一直对妹妹心怀愧疚,眼下更想好好弥补她一番。   白清嘉却坚决不肯辞职。   坦率来说她很喜欢现在的这份工作,读书、讲课、翻译、写作,每一件都是她力所能及的,靠自己的手养活自己是一件很令人愉悦的事,她不愿放弃品尝这种甘美;何况哥哥如今虽然有了收入,可要彻底改变家中的生活还依然很困难,他们一家又欠了静慈那么大的恩情,不说还上一座矿山,最起码也要尽心为人家寻找名医,这些都需要费用。   她将这些道理一一跟家人们讲了一遍,最后还是坚持继续工作,她父亲母亲知道小女儿执拗,后来也就歇了再劝的心思,只嘱咐她不要让自己太累,需时时记得自己还有哥哥作依靠。   贺敏之还说:“唉,你要坚持工作也好,在外面多接触些人——尤其那个程先生,我看人品是不错的,雪中送炭的情谊最难得,你们也算有缘分,不如过几天请他来家里吃顿饭吧?要是你们小儿女愿意,就尽早把事情定下来……”   这番陈词可真让白清嘉哭笑不得。   “母亲,”她无奈地搂住了母亲的手臂,皱着眉抱怨,“我和程先生只是知心的友人,就跟我和静慈是一样的,哪有你想的那种关系……”   贺敏之摇了摇头,又刮了刮幺女的小鼻尖,说:“现在是现在,以后是以后,关系总要慢慢发展的么。”   语罢见女儿露出一副不赞同的神情,便又追着问了一句:“怎么,你不愿意同他在一起,是因为不喜欢他?”   “自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了!”白清嘉头疼地申辩,“我很尊敬他感激他,可并不是出于情爱,当然不能跟他结婚。”   她母亲被她这副义正辞严的小模样逗笑了,又调侃她:“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叫情什么叫爱?净在胡说。”   这话让白清嘉一愣,“情爱”这两个字让她的心短暂地空了一下,随后一个人模糊的侧影又飞快地从她心上掠过了。   仅仅是浮光掠影般的一瞬。   ……却已足够让她感到怅惘和酸涩。   次日她又回到学校工作了。   到办公室门口时她意外地见到了程故秋,对方仍是一身长衫清俊儒雅,只是神情依稀有些焦灼,直到扭头看见朝办公室走来的她才倏然松弛下来,几步迎过来说:“可算让我见着了活人,夜不归宿是多大的罪过,你就不晓得自己有多让人担心么?”   他看起来真是十分担忧,眼下还有些青黑之色,像是昨夜没有睡好,白清嘉一见便十分愧疚,连忙解释:“啊,我……我昨天回了家里一趟,真抱歉,我该想到提前跟人说一声的……”   这其实是没根据的话,毕竟她并没有任何要跟他交代行踪的义务,冷静下来之后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于是难免感到些许局促——他大概是头回处置这种情况,脸竟不受控制地涨红了,一口气红到耳朵根儿,语气也很不自然,说:“不不不,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昨天听你们系里的孟柯说你生病了,怕你走在路上出什么意外——这都怪我太爱胡思乱想,你不必理会……”   这样的反应着实在白清嘉意料之外——她原本丝毫不认为自己跟程先生之间有什么风月的可能,更认为对方提携自己也只是出于善心和友人之情,可昨日母亲的一番话却忽然给了她提了个醒,如今再看程先生对她的种种……便跟过去她的那些追求者很有几分相像了!   她十分意外,简直称得上是措手不及,同时又怕是自己多虑了、不敢真的往那条路子上想,支吾迟疑间又听身后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程老师”,回头一看见是国文科的汤晓晓。   这位女学生可真算得上是程先生狂热的追随者了,据说曾在学生间毫不掩饰地表达过对先生的迷恋,还曾给他写过热烈的书信;如今她找先生都找到楼上外文系来了,此等执拗若真是为了学问也着实值得嘉奖,只是她找到先生后却还不满足,非要偷偷斜眼看着白老师,眼神中的敌意昭昭然外露着,让人想装作没看到都十分困难。   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过头去看程故秋了,声音甜美地说:“先生昨日不是答应了要帮着修改我做的那首七律么?我都等了好久了……”   后面这半句显然是一个女孩子的撒娇,里头藏着绵绵的情意,可惜程故秋以前在北大教的都是男学生,实在没有那个眼力看出对方内心真实的想法,他还当人家真是来请教学问的,于是便匆匆答应跟她走了,走前又扭头跟白清嘉说了一句:“午餐一起用吧——你当心不要再着凉。”   ……结果让白清嘉再次收获了一枚学生的白眼。   这些小节并不关键,白清嘉今天上午还有事情要忙呢——她要把自己翻译好的稿子拿去给丁务真过目。   这是对方上次要求的,说也要为这份译作尽一份心力,要白清嘉翻好之后就拿去给他;她如约去了,丁务真看起来十分高兴,那双老鼠一样的眼睛都变得更亮了,接过稿子看过几眼后就放到了一旁,转头跟白清嘉说:“白老师辛苦了,这稿子就交给我吧,我与出版社十分熟悉,由我交过去也更为稳妥。”   这话乍一听颇有几分道理,可白清嘉就是没来由地不放心——这毕竟是她耗费数月才好不容易完成的稿件,怎么放心轻易交给别人?   她又委婉地争取了两句,说想亲自送到出版社去,同时一定会跟社里说明要将丁教务长的名字署在首位,丁务真却仍不肯,反复说她太客气,后来干脆有些沉了脸,说:“白老师这样推三阻四,难道是信不过我丁某人么?”   白清嘉在心里接了一句“确实”,面上却不便再跟对方争执了,沉默过后只好点点头,应了一句:“……那就麻烦教务长了。” 第100章 偷盗 ……辞职?   打从这天起白清嘉心里就一直很不安。   丁务真为什么非要坚持由他自己去交稿?他想做什么?她明明都已经答应要给他第一署名了, 难道他不相信她?还是说有其他的目的?   她想不通,只是直觉事情很不对劲,可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这样的情况, 原本打算问问程故秋的意见, 可潜意识里她又觉得自己如今跟他的关系有些尴尬,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暂且避开他, 不要招惹是非。   她已留下了翻译的底稿,谅丁务真也不敢做得太出格, 是人就有廉耻心,他又能无耻到哪里去?   她一直这么安慰着自己,直到四天后忽然收到了一封信件,竟是来自久未谋面的李锐;他问她最近是否还有空闲, 如果可以能否跟他见上一面,他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跟她当面确认。   她很惊讶,糟糕的预感又冒了出来, 思来想去总觉得不能在学校见李锐, 于是就将家里的住址留给了他,说欢迎他随时到访。   两天后他便来了, 恰巧是礼拜日的晚上, 白清嘉还在家。   门是秀知去开的,开门时见到李锐还十分吃惊——她还记得他呢,这位编辑先生当初只穿一身破旧的褐色西装就敢登白家的门,还一连跟家里的佣人们要过七八杯咖啡, 举止既滑稽又随性,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李先生?”秀知惊讶地看着拎着公文包站在门外的人,“你怎么……?”   李锐还和几年前一样,全然没什么变化, 甚至连身上穿的都还是过去那身褐色的西装,差别只在这回又多打了几个补丁;他还意外于秀知仍记得他这件事,显得很高兴,打过招呼之后又有些匆忙地问:“请问白小姐在么?我有急事找她,很要紧!”   李锐此人虽然平日看着邋遢落拓,但真到办起事来还是妥帖的,当天他见到白清嘉后便从自己的公文包中取出了一沓稿件,隔着厅里的桌子推给了她,说:“小姐先看看。”   白清嘉接过一看,见那赫然正是自己的译文全稿,于是眉头不禁皱了起来,问:“先生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些稿件?这……”   李锐叹息一声,伸手拿起秀知给他倒的水喝了一口,说:“这是大约一个礼拜前我们书馆收到的稿件,署名是新沪女校的教务长丁务真——我原先做过法国名著译丛,主编便将这本《忏悔录》也分到了我手上,我一看前面几页便觉得熟悉,翻箱一找才发现这和小半年前小姐寄给我的书稿一模一样,我料想其中必然有猫腻,所以就想专程来问问。”   这番话可真是石破天惊,震得白清嘉都有些回不过神了。   “这稿子署了几个名?”她惊疑不定,“只有丁务真一个人?还是也有我?”   李锐又叹了口气,答:“……只有丁一人。”   啊。   白清嘉懵了,只感到难以置信。   丁务真只署了他自己的名字、却将她这个正经译者的名字摘掉了?这已远远不仅是学术不端、品行不正,而是偷盗!是犯罪!   她气得脸都涨红了,整个人都是义愤填膺,完全不能相信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立刻对李锐解释:“他说谎!这根本不是他的译作!是我的!我花了半年功夫才译完的!”   李锐早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对白清嘉也是十分同情,此刻见她真着了急连忙出言劝慰,说:“我自然是相信小姐的,只是这件事在处理上恐怕还有些麻烦……”   “麻烦?”白清嘉的感觉越发不妙,“什么麻烦?”   李锐咳嗽一声,颇为尴尬地解释:“这丁教务长同我们主编是老相识,原先也在社里出过几本书,如今除我之外其他编辑都认定他就是原译者,连稿酬……都先付给他三百大洋了……”   这……这……   这真是岂有此理!   而实际上李锐这话还没说全呢——出版社里的其他编辑其实也未见得真就相信书是丁务真一个人译完的,但关键在于他们并不关心事情的真相,比起白清嘉这样一个无名无姓的“女流之辈”,他们甚至更希望译者是一个有头有脸的男人,这样他们在卖书时就有了值得宣传的名目,多么便利。   可这对白清嘉这样一个勤勤恳恳、大冬天顶着满手冻疮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写到稿纸上的原译者而言就是天大的灾祸了,半年的心血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人夺走,还让她损失了那么大一笔钱!   天晓得!三百大洋!   她绝忍不了这些,汹涌的怒火几乎要烧穿她的心,撺掇得她立刻拿上稿纸和外套从家里冲了出去,只看背影都晓得人是气势汹汹火冒三丈,摆明是要跟人吵架拼命去了。   秀知本来想把人拉住劝一句的,可却没追上她家小姐的步伐,无奈只好又忧又气地回过身冲李锐摆脸色,还生气地诘问:“你到底同我家小姐说了什么,怎么把她气成那个样子!”   李锐闻言缩了缩脖子,真是十分无辜,又赶紧解释:“话可不兴胡说!我是来帮白小姐的,绝没有要惹你们生气的意思!”   说着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整个说了一通,惹得秀知越发愁肠百结,以至于在听李锐怯生生地询问“能否给我一杯咖啡”后还狠狠瞪了他一眼,断然怒喝:“做梦!出去!”   另一边的白清嘉已在盛怒之下一路冲回了学校。   她的性子诚然已经被残酷的生活锉磨得温顺了许多,可这不代表她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费尽心力才辛辛苦苦得到的一点成果就这么被人轻飘飘地偷走!她需要一句说明、一句道歉,还需要对方恢复她的署名,将她应得的稿酬还给她!   她怒气冲冲地去了一趟励耘楼,当时已过八点,丁务真早就不在办公室了;她扑了个空,又不甘心放弃,想了想又转身回了宿舍楼,她记得丁务真在学校也有一间宿舍的,是普通老师们的三倍大,快要赶上礼查饭店里最高级的套房了。   后来想想,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路穿过偌大的校园来到丁务真房门前的,只记得自己狠狠拍门时手上的痛感,以及丁务真开门后那副贼眉鼠眼令人作呕的样子。   “白老师?”他就像完全看不见她的怒火,还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呢,“真是稀客,怎么突然想到来找我了?——来来来,快进来。”   说着,还故作绅士地让出了一条路,试图让她进入他的房间。   彼时白清嘉虽说已是怒气上了头,可总算还没失去应有的警惕,对进入一个陌生男人封闭的房间感到非常排斥;她于是忽视了他这不正当的邀请,只冷着脸直接进入了主题,说:“丁教务长,今天我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闻,说您只在译作上署了自己的名字而把我的名字摘掉了,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是咄咄逼人的,眼里就像在喷火,可丁务真却对她的怒气毫不在意,抱起两条长长的手臂靠在门框上,戏谑地看着她,说:“白老师的消息可真灵通,这么快就晓得了。”   “没什么误会,”他坦然到不能更坦然,甚至显得洋洋得意,“你的名字就是我摘的。”   这样的反应完全出乎了白清嘉的预料。   ……一个人竟然还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么?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竟然可以脏污破烂成这个样子!   “是么?教务长好大的气魄,连这样前古无人后无来者的事都做得出,”白清嘉已怒极反笑,“可惜您的意图恐怕不能实现,我的稿件之前已给其他编辑看过,这本书是必须要署上我的名字了。”   丁务真听后直接笑了,她的威胁对他而言似乎根本不痛不痒,甚至他看她的眼神都渐渐流露出了同情。   “那么你就去试试吧,看看你的编辑朋友能否为你伸张正义,”他悠然自得地讽刺着,“无论成不成对你都有裨益,至少能让你学会如何当一个下属,以及看明白这个社会运行的规则。”   白清嘉:“……”   “你觉得委屈么?难受么?”他挑衅地看着她,“那太没有必要了,毕竟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么一遭,等以后你坐到我这个位置就都好了,在这之前你必须学会忍耐,否则你根本不会有机会往上爬哪怕一寸。”   “当然,这都是男人的路,白老师有别的法子可以用,”他的眼神变得下流起来,盯着她的胸口来回看,“赊出一身皮肉对你们女人来说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找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做靠山,我保准往后谁都不敢再招惹你,别说一本译作了,就是十本百本都能署上你的名字,要是碰上真阔气的,说不准能直接给你建一所学校!”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至此白清嘉终于忍无可忍,扬起手就想狠狠一巴掌扇在丁务真那张丑陋猥琐的脸上,让他那张可恶的臭嘴再也不能说出一句侮辱人的话!   ……可他却把她的手腕捏住了,手心黏腻的汗液再次令她起了一身小疙瘩。   “我现在可以直接把话跟你挑明了说,”丁务真猖狂地邪笑着,好像笃定她已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署名肯定是没你的了,但出版社的稿酬我还可以给你,唯一的条件就是你辞职离开新沪;当然你也可以执意留在这里,但我确定这日子不会很好过的。”   ……辞职?   白清嘉愣住了。   丁务真费了这么多力气……原来就是为了让她辞职?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逼我离开新沪?”她简直不能理解,“我工作很努力也很认真,并不比其他男老师差!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女人?如果你对我的能力有什么怀疑我可以……”   她有一大堆剖白要说,拼命想要证明自己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可是对方根本一个字都不想听。   “因为你得罪了徐小姐,她想让你滚出学校,”丁务真慷慨地为她揭开了谜底,“所以你懂了吗?没有人在意你努不努力,只要你离开就能万事大吉!”   啊。   ……是徐冰洁。   那个尊贵的巡阅使将军的妹妹。   她已经讨厌她到这种地步了么?要把过去的私人恩怨扯到她如今的工作里?甚至要动用权势让她无处可去?   ……那他呢?   他知道这件事么?   他……默许了么?   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心中的茫然和悲凉再次漫溢起来,以至于连她的怒火都被冲散了。   “那么……”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狼狈到几乎破碎,“……你为什么不直接开除我呢?”   直接开除她就是了,何必还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丁务真松开她的手腕冷笑一声,心想这当然是为了防备徐将军——他现在虽然不管这个女人了,可原先毕竟也吩咐过教育厅给人安排教职,万一他把人开除了那就是对徐将军不敬,哪比得上让这个女人自己辞职来得干净便利呢?   这些高明的盘算他才懒得跟白清嘉解释,人已经转身优哉游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关门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尽早做决定吧。”   “省得自取其辱。” 第101章 众矢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她的……   那一晚的白清嘉简直像个孤魂野鬼。   她的思绪完全抽离了, 混混沌沌的像一锅烂粥,甚至连情绪都不清不楚,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悲伤还是愤怒。   她晕晕乎乎地走回了自己的宿舍, 连钥匙都忘了掏, 只像魔怔了一样站在门口一直按着门把手, 锁闩反复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 没有惊醒她却把隔壁的程故秋吵了出来。   他看到她时很惊讶,因为往日她一般要等到礼拜一才会回学校来, 而现在还是休息日的晚上;见到她他本来很高兴的,还想跟她聊几句天问问她家中的情形,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她的异常——她根本没发现他出来了,还在反复按着自己的门把手, 直到他叫了三遍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扭头看向他的时候眼神都是涣散的,美丽的面容苍白得惊人。   他吓了一跳, 连忙走到她身边, 皱着眉问:“出什么事了?你看起来……很不好。”   她没有很快答复他,神情愣愣的, 像是没有听懂他的问题, 他于是又问了一遍,这次她终于明白了,答:“我……”   却又没了下文。   他被她吓坏了,恍惚间又想起了去年头回在街头偶遇她的那个场景, 她的状态与那时很像,沉重压抑、恍惚迷离,可又偏偏没有眼泪。   他很迫切地想知道她究竟碰上了什么事,这时她的眼睛又看向了他身后的方向, 他回头一看发现是汤晓晓来了,正笔直笔直地看着他和白清嘉,手里还端着一个小锅,散发着食物的香气。   这学生也许是来给他送夜宵的,但现在他并没有心思跟她周旋,正要张口请她回去,白清嘉却终于说话了。   “你跟学生聊吧,”她已经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己的门,“我这儿没什么事。”   说完不等他挽留便很快走进了屋子,“咔哒”一声关上了门。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远远没有进入她的世界。   九点过五分时汤晓晓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那时房间里还热闹呢,同屋的潘晴和吴英子都没睡,外文系的徐冰洁和苏青也在,几个女孩子正一起夜话,热闹得很。   潘晴第一个瞧见她回来了,很快便笑着调侃:“怎么样,见到你心心念念的程先生了?”   话音一落女孩子们便禁不住一起起哄地笑,唯独汤晓晓笑不出来,只沉着脸把自己手上端的锅“啪”的一声重重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人就趴到自己床上去了。   她的朋友们于是都不敢再笑,只吴英子大着胆子把她的锅盖掀开了一条缝,发现锅里熬的鸡汤跟端出去的时候比一滴都没有少,遂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程先生没喝你的鸡汤么?”   这左一句“程先生”右一句“鸡汤”真是彻底挑痛了汤晓晓的神经,折腾得她又猛地从自己床上坐起来,大声骂:“还不都是因为外文系那个姓白的狐狸精!大半夜还在那儿纠缠程先生!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什么货色!”   这番怒喝又引起了女学生们的讨论。   “真可恶,怎么哪里都有她!”潘晴顺着她骂道,“深更半夜还跟程先生拉拉扯扯,是没男人就活不了么?”   一旁的徐冰洁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听人提起白清嘉,一愣之后心底的怒火又窜高了——好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招惹她哥哥还不够,现在又跟学校里的男老师纠缠不清!她真该让哥哥亲眼来瞧瞧这个女人的真面目,这样他就不会屡次三番地护着她想着她了!   恰巧此时坐在身边的苏青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无忧虑地说:“可她毕竟还是我们的老师,我们做学生的还是应当尊敬她……”   这话真是不合时宜,把徐冰洁气得直接站起来了,火气比汤晓晓这个正主还大,叉着腰说:“真是烦死了!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滚出学校?就这种败坏风纪的坏女人怎么配当我们的老师!”   义正词严字字铿锵,真像个仗义执言的道德小卫士,引得众人连连附和——她眼下也是今非昔比,人人都知道她有个当了巡阅使的哥哥,是如今整个上海滩最风光的千金大小姐,不管说什么大家都会捧着她,只怕自己捧得慢了会拍不到她的马屁。   这下好了,有她这么一句表态垫在前面,其他人就像听了冲锋号的小战士,不需人再指点就知道该做什么;汤晓晓已经和潘晴她们商量开了,明天一早就要给那个该死的狐狸精一些颜色瞧瞧,让她知道这上海滩可不是法兰西,由不得她肆意妄为勾搭男人!   大家讨论得十分热烈,只苏青一个低垂着眼睛走出了宿舍,说是要去一趟盥洗室;女孩子们都分不出神去管她,她便安安静静地离开了,裹着外套摸黑走到了宿舍楼下,又顺着校园里的小径一路走到围墙边,透过森严的铁栅栏看到外面冒出了一道黑影。   她似乎有些害怕,把衣服裹得更紧了一些,压低声音说:“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都说了这事儿我不愿意做了么?”   对方却不说话,只把手伸进栅栏递给她一封信,月光下只能勉强看见信封上几个模糊的字——“吾儿亲启”。   苏青抿抿嘴,眼神已变得很复杂,似乎有些恨又有些痛,犹豫半晌后还是把信接了过来,那黑影于是立刻转身走了,悄无声息地消弭在夜色之中……   而那一晚的白清嘉当然是失眠了。   她躺在自己宿舍狭小的硬板床上,眼睛一直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干涩的眼眶没有哪怕一点湿润,所有情绪都是平坦的死寂。   她也没感觉到有多痛。   就只是……迷茫。   这是半年多来她体会最多的情绪,就像密不透风的牢狱把她紧紧圈在里面;她不知道该做什么选择,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冥冥之中的那个主宰似乎总是很爱刁难她,因此才一次一次给她出无解的难题,要眼睁睁看着她崩溃、看着她无计可施。   现在她该怎么选?   选择投降然后逃跑?如那些人所愿递上一封辞呈,忍着耻辱承认自己的失败?   还是咬紧牙关坚持下去?哪怕被各种无端的恶意伤到浑身流血也绝不躲避,硬碰硬直到被毁灭?   ……她不知道。   过去的白清嘉真的已经不见了,原来彻底改变一个人只需要短短半年,从没有哪一刻她觉得自己如此虚弱,不仅没有反抗的力量,而且连反抗的意志都变得薄弱了……她原本觉得自己很厉害的,可其实过去所有人对她的迁就都是出自对她身份的忌惮,而剥离了那一切之后她这个人是分文不值的,没人会再卖她的面子,可以随心所欲地欺负她,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踩进泥巴里。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更努力了。   也或许丁务真说得没错——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努力。   即便整夜无眠,她第二天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早早起了床,打算到办公室整理一下自己上周五就批改好的学生作业,等上课时间到了就到教室去评讲。   可到了办公室以后却发现办公桌上空无一物——学生的作业、她的教案、她帮尼诺教授整理的文书、还有她搭在办公桌椅子背上的小外套,所有东西都不见了。   她的眉头紧紧皱起来,第一反应就是丁务真在搞鬼,她不敢相信一个学校的教务长会用这么幼稚低劣的手段来折辱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后便转身朝楼下走去、想到励耘楼去跟丁务真讨个说法。   结果刚从教学楼出来就在楼前的泥地里看到了自己的东西。   她花好几个小时认认真真逐字批改好的学生作业,她翻查资料字斟句酌写好的教案,她跟尼诺教授反反复复确认才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文书,她用自己赚的钱给自己买的第一件白色的小外套……   ……所有东西都在泥地里,被肮脏的泥土弄得脏污不堪,甚至还有明显被踩踏的痕迹,处处都是凌乱的脚印。   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她的衣服……被用剪刀剪烂了,上面还用红色的油漆写着四个大字——   “滚出新沪”。   那时正是学生们从宿舍走出来要到教学楼上课的时间,来往的人多不胜数,人人都看见了这热闹滑稽的一幕,看到她手脚冰凉神情呆滞地独自站在泥地里,于是都忍不住要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了,好像人人都知道内情,人人都有一个异彩纷呈的故事想跟身边的看客分享。   ……只有她一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她现在该做什么?   把她的东西捡起来?   对、对……应该先捡起来,她一会儿还要去上课,这些作业可不能丢了……她一定得去把它们都捡起来,即便现在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僵硬得无法动弹了。   她忍着恐慌和羞愤,努力想要迈开腿弯下腰去捡她的东西,学生们议论的声音都像淬着毒的利剑,一下下戳在她身上留下一个个血窟窿,她其实很希望能有一个人在这时候出现帮她挡一挡,可自己心里却知道这只是荒谬的妄想,恍惚间她忽而听到有人在叫“白老师”,声音像是从教学楼上传出的,她心里乍然冒出了一点希望的小火苗,下意识便抬头向上面看去,小小的窗口处挤挤挨挨地站着几个女孩子,似乎有徐冰洁和汤晓晓,还有几个在后面她看不清脸,接着一个油漆桶紧跟着从窗口伸出来了,几个女孩儿一起推搡着,直到桶口完全倾倒。   她心里立刻升腾起极糟的预感,下一刻就看到一团黑影从天而降——   唰——   她来不及躲避——   无助地闭上眼睛——   ……然后整个身体就被黏腻又刺鼻的油漆浇透了。   那一刻她忽然不知道。   ……自己究竟还在坚持什么。 第102章 宣泄 “希望我们这辈子再也不要见面了……   老实说白清嘉并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样子有多狼狈。   刻薄的始作俑者们往她身上倾倒的是黄色的油漆, 它们既黏腻又冰冷,粘在她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不断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还让她裸露在外的身体感到微微的刺痛, 像是在腐蚀她的皮肤。   最糟的是她的眼睛也被油漆糊住了、完全无法睁开, 这让她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只有耳朵能听见外界的嘈杂,学生们有的在惊呼有的在大笑, 当然最多的还是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每一点声音都是对她残忍的凌迟,注定要成为她一生的梦魇。   她想自救,于是努力想用手去擦眼睛, 可是她的手上也沾满了油漆,结果只能是越擦越狼狈;她看不见,所以也找不到逃跑的路, 不知道往哪里走才能离开这个活地狱, 困顿与茫然完全统摄了她的心,   那一刻她才终于明白。   ……什么叫绝望。   ……还是算了吧。   她不再挣扎了。   她承认自己坚持不住了, 承认自己输了, 输给卑鄙,输给下作,输给强权,输给鬼祟。   她承认自己无能, 也承认自己懦弱,没有能力反抗这些出处莫名的恶意,也没有勇气再面对那些看不见的敌人。   笑吧。   非议吧。   肆意抹黑吧。   摧毁我辛苦本分才得到的一切吧。   把我钉在原地用目光和流言凌迟吧。   我输了。   ……你们满意了么?   她已全然抽离了,灵魂像被囚禁在了另一个地方, 外界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那些可怕的嘲笑也好像变得有些遥远了,恍惚间又有一些新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似乎有其他人来了,很多很多人,现场在短暂的混乱过后突然变得很静,有一个人朝她走过来了,还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不知道那是谁,眼前只有一片黑暗,这加重了她的恐惧,让她感到自己即将受到更严重的伤害;她于是拼命挣扎了起来,用力想要推开那个抓住她的人,直到她听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叫了一声“白小姐”,然后又沉沉地补了一句:“……是我。”   ……是他。   徐冰砚。   她已经有些麻木了,思绪混杂乱成一团,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学校里,更想不出他为什么会突然抓住她;她只在一片黑暗中听见了他不平稳的喘息,又听到他用很焦躁的语气命令他身边的军官。   “去打桶干净的水,要温的,”他的语速很快,声音也冷极了,“其他老师呢?让学生都回去上课!”   她听到有几个军官应答,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脚步声,在场的士兵似乎有很多,他们在驱赶学生,惊呼和抱怨一刻不停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然后周围渐渐恢复安静,大概是没有其他人了。   他要的水也很快来了。   她听到了水桶被放在地上的声音,听到用水沾湿巾帕的声音,接着她的眼睛就感到了一阵温热,大概是他在帮她擦拭被油漆糊住的眼睛。   他擦得很小心,动作很温柔,另一只手还轻轻托住了她的脸,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可却听到自己的心在凄厉地大叫:让他走!让他走!别让他碰你!   ……可她没有力气了。   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溃败,她无法反抗任何人,只好像个没有感觉的提线木偶一样任他摆布,直到眼睛上的油漆被温热的巾帕一点一点擦掉,直到她终于能睁开自己的眼睛。   她看到他了。   就站在她眼前。   了不起的巡阅使将军还是那么威严体面,和乱七八糟狼狈不堪的她有天壤之别,只是他身上也沾了一些黄色的油漆,尤其手上更不干净,她真是犯了天大的罪过,连累他变得跟她一样脏了。   他好像不太在意,那双曾让她无比迷恋的黑色的眼睛正深深看着她,严厉的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很担心她爱护她,也好像正在为她受到的伤害感到愤怒,与前段日子在医院偶然遇见时的冷淡截然不同。   她又开始觉得好笑了。   “你还好么?”她听到他语气匆忙地问,仿佛他对她的生活是有责任的,仿佛他已打定主意要护着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还好么。   出什么事了。   这些都是好听的话,像一个无所不能的救世主,终于要降临人间替苦大仇深的她主持公道了。   她真的很想笑,可惜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失去了,只有在刺鼻的油漆味中摇摇摆摆地看着他,并朝身后的荟萃楼抬了抬下巴,眼神依然麻木。   “去问问你妹妹吧,”她疲惫地回答,“……她大概比我更清楚。”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他正托着她脸的那只手僵住了,漆黑的眼睛染上了震惊和慌乱,再不是那么板板正正无褶无皱。   “我……”   他的声音很低,就跟她记忆里一模一样,过去她曾多么喜欢他的声音,还渴望要一直听上一辈子,现在她却不想听了,只觉得累,只觉得聒噪。   “你什么?”她打断了他,感觉一股强烈的情绪正在从自己心底冒出来,巨大的力量在无形间积蓄,“‘对不起?’你又要对我说‘对不起’了么?”   她被黄色油漆沾满的脸上流露出无限的嘲讽。   “我该感谢你么?权势滔天的徐将军跟我道歉了,这是多大的荣宠啊。”   “然后你想听我说什么?‘没关系?’”   “好,我可以说——‘没关系’。”   “好听么?能让你满意么?”   “去吧,去告诉你妹妹,就说我又说了一遍‘没关系’,她可以去准备下一次对我的侮辱了,玩得再大一些也没关系,反正我还会说‘没关系’,我可以一遍一遍说‘没关系’。”   “我可以一直说到你和她都满意。”   她一句接一句地说着,一点停顿都没有,明明半分钟之前她就已经脱力了,可现在却突然获得了一种空前强大的力量,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所有之前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情绪都一股脑儿醒过来了,它们开始泛滥、开始折腾,跃跃欲试地要冲破她给自己设下的最后一道关隘。   ……她还感到自己的眼眶变热了。   有滚烫的液体从里面流出来,她不太确定那是不是眼泪,毕竟她实在太久没有哭过了,有时她甚至怀疑自己失去了流泪的能力;现在它们却在未经许可的状况下冒了出来,让她在他面前显得更加狼狈可笑、更加软弱可欺。   她看不清他了,因为视线已经因泪水而变得模糊,她只能感觉到他宽大且温热的手再一次触碰到了她的脸,并又叫了她一声“白小姐”。   ……像是要安慰她。   她却一下子变得更加愤怒!   就像火星沾上了油,唰的一下就烧成了无边的大火,巨大的力量一瞬间降临在她身上,让她狠狠一巴掌打开了他的手,力道大得连她自己都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   “不要再叫我白小姐!”   她完全爆发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嘲笑我讽刺我?我们家已经完了!彻底完了!我的父亲已经走不了路说不了话!我的大哥已经被政府罢免!我的母亲给人下跪磕头只为了求来几十块大洋!这些你都没听说么?”   “我早就不是什么白小姐了,你为什么还要一次一次地撕开我的伤口往我心上捅刀子?”   “难道我曾经伤害过你么?难道我曾经对不起你么?”   “你说啊!我有吗!”   她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了。   压抑在她心里大半年的情绪——委屈、痛苦、茫然、愤恨、纠结、恐惧……所有的所有都在这一个瞬间爆发了!暴烈的大火焚烧着她,也让她渴望歇斯底里地烧毁整个世界!   这样的她吓坏了他,他甚至害怕她会在冲动之下伤到自己,因此即便她拼命抗拒他也还是试图拥抱她,黏腻的黄色油漆沾了他满身,可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只希望她能平静下来,不要被这股强烈的情绪击垮。   “清嘉,清嘉,”他一边紧紧拥抱她一边全力安抚她,脱口而出的新称呼是他此前默默在心里叫了千百遍的,可现在已经没人在意了,“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你先冷静一下,我……”   她却再也不想听他说哪怕一个字了。   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一点也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一点也不想再被他触碰,这个怀抱她曾经有多迷恋多眷恋,现在就有多恐惧多反感;她用自己所有的力气去推开他,就像一个浑身是刺的刺猬,因为不想再受伤害而干脆选择刺伤别人。   可其实就算她再拼命,那点力量在他眼里也是微不足道的,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圈在怀里,只是她剧烈波动的情绪让他不敢继续触碰她,唯恐她的情绪会被逼得更加失控。   他于是放开她了,而她在他松手的那一瞬间就立刻挣脱了出去,小小的手高高地举起来,用尽她所有的力气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他有一万分余裕去躲避这个耳光,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一动不动、成为一个让她宣泄怒火的工具。   “你错了?你有什么错?”   “你没有错!你一点错都没有!”   “你只是一次一次放任你的妹妹来伤害我!你让她借丁务真的手抢走我的翻译!你让她跟她那些龌龊的狐朋狗友一起往我身上泼油漆!你让她觉得自己是至高无上的千金小姐,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人格和尊严!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是我错了,从头到尾都是我做错了!”   “当初我就不该瞎了眼对你这种残忍自私的人动心!我就不该把你捧得高高的、为了你作践我自己!我就不该忍让你妹妹,在她第一次试图冒犯我的时候就该让她尝到苦头!我就不该来新沪,放任所有这些卑鄙下作的小人一起掠夺我的一切!”   “可你觉得你和你妹妹就可以一辈子顺风顺水恣意妄为么?”   “得到权力和财富就让你们这么得意这么自满么?”   “你们会遭报应的!谁都会从云头上坠下来!就像我和我的家人经历的一样!”   至此那奇迹般的力量终于告罄,她亦早已泪流满面。   天知道她有多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哭泣,还妄想在他面前保留最后一丝体面和尊严,至少不要显得弱势、不要引来他的嘲弄和轻视;可偏偏只有在他面前她是如此的容易落泪,仿佛她的软弱都是为他而造的,只有在他这里才会暴露无疑。   她真恨,恨命运、恨他、更恨自己,恨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然而她是如此的渺小,即便是这些强烈到几乎要杀死她的憎恨也不会给他者带去任何影响,而她的怒火最终也将无声无息地消失,变成空泛寡淡的一声叹息。   她知道的。   她都知道的。   “我真的很后悔认识你,只可惜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暴烈腿去,绝望涌起,她最后以冰冷决绝的口气对他说着。   “徐冰砚。”   “希望我们这辈子再也不要见面了。” 第103章 门外 “如果她不愿意看,丢了也无妨。……   从那之后白清嘉就不再去学校了。   回家的那天家里人都吓坏了, 看着她满身的油漆不知如何是好,贺敏之一边让秀知去帮忙打些热水一边心疼地看着女儿哭:“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了?——孩子,难道有人欺负你么?”   她不说话, 像是早已魂飞天外, 清洗的工作也都交给贺敏之和秀知了, 她自己一动不动, 眼神空空的,好像成了一个没有知觉的漂亮人偶。   那些油漆可不容易洗掉, 约莫花了两三个小时痕迹才淡去,她白皙细腻的肌肤已经被搓红了,得亏二月里天气还冷、她穿的都是带袖子的厚衣服,否则还不知会被折腾成什么样。   清洗过后她就回了房间, 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关上房门睡下了,单薄的木门遮掩不掉外面的声音, 她听到家人们在小声说话, 大概是在猜测她在学校遭遇了什么吧——连不能说话的父亲都着了急,嘴里一直发出模糊的声音, 这让她感到酸楚又疼痛。   她好累啊。   ……她只想睡一觉。   当晚过八点她才醒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过了一会儿意识才逐渐恢复,身体微微的酸痛,连手指尖都是无力的, 她的精神仍是一片混沌。   这时房间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也许是她翻身的动静让门外的家人们知道她醒了,母亲和秀知一并走了进来,一个手里端着粥, 另一个手里端着一盘小甜果儿。   她们一起坐到她床边哄她吃饭,她却完全没有胃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母亲见了连连叹气,又问她:“到底是怎么了,你多少也要说句话,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在床上躺着,母亲的心都要被你揉碎了……”   说着又落下了眼泪。   她有些茫然,其实也不是有意要瞒着谁,只是很多事不知该从何说起,何况此刻她的伤口还很新鲜,立刻去揭又要鲜血淋漓,她只希望家里人能容她养上几天,等创口结了痂她便可以云淡风轻地对他们讲述了。   “我没什么事,只是有点累了,”她终于开了口,也许是因为白天说话的声音太大了,此刻她的嗓子已经有些哑,“我只想再休息一下……过两天就会好起来的。”   她母亲见她终于开口说了话,心里多少也踏实了一些,一边轻轻拍着女儿的手背一边说“好”,过一会儿又听幺女说:“学校的工作……我不太想做了,之后会再找别的去处,就是薪酬上……可能会少一些……”   她说这话时神情间有些愧疚,好像很抱歉自己不能让家人过得更好一些,贺敏之简直心疼得要命,眼泪不自觉掉得更凶,立刻说:“不去了不去了,你不舒服就再也不要去了,横竖现在你哥哥也找到了工作,你就好好养在家里,踏踏实实陪着母亲……”   这真是体贴的话,令白清嘉心头一暖,她动了动自己无力的手指,也轻轻摸了摸母亲的手。   ……很暖和。   一旁的秀知看着她们小姐的情绪似乎变得好些了,便赶忙趁势劝她吃饭——这是秀知的老本行,十分娴熟十分自然,来回哄了几回终于说动了白清嘉、肯自己坐起来喝两口粥了。   贺敏之和秀知见状都很欣慰,后者想了想又试探着说:“今天下午小姐睡着后,有、有人登门来找,想见小姐一面……”   白清嘉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问:“是谁?”   秀知和贺敏之彼此对视了一眼,各自的神情都有几分微妙,过了一会儿才答:“是……是徐三少爷。”   啪嗒。   白清嘉的勺子掉进了粥碗,一点汤水溅了出来,弄脏了她的手指。   她母亲和秀知并不清楚她和那人的渊源,既不知晓一年前她被他拒绝的事,又不知晓近来他们早已碰过好几次面;在她们眼里那人只是个亲手杀了徐振和他儿子的狠绝之辈、如今上海滩最有权势的将军,跟她还有几分暧昧的情意,仅此而已。   此时秀知见了她这个反应、还以为她只是纯粹的吃惊,于是又紧跟着说:“人是下午两点前后来的,身边只带了两个军官,说是想见小姐一面……我说小姐睡了,他便说他可以在门外等,人到现在都没走,还在外面站着呢……”   秀知在此时说这些话也都是经过考虑的。   她毕竟知道她家小姐曾有多么迷恋那位军官,就算对方一文不名、老爷夫人都不赞同也毫不在意,执拗到屡次三番放下身段去跟对方见面;如今可好了,对方得了泼天的富贵,就算是姓爱新觉罗的格格也娶得起,老爷夫人必然不会再说什么,这双曾经遗憾错过的有情人也总算能终成眷属了。   哪料她家小姐一听这话不但毫无喜色,还气得一把摔了手上的勺子,“咣当”一声巨响把人吓了一大跳,又脸色冷极了地说:“让他滚!滚得远远的!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他!”   如此激烈的反应实在让秀知和她母亲都措手不及,惊慌之下又听白清嘉一个劲儿咳嗽了起来,气息都因此乱成一团了,于是谁都不敢再提有关那个人的事,捡勺子的捡勺子、安慰人的安慰人,真是手忙脚乱一团糟。   好不容易把人哄睡下又是半个多小时之后的事了。   贺敏之和秀知一起从房间里出来,白清平和邓宁正和白宏景一起坐在厅里,一见她们就问:“清嘉是怎么了?刚才发的是什么脾气?”   贺敏之也说不明白,只能一直摇着头叹气,过了一会儿又扭头跟秀知说:“你去瞧瞧他还在不在,要是还在就把人劝走吧,就说清嘉不想见他,请他往后也别再来了。”   秀知点头答应,很快便朝门口走去了,邓宁的神情却有些奇怪,手在下面偷偷扯了扯自己丈夫的衣角,白清平不明所以地扭头看了她一眼,问:“怎么?”   邓宁的嘴张开又合上,先看看白宏景、又看看贺敏之,最终还是没说话,只眼神复杂地摇了摇头。   另一边的秀知终于打开了门,小心翼翼探出头去瞧时,那位将军果然还站在原处。   她们这个小弄堂十分狭窄,军车是开不进的、只能停在弄堂口,今天左邻右舍回家时都瞧见了,纷纷议论这样气派的车子是属于谁的;等一路叽叽喳喳地走进堂口便看见了在白家门口安安静静站着的军官,挺拔而肃穆,一看便知身份卓然,令人不禁望而生畏。   这也不能怪邻里胆小,毕竟就连秀知见了这位当年的徐三少爷也难免心里打鼓,尽管他看上去其实跟过去一模一样,并没有摆什么大将军的架子;此时月色朗润,他就那样站在二月寒冷的夜风里,沉郁且安静,好像有着永远也用不完的耐心。   她开门的动静惊动了他,让他抬眼朝她看了过来,漆黑的眼底依稀划过一点波动,后来看到是她也就消弭了下去,但还是很礼貌地询问:“……她好一些了么?”   语气很沉,字字清晰,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左脸处有一个巴掌印,那个胆敢打他的人或许还蓄了不短的指甲,以至于在那里留下了两条血痕,伤口还没处理过,依稀还有殷出的血迹。   秀知不敢再看了,匆忙低下了头,答:“好、好一些了……已经醒过来了……”   ……竟紧张到有些结巴。   他应了一声,好像有些放心,默了一会儿又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她么?”   这其实不是一个有权势的上位者该说的话——他已经什么都有了,在这混乱的世道上只要手里握着一把枪就可以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而他在此之外还拥有无穷的财富和权力,他完全可以让他的兵破门而出,让所有人按着他的心意做事。   可他却并没有那么做——相反,他选择了征询和等待。   秀知有些惶恐,想起刚才小姐的抗拒、手心也不禁生了一层冷汗,斟酌了半天还是尽力磕磕绊绊地答:“小姐她还有些不舒服,就请将军回去吧,往后……往后也……不必再来了……”   说后半句话时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简直不敢再看那位将军的神情了;好不容易硬着头皮抬起头,却见站在他右手的副官当先动了怒,眉头紧紧地皱着,说:“荒谬,我们将军于百忙之中专程……”   这番不满的话还未说到一半就被他的将军挥手打断了,他的神情还和几年前秀知认识的那位徐三少爷一样平和而谨笃,没有一丝恼怒或不耐。   “那就请她好好休息吧,”他似乎叹了口气,挺拔的身影被明亮的月光拖得很长,“我明天再来。”   秀知很庆幸他没有发火,可又对他那句“明天再来”感到费解——难道刚才他没有听懂她的意思?瞧小姐刚才的架势,别说明天了……就是到了明年恐怕也不会愿意见他的。   她抿了抿嘴,犹豫着要不要把话说得再白些,刚要张嘴便看到那位将军缓缓从怀中取出了一枚信笺,就像过往一样叠得方方正正整整齐齐,没有哪怕一丝褶皱。   “烦请你把这个交给她,”他继续礼貌地说着,说到一半时语气微微顿了顿,英俊的面容有一半隐没在没有月光的阴影里,“如果她不愿意看,丢了也无妨。”   秀知闻言立刻局促地接过,连说自己一定会转交,他点头说了一声“谢谢”,随后便转身往弄堂口外走去,左右两个副官纷纷跟上,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月色融融处。   秀知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总觉得那个场景……瞧着有些萧索。 第104章 冷遇 谁爱管就谁管   白清嘉当然是不愿看徐冰砚的信的。   秀知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进房间交给她的时候外面恰巧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 她扭头往窗外看了一眼,依稀还能瞧见那人军车的尾灯;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有一瞬间似乎透过车窗看见了他的侧脸, 含混在夜色的阴影里, 一片晦暗不明。   那一刻她的心底猛地升腾起一片烦躁, 还有些许隐没在怒火之下的涩痛, 冷笑一下就把工整的信笺团成一团狠狠扔到了地上,秀知要捡她还不许, 动静闹得很大,把从她门口经过的润熙和润崇都吓坏了。   两个孩子不知小姑姑发的是什么脾气,只是不敢进屋和她一起睡了,于是只好跑到父母房间找被窝, 没多久就在母亲邓宁的抚慰下进入了香甜的梦乡;他们的母亲却还睡不着,靠坐在床头轻轻拍着他们的肩膀,过一会儿又下床倒了杯水, 递给了仍在灯下工作的丈夫。   白清平此前经受了整整半年无业在家被妹妹养的日子, 心里一直是既愧疚又憋屈,如今好不容易天降喜事找到了工作, 做起来自然百般卖力, 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才肯休息。   “你先睡吧,不必等我,”他回头轻声对妻子说,“我今天要晚一些。”   邓宁摇了摇头, 裹着披肩在丈夫身边坐下,说:“没关系,还不困呢。”   白清平听言点了点头,也没再劝, 继续低头核验复杂的保险单了,没过一会儿却又听妻子忽然问:“你说,小姑和当初徐家那位三少爷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突兀的一问让白清平抬起了头。   他其实一贯不太清楚妹妹感情上的事,毕竟兄妹二人年纪差得很大,这些私密的事她也不会想到要跟大哥说,何况当初他在北京政府里做事,和在沪上的妹妹分隔两地,自然也就摸不太清她同如今这位巡阅使将军的关系。   “也没什么特别的吧,”白清平答,“最多就是过去有几分交情罢了。”   邓宁对这话可不赞同,细细的眉都挑起来了,说:“怎么会没什么特别?巡阅使是多大的官啊,一个中将巴巴儿地跑到门上来找人,一等就是一下午,要说没关系谁会信?”   说的也有道理。   白清平没话可反驳,就又低下头看保险单了,一边看一边随口答:“那都是清嘉自己的事,跟咱们也没关系,背后少议论的好……”   “这怎么会没关系?”邓宁又不赞同了,细细的眉又皱起来,“倘若小姑真能嫁过去,咱们家的日子不也就跟着好过了?你也不必天天熬着在这儿看什么保险单,眼睛都要熬坏了……”   这话白清平可不太爱听。   他被妹妹养半年就难受得要命了,往后又怎么能靠妹妹嫁人给自己争利?一个四十岁的大男人哪能这样苟且度日?   “快别说这些了,”白清平搁下手上的活儿、抬头看向了妻子,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今日清嘉的态度你没看到?那要不是结了大怨,怎么会连门都不让人进?家里如今虽然拮据,但也还没惨到要让我妹妹卖了自己的地步吧?”   “我哪是要卖她呀!”眼看着话越说越重,邓宁也是着了急,忙不迭开始解释,“小姑总归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倘若她跟那位将军能喜结连理,对她自己也是好事啊!”   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可诓不住白清平,毕竟打从家里出事以后妻子就一直对落魄的生活抱怨颇多,她只是过够了穷日子、渴望早些做回体面的阔太太罢了——他也盼着再得富贵,可却绝不肯以牺牲妹妹的幸福为代价。   “好了,别说了!”烦躁之下白清平的声音也不免大了几分,躺在床上的两个孩子险些要被吵醒,“你以为嫁给那个徐冰砚就是什么好事?如今是什么世道?动不动就要打仗!他年纪轻资历浅,能在这个位子上坐多久?保不齐哪天就要丢了命!到时候清嘉早早当了寡妇,咱们一家还要被新的上位者清算,这都是要命的事你知不知道!”   啊!   邓宁捂住了嘴,被丈夫这一通抢白顶得无话可说了。   是啊……她怎么就没想到?   那男人干的可不是什么太平营生,万一真是个短命鬼压不住富贵、没几天就被人杀了,他们一家可真要跟着受连累!就好比那二房的白清盈,死了公公又死了丈夫,如今不就身无分文四处飘零了么?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她十分心惊,连忙摇头说自己糊涂,一边拿着杯子让丈夫喝水一边又喃喃自语:“那小姑今天做得对——不该让他进门,不该让他进门……”   而这个“不该进门”的人第二天却又来了。   他来得很早,大概七点就到了,秀知出门买菜时正好遇上,当时就被吓了一跳;他还带了一些礼物,用朴素的盒子整整齐齐地装着,说要请她帮忙转交,秀知抿了抿嘴,心想您昨天让转交的那封信笺如今还皱成一团躺在地上呢,这些礼物的命运又能好到哪里去?于是赶紧恳切地推脱着,说她们小姐不想收,要是看到了没准儿会更生气。   他大概很不想让她生气吧,因此一听最后这句劝就不再坚持了,在门口又等了一小时,直到八点半才离开;傍晚时分又来了,神情看起来很疲惫,大概是刚刚忙完一整天的公务,立刻就回到她门前来受罪了。   这样的日子一连持续了四五天,心软的贺敏之便有些看不下去了,劝女儿多少还是出去见人一面,哪怕只说两句话也好;白清嘉的态度却一直很坚决,咬死了就是不给开门,自己也绝不肯出去见他,家人一旦来劝她就只有一句话:“又不是我要他在门口站着的,装这些可怜给谁看?他喜欢站就站去,谁爱管就谁管,我反正是不管。”   冷言冷语,连讥带讽,真是一副打定主意不动摇的石头模样,闹得她家里人也没办法,只能默默地各自叹气。   季思言季公子渐渐也察觉了老同学行踪的异常,为此还专门来了一趟警政厅盘问,不巧正撞上对方跟沪军营的将领开会,由此只能跟褚元和张颂成探探口风。   褚元没有跟人嚼舌根的习惯,对外一向是一问三不知,也就张颂成嘴巴松些,季思言一问他就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包括那天白小姐是怎么当众打了他们将军一耳光,以及后来他们将军是怎么屡次登门致歉却至今还没见到人。   季思言没想到这么几天工夫自己就错过了这么大的热闹,内心感到十分遗憾,又调侃道:“我说最近怎么总看不见他人,原来是去堵美人的门了——唉,要我说这两人也真是能折腾,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没定下来?”   张颂成深有同感,连着说了两遍“可不是”,逗得季思言扬眉一笑,问:“看你这怨气颇深的样子,莫非也受到了什么牵累?”   可不是!   他受到了天大的牵累!   那日白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那样的欺负,将军自然不会不管的,当天就让人去查学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下可好,徐冰洁那个惹事精干的一连串好事都被揪了出来,偷翻译、丢东西、泼油漆,桩桩件件都少不了她;将军动了真火,当时差点就要动手,吓得他妹妹坐在地上哭,后来一气之下又做了那个安排……此外还不许徐冰洁再回家了……   徐冰洁那个小祖宗哪舍得消停?她不敢去惹她哥哥,也就只能来折腾他这个小小的副官,一天托人给他带八回消息,问他她哥哥气消了没有、什么时候才能让她回家、往后会不会不要她了……   真是作孽!   张颂成连连叹气,忍不住把这些事一股脑儿都跟季公子说了,引得对方啧啧感叹,还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说:“你好好做吧,只要把这件事收拾明白了,军衔肯定高过褚元。”   严肃的褚右副一贯是不参与这些调笑的,他关心的只有自己效忠的将军。   近来皖地小动作不断,机密军报一封接一封送到沪上,浙江的形势也有些不妙,还有消息称倪伟曾与孙绍康秘密会面——上海滩的繁华安宁只是一个脆弱的假象,硝烟的味道已经弥漫开了,战争随时可能爆发。   将军是极其忙碌的。   他要处理无数的麻烦,譬如与孙倪二部相互试探,譬如稳定沪军营内部的形势,譬如提防直系军队对华东的觊觎,譬如平衡日本和西洋诸国的在华势力,譬如警惕一次又一次穷凶极恶的暗杀……   他时常熬夜,批阅文书、审阅报告、与各方通电,官邸书房的灯每天都要亮到凌晨两三点,留给自己休息的时间往往只有不到四个小时,现在为了去哄那位骄矜的白小姐又不得不再次削减,这样日复一日地熬下去,就算是铁打的人也遭不住。   今日难得会议结束得早,于兴汉将军从警政厅离开时尚不过六点,褚元心想将军今日该有时间好好用一顿晚餐了,不料他从会议厅出来后说的第一句话还是要去找那位小姐。   ——这又是何必?   那女人那样跋扈、不讲道理……将军何必要这样迁就她哄着她?那天在学校发生的事说穿了跟他们将军根本没关系,甚至那天将军带兵去学校也是另有目的——他们近来在抓捕一个直隶省的间谍,对方行踪诡秘十分狡猾,屡次逃脱了他们的缉捕,后来有消息称对方曾在新沪附近现过身,将军这才在百忙之中抽身亲自去了一趟学校。谁知道刚到学校就为那位小姐的事分了神,不单错过了搜捕的机会,而且还莫名受了一通激烈的迁怒。   那位小姐未免也太过荒唐了!冤有头债有主,她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又算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倚仗着他们将军对她的优待肆意妄为?   褚元心里极不赞同,可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因此最终他还是一言不发地将车开向了那个狭窄的小弄堂,心想今夜又要在这个地方毫无意义地浪费五六个小时了。   而实际上今夜较往日而言还是有些区别的,因为那位小姐门前又多出了一位客人——一身长衫,眉目清隽,看上去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瞧见他们将军时神情明显地一愣,随即眉头一皱,神情有几分微妙。   分明……是有些敌意的样子。 第105章 狭路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这已经不是程故秋第一次见到徐冰砚了。   他曾在报纸上见过他, “有末代之奇节,负乱世之诡诳”,由一个籍籍无名落魄潦倒的通缉犯军官, 摇身一变成了弑父杀兄实控华东的巡阅使将军, 真可谓是一步登天;他还和清嘉有旧……学校里早就有过传闻, 说他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追着她离开丁务真的办公室, 老师之间都在议论他们交情不浅,而且泰半还是有过旧情的。   而这同样也不是徐冰砚第一次见到程故秋。   他第一次去到新沪礼堂的那天就在清嘉身边看到了这个人, 男人之间总是相互了解,只一眼他就发现了这个教书先生对她有异样的情愫;后来他又得知他搬到了她隔壁的宿舍,更印证了他此前的猜想。   此时两人在狭窄的弄堂口相遇,彼此心中都有些微妙的不快, 气氛渐渐僵持起来。   巡阅使将军身边的两个副官却没有这么多心思,褚右副只担心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会是什么刺客,遂始终暗暗护卫在将军身边、不允许对方接近;张颂成就更没有眼力, 还附在他们将军身边问, 现在是否要去敲白家的门。   徐冰砚没说话,程故秋也没有要动作的意思, 张颂成左右看看, 总算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他又偷偷看了一眼褚元,指望他能给拿个主意,结果这厮只是板着一张脸,眼里甚至根本没程故秋这个人。   真是靠不住!   张颂成悄悄腹诽, 抱怨间又忽而听到将军说:“去吧。”   总算得了令。   他舒了一口气,连忙应了一声“是”,接着便快步走到了白家门前,“咚咚咚”三声敲响了门, 没一会儿就隔着薄薄的门板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打开,秀知探出了头。   她一看到张颂成就苦了脸,神情真是十分无奈,叹息着说:“我家小姐说了,她真的不想再见徐将军,您几位不管再来几天结果都是一样的,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目光被张颂成身后的程故秋吸引了去,还叫了一声:“程先生?”   张颂成一愣,没想到自己和将军就这样受到了忽视,身后的程故秋则应声上前了一步,看着秀知微笑点头,说:“不好意思冒昧登门——清嘉她在么?”   “清嘉”……?   如此熟络的架势让张颂成眼皮一跳,下意识便回头看向了他们将军,只见对方的眉头已经皱起,神情亦有些晦暗起来。   这厢秀知又答:“在的在的,正要吃饭呢。”   程故秋应了一声,似乎有些游移,想了想又试探着问:“我可以见她一面么?有几句话想跟她说。”   秀知一听抿了抿嘴,也下意识地看向了徐冰砚,神情间有几分难掩的尴尬,偏偏她又不能不应程故秋的话,只好说:“我、我进去问一下小姐……”   程故秋回了两声“好”,随即便见秀知缩回了脑袋虚掩住门,过了大约两分钟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门再次打开,这回出来的却是白清嘉了。   ……她的气色好了很多。   美丽的面容还和过往一样迷人,脸颊处有健康的红晕,看上去并没有在生病,精神状态也很稳定;她眉眼间还有淡淡的笑意,似乎很高兴能接到访客,只是她的眼神不幸在中途看到了他,脸色瞬间便冷淡下去了,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一向不是个会为难自己的人,不喜欢看到他就干脆不看,因此很快就扭头看向了程故秋。   “你怎么来了?”她还微笑着跟对方打招呼,“吃过饭了么?我们正要吃,要不要一起?”   一冷一热,天壤之别。   一直被晾在旁边的张颂成见状真是瞠目结舌:啊,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的美丽女人是谁?真的是那个光天化日之下劈手打了他们将军一个耳光、而且还连续一个礼拜给他们吃闭门羹的小夜叉么?原来她也会对人这么礼貌客气……不像对他们将军,连好几年前在码头上头回见的时候都没给好脸色,衣服都给扔了。   他虽是一个局外人,可眼下也不由得替自己的将军委屈起来了,心想要不是有他们将军这位小姐哪里来的教职?她大哥又怎么能找到薪酬那么丰厚的工作?偏她不记这些好,一出坏事倒是把账都算到他们将军头上了……   他十分不忿,又听程故秋说:“吃过了吃过了,只是来找你说几句话……”   “那就进来说吧,”她又邀请了他一次,“正好我母亲也一直念叨,说要叫你到家里吃饭。”   话音刚落她便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沉了一些,那个站在阴影中的男人明明那么沉默,可却总能让人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存在;幸而她早就不在意了,连一丝余光都懒得给,只专注在与程故秋的寒暄上,没一会儿对方就同意进门了,她让他走在前面,自己多留一步关门。   ……可大门即将合上的那个当口他却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微凉的、干燥的,微微用力的。   这次触碰十分独特,因为他并未像过去一样征询她的同意,因此莫名显出了几分独断和强势;同时他的手心也不像以前那么温热了,微微的凉意让她晃了晃神。   “清嘉,”他开了口,低沉的声音从身后灌入她的耳朵,每个字都是发烫的,“我们谈谈。”   呵。   “谈谈”?   她冷笑起来,心绪的起伏已在无形间扩大,不知道哪里来的情绪让她狠狠甩开了他的手,那个独特的触碰于是立刻中断了,不再有机会继续在她心底发酵。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她甚至都没回头,声音冷得像要结出冰碴儿,语气是无可转圜的坚硬,“别再来了,我不想再见你。”   说着她又要再次把他关到门外,而这一次他选择直接抵住她的门板——这太容易了,高大的男人充满了力量,一只手就能阻止她,只要他想她就永远不可能关上这道门。   这个行为触怒了她,可同时又让她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快感,她没有办法解释其中的缘由,困惑使她变得更加烦躁;程故秋已察觉了她的为难,因此很快上前一步把她挡到了身后,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没有枪也没有权势,可却好像丝毫不畏惧那个已经拥有了一切的上位者。   “徐将军,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极严肃地皱着眉,护在白清嘉身前寸步不让,“清嘉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不愿意与你见面,将军又何必强人所难?”   这话说的……连张颂成一个局外人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什么叫“强人所难”?一句话就把他们将军说成了戏本子里强抢民女的恶霸!便是大清朝的皇帝也没这姓程的管得宽,人家男女之间起些纷争闹些别扭、他跟着掺和什么!   张颂成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就要让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匠知道知道厉害,结果人还没来得及动白小姐就先回了身,先是拉了拉程故秋的手臂,又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将军,满眼讥诮地说:“你我还是不要不识抬举了,以免开罪将军吃了枪子儿,那可得不偿失。”   多么轻飘的一句话,软绵绵的都没什么力道,偏偏一句“你我”在三人间划出了楚河汉界,一头站着她和程故秋,另一头却只有他一个。   张颂成看得清清楚楚,就在白小姐话音落下的那个当口他们将军的眼神便愈发黯沉了下去,深邃的眉眼宛如无边的黑夜,无底的空寂。   他最终还是收回了自己抵在门板上的手,一个在战场上几乎没有败绩的将军却在此刻输得彻底,战胜他的那个女人甚至都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只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与外面的春寒料峭不同,此刻屋子里是很温暖的。   白家人都在,秀知已经做好了一大桌子菜,碗筷都上了桌,就等着大家落座,程故秋进门时众人都很热情,尤其贺敏之念着他曾帮小女儿找过工作的情谊、对他尤其感激,一直看着他笑,慈眉善目地说:“小程来了?来,快坐下,快坐下。”   这样的盛情实在令人熨帖又惶恐,程故秋已有些耳热,在恭敬地同白家人一一问过好后才局促地跟白清嘉一起在桌子边坐下,坐姿十分僵硬,一看就晓得是紧张了。   白宏景和白清平都跟程故秋是老相识,当初在北京家中办小沙龙时就照过许多回面,彼时双方政见相左还曾有过几次争执,哪料如今再见面却是这样一番情境,说来也真教人感慨万千。   “听说先生入了宪法商榷会?”白清平一边吃饭一边同程故秋闲聊,“往后可有要从政的打算?”   程故秋手里拿着筷子却顾不上吃饭,一听白清平发问便答:“确是入了,也曾有过参选议员的打算,只是如今时局太乱,我来沪上又时日尚短,恐怕……”   白清平点点头,对他保守的观点十分赞同,又感慨:“从政么……唉,的确是难极了,倘若没有把握还是别去沾的好……”   这都是他的经验之谈,毕竟曾亲身经历过切肤之痛,政坛里的人一个个瞧着衣冠楚楚,可实际都是吃人的野兽,他们白家当初坐拥金山银山,最终还不是被人轻易踢出了局?可见若无极硬的背景,这条路根本就是走不通的。   眼看着丈夫又要长篇大论谈论过往,邓宁便赶紧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堵嘴,又笑着说:“快别说这些了,人家先生今日是来找清嘉的,哪有工夫听你说这些?”   程故秋一听这话脸上更红,坐姿也是越发的僵硬,饭桌上白家人的眼神都跟着起了变化,气氛可微妙呢。 第106章 清退 以及一点点……不容否认的甘美。……   幸而尴尬的折磨只持续到晚饭结束。   白家人也懂得看眼色, 晓得如今他们住的这个房子太小、没有多余的地方给白清嘉和程故秋说话,因此饭后吃过水果便纷纷不着痕迹地回了房间,将宽敞的客厅留给他们了。   白清嘉给程故秋倒了茶, 又与他分别在两把椅子上坐下, 左右既无干扰, 说话便也直白了许多:“先生今日来找我, 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终于是到了正题。   程故秋将手中的茶杯放在茶几上,人也坐直了些, 看着白清嘉欲言又止,顿了顿才说:“我听说了学校里的事……想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白清嘉听言一笑,“也没什么大事, 横竖都过去了。”   这话听着洒脱,可若细听却不难察觉语气间的涩味,他便知道她还远远没能释怀, 被那天的事伤得很深。   “这都怪我, 那天被几个学生绊住了,没能及时察觉你出了事, ”他愧疚起来, 语速也难得变快了,“我真抱歉,如果那天我在,一定……”   “先生何必跟我道歉?你已十分照顾我了, ”白清嘉摇了摇头,打断了程故秋的致歉,“那几个学生对我有意见,就算一次被挡了往后也还要折腾出千千万万个花样, 没什么分别。”   这话说得也在理,程故秋有些哑然,可女人眉间淡淡的愁绪仍让他心里不好过,心想她总归是自己介绍到学校去的,最后出了如此恶性的事件,他又怎么会没有责任?   “我知道你被学校伤了心,现在一定还很难过,”他局促地看着她说,“但学校里还是有许多真心喜欢你的学生,她们都盼着你能早些回去……”   回去?   白清嘉清苦一笑,摇了摇头。   “我应该不会回去了,等过段日子心里平静些了就去宿舍收拾东西,”她微微垂下眼睫,声音轻轻的,“很抱歉辜负了你的提携,我……大概还是太软弱了吧。”   没有力气再跟那些卑劣的小人撕扯。   也没有勇气再去面对那些无端的非议。   程故秋一听她这样说心里更是发沉,可他也明白她的痛切,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了那样的羞辱,谁又能装作平平静静无事发生?   “你的意思我都尊重,千万不要跟我说抱歉,”他也叹起了气,“换个环境工作也好,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也不怕找不到好去处。”   白清嘉谢过了他的安慰,随后便不说话了。   程故秋沉吟片刻,又犹豫着问:“那么那几个学生你打算怎么处理?还有丁务真……总要让他们当面跟你道个歉吧?”   道歉?   徐冰洁和丁务真?   “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白清嘉嘲讽一笑,“人家没欺我到门上就已经算是开恩了,我哪敢还有别的指望?”   程故秋听出她的讽刺,彼时不知为何神情却有几分奇怪,顿了顿才试探着问:“你是还不知道么?那几个闹事的学生都已经被学校停学或清退,丁务真也被革职了,教育厅下了文件说他有学术不端的嫌疑,眼下正在调查他过往的教学经历和著作出版情况。”   啊。   停学?   清退?   革职?   这消息显然出乎了白清嘉的预料,令她不禁瞪大了眼睛,又追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谁做的决定?”   “事发当天教育厅就来人了,据说是军部直接下的命令。”程故秋的神情有些复杂,尤其在说到“军部”两个字的时候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白清嘉同样听到了这个讯息,一时间也有些回不过神,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一个紧要的问题:停学和清退,这两个处分的差异可是天大的,前者不过是回家待段日子做些反省,后者却是直接被开除了学籍,这段经历会跟着当事者一生,往后无论做什么都难免被人问起,要考其他的学校恐怕也几乎不可能了。   她抿了抿嘴,心中忽然有点奇怪的紧张,面上又努力装作不经意地问:“我是记不清那天闹事的都有谁了……她们分别得了什么处分?”   问过之后她一颗心便提起来了,活像那等处分的人是她自己,直到程故秋终于回答:“有三个是国文科的,处分是停学记大过;还有就是徐冰洁……只她一个被清退了。”   白清嘉:“……”   确凿的答案没有一丝讹误地落进她耳朵里,那么容易又那么清晰,她却好像听不懂话了似的,过了好半天都没能对这个结果作出反应。   徐冰洁……被清退了?   他让自己的亲妹妹被清退了?   “你、你确定么?”她有些慌乱起来了,气息也有点乱,“真的是徐冰洁,外文系法文科的徐冰洁?”   “自然确定,”程故秋再次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学校的公告板上已经贴出了文件,如果你不信可以亲自去看看。”   如此简单通顺的话,白清嘉却又费了好大一通力气才听懂,胸腔内的跳动越来越杂乱,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她在恍惚中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又听到了程故秋的声音,是在叫她:“清嘉……”   她扭头看向他,神思还有一半没归位,只怔愣地应了一声,程故秋的神情更为难了一些,好像在酝酿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问她:“你同那位徐将军,究竟是……”   是问到她跟他的关系了。   她实在不知道怎么答,因为眼下她还没能消化徐冰洁被学校清退的消息,于是也就难以判断那个人的意思,甚至都说不清自己对这个消息的感觉——惊讶么?开心么?痛快么?   ……好像都有一点。   可……又好像不只是这样……   “我,我和他……”她茫然起来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最得当,语气有些吞吞吐吐,“过去是认识的,但是现在……现在……”   唉。   现在……又如何了呢?   程先生一贯是个温厚体贴的人,可不会让体面的淑女感到为难,因此最终他并没有继续盘问她,稍微打个岔便将话绕开了,让白清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可他心里其实是介怀的,白清嘉越是犹豫不说、他便越觉得她跟那人的渊源深厚,也许她至今也没真的放下,或者至少不像方才在门外表现得一样决绝。   可他不会将这些疑虑写在脸上,只一一稳妥地藏在心底,嘴上跟她聊的还是一些琐事,譬如说他愿意帮她去宿舍里收拾东西,如果她实在不想再回学校的话。   她却又犹豫了、没有立刻应承,想了想又说:“我再想一想吧……就算要收拾东西,也还是我自己去一趟的好……”   他没有勉强,点头说了声“好”,谈话就此渐渐接近尾声,恰巧此时厅里搁的小钟表也响了,时间已过了晚上九点,他不便继续久留,于是起身说要告辞。   白清嘉也跟着一并站起来了,一边去里屋取外套一边说:“稍等一下,我送你。”   门外正是一个凉月如水的春夜。   三月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夜里的寒意尤其重,门一推开便感凉风裹挟,令人不禁要打一个寒战,程故秋瞧出她冷,便说不必她送,她却还是坚持出了门,笑着跟他说了一声“没关系”。   外面是漆黑的,只有几户人家窗口透出来的微薄的灯光可以照明,狭窄的弄堂那么逼仄,一眼便能看到底,她匆匆扫了一眼,已经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身影了。   那一刻她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好像一桩期待落了空,庆幸与失望同时漫上心头,又在来来回回折磨人了;她却不能跟任何人说起自己的心事,毕竟连她自己都不能拆解其中的曲折,此时能做的也就只是小心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佯装平静地把自己的客人送走罢了。   弄堂口比里面敞亮得多,道路也宽,程故秋随手招了一辆附近的黄包车,这便打算离开了。   他坐上了车子,临别时又侧过脸看向了她,说:“学校的事无论你怎样打算我都赞同,无论碰上什么事都可以去找我,我随时愿意帮忙。”   他说得很诚恳,一身长衫清隽磊落,白清嘉心里感慨,也没再说什么假客气的话,只点头应了声好。   他似颇感满意,明明该分别了,眼睛却还一直停留在她醴艳的面容上,像是看得入了迷,直到耐心被耗净的黄包车车夫扯着嗓子问了一句“先生去哪里”才终于回过神,匆匆报了学校的地址,没多久就被脚程甚快的车夫拉着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再不可见一丝影子了。   白清嘉却还在弄堂口站着,恼人的春寒也没能很快把她催回屋子里去,她美丽的眼睛倒映着远处模糊的霓虹,可却找不见任何那人的影子。   ……这里没有他的车。   大概早就已经离开了。   ——也对,她都那样说那样做了,他又怎么会留下继续在她门口等待呢?   她没有那么重要。   ……他也没有那么在乎。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又垂下头低低一笑,终于肯裹紧衣服往回走了,弄堂口的光亮在她身后一点一点褪却,走到半深的地方时便成了漆黑一片,她努力看着路、试图避开不讲规矩的邻居在路上胡乱支起的晾衣杆,下一刻却忽然感到右手腕上一紧,接着就被一股不小的力道扯进了邻居家狭窄又幽暗的门洞。   她最初吓了一大跳,可随后很快就不害怕了,大概因为她已经认出了那只虚环在自己后腰上的手是属于谁的,抬头时又在幽静浅淡的月色中看到了那人深邃的眉眼,有她一贯熟悉的严肃和端正,还有一点罕见的不平和褶皱。   那么深又那么沉,像无边的夜色一样广袤,此刻却只满满地装着她一个人的倒影,复杂的战栗正在一点一点爬上她的心脏,她已经品尝出了其中涩味。   ——以及一点点……不容否认的甘美。 第107章 桎梏 可他注定赢不了她的   月夜极静。   他们离得很近, 自去年什刹海一别后便再没有这么近过,呼吸像是缠在一起,眼里只能装下对方的倒影;可偏偏气氛变了, 不像过去彼此情意最浓烈时那样暧昧, 只有悸动依然在, 尽管那时他们都不想承认, 可它却依然那样固执地在各自心底蔓延。   看啊。   看啊。   ……我又触碰到这个人了。   ——而这次先醒过来的人是她。   “放开。”   她听到了自己冰冷的声音,一点也没有暴露当时内心的凌乱, 漆黑的夜色是绝无仅有的最佳掩护,将她眉梢眼角的异样全遮去了,于是便可以堂而皇之地装作镇定。   他却不动,像是没听到她的话, 甚至那只揽在她后腰处的手还收得更紧了一些,她皱起了眉,一股虚假的火气窜了起来, 其实后来想想当时也没多生气的, 可就是撺掇得她特别想闹腾。   她于是开始挣扎,用手去推他, 可对眼前这位高大的将军来说她的力气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男人的胸膛就像坚硬的磐石,而她只是一颗易碎的鸡蛋罢了。   “我叫你放开你听见没有!”   她放弃了,干脆撒起了泼,一边生气地命令一边恼怒地瞪他, 男人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微微的光亮,就像黑曜石迷人的光泽。   “清嘉,”他像是在叹息,声音低沉得要命, “……我们谈谈。”   他真是个很矛盾的人。   明明是什么二甲出身的进士,写起书信也是文采斐然的,偏偏说起话来就很古板,像是不会使用任何修辞——“我们谈谈”,干巴巴的四个字,没有一丁点儿能打动人的地方。   ……可那声“清嘉”仍然微微触动了她。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了,上回在学校出事的时候、刚才他和程故秋一起出现在她门前的时候他都这样叫过她,可这两回情境都有些杂乱、令她没心思留意别的,如今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场景中他再这样叫她她便感到这两个字烫人了,沉沉地落到耳朵里,再沉沉地在她心上烙下一个印。   多么可悲啊。   都到如今这地步了……她居然还是喜欢他。   她在心里苦笑,一年前在什刹海畔发生的一切又再次浮现在眼前,如今她能做的大概也就只是默默垂下头抚平心底因为他一声称呼就生出的层层褶皱,然后继续用无谓的愤怒来掩饰自己的脆弱和疼痛。   “我已经说了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也不想再见到你!”她更加激烈地挣扎起来,“你听不懂我的话?我让你走!走!”   她的声音拔高了,完全忘了顾忌场合——她正和他一起躲在邻居家的小门洞里,几乎要贴上人家的房门,这样大的声音自然要惹得主人家不满——果然她话音刚落门里就传来了邻居恼怒的吼叫:“撒人大半夜勿困觉!拉外头吵吵吵,吵撒物事啦!帮我安静点!”   这扯开嗓子的一顿骂使她安静了一瞬,可手上推他的动作却还不肯消停,拉扯间她的手心留下了男人的体温,又在纷乱见听到了他低哑至极的声音:“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伤心难过,也知道你现在还在生气,但我的确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只是想向你道歉、想补偿你……”   他很少会说这么多话的,而且语速也从没有这么快过,也许是怕她不想听所以才下意识说得很快,以防止话到一半就被打断。   可其实说完又有什么用呢?她终归还是不买账,一听这话还冷笑起来了,抬头斜睨着他说:“道歉?补偿?只要你想说我就必须得听?你想让我怎么样?说句‘没关系’然后感激涕零么?”   浑身是刺咄咄逼人,完全不给他机会分辩,就像那天在学校里打他的时候一样决绝。   “你就一定要这样想我?”他也真的没办法了,一贯的冷静开始出现破损,语气也渐渐显出了几分急躁,“我们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就不能……”   “心平气和?”她却再次打断了他,语气变得更不屑,“我对你还不够心平气和么?如果我还是过去的白清嘉,现在根本就不会再跟你废话一个字!”   说到这里她的思绪便发散开了,“过去的白清嘉”这几个字提醒了她自己现在的落魄,某根敏感的神经由此被狠狠触动,情绪于是翻涌得更加厉害。   “其实你现在来找我也未见得就是真心要道歉吧?”她又开始以恶意揣测他了,“你敢说你没有一点想要炫耀的心思么?居高临下地表演诚恳展示谦和,其实只是在享受施恩于人的快感对么?你在可怜我?还是想证明什么?”   她不停地反问着,一句比一句更辛辣,讥诮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颗千疮百孔又狼狈卑怯的心,因为恐惧再次被伤害而看似强硬地张牙舞爪。   “现在我总算明白去年你跟我说的那些话了,”她漠然地继续说着,好像已经迫不及待要把跟他的关系做一个了结,“我们之间的确有一道鸿沟,原先不愿意跨过去的人是你,现在不愿意跨过去的人是我……心平气和太难了,我没有那么好的修养,也不愿意接受你的施舍,现在你我也没话可说了,又何必继续来来回回纠缠不休?”   月夜多静谧,即便她已经压低了声音,可说出的话仍然字字句句清清楚楚。   其实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哪句是真心哪句是违心,指责和怨恨的话总是很容易脱口而出,她明明知道自己冲动的,这半年多的遭际也明明让她改了许多毛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到这人面前她就故态复萌,那些好不容易被磨练出来的忍耐功夫全都不翼而飞了。   而他已经不说话了。   她和他一起陷在狭窄的沉默里,后腰处他的手变得越来越凉,她的灵魂在此刻忽然分裂成了两个,一个陷在躯壳里不得动弹,另一个却浮在半空审视着自己,与此同时还在猜测下一步他会怎么做——会像当初在如意楼打了她一巴掌的徐隽旋一样暴跳如雷?还是像过去的他会做的那样沉默着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发泄过后心里只剩下一片空虚。   “我并没有要纠缠为难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一切平安,不要沾上是非……”   静默中他却忽然开了口,没有发怒也没有离开,声音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平和又深沉,好像藏着许许多多的叹息。   “……那位程先生有要从政的意图,但他未必能够自保,也许未来会给你和你的家人带来祸患。”   她一愣,绝没有想到他会忽然说起程故秋,话题的转折太过突兀,她甚至有些来不及反应。   “程先生……?”她只感到荒谬,“……你让人调查他了?”   他又沉默了,这是他一贯擅长的把戏,用意味不明的沉默面对她所有的情绪,最后她的喜怒哀乐都被耗掉了一层皮,他便再也不必给她什么她想要的答复了。   现在他又故技重施,结果只能让她更加愤怒,抬头在黑暗中直直对上他的眼睛。   “你有什么资格去调查他?又有什么资格来管我和谁交往?”她几乎是火冒三丈,“徐冰砚!你以为你是谁!”   他却并没有被她的愤怒逼退,甚至低下头离她更近了一些,她看到了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也看到了他眼底同样波澜起伏的情绪:“清嘉……”   “当初是你拒绝我的!是你说不喜欢我、不要跟我在一起的!现在你又跑来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做什么?”她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就算被门里的邻居骂死也要跟他争执到底,“程先生怎么了?我看他很好、好极了!在我最难最无助的时候是他在我身边陪着我帮着我!他从来没有让我伤过心,也从来没有把我的尊严丢在地上踩!”   “从政?祸患?就算是真的那又怎么样?”   “我就是要跟他交往、就是要跟他在一起,以后还要跟他结婚、跟他白头到老!什么灾什么祸我都认了!这样你满意了么!”   ……她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明明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的,可那时却偏偏要这样说给他听,她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在月光下看到他眼中翻腾的怒气和痛色时就是感到无比的痛快!   她像尝到了甜头一样继续放肆地说着荒唐的话,同时又更加激烈地试图逃出他的桎梏——这当然无法成功,因为男人的情绪似乎也已经濒临失控,他搂着她后腰的手越收越紧,最后几乎让她感到了一些疼痛。   ……可他注定赢不了她的,毕竟她是那么懂得拿捏他的心,而他又是那么怜爱她。   ——她哭了。   多么荒谬的眼泪,好像只会在他面前暴露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揭破她的软弱,吧嗒吧嗒地顺着美丽的脸颊掉下去,一下子就让那个深爱着她的男人手足无措了。   “清嘉……”   他已经乱了,每次见她掉泪都无计可施,此刻只有胡乱替她擦泪;她抽泣的样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哄得好,他越是安慰她越是伤情,泪水流得越来越多。   “你一点也不尊重我……一点也不,”她在眼泪中低声控诉,声音比方才小得多了,可却生生让人百倍千倍的心疼,“好,你就困着我,反正我也反抗不了……你现在跟徐隽旋有什么分别……都一样是强迫我做我不愿意的事……”   “强迫”。   男人的手忽然僵住了。   温吞的月色映照着面前那个流泪的女人,是那样柔弱又委屈,在她的悲伤面前一切辩解都是无效的,他显然就是造成这一切的那个专断卑劣的强权者。   可他明明……最不想伤害的就是她。   男人漆黑的眼中划过怔愣,一直牢牢控制着她的手在一点一点放开。   她察觉了他的妥协。   就像终于得到释放的寡情的猫咪……一眨眼便从他怀中逃得影也不见了。 第108章 变数 仓皇启笔,不知所言   当晚的白清嘉理所当然地失眠了。   其实她原本不常这样, 失眠是这大半年才染上的毛病,且仔细想想其中有不少回都是因为他……那男人像是命中注定要来克她的,轻而易举就在她这里种了蛊, 风和日丽时她可以不见不想一身清净, 可一旦刮风下雨便立刻旧疾复发, 顽固得令她难以招架。   ……现在她又满脑子都是他了。   他轻轻搂在她后腰的那只手, 他在月光下微微泛着光泽的眼睛,他在狭窄的门洞里低低与她说话的声音……所有的细节都在被放大, 一遍一遍盘旋在她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她又对他放了一大堆狠话,最后还说他跟徐隽旋是一样的……可其实她并不是真的那样想,甚至……甚至她发现自己还有些喜欢他强势起来的样子, 与过往的温柔体贴同样令人……   唉。   打住吧。   你可不能再想这些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又裹着被子烦躁地翻了个身,目光却再次被墙角那个皱巴巴的小纸团吸引了——那是约莫一个礼拜前他托秀知送进来的, 当时她还在气头上就给团成一团扔了, 秀知要捡她还不许,后来这几天也没人再碰, 干脆一直丢在那里了。   她发誓她一点也不想看, 总觉得一旦过去捡就是输了,虽然不知道是输给谁,可的的确确就是输了——她不想输,于是就逼自己赶紧睡觉, 眼睛死死地闭着数数,结果越数越精神,半小时后还是忘不了那个纸团儿。   ……见鬼!   她又生气起来,也不知道在跟谁较劲, 心里的火烧着烧着却变了味,变得无奈怅惘起来了;结果最终还是从被窝里起了身,蹑手蹑脚地绕过在身边睡着的秀知去墙根儿处捡起了那团纸,随后披了件衣服就推门离开了房间。   家里人都睡了,厅里一片静悄悄,她在靠窗的地方找了把椅子坐下,一个人低头看着手上的纸团儿发了好久的呆,后来才总算缓慢且犹疑地将它一点点展开,映着窗外淡淡的月光,那人端正又漂亮的字迹终于再次徐徐出现在她面前。   他写道——   清嘉:   谅达一函,见字如晤。   近来诸事我方知晓,已无颜再为自己和妹妹开脱。过去我的确对她疏于管教,以致她养成如此狂悖骄横的性情,如今一定伤你伤得极深。我已请学校按校规开除了她,其余涉事的学生和老师也都一并处置,只希望能抵偿你万分之一的痛楚。   我深知这还远远不够,却不知怎样才能构成像样的补偿,倘若你不再那么生气了可以考虑见我一面么?我绝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只由衷希望你能过得好。   仓皇启笔,不知所言,愚及此恭候淑鉴。   徐冰砚   民国六年二月廿七   ……她是很久没有收过他的信了。   上一封还是前年她随父亲一起乘车去北京的时候,同样也是在为他妹妹闹别扭,她生气地不理人,他便一连写了三封信来哄她——那时岁月十分恬淡,后来的若干变故尚未来得及发生,她仔细地收纳着他的每一封来信,心里还做着婚后时不时把它们翻出来看一看的美梦。   可惜后来他拒绝了她求爱,他们的生活也各自经历了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被债主从公馆里赶出来的时候她是多么狼狈啊,可就算那样她也没有丢掉那些信件,至今仍然完好地收在柜子的最底下,像一个她耻于同人诉说的糟糕秘密。   现在这个秘密又要增加了……毕竟开头的那句“清嘉”与此前的收藏都不同,她在月光下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这个称呼,心忽然变得有些软,混沌了许久的情绪似乎也一并得到了安慰,变得静谧且悠长了。   唉。   其实……他也没做错什么事。   他又没有抢她的翻译,又没有丢她的东西,又没有往她身上泼油漆,唯一的错大概也就是没有管好妹妹……她已经打了他,还让他在门口站了一个多礼拜,似乎……似乎……也差不多了……   只是她现在摸不准他的想法——他来找她是抱着怎样的目的?只是来道歉?还是……有别的意思?她看他对程故秋的态度有些微妙,分明是有些介怀的样子,跟过去那些在她眼前争风吃醋的男人们也没什么不同,可他又偏偏不跟她表白,总是一副欲言又止不痛不快的样子……   ……真是可恶!   她恨他恨得要命,如水的月光也不能抹消她的恼意,可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此刻却是温热的,尤其当她垂目看向手里那封皱巴巴的书信时,微妙的悸动便再次开始折磨她了。   ——可这又怎么样呢?她绝不会再为这么一点可笑的情绪而捧出一整颗心任人糟蹋,他已经挥霍了她曾给他的那唯一一次慷慨,可别再指望她会给第二次。   最多……最多等他明天再来的时候……   ……她勉为其难给他两分好点的脸色也就是了。   ……然而第二天他却没有来。   甚至第三天、第四天……都没有来。   白清嘉表面一切如常,每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可其实心里却仍不可避免地感到别扭和憋屈。   ——他为什么不来了?   因为嫌她那天的话说得太重?因为他也终于起了脾气?因为他觉得她太过分了?   ——可难道他就不过分了么?说什么要道歉、要补偿她,可结果却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完全按着自己的心意做事,根本不在意她的想法!   好啊,那你就别来了,有本事咱们就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你看我白清嘉还会不会再给你一次好脸色!   她真是气死了,整个人就像炸毛的猫,家里人都不敢惹她,更不敢问那天晚上她和那位年轻的徐将军因何在门外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只是过几天门外又来人了,不是徐将军本尊,却是他身边的左副张颂成,一开门就说要求见白小姐。   白清嘉当然是不肯见了,他于是只好转而请秀知代为传话,说他们将军近来军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等过段日子一定会再次登门致歉,请白小姐谅解;另嘱咐白家人最近务必不要离开上海,周边几省都不可去。   秀知一听这话便捂住了嘴,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连忙追问:“这是为什么?难道……难道又要打仗了么?”   张颂成讳莫如深,看神情也是十分匆忙,顿了顿只答:“多的我不便再说,你只要知道我们将军绝不会害你家小姐就是了。”   话音刚落便转身从门前匆匆而去,连背影都透着莫名的晦暗,令看的人心中愈发惶恐。   秀知做事是很妥帖的,很快便将张颂成的话一五一十转给了她家小姐,彼时白清嘉只对他说的前一条嗤笑了一声,对后一条则基本没什么反应——也是,如今白家没落没有余钱、白老先生又不良于行,哪来的闲工夫往外省跑?他们一家自打从北京回来就一直留在上海,半步都没出去过的。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世事大多不可预计,白清嘉也没料到次日一早母亲就收到了一封来自娘家的信,像是成心要跟那人送来的嘱咐作对似的,逼得她和家人不得不到外省走一趟了。   信是白清嘉的小舅舅贺焕之写给自己姐姐的,全篇不到两页纸,要紧的消息只有一个:贺敏之的母亲、白清嘉的外祖母……病危了。   那是个十分温厚又十分艰辛的女人,统共生了四个孩子,两个都在童年夭折了,人到中年丈夫又因病撒手人寰,从此一人守寡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就这样过了一辈子;贺敏之嫁给白宏景之后曾将她接到上海住过一阵子,奈何老太太是土生土长的徽州人,到老还是念着旧乡,在沪上待了不到半年便天天念叨想家,后来贺敏之也不忍心再勉强,也就让弟弟陪着母亲在老家生活了。   白清嘉小时候也在外祖母家住过好一阵子、同老太太十分亲近,长大以后便随着母亲一年回去两次;留洋那几年没能见上面、只能通信往来,回国之后就又年年探望,外祖母还是拿她当小孩子一样疼,连“宁宁”这个早就没人叫的乳名都还一直挂在嘴上。   不幸的是最近这一年白家经历了太多风浪,诸多波折实在令人分身乏术,他们也就未能像过去一样回徽州探望老太太,哪料她竟就这样生了病,据贺焕之信中说已经卧床不起神志不清,恐怕……也就是这段日子的事了。   贺敏之完全没料到会忽然得到这等噩耗,惊痛之下难免泪流不止,一边自叹不孝、一边说要即刻赶回老家见母亲最后一面;家中人都赞同的,毕竟死生为大,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去送长辈最后一程,因此就算白清嘉得了徐冰砚的提醒、知晓近来华东几省可能生出兵乱,在那个当口也依然无法出言阻止母亲离沪。   与此同时他们家中的情形也十分复杂:白老先生说不了话也走不了路,自己的身子尚且颤颤巍巍,又怎能再长途跋涉到异乡去探望岳母?白清平也走不了,毕竟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工作,至今刚做不到半个月,哪有脸面跟洋人开口请长假到外省去?至于秀知……白老先生和润熙润崇都离不了人,除了她也没人能照顾,但凡这些人去不了徽州,她便也同样半步离不了上海。   因此林林总总算下来,能在这关头回乡探望外祖母的……竟就只有贺敏之和白清嘉母女二人罢了。 第109章 远道 我够能干了,倒不必非要仰仗别人……   这是坏事也是好事。   虽则一路没有照应对两个女人而言十分艰难, 可却也正好能让家中其他人免受危险的波及——白清嘉已经想好了,就由自己单独陪母亲回皖,省得拖家带口一堆人, 最后反而耽误事。   家里人自然都不放心的, 尤其白清平和秀知都坚持要跟着一起回, 白清嘉仔细同他们拆解了一番道理, 好不容易才哄得大哥让步,只秀知还一直皱着眉苦着脸, 拉着她家小姐的手偷偷说:“可是徐将军已经说了,那……”   白清嘉心里其实也很忐忑,毕竟那男人一向行事稳妥不打诳语,想来最近的局势该是真有些不稳;可外祖母病危, 死生之事终为大,她和母亲又怎能不敬不孝视而不见?   这一趟怎么都是免不了的。   她是好久不看报了,为了这件事又特意出门买了最近一个礼拜的报纸, 并未瞧见有什么关于战争的报道, 可见眼下争端还在水下,倘若她和母亲的动作快一些说不准还能避得开, 最好能将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一起接到上海来, 以免他们受到战乱的波及。   她斟酌得很仔细,越想越觉得应当尽快动身,遂托大哥去买最近一班的车票,是三天后出发的;她觉得有些晚了, 可却没法子再提前,于是也只好接受了结果,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暗暗祈祷此去不要出事,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安。   出发的那日天阴得厉害, 火车站里却是人山人海拥挤得要命,分明比往常更加混乱。   出上海的人不多,从其他各省涌进来的却是多不胜数,其中不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像是逃难来的;白清平亲自来送母亲和妹妹,见了这情状也是心生惶恐,随手拉住几位行人询问,一多半儿都是从浙皖两省来的,问及背井离乡的原因众人都是嗟叹,有的说是饥荒,有的说是逃难,皆情绪动荡语焉不详。   白清平一看这形势真是慌了神,当即也生出了要劝母亲和妹妹回家的念头,无奈贺敏之却十分坚持,还说:“我是你外祖母一手拉扯长大的,她如今病重我怎能弃之不顾?我一定要回去!要把她和你舅舅舅母都接回上海来!”   已是泫然欲泣。   白清平一见这架势哪还敢再劝?只好连说“儿子考虑欠妥”,扭过头又悄悄嘱咐妹妹:“母亲如今情绪激动,这一路恐怕要人多照顾,你是最机灵的,路上要多留神……”   白清嘉点头答应了,只是看着此刻摩肩接踵拥挤不堪的火车站、心中又渐渐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某一刻她犹疑了,眼前忽而划过那个人的影子,软弱的念头在悄悄冒头,心说要不要提前跟他联络一下,倘若真碰上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也可有个人借力……   可……上回她对他说了那么多难听的狠话、摆明是不要买他的账了,眼下如果一遇到难处就巴巴儿地跑过去求人,那……那场面该有多难看……   她实在撂不下这个脸也狠不下这个心,于是只好将与那人联络的念头干干净净地压下去,只同哥哥说:“大哥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母亲。”   贺家的老宅在皖南柊县,一个不大的小县城,地处池州附近,并无可直接抵达的火车站,白清嘉和贺敏之要先坐车到安庆,再想法子一路舟车辗转回祖宅。   这在原来是很容易的,毕竟那时白家正值鼎盛富贵无双,每次贺敏之回家都会有专车在安庆接送,可惜如今这排场是再也没有了,母女俩拎着行李从火车站出来,只能辛苦地去寻马车代步。   车站外却是一片乌七八糟:这里起码比上海乱十倍,到处都是拼命要挤进车站逃往外地的流民,拥挤的人群不断冲撞着白清嘉和贺敏之这两个柔弱的女人、好几次都险些要把她们冲散,得亏白清嘉一直死命攥着母亲的手才没有把人弄丢。   “清嘉……”贺敏之惶惑地看着混乱的四周,头顶的天幕阴沉得像要整个塌下来,“这、这到底是怎么了?这里怎么乱成这个样子了?”   白清嘉也没有答案。生在富贵窝里的小姐哪还真的见识过战乱?对她来说再惨烈的兵祸也不过就是父兄口中的一句闲谈、报纸头版上的一行标题,而它实际上意味着什么她却从未知晓,眼下亦难免心乱如麻。   她无暇跟母亲多说,只赶忙拉着她去找能载人的马车——这可真不容易,毕竟到处都乱了套了,她和母亲逆着人流一同走出了快二里地才在路上碰到了一架载人去车站的马车,彼时那车夫一听她们要去柊县便频频摇头,还说:“去不得去不得,皖南要打仗了,是要死人的!”   白清嘉听言一惊,不知为何短短三天工夫这要打仗的消息就传得这么广了,不禁便追问:“您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怎么就知道要打仗了?”   那车夫听言一声苦笑,干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几乎没有一点肉,答:“皖军都在强征兵了!十二三岁的孩子都要被抓进军营去,这怎么不是要打仗?”   啊。   ……强制征兵。   白清嘉提着行李的手紧了紧,心里越发是空落落一片,显然局势的恶化比她此前预计得要快得多;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也被贺敏之攥紧了,母亲的神情张皇极了,连说话都打起了结巴,问:“那、那你舅舅怎么办?还有你表哥建新……他们、他们会不会也都被强征走了?”   白清嘉的舅舅贺焕之今年五十五岁,儿子贺建新比白清平略小、今年也该有三十六岁了——倘若皖南的局势真的糟糕到连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都要被强征从军的地步,那么他们恐怕也难逃这番天降的横祸……而如果舅舅和表哥都不在家中,年迈病重的外祖母又该由谁来照顾?舅母?她一个人怎能张罗得过来?   白清嘉眉头紧锁,越发意识到眼下她和母亲必须尽快回到柊县确认家中的情形,否则外祖母和舅母都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一旦战争真的打起来,她们甚至都没有能力逃难……   “先生,我们有急事,一定要去柊县,”白清嘉极恳切地仰头看着那位车夫,“烦请您捎我们一程吧,或者另指条路给我们走,价钱上的事都好说……”      说着她便从口袋里掏出了十个大洋,足够支付寻常大户人家男佣两个月的月钱。   那车夫看了这钱眼前一亮、显见已有几分动心,白清嘉又趁势游说了几句,终于哄得对方松口,叹着气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唉,上来吧上来吧……”   而实际上最后这位车夫也没有真的亲自送她们去柊县,半途就换了自己的妻子来驾车,想来也是怕一踏上皖南的土地就被强拉进军营当了兵,就算赚了银元也没地方花了。   他的妻子是个不到四十岁的矮个子女人,姓王,看样子是做惯了粗活的,一双大手挥舞马鞭毫不含糊,泼辣像样得很,一边驾车还一边跟白清嘉母女俩闲聊,在听闻了她们此行的目的后也是难免唏嘘,又大声问:“这么麻烦的事怎么就你们两个女人来做了?家里的男人呢?都是废物?”   这话真让人尴尬,白清嘉和贺敏之又不便将家中的情形尽说给一个不相干的人,于是索性也就沉默了,对方却觉得她们这是默认,于是又开始同情她们,过了一会儿复专门扭过头来看了一眼白清嘉,感慨:“小姐生得这么漂亮也找不到能干的男人?唉,这可真是……”   这话真是一下戳在了贺敏之的心窝子上。   她最心疼自己的小女儿,本以为能和她父亲一起妥妥帖帖地护她一辈子、再周到地替她寻一个正直可靠的名门才俊做丈夫,哪料世事陡转令人心惊,这个家不仅不能护着她、反而还要靠她养,至于姻缘更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她的清嘉难道就真的要像这样受一辈子苦?上天就不能开开眼、赐她一个能够放心依靠的好男人么?   贺敏之在心里沉沉地叹气,耳中却又听坐在身边的女儿淡淡笑了一声,说:“我够能干了,倒不必非要仰仗别人——不信您问我母亲,看我是不是家里顶梁的那根柱子?”   她这话是在逗趣儿,一多半是说着玩儿的,可其实哪句不是实情呢?就连这次回皖也只有小女儿能陪她一起,心中遂也无限动容,十分认真地追了一句:“是,是,我们清嘉是最聪明最能干的,是母亲的宝贝。”   白清嘉没料到母亲真会接这句调侃,一时也是失笑,母女二人亲昵的样子令驾车的王嫂颇为歆羨,又说:“懂事的孩子都有福报,瞧着吧,小姐定还有福气要在后头享。”   白清嘉有没有后福这事旁人暂且还说不准,可临到她眼前的祸患却是实打实的,不必预言便已成了真。   ——她的钱被偷了。   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变数发生在入夜要投宿的时候。   从安庆到柊县乘马车起码要一个日夜,他们总不能通宵跑夜路,幸而半路碰上了一间驿站,店家许是好心人,还在一旁设了间施粥的粥铺,孤伶伶立在荒芜的原野上。粥铺前的队伍排得长极了,个个都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逃难者,有的手里捧着破碗破瓢,有的干脆只拿着一截形状有凹陷的木头、就当那是碗了。   白清嘉和贺敏之虽然都在白家倾颓后过了一段入不敷出清贫狼狈的日子,可到底还是不曾见过像这样凄惨零落的光景,一时难免被震撼得失了言语。 第110章 奔波 不过是打动自己的假好心罢了。……   “唉, 这算什么?”王嫂的语气倒是十分平常,连眼皮子都没朝那些可怜人掀上一下,“上有天灾下有人祸, 又是饥荒又是打仗, 谁能保证自己一定活得到明天?快别可怜别人了, 大家都一样。”   说完便驾着马车慢悠悠往驿站后院去了, 顺便还招呼店里的人来安排白清嘉和贺敏之吃饭住宿。   她们在马车上颠了一天着实疲惫得紧,当下也就跟着店里的人一同进了驿站;途径粥铺时白清嘉扭头看了一眼, 见乌泱泱的人群眼巴巴盯着的粥桶中根本没有几粒米,浑浊的白汤水里漂着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隐约有股奇怪的臭气,让人一闻便胃里翻腾。   她像被刺了一下, 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在众人的注视下踏进亮着灯光的驿站大门时脸也跟着烧了起来,一种奇怪的感觉俘获了她, 令她莫名感到抬不起头。   她和母亲吃了一顿热饭。   荒郊野岭, 饮食当然是很粗糙的,两个素菜一碗饭, 无论是看起来还是尝起来都很难令人满意, 可无论怎么说它都是一顿货真价实的晚餐,是此刻在门外排长队守着一桶白水的流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   白清嘉根本吃不下,倒不是因为挑剔,只是那股奇怪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恍惚间觉得自己再多吃一口米都是犯罪;她于是搁下了筷子,扭头时见贺敏之也没吃几口,母女俩对视一眼,又同时望向了门外的方向, 各自叹气后便招来了店家,请对方将她们没动的饭菜拿出去一并施给流民。   那店家应了一声,嘴上说着“太太小姐好心”,可那瞧着她们的眼神儿却依稀有些微妙,大概也是觉得她们的行为没有什么意义吧——也是,那么多人要张嘴吃饭,这么几粒米几根菜又顶什么用?倒进水桶里也就成了泔水,能填饱几个人的肚子?   ……不过是打动自己的假好心罢了。   驿站的床板十分之硬,被褥也透着一股子霉味儿,可就算这样白清嘉和贺敏之也还是睡着了,大概因为这一整日的奔波实在太令人疲惫了吧。   可白清嘉到底睡得不踏实,朦胧间总觉得耳边有嘈杂的声音,一会儿像是有人在敲碗乞讨,一会儿又像是有人在哀嚎哭诉,总归让人心烦意乱,偏偏她像是被鬼压了床,有好几回想睁开眼都没能遂愿,一直到天蒙蒙亮才总算醒过来,那时母亲还在身边睡着。   她坐在床边醒了醒神,眼前又划过昨晚见到的那个粥桶,片刻之后叹了口气,终于打算妥协了——也罢,她便承认自己是假好心吧,口袋里还有五十大洋,除去答应要给王嫂的还剩四十,她自己留十,余下的便都托给店家好了,让他们去买些米面,好歹让那些门外的可怜人吃上一口正经些的饭。   她想得很好,账也算得清,可等把手伸进随身的手提箱时却发现装钱的那个口袋已是空空如也。   她先是懵了,紧接着又回过神从床上跳了起来,把手提箱打开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一个子儿都没有;扭头再去翻自己和母亲外衣的口袋,同样是一物不剩干干净净。   这、这……   她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还在床上的母亲却被她这一通翻找给吵了起来,一边睡眼惺忪地披上外衣一边随口叫她:“清嘉……?”   她却顾不上应答,脑子还在飞快地转,直到此时还怀疑是自己不小心在哪里把钱弄丢了,想着想着又忽然奔出门去,是打算去找王嫂带她到马车上找一找,结果等到了人家的房门前才见早已人去楼空,探头从窗口看向后院,见那里的马厩也早就没有一匹马了。   王嫂……   她……   白清嘉狠狠闭了闭眼,慌乱和懊恼已经一齐蹿出了心底,又过了两分钟才有力气跑出门去找店家,问和她们同来的那个驾着马车的女人到哪里去了?   店家十分冷漠,远不如昨夜那么亲切,此刻只用一句硬邦邦的“不知道”答复她,等她再追问时又干脆撂了脸,还顶着说:“你们自己人去哪儿了关我们开店的什么事?要找自己找去,可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事情到此白清嘉还如坠云雾,并未能看出那王嫂和店家是一窝同伙,而她和母亲所在的这家驿站更是个彻头彻尾的黑店——她的年纪到底还是太小,虽有几分聪明却远不足以应付世道的曲折和人心的险恶,更不足以让她妥善地保护自己。   她犯了许多错,譬如昨天在火车站外初次碰见王嫂的丈夫时就不该一把掏出十块大洋,那举止在她自己看来是表达诚恳,可在人家看来就是露富,很容易勾出对方的歹念;又譬如她不该那么容易地信任王嫂,一个看起来质朴的中年女人也可能会是狡诈的贼,以貌取人的结果泰半都很糟糕。   可如今悔恨已然无用,她和母亲拎着仅剩的一箱行李从驿站走出来,茫茫的荒野一望无际,到哪里去找那个偷了她们钱财的女人?能看见的只有依然在粥铺门前排着长队的人们,还和昨晚一样饥寒交迫狼狈不堪,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今日道旁多出了一具男子的尸体。   那同样是个衣衫破落的人,看样子刚断气不久,手里还拿着一块硬馒头;粥铺里施粥的伙计看到死了人表情竟没有一点惊慌,相反好似还有些兴奋,一挥手便又叫出两个人扒开了男子的衣服,居然从他怀里搜出了两根黄澄澄的金条!   伙计们彼此对视一眼,皆是满脸得意,随即便将金条送进了驿站,根本不管那男人的尸首;排队等待施粥的流民们似乎也对这一切见怪不怪,同样不管人是生是死,只一个劲儿偷瞄着死人手中剩下的半个馒头,没一会儿队伍里就跑出几个人去把它分食一空了。   这……   别说年轻的白清嘉了,就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贺敏之也没见过如此惨绝人寰的场景,母女俩当场便僵在了原地,白清嘉还拉住了母亲的手,轻声问:“母亲,那个人……”   ……是怎么死的?   贺敏之可答不出,只觉得近来亲眼目睹的一切都大大颠覆了自己此前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幸而有个好心的女人扭头看向了她们,一边叹气一边同她们解释:“这光景你们没见过?施粥铺本就是专发死人财的……”   一个混乱的世道能有多可怕?人心的凶残和险恶能被一股脑儿逼出来,就连一个小小的施粥铺都埋着鲜血淋漓的陷阱,轻易就能要了人的命。   如今兵祸四起,要逃难的又岂止是一无所有的贫民?便是小富小贵的乡绅也要为了避祸而背井离乡,将家中的田产清点变卖,折算成金条带在身上,为防人抢劫还会乔装成普通流民混在人群里,就等着一路平安地逃到暂且没有战乱的地方。   施粥铺打的就是这群人的主意:他们一边用薄得像水一样的粥吸引流民,一边又在粥桶旁备下馒头一类的干粮,粥可以白喝,馒头却要卖钱,倘若填不饱肚子就花钱买舒坦;这时有钱的乡绅们便装不住了,他们也跟流民们一样挨了许多天的饿,一看有干粮可吃又怎能拒绝?忙不迭就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换了馒头,大口大口吞了下去。   可长期挨饿的人猛地吃下硬邦邦的干粮会有什么后果?身体根本吃不消,不走运的没一会儿就会倒地而亡,这时施粥铺的伙计就会出来把他身上带的金条搜刮一空,为他们兼济天下的“慈善家”老板狠狠捞上一笔油水。   这是一个身处上层的人群永远不可能亲眼见到的黑暗世界,运行着无数令他们难以置信的残酷规则,足以让他们的心防在刹那间崩溃,只余下一地破碎的残渣。   白清嘉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陌生男人的尸体就倒在路旁,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却还远不如一个馒头金贵——那她呢?她的母亲呢?她们的命又能有多值钱?能重过人心底无穷无尽的恶念和贪欲么?   想到这里她又汗毛倒竖了,只唯恐自己和母亲也会如那被洗劫的男人一样命丧他乡,当下只想立刻逃离这吃人的鬼地方,再也没有要追查盗贼的心思,拉上母亲的手便匆匆跑出了驿站的院子,直奔向曲折的山岭和荒芜的旷野……   从安庆到柊县大约一共要走一百五十里地,昨日马车已经跑了一多半儿,现在只差不到六十里就能到家。   荒无人烟的地界哪有车马?顶多只能碰到逃难的流民,一应都是从皖南往外跑,没一个是跟她们同路的。于是她们只好拎着行李、逆着人流徒步赶路,迷失时还要四处找人询问方向,其中艰难已不必多言。   贺敏之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何况她也上了年纪体力不济,要走完这六十里地于她而言可真是要命的折磨;白清嘉背不动母亲,只能替她拎着箱子,瘦弱的身体其实也在崩溃的边缘,每在泥泞的路上多走一步心底的绝望便又多一分,恍惚间柊县好似成了一个永远也无法抵达的海市蜃楼,终会把那些奔向它的人拖入深渊般的死地。   她们就这样走啊走啊,从白天一直走到黑夜,走到白清嘉拎着箱子的小手被磨出了大大的水泡,走到在荒原的尽头隐隐看到四起的硝烟,走到四下里空无一人、几乎只有鬼影肯与她们为伴。   终于……在漆黑的夜色中看到了柊县的城门。 第111章 老宅 像个不知疲倦的小陀螺   进城时大街上已经没有人了。   那时大概才晚上九点, 距此几百里的夜上海正是灯火璀璨人声喧闹的时候,可这地处皖南的小县城却已寂静无声,大街上空空荡荡, 各家的窗口也没有灯火透出来, 萧瑟得很。   白清嘉心头一凛, 如入空城的感觉十分不妙, 遂越发担心外祖母家中的境况,与母亲对视一眼后便纷纷加快了脚步, 在满城死寂中朝贺家老宅匆匆而去。   贺家的老宅在柊县是最体面的。   当初老太太不肯随贺敏之一同住到上海去,可却阻绝不了女儿的孝心,她和白宏景专门安排了人到柊县来修葺老宅,三进的院子十分气派, 精巧的马头墙充溢着徽派建筑独特的风韵,引得当时的街坊四邻艳羡不已。   可如今连老宅也显得萧条了。   白清嘉和母亲一起走到门口,要叫门时才发现门是开的, 老式的宅子还有门房, 可里面却空无一人;顺着小路走到老宅深处,四下里也没看到一个佣人, 花园里的花木一半活一半死, 草已长得没过了脚踝。   唯独主屋的窗子里隐隐透出了一点亮、瞧着像是有人气的,白清嘉见状赶紧上前敲门,没一会儿屋子里就传来了微弱的应答,细听去声音还打着抖, 在问:“……谁?”   正是舅母何英的声音。   “舅母,是我!”白清嘉松了一口气,语气也终于染上了几分欢喜,“我和母亲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舅母何英的面容从门后露了出来,望着她和贺敏之满脸的不敢置信,不多时连眼眶都湿润了,说:“大姐、清嘉,你们……你们怎么……”   彼时白清嘉和贺敏之看上去真是狼狈极了:两个女人在荒芜的土路上一刻不停地走了六十里,鞋子和裙摆都被溅满了泥点子,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都乱了套。   何英一看也就顾不上再跟两人叙旧,连忙侧身要把她们让进屋子,一边让一边说:“快快快,快进屋,进屋歇一歇……”   屋里正是一灯如豆。   靠窗的床榻上,年迈的贺家老太太正在熟睡,她紧紧闭着眼睛、胸口缓慢地起伏着,虚弱得似乎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贺敏之进屋一见到母亲便绷不住了,连日来的忧惧和疲惫都在此刻化成了泪水,她扑到母亲床前拉住了她的手,又将自己的脸贴在她老迈干瘪的手背上,低声呜咽:“母亲……母亲……”   人常言,但凡家中亲长仍在,便无论多大都是孩童——贺敏之也是如此。   她这一年遭了多少罪?平素在儿女们面前多少还能撑一撑顶一顶,如今见了母亲便不觉泪落如珠了,大概心底里也有几分想讨长辈安慰的意思;可惜她的母亲垂垂老矣,如今更是濒临生死大限,也许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真是活生生在摧人心肝。   老太太病得久了,意识大约也早已涣散,可此刻却好像感觉到自己的女儿回到自己身边了,苍老的脸上隐隐浮现悲色,被紧紧握在贺敏之手中的手指也微微动了动,又过一阵甚至还微微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中一片浑浊,一看便晓得是看不清东西的,可这也已足够让贺敏之感到庆幸——她跪在老太太床边向前膝行了两步,又在叠声唤着“母亲”、大约是指望着她能跟自己说句话,还在不停地说:“母亲,我是敏之、我是敏之啊……”   老太太哪听得懂这些?眼神还是轻飘飘的,嘴里的牙几乎都掉光了,呢喃时也没有章法,一会儿叫着“焕之”一会儿叫着“英子”,一会儿又叫起了自己那两个早就夭折的孩子,朦胧间也没忘了自己的女儿,同样唤了一声“敏之”——还有,一声模模糊糊轻不可闻的“宁宁”……   白清嘉原本一直强忍着眼泪,心想母亲已然如此伤情,若是自己也跟着哭那场面便不好收拾了,可外祖母的这一声“宁宁”终究还是招下了她的泪水,令她一颗心都被揪成一团了。   外祖母……   她这一生都念着孩子、为孩子活着,明明先前都病得那样重了也不肯来信让她们回来探望,原因无非是不愿给他们添麻烦……可她自己却到最后都惦记着他们,连她这个留洋多年、许久没在她左右尽孝的外孙女儿都不肯忘记。   她于是也忍不住了,和母亲一左一右伏在老太太床边,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好像只要这样便能争得过阎王爷、不会让这个慈爱温厚的老人离开人世了……   到下半夜时贺敏之终于撑不住、在老太太床边靠着睡着了;白清嘉同舅母讨了件干净的衣裳给母亲披上,又轻轻为外祖母掖了掖被角,随即便轻手轻脚地同舅母何英一起走出了主屋,预备仔细问问家中的境况。   没想到一出门舅母也跟着哭了起来,抽噎得几乎说不出话,白清嘉眉头紧紧皱着,一边拍着对方的后背一边温声安慰,接着又试探地问起了舅舅和表兄的下落。   结果却引得舅母哭得更凶。   “他们都被当兵的抓走了……”舅母的眼睛已是一片红肿,眼泪像是流不尽,“五天前就走了,城里的男人没有一个幸免,都被抓去打仗了……他们、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呜咽不止。   尽管在路上白清嘉已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可到亲耳听闻此讯时仍不免心头巨震——她的舅舅和表兄都是老实本分的乡绅,过了一辈子富贵安生的日子,哪有什么上战场的本事?一入军营必然要被折腾得掉一层皮,倘若被推上战场,说不准直接就会……   ……死。   她闭了闭眼平复心中剧烈的翻腾,耳中却一刻不停地充斥着舅母的哭声,这让她的思绪变得十分混杂,又静了一阵才问:“那、那家里的佣人呢?还有人能照顾外祖母么?”   何英连连摇头,倘若把人拎起来拧一拧必然能拧下一盆一桶的苦水,但听她说:“走了、全走了,一个都不剩!都去逃难了,还抢走了家里的牲口!马啊驴啊什么都没剩下!”   ……也是。   战火纷飞、丈夫和儿子都被抓进了军营,周围的人全在逃难,舅母若非碰上了难事、又怎么会留在老宅里不动?她必然也想逃出城去,可惜家中的牲口都被抢夺一空,外祖母如今又是病重,她一个女人怎能搬得动老太太?又不能不顾孝道把长辈一个人丢在这里,无奈之下只有在原地留守,心中该是多么绝望啊。   白清嘉心疼她心疼得要命,想也知道这段日子舅母承受了多少煎熬,同时她更感激她,毕竟她跟外祖母之间并无血缘,在如此大的动乱面前却仍没有抛下她独自逃命,单是这份孝顺和勇气就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她深吸口气抱住了舅母,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继续劝慰,又说:“现在好了,现在好了,我和母亲都回来了,我们一起带外祖母走,回上海去……”   何英也抱着她,似将她当成了最后的支柱,又哭着问:“那你舅舅和表兄呢?他们怎么办?他们会不会……会不会……”   至此已哭得肝肠寸断说不下去了。   白清嘉也回答不了这些话——她是如此的弱小,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面前只是一粒微小的尘埃,有时不单不能拯救别人,甚至还会被自己的生活拖进无底的泥潭——她当然也想救出舅舅和表兄、让他们一家团聚,可是她有什么法子呢?她甚至不知道他们被抓去了哪里,即便知道也没有本事让皖军的将官放人。   ……她是如此的平凡和无力。   她的心同样被苦水淹没了,浓重的悲凉席卷了她,让她的眼眶也越发酸胀发烫,可她已不想再哭,脑子里还在转着带一家人从城里逃亡的事——她该怎么带她们走?从这里到安庆要走一百六十里,没有车马又该如何成行?外祖母的身体如此孱弱、母亲和舅母看起来也很疲敝,她该怎么带着她们安全地逃出生天?   她没有答案,可表面却要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先安抚舅母、请她早些休息,又许诺明日一早就带着外祖母离开柊县;好不容易哄得舅母擦干了眼泪回房睡了,自己又循着记忆去到了老宅的地窖,好不容易才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了一辆破旧的木板车,本应由牲口去拉,如今却只能借人力拖拽了。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把它拖出了地窖,手上磨出的水泡都在忙碌间被挤破了,血水流得车把上到处都是,钻心的疼;她却来不及处理伤口,只又跑到各个厢房里去找被褥,努力想将这光秃秃的木板车铺得绵软舒适些,好让病弱苍老的外祖母少受些颠沛流离之苦。   她一直忙啊忙啊,像个不知疲倦的小陀螺,直转到天蒙蒙亮才停下休息了片刻;她估摸着时间,心想母亲近日辛劳,还是让她再睡一会儿为好,于是打算两小时后再叫她和舅母起床出城,她自己也可到厢房里去小睡一会儿,好歹为接下去无比艰辛的路途攒下几分力气。   房间里已没有干净的被褥,她便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合了一会儿眼,坚强的精神终归拗不过疲倦的身体,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可其实她统共也没能睡上多久,命运的周折像是没完没了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向她奔涌而来,天光大亮之前城外的郊野就猛地响起了如雷的炮声,巨大的震动将所有人从梦中惊醒。   抬望眼。   ……天边是一望无际的黑云。 第112章 荒芜 ——“白小姐”。   逃吧。   现在就逃。   炮声响起的刹那这个念头就充斥在了白清嘉的脑海, 她就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西洋人偶、一下子就把自己从困倦疲惫中扯了出来,几步跑出厢房赶到了主屋,正碰上母亲从屋里跑出来, 还在惊慌失措地问:“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舅母也从另一间厢房奔出来了, 同样的六神无主魂不着体, 白清嘉却无暇再安抚她们, 只匆忙地把她昨晚收拾好的木板车拖到了主屋门口,又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大声地对母亲和舅母喊:“快!快把外祖母抬出来!”   这其实是很不合适的做法。   老太太年事已高寿限将至, 显然已不该再经受颠簸,可如今城外硝烟四起、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或许几小时之后得胜的一方就会进驻柊县,屠城的新闻报纸上比比皆是;也或许根本不必等战争结束,中途就会有火炮轰塌这座小县城薄薄的城墙, 破碎的瓦砾会堆成给她们一家埋骨的土丘。   ……她们只有逃跑。   母亲和舅母都已慌了神,可不断震动摇摇欲坠的房子多少还是替她们唤回了些许神志,终于能跟白清嘉一起跑进主屋去抬老太太了;她在病中□□着, 看上去痛苦极了, 嘴巴却仍在微微地动着,依稀还在叫着孩子们的名字。   敏之。   焕之。   英子。   建新。   宁宁。   ……   一个都不肯落下。   可她的声音没人听得见, 盖因全被轰隆作响的火炮声遮蔽了, 人好不容易被抬到车上的时候房顶上还坠下来好几片瓦,直挺挺掉在了白清嘉脚边,“啪”的一声就摔成了碎片。   母亲和舅母都在惊呼,捂着头不知该往哪里躲, 白清嘉也怕得要命,两只抓住车把的手都在发抖,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殷出血迹,那双原本矜贵细白的小手如今已经伤得不能看了。   她却早已感觉不到这些, 只在一片恐慌动荡中拼命地试图拖拽那辆木板车——可那根本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事,她太瘦弱了,昨晚单是拖一辆空车都几乎耗尽了力气,如今又加上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拖得动?遑论她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此刻只是站在那里眼前都是天旋地转……   ——可她还有母亲和舅母。   她们已醒过了神,也看到了车把上沾的白清嘉的血,那一抹艳丽的红刺痛了她们的眼睛,比此刻漫天漫地的枪炮声还要提神醒脑——她也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啊,她们这些做长辈的……怎么能让她一个人担下所有的一切呢?   “咱们从后面推!”贺敏之弯下腰扶住车尾大声朝弟妹何英喊着,一贯柔弱的面容也依稀显出了坚韧之色,“把车尾抬高些,别让母亲躺得难受!”   何英也与贺敏之想到了一处,两个女人在车尾处一边照看着老太太一边用力地推,原本沉重极了的木板车一下轻盈了许多,白清嘉又用力一拉——终于将外祖母带出了她们摇摇欲坠的老宅。   柊县的大街上也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一些同贺家情形相仿的人家也开始逃难了,目之所及都是老弱病残,约莫能有二三十人,大家在空荡的街头尖叫流窜,还有人在大声喊:“南门外面都是兵!不能去!不能去!”   “东边呢?东边还能走吗?”   “快别管家里的东西了!快跑!快跑啊!”   ……一片混乱。   白清嘉一家出来得晚,对城中的形势摸得不如别家清楚,当下干脆也就直接随着人群奔向了西门,据说交战的部队还没有打到西面,他们可以到那里碰碰运气,说不准能从那个小豁口逃出生天然后一口气躲到附近的山里,此后一路北行、走一步看一步。   大家都跑得飞快,只有她们几个女人因为要拖车而行所以落在了最后——她们都已经竭尽全力了,可是终究还是离逃难的队伍越来越远,渐渐地连他们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平素毫不起眼的时间在此刻忽而变得像金子一样珍贵,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使局势发生巨大的变化,也许早一分钟就能躲过一场无妄的灾祸,而晚一分钟就会被密集的枪炮堵住最后一条逃生的路。   ——她们太慢了,等精疲力竭地赶到西门时城外的郊野已经成了两军对垒的阵地,荒芜干瘦的土地突然成了香饽饽,值得无数的人厮杀争抢,不到一方倒下纷争就永远不会结束。   ——那是白清嘉第一次亲眼看到战争。   不再是透过报纸上模糊的照片,也不再是通过父兄无心的闲谈,枪炮声和厮杀声陡然间被放大了一千一万倍,一个空前凶残且冷漠的世界正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展开。   她看到了。   年轻的士兵们,或许跟她一样大,也或许比她还要小,就在离她不到五百米的地方端着冰冷的枪械疯狂地杀人;他们是残酷的猎手,同时也是可悲的猎物,一颗小小的子弹从她根本看不见的地方飞出来,“噗”的一声打进他们的血肉里,然后他们就会沉沉倒下,“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溅起一地飞扬的尘土。   ……然后就结束了。   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没有人哭,没有人哀嚎,甚至没有人能抽出功夫回过头去看他一眼,因为战争和死亡还在继续,所有人都自顾不暇——他们在拼命,拼命杀死和自己一样无辜的人,试图踏着对方的尸体存活下来,然后过几天再被派向下一个战场。   她完全愣住了,从没想过一条人命会以如此寂静的方式陨落,小说和电影明明不是这样的,它们会用大段的剖白去描述一位战士的牺牲,就像电影会有一组又一组冗长的镜头去捕捉他们死前放大的瞳孔。   ……可实际呢?   他们的死亡只用了一秒钟,一个家庭花费十几二十年养育出的孩子,只要一秒钟就可以死在这片陌生的荒原上。   ——而现在的她又有什么余裕去同情别人?   她同样面对着死亡,与此同时身后还有需要照顾的家人,她要带着她们一起逃亡、回到上海,从此一生远离战火,再也不要坠入这样的人间地狱。   她拼命眯起眼睛去看,终于透过弥漫的硝烟远远地看到了邻里们的身影,他们正在朝北面的山岭逃亡,四处乱飞的子弹是不认人的,哪会管你是军人还是平民?她眼睁睁看着有人被流弹打中狠狠摔在了地上,仿佛只要出现在这片土地就是背上了罪过,是生是死都该听天由命。   ……多么恐怖啊。   凶猛的火炮就炸响在她的身边,几乎就要震聋她的耳朵,鲜血淋漓的手心已经完全算不了什么了,在泥地里扭伤的脚踝也完全不能让她感到疼痛,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变得极端狭窄,只能看到脚下那条窄小的路,她要不计后果地踏上它,甚至根本来不及追问此行的结果。   逃吧。   现在就逃。   她已经拼了命了,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拽着那辆木板车在枪林弹雨中穿行,有时甚至跟持枪的士兵擦肩而过,冷酷的子弹就贴着她的侧脸飞了过去,令她的皮肤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可她还是跑不出去。   身后的木板车恍惚间就像座小山一样沉,或许是因为它的轮子已经陷进了泥地里,也或许仅仅是因为她脱力了……即便母亲和舅母都在车后那么努力地帮她推,即便她心里有那么强烈的欲望要从这场荒诞的人间惨剧中逃离出去,可最终却还是被牢牢地钉在了原地,眼看着枪林弹雨兜头向自己笼罩下来,如同一道残酷无情的铁幕。   ……她实在太渺小了。   仿佛没有姓名也没有来历,只是无根的浮萍、飘飞的草芥,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生死,更别说关怀她的喜悲——也许今天她就要和她心爱的家人一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会有人为她们收拾尸首么?倘若父亲和大哥找不到她们……她们的魂魄会永远游荡在这片荒芜的原野么?   她不知道,有一刹那好像已经浮在了生与死的边界之外,轰隆作响的枪炮声和家人们幽咽的哭声都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场无声的电影,她只能看到断壁残垣尸山血海、以及那个在泥泞中无力跋涉的自己,却听不到哪怕一点外面的声音。   ——怎么会如此安静啊。   安静得让人惶恐。   安静得让人心凉。   安静得像是一个巨大的迷障,让所有身在其中横冲直撞头破血流的人都在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和渺小。   ——直到她忽然听到一阵马嘶枪鸣的声音。   那么寻常又那么微弱,混杂在穿云裂石的连天战火里,原本根本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只紧紧抓住她手腕的手,掌心如同隔着瓷杯的滚水一样热切,就像那些有限的过往一样轻易在她的心上留下了烙印。   她在几乎没顶的悲凉中仰头去看,只在这颠倒的荒原上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它诚实地倒映着这世上所有的残酷与苍凉,在极致的动荡后又归于极致的沉静,最终什么都不见了,只原原本本地倒影出她的样子。   好像她不是浮萍也不是草芥,好像知道她的姓名也在乎她的来历,好像是专程为她从无穷远的远方栉风沐雨而来,只为在此刻拉住她伤痕累累的手,以此证明她并非孤身一人。   他好像在对她说话,声音一定低沉悦耳,可惜却被漫天的炮火埋没了,她一个字都没能听见。   她只能费力地辨认他的口型,似乎仍在刻板且执拗地呼唤她——   ——“白小姐”。 第113章 等待 “来。”   ……她们得救了。   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定了, 尽管当时战场上的局面依然混乱不堪;她有些恍惚,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身边的士兵在他的指示下很快围在了她和她的家人身边, 流弹纷飞, 枪声密集, 她看着他高高坐在马上的身影, 心中却竟感到了一阵罕见的安谧。   ……直到她看到他肃穆的军装上透出了斑斑的血迹。   她不知道那是谁的血,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无论如何那殷红的颜色都足以刺痛她的眼睛。她感觉自己开始发抖了,强烈的恐惧延迟到此刻才猛地爆发出来,而他恰在此时低头看向她,漆黑的眼睛像过去一样严肃沉定。   他似乎要向她伸手, 手上同样沾满了血,她本想毫不犹豫地拉住他,而他却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就收回了手;战火连天, 所有的动作都是匆忙急切的, 可他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干手上血迹的那个动作在她眼中却极其缓慢,以至于连当时他紧皱的眉头都被她发现了, 从此深深镌刻在心底。   ——他又向她伸手了, 这一次掌心终于干干净净。   “来。”   她好像在轰鸣的枪炮声中听到了他的声音。   ……可最终他却没有亲自带她走。   他叫了自己的副官张颂成来,又拨了一队士兵来护送,让他们带她们回后方的军营,自己却好像还打算继续留在战场上。   他回马而去的那个时候白清嘉只觉得自己的心忽然空了一块, 头顶无边的黑云也似乎变得更阴沉了,恐惧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她的眼前一遍一遍重复着今日看到的惨烈光景,只害怕某颗该死的子弹会从角落里飞出来夺走他的命!   “徐冰砚——”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他, 他却根本听不见,晦暗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硝烟弥漫之处,而她已经被张颂成用力拉住了,对方同样也在大声地对她喊着什么,她同样也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他走了。   ——这是她当时唯一知道的事。   后方军营离柊县很远,约莫有□□十里的距离,幸而张颂成调来了军车,据说那是巡阅使将军平日里自己用的,而眼下他特意把它留给了她们,自己换马上了战场。   母亲和舅母都坐在车里不出声,外祖母靠在母亲的肩上闭着眼睛,看起来是难受极了;白清嘉亦已神思不属,坐在摇摇晃晃的军车上目光呆滞——她甚至听不清声音了,耳朵被巨大的炮火声震得发痛,也许现在拿刀从她身上剜掉一块肉她都不会有反应,俨然成了个木头人。   张颂成亲自坐在前面开车,时不时就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她和她家人的反应,深知她们是被战场上血肉模糊的场景吓着了,就跟那些头回打仗的新兵一样;这可没得劝,只能自己挨受,或许过两天就会好,也或许会成为一辈子的魇。   他一边叹气一边飞快地开着车越过皖南曲折的丘陵,半路碰上瓢泼大雨,土地变得更加泥泞难行,最终花了足足两个小时才回到军营;他一停车就迅速叫人去请军医了,士兵们很快就把贺家老太太抬上了担架,还用雨披为她挡着雨水,令人万分感激。   白清嘉却还恍惚着,站在车前眼神一片空洞,甚至忘了要跟上外祖母,身上几乎被暴雨浇透,鞋袜裙边亦沾满了泥巴和血水,看上去狼狈已极。   张颂成见状赶紧也上前为她遮雨,又在雨中大声说:“白小姐也请到营房里去吧!外面雨太大了!”   她不说话,看人的神情还是愣愣的,也不知道究竟听没听明白;张颂成没办法了,只好冒犯地拉住她的手臂将人硬带进了营房,那是供受伤的士兵们治疗休息的地方,四处都充斥着痛苦的呻丨吟和哀嚎。   她被这些声音惊醒了,像是终于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扭头四下里看看,又在营房最里面找到了她外祖母,上前时军医们正在查看她的状况;老人家是寿险将至、除此以外也没别的毛病,这一路枪林弹雨,得亏她没受其他的伤,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贺敏之的手臂却受了枪伤,军医正在拿镊子为她取出子弹,疼得她汗如雨下;殷红的血不断渗出来,将白清嘉刺得更清醒了些,蹲在母亲身边怕得手指都在发颤:“母亲……”   彼时贺敏之的脸色苍白如纸,可却难得的没有掉泪,坐在简陋的行军床上低头看着蹲在自己脚边的小女儿,嘴角挂着安慰的笑,一边摸着她的脸一边轻轻说:“母亲没事……还有你舅母……都没事……”   一旁的舅母却哭了,捂着嘴一边流泪一边点头,那样子既像是对未知前路的恐惧又像是对劫后余生的庆幸,令旁观的人亦心有戚戚然。   白清嘉沉默了,安安静静地趴在了母亲和外祖母床边,冰冷的雨水从她头发上一滴一滴落下来,就像是……   ……她的眼泪。   待贺敏之的伤口包扎好后,张颂成便到白清嘉跟前打了声招呼,说要带兵去柊县城外支援、下午不在营内,她若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请其他人帮忙。   那时白清嘉的情绪依然很混沌,一听“支援”二字就更慌乱,一颗心像猛地被人攥紧了,连喉咙都变得干涩起来。   “支援……?”   她眩晕着从地上站起来,拖着酥麻的两条腿跟着张颂成走到营房门口,外面仍是暴雨如注狂风呼啸,阴郁的黑云早已铺满整片天幕。   “……局势很不好么?”她声音嘶哑地问,“他……会输么?”   她太久没有关注时事了,对如今的战局知之甚少,只大概知道他的敌人是皖军的孙绍康,对方曾是徐振的旧部。   “不太好,浙皖两省都起了战事,将军眼下是腹背受敌,”张颂成的眉头紧皱着,语气十分匆忙,“何况……”   他至此忽而顿住不说了,白清嘉心跳得更快,不知道还有什么更糟的消息在等着她,又问:“……何况什么?”   张颂成神情微妙,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如此欲言又止的架势只能让白清嘉更惶恐,她咳嗽了起来,惨淡的脸上带着恳求,说:“你就当是行行好……告诉我,何况什么?”   她只差要给他下跪了,恳切的样子令张颂成也十分无措,最终还是不得不对她说出实情。   “将军眼下其实不该动皖南,这里与浙江接壤,倪伟很容易派兵增援,”张颂成的神情为难极了,话里每个字都透着犹疑,“可……可他接到了小姐的消息……所以……”   这就是白清嘉不知道的事了。   在她和贺敏之离开上海后不久报纸上就刊登了皖南爆发战争的消息,身在上海的白家人都看到了,自然个个忧心如焚,白老先生骇得都发了病;秀知是最慌的,毕竟她曾亲耳听闻徐将军托人带来的嘱咐,于是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或许会为小姐和太太招致杀身之祸。   她实在不敢豪赌,慌乱之下亦别无选择,只好大着胆子偷偷跑到徐家官邸找到了当时还未离开上海的徐冰砚,将小姐和太太前往皖南柊县的消息告诉了他。   于是……   “他……”白清嘉的身体已经僵硬得动不了了,偏偏又一直打着哆嗦,连睫毛都颤动个不停,“他是为了救我,才……”   张颂成没有说话,一切却已尽在不言之中,且他还藏了许多实情在这段沉默里,譬如身居巡阅使高位的将军原本是可以坐镇上海不必亲至皖南的,又譬如今日他已在战局中受了伤……   白清嘉已经想不到这些了,她的眼前一片光怪陆离,一瞬间像走马灯一样闪过了太多东西,一会儿是那人在战火中向她伸出的手,一会儿又是他回马消失在硝烟之中的背影;一会儿是当初在新沪他脸上被她打出的血痕,一会儿又是方才他军装上殷出的血迹……   最后什么都没了,就只剩下他的眼睛。   幽邃的,沉静的,端正的。   ……又完整地倒影着她的影子。   她完全脱了力,以致于直接跌坐在了营房门口的泥地里,连张颂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只把她母亲和舅母吓坏了;她们都围在她身边,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和血淋淋的双手心疼得要命,想拉她起来让军医帮她看看,她却一动也不动,坐在原地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只有眼睛始终执拗地盯着柊县的方向,也许是企图透过这场暴烈的风雨看到那个尚未回家的人吧。   她一直在等,从白日等到黑夜,等到狂烈的风雨渐渐消弭,可却仍然没有等到——她昏睡过去了,连日的疲惫、恐慌、饥饿都是折磨人的元凶,她柔弱的身体早已被突破了极限,能撑到现在完全就是个奇迹。   直到后半夜她才终于被一阵喧哗声惊醒,费力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一大群士兵从军营大门口列队而入,那一刻她的心飞快地跳动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充斥在她的四肢百骸,让她立刻从泥泞的地上爬了起来,飞快地跑出营房朝外跑了出去!   她要去找他!   就现在!   就此刻!   她要见到他!   这并不很困难,毕竟将军的营房就在营里最显眼的位置,此时还是灯火通明的,许许多多的士兵在门口守卫着,还有很多军医在不停地进出往来。   他们为什么这么忙乱?   他……受伤了么?   她又在恐慌了,混乱的大脑无法帮助她做出任何理性的决定,彼时她竟就试图那样直愣愣往营房里闯,结果当然是被门外凶神恶煞的士兵们拦住了,他们让她走、不要来打扰将军休息。   褚右副也在,看她的眼神最凶,连眉头都皱成了一团,看样子简直想直接把她赶出军营;还是张颂成及时从营房里出来了,也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吧,一边拦着褚元一边跟白清嘉说:“小姐进去吧,没关系的……”   褚右副对这话似乎十分不赞同,当即就要跟张颂成争执起来,白清嘉却已无暇再管这些,她的脚步跟她的心一样急切,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踉踉跄跄地闯进了营房,挑开门帘后只见内里灯火明亮,那人正被许多军医和士兵簇拥着,让她看不清他的脸。   所有人都在忙碌,没有一个人能注意到她,偏偏只有他看见了。   扭过头。   在拥挤的人群里。   在嘈杂的声息中。   ……与她目光交汇。 第114章 执迷 与他以濒死的模样纠缠   那一刻世界安静极了。   她的感官全恢复了, 眼睛看得清、耳朵也听得到,心中的躁动平复得干干净净,像是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也像是一个无解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可以了, ”她还听到了他的声音, 低沉中夹杂一点倦意, 是在对身边的军医说话,“都出去吧。”   他的话很管用,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会忤逆,没多久就离开了,只留下一室消毒水和药物的味道。   ——她于是总算看清了他。   这个男人一向是很工整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一丝不苟地穿着军装, 每一粒扣子都谨慎地系好,端正得像是永远不会出错;可现在他看起来却很凌乱,坐在行军床的床尾, 军装上衣完全敞开着露出整个上身, 腰腹处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边缘的位置仍然沾着血迹。   ……他真的受伤了。   她其实一直知道这个人过得很艰辛, 经历过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战役, 可同时她又从没有真的见过他受伤的样子,如此残破、如此疲倦,如此……令人心痛。   他的脸已经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了,偏偏衣服上又沾满了血, 有的深有的浅,斑斑驳驳的;他却好像并不是很在意,直到此刻还在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她,甚至还伸手撑着床尾努力站了起来, 洁白的绷带立刻就透出了一片红,是他的伤口又裂开了。   “你……”他朝她走过来了,动作有些迟缓,大概因为真的疼极了,“……受伤了么?”   你受伤了么?   她其实已经想了一天了,再见面时他们会说什么——她猜想他会很生气的,毕竟他早就让人提醒过她、让她不要离开上海,可她却没听他的话,如今还连累他惹上了这么多麻烦,甚至受了如此严重的伤,换谁都会生气。   可他没有。   他没有疾言厉色地质问或指责,只是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深邃的眉眼低垂着,轻轻问她——“你受伤了么”。   怎么办。   ……她又感到鼻酸了。   他们之间似乎真的有种奇怪的因果,就好比撑起伞来一定能遮阳、伤口撒盐一定会疼痛,他只要在一些不那么寻常的时刻出现她就一定会流泪,几乎要成为难以打破的自然规律。   此刻她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眼前蒸腾起了一片水汽,让她几乎看不见他的脸,唯独低头时仍被他腰腹间的那抹鲜红刺痛了,恍惚间像魔怔了一样伸手去触碰。   即便隔着层层的绷带……也还是温热的。   “是枪伤么……?”她没有回答他,始终低头凝视着他的伤口,手指极尽轻柔地触碰着他,“你又流血了……”   他沉默了一阵,上身的肌肉因为她的触碰而紧绷起来,更僵的却是他的声音,在问:“你的手……?”   没有一个人在回答对方的问题,全是各说各的。   他还比她更过分,已直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女人纤细的手于是暴露在了营房内明亮的光线下,尚未痊愈的冻疮、一半破了一半没破的水泡、被木板车车把上的倒刺扎出的血口……千奇百怪的伤都出现了,使那双原本细腻漂亮的小手残损得令人目不忍视。   他的气息更沉了一些,好像她这点皮外伤比他受的枪伤更令他难受,随后她又听到他有些不快地说:“稍等一下,我叫军医进来……”   说完他就要走,明明是受了伤的人,此刻却还一心想着要照顾她,她的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忽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个男人从自己眼前消失——哪怕一分一秒都不行。   ……她抱住了他。   在他将要与她错身的时候……轻轻地、轻轻地抱住了他。   天晓得,那时她渴望的绝不是这样清浅的拥抱,她的内心翻滚着滚烫的岩浆,让她想要不顾一切地狠狠抱紧他,可她不知道他到底受了多少伤,一个看上去如此强大坚韧的男人此刻在她眼里却是一个脆弱的玻璃娃娃,她只怕自己让他伤得更狼狈,更怕他……会撑不住。   “徐冰砚……”   她溃败了,放任自己躲藏在他的怀抱里,侧脸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余光看到他们的影子在地上紧紧纠缠在一起,彼此之间没有一丝缝隙,像在共享极致的亲密。   可她要说什么呢?   明明应该有许多话要说的,起码应该有一句“对不起”,或者最少也该有一句“谢谢”,可到最后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   徐冰砚。   徐冰砚。   ……徐冰砚。   男人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身上的温度却越来越热,他的怀抱充满了血腥气,也许就在他如此温柔地拥抱她之前刚刚出入过血淋淋的无间地狱,可她不知道为什么竟丝毫感觉不到恐惧,只是痛、要命的痛。   “……别怕。”   她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就从她头顶传过来,那么低沉又那么温柔,像在哄一个做了噩梦的孩子。   “已经没事了,”他慢慢搂住了她,宽大的手正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这里很安全。”   “军医说你外祖母没有受伤,伯母手臂上的伤口也没有感染,子弹取出后只要仔细养一段日子就会好,天亮之后我会让人送你们回上海,早些跟家人团聚。”   言语无味,寡淡至极。   这男人永远都是这样,不会陈情也不会邀功,无论自己遭了多大罪都不会牵动情绪,到头来只会就事论事,絮絮的嘱托和说明既平淡又琐碎,半点也显示不出他为她付出的艰辛。   可她都知道的,甚至能想象他一边受着伤一边去问军医她家人情况的场景,它是那么真实又生动,简直像是真的在她眼前出现过,连他当时苍白的脸色都一并浮现了。   这个人……   她眼前更模糊了一些,泪水终于掉出眼眶,那一刻她不想忍也不愿忍,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真的就那么害怕那么委屈么?好像也不是。   只是……她忽然觉得自己没必要在他面前继续忍耐了而已。   她哭得根本没有章法,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滚烫的眼泪落在男人赤裸的胸膛上,将他的绷带都打湿了。   他真的不会处理这样的情况,几年前他就曾被她的眼泪折腾得手忙脚乱,那还是她二哥出事的时候,他带她去上海城外送他,回程时她就在车上哭了,立刻就让他彻底低了头;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依然没有长进,她一哭他便心头沉闷、什么情绪都乱了,也许他本质真是个荒唐的人,那一刻竟心甘情愿用自己拥有的一切去交换她一个微笑。   “清嘉……”   男人在叹息,并用带着血腥气的手为她擦泪,她却哭得更凶、气焰也更盛,也许被爱的人脾气总会大一些,她原本都没这么矫情了,现在却是故态复萌一发不可收拾。   一并作祟的还有她对他的心。   她也知道自己是疯了、是昏了头了,可是她真的爱极了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那么圆满又那么柔情,给她以山崩海啸一般强烈的悸动;没有人会理解她今天在柊县城外回头看见他时的心情,就像没有人会理解她刚才从外面闯进营房看见他时的触动,明明只是一天之内朝夕之间,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一辈子没见过他了,而此刻他终于好端端出现在了她面前,她便忽然觉得此前计较的一切都不再那么重要。   什么他狠心拒绝她的仇怨,什么他狐假虎威混不吝的妹妹,什么该死的身份之差门第之别。   一切都是虚妄的泡影,都是无聊至极无足轻重的伪饰。   ……她爱他。   就算经历过了那么多糟糕的事情也还是爱他。   就算他曾让她痛彻心扉伤筋动骨也还是爱他。   就算明知道这个人身后还隐藏着无数的麻烦和危机也还是爱他。   那么盲目、那么愚蠢、那么固执地……爱他。   “徐冰砚……”   她又仰起头看他了,脸上全是狼狈的泪水,身上又是血迹和泥巴,乱七八糟的样子绝算不上是美,可那一腔孤勇的样子却是惊心动魄的,足够被那个拥抱着她的男人铭记一辈子。   “……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么?”她已经哭到有些抽噎了,抱住他的手同时紧紧攥住了他的衣服,恍惚间又像是直接攥住了他的心,“我还是喜欢你……”   “……真的喜欢你。”   她是多么柔弱啊,瘦削得像只流浪的小猫,可却偏偏有着足够摧毁他的力量,只要几个字就可以让他一砖一瓦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理性轰然倒塌。   她并不知道他的动摇,也不在意他此刻的沉默究竟代表着什么,她只是被他炽热的怀抱蛊惑了,疯狂的感情让她心甘情愿在这一刻为他化成灰烬,即便再次被毫不留情地推开也全不在意——她只想亲吻他。   在那些至今尚未发生的、无穷无尽的厄运到来之前,热烈地、绝望地、不计后果地……亲吻他。   ……她真的这样做了。   在男人滚烫的怀抱中仰头吻上了他的嘴唇,与他以濒死的模样纠缠;她的手臂是柔软的藤蔓,一边淌着鲜血一边环上他的肩颈,爆裂的感情给人以强烈的窒息感,与此同时……又是千百倍的刺激和狂热。   她是荒唐的疯子,是末日的囚徒,是不计代价奔向落日的飞鸟,是为了追逐片刻欢愉而纵身跃入深渊的赌棍。   她在血与泪中吻他,没顶的快感和钻心的疼痛一并降临,她坦然地接受它们,浸在苦水里的心已经在为放纵之后一无所有的自己哀悼。   ……可这一次她并不是一无所有。   ——至少,她得到了男人同样疯狂甚至更加深沉的……爱情。 第115章 窃窃 他想与她过一生。   夜色迷离。   下午的大雨早已停了, 只是山前的土地仍然泥泞,以致于何英出去打水的时候沾了满鞋的泥;那时已过了午夜,偌大的军营也安静了下去, 只是还有军医被叫到将军的营房, 看起来忙忙碌碌的。   她隔着百来米的距离张望了一会儿, 除了门口层层守卫的士兵什么都看不到, 自然也就无从得知自己的外甥女儿在里头做什么,一颗心就这么揪着, 过了一阵方才犹犹豫豫地回了自己的地方。   老太太已经睡熟了,呼吸尚且平稳,贺敏之倒是还没睡,吊着手臂靠坐在床头;何英进来后给她倒了杯水, 等人喝完了又接过了空杯子,轻声说:“大姐快睡吧,时候不早了。”   贺敏之虚弱地朝弟妹笑笑, 人却睡不着, 眼风一直朝着门外扫,摆明了也在挂念自己的小女儿。   何英见状叹了口气, 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大姐, 咱们清嘉跟那位将军……究竟是……”   语气已十分犹疑。   也不怪何英这个做舅母的多心,实在是那位将军对她们一家太过优待了——白日里救了她们的命还不算,夜里回营后还专门让人给她们腾出了一间单独的营房,用心到这个地步……怎么会是寻常的关系?   无奈贺敏之也不知道自家幺女跟当初徐家那位三少爷是什么关系, 只记得前段日子他主动登门、清嘉还极坚决地把人拒之门外,今日却在营房门口等了对方一天,后来进了人家的屋子就再没出来,这……   她沉沉叹起了气, 心里也不知道该不该阻拦,一时觉得跟着那样的人过日子必然一辈子不安生、不愿让孩子遭罪,一时却又觉得那男人既然肯豁出命去救女儿、兴许便真能让她过得幸福,于是不免来来回回犹犹豫豫,终于彻底睡不着了。   眼下贺敏之陷入了沉默,何英便也晓得自己这位大姑姐是拿不了孩子的主意了,遂只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躺了下去,一边劝人休息一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清嘉是个好命的,往后一定不会让家里操心……”   这是用来哄人的吉祥话,贺敏之可不会当真,心里反倒觉得她的清嘉命苦,遭了这么多罪还不算完、也不知何时才能否极泰来……   她忧愁地闭上了眼睛,看样子是打算睡了,何英轻手轻脚地站起来熄了煤油灯,室内于是陷入了一片宁静的黑暗。   另一边,徐冰砚的营房却还亮着灯。   军医们刚刚离开,将他腰腹处裂开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一次,另也替白清嘉清理了手上的伤口,还留下了几管涂抹的药膏。   她的体力是远不如他的,何况已连续奔波折腾了好几天,如今真是身心俱疲,早在军医给他重新缠绷带的时候就撑不住了,默默坐到了他的床边;等他那边处理好她已经滑进了被子,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她是困极了,只觉得自己从未这么渴睡,朦胧间却又听到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了,声音低低地说:“等一下再睡,先涂药。”   是在说她手上的伤。   其实她那点伤并不严重,只是瞧着骇人,搁在普通士兵身上根本都懒得当一回事;军医是见得多了,自然不会多上心,下手给她涂药膏的时候力道难免大一些,她觉得疼、就皱了皱眉,偏偏被他瞧见了,当时就有些不快地让军医把药膏留下,打算亲自给她涂。   她叹了口气,睡意消散了一些,勉力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换了一件新的衬衣,是白色的,很干净,使他看起来尤其温和清俊。   不久之前亲密的记忆忽然又涌上来,她想起了他紧紧搂在她后腰的手,以及与她亲吻时狂乱炙热的呼吸,它们撩拨着她、让她渴望再次触碰他,此刻干脆就没动,只伸手轻轻扯了扯他衬衣的边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像极了一只渴望被疼爱的猫咪。   男人的侧脸十分英挺,营房内的煤油灯散发出微微的光亮,在他眉宇间投下了淡淡的阴影,使他的面容显得越发深邃迷人。   她好像听到他在叹气,接着便为她俯下了身子,宽阔的胸膛就在她眼前,将她迷得神魂颠倒;下一刻她便感到自己唇上一热,是他在亲吻她,既绵长又柔情,好像当她是珍宝,爱不释手,小心翼翼。   她是真没力气了,否则一定会伸手搂住他并给予热烈的回应;他大概也知道她累了,因此努力控制着亲昵的尺度,不想让这一切脱轨。   “手给我,”他在她耳边哄她,“很快就好。”   她实在很喜欢他说话的方式,简短有力、平稳温和,声音又总是低沉悦耳,让她很愿意顺从——譬如眼下,明明她都那么困了,可却还是愿意打起精神把手从暖洋洋的被窝里伸出来,然后轻轻放进他的掌心。   他的手也很好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但指尖和掌心都生了茧,让人难以判断它到底属于一个文人还是一个将军;只有温柔是确凿的,他待她比军医温柔得多,药膏被他轻轻敷在她的伤口上,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她睁着眼睛盯着他在灯下的侧影看了一会儿,安谧的感觉渐渐蔓延开了,困意于是再次袭来,可半途又听到他开了口,在说:“今晚先好好休息,明天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回去?   她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睡意再次褪去了。   “回去?”她看向了他,“回上海?”   他抬眼看了她一下,点头:“嗯。”   她沉默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来,问:“那你呢?”   “皖南的战事还未结束,我还要再留一段时间,”他静静地回答,手依然还在温柔地为她涂药,“等局势稳定了再回去。”   她又不说话了,眉头越皱越紧,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过了一会儿突然说:“那我也不回去。”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眉头挑了挑,似乎有些不解,她就又补了一句:“我要等你一起回去。”   这真是任性的话,令一贯严肃的男人莞尔,他没忍住,伸手用自己没沾药膏的手背碰了一下她的脸颊,说:“这里是战场,不安全。”   她知道他这是在对她解释自己的好意,可心中的警惕却没能随之散去,盖因他此前屡次的疏远实在给她留下了过于深重的阴影,以致于如今她已下意识地抗拒与他分离,唯恐不见面的日子又会生出什么变数,导致他们再次背道而行。   她由着他抚摸了一阵她的脸颊,又在他把手收回去以后自己从被窝里坐了起来,醴艳的女人在模糊的灯影下看起来更加美丽,轻轻靠进男人怀里时又显得柔弱温情,她搂住了他的腰,还小心避过了他的伤,小脸贴在他温热的胸口,说:“反正我就是不走,你也别想再动什么奇怪的心思。”   结果话音刚落就听到他笑了,声音低沉,引人迷醉。   “什么是奇怪的心思?”他问。   她不太愿意把话说白,总觉得那有些难为情——该怎么说?让他不要冷落她?让他不要跟她分手?让他承诺一辈子跟她在一起?   ……未免太痴缠也太不体面了。   她于是执拗地不肯开口,只是有些丧气地抱着他,他低头来看她的眼睛,却在她眼底看到了隐蔽的委屈和伤情,那一刻忽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强烈的愧疚翻涌上来,他亦自知亏欠了她很多很多东西。   “清嘉……”   他搂她搂得更紧了一些。   “过去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处事太草率也太轻慢,”他在她耳边说着,一字一句都沉甸甸的,“往后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也不会再惹你伤心。”   是啊,他的确做错了许多事。   譬如他曾以为只要不跟她扯上干系就能保她和她的家人平安无事,可事实却与他的预计大相径庭——在这混乱的世道里哪有真正的安宁可言?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为一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纷争而无辜丧命,就像眼下无数平民在这场战争中经历的一样。   谁都不会知道他在得知她离开上海的消息时内心经历了怎样的震动,他恐惧、他懊悔、他无计可施,他不断地派人去查她和她家人的踪迹,结果却因时间太短而一无所获;在亲赴皖南的路上他曾千百次地默念,恳请冥冥中的主宰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只要她活着就好,只要她活着……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后来他终于在柊县城外找到她了,广袤的荒原上到处都是乱飞的子弹,其中任何一颗都能轻易要了她的命,从看见她到去到她身边他用了两分钟,而这其中的任何一个瞬间都可能让他永远失去她,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谬误——他根本不该去想那么遥远的以后,哪怕他只有一年、一个月、一个礼拜甚至一天的寿命,也该用它们把她妥善周全地保护好。   ……毕竟他是那么的爱她。   爱到年复一年地把她藏在他狭窄的心底,爱到心甘情愿一次一次为她放弃原则突破底线,爱到可以故作冷漠地欺骗她也欺骗自己,爱到明知不可能也还是反反复复地陷入妄想。   他知道的……所有的回避都是卑劣至极的伪善,只有彻底得到她才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欲望——他渴望光明正大地跟她走在一起,渴望在每一个日夜晨昏深深地吻她,渴望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到和他一样浓烈的爱意。   ……他想要她。   他想与她过一生。 第116章 私语 白清嘉,你真的很没出息。……   “草率?轻慢?”   温情的气氛忽然被打破, 是他怀中的女人在不满地控诉。   “你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真正的问题,”她已从他怀里仰起脸来了,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看上去义愤填膺, “事实完全相反, 你是太小心太慎重了, 所以才平白让人多受罪!”   他:“……”   “而且你还拒绝了我,”说到这里她眼眶又红了, 声音也更低哑,“当初在北京,我那么诚心地跟你表白,你却……”   这真是她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儿。   说到底白清嘉也不过就是个从未得到过爱情的小女孩儿罢了, 就算留过洋又怎么样?本心里还是希望被人宠被人爱。豁出脸皮去追求一个男人虽说诚然可以算得上是飒爽的新派作风,可又能让人多如意?远不如被人追求来得体面享受。   她至今依然难以忘怀那一夜的伤情,连带着都不愿再回想起北京了, 何况刚才也是她主动去吻他的……又丢人了一次。   她真是十分难过, 纵然如今得到的结果是甘美可人的,可摘取它的过程却让她感到不堪回首, 而眼下的安谧再次唤醒了大小姐无尽的小脾气, 让她又开始琢磨着要折腾人了。   猫咪的娇气是天生的,就跟她拿捏他的本事一样高明,此刻眉眼低垂要哭不哭的模样真要酥了男人的骨头,更一口气把他对她的愧疚放大了十倍。   “我那时是昏了头……”他已不知究竟该如何哄她, 语气也渐渐变得不平整,“但你知道我一直对你……我,我很抱歉……”   他已有些语无伦次了。   她却很喜欢看他在自己面前陷入弱势,男人的狼狈似乎总能让女人感到微妙的满足, 她的气顺了一些,可又没完全顺,表面上还闹得更凶了。   “道歉有什么用?”她又抽泣起来,五分真五分假,此外还生气地用手推他,“往后人家都要知道是我主动的了,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放……”   彼时被指责的男人真是手忙脚乱,一面要提防女人再掉眼泪、一面又要顾着她手上的伤不能让她蹭掉了药膏,一心两用分身乏术。   “一直都是我主动的,”他又在叹气了,只觉得哄她是这世上最难的事,更甚于科举考试和带兵打仗,“往后就说是你拒绝了我,别哭了行不行?”   别哭?   她才不答应呢,积压的委屈有那么那么多,她好不容易得了理,怎么能不好好闹一闹?当即就又吸了吸鼻子,说:“可那都是骗人的,实际就是我主动——我主动给你写信,我主动找你见面,我主动请你跳舞,我主动跟你表白……什么都是我主动……”   越说越认真了。   唉,其实原本猫咪只想伸一伸爪子讨一讨安慰、不是当真要掏心窝子的,可是这旧账翻着翻着却难免翻出了真情绪,回想起往日那一桩桩一件件,她只觉得自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竟丝毫没有享受过被这男人追求的快感,并且已全然将他提着脑袋救她二哥、以及屡屡掏空口袋与她约会的过往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她被他搂在怀里、耳朵里听的都是他的道歉和哄慰,眼泪却吧哒吧哒掉得更欢,简直像在对他示威;男人一直在叹气,似乎也被她折磨到无可奈何了,最后终于又低下头来吻了她,气息是滚烫的,远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冷清。   他还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胸口处,那一刻她触摸到了他同样炽热狂乱的心跳,像她一样缠绵悸动,甚至比她更没章法。   啊……   狂热的激情在不断发酵,他们的呼吸都粗重起来,她的骨头像是被人抽走了、身子变得特别软,要靠他揽着她的后腰才能坐得住,迷乱之间又觉天旋地转,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他压在了床上,男人健壮的身体整个笼罩着她,像是为她搭起了一个新的小世界。   “的确是我主动……”他把她的手更紧地压在自己心口,声音烫得惊人,“……你不信么?”   他不是在哄她,仅仅是实话实说——也许多年前在徐家官邸初见她时他就对她动了心,可那时他只是徐振名义上的养子,拖着满身的伤病朝不保夕,连多看白家的金枝玉叶一眼都要自惭形秽——他不敢对她伸手,即便她站在阁楼天窗下沐浴着日光的模样早已令他心旌摇曳。   ——可这并不妨碍他爱上她,并且无声地把她埋在心底,从此一刻不停地放肆肖想。   他的神情太认真了,漆黑的眼睛是蛊惑的符咒,即便彼时她仍未记起和他的那段过往、心里却依然有种被说服的动摇——她甚至怯于与他继续对视,于是悄悄别开了自己的眼睛,一边躺在床上喘着粗气一边又去推他,说:“你……你小心又压到伤口了……”   他没有立刻起来,又继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迷恋和爱意,每一丝每一寸都让她感到惬意和满足,以致于当他终于顺从她的意思撑起身子坐起来的时候她内心还感到了一阵矛盾的失落……   唉。   白清嘉,你真的很没出息。   她在心里骂自己、也不知道有多懊恼,可等被他轻轻拉起来的时候却又妥协了,直接自暴自弃地靠进了人家怀里,肌肤的接触立刻缓解了内心的空虚,可同时又让她觉得更丢面子。   她偷偷地撇嘴,还在盘算该如何给自己找场子,想了想又说:“那就算这点我信了你也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对不起我,今天我是没力气跟你计较,改天却是一定要掰扯清楚的……”   这是外强中干的话,本质不过是大小姐在闹小脾气,他却听到心里去了,神情亦变得十分严肃,还说:“你说得对……尤其我妹妹,她……”   白清嘉眼下可真听不得人提起徐冰洁那个小混蛋。   她对前段日子在新沪的遭际还远远没有释怀,更谈不上原谅徐冰洁和丁务真那帮乱七八糟的人——她承认她最终还是败给了对眼前这个男人的钟情,可这并不代表她会放弃原则不计较徐冰洁的所作所为。   “你现在别跟我提她,我也不想这么快就又跟你吵架,”她飞快地打断了徐冰砚,并从他怀里退出来了一些,漂亮的脸蛋儿绷得紧紧的,“但这件事肯定还没完,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她虎着脸的样子十分认真,看样子是真的还在生气,可就算这样他也十分庆幸,至少她愿意谈论并处理这件事了,不像之前,连一个说明和道歉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当然,她必须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很诚恳地看着她说,“我过去的确对她疏于管教……若这次你能代我给她一个彻底的教训,我和她都会很感激。”   这男人……   她也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会说话还是不会说话了,之前跟她来回拉扯时话语寡淡得要命、让她一听就来气,眼下却似乎忽而恢复了二甲进士出身的风采,措辞如此妥帖、态度如此恳切,令她想发火都找不到由头。   她默默叹了口气,只觉得灯影下的他英俊又柔情,没有一处不令她中意,心于是又软了,在他再次伸手试探着要把她揽回怀里时便没有拒绝,只是窝在他胸口闷闷地抱怨:“你明明这么这么好,怎么偏偏妹妹就……”   她既丧气又烦闷,话说到一半就不肯再继续了;他也知道她心里委屈,妹妹犯下的错误轻易无法弥补,就算恳切地道了歉也没办法抹消她心底的伤痕,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问题。   他不愿在她如此疲惫的时候再加剧她的烦扰,于是也不再说话、只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她在他怀里静了一会儿,渐渐也不再想有关他妹妹的事了,却又忽然旧事重提,说:“明天我是绝对不会走的,我要等你一起回上海。”   他一愣,倒是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件事,一时也是有些无奈,刚想劝又听她说:“你也不用想着劝我,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了,你说什么都没用。”   言语间带点气闷,像个固执的小孩子。   他眼中含笑,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问:“那你的家人们呢?也要一起耽误在这里?”   她:“……”   “军中毕竟条件简陋,军医们也需照看伤员,难免有照顾不周的时候,”他耐心地给她讲着道理,“你外祖母年事已高,恐怕也受不了这样的折腾,不如尽早回到上海,能得到更好的治疗和照顾。”   看吧,他又会说话了。   虽然简短,可每一句都在点子上,正正好迎合了她的顾虑,让她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嗫嚅:“那你就让人送外祖母她们回上海,我自己在这里陪你……”   他看了她一眼,又在叹气,语气略犹疑地说:“军医说你外祖母……清嘉,我不想你留下遗憾。”   这话他没说白。   贺老太太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相,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倘若真在这个时候分开,白清嘉很可能会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白清嘉也明白他的意思,漂亮的眼睛微微垂下、人闷闷地不说话,似也知道自己无法再坚持原先的想法;过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像是又有了新的念头,看着他说:“从这里回上海路途太过遥远,舟车劳顿恐怕也会伤着我外祖母,不如你让人就近送我们去安全的地方,什么城什么县都不要紧,那里也该有医生的,我们就在那里等你。”   这……   他皱了皱眉,一时倒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她一看他那神情就知道此事有门儿,于是就又开始缠他,说:“我是真的不想回上海,现在回去只会心慌……离你近些我才踏实,否则要一直睡不着觉的……”   这话的确有撒娇的成分,可同样也有一多半是实话。   今天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战争,同样也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他受伤,往日只在报刊和传闻中听说的惨烈场面一朝出现在眼前,此刻她的内心极不安定,如果今晚不是有他一直在身边抚慰,她一定会辗转反侧惶惶难安。   女人美丽的眼底深藏着忐忑与忧虑,让始终深爱她的男人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沉沉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妥协了,说:“那就先去皖北吧……我让人去安排……”   她听言眼前一亮,像是终于开心了一点,明眸中动人的花色再次出现,令看的人也不禁心旷神怡;她还赠给他一个缠绵的亲吻,温情又依恋,让他的心跟着软得一塌糊涂。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波折才总算在一起,眼下他实在经不住她的撩拨,一个浅浅的亲吻已足以勾起他的情丨欲,偏偏此时女人又打起了哈欠,大概她实在太累了,眼皮都在上下打架。   他颇为无奈,又很心疼她,于是也就歇了再与她亲昵的心思,只温声哄着她躺下休息;这回她倒很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十分温顺地缩进了被子里,不用他催就自己闭上了眼睛,安静的睡颜看上去恬淡极了。   他帮她顺了顺额前的碎发,又拿起药膏替她重新涂抹刚才拉扯间被蹭掉的药膏,结果刚到一半她又醒了,一边费力地睁开眼睛一边试图伸手扯住他的袖子,还在叫他:“徐冰砚……”   声音极小,像猫咪的嘤咛。   他弯下腰离她更近了一些,轻声问:“嗯?”   “我舅舅和表兄……他们被人抓进军营去了,”她的睫毛打着颤,眼睛在灯影下显得波光粼粼,“或许……你能帮我找找他们么?……他们根本不会打仗,会被人折腾死的……”   忧虑极了。   他是头回听说这件事,有些怔愣,细思之下方知这是皖军孙绍康搞出的勾当,是为备战而强征民兵,不巧又祸害到了她家人的头上。   “好,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办,”他很快就答应了她,并在她额上留下一个怜爱的吻,“你放心。”   男人的声音温柔极了,最后的那句“你放心”又显得十分可靠,她终于是被劝服了,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安静下来,在他的哄慰中轻轻点了点头。   “睡吧。”   他又在蛊惑她了。   她才不要睡呢,她还要跟他说话,还要好好跟他讨一讨旧日的冤债,可营房内的灯影实在太过昏暗,而男人英俊的眉目又实在太过柔情,她最终还是掉进了他温存的陷阱,被狡猾的困意裹得越来越紧。   她被他守着。   ……她睡着了。 第117章 次日 “我跟他……就是那样了。”……   次日白清嘉醒来的时候营房内已经没有人了。   那时是上午九点, 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的时间,她原本还想在床上再赖一会儿,可惜却被山岭外此起彼伏的炮火声惊醒了。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十分恍惚, 看着周遭陌生的环境回不过神, 只有灌进耳朵里的火炮声使人汗毛倒竖, 迷蒙间眼前又飞速划过了昨日目睹的人间地狱, 糟糕恐怖的记忆当即被唤醒,她紧张得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   起身后才看见不远处的小桌子上放着一截染血的绷带, 她眨了眨眼睛,终于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同时也想起了……那个人。   徐冰砚。   他们……在一起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他她的心就定了, 连天的战火固然可怖,可却不再像此前一样令她恐慌——可他去哪里了呢?不在她身边……难道是又上战场了?   他怎么能再上战场?他受伤了!很严重的枪伤!   她的精神绷得更紧了一些,同时又立刻翻身下了床, 昨日扭伤的脚踝还在隐隐作痛, 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拖着它往门口跑;掀开门帘的时候才瞧见门外站着一溜守卫的士兵, 听见她的动静纷纷扭头朝她看过来, 还“唰”的一下向她敬礼。   白清嘉:“……”   这阵仗实在有些过大了,即便是过去讲多了排场的白小姐也有些遭不住,一边尴尬地同士兵们点头一边询问:“劳驾……请问你们将军到哪儿去了?”   徐冰砚倒是没有离开军营,只是在另一处营房同其他将官一起议事, 白清嘉找到地方的时候依稀还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又一阵讨论和争执的声音。   “倪伟已经派兵到皖南来了!人就在池州!我们何必在这里跟他和孙绍康争胜?”   “正是!与其在此地艰难支撑,还不如回防皖北,砀山县与山东接壤,也便于与赵将军的部队碰头。”   “上海不能有失, 要是让孙、倪打过去一切就完了!整个东南都要大乱!”   “季公子呢?季公子不是还在上海么?滇军那边怎么说?”   “费将军!这是我们华东内部的军务,怎么能让他们滇系的进来插一杠?”   “那不然怎么办?现在我们是军火不足!军火不足你明白吗!士兵没有枪没有炮你让他们拿什么去打仗!平白上去送死?”   “那孙绍康真他娘的是个混账!为了赢一场仗竟然不惜跑去跟日本人一起搅浑水!屠了沪军营对他有什么好处?到时候华东就是个空壳子!他还能一辈子满足日本人的胃口不成!”   “现在骂他们有什么用?要我说眼下不能再讲究那么多了,就跟滇军借一借他们手里的美国货?不借?他季明远的儿子还在上海滩呢,他敢不把东西拿出来?”   “唉,其实要我说……将军还是可以考虑考虑此前欧阳将军的提议,与直系联姻也不是什么坏事……”   ……七嘴八舌纷纷扰扰。   最后这句话落下的时候白清嘉心头猛的一跳,与此同时营房之内忽然传出“碰”的一声闷响,霎时间那些聒噪的吵闹就散去了,气氛陷入了一片沉寂。   “滇军与我部尝共赴国难,唐、季二位将军亦是忠志之士,凡我麾下,绝不可妄兴歹念擅动刀兵。”   一片僵持中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气息沉稳言辞端正,自是徐冰砚无疑。   “皖南军务我心中有数,诸位不必再提回兵之事,”他的声音似乎更冷了一些,“至于战事之外的琐碎,也请不要再让我在这军营之中听到。”   三月风寒,营房内外的气氛亦是一片肃杀,配上山岭之外不绝于耳的炮火声,实在令人遍体生寒;白清嘉先听到里面传来众将军恭敬的应答,随即又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她还未完全回过神,营房的门帘已经被挑开了,徐冰砚最先走了出来,看到她时微微一愣。   “清嘉?”   他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将军,她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她;虽然他们在看到她之后很快就纷纷别开了眼睛没有多探究,可现场的气氛却依然难免令人尴尬,毕竟军营里本不应该有女人,而她当时的衣着又算不上多么整洁得体。   她的脸悄悄红了,在徐冰砚走到她身边时下意识地藏在了他身前,抬头看他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以致于开口时还有几分结巴:“我……我起来以后没看到你……又听到了炮声……就……”   唉。   ……什么跟什么。   他倒是没多追问,只一边背对着众位将军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自行散去、一边又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军装外套披在她肩上,她立刻觉得更安全了一些,好像他的衣服是什么厉害的铠甲似的。   他并不知道她心里这些微妙的感触,只轻轻揽着她往回走,并说:“早上看你太累了就没叫你,下次我会记得留个字条。”   男人的声音很温柔,与方才她在门外听到的肃冷截然不同,这小小的差别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原本她还觉得昨夜的一切都像是一场飘渺的幻梦,如今这场梦却做实了,他没有变卦,还好好地待在她身边。   她在心里偷偷笑话自己患得患失,也疑心自己是不是爱这男人爱得太多了一些,想削减份额却做不到,只因此刻炮声还在继续,而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已然让她感到了他境遇的艰难,于是一颗心都被紧紧拴住了,只唯恐他会遭遇什么不测。   她甚至是一回到他休息的营房就回身抱住了他,他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种馈赠,多少有些惊喜,搂住她的时候眉眼含笑,问:“吓着了?”   她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本来蛮坚强的一个人,现在却好像变得懦弱胆小起来了,想了想只问他:“战场的情况还好么?你……能赢么?”   他一向是个说话谨慎的人,眼下面对这样大的问题就显得更仔细,沉默的时间也比寻常更久;她等得焦灼也等得不安,仰起头来看他的时候只看到他晦暗深邃的眉眼,其中有许多曲折的意味,已经不足为外人道了。   “我会尽力。”他最终这样告诉她。   这可算不上什么好话,她听后心里更是空落落的,再要开口时他却低下头在她眉心吻了吻,同时声音淡淡地说:“皖北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午饭过后就可以送你们过去,到了之后也会有士兵照顾你们,倘若你有事要联系我,就让他们帮你传信。”   ……他已经在安排转移她和她家人们的事了。   诚然她昨晚是答应了他的安排,可眼下却已然生出了要反悔的念头,手牵住男人的袖子,她的眼里有动人的水波:“我真的不能留在这里?”   “徐冰砚……我不放心你。”   当然我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   我只是怕……万一……   他叹了口气,神情照旧很温柔,可惜态度却没什么转圜的余地,只说:“……你在这里我会分心。”   这也是实话。   倘若她留在军营,他便要天天要挂念她的安危、惦记她的家人有没有得到妥善的照顾,同时其他将官和士兵也难免议论纷纷,总归是不方便的。   她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最后终于低下头去表示了默认,只有眼神透着难言的黯淡;他没再劝,只轻轻亲了她的手背,又说:“去吃点东西吧,伯母她们都很担心你。”   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两人约定好下午一点在军营门口碰面,届时他会派车送她们一家北去;分开后她就出去找了母亲她们,时隔许久总算吃上了一顿踏踏实实的饭:小米粥、咸萝卜块、干面馒头。   这饮食当然简陋极了,馒头硬得几乎咬不动,倘若搁在原来必然会让白小姐不屑一顾;如今她却不说嫌弃了,虽然吃得有些困难,但依然努力一口一口地吃着,大概因为近日她亲眼目睹了流民为一块馒头丧命的惨状,于是总算知道粮食的可贵了吧。   贺敏之和何英也在跟她一起吃,只是比起粥和馒头,她们的注意力还是更多地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尤其母亲的神情更是欲言又止,像是有许多话要问她。   她当然知道母亲要问什么,也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一边喝粥一边跟长辈交了底,说:“母亲,我跟他……就是那样了。”   这话说得略有些含糊,可伴上那时她闪躲的神情和粉红的脸颊,贺敏之和何英这两个过来人又有什么不明白的?两个长辈当场面面相觑,眉头都打成了结,又盯着孩子叹息连连,说:“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做事也都有道理……可这是一辈子的事,你确信自己是真的想好了么?他或许位高权重什么都有,或许也的确待你真心,可他那背景毕竟太复杂,何况还亲手杀了自己的义父和义兄——这样的人……真的就那么值得托付?”   彼时白清嘉端着自己手中的粥碗,心中也为母亲和舅母的这几句话而生出了波澜——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她们描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人坦陈自己对他的钟情,心想他那么好、只要跟家人相处几天她们必然就会知道他是个值得被尊敬的人,而她只怕……她会没有机会向他人介绍自己的爱人。   远方的炮火仍然不肯消停,直到此时依然断断续续地传来,白清嘉的心头有一抹难以挥退的阴云,或许因为昨夜她曾品尝过极致的曼妙,因此眼下的苦涩才让她感到……那么那么,难以下咽。 第118章 小别 “他是……我的爱人。”   下午一点, 好心的士兵帮忙抬着贺老太太的担架,和白家人一同准时到了军营门口,而那时他们的将军已经提前到了, 正在跟左右两位副官说着话。   英俊的男人长身站在军车前, 因为之前把外套给了白清嘉, 因此现在只穿着昨晚那件白色的衬衫, 脱掉军装之后他身上那种威严肃穆的感觉略微削减了些,显得更随和也更朗诣。   他大概是听到了人来的动静, 在她们离他还有几十米的时候就回了头,白清嘉兴许也真是中了他的蛊,连他回头的样子她也喜欢,心跳又有些不安分了。   他很快就朝她们走了过来。   说起来徐冰砚虽然救了白家人的命, 可至今却还未正经地打过招呼,毕竟昨日他在战场上耗了一天,回营后又只见了白清嘉, 并没来得及在长辈们面前露脸;眼下照面双方亦都不免有些局促, 他是因为要见她的家人而紧张,贺敏之和何英却是因为看多了报纸上的传闻而有些怕他, 场面着实有几分微妙。   白清嘉不愿任何一方心里有疙瘩, 于是便主动在中间做起了调剂,拉着他跟母亲和舅母介绍;何英此前并没见过徐冰砚,此刻也就只有尴尬地边笑边沉默,贺敏之倒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开口打个招呼总是应当应分的,遂说:“这次多亏了徐将军照顾,你是我们一家的恩人。”   这话是有些太客气了,徐冰砚也不免更局促了一些, 又说:“伯母言重,这都是晚辈分内的事情。”   接下去贺敏之也不知该再说什么了,索性就跟着何英一起尴尬地沉默,白清嘉看得着急,想打圆场却也不知道该起什么话头,幸而此时他开了口,说:“此去皖北有两辆车,清嘉的外祖母年事已高恐怕不便挤着坐,就请老人家单独用一辆吧。”   说着他微微侧了侧身,白家人便看到军营门口停了两辆军车,其中一辆士兵们还在收拾,正在后排铺着厚厚软软的垫子。   这安排十分细致周到,贺敏之也是由衷感激地,神情在无形间也软了寸许,说:“真是太麻烦你了……谢谢,谢谢……”   母亲这边一个劲儿道谢,他那边也就得跟着一个劲儿推辞,两边来回推挡了起码三四分钟,真让围观的众人看得咋舌——尤其是张颂成,他跟在徐冰砚身边的时间最久,从未见过将军对谁如此恭敬殷勤,就是当初面对徐振也远没有这样客气。   他心想将军真是爱那位白小姐爱得紧,如今终于爱屋及乌要照顾她身后那一大家子了,最感慨时还想扭头跟褚元对个眼神,无奈这厮太过古板、像块石头一样站在车旁没有反应,唯一的表情还是看着白小姐皱眉,大概是不满于自己被安排开车送人家去皖北吧。   这木头!   将军如今摆明了是把那位小姐搁在心尖儿上了,护送她便是顶紧要的事,亏这褚元还是正经军校里出来的,连最基本的察言观色都不会!   他在心里频频摇头,深感自己比褚元机灵,结果等回神时才发现将军已经陪着白家人走到了车前,正要抬着贺老太太上车;他赶紧上前帮忙,同样也想表现一番自己的热心,没想到手刚伸到一半,那躺在担架上的贺老太太却忽而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呻丨吟,眼皮还在不断地打颤。   这可吓坏了在场的一干人等,将军已沉声让人去叫军医了,可实际老太太并没出什么大事,只是被搬动得有些难受、如今是难得睁开了眼。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这一两天中经历了怎样跌宕起伏的的生死大难,混沌的眼睛迷迷蒙蒙地睁着,明明是衰老极了的样子,可又偏偏像婴儿一样纯净;白家人一见她醒了自然都赶紧围到她身边去了,贺敏之一边紧紧攥着她的手一边叠声叫着“母亲”,老太太半天没有反应,过了一阵眼神却奇迹般地有了焦距,一直死死盯着自己女儿的脸、神情也渐渐生出了变化。   “……敏之?”   “……是敏之么?”   啊。   被叫出名字的那一刹那贺敏之便热泪盈眶了,她更紧地抓住了老太太的手,激动得连气息都乱了套,接着又更大声地回答:“母亲,母亲——是我,是敏之……我、我回来看你了……”   她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老太太的眼里似也有朦胧的泪花,可神情依然很安详;她没力气回握女儿的手,只能看着她点头,过了一阵子又不太清楚地说:“孩子……孩子们……”   她一生都惦记子女,直到此刻还想再多看一眼自己的儿孙,贺敏之怎么会不懂?只是长子白清平如今仍远在沪上,次子白清远又亡命天涯不知所踪,她实在不敢将实情尽数坦陈,于是只好拉着白清嘉的手上前,反复说:“都好都好,孩子们都好极了——您看这是宁宁,宁宁也回来了——”   贺老太太的眼神飘忽着,慢慢也飘到白清嘉身上了,她看着她发愣、好像在努力地辨别,神情一开始是茫然的,过了好久才突然露出恍然之色,一双老迈的手打着抖伸向她,又唤:“宁宁……我们宁宁……”   一个许久不曾被人唤过的乳名忽然再次出现在耳畔,白清嘉的心中亦难免被掀起一阵剧烈的起伏,她蹲在外祖母身边不住点头,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了,应:“外祖母,是我,是宁宁在这儿呢……”   老太太笑了,衰老的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纹路都藏着过往经历的风霜雨雪,眼下它们却都一并变成慈爱与安宁了。   她似乎又更清醒了一些,扭头继续去找其他的孩子,看到后面站着的徐冰砚时目光又顿住了,努力伸着手,一会儿叫“清平”、一会儿又叫“清远”,摆明是将他错认成了自家人;徐冰砚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状况,一时也拿不准该不该搭老太太的话茬儿,只是她那手一直勉力伸在半空,颤微微的模样也实在令人不忍,他终于还是握住了长辈的手,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贺敏之主动接过了话,在跟老太太解释:“母亲,那不是清平清远,你看错了——”   她说得很慢、声音也大,重复了好几遍老太太才听懂,可眼睛却还一直盯着徐冰砚不挪开,又问他是谁;贺敏之顿住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一会儿看看老太太、一会儿又看看徐冰砚,神情多少是有些为难。   张颂成在后头瞧着,依稀见他们将军的神情有些晦涩,气氛的尴尬连他一个局外人都感觉到了;幸而僵持间那位一贯喜欢对他们将军发脾气的白小姐却说了话,一边把手跟将军搭在一起,一边又弯下腰跟她家老太太说:“外祖母……他叫徐冰砚。”   “他是……我的爱人。”   那是一句多普通的话啊,可对他们来说却又那么难得。   明明一直喜欢你、明明一直只喜欢你,可却偏偏有那么多的曲折离乱要让你和我远远分离,迷蒙的暧昧当然摄人心魄,遥远的思念也的确铭心刻骨,可是说到底我还是更想名正言顺地跟你在一起,或者哪怕只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一句……你是我的爱人。   让我悲喜交加,让我念念不忘的……唯一的爱人。   话音落下的当口他们便都心绪不稳了,也许是一同想起了过去经历的若干周折,匆忙对视时各自眼中亦都有一番狼狈,而在那之外又是绵密深刻的情动,只为他们二人所知的甜蜜与酸楚正在同时发酵,其他人一概都不晓得。   贺敏之和何英听了这话又是面面相觑,各自叹气后又都沉默了,老太太却在白清嘉来回的重复中听懂了她的话,彼时眼中依然泪光翻涌。   她将徐冰砚的手握得更紧了,混浊的眼底有着微微的光亮,像是努力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最后又说:“那你可要好好待她啊……”   “我们宁宁……是很好的……”   汽车将要开动的时候白清嘉又透过窗子看了徐冰砚一眼,那时他站在车外送她们,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白色的衬衣上,使他看起来就像是她做的一场梦。   她的心跳得很快,明明早该习惯与他分别了,可事实却与想象大相径庭——她甚至荒唐到在褚元发动车子以后猛地打开车门、跳下车子,当着母亲、舅母和军营内外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的面扑进了他怀里,放任自己对这个人的依恋泛滥到无法收拾。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去找我?”她把脸埋在他胸口,声音已经有些哑,“三天?五天?一个礼拜?还是一个月?”   “总要有一个期限的……你不能让我无止尽地等。”   她的语速很快,也说不清是因为恐慌还是不舍,但总归是带了些委屈和埋怨;而实际上他是不该被埋怨的,可他又永远不会跟她计较这些,只会一直迁就她、一直哄着她,即便肩上扛着千万钧重的担子也不想让她知晓,只想顺着她的心意给她她想要的答案。   “我会尽快,”他慢慢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极了,“也许要一个月。”   “一个月?”她抬起头看他了,秀美的眉紧紧拧着,“我会当真的,你能保证么?”   他笑了,神情似乎有些无奈,最终还是看着她点头,那时她的内心有淡淡的满足,可同时又有一道声音在反复陈述:其实也不必非要赶这一个月……只要你能回来,多久我都愿意等的。   她没把这个秘密告诉他,得到男人的承诺之后总算肯重新坐回车上了,汽车很快发动并轰鸣着向前奔去,可怕的炮火声渐渐淡去,后视镜中男人的影子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小。   到最后……终于模糊到看不见了。 第119章 亲人 ——是舅舅!那是她舅舅的声音!……   从那之后白清嘉就陷入了煎熬的等待。   她们一家被安置在了淮泗道的宿县, 那里的民众虽说也听闻了皖南的动荡、可总归还不至于急着逃难,民生状况尚且安定,只是物价不断飞涨, 坊间多有怨言, 说这日子迟早要过不下去。   张颂成和褚元亲自送她们到了一处民宅, 是徽州传统的小院子, 它原本的主人计划跑到国外,也急着要把房产赁出去, 是以早早就等在门口迎接白家人一行了,待引她们在房子里看过一圈后便点头哈腰地从张颂成手上拿了二百大洋,随即千恩万谢而去。   “我与褚右副还有军务在身,这就要离开了, ”张颂成客气地同白清嘉说明着,“小姐之后若有什么需要,都可委托他们几个去做。”   说着, 回身指了指在堂屋外站岗的几个勤务兵。   白清嘉对此十分感激, 探头看了看才发现门外站了整整六个人,她心想这未免太奢侈, 便说自己和家人不需要这么多人照顾, 只留一个相互照应就可以了;张颂成却坚称这是将军的安排,也是为了防止城内出现暴丨动或其他意外,人手多些总是好办事。   “小姐就不要推辞了,”张颂成继续恳切地劝, “这是军令,我们也不能违令办事。”   这话一出便堵死了白清嘉的后路,最后还是无奈接受了,把张颂成和褚元送出门时她又有些不安, 想了想还是说:“战场上枪炮无眼,他又受了伤……如果可以,还是烦请你们劝他不要总是亲身涉险。”   张颂成听后连连点头,说自己一定会照办,褚元的态度则比他冷淡许多,办完事就坐回了车上,手都扶上了方向盘,一副不耐烦要走的模样。   白清嘉也看出这位军官对自己颇有非议,但如此形势之下也没有多余的闲工夫去探究缘由,只有张颂成夹在中间最为尴尬,一边对白清嘉道歉解释、一边也跟着上了车,白清嘉礼貌地同他们挥手道别,随后便见汽车重新驶回了皖南的方向。   而从这天起白清嘉就再次恢复了读报纸的习惯。   前段日子她深陷在学校各种复杂的矛盾纠葛中,一会儿忙着做翻译带学生,一会儿又忙着跟各种乱七八糟的人斗智斗勇,报纸与时评都是许久没看了;如今再捡起这个习惯她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事情,而且其中有许多……都是有关于他的。   譬如直隶省的欧阳峰将军曾在今年二月主动提出将自己的爱女嫁给他做妻子。   政治联姻这等无趣的东西大概总没有过时的时候,向上可以一路追溯到秦皇汉武,向下又足可以绵延到万古长青,就连她自己也曾被无聊的婚约捆绑过,险些要嫁给徐隽旋那个混账人渣;只不料如今她与他的一切都颠倒得那么彻底,连恼人的政治联姻也要兢兢业业地在他身上复刻一遍,而她也像当初的他一样无能为力。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似乎拒绝了这个提议——二月末时欧阳将军曾携爱女抵沪,小报上推测双方是不欢而散了,白清嘉在恍惚间想起了此前自己在营房外听到的只言片语,彼时似乎也有沪军营的将官在劝他接受欧阳将军的提议……一切都对得上。   而串联起这一切的白清嘉心中却复杂极了。   他没有跟别人结婚当然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可与此同时她也知道他要为这个决定承担多少代价——眼下华东大乱,浙皖两省都在兴兵,身在山东的赵开成上将虽然与他立场一致,可对方同时要应对和北方的争端,他手中真正掌握的力量说到底只有沪军营;如果他娶了欧阳将军的女儿,在外界眼中便是与直隶省结成了同盟,整个华东的形势都会随之一稳,说不准如今作乱的孙、倪二部也会因为忌惮欧阳峰而不敢挑起战端。   ……他选了一条最艰辛的路。   她还看到了他遭遇刺杀的消息,单是二月末就有两次见报,可那段时间她在做什么?她在跟他闹脾气使性子!故意把他晾在门外不听他的解释!明明他都已经让他妹妹被学校清退了,她却还是咄咄逼人气焰万丈,完全没想过他的辛苦和为难!   要命的愧疚忽而涌上心头,伴着她对他的牵挂和思念,一时真是强烈到无以复加,她的心就像被丢进了油锅,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焦灼的折磨;与此同时熟悉的茫然又再次裹挟了她,在这个战火纷飞的离乱年代,任何个人都是那样的渺小,失去了家族倚仗的她已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帮助自己的爱人走出囹圄,最终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像是隔着一层雾气,也像是……   ……隔着一层硝烟。   贺老太太的身体渐渐撑不住了,城里的医生已经来了好几位,个个都劝白家人早些准备丧事;贺敏之伤心极了、天天都要抹眼泪,可其实心里也知道母亲岁数大了,八十高寿已可算是喜丧,于是勉力一天天平复心情,只想着能在母亲身边多待一分就是一分。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的过,白清嘉却是所有人中最难熬的,毕竟她一面要承受外祖母即将离世的痛苦,一面又要挂念身在战场不知生死的徐冰砚,如果运气不好她说不准会在几天之内连续等来两个噩耗,这严重摧残了她的精神,以致于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只有靠在外祖母床边拉着她的手才能勉强闭一闭眼,途中还要不时惊醒,直到确认老人家还在呼吸才能惊魂不定地舒一口气。   那一晚她又在外祖母身边守夜了,意识混沌间隐约听到院子外有人拍门,由于前不久她才和母亲一起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和一次惊心动魄的逃难,眼下也实在难免草木皆兵,只恐是敌人打到了宿县、她们又要连夜逃亡了。   好在这回她门外还有徐冰砚留给她的士兵,他们办事牢靠,不必她说便背着枪去应门了,一声简洁又硬朗的“谁”字掷地有声,让那外面的叫门声也停了一瞬,过了一会儿才又说:“请问何英在这家吗?我们……我们是来寻亲的!”   这声音……   跟着跑到院子里的白清嘉一听就愣住了,接着又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是舅舅!那是她舅舅的声音!   她真是难以置信,连忙快步跑到门边抬起了门闩,大门推开后只见外面站了两个满脸黑灰衣衫褴褛的男人,可不正是她舅舅贺焕之和表兄贺建新!   “舅舅、表哥——你们——”   白清嘉已然惊喜得说不出话了,而此时何英和贺敏之也被院子里的动静闹了起来,两个女人从厢房跑进院子,见到亲人同样是悲喜交加——尤其何英,已经上前一把将丈夫和儿子抱住、放开声音嚎啕大哭了!   ——谁能晓得这段日子她心里的苦?原本安稳的日子说没就没,眨眼间丈夫和唯一的孩子就被强征进了军队,一朝分别或许就是阴阳两隔,区区一个多月的离乱竟让人有前世今生之感。   贺焕之和贺建新也扛不住了,两个大男人一起抱着何英痛哭流涕,重逢的狂喜和生死的感慨尽于此刻表露无疑,那或许便是生命的激流在峰回路转处迸发出的炽热回音。   事后贺焕之父子也对家里人讲述了一番这一个多月的生活。   他们确是被孙绍康的部队强征走了,随军驻扎在距离柊县三百里左右的芜湖道中部,贺焕之因为年事已高所以被派去做了勤务,贺建新就没那么走运、当真被逼着扛上枪上了战场——天晓得,他一个乡绅之子,平生连一只鸡都不曾亲手杀过,如今又怎么可能杀得了人?就算背上枪炮也不过是送死,还在战场上被炸伤了胳膊呢。   两天前他们又跟沪军营的部队交火了,结果不幸吃了败仗被对方俘虏,本以为等着他们的该是什么酷刑或屠丨杀,未料对方的将官一问出他们的名字便神色有异,当即就把情况层层报了上去;父子俩正紧张得抖如筛糠,没想到不久后徐冰砚中将就亲自到了战丨俘营,不仅当场下令释放他们而且还对他们礼遇有加,甚至安排人一路护送他们北上宿县,说是白家人都在那里等他们团圆。   如此天降之喜实在难免砸得人眼前发晕,贺家父子心中也是惶惶惑惑,可身在敌手又能如何?就算不信也得装作信了,遂双双抱着赴死之念一路来到宿州,哪料敲开大门之后竟当真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亲人们,真可谓是劫后余生柳暗花明!   眼下战火连天中命途坎坷的一家人总算得了片刻安宁,贺敏之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一边给死里逃生万分狼狈的弟弟和侄儿递上热毛巾擦脸,一边又低低地同他们说:“幸而你们此时回来……还赶得上再见老太太最后一面。”   他们的确差一点就要错过了。   老太太的眼睛已经无力睁开,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迟迟不肯咽下,也许是因为她心里也知道自己还有孩子漂泊在外没有回家,故而总是不能安心地离去;如今他们都回来了,跪在她床前大声唤着“母亲”和“祖母”,那声音明明那么凌乱聒噪,可对一个含辛茹苦一辈子的母亲来说却似乎是全天下最动听的妙音——她的嘴角甚至染上了淡淡的笑意,衰老的面容是那么宁静又祥和,像是再也没有未了的心愿、同时也再不会感到疲倦或痛苦了。   她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第120章 晨雾 他从没有那么强势过。   即便眼下背井离乡无人吊唁, 儿孙们还是为贺老太太布置了一间灵堂。   照他们乡里的规矩,亲人逝后总要在家中停灵七日,等风水先生测算好了良辰吉日再行下葬;七日之内子孙皆应戴孝, 且常需一人在棺木侧守灵, 告慰亡者以尽孝道。   因眼下舅舅和表兄均已回到家中, 白清嘉肩上的担子便轻了许多, 几乎整场丧事都是他们操办的,她过手的部分很少;家里人也都体谅她的辛苦, 守夜一类的事都不想让她做,可她却很坚持要在夜里守着外祖母,一来是因舍不得她,二来也因为……她心中的胆怯害怕。   近来她实在看到太多生死了——逃亡中饥寒交迫的流民, 战场上命如草芥的战士,如今又加上了一位她的血亲。   “死”。   这原本是一个多么遥远飘忽的概念,如今却一遍一遍反复在她面前上演, 像是在告诉她生命原本是怎么一回事, 从而抹去电影和小说在她心里遗留的谬误;她真的已经知道厉害了,不想再面对任何伤痛离别, 心甘情愿为挽回失去付出任何代价, 可这当然是妄想,即便她一整晚都守在外祖母的棺木旁,老太太也不会再慈爱地叫她一声“宁宁”了。   未来呢?   她还要面对更多分别么?   下一次是谁?父亲?母亲?哥哥?嫂嫂?   抑或是……他?   她如今其实已经不敢听外面的消息了,尽管那人留下的士兵每天都会依照她之前的嘱托买最新的报纸回来, 接过报纸的那一刻对她来说就像在渡劫,一念则生一念则死,一切喜乐忧惧都在毫厘之间。   原本舅舅和表兄说孙部兵败她还很庆幸的、以为战局已经渐渐倒向了他这边,没想到看了报纸后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如今西洋诸国忙着在欧洲打仗, 日本成了向中国出口军火最多的国家,但他们的利益输送伴随着政治交换,这是他必然无法接受的,导致的结果就是被推向了几乎弹尽粮绝的窘境,崩溃性的兵败随时可能到来。   ……到时他会怎么样?   会被俘虏,会被羞辱,会……死?   他也会像外祖母一样躺在一副冰冷的棺木里么?无论她陪在他们身边多久……他们都不会再睁开眼睛看她一眼了么?   直到那一刻白清嘉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无力。   原来之前白家崩溃时她所经历的一切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没有钱、只是找不到工作,可她爱的人们还在她身边,他们还能一起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机会想办法找出路,还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去改变些什么。   ……现在却不行。   她没有办法让已经离去的外祖母死而复生。   也没有办法……改变那个人的命运。   守灵到第三天的时候她的精神终于崩溃了,因为那天是她跟他一月之约的最后一天,而他却并没有像他承诺的那样回到她身边。   她不敢看报纸确认战况,只害怕“祸不单行”的谶言会不幸成真,可捂住眼睛堵住耳朵并不能给人以慰藉,相反只会加重无形的伤痛和恐惧;她紧紧靠在外祖母的棺木上,好像当那冰冷的木头是她老人家温暖的怀抱,一边恳请她快点回来、一边又祈求她能保佑那个人,哪怕他千疮百孔一无所有她也要他,哪怕此后一生注定满眼泪水她也要他。   她在灵堂里又待了一夜,眼睁睁看着外面的天空从黑变白,表哥来替她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淡淡的光亮,可惜那微薄的曦光却照不亮她的心,只能让她感到更加悲伤。   “清嘉,”表哥蹲在她身边,神情也是十分复杂,“去睡一会儿吧……睡起来心情就会好了。”   睡?   ……她怎么睡得着呢?   她抬头冲表哥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从铺在祖母棺木旁的席子上站了起来,彼时脚下还有些打晃,站稳后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约莫是清晨五六点的光景,想了想说:“那表哥替我守着吧……我想去外面走走。”   她本意是要一个人出去透口气的、可不想有人跟,可那人带出来的兵全都跟他一样刻板谨笃,一听说她要出门便立刻背上枪跟在了她身后,凭她怎么推辞都没用;她也没力气再跟他们争,索性就由他们去了,幸而五六点的大街上还没什么人,不至于令她被手无寸铁的乡民们惊恐围观。   四月的天终于回暖,即便是日夜交界的时候也不会让人感到寒冷,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就像一团乌黑的墨迹中仅存的一点清明,模模糊糊,又干干净净。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清晨的微风吹拂着她的发丝,此刻的她好像可以去任何地方,又好像哪里都去不了;她是出了神了,直到耳中听到士兵的提醒才意识到自己走到了河岸上,那是穿城而过的一条水系,白日里孩子们会在这里玩耍嬉戏,大人们则在这里劳作浣衣。   清晨原本就潮湿,河边的水汽就更重,河岸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雾,被朦胧的曦光一照又隐隐呈现出金色,那安宁的样子绝不像是什么战乱年代,倒与她过去钟爱的法兰西南部乡村颇有一些类似。   她顺着河岸静静地走,薄薄的雾气打湿了她裙子的边缘,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世界祥和得看起来完全不真实,而从薄雾那端出现的那个与他十分肖似的身影更像是骗人的幻觉,全然不能取信于她。   ……那一刻他是很明亮的。   天晓得,她眼里的他一向那么沉郁,幽深的眼睛宛若无底的深潭,总会让她下意识地把他和黑夜联系在一起;可其实他也很适合黎明,浮动的曦光就在他身后,淡淡的晨雾缭绕着他,使他看上去宛如一场金色的梦境。   她眯着眼睛远远地看,试图分辨那时的他究竟是真实还是幻影,可惜彻夜未眠的女人已经没有了判断真伪的能力,何况在她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脏已经先她的理性一步给出了答案——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在意识清醒之前就已经向他飞快地跑了过去。   他就在雾气最浓的地方,已经对她张开了手臂,她的裙摆在晨光中飞舞,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狠狠扑进了他的怀抱,男人有力的手臂紧紧圈住了她,真实的触感让她在一瞬间就掉下了眼泪。   “徐冰砚……”她已方寸大乱,只顾着用尽全力抱住男人的腰,“……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是你……回来了么?   他却没有回答她,男人的呼吸同样有些粗重,大概是因为也像她一样惶恐而悸动,混乱间他已伸手捧住了她的脸颊,彼时她还未来得及看清他那双迷人的眼睛,便先一步被他滚烫的亲吻夺走了一切神志。   ……他从没有那么强势过。   健壮的手臂紧紧箍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则毫无缝隙地与她十指交扣,从没有哪一刻她觉得自己如此彻底地被占据了、连指根和指腹都是属于别人的,他火热的胸膛是给她的一点虚伪的补偿,她根本都没力气去占据便一头坠入了他所给予的狂热情丨潮。   ——直到他终于肯放开她,并喘着粗气与她额头相抵。   “说好了一个月,”他的气息很热,只是声音有些模糊,像是从雾气那边传来的,“……抱歉晚了一些。”   ……谁能明白她那一刻的感觉呢?   就像绝处逢生,宛如涸鱼得水,命运在陡峭的极限处给了她一次降落的机会,她别无选择地纵身跳下去,然后……回到了他的怀抱里。   此刻的她正在拼命摇头,也不知道是在驳回他的致歉还是仅仅在宣泄内心激烈的感情,匮乏的语言根本无法帮助她对他陈情,最终也只能用既甜蜜又苦涩的亲吻给他回应——她大概真的是被残酷的命运折磨得没了脾气,竟觉得此刻与这个人在一起的短暂时光是偷来的,不仅没有怨言反而还满心感激,只觉得是得到了上天最体贴的照顾和最慷慨的怜悯。   “没关系……”她紧紧搂住他的肩颈,一边流泪一边喟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而直到后来白清嘉才知道,其实在徐冰砚北上宿县来找她的那个时候皖南的战事根本还没结束,只是局面已经得到了改善,孙、倪二部夹击之势被破,沪军营军火短缺的问题也得到了解决。   他是硬抽出一天时间到她这里来的,一是为了兑现他此前许给她的诺言,二也是因为他得知了她外祖母过世的消息、怕她过度伤心;当天中午他就要走,还得回去给战事收尾,匆忙之间实在无暇对她说明这一月间的诸种明细、更无法仔细解释他是如何获取军火的,只来得及跟她一起去到她外祖母的灵堂,尽一份做晚辈的心意。   白家人都没想到这位将军会突然亲至,难免都有些惶恐——尤其是白清嘉的舅舅和表兄,毕竟做过人家的俘虏、心里多少有些阴影,如今一见面真是手忙脚乱如坐针毡,贺焕之甚至差点给中将鞠躬,搞得徐冰砚和白清嘉也有几分尴尬。   贺敏之和何英是晓得内情的,如今也算是见怪不怪,尤其贺敏之一听说徐冰砚是专程来给家里老太太吊唁的、心中也是十分动容,一边连连点头说“好”一边亲自领着人进了灵堂,待祭拜的礼仪行过之后还主动问:“徐将军今日可得闲?中午留下来吃一顿便饭吧。” 第121章 车内 锱铢必较   贺敏之亲自开口, 徐冰砚自然很愿意应约,只可惜眼下战事未定、他还要尽快赶回皖南,于是只能婉拒长辈的美意。   他客气地推辞了, 白清嘉怕母亲心里不舒服, 便又追着替他解释了几句, 还说:“下回吧, 这次太匆忙了,他再待一会儿就要走了。”   仔细得很。   其实她母亲又怎么看不出这位年轻的将军行色匆匆呢?一听闻他是百忙之中专程抽身到这里来探望她们一家的心便也跟着软下去了, 绝不会计较这一顿两顿饭;只是她看着小女儿此刻这副着急护人的模样心中也是难免感慨,暗道姻缘一事果真强求不得,不喜欢的怎么都是不喜欢,喜欢的就算改了脾气也还是要拧着劲去喜欢, 没法子的事情。   “那便等回到上海吧,”贺敏之看着徐冰砚的眼神也渐渐慈爱起来了,“到时还请将军拨冗赏光。”   白清嘉和徐冰砚一起从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九点, 她低头看了看他手腕上的表, 惊觉再过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又要走了。   她盼了整整一个月才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没想到现在见面还不到四个小时就要再次面对分别, 即便她的性子一向可以算得上是坚强眼下也难免感到伤情, 此时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了。   她踩在大门的门槛上,低头看着石头缝里长出的杂草发呆,气氛安静又夹杂些许沉重,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有些迟疑地问:“……去车上坐坐么?”   她抬起头, 这才看到他的车停在不远处,张颂成和褚元都在车里等,此刻看到他们将军出来了便从车里下来向他敬礼。   她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抬头意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他咳嗽了一声,似乎也有些局促,后来又牵着她往前走了一步,她最终还是没有拒绝,跟他一起走到了车子旁边。   他亲自为她打开了后排的车门,她上车时还听到他在对自己的两位副官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让他们避嫌吧;她没管,就安安静静地坐着了,过一会儿他也从另一侧上了车,车门闷闷地关上,封闭的空间显得特别安静。   他们都没立刻说话,珍贵的时间就这样一丝一丝飞快地流逝着——她不是不懂得珍惜的,相反是太珍惜了才动辄得咎,无论说什么都觉得不够合适,于是最后就只剩下沉默。   这真是奇怪的心情,明明以前都不会这样的,她懊恼于自己的别扭,最烦躁时却忽而感到手心一热,是他再次牵住了她,低低的声音在车内散逸,有点模糊地落在她耳里,说的是:“好像好一些了。”   她一开始没听懂,就偏过头去看他,却见他正在端详她的手——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她的手,一月前在军营的时候就很在意她手上的伤,如今又在细细地盯着看,似乎一点痕迹也不想放过。   她被这专心的注视打动了,压在心底的感情又泛滥起来,一边撇嘴一边偎进了男人怀里,那只没有被他牵住的手还紧紧扯住了他的衣襟,说:“我不想让你走……”   ……委屈得要命。   他又在叹气了,似乎永远对她无可奈何,此时一边轻轻搂住她一边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温热的吻。   “这次很快,”他的声音像亲吻一样温柔,“一周之内就会结束。”   这消息十分令人惊喜,她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却又疑心他是在哄人,遂又警惕地问:“真的?……你别诓我。”   “真的,”他眼里有淡淡的笑意,“这次我过来,也是想问问你家里打算如何料理你外祖母的丧事。”   他说的是下葬的事。   正所谓落叶归根故土难离,长辈离世之后大多都要葬在家乡,遑论贺家的祖坟还在柊县,倘若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老太太必然也是要葬在那里的;如今形势特殊,之前家里人也讨论过此事该如何处理,舅舅说要是实在没办法只能先让老太太葬在皖北,等之后世道太平了再将坟牵回柊县。   这办法虽然解了一时之急,却终归扰了老太太清静,白清嘉心里不太愿意,此时一听徐冰砚问起,忽而便觉得事情有了转机,一边从他怀里退出来一边问:“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直接带外祖母回老家落葬么?”   本来只是不抱希望地信口一问,没想到他却对她点了点头。   “眼下战事虽然未平,但柊县一带已经恢复稳定,”他慢慢对她说明着,“如果你和家人愿意,等七日守灵结束后我可以派人来接你们回去。”   啊。   这……这当然是再好不过了!甚至完全称得上是这一年来她听到过的最好的消息!   她真是喜不自胜,漂亮的眼睛终于又开起了明媚的花,他带着笑意看她,又轻轻把人搂回怀里,说:“所以情况还没那么糟,你要记得好好休息,不要让我担心。”   说着,伸手碰了碰她因连日失眠而青黑的眼下。   她抬头看着他,心脏跳得好快,明明他跟过去也没什么分别,眼下也并没跟她说什么海枯石烂的情话,只是一个安静的拥抱,只是一句普通的关心,却已经让她心动得要命,某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世上最宝贵的财富,即便生命就在此刻结束也毫不可惜。   她又抱住他了,那么缠绵又那么依恋,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粘人,她还以为自己会更争气一些、起码不会一见到他就露出一副这么没出息的样子。   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是跨过战火和生死回到她身边的,与他厮守的每一分钟都是上天对他们的垂怜、是外祖母对他们的保佑——她就是要这样缠着他,最好让他一辈子都不能从她身边离开。   “那是不是四天后我就又能见到你了?”她轻轻在他怀里蹭着,就像既漂亮又乖巧的猫咪在跟人撒娇,“你会来我外祖母的葬礼么?”   “我争取,”他沉吟片刻后这样答复她,手还在她后背轻轻地拍着,像是在抚慰她的不安,“如果收尾顺利,当天我会赶到柊县。”   她是开心极了,尾巴都要竖起来,还开心地亲了一下他的侧脸,过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微微收敛了笑容,说:“当然你也不要太赶,还是以战事为重,毕竟事关那么多人的命……”   这回的话却没来得及说完,因为他又低下头吻住了她——她都不知道他是这么锱铢必较的人,她只是亲了他一下而已,他就要像这样连本带利地讨回去;而且他比她过分多了,完全是占有式的吻,她隐约有种意识,总觉得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他比平时多了一些强势和凶狠,尤其在亲密时……是充满攻击性的。   这样的他让她感到有些陌生,可同时却又给了她更强的刺激,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心都极度亢奋,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弦,随时都会因为对方的拨弄而断裂。   直到他终于放开她,粗重的喘息在狭窄的车内蔓延,令他们双方的理性都濒临崩溃。   “……知道。”   他又在答她刚才的嘱咐了,声音低哑得要命,再次让她百倍动心。   只可惜美妙的时光实在太过短暂,半小时的相守在眨眼间就倏忽过去,他又要到远方去了;她在悸动的余韵中沉沉叹息,又轻轻拉住了他的手,临别之际难免忧愁起来,问:“这世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太平?我真的不想再让你去打仗了……也不想再看到有人无辜丧命……”   而这次他终于无法再给她答案,也许在她问出这个问题之前他早已千百次地思考过,可现实给他的回答却总是一次比一次沉痛,那么多人流血牺牲前赴后继的结果都是一片虚妄,或许他也终归只是漫漫历史中的一粒沙尘,终将毫无意义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她也知道他回答不了,男人的沉默使她感到沉重且痛心,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局外的旁观者,而他才是那个真正被卷进车轮里的人,即便看不清前面的方向也要一刻不停地转下去。   ……就像一个历史的囚徒。   “算了,我们都别想那些了,”她眨了眨眼,尽力轻松地对他笑,似乎正在试图撤销方才给他带去的困扰,“就先完成眼前的事情,然后平平安安地回家。”   他知道她的好意,也没辜负她的努力,黑沉的眼睛是那么深邃温和,永远能让她感到安心:“好。”   她于是也跟着平复了情绪,恰巧此时张颂成走到了车边,大概是要提醒徐冰砚他们到时间离开了,而因为这回白清嘉知道最多一周后就又可以跟他见面,离别的伤情也就削减了些许,在他亲自为她打开车门的时候只磨蹭了一小会儿就下车了。   当着他两个副官的面她也不好意思太粘他,只体体面面地跟他说了“再见”,走出几步之后又忽然想到一件正经事,便又跑回来问他:“我还没有问过你呢——之前报纸上说沪军营军火不足,现在问题真的已经解决了?”   她终归还是不安,怕他是为了让她安心而故意美化战况。   他知道她的揣度,笑着应了一声“真的”,她是半信半疑,又追问:“那是怎么解决的?军火这种东西……总不兴是凭空变出来的吧?”   这话说完之后他的神情便有些微妙了,她于是知道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只是他的情绪平平整整、似乎还颇为松弛,怎么看都不像是碰到了麻烦,反倒有些愉悦似的。   “下次见面时再说这件事吧,”他顺了顺她柔软的头发,眉眼间全是温柔,“我想……你会喜欢的。” 第122章 二哥 血脉相连兴衰与共   四天后他的人果然来接她们一家南归了。   白清嘉的舅舅和表兄由于至今仍然未从当初被捉进军营的恐慌中恢复过来, 是以还是怕兵怕得紧,虽然理性上知道那位中将和他家的外甥女儿关系非同一般,可感情上又是另一回事, 总害怕这些腰间别着枪的军官会忽然翻脸。   上路的时候他们一家跟白清嘉贺敏之母女分在了两辆车上, 而一旦没了外甥女儿陪同在侧、贺焕之和儿子就难免更加紧张, 何英见了他们噤若寒蝉四肢僵硬的那个模样心里也是颇为无奈, 小声埋怨丈夫:“这都是清嘉女婿的兵,你怕什么?”   贺焕之不安地默默看了开车的士兵一眼, 又偏过头去极小声地跟妻子说:“你小声一点,别让人听到了……”   何英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过一会儿又听丈夫道:“现在还不能说是女婿吧?唉……像他们这些做将军的都没有常性, 说不准会辜负了清嘉,何况就算往后真是结了婚也难保不会娶个十房八房回来……到时候还能留给咱们清嘉几分用心?”   “要我说咱们还是少受人家的恩为好,”他不停地操心感叹, “省的这些账最后都被记在清嘉头上了, 平白让孩子受苦……”   这些话也不是没道理的,老实的贺焕之或许没什么本事光宗耀祖建功立业, 可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好丈夫好父亲好舅舅, 对谁都体恤、对什么都上心。   不过何英却觉得那位年轻的将军待自家外甥女儿是真心实意,一回两回都舍出命去照顾人,不过丈夫的担心也不算多余,毕竟世事波折人心易变, 保不齐哪天情深意重就成了相看两厌,到时候弱势的一方总要受折磨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跟着瞎操心做什么?”最后何英只能这样说了,“孩子们的路……总要他们自己走过才知道结果的。”   到柊县时是下午三点, 天气很好,风和日丽。   这座皖南的小城前不久才刚刚经历过战火,脆弱的城墙可挡不住厉害的火炮,早就像薄纸片一样碎得稀稀拉拉了,放眼望去一片断壁残垣,令人立刻便感到一阵沉重的萧索。   唯一的妙处是它终于恢复了宁静,城中亦已有了驻防的军队,为首的将官亲自出来迎接了她们一家,进城时说他们将军今日还在处理军务恐怕来不及折回柊县,要向白小姐道歉。   白清嘉一听今日见不到徐冰砚,心里自然就感到了一阵落寞,幸亏她这几天也一直做着心理准备,心想就算今天见不到几天后也就见了,是以脸上还算能绷得住,同那位驻防的军官点头道了声谢,就跟家人们一起进到城里去了。   如今城里还是空荡荡的,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家还在居住,道路上残破的瓦砾已经收拾干净,但到底还是显得萧条;贺焕之一家生于斯长于斯,对柊县的感情远比白清嘉和她母亲来得深,这一路看下来也不免连连叹息,不知道自己的故乡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往日热闹祥和的模样。   一家人就这样互相搀扶着走过城中大大小小的街巷,随后总算窥见了贺家老宅的影子,这座曾经引人艳羡的宅邸如今也被战火摧残得不成样子了,破损的屋檐和院墙斑斑驳驳,倘若要重新修葺也不知要花费多少工夫和钱财。   ……这笔钱该从哪里出?   总不兴再让清嘉的女婿掏钱吧……   一家人心里都在默默犯愁,只觉得这日子是越发难过了,可就算再愁闷也要先把老太太落葬的事安排好,他们还要进老宅里收拾祠堂做法事呢。   推开破败残损的大门,老宅里的凋敝景象更是暴露得彻底,一家人顺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往里走去,穿过堂屋到了宅邸最深处的祠堂——那是最正经的老派建筑了,连挂在门楣上的匾额都是烫金的,只可惜如今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约莫供奉在里面的祖宗牌位也都凄凄惨惨地倒落一地了吧。   众人心头沉重,各自深吸了口气才迈上了祠堂外的台阶,还未进去、却透过敞开的大门看到里面立着一个人影,一身整齐熨帖的浅棕色西装,单看背影就能晓得他的风流,倘若这人肯回过头,一定比任何闻名遐迩的电影明星都更加英俊气派。   那是……   那是……   白清嘉完全不敢相信,整个人钉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迈过祠堂的门槛时连脚步都不自觉放轻了,只恐自己闹出的动静太大惊散了眼前这人的幻影,直到耳边传来母亲悲喜交加的抽泣声她才隐隐觉得一切都是现实,随后又用微微打着抖的声音试探着叫:“……二哥?”   她开口的瞬间他便回了头,那双华美的狐狸眼就像她记忆里一样漂亮矜贵,永远噙着淡淡的、满不在乎的笑,有小小的散漫却绝不浪荡,当初名扬沪上的贵公子即便穿风过雨到了今日也还是那么出挑,一眼就足够人记上一辈子。   他大概是说了话,至少叫了声“母亲”和“妹妹”,白清嘉已听得不甚确切了,意料之外的重逢完全冲昏了她的头脑,直到被她哥哥紧紧抱进怀里都还回不过神,只依稀听到母亲在身边痛哭:“清远、清远……真的是你回来了么……清远……”   她已彻底泣不成声了。   谁能明白一个做母亲的心?当初次子出事时出面料理的是白宏景和白清嘉,贺敏之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甚至在他离开上海前都没能再看上他一眼,只知道自己的孩子要远渡重洋流亡海外,自那之后便音讯全无生死不知,活活将她的心扯成一瓣一瓣;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会梦到自己可怜的次子,提着脑袋和一群亡命徒去搞什么革命——天晓得,她从来都不祈求自己的儿女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只要他们能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便宁愿他们个个长成不成器的荒唐纨绔!   她把心都哭碎了,也说不清是伤心多一些还是喜悦多一些,白二少爷曾是多么玩世不恭的人,此时面对悲痛欲绝的母亲也难□□露出正色,三年的流亡生活似乎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浅的印记,使那双流光溢彩的狐狸眼也蒙上了些许隐晦的尘埃。   “母亲……是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哑,似乎也在努力克制着内心波澜起伏的情绪,“抱歉……这么迟。”   这是多么简单的话,可偏偏又是沉甸甸的,盖因这三年的沧海桑田无论对谁来说都太过沉重了,他遗憾自己没能在家族崩溃的时刻回来撑起一片天,更对曾让家人忧心挂虑的过往深感愧疚,散漫的意味已经从他流光溢彩的眼中褪去,此刻的白二少爷是郑重且审慎的。   而直到此刻白清嘉才渐渐回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哥哥流下了热泪——她一边哭一边笑,乱七八糟的情绪将她折腾得十分狼狈,可被哥哥紧紧抱住的时候她的心却变得越来越轻盈,那一刻她忽然觉得——   他们一家的日子……似乎终于要好起来了。   因有外祖母下葬的大事摆在眼前,白家人也就姑且把跟白清远叙话的事放在了一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往后山下的祖坟去了——他家的次子如今也是懂事了不少,竟还知道先一步去收拾祠堂和陵园,一家人到的时候只见先人的坟墓都经过了打理,每块石碑前还都摆放着洁白的鲜花。   他们一起将外祖母的棺木埋进了厚土,一个远归的晚辈使这场葬礼变得更加圆满,贺敏之一边跪在母亲坟前磕头一边在心里默念,笃定次子这回重归故里全是因为老太太的保佑,心里的感激和动容已经多得快要漫出来了。   他们还一同回祠堂将贺老太太的牌位供了起来,一个家族血脉相连兴衰与共的感觉从未这样强烈——他们是一体的,悲喜苦乐都一起承受,分离聚散都一起面对,即便天涯流落甚至阴阳两隔也依然彼此惦念,将对方的际遇坦然接受为自己的命运。   他们的确因此而承受了更多艰辛和忧虑。   可同时……也拥有了更多踏实和欢喜。   入夜之后众人各自散去,贺焕之一家也晓得今夜远归的外甥有许多话要同他母亲和妹妹说,遂不到七点就说要回房睡觉,将偌大一个堂屋让给大姐一家了。   这做法属实十分体贴,别说贺敏之这个做母亲的了,就是白清嘉这个当妹妹的都有许多话要审,登时便神情严肃地坐在堂屋破破烂烂的椅子上抱起了手臂,看着她二哥问:“说说吧哥——你这三年在外面是怎么过的?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的?往后有什么打算?还要再出国么?”   一连五个问题甩出来,那架势哪里像个当妹妹的?便是如母的长姐也没有比这更大的派头了。   白清远叹了口气,也在母亲和妹妹身边拣了个位子坐下,笔挺的西装剪裁好极了,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高级西洋货,可比他受了一年穷的家人体面上百倍。   “你先不要急么,问题总要一个一个答,”他安抚着急切的妹妹和眼巴巴的母亲,神情透着为难、似乎也在整理话语,后来又松弛下来,大概是打算随意些说了,“其实也没什么值得讲的,我么……”   屋里的煤油灯闪闪烁烁,昏黄的灯光将久别重逢的一家人温柔笼罩,白清远的叙述慢慢展开,平静的语调背后隐藏的是他那跌宕起伏回环曲折的三年光阴…… 第123章 夜话 抽烟打牌养戏子,样样精通个个不……   在海外流亡的日子总是很不好过的。   民国三年六月他和金勉金先生被当局缉捕、被迫离开故土, 恰巧那时孙先生也因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而远渡日本,他深感此前革命失败并非因为袁氏兵力之强,而更在于同党人心涣散, 是以决心整顿党务拯救革命。   白清远和金勉一行抵达日本时适逢新党成立前期, 他们大为振奋, 很快便参加了一系列重组活动, 7月8日大会在东京举行,中华革命党正式宣告成立。   直到袁世凯病逝前, 中华革命党在湘、粤、赣等省先后组织武装起义四十余次,另进行了刺杀龙济光、郑汝成等多次暗杀活动,护国战争爆发后又开始全面军事讨袁,也算是硕果累累, 直到去年7月护国战争结束后才宣告停止一切党务。   可难道中国的情势会因为袁世凯一人过世而立刻好起来么?政局很快又是一片动荡,甚至南北多省都爆发了战争,局势的动荡与日俱增, 偏偏党务已停, 他们又不能回国,彼时真是无限茫然, 也不知路该往哪里走了。   直到金先生后来渐渐跟一个日本的军火商搭上关系。   对方是个走私军火的亡命徒, 把这战火不断的混乱世界当成了至高无上的美妙天堂,为了敛财无所不用其极、拼命抬高军火售价,其中走私到中国的武器价格更是高得离谱,日本政府也在其中横插一脚, 试图借军火贩运绑架中国政坛,旨在让全国各省分崩离析。   ……用心何等险恶。   他们凭什么放任日本人肆无忌惮地掠夺这一切?难道就不能自己做起军火买卖?金先生是有人脉的,当初在国内开设了无数拍卖行和赌场,结交的友人也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 后来虽说有很大一笔资产被当局查没了,可终归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加上白清远手里也有当初他父亲给他买命的三万大洋,两人便就这样一同从头来过,借着中华革命党的方便,不到一年就奇迹般的成了气候。   军火买卖可不好做,多的是要打点的关节,一个弄不好便有性命之虞,正如火中取栗一般凶险;可像他们这样一心扑在革命上的人早已置生死于度外,自然更不会在家国面前大言小我,生产的军火大部分都给了孙先生以作未来革命之筹备,剩下的便低价输送到国内以抵制日本的变相侵略。   而没过多久华东局势的变动便吸引了白清远的注意。   他对徐冰砚这个人有非常深刻的印象,毕竟三年前对方曾不计代价救过他的命,彼时二人也曾有过一番简短的交谈——他看得出那是个千仞无枝襟怀坦白的人,虽与他道路相异、可心中却同样装着山河大业;他原本还担心对方会一生被埋没在徐振那个老王八麾下,没想到被逼到墙角之后他还能挣出一番大造化,短短三年就成了华东巡阅使,属实令人赞叹。   眼下浙皖两省又兴战事,该是徐振的旧部在兴风作浪,孙绍康这个卖国的贼寇早就是劣迹斑斑,据说还跟日本人达成了秘密协定,事成之后就准备让渡华东的铁路修筑权和矿产开采权,全是在走徐振的老路;浙江的倪伟也是个没主意的软骨头,禁不住孙绍康言语挑拨便跟着一起闹事,都不过是蝇营狗苟的酒囊饭袋罢了。   那徐冰砚当初能联合赵季二部把徐振拉下马,如今又怎么会把孙倪两人看在眼里?只是不巧碰上世界大乱,西洋诸国自己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哪还有余力把军火出口到华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军火,就算是个神仙也没法打胜仗。   坦率来说白清远早就有了从日本回国的念头,一来是为了支持革命,二来也因为他的家人和朋友都在国内,他知道他们都在受苦、盼望能早日回来尽一份心力;可袁氏虽死,当局的通缉令却还没有撤销,他回国之后必将寸步难行,说不准还会给亲友带去麻烦。   ——可倘若徐冰砚赢了呢?   他已是华东巡阅使,想来要在上海保下他白清远也不是不可能,他愿意为他解军火不足的困厄,一来是因笃信他比孙倪二人对国家更为忠诚,二来也为报偿他三年前的救命之恩。   于是一个月前他便冒险从日本乘船回了国,在广州下船后又乘车一路到了皖南,与徐冰砚见面后两人很快就达成了合作,有了巡阅使将军的手书特批,他和金先生的军火便很快走铁路运到了战场,由此战局翻转,结果也跟着日趋明朗。   眼下白清嘉听完了这曲曲折折的一通说明,人早已被震撼得说不出话了,恍惚间又想起几天前她跟徐冰砚分别时曾问起这批军火的来历,彼时他的神情便有几分微妙,还说什么她会喜欢的,原来……   贺敏之就更是瞠目结舌。   坦率来说,在她心里自己的次子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花花太岁,为了捧角儿可以一掷千金,上了赌桌便又流连忘返,什么膏粱纨绔也比不上他地道,当初可是让他父亲生生愁白了头的;三年前人家说他是革命党她便不相信、还当他是受了屈,哪料一切竟都是真的,甚至三年的流亡生活都没能磨去他的棱角,还让他做上如此危险的军火生意了!   她这个做母亲的真是被吓得心肝儿发颤,看着自己三年未见的儿子又不禁忧愁地皱起了眉,叫他:“清远……”   白二少爷也知道自己吓着了母亲,可如今他既已重归故里,这些大事便终归是瞒不住的,往后他能做的也就只是小心谨慎、在关键时刻保家里人周全罢了。   “母亲,我心里有数,”他叹了口气、又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做少爷时的荒唐风流已消去了大半,只有那双狐狸眼中的峥嵘意气还在,更华美也更漂亮,“这世道太乱,无论贫富贵贱都会被扯进纷争里,回避躲闪解决不了问题,除了国家真正安定以外我也找不到其他正经的答案了。”   “谁不愿意回去听戏逛园子?我到现在晚上还常梦见迎贵仙呢,”他又调侃起来了,出身显赫的公子哥儿无论到什么时候身上都有种独特的矜贵气,“可那样的日子有几天好过?润熙和润崇还小,总不兴让他们往后还过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   白二少爷是最会劝人的。   他当年做少爷时惹出过多少麻烦?回回都把他父亲气得扬言要打断他的腿,可后来经他巧言令色地一通胡侃,那些棍棒也就纷纷化成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叱责,再没什么官司好打了。   现在他也同样能说服贺敏之。   是啊……世道的确太乱了,先是把他们一家从富贵的云端一把拉下了贫穷的泥地,后来连宁静的困窘也不肯留给他们,明明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却偏偏要被不由分说地扯进战火里,险些就要在陌生的荒原上成了孤魂野鬼。   谁能逃得掉呢?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看不听就可以了么?终究还是要被拖累,甚至死得远不如自己挣出去有意义。   贺敏之又在叹气了,也许她真的老了、跟不上孩子们的步伐,只能垫着脚使着劲去理解他们的念头,然后在他们义无反顾地从她和他们父亲的荫蔽中奔出去的时候不停地为他们祈祷,再也无法替他们遮风挡雨。   “我是劝不住你们,说的话你们都不听,”她已无奈地摇起了头,语气也不知有多复杂,“母亲也不是贪心的人,统共也就一个心愿……”   “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好么?”   贺敏之上了年纪、可熬不了夜了,跟儿子说话到九点便困倦得几乎睁不开眼,白清嘉扶着她进了厢房、又给她铺好了床,终于劝着人歇下了。   她自己却还睡不着,想了想又从房里出去了,走进堂屋的时候正瞧见她二哥靠在木头柱子上抽烟,烟雾缭绕的样子显得有些颓唐,大概他心里也远不像今晚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只是勉力作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去哄母亲罢了。   他见她回来便挑了挑眉,看样子却并不惊讶,好像早料到她会去而复返,一边吐着烟圈儿一边朝她笑,又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她撇了撇嘴,走过去的时候可没好气,看着他抽烟的样子皱起了眉,说:“还真有了瘾?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白二少爷可不在意,摆摆手就打算混过去,为防妹妹穷追猛打又先一步调侃她,说:“你二哥本就是个混不吝,抽烟打牌养戏子,样样精通个个不落,可不像你那位徐将军一样风骨峭峻。”   白清嘉也知道她二哥在此时抬出徐冰砚是为了压她一头,可分隔时忽而听到爱人的名字她还是难免被拨动了心弦,于是脸上就露了怯、还开始语塞了。   她二哥一看她这样子就笑,那副样子哪有什么长进?分明还跟过去一样浪荡!   她生气地瞪人一眼,作势要去踩哥哥锃亮的高级皮鞋,他便知她是恼羞成怒了,漂亮的狐狸眼中全是笑意,手一勾便搭上了妹妹的肩,就跟他们小时候一样亲密无间。   “别生气么,”他笑得风流,一边哄人一边又伸手从怀里掏着什么东西,“二哥可给你备着礼呢。”   白清嘉嗤了一声、才不信他会有这样的好心,刚要作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自己不稀罕,眼前便忽而出现了一抹漂亮的红色。   她定睛去看——才见那是一条通透名贵的红宝石项链。   啊。   这……   “你哥可不欠你的账,答应了的事就一定做到,”她二哥在她的注视下再次吸了一口烟,神情仍然是她过去最熟悉的散漫,“瞧仔细了,这条的成色可比当初你拿去赌场给我顶账的那条好多了。”   轻飘的话语唤起遥远的回忆,白清嘉这才想起几年前在上海滩666号大赌场里发生的旧事,彼时她二哥正为了救一群革命党而跟淞沪警察厅的官员打牌,一口气在赌桌上输给对方几万大洋,她被叫去拿钱救场,从赌场出来时他便答应过她,往后会赔她一条更好的红宝石项链。   哥哥……   ……他竟然还记得。   其实项链不项链的根本不重要,白清嘉也早就不记得这些无谓的琐碎了,可彼时她的心情却又的确万分复杂,既有些酸涩又有些满足,像是尝多了苦的人忽然意外吃到了一口糖,忽而不敢相信这样的甘甜是属于自己的了。   她二哥瞧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叼着烟亲手将那条项链戴在了她脖子上,美丽的红宝石在昏黄的灯光下闪闪发亮,被她莹白的皮肤一衬,愈发显得美轮美奂。   “不错,勉强算配得上我妹妹,”他又笑了,矜贵的笑容隐没在缭绕的烟雾后,“也得亏当时是我买下它,不然你说它得多怄气?”   这大概就是白二少爷一贯的方式了,用调侃和玩笑稀释郑重与温情,可熟知他的人却总能知晓他的用意,更能透过他玩世不恭的样子看到他真诚纯粹的那颗心。   “哥……”白清嘉已十分动容了。   白清远却受不住这等陈情的场面,干脆摆摆手示意她免开尊口,接着便闲闲散散地抽着烟往堂屋外面走去了。   “早点休息吧,我也累了,”他颇有几分落拓地随口说着,“过两天还要赶路回上海,你要是真感动,到时候可得让你哥蹭蹭徐中将的专列。” 第124章 坏事 用指甲尖儿悄悄在他掌心画了个小……   皖南的战争是在四月中旬才彻底结束的。   眼下柊县如此萧条, 自然到处都找不到卖报的,有关战争的消息只能跟驻防在此地的将官们打听,他们说孙、倪二部已经投降, 孙绍康本人则在被俘前饮弹自尽了, 将军不日就会折返上海, 届时会派车接白家人去安庆一同乘火车离开。   白清嘉听闻这个消息自然喜出望外, 只觉得连月来飘在自己头顶的那块阴云总算渐渐散去了,此后一直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过, 就盼望早日到安庆与徐冰砚见面。   白清远虽说在三年前就瞧出自家妹妹对那个军官颇有好感,可也实在没想到眼下她能中意对方到这个地步,做哥哥的见了此等光景难免心情复杂,时不时就要说两句酸话揶揄挤兑一番, 惹得他妹妹也是频频生气,因送宝石项链而积下的好很快就被一笔勾销了。   二少爷十分无奈,却也懒得跟妹妹计较, 一边感叹“女大不中留”一边帮舅舅舅母筹划起了修葺老宅的事——军火商的腰包有多厚实一向难以估量, 他如今也算衣锦还乡,出钱修一座老宅还是容易的, 打算回上海之后就安排人到柊县帮工。   徐冰砚也没让白家人等多久, 四天后就派人来接他们了——白清嘉还记得一个多月前自己和母亲是经历了怎样的千难万险才好不容易从安庆回到柊县,没想到眼下乘车离开却是如此容易,仔细想想这段日子经历的变迁也是不知凡几,不由更加感叹人生如戏、属实是太过跌宕了。   他们和舅舅一家道了别, 随后坐上汽车向北而去,还没等伤感的劲儿彻底过去窗外便显出了安庆车站的样子,数不清的士兵守卫在附近、整个一条街都被戒严了,这光景惹得白清远抱着手臂吹了声口哨。   白清嘉可顾不上她哥哥是什么反应, 一双漂亮的眼睛只紧巴巴看着窗外,勉力在人群中寻找那人的身影;这并不很困难,因为他总是很惹眼,挺拔的身躯宛如伫立的岩松,永远都是与众不同。   她的眼睛已经亮了,呼吸也渐渐不平稳起来,车子要停下的那个当口她二哥又扫了她一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嘱咐:“女孩子家家的……矜持点儿。”   天地良心,白小姐以前确然是十分矜持,以至于跟徐冰砚来来回回纠缠了那么多年都没有结果,也就是最近她才有些出格……可也还不到不矜持的地步吧……   她又瞪了她二哥一眼,看神情像是对他的嘱咐嗤之以鼻,可是当徐冰砚亲自来帮她拉开车门的时候她又的确不好意思直扑进人家怀里去了,只在她二哥直勾勾的注视下得体地下了车、跟一个多礼拜不曾见面的爱人点了个头。   这……的确是矜持极了。   好不容易打了胜仗的徐中将可没预料到这等场面,毕竟这两天他脑海中还一直盘旋着那天在宿县河堤上见到她的情景,甚至在方才于车站门口等白家人到的空余里他还以为能得到和上次同等的待遇,哪料他美丽的爱人却不给什么面子、仅跟他点个头就算了事了。   啊。   她……这是又生气了么?   因为那天他没来得及赶去柊县陪她安葬家人?   在一旁围观的白二少爷见状可是神清气爽,心想他这妹妹总算还不是太荒唐,再看向徐冰砚时眼中就多少带了些志得意满的意味;他母亲会看不出他那点花花肠子么?心中一边感叹两个孩子兄妹感情好,一边又觉得自己这个次子是个货真价实的挑事精,暗地里不由对徐冰砚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意,遂当先和善地跟人家打了招呼,并说:“劳烦徐将军亲自迎接,真是不好意思。”   徐冰砚对贺敏之一向十分尊敬,此刻听长辈对自己如此客气也是有些惶恐,白清嘉听到他局促地咳嗽了一声、又跟母亲说了一声“应该的”,随后才引他们一家往车站里面走去。   “应该的”……   她低下头抿着嘴笑起来,只觉得心中的甜蜜满得就快要溢出来了。   到月台上时发现列车早已在等候了,毕竟是军部的专列、规矩总是大一些,即便是当初白家鼎盛时也没有这样的气派,引得白清远调侃了一句:“今时不同往日,该轮到我们借将军的光了。”   这话说得直白、照理应当让人尴尬的,可这两个男子却在仅有的几面之缘中结下了过命的交情、还正正好是一人救对方一回,于是彼此说话也就没了什么顾忌,徐冰砚听后神情一点没变,倒是贺敏之嫌弃儿子说话不够客气,还埋怨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   二少爷一身风流气、可不在乎这些,一边叼着烟一边扶着母亲上了车,白清嘉跟在他们身后,要上车时手指却被轻轻勾住了,回头正撞上那男人漆黑的眼睛——他看上去像是有话要说、大概还以为她在生气,与此同时眼底更有起伏的波澜,似乎是……压抑的情热。   只这么一眼就把她撩拨得心如鹿撞,险些就要罔顾自家二哥的讥诮偎进他怀里去了。   她同样勾了勾他的手指,还用指甲尖儿悄悄在他掌心画了个小圆圈,男人的眼睛立刻就跟着变黯了,让她更愉悦也更得意。   “……一会儿我去找你。”   她轻轻轻轻地说着。   ……可她说的这个“一会儿”根本就不是“一会儿”。   上车的时间是下午四点过半,此后她就一直被她哥哥拉着跟母亲一起闲聊——见鬼,她明明记得二哥以前话不多的、也很少会跟家里人说自己在外面的那些事,偏偏那天就起了谈兴,把在日本的三年仔仔细细讲了个遍,更要命的是母亲就喜欢听他说这些,一边听还一边真情实感地或哭或笑、连连感叹他不容易。   见鬼的不容易!   她看他现在分明是得意得要命,那双狐狸眼都笑得眯起来了!   好不容易熬到吃晚餐的时间、总算在餐车里跟徐冰砚碰上了面,可那有什么用?当着一车厢的人他们能说什么话?全都是场面上的,跟原来在一起之前都没什么不同!   白清嘉真是怄得要命,气得都不想跟她哥哥说话了,吃完晚饭就气鼓鼓地回了自己的包厢,破罐子破摔想着干脆关灯睡觉算了;贺敏之早瞧出了小女儿的心思,身边没外人的时候也埋怨次子,说:“你啊……成天气你妹妹干什么?”   白清远就挑着眉笑,又点上一根烟抽了起来,跟母亲说:“我明明是护着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万一伤着她怎么办?”   贺敏之听了这话又是连连叹气,也不知该夸他这个做哥哥的称职还是该替小女儿埋怨他刻板,未免惹上拉偏架的嫌疑索性也就不掺合了,只皱着眉训次子:“把烟熄了!天天抽也不怕毁了身体!”   而实际上白清嘉的心眼儿也不比她二哥少。   她原本其实也不是非要在今天去找徐冰砚不可,毕竟往后日子还长、等回了上海天天都能见面,可现在她被她二哥惹出了脾气、今天见不到徐冰砚就过不去,于是便耐下心来跟她哥哥斗智斗勇,什么小心眼儿都耍上了。   她先是佯装生气地回了包房,又故意没有把房门落锁,接着煞有介事地关灯上床装睡觉,约莫过了一个来小时她二哥果然来查房,见她睡着了还得逞地低笑了一声,随后进来给她掩了掩被角,最后终于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门一关她的眼睛就睁开了,亮晶晶的也不知道有多精神,因怕哥哥去而复返就又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待了半个小时,直到确定外面都没有声音了才起身穿上鞋子悄悄从房间里跑出去,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就像法国小说里那些一心追求刺激的坏女孩儿一样乖谬。   她很快就跑到了隔壁的车厢,敲响他的房门时心跳得最快,与此同时还不忘扯着脖子回头张望,就怕她那个神出鬼没的二哥忽然冒出来揪住她,幸而很快他的房门就打开了,英俊的男人站在门内,在看到她时眸色变得更深了些,不必她催就侧身把她让进了房间。   一进门她便想笑了,只觉得自己完成了一次刺激的冒险,做坏事的兴奋感让她一张小脸儿变得红红的,她甚至是迫不及待想要跟他分享自己今晚的机智,可还没开口手腕就忽然被攥住了,接着眼前一花、不知怎么就被他顶在了刚刚关闭的门板上,下一刻男人炽热的气息猛地压下来,已经夺走了她甜蜜的呼吸。   ……他在热烈地吻她。   就像压抑了很久似的,他的吻狂热得如同处在失控边缘,高大的身躯把她紧紧地锁在自己怀里,她的腰、她的手,一个都不能逃脱他的掌控;她完全被这样的疯狂蛊惑了,要命的激情像要把她整个点着——她早该知道的,这男人根本不是一块冰,他是一团火,一团在冰里燃烧的火。   她爱他爱得要发疯了,完全不能也不想挣脱他的桎梏,有那么一个刹那她甚至由衷地希望能够被他占有,同时她也将在他身上刻下属于她的印记,告诉全世界这个男人是她的、一辈子都是她的。   鬼知道那个吻究竟持续了多久,横竖当他放开她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气喘吁吁了,他们的影子和呼吸紧紧缠在一起、像是没有对方就不能活,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渐渐平复下去,而他的声音还是烫的,在她耳边说:“还以为今晚你不会来了……” 第125章 耳鬓 “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她实在太喜欢他的声音了, 低沉又温柔,动情时会有一点微微的哑,压抑时喉结又会上下滚动, 对她而言有几乎致命的魅力。   她无法抗拒这样的吸引, 忍不住又仰头吻了一下他的喉结, 男人的闷哼让她脸颊发烫, 要很努力才能克制汹涌的情丨潮。   “早就想来的……”她在耳鬓厮磨间与他低语,“都怪我哥哥……看得那么紧……”   他实在耐不住她这样撩拨, 美丽的女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勾起他无限的欲念,而现在她又在他面前露出了如此撩人的一面,使他无法控制再次亲吻她的冲动;甚至最后连亲吻都不能满足他了,他在她伸手搂住他的肩颈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随后人就被他狠狠压在了包厢的床上。   她一定是昏了头了,所以才会放任他粗暴地亲吻她的脖颈和锁骨, 一边被他的情动取悦、一边又责怪他不够大胆, 毕竟到最后他还是克制了那股快把他们烧坏的激情,艰难地撑起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们都不说话了, 喘息声比她进门时更粗重。   她躺在床上失神, 身体不知道为什么软得坐不起来,过了好一阵才从这场迷乱的情热中抽离出来,偏头看他时见他还坐在床尾处,迷人的眼睛低垂着, 有点……像在反省。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但那一刻就是觉得很好笑,且不仅在心里笑而且还笑出了声,这就招致了男人的注视, 并问她:“……怎么?”   她没立刻答、自顾自地又笑了一会儿,随后才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换了个方向头朝床尾,轻轻枕在了男人的大腿上;刚刚被热烈吻过的美丽女人醴艳得像个妖精,波光粼粼的眼睛就跟清晨玫瑰花瓣上的露水一样晶莹,她就那样妩媚地看着他,乌黑的长发全铺散在他腿上。   “就觉得你这人有意思,”她还要嘲笑他,“讲规矩的是你、坏规矩的也是你,结果到头来先后悔先反省的还是你,来回折腾人。”   这话说得真确凿、简直是把他看透了,他低头笑了一下,依稀也有些无奈的意味,想了想又说:“不是反悔……只是觉得不该这么……”   ……冒犯你。   他到底还是旧派文人出身,即便她其实几乎没从他身上看出过什么旧派的痕迹,可却也知道他心里的一些章程与留过洋的她是截然不同的,譬如在她看来代表浪漫的亲昵在他那里很可能就是唐突,而且说不准还会被放大成“不尊重”一类很严重的罪名。   她又笑起来了,一面觉得他迂腐、一面又为他这样的审慎而感到窝心,也许真的男人越克制女人就会越放肆,充足的安全感成为了她毫无保留散发自己魅力的保障,眼下她就在变本加厉地展示自己的美丽,还在他腿上蹭来蹭去不停作怪。   他真是经受不住这样的考验,刚刚勉强压下去的欲望很快又有被她挑起来的意思,这逼得他不得不一边阻止她到处点火一边想办法打破包厢内暧昧极了的气氛,可惜到最后也只干巴巴地说出一句:“……我们说说话吧。”   ……无趣得紧。   她又在笑,大约跟他在一起真的总能让她感到快乐,此刻又枕在他腿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问:“说什么?”   他一向沉默寡言、不是个善于开启话题的人,可现在如不说点什么恐怕就要出事了,逼得徐中将不得不下大力气寻摸话茬儿,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你外祖母的葬礼还顺利么?”   其实他早就通过在柊县驻防的将官知道葬礼那天的情形了,眼下这么问只是因为关心她,她也知道的,心里便觉得很暖和,答:“都顺利……二哥也是那天回来的,外祖母见到他也一定很高兴。”   一说起过世的外祖母她的神情便又夹杂了些许黯淡,他帮她理了理散落在额前的碎发、不愿她陷在伤情里,顿了顿又问:“之前在军营时听到老太太叫你‘宁宁’……那是你的乳名么?”   她一愣,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些琐碎,眼睛弯了弯,点头:“是乳名,也就只有外祖母还那么叫。”   “她一定很疼你。”他眼中也有笑意。   “所有的孩子她都疼,我二哥那么混她也天天惦记,”她的谈兴似乎更浓了一些,“而且她还很细心,别人不在意的事都会记在心里。”   “比如什么?”他问。   “就比如我的名字,”她的眼睛更弯了一些,“其实她一直叫我的乳名也是因为她知道我不喜欢‘白清嘉’这个名字。”   他一听这话挑了挑眉,似乎感到很意外:“为什么?”   “就觉得很守旧啊,”她比比划划地跟他解释,“我是光绪十八年生的,那时候还是大清朝呢,我父亲做梦都想做官、盼着大清朝长长久久,所以我们兄妹的名字都这么来。”   “清平、清远、清嘉……唉,他就指望着大清朝太平、长远、嘉祥。”   这个解释属实出乎了徐冰砚的预料,他又笑了,黑沉的眼中一片柔情。   “我倒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他很真诚地说,“第一次听的时候就这么觉得。”   “真的么?哪里好听?”她好像有点不相信,又似乎有点感兴趣,“还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名字的?”   前一个问题是容易答的,后一个就困难得多,因为直到现在他也不想告诉她他们最初是在什么情形下相遇的,既不希望她还记得当初那个落魄卑怯的自己,又不希望得知她早已不记得他的事实。   ……矛盾得很。   “真的,”他于是小心地避开了后面那个问题,“‘清’和‘嘉’都是好字,在诗文中也都很常见。”   “哦?”她没注意到他绕过了后面那个问题,只被他提及诗文的话吸引了,“我的旧学很生疏,可不记得几首诗——比如什么?”   比如……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第一次见她时就跃进脑海的两句诗说给她听了:“比如唐人崔道融的‘清极不知寒’,也比如苏颋的‘嘉会宜长日’。”   她听了以后眨了眨眼,神情有点懵懵的,盖因说起诗人她也就知道李白杜甫,顶多再加上辛弃疾李清照,而且谁是诗人谁是词人也分不太清;他说的这些都太生僻了,她一句也没听过,于是只好问:“这是写什么的?在说什么意思?”   “前者咏梅,是说梅花含雪孤傲、其美难以入画,花香别致有韵,清雅得似乎不知冬日的寒冷,”他很耐心地解释着,“后者是登高应制之作,奉和九日幸临渭亭,在宴席上看见晓光云外洗、晴色雨馀滋的景象,这里的‘会’是‘集会’,但如果把这一句单从诗里摘出来就可作‘会面’讲,也许更有趣味。”   她:“……”   这是白清嘉第一次听到徐冰砚讲诗。   他这个人……在她印象里几乎一直穿着军装,只有偶尔的几次脱了带着军衔的外套,因此旁人在记忆他时总会先记得他是个军官,其他的都被往后放了;军人的身份又很奇妙,它是无所谓新也无所谓旧的——谁会在看到一个军官的时候思考他是新派人还是旧派人呢?不会的,在那套肃穆的军装之下一切属于个人的特质都消失了,他是属于群体的、是属于国家的……唯独不是属于他自己的。   可现在他在讲诗,并没有刻意追求风雅,只是在把他用过去许多年累积起来的知识分享给她,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他背后隐藏的是另一种浩瀚博大的文化,与她所经受的西洋教育截然不同。   ……含蓄而迷人。   她像是发现了一个新的他、一瞬间又感到一种不同的心动,恍惚间听得都入了神,他却怕她觉得无趣,匆匆收尾后又有些尴尬地说:“这些都很无聊吧?……抱歉。”   “才没有,很有趣,”她不同意了,又侧过身子靠他靠得更近了一些,还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她说得缠绵而诚心。   他只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什么,她又不答应了,想着法子继续问他:“可你说的这两句都不在一首诗里啊,感觉是硬凑的……‘清嘉’连起来就是不好听。”   这回他并未察觉她的小心思,一听她还在嫌弃自己的名字眉头又有点皱起来了,想了想说:“也有连在一起的,譬如宋人柳永写过一首《望海潮》,‘重湖迭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清嘉’就是秀丽美好的意思,哪里不好听?”   他认真的样子特别严肃,把她逗得更开心,躺在人家腿上咯咯笑,说:“你真该把这些说给我父亲听,我敢打赌他给我取名字的时候绝没有想这么多,心里全是祝福大清朝长长久久。”   她笑得开怀、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此前她从没有在他面前这样笑,快乐得像个小孩子;他的心变得特别软,低头看着她的时候只感到一阵安谧,战场上的尸山血海冰冷狰狞似乎已经成了上辈子的事,而眼下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像是能跟自己的爱人就这样宁静地待到天长地久。   “别光说我呀,还有你呢,”她并不知道他内心的感慨,已经又变得兴致勃勃了,美丽的眼底繁花盛开,是这人间绝无仅有的秀色,“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有没有字?——一定有的吧,叫什么?怎么写?” 第126章 厮磨 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   他神情一顿, 好像并不太想多谈,只简略地答:“冰是辈分,砚通研、研墨使和濡, 我父亲是乡里的秀才, 取这个字是盼着我能通文墨得功名。”   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 尽管其实并没听懂什么叫“研墨使和濡”, 不过这回她也没有被他糊弄过去,又抓着他问:“那字呢?你的字是什么?”   他又沉默了, 神情有些闪躲,她却反而更加想要知道答案,人都急得翻身坐了起来,伸手搂着男人的脖子娇滴滴地缠, 又甜蜜地逼供:“你快说呀,我真的好想知道。”   她真是磨人的一把好手,坏脾气的漂亮猫咪软下来撒娇时总会酥了人的心, 世上根本没有人能抵抗这样的媚态, 他当然也不行。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他妥协地叹着气, 一只手轻轻环住了她纤细的腰, 一只手又在帮她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是承自我的老师,但其实也很少用。”   “你的老师?”她又听到了一个有趣的信息,歪着头想了想, 忽而眼前一亮,“是那位方启正方先生对么?光绪朝的大臣?之前我听季家那位公子说过,他说你……”   这话她原本说得很顺,可到后来又忽然打住了, 大概因为终于意识到自己露了怯——她跟滇军的季思言可没有什么交情,唯一一次说话还是当初在北京的时候,那时他们一起到曾副参谋长的官邸赴宴,她表面上虽不搭理这个此刻搂着自己的男人、可背地里却故意跟他的旧同窗跳舞,到最后来来回回聊的还都是他。   ……多么丢人。   她害起了臊、脸颊又微微泛红了,而他原本没想探究她是如何知道方先生的事的,如今一见她脸红才渐渐想到了点子上,她于是听到了男人低低的笑声,明明也没什么得意的意思却还是让她不满,气得她伸手打了他一下,要夹起尾巴从他怀里跳走了。   他没答应,又伸手把她揽了回去,还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也没再揪着她难得的弱势不放,只温柔极了地说:“对,是方先生,当年我登科后他曾赞誉过我的文章,后来又保举我在京城留任,对我有知遇之恩。”   发现自己没有被男人揶揄、白大小姐总算是心情稍霁,终于也肯老老实实地靠在男人怀里不走了,随后又一边仰头看他一边威胁:“那他到底给你拟了什么字?你再不说我就走了。”   ……既任性又讨人喜欢。   他真是没办法了,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终于神情略显局促地回答:“……鸣岐。”   看她面露不解,又补充:“鸣叫的鸣,岐山的岐。”   鸣岐。   徐冰砚。徐鸣岐。   白清嘉点了点头、知道是哪两个字了,可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它有什么值得他尴尬的,于是继续契而不舍地追问:“这有什么说法么?”   “它出自《国语》,\'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被问到这一步后徐中将大概也有些放弃抵抗了,干脆踏踏实实给怀里的爱人做起了解释,“鸑鷟是凤凰的别称,岐山亦是有典故的地方,相传周古公亶父迁此而兴。”   这回她终于听懂了,还随着他的解释点了点头,可同时又不解地皱起了眉,问:“那这个寓意不是很好么?听起来也好听……你为什么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只是……”他又叹了口气,声音比平时更低一些,像是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说明,默了一会儿才继续,“凤鸟出于神山,是大破大立的寓意,必然需要极大的功业去担待,且……”   且……?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也不知道这个“且”字背后隐藏的是什么,她倒没来得及关心,只一心觉得这男人做事太谨慎、对自己的态度也太苛刻。   “那又怎么样?你本来也担得起,”她很明朗地说着,“巡阅使将军的功业还不够大?你已是最年轻的中将,维护一方土地安宁、又拒绝了那些日本人的勒索……已经很了不起了。”   ——何止是了不起?   其实在她眼里……他早已是一个英雄。   这些都是好听极了的话,尤其由一个他心爱的女人说出口就更能满足男人隐秘的虚荣心,可彼时他的神情却并不见多少愉悦,甚至在拥抱她的时候气息还显得有些沉重。   “一国兴亡在乎道路,并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左右的,”他的话语透着微微的清苦,这是此前白清嘉从未从他口中听到过的一种语气,“先生曾对我寄予厚望,我……大概终归是让他失望了。”   这又是令人费解的话了。   ——为什么会对他失望?   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做着该做的事,凶险的战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却愿意一次一次舍生忘死豁出性命——什么样的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为什么他会看轻自己?   又为什么……她会在他身上看到隐隐的茫然?   她很困惑,某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懂眼前这个人的心,可同时又觉得自己有空前大的机会可以看清他、可以知晓这个人肃穆峭峻的外表下隐匿着怎样不为人知的伤痛和彷徨。   她正要想办法开口探究,他却不再想继续说下去了,低头看了看她的手,忽然说:“等我一下。”   说完他就放开了她,站起身到包厢角落的箱子里翻找着什么,彼时他的背影显得有些遥远,好像陷入了一个极为幽深邈远的世界;她心里一刺,有种莫名的惶恐,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管药膏。   “伤口还是要涂药,以免留疤,”他的神情又恢复如常、看着她时神情宁静温柔,片刻之前的彷徨与沉郁全都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了,“手给我。”   她:“……”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的确感到自己错过了某个机会——也可能不是她错过了,只是他有意隐藏了某些东西,或许他们都还没找到那个最合适的时机,让对方看到那个被埋得最深也最真切的自己。   她不是不遗憾的,却也知道这种事情勉强不来,毕竟没人能给微妙的内心定下严格的度量衡,也没人能规定坦诚这件事必须在哪年哪月哪时哪刻发生——他们的时间还长,她相信自己可以等得到,等到他毫无负累地让她看清他的伤口,并对她倾诉他心底的怅惘与遗憾。   敏锐的猫咪没再勉强,只把自己受伤的手交给了对方——他好像真是爱极了她的手,明明那些伤都好得七七八八了他也还是要介怀,一边紧紧皱着眉一边仔仔细细地帮她涂药,哪怕一点点细枝末节也不肯放过,折腾得她都有点困了。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又重新躺下枕在男人的大腿上,美丽的眼睛眨得越来越慢,像是要打瞌睡了。   他看得莞尔,忍不住温柔地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脸颊,同时眼睛又看向了她颈间的红宝石项链——他早就注意到它了,尤其刚才两人亲昵时它还有些碍事……   “这是你哥哥送的?”他似是不经意地问起。   白清嘉还在犯困,就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嗯……”   他没很快接话,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送首饰……?”   这语气……   白清嘉睁开了眼,仰头看着男人状似平静无波的脸,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就问:“这么酸……你吃醋了?”   他的眉头又皱了皱、看起来严肃得很像那么回事,还矢口否认说“不是”,可她知道他就是吃醋了,十分笃定。   “我才不会看错呢,”她得意洋洋地向他宣称,尾巴又翘起来了,“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明明吃醋还不肯承认、就会背地里变着法子较劲,心眼儿比针孔都小,我见得多了。”   这话说的……   尽管徐中将一直知道怀中的女人历来就有数之不尽的追求者,可当亲耳听到她如此自然地谈起这些事时心中仍然难免会被掀起些许褶皱;他咳嗽了一声没说话,看起来有点像是生气了,她却因此更得意,又笑着伸手想触摸他的脸,他皱着眉拉住她的手腕,还说她:“刚涂的药,别乱动。”   又严肃又无奈。   她的心情特别好、只觉得扬眉吐气,顾自开心了一会儿才想到要哄他,依然带着三分调侃:“真生气啊?那是我同父同母的哥哥,送条项链也没什么吧——你就没给你妹妹买过类似的东西?”   ——还真没有。   过去他家中十分清贫、最艰辛时连温饱都难以保证,徐冰洁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自然也就没有佩戴首饰的习惯,即便最近半年他升任巡阅使手头渐渐宽绰也没有给妹妹买过什么昂贵的物品,一般是给钱让她自己料理生活琐碎,偶尔送礼物也就是书本、钢笔一类的东西。   他正要开口回答,没想到她却忽然不想听了,漂亮的小脸儿沉下去,人还在他腿上翻了个身。   “算了你还是别说了,”她甚至是气鼓鼓的,“……我不想提她。”   近来在皖地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至于月前在新沪被人欺凌的糟糕记忆都有些被淡化了,可如今火车轰鸣着向上海奔去,那些复杂的现实纠葛便要再次翻到眼前——也许她真是心眼儿小吧,至今还远远没有打开心结,甚至一想到徐冰洁扎的羊角辫都忍不住要上火,说话时连语气都变得紧绷了,背影也显得冷冰冰的。   身边的男人沉默下去了,她心里便跟着憋起了气、也懊恼自己刚才主动提起了这个惹人不快的话题,纠结间肩头又忽而一暖,是他在用手轻轻摩搽她的肩膀,气氛充满温情。   “好,我不提,”他弯下腰来轻轻哄她,声音就在她耳边,“不过她总要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毕竟也不是小孩子了,应当学学道理。”   她撇撇嘴,心想这些话她才懒得听,管他妹妹是孩子是大人都跟她没关系,她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你就老实告诉我好了,”她又扭回身子来了,眼睛一直瞪着他,“我和你妹妹吵架,你是站在她那一边还是站在我这一边?”   他都没犹豫,直接就说:“你这一边。”   她:“……”   她原本其实是打算抓到他一点小毛病然后借机发挥好好闹一闹脾气的,没想到眼下听他答得那么干脆自己反而噎住了,不上不下地杠在那儿,憋了半天才冷哼一声,嘴硬:“油嘴滑舌,等真打起来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被她这个闹别扭的小模样逗笑了,一向冷峻的男人笑起来总会显得更加迷人,她被他迷得晕晕乎乎的,下一刻又看着他牵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珍惜的吻。   “真的站你这一边,”他很认真地说,“你是讲道理的人,即便真有矛盾也一定是别人先做错了事。”   这话……   她继续撇嘴,心里又在抱怨他狡猾、为了哄人居然不惜给她戴高帽,可同时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被这两句话取悦到了,原本就不太像样的小脾气倏而散了个干净,最后都没法回嘴、只能又哼一声并再次转过身去。   ……短短几分钟内已经转了三四回了。   身后的男人又在低笑,好听的声音让她一颗心痒痒的,与此同时她还听到火车碾过铁轨时发出的咣当咣当的声响,规律而稳定,听久了竟也有些悦耳,使那些一刻不停的颠簸都显得没那么恼人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被规律的噪声催得犯起了困,像猫一样在他身边抻了个小小的懒腰,随后就慢慢合上了眼。   “你明天能不能早点叫我起床?”她迷迷糊糊地问他,“我得早点回我自己的包厢去,免得被我二哥抓到把柄……他那人很讨厌,要是看到我从你这里出来一定会笑我很久……”   他一边看着她在自己身边撒娇一边听她嘀嘀咕咕地小声抱怨,眼中的笑意一直没有消退——他们只在一起一个月而已,中间还来来回回地不断经历分别,他的笑却已经比以往许多年加起来还要多了。   “好,”他温柔地答应她,“放心睡吧。”   她一贯是很信任他的,一听他应了声人就更瞌睡,那时车窗外是一片荒芜广袤的原野,而原野之上又是一片皎洁温柔的月色,它极安静地映照着他们依偎在一起的身影,那一刹那她只感到极致的安全与静谧。   他就在她身边啊。   那她……就好好睡一觉吧。 第127章 舅兄 回家的路   徐冰砚没有失言, 的确次日一早就叫白清嘉起床了。   他是军人,有最严格规律的作息,早上五六点起床对他来说只是稀松平常, 可对白清嘉而言却是酷刑——她真的起不来, 原先做小姐时都要十点以后才睁眼, 即便是后来家道中落出去做工的那段日子也是七八点起床、从没有五六点就下地的经历, 何况昨天半夜她跟他又……   ……那怎么可能起得来!   她难受得要命,被他叫醒时勉强睁开眼睛探头往车窗外看了看, 发现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天都还没亮呢,于是又一下缩回男人怀里,还嘟囔着抱怨:“这也太早了……让我再睡一会儿……”   他的怀抱温暖极了,宽阔的胸膛靠着也舒服, 她几乎是一沾就立刻睡过去了;他也想让她多睡一会儿,可同时又知道如果真依着她的性子让她晚起、最后又不幸被她哥哥发现,那她一定会把脾气发到他身上来, 解释不清的。   “清嘉, ”他又试图哄着她起来,“你……”   大小姐才不听呢, 只顾着扯住被子盖住耳朵、又一个劲儿往他怀里躲, 嘴里模模糊糊地还在抱怨,眉头都难受地皱起来了;他实在拿她没办法,再次尝试失败后也就放弃了,一边伸手搂住爱人轻轻安慰, 一边又提前为天亮之后她朝他发火的惨淡光景默默做起了准备……   事实证明,徐冰砚的确是很了解白清嘉。   她由着自己的性子舒舒服服地睡到天光大亮才起,结果睁开眼睛的时候听说已经九点半了、眼睛立刻就瞪得圆溜溜的,一边飞快地从床上爬起来照镜子整理衣服, 一边又不停地扭头指责在一旁帮她找梳子梳理头发的徐冰砚:“大骗子!不是都说好了今天要早点叫我起床的么?你为什么不叫我!现在我二哥肯定已经发现了,他会一直念念叨叨念念叨叨、好几个月都不消停!你让我怎么办!亏我那么相信你!”   “大骗子!”   他:“………………”   等两人到餐车时已是上午十点过五分。   白清嘉还没放弃自救,心想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就让徐冰砚先一步到餐车去,自己又等了十分钟才装作起晚了姗姗来迟,结果一进门就撞上了她二哥似笑非笑的神情、分明是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戏,表面上看虽说还能算得上是和煦,可那眼神其实早就凉了。   白二少爷内心也是五味杂陈,暗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家里这个一向视男人如粪土的妹妹一旦动情就会变得如此离谱——一个堂堂的大家闺秀、竟自己巴巴儿地跑到男人房里过夜去了,可见法兰西正是万恶之源百毒之首,没几年就能把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教坏!   他实在不快,可餐车里还有好几个士兵在场,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舍得让妹妹脸上挂不住,遂只一切如常地招呼妹妹坐下喝咖啡,一双狐狸眼又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尤其盯着她的嘴唇和脖颈不放;而这让徐冰砚也有些不快,尽管理性上知道白清远是她的兄长,但感情上他总不希望她被其他男人盯着看,于是有意伸手叫了列车上的乘务去端早餐上来,以此打断白清远的注视。   白二少爷是在欢丨场上淌过来又淌过去的人,怎么会瞧不出徐冰砚这点用意?当下也是被气笑了,漂亮的狐狸眼朝妹妹抬了一下,接着便意有所指地说:“你是有哥哥的人,要是真被什么人欺负了可别不吭声。”   说着随手就从后腰掏出一把枪来,半是认真半玩笑地说:“哥替你崩了他。”   白清嘉:“……”   她哥哥这话虽然做不得多少真、可却显然令车厢内守卫的士兵们十分紧张,尤其是徐将军左右两位副官,一看到枪械便立刻联想到暗杀,褚右副更是直接一步上前要缴白二少爷的械了。   “褚元。”   气氛紧绷时还是徐冰砚开了口,眉头微皱地挥手示意自己的右副退下去,彼时白二少爷还是一副风流相,指尖夹着一根烟也不知道有多悠闲,眼里根本没这些凶神恶煞的兵,就跟在逛戏园子一样自在恣意。   “属下鲁莽,多有冒犯,”徐冰砚的态度就郑重多了,严肃的男人在许诺时一贯审慎,显得比平素更加认真,“我对清嘉同样珍惜,尊重她也爱护她,凡有我在一天便不会让她受委屈,二少爷大可放心。”   这话说得诚恳,虽则并无什么漂亮的修饰,可所有在场的人都能听出他的真心,只白二少爷依然神情散漫,大概心里仍不太能接受自家妹妹要被人领走的现实,连话都没接。   白清嘉也是头回听徐冰砚这么直白地陈情,心里不自禁便漫上了一阵甜蜜和惊喜,只是他最后那句“凡有我在一天”让她感到不太吉利,于是没忍住偷偷瞪了男人一眼,转回头去才开始打圆场哄她二哥,来来回回都是好听的话,好不容易才让白二少爷收了枪。   又靠了两小时,火车终于是到了上海车站。   下车前白家兄妹一同去了母亲的包厢帮着收拾东西,彼时贺敏之也已辗转听说了次子在餐车里拔枪的闹剧,忍不住就埋怨他:“你说说你,跟人家一个将军拔什么枪?得亏人家脾气好不跟你计较,不然万一真闹起来你打算怎么收场?你妹妹还要跟他过日子的!”   白清远挑了挑眉,心说将军又怎么样,手底下人的军火还不是从他这儿来的?何况他一个做舅兄的,敲打敲打未来的妹婿能是多大的事?应当应分的。   不过他没还嘴,白家的孩子差不多都是这样,尤其白清远白清嘉这两兄妹,面对父亲时泰半都是一副嘴不怂的逆子模样,转而面对他们母亲时就温柔得多了,凭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都不会顶。   而眼下白清嘉看着哥哥挨训心里也觉得有点痛快、嘴角都跟着悄悄翘起来了,她母亲一见又冲着她来,说:“你也是!不知道你哥哥是为你好?大半夜跑到人家那儿去做什么?你们还没结婚呢!”   批评完后又把看热闹的儿子赶出了包厢,拉着小女儿的手偷偷地问:“清嘉,你们……你们有没有……?”   白清嘉一愣,品了一会儿母亲为难的表情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漂亮的小脸儿一下子涨得通红,立刻尴尬地连连摇头,说:“母亲想到哪里去了!那……那当然没有……”   她可没有撒谎——诚然眼下二人正是情浓,昨夜也的确……的确在床上……纠缠了一番……但衣服都好好地穿着,他也没有做特别过分的事,就……就只是……   白清嘉的脸颊烧得滚烫、也不敢再回忆昨夜那些羞人的细节了,她母亲见她神情躲躲闪闪、一时也拿不准事实究竟如何,僵持了半天也就只好长叹一口气,依稀带着恼恨的意味说:“一个两个的都不听话,那你们还要母亲做什么?干脆都出去自己过日子好了!”   贺敏之心里的别扭和恼火一直持续到了下车的时候,而片刻之前气得都掏了枪的白二少爷却是难得没再追着这件事纠缠,或许是因为重归故里的感慨太过强烈,即便洒脱如他也难免要生出几分怅惘了。   三年……   ……他离开上海已经三年了。   车站的变化倒不大,只是比早先更陈旧了些,四月的沪上十分可亲,温柔烂漫的春日已然降临,旧年的风霜雨雪在这样的晴光中似乎都已不足挂齿,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在他眼前徐徐展开了。   白清嘉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她二哥微妙的神情,浪荡公子身上难得萦绕的愁绪是很令人心疼的,她于是姑且放下了方才与他结的怨,走到他身边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臂,微笑着说:“二哥……欢迎回家。”   “回家”……   是啊。   ……他回家了。   不必再流浪于异国的街头、在陌生的语言和人群中游走,也不必再在每个节日到来前掩饰冷清、尽力不让同样背井离乡的友人为他担忧,更不必一再勉强忽略心底对于故人们的思念、甚至担心……他们之中的某些在他归来前就永远离去了……   香烟在指尖燃烧着、他一时忘了抽,朦胧的烟雾在眼前升腾,迷离的样子让他想起了沪上连绵的雨季,那是柔美的丁香最不耐受的时节,很容易就会被摧残得凋零一地……   丁香……   白清远有些出神了,差点要被燃烧的香烟烧到手指,白清嘉默默看了他一眼,虽不知他在那一刻究竟想起了谁,可却能透过那双一向喜欢游戏人间的眼睛看到些许惆怅和温情,心中一时静极。   正出神,车站前已经驶来了几辆军车,其中一辆是徐冰砚特意给白家人安排的——他还有公务在身,战事结束后总有一大堆善后要做、同时也免不了要与各方通讯周旋,今日还要回到警政厅去、不能亲自送他们回家了。      这是在火车上就说好的事,彼时为了求得爱人的原谅他还哄了她好久,可就算这样等到上车时白清嘉还是垮下了脸,漂亮的眼睛垂下去、一看就是不高兴了。   “我很快就去看你,”他无奈地避过旁人低声对她允诺,“明天,最迟后天。”   她撇了撇嘴,摆明是不太买账的,只是情人间的不满再怎么都会透出缠绵,她瞧他的那一眼带着勾子、活生生要勾走人的三魂七魄,站在徐冰砚身后默默瞧着的张颂成骨头都不禁跟着一软,又赞叹他们将军真是定力过人,若换了旁人天天跟这样活色生香的美人待在一起、恐怕老早就要将诸种缠身庶务丢在脑后了……   白清嘉可不晓得旁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打从上车跟那人分开以后就有些神思不属,暗笑自己真是得了相思绝症,人才刚从眼前离开便盼着再见了;好不容易收回神思抬眼往窗外一看、才发现车子走的路不对,不像是要去华界的小弄堂,倒像是要去当初他们家的白公馆。   她赶紧叫停,说走错了、想请司机先生掉头,哪成想话一出口便听她二哥闲闲一笑。   “没走错,”白二少爷优哉游哉地靠坐在车窗旁,漂亮的狐狸眼中有一场璀璨的花火,似乎还在欣赏妹妹和母亲的惊诧,“就是回家的路。” 第128章 回家 此日宜团圆。   凭白清嘉怎么大胆也终究是没有想到, 她二哥白清远竟是如此一个闷声办大事的人——不单悄无声息地把当初他们家被人坑走的白公馆给赎了回来,而且还先一步让人去弄堂里把父亲和大哥一家接了过去,等她和母亲随他一起乘车到家门口的时候, 润熙和润崇已经乐陶陶地在气派的洋房花园里跑来跑去了, 笑声飞出了高墙、可别提有多快活。   过去一度享誉沪上的白公馆说来也是经历了不少变迁。   它最初是上海商会的几个理事为了托白家和袁大总统搭上线而联合赠给白老先生的礼物, 白清嘉从法兰西回国的那个时候它才落成不到一年;后来白家倾覆, 它也跟着被银行收走了、借以抵偿白老先生被自己的三姨太联合外人坑去的那笔巨债;在这之后它还换过两回主人,一回是个洋人, 住了不到半年便离开远东回国去了,接着又转手给了一个浙江的富商,人还没搬进来呢、白二少爷便紧接着赶到了,多花了三千大洋托别人代自己将房子买下来, 人虽远在日本,可惊喜却早已为家里人备好了。   此刻他便怡然自得地站在白公馆精巧的铁艺大门前,一边欣赏母亲和妹妹震惊的脸色一边优雅地抽烟, 过了好一阵才总算心满意足、笑着上前搂住她们, 说:“可别单愣着,回家么, 总得高高兴兴的才好。”   进花园时白清嘉只觉得恍如隔世。   它是变了不少的, 虽然看起来依然花团锦簇,可种的却不再是贺敏之钟爱的木芙蓉和秋海棠,自然更没了此前盛开在她窗下的那一丛白木槿;只有建筑本身没有改变,坐北朝南的大洋房, 平面五开间,立面三段式,一排罗马立柱显得甚为气派,彩色琉璃玻璃旁配了实木雕花的栏杆, 乃是沪上中西合璧的一例典范。   这是……他们的家。   他们失而复得的家。   怔愣间孩子们已经朝他们跑过来了,润熙和润崇都高兴地往贺敏之和白清嘉怀里扑,亲热地一会儿叫“祖母”一会儿叫“小姑姑”,只是看着白清远的神情有点复杂——既觉得眼前这个人就是小时候从西洋给他们带回巧克力的二叔,又因整整三年的漫长分别而有些不敢认人,于是纷纷怯生生地缩在祖母和小姑姑怀里,只敢拿眼睛偷偷地瞅人。   这一幕让白清远也有些心酸,可他这人浪荡、绝不会把那些个酸溜溜的情绪摆在脸上,于是只假作被两个孩子逗笑了,还随口调侃:“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二叔才出去几年,这就不认得人了?”   说着便挨个在侄子侄女儿脑门儿上弹了一下,接着又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巧克力——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揣进去的!   孩子们能有多难讨好?两块糖便足够他们想起一个人了,接着便双双抛弃了祖母和小姑姑扑到了二叔怀里,还跳着脚要从坏心的叔叔举高的手里抢东西吃呢。   笑闹间房子里的人终于听到了动静,白清平和邓宁一同跑出门来看,秀知也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白老先生出来了,一家人在沪上四月晴明的春色里再见,各自心中都有千千万万难以言说的喜悦和酸楚。   白清平都不知道该当先拥抱谁了——是先拥抱历经战火九死一生回来的母亲和妹妹?还是先拥抱流亡海外背井离乡三年的弟弟?一个年过不惑的大男人、此时又不禁潸然泪下,最终一把将三人都抱住了,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好,好,你们终于回来了……终于都回来了……”   同样老泪纵横的还有他们的父亲。   他几乎已经动不了了,可还是拼命伸着手想去触碰自己的家人,嘴唇打着颤一直试图说话,可其实发出的却只有模糊不清的声音,既嘶哑又难听;可他的家人们都知道他在呼唤他们的名字,他先拥抱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随后又朝自己的次子伸出了手。   他骂过他多少回?数都数不清。一开口就说次子是酒肉纨绔、活该打死了事,可真等人出事时却又不惜拖着老迈的躯体为之奔走,在风雨飘摇的时局下掏出三万大洋买他的命,自此便昼夜挂念日月担忧,只怕自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而如今他终于回来了。   好端端地,平平安安地。   “父亲……”   白清远蹲在父亲的轮椅前,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威严庄重说一不二、甚至有些强横专断的父亲变成了一个如此单薄孱弱的老人,他不会再像过去一样对自己的孩子吹胡子瞪眼、也不会再抄起棍棒作势要打断谁的腿,他只是一直看着他流泪,嘴里着急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   那是他的父亲。   是他……想念已久的家人。   春光大好,万里无云。   此日宜团圆。   另一边的徐冰砚此刻则刚刚驱车抵达警政厅。   季思言季公子早就听说了他今天要回来的消息,上午就专程到公所来等人了,见到老友后也是眉眼带笑,撑着拐杖上前给了对方一个热情的拥抱,又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这巡阅使当得可真是硬气,还以为这回最多拿下皖中,哪想到两省都安定下来了,北京可该给你下嘉奖令!”   徐冰砚听言笑笑、神情也是难得显出了几分轻松,接着顺手搀住好友的手臂,同他一起走进门厅去了办公室。   一进门季公子便挑了个软沙发坐下,一边娴熟地给自己倒茶又一边询问:“不过你那个军火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原本我还打算替你去求求我家老头儿,谁知道一转头你仗都打完了。”   他还不知道白清远的事,因为徐冰砚早早就让人把相关的消息都封锁了。   白二少爷毕竟曾遭到当局的通缉,后来在日本从事的革命活动也为北京所不容,倘若他在两广一带活动那倒也还好说,可若在上海就不那么便利了,即便有他这个巡阅使从中作保,太过招摇也容易惹祸上身;眼下徐冰砚对外还是隐瞒白清远的存在,至于这次和往后进行的军火交易该如何说明,他也要再做更细致的考量。   “都是阴差阳错。”眼下他只简单地答。   季思言是聪明人,一听徐冰砚的口风便知道这背后有官司;他也不小气、并未逼迫老同学跟自己交底,毕竟他不是华东军部的人,有些事不知道也好。   他耸了耸肩,神情十分洒脱,顿一顿又邪笑起来,问:“那你可见到白家那位大小姐了?亲自跑到皖南一趟,总不兴还没求得美人儿的芳心吧?”   情浓的恋人总是恋恋难舍,一旦听他人提到对方都难免暗暗出神——其实徐冰砚又哪想在此时跟白清嘉分开呢?他同样舍不得她,只是把情绪藏得更深些罢了。   他的神情如此微妙、季思言又与他相交多年,怎么会看不出其中的猫腻?他当即就笑开了,一边拍巴掌一边恭喜老友抱得美人归,又调侃:“总算是定下来了,你二人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我在一旁看着都替你着急。”   谁说不是?   即便从她归国那一年算起也有近五年了,而实际上他们的初见还要再往前推四年——这九年来发生了多少事?他们曾在毫不相关的道路上各自行走,偶尔产生交集却又很快彼此远离,幸而最终那些迷障都被一一打破了,旧年的妄想化成了现实,直到眼下他仍感到不可思议。   “是很久,”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双黑沉的眼睛却难得显得不那么晦暗,“好在最后还是有一个结果。”   如此温情的神色也让季思言有些感慨,遥想当初在军校里相识时他这位老友才刚刚经历了亲人离世之痛、辞官离京之苦,彼时他总是独来独往面无表情,同窗间偶尔也有非议,说他是太过傲慢看不起人、因此对他也有些排挤;万幸如今终于有一个人能给他慰藉,即便并不在眼前、只要一想起便心生欢喜,这就是最好的了。   他也跟着笑了,正要开口再说两句恭喜的话、警政厅外面却传来一阵喧哗声,没过多久褚元从门外进来了,当被将军问及外面在闹什么时,这位副官便一丝不苟原原本本地答道:“报告将军,是您的妹妹来了。”   正在警政厅外大闹特脑的的确正是徐冰洁。   这位小姐近来的日子过得可不算如意——一个多月前她恶从胆边生、往白老师身上泼了油漆,结果却不幸正巧被她哥哥撞见;她从未见过哥哥发那么大的火,那时他身上也沾满了油漆,看着她的眼神可怕极了,有一刻甚至要动手打她,最后却在她恐惧的痛哭中作罢。   “徐冰洁,”可他的眼中却全是冷漠和失望,“……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说完他就走了,像是再也不想看到她,疏远的背影让她忽然希望刚才那一巴掌能真的落在自己身上,起码这代表着……他还愿意管教她。   更可怕的是之后她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他不让她回家,派人把她关在学校的宿舍里,可没过几天学校的处分通知就下来了,她因“违反校纪”和“品德败坏”而被开除了学籍;那几天人人都在笑话她,她原本都飞上枝头做了凤凰了,可一眨眼的工夫却又跌回了泥地里,谁都可以议论她、甚至谁都可以在经过她时狠狠踩她一脚。   她是多么孤立绝望啊。   她哭、她闹、她拼命争取想见哥哥一面,在学校里折腾得鸡飞狗跳,后来校方终于也不肯留她了、把她从宿舍里赶了出去;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回家了,可就算好不容易逃回了哥哥的官邸也还是被门口凶神恶煞的士兵拦在了外面,他们说将军严禁她再回到这个家,除非她能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为自己愚蠢的行为做出有效的弥补。 第129章 哭诉 感情里外里吃亏的只有她一个……   弥补?   什么叫弥补?   是让她去跟白老师道歉么?   好!她愿意!只要能得到哥哥的原谅她什么都愿意做!   可她不知道去哪儿找白老师, 后来只好又转头去求张颂成,对方看着她的神情也是十分怜悯,还告诉她:“你白老师如今不在上海, 何时回来尚且待定, 你还是先安心回学校待着吧。”   她一听这话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说哥哥不要她、学校开除她, 现在连张颂成也不管她了,他们这是看不得她好、一心想要逼死她!   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真把张颂成折腾得一个头两个大, 心说自己怎么就这么命苦,不单要跟着将军在白小姐门前受冷遇、如今还要面对他妹妹的撒泼打滚儿,一口气叹得十斤沉。   “你先不要这样,”张颂成认命地蹲在徐冰洁面前, 试图把人拉起来,“我先给你找个地方住,你自己冷静几天, 将军今日也要离开上海, 估计要等仗打完了才能回来,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吧。”   那段日子徐冰洁只埋头在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根本都不知道她哥哥又要出去打仗的事, 一听这消息又被吓得瞪圆了眼,猛地抓住张颂成的手臂问:“哥哥又要去打仗了?危险么?能赢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张颂成也说不好,毕竟孙倪二部兵力强盛、又勾结日本人封堵了沪军营的军火输入,他们将军是步履维艰——可说这些给徐冰洁听能有什么用?她又帮不上忙, 只能平白跟着担惊受怕。   他于是说了谎,声称这回出的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要不了多久将军就能平定动乱。   徐冰洁松了一口气,似乎终于安了心, 默了默又抬头看向张颂成,可怜巴巴地问:“那你说等哥哥回来之后他会原谅我么?到时候……他不会还不想见我吧?”   张颂成沉默了,心想这可说不准,毕竟他们将军处事一向公正严厉,这回对其他几个闹事的学生只做停学处分、却让学校把自己的亲妹妹开除了,可见属实是动了真怒,不定到何时才能消气。   他正要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不料抬眼时却见徐冰洁又瘪起了嘴、摆明是一副又要哭闹的模样,于是赶紧改口,言之凿凿地说:“怎会如此!你是将军的亲妹妹,他怎么会真的不管你?他一定会原谅你的,回上海以后就会见你!”   ——结果事实却不是这样。   眼下徐冰洁跑到警政厅门口大喊大叫闹了半个小时还是没能等到哥哥出来,左右就只有一个张颂成在苦着脸劝:“小祖宗,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快走吧快走吧,在这闹开了对谁都不好!”   她才不管呢,立志今天一定要见到哥哥求得他的原谅,转头看到张颂成又觉得来气,还破口大骂:“你这个骗子!你不是说我哥哥一定会原谅我的么?那他现在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你们都是大骗子!你们都欺负我!”   ……声音是越来越大了。   张颂成头疼得要命,一边勉力稳定徐冰洁的情绪、一边给身边的士兵打眼色让他们进去找褚元,没一会儿他这位同僚就从里面出来了,阴沉着脸的模样十分瘆人,盯着徐冰洁冷声说:“军部重地严禁喧哗,闹事者一律移交警察厅,没有例外。”   褚元可不像张颂成一样好脾气,冷漠的样子让人心尖儿发颤,徐冰洁也是害怕了,可却仍试图外强中干地挽回颜面,还扬着下巴说:“你少吓唬人了!我是我哥哥的亲妹妹!你敢把我怎么样!”   谁知褚元根本不买她的账,一挥手就要让身后的士兵把人拿住,那不讲情面的做派把徐冰洁的志气全吓飞了;张颂成一见赶紧又上去唱红脸,一边拦着士兵抓人一边又好言好语地劝人先走,两人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果然把徐冰洁这个心无城府的小丫头唬走了。   张颂成见状长舒一口气、终于感到轻松了不少,一旁的褚元冷眼瞧着他,硬邦邦地说:“将军的家事并非外人可以插手,张颂成,你最好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分。”   如此严厉的措辞听上去真是十分骇人,可张颂成根本不怕,因为他最明白他们将军的心——又是开除又是不让回家,阵仗闹得天大,可难道这样那小祖宗就不是将军仅剩的血亲了?   将军是很记挂她的,前段日子自己咬着牙掏腰包给徐冰洁找了个住处,原本都打算自认倒霉闷声吃了这亏,没想到几天后自己的军饷中就多了一笔钱,正巧和他为徐冰洁垫付的房租相抵,将军的意思难道还不明白么?   骨肉血亲……绝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抛弃的。   另一边的徐冰洁可不知道这些细节,眼下正孤伶伶一个人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曼妙的春光完全不能感染她,只让她感到越发孤独悲伤。   天大地大,只有一个她是无家可归的,除了张颂成因为可怜她而为她租下的那个小房子以外她根本就无处可去——而回去又能怎么样?面对着空荡冷清的屋子,她只会更伤心更憋屈。   她又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逡巡了一阵,最终还是打算去找自己的好友苏青——她姨母家就在附近,今日是礼拜六,她应该是在家的。   苏青的母亲姓田,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婚嫁后随丈夫去了直隶省,大约八年前因病过世了;她还有一个妹妹留在上海,嫁了一个小商人并育有一儿一女,家境尚算殷实,在大马路附近有一座独门独户的小洋楼。   徐冰洁登门时苏青果然在家的,还很热情地接待了她、邀请她上二楼到自己房间坐坐,只是从一楼走廊经过时迎面撞见了苏青的表弟和表妹,两人都对自己的表姐不太客气,错身时还小声讽刺了一句:“都招待起客人了?还真当这里是自己家……”   彼时徐冰洁心烦意乱、倒没听清这句嘀咕,而苏青虽然听见了神情也依然从容自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像是早已习惯了。   苏青的房间不大,也许是整座房子里最小的一间,因方向朝北而缺少阳光、多少显得有些阴冷,好在如今已是四月了,这些不如意倒还没那么显眼;她将这间不大的房间布置得很细致,床侧有一对用来会客的小椅子,椅子对面还有一个略显陈旧的梳妆镜,或许是别人用旧后不要的,她重新给它铺上了浅粉色的桌布、也许还重新上过漆,便又看起来精细漂亮了。   她跟徐冰洁一同在小椅子上坐下,又给对方倒了一杯红茶,温柔地问:“今天怎么想到来找我了?还哭丧着脸?”   她不问倒罢了、一问徐冰洁就难免崩不住委屈,两条小羊角辫伤心地抖啊抖,看着苏青说:“我哥哥回上海了,可他还是不肯见我……我去警政厅找他,他手底下的人还说要把我抓到警察厅……”   越说越委屈,终于哭起来了。   苏青一听眉头也皱紧了,同时赶紧去拿手帕给密友擦泪,一边擦又一边安慰:“好了好了,先别哭,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的……”   “有的、有的!”徐冰洁却哭得更伤心,整个人都慌得乱了套,抓着苏青的衣角神色惊恐,“苏青,你说我哥哥会不会真的不要我了?他是不是再也不会管我的死活了?我就只有哥哥了……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嚎啕大哭。   苏青伸手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其实心里也没想到冰砚哥哥会对自己的亲妹妹这么狠心——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还不能算完么?何况冰洁也已经被学校开除了,这样的惩罚在她看来已经足够重……   “现在我该怎么办?”徐冰洁还在抽泣,“我真的只是想见哥哥一面,只要见到他我就可以跟他解释了,其实那个泼油漆的主意不是我出的、是汤晓晓……我、我只是……”   这也是实话。   她那时虽然讨厌白清嘉讨厌得紧、也的确一心想要把她赶出新沪,可她想到的主意就只有把她的衣服和教案丢到泥巴里去,并没说要往她身上泼油漆;那主意是汤晓晓出的,事发当天她才晓得——她哥哥早就告诫过她在学校里不要惹是生非、更不要找白老师的麻烦,这话她是听进去了,怎么敢明知故犯?偷偷摸摸那种也就罢了,当着全校的面往人身上泼油漆她还是不敢。   当时她也说算了,可汤晓晓她们却说话激她,问她是不是怕了姓白的、抑或只是单纯胆小怕事,她也是脑子一热才跟着她们一起上了楼从窗口泼下了油漆,事后想想……也的确是太过分了。   如今呢?那些撺掇她的人还好端端在学校上课呢,只有她,不仅没了书读、而且还被哥哥逐出了家门,感情里外里吃亏的只有她一个!   “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她也生气起来了,大声抱怨着,“明明事情都是一起做的,凭什么有人就可以好端端不受惩罚?出了事一个个跑得飞快,就知道推我出去顶雷!”   这话其实是冲着汤晓晓那几人去的,可苏青听了却脸色一僵——她才是那个从头到尾把嫌疑撇得干干净净的人,明明一直拱着徐冰洁的火、还给她出了让丁务真抢走白清嘉翻译的主意,可真等到闹事的那天她却什么也没参与,因此后来学校调查时她也没沾上任何污点,俨然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此刻面对徐冰洁的指摘她的神情也有些微妙,低下头抿了抿嘴,又想了想说:“那……那等你见到你哥哥以后就把这些事都推到我头上吧,我把它们全认下,你和冰砚哥哥也就能和好了……”   徐冰洁一愣、这才明白苏青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开玩笑,苏青对她多好啊!她徐冰洁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怎么会把麻烦都丢到她身上?何况她本来就没有参与那些事,的的确确是无辜的!   “哎呀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此刻徐冰洁反而愧疚起来了,完全没觉得事情的走向有什么不对,还抱着苏青的手臂反复解释道歉,“你知道我的,脑子笨嘴也笨、根本不会说话,我绝对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你是最好的!真的!”   ……真诚得就差要把心剖出来给人家看了。   这台阶递得让苏青十分满意,她的神情缓和下来,继续温柔地摸了摸徐冰洁的头,先是好言好语地哄慰了她一阵,随后眼睛一转、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主意。   “要不……”她试探着问,“……我替你去找冰砚哥哥说说?” 第130章 左右 “什么矿山?”   其实苏青早就想见徐冰砚一面了。   毕竟……她是喜欢他的。   她还记得多年前头回见他时的场景呢, 那时她才读中学、刚与徐冰洁结识不久,有一个傍晚正撞见他来学校接妹妹,英俊的军官站在暖色的黄昏里, 英挺的侧影显得既肃穆又柔情;他妹妹像小鸟一样快乐地飞到他身边, 他便眉眼含笑地轻轻摸摸她的头, 像是一个可靠的家长, 足可以给人一个避风的港湾。   ……与她的“家人”截然不同。   她的父亲也是军人,是直隶省欧阳峰将军的麾下, 可他却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更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他就像所有有头脸的军官一样娶了不知多少房姨太太,母亲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先大概得宠了几年、后来人老色衰就被男人抛在了脑后,自此落落寡欢郁郁而终。   她这个姨太太的女儿也不受待见, 尤其母亲亡故后日子就更难过,她不愿在家里备受冷落,于是一气之下来了沪上投奔姨母, 其实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寄人篱下。   平心而论, 姨母待她是不错的,给她吃给她穿、还愿意花钱供她读女子大学, 可她的姨父和表弟表妹却总对她横眉冷对, 大大小小的争吵从她来到这个家的那一刻起就没停过,一直纠缠了她许多年。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逐渐学会了笑脸迎人——无论对谁都好、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表现得周到耐心,只有这样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她发过誓的, 等念完了书就从姨母家搬出去,她苏青不会一辈子委委屈屈地低头做人,她一定会有自己的家,从此不必忍辱受气、可以痛痛快快地过日子;徐冰洁也有与她相似的愿望, 她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从小被哥哥一手带大,她不愿跟他分开,只想找个好心的嫂子一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   ……那她为什么不能做她的嫂子呢?   她原本就喜欢他的、笃定他不会像她父亲一样荒唐滥情不负责任,何况如今他还成了巡阅使将军,权势在握的男人总会显得更有魅力——她真的很渴望成为他的妻子,从此过上一帆风顺径情直遂的日子。   但她碰到了一块绊脚石,便是那位美得令人恼恨的白老师。   她能看得出来,冰砚哥哥喜欢她,他看她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即便始终压抑却仍然抹不去丝丝缕缕的柔情,那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真实的渴慕,强烈得让人根本没办法忽视——那个女人又凭什么得到这一切呢?只因为她有一个漂亮的皮囊?像她那样娇滴滴的大小姐根本就没见过人间世相,怎么可能真的理解冰砚哥哥的心?   她根本不配跟他在一起。   她承认她是嫉妒了、也害怕被那个女人抢走原本可以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她可不会像汤晓晓那些蠢货一样贸然动手,因为她早就想明白了,尽管人人都可以拿出刀来捅那个女人一下,可真正能断绝她和冰砚哥哥在一起的可能的却只有徐冰洁。   冰洁是冰砚哥哥唯一的妹妹、仅剩的家人,难道他会不在意她的感受么?如果冰洁和那个白清嘉之间真的爆发了不可调和的矛盾,难道冰砚哥哥还能罔顾这一切和那个女人结婚?   所以她必须要想办法让冰洁替她去做一切。   这并不困难,毕竟冰洁是个心思单纯的女孩儿、同时还对她十分信任,她只要简简单单说几句话就能让对方冲锋陷阵——愧疚?好吧,她确实也对她有些愧疚,可做这一切不也是冰洁自己的希望么?她的确也讨厌那个白清嘉啊,她苏青只是在旁边小小地加了一把柴而已。   最终一切都如她所愿了:冰洁和那个白清嘉打得不可开交、还正正好是当着冰砚哥哥的面,而她苏青却干干净净全身而退,任谁都不能把脏水泼到她的身上。   ——可她却没有料到冰砚哥哥会发那么大的火,不仅让学校开除了冰洁,甚至直到今日仍然不肯见她。   他就那么疼那个姓白的女人?为了她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要了?   不可能!他只是想给冰洁一个彻底的教训,只要熬过这段日子他们一定还会和好如初——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怎么可能说不管就不管了?   而眼下就是她出场的最好时机了。   她要去劝一劝冰砚哥哥,帮这兄妹俩牵一牵线搭一搭桥,这不仅能哄得冰洁开心、而且恐怕也是冰砚哥哥心中的愿望,到时他就会知道她苏青跟那个白清嘉是不一样的,只有她才能和他的家人相处融洽,只有她才能让这个家庭真正和睦幸福。   苏青垂下了眼睛,继续柔声安慰着在自己身边哭泣的徐冰洁,面容沉静落落大方,而眼底……却闪烁着明明灭灭的暗光。   与此同时,身在白公馆的白清嘉却还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暗中惦记,她正被重回故地的复杂情绪纠缠得神思恍惚,直到折腾过一天后总算回到了自己过去的闺房仍有几分缓不过劲。   白二少爷不单是上海滩第一的风流种,而且还是个排场大极了的主儿,纵然如今身份敏感不便大摇大摆地出去抛头露面,却仍然来回安排着人外出采买各种东西,什么名贵的珐琅彩大花瓶,什么俄国进口的真皮沙发,什么意大利匠人手工制作的玻璃器皿,样样件件他都要买回来,力求让这座公馆完全恢复以前的样子,哪怕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摆件都不能跟记忆里有所出入。   白清嘉的房间自然也变得跟过去一模一样了,她的床、她的衣帽间、她的梳妆台、乃至于妆台里的梳子和发饰,所有东西都没有变动,仿佛她根本没有失去过它,她只是外出参加了一场过于艰辛的旅行,现在她回来了,一切依然还是她的。   这当然是很好的,她毕竟也很想念过去的生活,看着曾经分崩离析的一切一点一点恢复旧日的模样内心也同样十分动容,可当她夜里躺在宽敞柔软的大床上准备入睡时,眼前又总会不停地闪过前段日子在前往柊县的途中看到的那一系列人间惨象——在荒原上排着长队只为抢一口泔水吃的流民,为了一块馒头而不明不白死在异乡的乡绅,还有冒着枪林弹雨上前线每顿饭却只能吃干面馒头和咸萝卜块的战士……   那么多人还在地狱里……她又凭什么平白享受如此富贵优渥的生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过矫情,只是心里实在不安、以至于在舒适极了的床上躺着都还是辗转反侧,于是次日一早犹豫再三还是去找了二哥,彼时对方正端着咖啡杯低头看报,见到她后还笑着邀请她一起共进早餐。   “二哥……”她在他对面坐下,神情也是欲言又止,“我、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   她二哥抬眉扫她一眼,笑:“这是做了多亏心的事,跟我还要吞吞吐吐?”   可不是要吞吞吐吐?   说到底二哥想怎么花他自己的钱她这个做妹妹的根本管不着,要对方配合自己的情绪做事就更没道理,她理亏,腰杆儿自然硬不起来,只能很委婉地同他表达自己的意思,希望他能更谨慎地处理自己财产,最好……能让它们被花得更有意义一些。   白清远听言挑了挑眉,当时表面上虽然不显,可其实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他其实也看出自己的妹妹在这几年中发生了许多变化,瞬息崩溃的家族和跌宕起伏的际遇必然让她吃了很多苦,偏偏在这场灾难中他和大哥都没能帮上什么忙、最终一切都是她这个家里最小的女孩儿担起来的,其中酸辛苦楚,即便他不多问也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苦难是很厉害的东西,就好比一把锋利的锉刀,有人会在一锉之下支离破碎土崩瓦解,也有人反而会被打磨出更漂亮的光泽,也许他们的清嘉就是后者,曲折晦暗的经历并没有蒙蔽她的眼睛,反而给了她一颗更坚强明净的心。   白清远着实有些感慨,倒是难得将一贯的散漫收敛起几分,看着妹妹流露出几分正色。   “当初我流亡时父亲曾给过我三万大洋,这你还记得吧?”他叹了口气,“你二哥虽远算不上孝顺,可也还不至于要一辈子欠长辈的账,置办公馆采买器物花的钱就算我在还债,往后我也没那么多余裕再供家里奢侈,都在这一把上了。”   “父亲母亲终归是上了年纪、受不得太多折腾,”他又再次端起了咖啡杯,漂亮的狐狸眼微微垂下去,“回到家里养老,总归……算是个安慰。”   这都是正经的道理,字字句句都说在了白清嘉心坎儿上,她也瞧出回家之后父亲母亲脸上的笑容都渐渐多起来了,有时还会盯着熟悉的器物的发呆、心里似乎也充满失而复得的欣喜;他们已然老迈,父亲又生了重病,做儿女的又怎么忍心夺走他们心里的慰藉、逼着他们跟她一起去过清贫日子呢?   ……也罢,这事还是听二哥的,她不再争了。   只是……   “说到钱,”白清嘉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似乎懊恼自己刚刚想起要跟哥哥提起此事,“有关静慈和她为你卖掉的那座小矿山……二哥你都晓得么?”   闻言,白清远原本稳稳当当端着杯子的手忽而一抖,里面的咖啡倾倒出来洒了他一身,还将早餐台上洁白的桌布弄得一片狼藉;他却顾不得这么多,眉头同样紧紧拧了起来,散漫玩笑之色倏然退去,此刻的他无比严肃也无比认真。   “什么矿山?”   他一字一顿地问。 第131章 已婚 “是么?二少爷回来了?”……   其实白清嘉早就料到她二哥对此事全不知情了。   静慈的性子一向内敛, 平素就寡言少语温雅恬淡,又怎么会把对别人的恩情挂在嘴上?纵然她为他们白家舍出了一座矿山也照旧是安安静静的,连多说一句话都不肯。   眼下白清嘉将自己知晓的往事尽与自家二哥说了, 包括那座矿山价值几何, 也包括静慈曾因此被她父亲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说完后又叹息不止:“之前这一年家里窘迫拮据, 我也没有余力归还这笔欠账……哥,往后, 我们还是得想法子把这笔钱还回去的……”   那时她哥哥却已经不说话了,垂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身体似乎有些僵硬,好半晌都坐在那里回不过神。   白清嘉明白这种感觉, 毕竟当初在薛家她初闻此事时也是一样震惊,二哥这个事主受到的触动只会比她更大,没那么容易消受的。   她又等了一阵才听到哥哥开口。   “……我想见她一面, ”白清远的声音已然有些哑了, “清嘉……你能帮我约她出来么?”   曾被当局通缉的白二少爷可不能堂而皇之登薛家的门,约人这种事自然只好让妹妹代劳;白清嘉也是许久没有见过薛静慈了, 毕竟打从今年二月起她自己的糟心事就一直没断过, 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月不曾与对方见面,她同样十分想念她,于是当天就乘车去了薛府拜访。   敲门后不久里面就有佣人来应门了,她跟对方点了个头, 说是来见他家小姐的,未料对方的神情却很奇怪,看着她犹犹豫豫地问:“这……莫非您还不知道么?”   这个反应让白清嘉心头一跳,糟糕的预感又再次冒出来了, 情绪紧张得崩成一根弦,她立刻追问:“不知道什么?”   “我家小姐已经嫁人了,”那佣人神情为难地回答,“早就不在娘家了。”   白清嘉的确是没有想到,静慈的父亲居然可以对自己的亲生女儿狠心到如此地步。   他还是让她嫁人了,就是当初他亲自挑中的那个国会里高议员的小儿子,即便自己的女儿已经满身病气伤痕累累、即便她根本不愿意再被锁进一个新的囚牢,她的父亲依然不可转圜地把她押进了那段“婚姻”,将她的嫁妆像进贡一样交到了高家人手上,似乎只当自己的骨肉至亲是这场交易里一个无足轻重的陪衬。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留在上海滩,毕竟高家人并不当她是正经的媳妇、也不是一定要带着她回北京去,唯恐这病怏怏的女人死在家里会坏了他们家族的运势,于是便赁下一个小洋房供她在上海住着,只在偶尔因公南下时才会到此看上一眼。   白清嘉匆忙登门时她便不声不响地在房子里待着,左右照旧还是只有彩娟在照顾,看到她的那一刻薛静慈的眼眶便湿润了,枯瘦的身体有些佝偻,脸色因为久不见阳光而显得特别苍白。   “清嘉……”她向她伸出了自己颤抖的手。   那时白清嘉的心就像被人用锥子狠狠扎穿了,握住静慈伸过来的手后人也跟着鼻子一酸,接着干脆一把抱住她,说:“你怎么、你怎么……”   她想问什么呢?   你怎么一声不响地嫁人了?   你怎么就不能等我和二哥回来?   你怎么都不知道反抗……这该死的、残酷的命运?   想问的东西太多了,到关键处反而语塞,到头来两个女孩儿只记得紧紧抱在一起,彼此都知道对方遭了多大罪、吃了多少苦;后来还是薛静慈先回过神,一边擦泪一边拉着自己的好友坐到了洋房客厅的长沙发上,脸上还在努力堆出微笑。   “我没什么事,一切都好,”她大概以为白清嘉方才要问的是“你怎么又瘦了”或者其他什么类似的话,于是反倒主动安慰起人了,只是言语中却难免掺了几分落寞与自嘲,“我这身子倒也滑稽,过去以为它还不错的时候总是这也坏那也坏,如今以为它不行了却又偏偏比谁都撑得住……”   这是多冷清的话、分明是嫌自己活得久,白清嘉一听眉头都皱紧了,忍不住看着对方拔高了声音说:“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哪有自己作践自己的道……”   后面那个“理”字尚未出口,她的注意又被薛静慈的手臂牵走了——只见她纤细苍白的手腕上赫然有两道青紫的勒痕,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至今仍然清晰可怖令人发指!   她一下就着了急,盯着这伤问:“这又是怎么了?伤是怎么落的?谁打你了?”   她脸色都变了,薛静慈这个正主的情绪却根本不生波澜,似乎全然不在意这些伤口,只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没事”,得亏一旁的彩娟憋不住话,一边抹泪一边跟白清嘉说:“还不是高家那位小少爷,明知道我家小姐不愿意的,偏偏要仗着一纸婚书……”   这……   “那姓高的他竟敢……?”   白清嘉已是勃然大怒,完全更不敢想象这短短两月之间静慈究竟了遭受了多少残酷的羞辱和折磨,同时她也无法再追问下去,只怕勾起对方对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回忆。   “离婚!必须离婚!”她气得脸都涨红了,“如今早不是大清朝了,哪还能由得糟心的家长包办婚姻?签了婚书又怎么样?法律摆在那里,明明白白写着就是可以离婚!你今天就跟我走,跟着我回白公馆——”   她真是气昏了头,全然忘了自己今日来的目的,也就薛静慈还理智些,一边让彩娟给白清嘉倒茶、一边劝着她先不要动气,静了一会儿又问:“白公馆?你家里……”   这一问才让白清嘉想起薛静慈还不知道她家近来发生的变动,只是这匆忙之间她也没有心思一一跟她详述明细,只拣关键的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之后再仔细跟你讲,横竖眼下我们是又搬回白公馆了——我二哥也从日本回来了,现在就在家里,他很希望能见你一面,特意托我来约你出去。”   话到这里,薛静慈的神情终于是变了。   她其实有一双很拿人的丹凤眼,微挑的眼尾有很漂亮的弧度,倘若能多些神采一定就会显得妩媚,只可惜她一直在生病、什么风姿都被病气磨没了,最后连心里的意志也被坎坷的生活啃噬得残缺不全,那双眼睛于是黯淡了下去,变得平平无奇。   可它曾经装着一个很美好的人、起码完整地倒映过他的身影,那人风流多情又彬彬有礼,有像春雨一样润物无声的柔和,在他离开的三年间她就靠着这些微薄的回忆过活,即便遭受再多苦痛也没关系,因为她知道自己曾在这无谓的一生中做过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便是让那个原本就很璀璨的人继续璀璨下去。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就在她婚后的第二个月。   她应该流泪么?   或许吧……她毕竟吃了太多苦、现在已尝不出什么甜蜜的味道了,可流泪实在是没意义的事,既定的事实无法更改,狠心的上天也不会垂怜,她终归还是要在自己一片狼藉的生活中继续耗着,而这一切都与那个人没什么干系。   “是么?二少爷回来了?”   她在满心的苦涩中微笑起来,看上去是种平静的欣喜,似乎仅仅是在替友人高兴。   “那真该恭喜你……过了这么久,总算能一家团圆。”   这都是得体的话,白清嘉也谢过了她,随后又旧事重提说起要请她和白清远见面,她还是淡淡地笑,苍白得像是一朵消瘦的丁香。   “还是算了吧,”她温柔地婉拒,把所有遗憾都密密实实地藏在自己黯淡的眼底,“我这身体也不便出门……”   “那我想法子让二哥到你这里来,”白清嘉却没听出这番拒绝只是虚假的托辞,仍在努力试图促成这场会面,“二哥真的很惦记你,也真的很想跟你见面——你们不是也有交情的么?这么多年没见了,说几句话总是应当的吧。”   那个人想见她?   是因为感激她过去的帮助?   还是仅仅在遵从无趣的社交规则?   她没有力气探究了,也不想知道真相,倘若她永远不再见他、新的伤怀就永远不会到来,她可以假装那个人是真的在乎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再次见到她。   “那再过一段日子吧,”她换了一种方式拒绝,“你们家里应当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我么,也要再养一养身子。”   这话就没给白清嘉留余地了——她还能怎么争取?难道要让人家拖着病体去跟自己的哥哥见面么?   她只好答应,心里只觉得凄清,同时又隐隐冒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静慈她……似乎在躲避与二哥见面。   当日下午五点,徐冰砚终于结束了手头的公务,预备从警政厅驱车离开。   眼下战事刚刚结束,北京和山东都很关注华东的局势,总理已在预备派人介入,想必过段日子他就又要忙起来了;如今是难得清闲,他也该正式地去白家拜访一下她的长辈,今日白天已经派人去公馆送过他亲笔写的拜帖,眼下他的清嘉或许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一想起她他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温柔起来了,微微的悸动最令人心仪,这让他在感到满足的同时又产生了更强的渴慕,只希望能在此刻立即见到她,然后……   他正有些出神,走出门厅时却隔着森严的哨位看到铁门外站着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似乎是……妹妹的好友苏青。 第132章 洞烛 他已经低头吻住了自己的爱人。……   “冰砚哥哥——”   苏青在透过铁门看到徐冰砚的那一刻便踮起脚向对方挥了挥手, 英俊的男人高大挺拔,在黄昏中的侧影格外迷人;她看到他犹疑了一下、侧首跟身边的副官说了句什么,随后才转身向她走来。   “苏小姐。”   他客气地跟她打了招呼。   她的心跳得很快, 脸或许已经红了, 她努力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尽量大方地回应对方:“很抱歉忽然过来……我有打扰到你工作么?”   “没关系, ”男人低头看着她, 声音很平和,“正好结束了。”   她“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忽而意识到这是她与他的第一次独处,没有冰洁也没有别人、只是她跟他,就像……就像结束一天劳碌后终于见面的爱侣。   思绪正在飘飞,耳中却听到他叫了她一声“苏小姐”, 抬头时又听他问:“苏小姐找我有什么事么?”   不太热络的语气,似乎只是公事公办,令她心中的热切稍稍打了一点折扣。   “也没什么, 只是有几句话想说, 都是关于冰洁的,”可她没有表现出自己的失落, 还能体面地说出自己的来意, “冰砚哥哥晚上有空么?我……我想请你一起吃顿饭。”   徐冰砚还要赶着去白公馆见白清嘉,自然是没空同她一起吃饭的,恰巧此时张颂成和褚元把军车开来了,他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接着抬头对苏青说:“今晚可能不巧,不知道苏小姐方不方便上车说话,之后我会让人送你回去。”   尽管不能共进晚餐的事实是让人失落的,但男人绅士的作为却依然令人心动, 苏青的脸更红了一些,又点了点头说:“好的。”   他们一同坐在了军车的后排,前面坐着他的两位副官,高大的军车总是具有某种独特的威严、会让路上的行人下意识地退避,苏青坐在车里看着他们敬畏羡慕的眼神,心里忽然涨得很满,有种奇异的舒适感。   “冰洁去找苏小姐了?”   这时坐在身边的男人开了口,低沉的声音好听极了,让人渴望从此一直听下去。   她立刻收回了看向窗外的目光,扭头看向他的侧脸,答:“啊……是的,昨天去了我家。”   顿一顿,又试探着补充:“她哭得很伤心……说、说哥哥不肯见她……”   徐冰砚没接话,也没再问他妹妹的境况,深沉的男人让人看不透也猜不准,令人畏惧也令人向往。   苏青抿了抿嘴,垂下眼睛想了想,又说:“关于之前在新沪发生的事,冰洁真的已经知道错了,这段日子她一直在忏悔,也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想要跟白老师道歉……”   “不过作为冰洁的朋友我也想替她说句话,这次的事她同样是受了委屈的,”她看着身边男人的脸色继续小心翼翼地说,“她的确犯了错、冒犯了白老师,可泼油漆的主意并不是她出的,只是被国文科的几个同学撺掇了,她们针对白老师也是因为她和程先生的关系,冰洁的性子最是单纯善良,这回属实是代人受了过……”   这话说得可高明呢,一来替徐冰洁澄清了真相、展示了自己同她关系的要好,二来又不动声色地暗示了白清嘉和程故秋有不清不楚的纠葛、但凡是个聪明男人就不该再上那女人的当,而她这个局外人却最是清白干净,还能站出来替人主持公道呢。   她是越说越顺了,心绪也把持得越来越稳,一顿之后语气又缓了下来,似是很诚恳地在劝:“冰砚哥哥……我知道你心里最疼冰洁,这回罚她也是为了她好、想让她长记性,可她也还是个小女孩儿,这些惩罚对她而言是不是太重了?你也知道她什么都不怕的,就只怕你不要她了……”   说到这里她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拉住了男人的袖口,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得飞快,那一刻只觉得自己像个舍生忘死义无反顾的英雄。   “原谅她吧,就当是给她最后一个机会,”她就像他的妻子一样处处为他和他的妹妹着想,“她真的很想你,你也舍不得她再受苦的……对么?”   这些话诚然都是很在理的,可坐在前排的张颂成却不知为什么就是感到有些不对劲,尤其当他透过后视镜看到那位苏小姐竟逾越地拉住了将军的袖口,那种尴尬僵硬的感觉便越发强烈了。   ——这……这合适么?   他已如坐针毡,明知道不该多看却还是忍不住一个劲儿地看,又暗想这一幕得亏没被白家那位坏脾气的小姐瞧见,否则他们将军还不得……   正在偷偷摇头啧啧感叹,余光却紧接着在后视镜里看到了他们将军把袖子抽开的动作,尽管为了顾及体面并未显得太过决绝,可那位苏小姐的脸色却还是很快苍白下去了。   “苏小姐。”   将军的声音永远严肃且刻板,与面对他那位白小姐时截然不同。   “很抱歉冰洁打扰了你,也很感谢你愿意为了她的事费心,”他的态度客气而疏离,同时又掺杂一点冷峻和严厉,“不过这终究是我们的家事,也许不太适合外人介入,如果往后她继续因为类似的事情去找你,就请苏小姐不要参预太多了。”   这是分量不轻的一句话,尤其那句“外人”更让人害臊,苏青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尴尬与局促让她急于开口解释:“冰砚哥哥,我……”   “人总要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她不再是小孩子,应当学会承担责任,”他却似乎对她的解释并没有太多兴趣,径直打断她说了下去,“即便泼油漆不是她的主意,但她参与其中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也许相比对其他人我对她的惩罚确实偏重,但这也是因为在公法之外我还有一份作为兄长管教她的义务,希望苏小姐理解。”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深邃的眼中一片平静却仿佛有着洞烛人心的力量,垂目看向她时像是能够一眼看到她心底。   “居必择邻游必就士,潜移暗化自然似之,”他的话语透着无限深意,“其实出事之后我也曾感到诧异,不知冰洁何时变成了那个样子,如今想想大概也与她在学校新交往的朋友有关,往后对这些事情我也应当多上些心了。”   这话……   ……他是什么意思?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已经察觉到什么了?这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么?   苏青的心跳得更快了,只是这回却不再是因为心动和爱慕、而仅仅是出于心虚和紧张;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只一心想要洗去自己在他那里留下的污点,张皇间她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忍不住又叫他:“冰砚哥哥——”   可时机实在太不巧了——偏偏此时汽车抵达了明灯璀璨的白公馆。   这座曾名动沪上的宅邸如今又隐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在低垂的暮色中渐次亮起了鲜丽的灯火,每一个窗口都透着勃勃的生机,令人一见便不禁满心温柔。   他的目光早已被牵走了、一毫一厘也不肯留在她身上,车子一停又毫不迟疑地打开了车门,在她试图挽留他之前便当先下了车,人明明离她很近的,可又偏偏……显得那么那么远。   “我还有事,就不亲自送苏小姐回去了。”   他依然礼貌,对她保持着一切该有的礼节,说完这句客气话以后便又转而看向了自己的副官,淡淡地吩咐他们送她回家。   “啪嗒”一声,车门被他不轻不重地关上了,男人已经走向了那片绮丽的灯火,精巧的铁艺大门早已对他徐徐敞开,夜色中似乎还有一个女人从门里迎了出来,他拥抱了她,极尽柔情,极尽缠绵。   轰隆隆。   汽车再次发动了。   她被绝情地拖向远方、很快就消失在了他们的世界,彼时她明明知道身后正发生着什么、可却还是像魔怔了一样竭力从狭小的车窗回头去看——   果然……他已经低头吻住了自己的爱人。   今夜的白家是灯火通明的。   这座宅邸已许久没有办过像样的宴席,经历了诸多波折的白家人更是许久没有圆圆满满地聚在一起,如今白清远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贺敏之和白清嘉又是幸之又幸死里逃生,再加上徐冰砚这位稀罕的贵客也难得拨冗亲至,正可谓是福气满满多喜临门,令白家上上下下都十分振奋。   秀知正是其中最起劲的——她是早就想大大方方张罗一场气派的宴席为主人家洗一洗过去一年的晦气了,如今可算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指挥着二少爷新雇进宅邸的佣人们又是做菜又是安排场面,还特意买回了许多名贵的酒水助兴,似是刻意要让白家恢复往日的繁华与富丽。   白家人也是一样的高兴,润熙润崇两个孩子的笑闹声打从回家那天起就一直没停过,他们的母亲也是眉眼俱笑、似乎总算感到畅意了,连带着他们的父亲也是春风得意,开了酒瓶之后接连满饮,不一会儿便酒气上头红光满面。   宴席之上一片欢乐,也就只有徐冰砚一个显出了几分局促,毕竟今日是他头回正式拜访白清嘉的家人——他也没有废礼,专程让人准备了很多礼物,从岳父岳母到哥哥嫂子、甚至到白清嘉的小侄子小侄女儿,一个不落人人有份,那殷勤谨慎的架势可不像个位高权重的将军、便是那等天天躺在家里混吃等死的荒唐姑爷都比他有派头。 第133章 桃花 原来久别重逢……竟是没有声音的……   白二少爷的性子一向难伺候, 若搁在平时恐怕少不了要挑剔自己这位未来的妹婿几句,今夜却不知何故有些沉默,只坐在明亮气派的餐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依然噙着笑, 只是谁都看得出他的心思不在这儿。   白老先生的心思倒是在, 可惜如今他却说不了话, 纵然有许多感慨也只能憋在心里,面上仅在点头微笑。   徐三……   他的确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造化, 当初只不过是徐振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养子,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声震一方的巡阅使将军;他曾多么不愿让自己的小女儿和他扯上干系,如今自己一家却又都不得不仰赖人家的荫蔽,真正是世事无常难以预计。   他已从夫人那里大致听闻了在皖南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深知对方已然成了自家的恩人, 而清嘉又一直喜欢他喜欢得紧,这桩姻缘恐怕已是板上钉钉不容再拆了——白宏景当然希望女儿可以嫁给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物,可经历过颠覆的他已然承受不起更多的风浪, 比起泼天的富贵他更渴望安稳的宁静, 军队不比商门,他们一旦出事, 那后果……   他沉沉地叹气, 看着徐冰砚的眼神也是十分复杂,这种隔阂被宴席上欢腾的气氛略微遮掩了些,可终归还是显得有些沉重。   ——徐冰砚也感觉到了这种沉重。   他就坐在白清嘉身边、四周围绕的都是她的家人,自父母和姐姐离世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家宴, 眼下其实对这样的热闹和温馨也感到些许不适应;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被接纳,大人们的掩饰往往很高明、即便真的心存芥蒂表面上看起来也会客客气气,孩子们就诚实多了,他们一句话也不肯跟他说、只会偶尔抬起眼睛偷偷看他, 小脸儿都绷得紧紧的,大约也都有些害怕他。   贺敏之对他倒是颇为照顾,但还依照礼节一口一个“将军”的叫他,他听着实在不自在,遂也试图请对方改口直呼自己的姓名;要开口时餐厅外却匆匆走进一个人来,径直便朝白二少爷而去、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众人只见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神情亦有些难以捉摸。   “清远……”贺敏之的心又跟着揪起来了,“是、是出什么事了么?”   谁不知道卖军火的都是亡命徒?表面看着腰缠万贯富贵无双,可保不齐哪天就要被人一枪打烂了脑袋,什么争斗火拼都是家常便饭。   白清远却只摆了摆手,看上去是一派悠然自得,叼着烟从椅子上站起来,嘴角还带三分笑呢。   “能出什么事?”他笑着安慰母亲,“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了。”   这不清不楚的话反而让人更揪心,惹得他大哥也开始皱眉,又试图阻止拿起外套就要走出餐厅的弟弟:“什么事非要出去不可?你如今身份多敏感自己不晓得?还是待在家里罢!”   二少爷却不听,指尖的烟一直烧着,升腾的烟雾使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渺远,偏偏又因为在笑而显得有些切近。   “怕什么?”他状似随意地抬手拍了拍徐冰砚的肩,“这不是还有我妹夫呢么。”   说着便垂目似笑非笑地看了徐冰砚一眼,彼时眼中分明有些亲近的意思,一拍之下冰融雪消,是在帮他进入这个对他而言还有些陌生的大家庭。   徐冰砚明白这位二少爷的好意,心头遂随之一暖,想了想又说:“我派兵护送你吧,以免……”   “得了,谁还没人护送?”白清远却不买账,不听对方把话说完就转身朝门外走了,背影既潇洒又散漫,“你别让人抓我就行,其他的我自己看着办。”   说着背着身摆摆手,人已经穿过门厅走到院子里去了,四月的夜风温暖柔和,外面正是一个极好的春夜。   大门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司机恭敬地为他打开了车门,上车后又谨慎地问:“二爷要去哪儿?”   白清远看着漆黑的窗外,脸上的笑容终于都消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迎贵仙。”   今夜的迎贵仙茶楼仍是人声鼎沸高朋满座。   上海滩大约永远是个神奇的地方,别管这世界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哪怕临省都打成一锅粥了它也照旧能安安稳稳歌舞升平,远东的明珠永远璀璨,似乎一辈子都不会因战争和动乱蒙尘。   沪上的贵人们还有心思听戏呢,直到夜里九点台上仍在吹吹打打,名声渐渐响亮起来的角儿无论腔调还是身段儿都漂亮得紧,单单一望门两望门也引得人拍巴掌,一片拍案叫好声中只有二楼正当中的那个小间儿是静悄悄的,一个丁香般瘦弱的女人坐在那里,眼神空荡荡看着台上,似乎在听又似乎不在听。   ——他们在唱什么?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   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   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1)   ……都是翻来覆去听烂了的唱段。   她都听过多少回了?数也数不清。原本也不是个爱逛戏园子的人,这三年却比什么狂热的票友都来得勤,且到只到迎贵仙一家、坐只坐二楼正当中的包间,或许至今她也没将这些咿咿呀呀的戏听出什么门道,只是怀念过去和某个人一同在此短暂同坐的光景罢了。   那个夜晚是怎样的?   其实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他都没怎么注意她、只顾着和旁人说话,甚至在她进门前这里还曾有个鲜艳漂亮的小角儿含情脉脉地瞧着他,似乎想从他身上讨得几分深情和认真;可那人什么都有、偏偏就没这两样,他可以捧你顾你关照你,却唯独不会与你互换真心。   她太清楚这一点了,因为早已在角落里看了他太多年,她知道这个人所有的习惯和喜好,也能懂得他内心的温热和冷清,看似多情的贵公子其实是个不肯交心的薄情人,也或许他并不是不愿意去爱,只是爱的东西太大、最后反而没法独独属于一个人了。   她是很平凡的,就跟那些痴狂地爱上他的女人一样平凡;但她也很不凡,因为她从没有真的指望得到他——她用比所有人更卑微更执着的方式爱他,同时又比所有人更保守更沉默。   这样就很好。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夜为什么还要出来听戏,明明自从和那个陌生人结婚后她就再也不来了,总觉得一来就会污了自己心底的那点清净、同时也难免会糟蹋了这个地方,可结果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坐进了这个包厢,大概内心还是太软弱,一听清嘉说他回来了便压不住躁动,那么甜蜜又那么苦涩,像是终于等到了一个结局。   薛静慈。   其实你根本就没自己以为的那么豁达。   你是有欲望的……不是么?   她轻轻笑了一下,有些无奈又有些讥诮,彼时台上的戏唱得太过热闹、全然遮蔽了身后那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直到对方终于在自己身边落座她才知道有人来了,抬头前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耳侧。   “桃花扇?”那人语气微扬,声音是不高不低不浓不淡的,像是一盏醉人的温酒,“这出可不好笑。”   她扭过头。   ……便看见了他。   久别重逢该是怎样的场面?   她不知道。   唯一确信的是自己应当尽力扮演他心无杂念的友人、仅对他的回归表现出得体的欢喜就好,可这实在有些困难,因为她喜欢他喜欢得太久了、想念他也想念得太久了,原本以为到死都不会再见的人忽然又出现在眼前,她的心便开始山崩海啸狂风大作,一下子就被折腾得一团糟。   她都张开嘴了,声音却堵在嗓子眼儿里,什么悲啊喜啊忧啊惧啊也全都被堵住了,表现在外面的只是一片木然,像是没有任何感情似的。   原来久别重逢……竟是没有声音的。   他却还能说话,盖因薄情之人总是好整以暇,暗色的西装服帖地穿在他身上,最上面的那粒扣子却松松散散没有系好,所有随性和招摇都在那里,只这么一点就显示得清清楚楚。   “你这人也真狠心,”偏偏他的话最多情,连叹息都显得真诚,似乎真有几分难过似的,“说什么身体不适不便见我,结果一转头就来逛戏园子。”   “都三年了……我就比不上一出戏招你待见?”   她:“……”   这是多动听的话,好像的确很想见她、又好像她才是那个能左右他们这段关系的人,真正的绅士永远不会让淑女感到狼狈,尽管实际上她在他面前根本是一无所有。   “我……”   她的思绪很混乱、嗓子也有些不正常的哑,可总算还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可以如愿跟他说话了。   “这不还是见到了,”她努力地微笑着,就像在夜里面对自己的梦境一样小心,“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罢了。”   平静中带着些许来不及修饰的僵硬,这表演大概顶多只能得个乙等。   他却顾不上给她评等第,也不想追究这些言语和这些神态各自都有几分真几分假,窗外久所未闻的戏声同样分不走他的注意,此刻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只有她受伤的手腕,薄薄的眼睑低垂着,乍一看好像漫不经心,可其实眼神已然整个晦暗下去了。   “……真的结婚了?”   她听到他声音淡淡地问。 第134章 烟雾 你应当不会委屈吧?   听清问题的那一刻她早已麻木的心忽而又感觉到痛了。   其实这根本没什么、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两个月, 此前的毁伤更残忍也更凶暴,她不也都一个人捱过来了?眼下实在没必要在他面前露怯,平白显得不体面。   “嗯, 结了, ”她仍在微笑, 心里则在悄悄地淌血, “可惜时间不巧,没来得及请你和清嘉喝上一杯喜酒。”   这回她能评得上甲等了, 原来演戏也得熟能生巧——多逼真啊,“你和清嘉”,好像她只把他当成好友的哥哥、一个十分寻常的友人,足可以请到她的婚礼上坐坐, 还能从他手上坦然地接过一份随礼。   他听言也笑了,俊美的男人天生会下蛊,随便一个神情就能引人心甘情愿为他下地狱, 即便他当时这个笑容早就冷透了、连眼中的光影都显得岑寂和萧条。   “可他打你, ”他又在盯着她手腕上的勒痕了,“你让我怎么喝这杯酒?”   她:“……”   她又哑巴了。   每次都是这样, 只要多和他说两句话她就会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那样深地爱上他, 世上第一等的风流或许就是这样,虽然不是从头到尾只为你一个掏心掏肺,可却总能察觉你的伤口并愿意伸手拉你出去。   就好像……他爱你。   一颗心在狂热地震动低鸣,似乎在庆祝终于轮到自己得到这个男人的注目, 同时她又不免鄙夷自己的愚蠢傻气,怎么人家只是关怀你一句你就又以为自己也能拥有所谓爱情。   她垂下了眼睛,同时试图把带着伤口的手腕藏进袖子里,他并没有阻止, 也像她一样陷入了沉默,包厢外的戏台上仍是唱念做打皮黄锣鼓,满楼上下也许只有他们两个是静悄悄的。   “离婚吧。”   一片静默中他又开了口,一向玩世不恭的人此刻却不带笑了,过分严肃也过分迷人。   “离婚,然后对自己好一些。”   他甚至又重复了一遍。   他和清嘉真不愧是兄妹,都一样关注她腕上的伤,也都一样果断地要让她离婚,她知道他们说的都对,可心里却不像他们那样有力量——她是软弱没用的人,天生就不晓得争取也不晓得反抗。   “离什么婚,”她甚至笑着摇了摇头,“瞎折腾。”   “瞎折腾”?   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是“瞎折腾”?   因为她觉得即便高家人同意离婚她父亲也不会同意?   因为她觉得自己横竖也没几年好活、所以不必再费力气从头来过?   因为她觉得即便离婚那些污点也牢牢粘在自己身上、永远不可能和真正爱的人有结果?   好像都是。   又好像都不是。   她是淡淡的,似乎早就看开了,他却被她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刺得难受,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极少皱眉,皱了他便不是白二少爷,该是白二爷了。   “什么叫瞎折腾?”他已有些不满,看着她的眼神很专注,“他打你,你自救,这就是瞎折腾?”   “那就该折腾,”他的神情染上一点浪荡的邪气,“使劲儿折腾。”   她又陷入了沉默,别开眼睛的前一秒心里还在爱他当时的样子,过一会儿又感到他离自己更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就在她耳侧。   “我和清嘉都在,总不会让人欺负你,”他的语气软下来,像是在哄她,“离婚能是多大的事?签个字罢了,往后的日子照样过,我们都会陪着你。”   动听极了。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在这句话里捎上清嘉的、有趣地和她方才的话形成微妙的对照,她深知这些措辞没有一点毛病,心里却仍不由自主地感到无力。   “我和清嘉”。   ——看吧,他的确只是她好友的哥哥而已啊。   “我知道你们关心我、不想我受屈,”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就像一朵在枝头微微摇曳的丁香,“但离婚还是不必了……左右都是过日子,怎么都能过的。”   很苦涩很苍白,很软弱很怯懦,可又偏偏固执坚持、像是早就决定好要放弃挣扎一口气坠到泥潭最底下。   他的眉头于是皱得更紧,也不知道是因为不能理解她的想法还是在思索该怎样扭转她的决定,包厢外热闹的戏声此刻成了惹人烦躁的根源,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左手又熟练地从另一侧取出了小巧的滚轮式打火机,“蹭”的一声打出小小的火光,下一刻烟已经被点燃了。   他叼着它深深吸了一口,微微呛人的香气似乎总有镇定的作用,烟雾在他眼前升腾起来,略微抚平了些许他心底的褶皱;他刚感到几分轻松,身边的女人却忽而咳嗽起来,沉重的声音全闷在胸腔里,每一下都像是带着血。   他愣了一下,随后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指尖的烟就是元凶,那一刻他的心也像被火燎了一下,随即立刻用力把烟按灭在了摆在桌子上的烟碟里——天晓得他的瘾有多大,在日本时只要人醒着就一直在抽,回国后他母亲和他妹妹都抱怨过多少回了、每次让他掐烟他都不肯,如今她只是咳嗽一声他便绷不住了,甚至觉得这东西是有罪的。   女人的咳嗽还在继续,最难受时她听到了身边的椅子摩擦地板发出的刺耳的声音,男人似乎起身出去了、顺便带走了桌子上的烟碟;没一会儿又回来了,弯着腰站在她身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很急促,在问:“好些了么?……我带你去医院?”   她摆摆手说不出话,又过了一阵才终于止住咳意,那时男人还在看她,迷人的狐狸眼里只装着她一个人的影子,是这阵咳嗽带给她的战利品。   值么?   ……好像还挺值的。   她在心里偷偷地笑,也不知有几分甜几分苦,喉间熟悉的血腥气根本无足轻重,倘若能够选择、她宁愿用一直咳嗽去交换他更长久的注视;可这病态的心思却不能被他察觉,是以她又要虚伪地开口了,说:“没事……只要回去休息一会儿就好。”   这是告别的话,白二少爷多懂女人的心思,怎么会看不出她想走了?果然没一会儿她就自己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了,单薄的身体这样看就更瘦削、后背佝偻得也更厉害,人已经有些不像样子了。   才三年而已……   他实在没忍住,在她说了“再见”后要与他错身时伸手轻轻拉住了女人细瘦的手臂,包厢内不甚明亮的光影笼罩着他们,使他们看上去比此刻正在台上生离死别的侯李还要凄苦。   “还是跟我走吧,”他低声劝她,语气是难得的严肃正经,“我从日本带了医生回来,就快到上海了。”   这是实话。   尽管此前他一直不知道她为他舍出了一座矿山、又挨了她父亲一顿要命的毒打,可他依然感念她当初为他奔忙的恩情,在日本时也不曾忘了她,一直记得要为她找医生的。   她倒并不怀疑他的好意,只是觉得既已病成了如今这副这样、便不必再去求什么医生给瞧,左右都是无用功,还要平白拖累人家的声誉。   她想干脆拒绝的,可开口时又迟疑了,也许因为那时她忽然意识到她跟他是见一面少一面,倘若不能聪明地留下一个口子、或许眼下这回就是永别。   “医生?那……那真是多谢你,”她怯懦了,又在心底埋下了一颗虚妄的种子,给自己营造了一个还会再见到他的美妙幻景,“下回吧,今天我的确累了。”   话都是板正得体的,可他却在她眼里发现了一场悲凉的烟雨,那一刻他的心又憋闷起来,愧疚强烈得足可以要了人的命,从没有哪一刻他觉得自己对一个女人是有责任的,这责任是如此巨大,不偿还他便不能若无其事地过下去。   “静慈,”他都不惜叫她的名字了,声音里有淡淡的叹息,像还未散尽的烟雾一样朦胧,“你就不能听我的?”   “离婚。”   “看医生。”   “过舒心的日子。”   “别再折磨自己。”   ……折磨自己?   他这人……说话未免也太不客气,不仅要把她整个看穿、而且还要不留丝毫情面地揭露她;她立刻狼狈起来了,只觉得心底所有的残破和扭曲都被人大剌剌地扯到了阳光下,那一刻她自惭形秽又无地自容,同时又有些难以说清的愤恨和委屈。   “舒心的日子?”   她冲动地还了嘴,绷了一晚上的劲儿忽然有一丝松动,真心于是紧接着暴露了。   “我该怎么过舒心的日子?”   “难道我的病可以治好?”   “还是……你会娶我?”   坠落平康只自怜,遭逢离乱更凄然。   今生漫许来生愿,黄卷青灯古佛前。(1)   那台上唱得多响亮,该是卞玉京漂亮的吹腔,明明都是乱七八糟不相关的唱词,飘进包厢来的时候却生生刺穿了人的心。   自怜?   离乱?   来生愿?   说的都是她,只是没人能赐她一尊古佛,让她清清静静跪在青灯之下。   她又笑了,这回终于昭昭然露出了苦味,残破的女人早已自厌,而方才那几句在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又夺走了她仅剩的尊严、终于使她没有勇气再面对他了。   ——娶她?   凭什么?   就因为你曾不声不响硬往人家手里塞了一座矿山、如今就可以逼着他娶一个既不爱又快死的病秧子了么?   多可耻啊。   平生第一次、是她主动推开他,台上的郑妥娘正对香君道贺,说她问过菩萨、菩萨说她的病就要大好、于是与侯公子也终要圆满;可惜她却不是香君,只好在晦暗的光影里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匆匆而去,从此与她迷恋的那个男人背道而行,终此一生再无见面的勇气。   你应当不会委屈吧?   我都爱了你一生了……你便让我先走一回,好么? 第135章 露台 遂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同样的夜晚, 白家热闹的宴席才刚刚散去。   除了多事的二少爷之外,白家可再没有闲人会去打扰家里的小女儿跟人谈情说爱了,白清嘉和徐冰砚于是总算有了些许余裕, 可以在久违的闲暇中享受片刻独处。   他们原本只打算一起到厅里坐坐, 可家里的佣人来来往往, 调皮的小孩子们又总是时不时就会探出头来偷看, 白清嘉抿了抿嘴,终归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你要去我房间看看么?”   她轻声询问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他一愣, 掌心立刻就发起了热,还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有没有她的家人,接着才回答:“……可以么?”   她弯了弯眼睛,轻轻打了他一下, 随后径直扯住了他的袖口,拉着他从厅里的沙发上站起来,悄悄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口走去了。   木质的地板在他们走过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明明这条路她都走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今夜却因为身后有他而显得特别不同,幽深的走廊令人心跳, 打开房门的那一刻他们都有些微妙的紧张。   ……和悸动。   关门的是他, 回身时她已经软绵绵地靠进他怀里了,美丽的女人今晚特别安静,正无声地表达着对他的依恋;他的心被她磨得特别软,一边伸手把人搂住一边又温柔地抚摸她的后背, 轻轻问:“不带我转转?”   她摇头,闷在他怀里说“不”,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要先抱抱。”   ……娇得要命。   他都不知道她怎么这么会撒娇、就是小孩子也没她粘人,偏偏他就喜欢她这样、骨头都已经酥了一半, 又应她:“……好。”   然后他们就都不说话了,那个静默中的拥抱奇迹般地没有染上太多情丨欲,只有一种彼此依偎的淡淡的温馨;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终于能从人家怀里出来了,接着又拉起他的手引他往房间里面走,看样子是可以带他参观了。   她的房间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跟过去没有太多区别:那是一个宽敞的套间,最外面是一间独立的会客厅,有漂亮的小茶几和小沙发,三面墙都是很大的书架,上面满满登登地摆放着她的书和报纸;再往里去是她的衣帽间,比寻常人家的客厅还要气派,衣服鞋子首饰都有各自不同的柜子,只是如今她刚搬回来,新的衣物还未来得及购置,使这房间显得有些空荡荡的;最里面就是她的卧室了,宽大柔软的床榻四周围着玫瑰色的床幔,就算是欧洲皇室的公主也不会睡得比这更好,房间里早已点上了香薰,幽雅的暗香四处浮动,与她身上曼妙的香气融为一体。   ——哦,她还有一个小露台,就在离床不远的位置,推开落地的五彩玻璃门就可以看到,露台外面的风景很好,几乎可以把整个白公馆的花园尽收眼底。   此刻她就靠在露台的大理石围栏上回身看他,温柔的春夜整个铺在她身后,却远不如她眼中的笑意动人。   “我的房间看起来怎么样?”她颇有兴致地问他,“昨天一直在收拾,都要累死了。”   还不忘了要小小地撒个娇。   他笑着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靠在围栏上,低头时正瞧见她窗下空荡荡的光景,想了想问:“那里……?”   过去……那里似乎种着一丛美丽的白木槿。   她一听他这么问就知道他是还记得,这让她很高兴,因为多年前他们曾在那丛花旁说过话,彼时他于她而言还是一个过于严肃的陌生军官,有点不识趣、又莫名勾得她心痒痒,那一晚的会面曾在她心底留下痕迹、让她更渴望探求有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   “对,那里曾种过花的,”她心情愉悦地回答,“不过被后来的主人扒了,过几天会再种些别的。”   “别的?”他挑了挑眉,“不种木槿了?”   她点了点头,又引得他问:“为什么?”   她耸耸肩,看上去云淡风轻,答:“我父亲一直不喜欢木槿,觉得它太短命,寓意不好……”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随后笑容染上几分苦涩:“我是很喜欢的、原本也嫌他迷信,现在……”   她不继续说下去了,或许是再次回想起这一年多来家中经历的种种苦痛了吧。   他皱了皱眉,跟着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慢慢从她身后抱住了她,温热的手轻轻圈住了她纤细的腰,和她一起在露台上看着外面的花园;男人的怀抱温暖极了,且又是那么宽厚可靠,她舒服地靠在他身上,心底的阴云不必接受什么安慰便自发消散了一多半。   “今天你有心事。”   这时她又听到了他声音,语气很笃定,比起疑问更像在陈述。   她轻轻地笑,心想这真是最典型的他的方式,明明看起来是那么冷清的一个人,偏偏又最细心最体贴,能察觉所有她情绪的波动。   “出什么事了?”他已经在追究了。   “其实也没什么,”她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他圈在她腰上的手,“就是白天见了一个朋友。”   “朋友?”   “嗯,静慈,”她静静地说,后来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们也曾见过的,当初你去租界抓我二哥,她还跟英领事一起出现过。”   这都是很久远的事了,尽管他还记得那个危机四伏的夜晚,可对薛静慈这个人的印象却已经淡去,只依稀记得当时在场的的确还有一个女人,一心为白二少爷作保。   他应了一声表示自己还记得,又问:“她怎么了?”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开始叹气了,声音有些空,听上去像是陷入了回忆,“我们从小就认识,一直要好了很多年,她的性子特别好,不计较不争胜、有气度有教养——真的,你都不知道她有多好,不管是谁只要跟她多待一会儿就会喜欢上她,没人会不愿意跟她做朋友。”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乎又想起了一件事。   “她还鼓励过我,让我主动追求你,”她从他怀里仰起脸笑着看他,美丽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时候我们还不熟、你又一直对我不冷不热的,她说如果我真的喜欢你就不该计较那么多得失利弊,所以后来我给你写了第一封信,还逼你跟我一起约会。”   他听言一愣,没料到她会忽然说起这些,同时也跟着想起了几年前他们最初的通信、以及后来令他心荡神驰的第一次约会。   “那我真该感谢她,”他笑了,漆黑的眼中一片柔情,“她帮了我很大的忙。”   说着,低头在她额头上怜爱地亲了亲。   她闭着眼睛享受他的疼爱,两人的气息甜蜜地交缠在一起,片刻之后又转过了身子,再次依恋地靠进了男人的怀抱,眉眼间依然萦绕着淡淡的愁绪。   “可她却没有我这么幸运,”她难受地皱起了眉,“不仅身体一直不好、有肺病,而且父亲还是个很蛮横专断的人,为了钱会真的往死里打她,明知道她不愿意还要逼着她嫁给她不喜欢的人……”   “我今天才知道她结婚了,”她抱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她父亲为了利益卖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把她折磨得只剩一把骨头……她真的什么都没有,就只想要一份清净,最后居然也不能遂愿……”   “她丈夫还打她,我都亲眼看见了,手腕上那么深的勒痕,”她听上去难过极了,声音也闷闷的,“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她明明就不喜欢那个人!她……她喜欢我二哥……”   说到这里她终于无法继续了,心里就像压着一块千钧重的大石头,沉得要命。   ——她怎么会那么蠢?   这么明显的事怎么会直到最近才晓得?   静慈的性子那么文静、家教又严,一向都很少跟家族外的男人交往,可她却会时常跟二哥出现在同一个场合、偶尔还会不动声色地跟他搭两句话;几年前二哥出事时她的动作比她们本家人还要快,拖着那么病弱的身体前后奔走、活生生操碎了心,她怎么竟会以为那只是出于朋友间的情谊?   那明明就是爱情!   她爱他!   爱得命都不要了!   如今她是悔恨交加,对好友的愧疚已经多到无法计数——过去她从静慈那里得到过多少帮助?且不说那些充满善意的倾听和陪伴,单是那座沉甸甸的矿山她和她的家人就很难偿还;可在静慈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她却不在她身边,等回来的时候所有糟糕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唉。   怀里的女人情绪压抑,低垂的眼睫都在微微打着颤,男人频频皱眉,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肩一边劝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并不知道那些事……”   这都是有道理却于事无补的话,她听了也还是一样难受,他也知道她被这种负罪感缠住了,想了想又说:“你只是她的朋友,有时限于所处的位置、能解决的问题总是有限——譬如眼下,也许比起别人,那位小姐更需要二少爷的援手……”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健,是历经无数风浪后积淀下的平静与温和,此外还有一种明净的通透。   “遂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为过去遗憾和为未来担忧的结果都只是毁掉当下——我曾犯过类似的错误,你不是知道么?”   她听言一愣,再次仰起脸看他,美丽的眼睛一眨一眨。   “或许现在我们更应该想怎么才能让她过得更好,”他淡淡一笑,伸手顺了顺她柔软乌黑的长发,“也或许应该直接把这个问题交给你哥哥去解决。” 第136章 温存 “你不必做,”他牵起她的手轻轻……   这话倒是启发了她, 只是二哥他……   “我二哥那个人……”   她又微微皱起眉了。   “作为哥哥当然是很好的,可作为恋人就……”她无奈地摇着头,“你不知道他, 逢场作戏对谁都好, 却从没见对哪个人动过真心, 何况他和静慈相识那么多年了, 也从没露出过那种意思……”   情爱这种事在她看来都是一眼定一生的,就譬如她对徐冰砚、打从最开始见面时就跟对其他人不同, 二哥与静慈相处至今仍未擦出什么火花,未来恐怕也……   她的眉越皱越紧。   不过她也认同徐冰砚的话,在劝静慈离婚这件事上她说一百句恐怕都不如二哥说一句有用,他们之间的债要怎么清偿也终归不是她这个旁观者能插得了手的。   “过去我总觉得我们之间麻烦太多, 如今看来其实已经非常幸运了,”她在爱人怀里叹着气,“现在我只祈祷这辈子再也不要碰上战争, 这样你就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们都会好好的、一辈子在一起……”   这是最美好的愿望,可同时他们也都知道绝不可能实现, 此刻宁静的拥抱不过是无边荒漠里一个狭小的绿洲、随时可能被暴烈的风沙无情吞噬, 没有人能抵抗残酷的历史,也许最终他们都会被碾压成破碎的粉末……   遂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与死亡和别离相比其他矛盾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她想跟他求一个圆满, 为此愿意去解决无数原本并不愿意去解决的问题。   ——就比如他的妹妹。   “这两天你在忙什么?”她提起一口气主动问起这个话题,“……见过你妹妹了么?”   这个话题的转折有些突兀,他一顿后才回答:“还没有。”   她撇了撇嘴,好像不太相信, 别扭的样子把他逗笑了,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儿,说:“真没有。”   她轻轻哼了一声,任他捏了一下,想了想又问:“刚才你来的时候车上还有别人么?我好像看到后排有个人影。”   “嗯,是苏小姐,冰洁的朋友,”他很坦然地对她说明,“来找我说关于她的事。”   苏小姐?   国文科的苏青?   一口一个“冰砚哥哥”叫他的那个?   白清嘉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一把将男人推开、还自己虎着脸抱起了手臂。   “你让她坐你的车?”她气势汹汹横眉怒目,“你怎么可以让其他女人坐你的车!”   这个反应完全在徐冰砚的预料之外,他愣了一下,然后试图解释:“我……”   白清嘉才不听,一边瞪人一边控诉:“好啊,亏我刚还说我二哥风流不着调,谁知道你跟他也是一丘之貉!跟个女学生坐一起你觉得合适么?你的车只有我能坐!”   ……已经不太讲道理了。   徐冰砚当时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解释,譬如当时车上还有张颂成和褚元、他跟那位苏小姐并不是独处,又譬如他们之间坐得有距离、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逾矩的交往,但很显然气头上的女人并不想听这些,他审时度势、觉得自己还是直接道歉比较稳妥。   不得不说徐中将这个判断十分准确,倘若当时选择辩解那就是捅了马蜂窝、必然会惹得白清嘉大发雷霆,而当机立断选择低头道歉后大小姐的火气就渐渐降了温,接着他还保证往后绝不会再让任何异性上自己的车,总算哄得猫咪不再炸毛了。   “那她找你干什么?”她又开始盘问细节,“你们兄妹之间的事,她一个外人跑过来搅什么浑水?”   女人的气息还紧绷着,他便不得不一边安抚她一边尽量详细地向她说明,告诉她妹妹在被学校开除以后一直独自住在外面、他们已经近两个月没有见面,昨天她到警政厅找过他、他也没有让人放她进去。   白清嘉:“……”   诚然她与徐冰洁结了梁子、心里也是巴不得这小丫头能多吃些苦头长些记性的,可如今一听她近来的际遇心情也难免有些复杂——她毕竟父母双亡、只剩一个哥哥,如今年纪不大就要一个人独居过日子,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些可怜。   “你……你真没见她?”她的语气弱下去了,看着徐冰砚的眼神也有些犹疑,“……连门都没让她进?”   他看着她,点头:“嗯。”   她的心情于是更古怪,不单不觉得痛快、反而有种难以解释的憋闷。   “你、你也不至于要这样吧?”她微微低下了头,“见一面又没什么……总要听听她想说什么。”   顿一顿,又忽然抬起头瞪他:“你这样她肯定会觉得是我指使的,以后会更恨我!”   “我才不要做这个恶人!”   ……又要开始闹了。   他无奈地叹气,低着头站在她面前的样子是那么温柔,而他看着她的眼神又显得意味深长。   “你不必做,”他牵起她的手轻轻一吻,“我做。”   白清嘉:“……”   这人……   她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不是不关心妹妹的,当然更不是不愿意见她……他只是故意在妹妹面前表现得严厉冷酷,然后把好人留给她这个未来的嫂子去做。   想清楚这一点后白清嘉的心情就更复杂了,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站在月光下的男人、什么坏脾气都消散了个干净,她甚至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被自己的爱人轻轻揽回了怀里。   “这个问题本来就该你解决,”她还在嘴硬,假装没被感动,“……可别指望我会感激你。”   他听后低低地笑,好像对她真的没有一点脾气,还附和:“对,都是我应该做的。”   这宠爱的语气取悦了她,让大小姐窝在爱人怀里偷偷翘起了嘴角,默了一会儿才终于肯说软话,问:“那你最近有时间么?要不,你陪我一起……见见你妹妹吧。”   他低头看向她,眼神都比平素更明亮一点,问:“你愿意见她了?”   前几天在火车上还提都不想提,现在……   “那你都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她又瞪他,埋怨人的样子在他眼里也很美,“我才不要被人说是得理不饶人的刻薄嫂子,我要看起来很大度、让你妹妹自惭形秽。”   他又笑了、大概是因为觉得她可爱,看了她两眼后又忍不住低头轻轻吻了她一下,女人甜蜜的气息令他陶醉,同时也让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嗯,自惭形秽,”他哄着她,“我随时,看你方便。”   她又在别扭地哼气,可在男人继续亲吻她时却没本事拒绝、只好又缠缠绵绵地跟他亲热了一会儿;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她的声音特别轻,说:“那就明天?我不想再拖了……不然总觉得心里挂着事,不安生……”   “好,”他温柔地点头,“你想在哪里见她?”   她想了想,说:“去你的官邸吧,到我家来也不太合适。”   他又点头,说:“那我去安排,明天来接你过去。”   她“嗯”了一声、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秀美的眉又皱紧了。   “一说你妹妹我想起来了,当时新沪的那个教务长还偷了我一本翻译的稿子呢!”她再次义愤填膺起来,“三百大洋!他拿我的稿子从出版社骗了整整三百大洋!”   “这事儿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必须当面跟我道歉!而且必须把这笔钱还给我!”   他:“……”   如今的白清嘉可不跟过去做小姐时一样不懂事了,一年多贫苦拮据的生活让她晓得了金钱的可贵,清楚地知道三百大洋能买多少斗米、多少斤肉、付几个月的房租——她凭什么把这笔钱白白给了丁务真那样的混账?还不如捐出去给可怜的流民多买几个馒头吃呢!   她又追问起了丁务真的近况,想知道对方眼下正在哪里、做什么——徐冰砚哪会知道这些细节?关于丁的那些事当初他都是直接让教育厅去调查的,而这两个月他陷于战争、回沪后又忙于其他公务,确实还没来得及过问进度,眼下面对爱人的诘问不免有些口讷,只好说:“明天我派人去教育厅查问一下,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她应了一声,一边点头又一边气哼哼地说:“好好查,查个底朝天!那人一看就是不学无术的,怎么可能一口气出那么多本书?保不齐还有很多像我一样被盗取成果的人,这些公道全都要讨回来!”   他一直点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容易才哄得爱人满意,过了一会儿又听她叹了口气,说:“唉,其实这两天我也在想,如果学校的事情都解决得差不多了,我是不是还是回去工作比较好……”   他闻言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问:“你想回去工作?”   她耸了耸肩,神情也有些复杂,感慨:“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一直闲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学校里还是有些讨人喜欢的学生的,我觉得我也能当好一个老师……再说如果一直待在家里让我二哥养着,未免也太……”   她真是个矛盾的人。   过去一年辛苦时明明巴不得早些赚够了钱过回清闲的日子,可如今真等回了富贵窝却又想念起了当初的忙碌,总觉得那是一种充实,比每天无所事事地在家里看杂志喝咖啡要好得多。   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折腾了?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他的确没想到她会想要再回到新沪,毕竟他一直认为过去她在那里工作是形势所逼,何况后来发生的那起恶□□件也让她蒙受了很大的伤害……他还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再想回到那个地方了。   不过……   “都好,”他诚实地回答,“只要你觉得开心,做什么我都赞同。”   她被他这话逗笑了、想说他这人没原则,可被人深深疼爱着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她也再说不出什么扫兴的话,一边甜甜蜜蜜地踮起脚吻了一下爱人的侧脸,一边又难得温温柔柔地说:“得了,这事也还不急,横竖都得先过了明天才能说以后……”   说到这里又开始缠他,逼他保证明天一定会站在她这一边,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得顺着,可不能帮着他妹妹跟她唱反调;男人好脾气地听着,她说一句他答应一句,朗润的月光将他们的影子紧紧牵在一起,就好像……   ……一生一世都不会分离。 第137章 会面 “我有数,不会伤着她。”……   次日一早他果然亲自来接她了。   如今白家对两人的关系已是默认的态度, 自然不会再对他们一起外出表现出太大的意见,只是眼下他们毕竟还没有结婚,作为女方的长辈总是忍不住要多嘱咐一句;贺敏之原本还指望次子能代替自己来做这个嘴碎的恶人, 可惜他昨夜晚归之后人就一直待在房间里没出来、自然也就无法尽到教育妹妹的义务, 逼得贺敏之不得不亲自开口, 提醒小女儿晚上一定要尽早回家。   而实际上白家人属实是多虑了, 毕竟今日的白清嘉可没有心情同徐冰砚你侬我侬,满脑子都在想和他妹妹见面的事, 从白公馆到将军官邸的这一路都是沉默寡言情绪紧绷,一句话都没顾得上跟徐冰砚说。   直到军车停在官邸门口她的注意力才被转移了些许。   徐家官邸过去她来得不多,大概统共也就三四回,富丽漂亮的红顶白墙, 是德国式的双联体别墅,过去的花园还随着徐振的爱好布置成了宽敞的槌球场,如今那些设施都被撤掉了, 园艺显得越发简单。   进门之后她就更惊讶。   徐振是讲究气派的人, 当初为了建造官邸专程让政府下拨了很大一笔款项,房屋内的布置更是极尽奢华;他娶了□□房姨太太、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喜好, 这个装点装点、那个打扮打扮, 个中奢侈更是与日俱增。   可现在……房子却几乎空了。   偌大一个客厅,什么装饰摆件都没有,只在正当中摆着一套硬邦邦的桌椅,看样子也是办公开会用的,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空荡的样子简直不像是住着人。   她扭过头看他,神情很诧异:“这……”   他则有些尴尬,与此同时眉眼间有种微妙的晦暗, 默了一会儿后说:“的确太简陋了些……是我考虑不周。”   她倒不需要他道歉、左右这房子又不是她在住,她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里搬空,简直就像是……   “没关系,”她抿着嘴摇了摇头,四下里看了一圈后还是走到厅里的椅子上坐下了,又问,“你妹妹什么时候来?”   “快了,”他低头看了看表,又走到她身边坐下,“我让人去接她了,大概还有十分钟。”   十分钟……   白清嘉叹了口气,心里的压力忽而又大了一层——天晓得,她根本不在意那个莫名其妙的小丫头,就算搞砸了今日的会面她也完全不在乎,她只是在意他……不想让她爱慕的男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也明白她的意思、知道她正为了他收敛所有脾气面对根本不想面对的情况,为此他既心疼又感激。   “一切有我,”他轻轻把她搂进怀里低声哄慰着,“别担心。”   徐冰洁跟着张颂成一起走进官邸大门的时候便正瞧见她哥哥亲自给白清嘉倒水喝,那女人看起来情绪不高、脸色还有些难看,她哥哥就温柔耐心地哄着她、一直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凭什么?   那是她的亲哥哥,她都从来没有得到过他那样的忍让和照顾,那个女人又凭什么轻而易举地得到这一切?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产生如此激烈的情绪,毕竟昨晚张颂成就提前告诉了她哥哥要见她的消息,并且说那位白家的小姐也会一并到场;说实话她是不愿意见到白清嘉的,可同时她也明白要想获得哥哥的原谅她就必须先过白清嘉那一关,于是昨天一整夜都在翻来覆去地平复心情鼓励自己、想着今日见到对方后一定要稳住情绪好好说话。   张颂成也是真心为她着想,方才在来的路上还一个劲儿劝她。   “你要真是想回家,待会儿就正正经经给白小姐道个歉,”他一边开车一边语重心长地叮嘱,“将军同那位小姐情深意重,说不准过段日子就会跟她结婚,你跟未来嫂子结怨能落下什么好?何况当初在学校你也的确是做错了,给人家赔个不是总是应当应分的……”   他说得都对、她也都听进去了,可是进门后看见的这一幕却不知为何深深刺激了她,霎时间酸啊涩啊苦啊闷啊一股脑儿全涌上了心头,将她原本就根基不牢的理性全冲得摇摇欲坠了。   ——凭什么?   那个女人只是一个外人啊,凭什么这么容易就抢走了她的哥哥?她想回家还必须先得到她的同意,这到底是凭什么?   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看着跟哥哥坐在一起的白清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那女人却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看着她,仿佛已经成为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没有人说话,气氛紧绷得吓人,一旁的张颂成一看心都凉了一半,暗想这小祖宗方才在车上还答应得好好的、怎么事到临头了又出尔反尔?急得赶紧偷偷拽她的袖子、又拼命给人打眼色,就指望她能赶紧道歉表达一下自己的诚意,免得被将军一怒之下再次赶出家门。   不料他这眼色刚打到一半徐冰洁就忽然“噗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还撕心裂肺地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全是我错了!我不该丢白老师的东西也不该往你身上泼油漆,我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死有余辜!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混蛋!”   “求求你们了……让我回家吧……”   “我真的……好想好想回家……”   这又跪又哭的阵仗实在大得出乎张颂成的预料、与此同时这不惜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架势也委实令他心情复杂,尤其当他瞧见这平时跋扈霸道的小祖宗一边哭一边努力爬到她哥哥身边试图拉住他的手求饶时,心中的酸涩与同情便不由自主冒出了头。   ——只可惜将军是铁石心肠,就算见到妹妹下跪那神情也依然冷着,甚至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你是真心道歉还是在跟谁置气?”他的语气极其严厉,没有丝毫要轻拿轻放的意思,“徐冰洁,你知道你自己犯了多荒谬的错误么?”   徐冰洁一听这质问就更恐惧了,与此同时一并剧烈起来的还有她心底的委屈——她在哥哥眼里就真的这么不重要么?他面对那个女人时明明那么温柔,为什么转头面对她就变得这么狠心?她都下跪道歉了……这样也不行么?   她于是哭得更伤心、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张颂成都觉得她够可怜了,偏她的亲生哥哥不为所动,垂着眼睛看她的样子异常冷酷,似乎没动哪怕一点恻隐之心。   可白清嘉知道不是这样的,甚至眼前的这一幕让她在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年轻时脾气比现在刚硬得多、管教孩子也十分严格,她记得那时自己才三四岁,便时常瞧见父亲拿着棍棒管教二哥——那时还是大清朝,父亲依然盼着儿孙中能有个争气的考取功名封侯拜相,可她二哥打从少时起便有自己的脾气,明明能读得好书却偏偏不肯用心,吊儿郎当的样子常常能把教书先生气得跳脚,人家跑去告状,父亲便也紧跟着跳脚,抄起藤条就打他的手板。   他还要罚他跪呢,一整天都不许人拿东西给二哥吃,就算母亲流着泪去劝也没用,惨淡的样子时常惹得二房发笑,他们都说二哥让父亲大失所望,所以父亲不疼他、是当真想把这个逆子饿死了事。   ——可其实呢?   根本不是这样。   父亲为了孩子是可以豁出命去的,而对于徐冰洁来说,她那一手把她拉扯长大的哥哥又与父亲何异呢?   他一定很疼妹妹、也一定舍不得看人跪着……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个男人内心的温柔,因此也就比任何人都更能了解他此刻的难受。   而她……并不想看他遭受煎熬。   “行了,也别让人一直跪着,”她叹着气开了口,努力忽略徐冰洁眼中仍然很深的敌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有多刻薄呢,欺负一个半大孩子。”   徐冰洁原本哭得甚是惨烈、气都喘不匀了,眼下听到白清嘉开口倒是略微收了收眼泪,只是她也不起来、仍然很犟地在原地跪着,看那神情好像是把这种弱势的姿态当成了一种与她对峙的手段,明明又伤情又害怕、却偏偏杵在原地一动不肯动,也不知道这脾气随了谁、怎么就跟她哥哥一点也不像。   白清嘉又叹了口气,接着伸手推了推身边的徐冰砚,说:“你避一避吧,我想跟她单独说两句。”   徐冰洁一听这话浑身又绷紧了、还跪在地上煞有介事地瞪着她,白清嘉根本不以为意,就只坚持让徐冰砚和他的副官都从房间里出去,他却有些不放心,看看妹妹又侧过脸来看看她,深邃的眼中有些隐蔽的忧虑,也许是担心她把不住场面会再把事情闹起来吧。   她撇撇嘴、心想这男人未免也太小看她,当场虽未跟他计较,心中却是悄悄记下了一笔账预备事后跟他讨,顿了顿又小声在他耳边说:“出去吧,昨晚你不是都答应了今天一切都顺着我么?”   “我有数,不会伤着她。”   他听后眉眼一动,神情间又隐隐露出一抹温情之色,大概是在感激她这句不会伤着妹妹的承诺,片刻后终于如她所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跟张颂成一起穿过门廊向联体别墅的另一侧走去,没一会儿背影就消失在了红墙的拐角处;与此同时徐冰洁也唰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瞪着她的眼中满是戒备,看样子是早就把她当成了可憎可怕的洪水猛兽。 第138章 谈话 “你哥又不是卖给我了,难道我说……   白清嘉心里觉得累, 面上看着倒是平平静静,一边施施然抱起手臂一边又朝旁边的椅子抬了抬下巴,看着徐冰洁说:“坐。”   这小丫头倒是不跟她客气, 哥哥一走就干脆变成了只小刺猬, 一边瞪她一边生气地说:“这是我的家!我想坐就坐!才不用你安排!”   说着便示威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 还学着她的样子抱起手臂看人。   白清嘉轻笑了一声, 倒是不在意她这些幼稚的举动,秀丽的眉微扬着, 有些慵懒又有些冷清。   “我没心思跟你兜圈子,咱们索性开诚布公地说吧。”   她的语气是微凉的。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也知道你现在道歉只是为了做给你哥哥看、其实心里并不真的感到愧疚,”她笔直地看着徐冰洁的眼睛, 些许的锐利,“但这都没关系,我想要的只是跟你哥哥在一起, 至于你喜欢我或者不喜欢我, 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同样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番开场白实在有些犀利、连一点修饰都懒得往上加, 徐冰洁也没想到她会这么不客气、人都愣住了, 刚回过神来要开口顶嘴又见白清嘉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不过即便这样我也还是有一些话要说在前面,如果能帮助你接受我那是最好的,你可以选择听也可以选择不听,我无所谓。”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 坐得更直了一点。   “第一,如果我的判断没错,我们之间矛盾的起源本身就是一场误会。”   “当初在666号大赌场,你以为是我哥哥强迫了你的同学, 但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同学是谁、两人也没有过任何交集,想必这一点你事后也已经搞清楚了。”   这……的确。   萍萍的事确实是一场误会……她并不是被白家那位二少爷糟蹋的,而是跟淞沪警察厅的洪复山有牵扯……那个老鳖公后来被查出涉嫌贪腐革了职务,此后萍萍才终于回到学校,只是她性情大变、渐渐也不跟她们这些旧日的友人玩了,反倒继续频频出入舞厅和赌场,最终中学也未能卒业……   徐冰洁心知在这件事上自己的确冤枉了人,于是便僵硬地低下头不说话了。   白清嘉也没乘胜继续追究,只继续平平淡淡地说:“第二,你似乎对我的出身也有意见,认为我和我的家人都是吸人血的蝗虫,但我的父亲曾投身实业、做的都是干干净净的买卖,即便后来家道中落也并非因为被查出牵扯进了什么肮脏的勾当,都是时势所致——如果你不赞同,可以反驳我。”   听到这里徐冰洁又不甘心了,虽然说不出什么确凿的反驳的话、却也还是要嘴硬:“冠冕堂皇……我就不信你们家从始至终清清白白没有劣迹!正经人哪有去赌场跟那些贪官污吏做朋友的?狡辩!”   “你说我二哥?”   白清嘉挑了挑眉,差点被气笑了。   “他的确不太正经,几年前莫名其妙入了革命党成了倒袁派,为了救他那些同僚花了我父亲几万大洋,后来被当局通缉又远渡海外——哦对了,这回你哥哥在皖南打仗用的军火还是他千方百计送去的,这些你都可以去找你哥哥求证。”   徐冰洁:“……”   ……这些事她都不知道。   既不知道那位看起来风流浪荡的白二少爷是个肯为了国家豁出性命的革命党,又不知道他和哥哥有交往、甚至在打仗这样的大事上也帮过忙……   “第三,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犹疑惶惑间她又听到白清嘉再次开了口,这回她的语气缓了些,神情亦显得平和。   “我在家里也是最小的妹妹,头顶还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前段日子我同我大嫂生了些龃龉,彼此相处的确是有些糟心,仔细想想,倘若我二哥也娶了一个我不喜欢的嫂子进门,我的心情估计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笑,很美,淡淡的。   “不过你是为什么不喜欢我呢?只因为前面那些误会?还是另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这个问题把徐冰洁问住了,她一愣,心中也跟着迷茫起来。   ——是啊。   她到底为什么……会对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有那么深的敌意呢?   白清嘉没有打扰她,耐心地给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独自思考,过了一阵才又开口,这回声音变得更柔。   “我并不知道你幼时的生活是怎样的,但能猜到其中一定有很多艰难,你们兄妹一路相依为命患难与共,情谊必然也极深。”   “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害怕?”   “难道你觉得这样的感情不够稳固?还是你觉得你哥哥寡情自私、可以随意把家人丢开不管?”   “我当然没有这么想!”徐冰洁被踩到了痛脚,立刻大声地出言反驳,“我哥哥很爱我!他绝对不可能丢下我不管的!”   “那你在怕什么?”白清嘉继续反问,抱着手臂的样子显得游刃有余,“怕作为‘外人’的我抢走你哥哥?”   徐冰洁脸涨得通红:“我——”   “希望你能明白,我对当你哥哥的妹妹毫无兴趣,我自己有哥哥,而且还有两个,”白清嘉打断了她,语气半是调侃半是认真,“你哥哥可以同时有妻子有妹妹,他爱我和爱你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至于谁更重要的问题……”她懒洋洋地随手拨弄了一下自己迷人的长卷发,“这个就看你个人怎么想了,横竖我从来没试图跟我大嫂争过宠,她要跟我哥过一辈子、还辛辛苦苦给他生了两个孩子,我做了什么?凭什么跟她争?”   徐冰洁又哑然了。   所有曲折隐秘的心思忽然一下子被人直愣愣地戳破、她在尴尬羞愤之余又觉得恍然大悟,同时强烈的纠结和摇摆又在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让她不敢相信自己心里竟藏着这样丑陋的念头。   ——她在干什么?   跟未来可能成为自己嫂子的人争宠?   “我……”   她已完全失语了,明明想要反驳的,可却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口舌发僵、都想不出一句可以撑场面的话;白清嘉也没打算把人逼到墙角往罪状上画押,有些事情就该点到为止、一直揪着不放最没意思。   “归根结底,我很爱你哥哥,所以愿意跟你好好相处,”她看着徐冰洁的眼睛,难得敛起了所有坏脾气,显得格外诚恳又耐心,“之前在新沪发生的事我都忘了,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提起,过段日子我也许会回去教书,如果你有志气能自己再考回去,我也很愿意继续当你的老师。”   这又是徐冰洁完全没想到的提议——她都已经被开除了……还能再考回去读书么?   “……你说的都是真的?”她继续警惕地看着白清嘉,但其实心里已经有些松动了,“没有骗我?”   “当然,”白清嘉耸耸肩,“我骗你一个小孩子做什么?”   徐冰洁皱起了眉,心说她才不是小孩子、她只比她小四岁而已,可当时却顾不上纠正这些细节,只又着急地问:“那我可以回家住了吗?你不会撺掇我哥哥不让我回家吧?”   “这是你的家,当然想回就回,”白清嘉又叹了口气,心中只感叹这嫂子真是不好当,也不知道徐冰砚一个大男人是怎么把这么别扭的小妹妹养大成人的,“你哥又不是卖给我了,难道我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吗?”   徐冰洁闻言悄悄撇嘴,暗想这可说不准,保不齐哥哥已经被你这狐狸精迷惑了、纣王还不知道妲己要害得自己亡国呢。   她冷哼一声,表面上仍是一副讨人嫌的叛逆模样,可其实身上的刺已经在无形间软了许多;白清嘉也知道她和这未来小姑要打的是一场持久战,单凭今日几句话不可能摆平所有矛盾,是以也无意揪着人再谈什么心,只有些疲惫地朝她摆了摆手,说:“你应当还有话要跟你哥哥说吧?去找他吧,不必在这儿跟我耗。”   一听说可以去找哥哥了徐冰洁便眼前一亮,可欢喜过后又不禁露出了心虚忐忑之色,看得白清嘉失笑,心想那男人那么温柔,怎么竟会有人怕他呢?   徐冰洁又在椅子上磨蹭了一会儿、大约是在给自己壮胆,随即一鼓作气站起来朝着她哥哥离开的方向跑去了,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白清嘉独自在厅里坐了一阵,后来也感到无聊了,想了想也跟着站了起来,琢磨着要在官邸里随便逛逛打发时间。   可其实这里已经没什么可逛的了。   所有奢侈的陈设都被搬运一空,连墙上那些附庸风雅的西洋油画都不见了踪影,空空荡荡的房子与其说像个官邸、倒不如说更像个荒凉的废墟……她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这么做,心里只感到一阵淡淡的冷清,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伤情。   她独自从一楼逛到二楼,还特意去看了一眼那里的偏厅,记忆中他们曾一起在那儿打过麻将,神秘的男人只用沉默就把她迷得神魂颠倒……奇妙的是那个房间也和别的地方一样都空了,独独只剩下了那张麻将桌。   她一愣,又偷偷地笑,伸手抚摸那桌子的台面时终于品尝到了丝丝缕缕的甜蜜,甘味极浓、像是可以一口气持续几十年似的。   这令她十分满意,以至于在接下来的一小时中仍能兴致勃勃地到处闲逛,后来实在走累了才打算回一楼的厅里坐着休息,结果人刚走到二楼的楼梯口便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抬起眼,正瞧见他站在楼梯下直直地看着她。 第139章 热情 她是他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只……   那时她正站在天窗下, 春日的阳光十分明媚,正透过她头顶不太大的窗口一丝一缕地漏下来,明亮的光晕轻轻笼罩着她, 使她看起来格外温柔美好。   就像很多年前……她站在那里的样子。   今夕交叠的画面已然让男人出了神、甚至令他眼中的黑色都变得更为浓郁, 她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站在楼梯上随口问:“跟你妹妹聊完了?——她人呢?”   说着就要一步步从楼梯上走下来, 嘴里还在抱怨他们聊得太久、让她一个人等得好无聊好辛苦。   可在她有动作之前他却先动了,英俊的军官没两步就迈上了高高的台阶来到她面前, 彼此的距离保持得比平时更近;他的动作太快了,简直把她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退了小半步,还有些不安地问他:“……怎么了?”   他却不说话、只一直紧紧地盯着她看, 深邃的眉眼有种异样的波动,下一刻又忽然伸手紧紧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臂。   她真的有些害怕:“你……”   问题还没问完……男人的吻已经不由分说地压了下来。   ……那是一个极其热烈的吻。   他似乎是有些失控了,连一贯稳定的气息都显出了异常的凌乱, 紧紧扣住她后腰的手也有些过于用力、像是怕她忽然从他眼前消失似的。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想推开他问个明白, 可爱人的拥抱和亲吻对她来说同样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对他狂热的迷恋在一息之间便冲昏了她的头脑、也将她卷进了那场突如其来的热烈, 一片混乱中她只记得要攀住他的肩膀、并给予他同样真实的回应。   而她的反应就像是掉落在滚油上的火星, 使他们之间更加难以收场,他把她抵在楼梯的栏杆上亲吻,炽热的怀抱宛如一座诱人深陷的囚牢,下一刻她又感到天旋地转, 是他忽然打横把她抱了起来;这对他来说太容易了、而她却完全乱了套,连脚上的高跟鞋都掉在了半路,她根本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只听到男人匆匆的脚步声, 没过多久又听到他粗暴地打开了一间房门,都没有机会看看房间的样子就和他一起倒在了微硬的床板上,他的眼睛是黑色的漩涡,轻而易举就能把她卷入深潭溺毙。   她的意识已经被这样的热情烧到模糊,只盼望此刻与他厮守的时光能被延得无限长,最迷人的末路之花正在男人专注的凝视中璀璨地绽放,将他所有的情动轻而易举地哄骗到手。   “清嘉……”   他在低声呢喃她的名字,心跳快得要命,她得意极了、心底每一个角落都熨帖不已,与此同时对眼前这个男人的爱意亦强烈到难以自持,就像他给她的亲吻一样炽热真挚。   ……他疯了。   她也一样。   明明知道要发生什么、可却完全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去表达拒绝,也许爱情总是会在无声无息间与占有欲相勾连,她能感觉到自己心中已有不那么善良的欲望在疯狂滋长;美丽的女人有最妖艳惑人的脸蛋儿和身段儿,偏偏只有凝视他的那双眼睛过于纯情,对他的爱意一尘不染干干净净。   混沌的意识忽然划过一道刺目的白光,他像被突然惊醒了、直到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而她却不知道男人的内心正在经历怎样的起伏和震动,只感到他在热情最汹涌时抽身而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背对着她坐在了床边。   “清嘉……”   男人的声音特别低哑。   “……对不起。”   “……我很抱歉。”   她已经听不懂他的话了,意识仍被片刻之前爆发的强烈刺激拉扯得七零八落,过了起码五分钟才慢慢恢复理性,接着费力地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用依然酸软的手整理自己被男人扯乱的衣襟。   也是直到这时她才看清自己所处的房间是什么样子的。   不太大,是一间阁楼,房顶一边高一边低,低的一侧大约只有半人高,床就摆在这里,即便躺着也会觉得压抑;它还很小很旧,因为泛潮而有淡淡的霉味,难得的是家具都还完整、没有像这座官邸的其他房间一样被搬空。   ……这是什么地方?   她看了一眼坐在床侧的男人的背影,抿了抿嘴又慢腾腾地从床中间爬过去,从他身后抱住他的腰、侧脸轻轻贴在他的后背上,那一刻她是很放松的,而男人的身体却因她的亲近而绷得更紧。   “到底怎么了……”她的声音特别小,“……你今天很奇怪。”   他沉默着不说话,她也不急着催,直到狂热的激情渐渐散去他才终于回过身来看她,幽深的眼睛低垂着,像是又在反省了。   她真不知道这男人怎么就这么喜欢往自己身上添罪名,一时感到又好笑又无奈,忍不住凑上去在他嘴角轻轻一吻,又磨他:“说呀,怎么了?”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清嘉,”他抬手帮她系上领口刚刚被扯开的扣子,语气有些犹疑,“你还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么?”   她一愣,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这个,也没多想,就说:“是在码头吧?大概四五年前我刚回国的那个时候。”   当时的情景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冷峻的男人被一群士兵簇拥着走上甲板并朝天开了三枪、镇住了一干盛气凌人想闹事的洋人,转头看向她时神情却变得很温和,还脱下了自己的军装外套给她遮雨。   ……几乎是立刻就俘获了她的心。   “不是那时候,”可没想到他却否定了她的答案,那双被她迷恋的黑色眼睛带着淡淡的追忆,“还要再早一些。”   “怎么可能?”她眨了眨眼,表示难以置信,“你唬我。”   他低头一笑,神情却很认真:“是真的。”   她依然不信,同时又仔仔细细排查了自己过去的所有记忆,笃定在码头之前绝对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否则她一定不会忘记。   “我们第一次见是在这里,”他叹了口气,终于对她坦陈了隐瞒已久的实情,“……在你留洋前。”   啊。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在这里?留洋前?”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语速都不自觉地加快了,“不可能啊,我只来过这里几次而已……那时候你明明都不在……”   他早料到她不会记得这些,因此心里也没感到多失望,只简单说了几句:“只有一次很简短的照面……那时我在这里养伤,你不记得也很正常。”   可偏偏“养伤”这两个字唤起了她的记忆,令她依稀想起了多年前初次到徐家拜访的场景——那年她大概只有十六岁,却已经被父亲逼着跟徐家的二少爷订婚,对方一看便是个色中饿鬼,顶着人中上的一颗丑痣围着她转个不停,一整天都在她身边嘘寒问暖不断搭话,烦人得紧。   她实在闷得难受,就趁长辈们攀谈时偷偷从客厅溜了出去,跑到二楼时却在楼梯口偶然撞见了一个人,对方受了很重的伤、到处都缠着绷带,殷红的血迹不停透出来,吓坏了当初从没见过这等场面的她。   那个人……那个人是……   “……是你?”   她惊讶地捂住了嘴,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他却没想到她还能想起自己,彼时心中的感受真是复杂极了,既不可避免地有些狼狈和局促、同时又有些难以否认的感慨和慰藉。   “嗯,是我。”   他轻柔地把她搂进了怀里,声音又沉了下去。   “……我喜欢你很久了。”   ……真的很久。   而且很艰难。   那时她甚至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尊贵的千金小姐美丽又骄矜,连手指甲都被人精心打理过,随便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得到救命的药品、拉他出囹圄;站在天窗下被日光笼罩的她看上去就像西洋传教士口中所说的天使,他像任何一个被她迷倒的男人一样渴望得到她,可却同时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念头有多么不切实际。   ……可现在不同了。   九年的时间改变了太多,如今他们重新站在了和过去相同的位置、甚至连那束从天窗透射下来的光都和那时一模一样,可他却已不必继续勉强压抑自己内心的欲望——她是他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只是他的。   他清楚地知道方才那个支配自己欲望的祸首是什么,那是一种极其卑鄙下作的心思,想通过此刻对她的占有去抚平这整整九年里自己身上留下的伤痛,甚至像是在对九年前的自己宣示:她会是你的,一定会是你的   ……低劣至极。   他没法接受自己怀着这样的心思跟她在一起,她用那样纯净的一双眼睛看他、他又怎么能用如此肮脏的念头去玷污她?所以刚才他选择了停止……尽管那要命的欲望已经快要把他逼疯了。   她多聪明啊,不必他告罪便想通了一切,尤其在她想起那段遥远的往事后一切就更清晰了,根本不必他再多说。   生气么?   好像应该生气的……毕竟她似乎在无意间成为了男人证明自己成就的工具;可仔细一想其实又不,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对自己永远诚实,无论是爱、是回避、是付出还是索取……全部都很诚实。   “你这人未免也太爱责怪自己了……”   她无奈地叹起了气,又仰头轻轻地亲吻他的侧脸,温柔的触碰仿若某种慷慨的宽恕。   “……我都没说什么,你怎么就自己给自己判了刑?” 第140章 伤口 你绝不会做错事。   这是他一贯的毛病, 似乎总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问题、一切都该他处理善后、一切都该由他负起责任,她看着都累。   “我真的很抱歉,”他继续重复着, 头一回没有回应她的亲吻, “我……”   她却不想再听这些陈词滥调, 反而对当年的事更感兴趣, 于是干脆打断他问:“那后来呢?后来他们给你叫医生了么?”   他大概也知道她不想再谈他刚才犯下的错误,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得到了她的原谅, 因此说话的语气比平时更谨慎,顺着她答:“……嗯,还去了医院。”   她点了点头、似乎颇感满意,抬眼看他的时候眼神里却透着淡淡的伤感, 一边低头轻轻拨弄他军装上的金属扣子一边小声说:“要是当初我能带你走就好了……免得你又要吃这么多年的苦。”   ……分明是在心疼他。   他一愣,紧接着心头一热,仿佛她那双漂亮的小手正在拨弄的不是他的扣子而是他的心, 强烈的爱意正在无止尽地漫溢, 他又渴望再次低头亲吻她了。   清嘉……   她却不知道自己这么一句无意义的感慨就让男人感动了,只又扭过头四处打量起了他们所在的这间小阁楼, 问:“那段日子你就住在这里?”   他点了点头, 而她的神情却变得有些奇怪,忽而朝他妩媚一笑,手慢慢地摸着身丨下的床,充满暗示性地问:“那你……在这里想过我么?”   他:“……”   这是太过风流大胆的话, 伴着她当时刚刚被狠狠吻过的样子显得尤其勾人,他都不敢再看、只恐自己会犯戒,偏生女人不怕惹事,还在搂着他的脖子调笑, 溺着他问:“说啊,想没想过……”   ……那当然是想过。   不过不是那时候,是……   “清嘉,”他投降了,一直叹气,“……别闹。”   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看上去惬意得紧,又亲了他一下才肯消停,顿了顿转而问:“你现在还住在这里么?”   其实这个问题不必他回答她也知道答案的——整座房子都被搬空了、处处都没有住人的痕迹,唯独这间狭小破败的阁楼还存放着家具,结果是什么还不清楚么?   果然接下去他就默认了,而她却不得不感到费解:“为什么?”   他咳嗽了一声,气息又沉了下去,那种感觉就跟当初他们在火车包厢里提及他名字时的感觉一样,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被触动了,而他又在回避对她倾诉这些隐秘。   “你口渴么?”他不太高明地打着岔,“我去给你倒杯水……”   说着就要从床边站起来,可惜却被女人一把拉住了;她不满地瞪着他、一步也不许他离开,还生气地说:“一回两回总是这样,一说到关键的地方你就要遮掩——我不管,反正上次我都让你一回了,这回你必须得把话给我说明白!”   一副铁了心要追究到底的模样。   老实说自打徐中将坐上巡阅使将军的位置后就再没有像这样被人指着鼻子下过命令了,就算是北京也要对他客客气气礼让三分,也就是她有这么大的面子、可以由着性子对他撒火发脾气。   “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他终究还是妥协了,只是话说得很隐晦,“借住的地方而已……没必要太铺张。”   这又是令人费解的话了。   ——借住?   他是实控华东的巡阅使、中将军衔,只要在这个位置上坐一天这座官邸就名正言顺地属于他一天,他就是它的主人,这个“借”字又从哪里来呢?   除非……   “你觉得它是属于徐振的?”她敏锐地皱起了眉。   他:“……”   她真不愧是他最亲密的爱人、连他藏得那么深的细小念头都察觉得到,唯一猜不到的也就只有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毕竟在她看来他如今拥有的东西都是他应得的,无论是在军中的地位还是这座小小的官邸。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错愕地仰头看着他的眼睛,“它并不专属于某个人、而是属于特定的职务,如今沪皖几省由你主理,那这就应该是你的官邸。”   他淡淡一笑,接着很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才神色冷清地说:“你说得对……”   顿了顿又补充:“但他们毕竟是死在我的手上,终归……”   她:“……”   这是他们第一次说起有关徐振一家的事,此前她从没有问过,他也从没有主动说起过。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独自度过那段艰难岁月的,也不知道他和徐振父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当时报纸上流传的说法有很多,其中一多半都猜测是他亲手杀了他们——“狼子野心”、“东食西宿”、“窃国豺狐”、“孤恩负德”……全是他的罪名。   可其实当时她是不信的,毕竟在她印象里这男人一向隐忍克制、做事也有规有矩讲究章法,绝不是嗜血好杀妄动刀兵的人,然而现在他却说……   “……亲手?”她的语气有些迟疑了,睫毛微微发颤,“你……”   他看着她,脸上没有表情,冷峻的样子忽然让人有些害怕。   “他在扬州城外被我部俘虏,”他的声音十分平整,没有丝毫起伏,“说希望我念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他一命、或者至少带他去北京接受公审,我没同意,在他头上开了一枪。”   “徐隽旋不在战场,是我的部下动的手,同样一枪毙命。”   她:“……”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忽然说起这些、而且是用如此直露的措辞,此前他从未这么做过、甚至从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冷漠起来的男人看上去异常陌生,跟近来始终把她搂在怀里哄慰的样子截然不同。   “徐冰砚……”她茫然地叫着他的名字。   “这是我的工作,”他却只是看着她继续说了下去,漆黑的眼睛幽深无边,“你害怕么?”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原本因情丨欲而燥热的身体忽然冷却了下去,与此同时一并清醒的还有她的头脑——   ——她伤害到他了。   她刚才的反应……是错的。   他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无论陷入多险恶的境地都不会向他人倾诉、无论为别人承担了多少风险都不会宣之于口,就像永远不会疲惫不会委屈似的。   可那不是实情。   他只是一个人、没办法无止境地承受伤痛,不断累积的晦暗终有一天会压垮他的心,再坚毅的精神也有可能先于□□被摧毁。   譬如杀死徐家父子的事……就是他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   他说得多淡漠多冷清、像没有一点感觉似的,可这座曾属于徐家父子的官邸却被他搬空了——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他无法承受和被自己亲手杀害的故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么?   他在试图对她倾诉……可她刚刚却表现出了恐惧。   ——他会怎么想?   会觉得被孤立被抛弃么?   “我不害怕,”她终于找到了答案,抬头看着他的神情特别坚定,“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   “苦衷?”他淡淡一笑,眼神却像在审视她,“无论如何,他对我有提携之恩。”   “胡说,”她语速很快地反驳,“你本来就是有才干的人,正统军校出身、还有二甲进士的背景,即便没有徐振也可以在军中崭露头角,他最多不过是加快了一点这个进程,可之后他又一直利用你欺侮你,功过相抵,根本算不上有恩。”   “但他罪不至死。”他依然没有表情。   “谁说罪不至死?他难道没有盗矿卖国?难道没有支持复辟?即便不谈这些罪过战场之上也是刀枪无眼,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她毫不退缩,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你必须杀他,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定军心,只要他还活着他的旧部就会惹是生非挑起战争,最后受苦的是你的士兵,还有那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国有国法,不容私刑,”他像是不认同她的话,语气变得更冷漠了,“我至少应当带他去北京公开受审,而不是自己动手杀人。”   “不,你不能那么做,”她却变得更有信心,在男人否定的目光中越说越坦然,“当时大总统去世未久、北京的局势一片混乱,你根本不确定最后掌权的会是哪一派,一旦对方和徐振有旧审理结果就会发生偏颇,到时如果他再从其他省借兵南下战争就要再次开始,你不能冒那样的风险,因为那对国家来说是不负责任的。”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他终于不再提问了、凝视她的眼睛晦暗至极,而她的呼吸已有些凌乱,心中却从未感到那么舒畅开阔,也许这是动荡发生以来她第一次如此明晰地看清整个局势。   ——他呢?他是真的在提问么?   难道亲身经历乱局的他还不如只能通过报纸了解事态发展的她来得明智?   他比她明白得多,方才她说的所有话都是他在心底一遍一遍反复对自己申述的,可即便这样他也依然无法面对自己亲手夺走的那两条故人的命,这个伤口埋在他心底一年了、现在溃烂成了他的隐痛,逼得他渐渐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看清这一点后她的心痛极了、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心底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痛楚,那一刻能做的似乎就只有扑上去紧紧地拥抱他。   “你没有办法、只能那么做,时局没有给你其他的选择……”   她的眼眶甚至有些发热,只有抱住他的那双手特别坚决果敢。   “……你没有做错事。”   “你绝不会做错事。” 第141章 心结 无解的困局   沉默是他的底色, 过去多少次他都用它回避难以解决的麻烦,可这次他却没有这么做。   “不会么?”   他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声音就落在她耳侧, 微微的凉。   “……可我不确定。”   她的眉越皱越紧, 忽然意识到此刻他们比过去任何时候靠得都要近, 得到信赖的满足感强烈极了, 可在这之上更多的却是酸涩与疼痛。   “你遇到麻烦了对么?”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似乎是想提醒他她是他的同党, “很棘手的麻烦?”   她怎么会知道呢?   战争也许会暂停,可纷争却永远没有尽头——浙皖两省的战争结束后北京的态度也有些暧昧,似乎已经有意要另外选派军政官员到当地主政,名义上仍是他的下级, 但本质还在于分化华东。   他并不是贪权的人,也无意在这个乱世烧丨杀丨抢丨掠与人争胜,他只担心放权之后自己会无力继续维护华东的安全——他已经打够了内战, 当初他不惜放下在清廷拥有的一切转而从军校重新开始为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杀死自己的同胞?毙了孙绍康和倪伟有什么意义?战胜他们的部队又有什么意义?都是生存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同侪, 流的都是自己人的血。   可强硬地选择不放权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么?   北京不会眼看着整个华东都归于他和赵将军之手,或者即便他们无力干涉、主理其他省份的将军也不会坐视不理, 直隶省始终虎视眈眈、在他拒绝与欧阳峰将军的女儿联姻后这种矛盾就变得更尖锐, 如果这次他拒绝放权,直隶省会不会再次借机开战?   华东不能再乱了……皖南流民遍地,浙江也乱成了一锅粥,国家需要休养生息, 连年战乱只会把这个本就很孱弱的国家拖入更深的泥沼,到时全国各自为政就会走向分裂,亡国灭种不过是时间问题。   还有他跟日本人的关系。   放眼全国,如今哪个省份背后没有外国势力的干预?乱世生存尤为艰难, 各地的官员都要借外国人的力量谋求财富与权势,而最终被牺牲的只有平民百姓的利益——不断加重的赋税、强制摊派的劳役,无数被以各种名目强征的土地和财产……最终这些东西都会流进外国人的口袋,来来回回不断重复,直到所有国民都被榨干最后一滴血。   他不愿做这样的交易,在这次战争爆发之前就已经与日本人关系疏远、拒绝以政治利益交换他们的军火,可他一个人的作为却并不能把他们拒于国门之外,至少眼下直隶省已经与日本绑在了一起,欧阳峰是磨刀霍霍、随时都准备与人开战了。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浙皖两省的权力是放还是不放?与日本人的关系是维护还是不维护?   无论做什么选择都可能导致同样糟糕的结果……这根本是无解的困局。   “……有一点。”   此刻他选择像这样告诉她,明明是很节制的语言,可她却能听出他隐藏在话语背后的沉重与迷茫。   她于是终于明白了——对徐振父子的心结只是一个小小的触发点,他心底的迷茫远比这更沉重也更复杂,他不知道自己舍生忘死做的那些事究竟是对是错,在那平静无波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个极其动荡孤寂的地下世界。   “我……我能帮你么?”她不知道该怎样宽慰他了,总觉得说什么都没用,“我做什么才会让你好过一点?”   这是讨人喜欢的话,他听后扬了扬眉、眼中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   “抱歉跟你说这些,”他牵起她的手轻轻亲吻,对她怜爱已极,“……吓着了?”   摆明又是在哄人。   她才不想被哄、是真心想为他做些事的,可同时她也知道这世上根本没人帮得了他——他要救的是国难,可如今国家贫弱是不争的事实,别说是她,就是北京总统府里那群大权在握的高官也同样茫然自失,没人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   “为什么又要道歉?”她用力摇着头,“我并不害怕,也很高兴你能愿意跟我说这些……我们是要一起过一生的,难道能永远避开这些最重要的事不谈么?”   过一生……   他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神情有点怔愣,白清嘉一看眉头皱得更紧,情绪也上来了,质问:“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你不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么?”   这问题真是十分尖锐、让他立刻回过神了,连忙回答:“要的,当然要的……”   态度尚算诚恳,勉强令人满意,她于是也缓和了一下语气,接着说:“所以我们就是要像这样跟对方说自己的心事——我就是所有事都会跟你说啊,有关的无关的,有意思的没意思的……我希望你也能这样,哪怕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能听你倾诉一下也是好的……”   她十分认真地说着、像个较真的小学究,使他原本沉重的心情也渐渐有些转好,过一会儿又听她抱怨:“你有没有在用心听我说?怎么都不回答?”   “用心了,”他无奈地叹着气,“都听见了。”   她撇了撇嘴、半信半疑,想了想又追着问:“那你说说有什么希望我帮你做的?我保证都能做到。”   他笑了,眼睛里浓郁的黑色渐渐变淡,可一时间却说不出什么想让她做的事,她于是又觉得被敷衍了、漂亮的小脸儿绷起来,自己转了转眼睛,忽而灵光一闪,说:“我知道了——我要给你布置这个官邸。”   他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嗯?”   “就是把这个房子收拾一下啊,现在光秃秃的跟牢房一样,”她兴致勃勃踌躇满志,“你也不许再住这个破阁楼了,必须搬到正儿八经的房间里去,我去给你挑家具——还有客厅,起码要买一套沙发吧,就算你想把它用来开会也得置办一套像样的桌椅,现在那个椅子太硬了,我刚才只坐了一会儿腰就疼得要命……”   嘀嘀咕咕抱怨不休。   他看着她在自己怀里神采奕奕地安排这安排那,不知为何心里忽而浮起一阵强烈的满足,甚至比与她紧紧拥吻时更感到踏实,不禁便有些出神;她发现了,于是又开始不高兴地指责他心不在焉,接着问:“你是不喜欢让我插手这些么?觉得我多事?”   “怎么会?”他连忙解释,又低头吻了一下女人的鼻尖儿,“……我很喜欢。”   她哼了一声、好像不太买账,可其实脸颊又因为他轻轻的一吻而悄悄变红了,正了正脸色才继续说:“那我就真的着手安排了,大概小半个月就能收拾好。”   他心里其实觉得没必要折腾,毕竟他早就习惯了简朴的生活、也不在意居住的条件,可他知道她的本意并不在于装饰一座房子,而是想借此帮他解开因徐振父子而留下的那个心结。   他不愿拂她的好意,最终还是同意了,并说:“我陪你一起。”   “不用,也不是多麻烦的事,我自己看着办就好,”她又善解人意起来了,美丽的眼睛十分明亮,“你最近不是很忙么?还要应付北京……”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他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是交了什么好运才能有机会和她在一起,感慨时又听到她笑了,在说:“不过我只出力,钱是没有的——你得负责掏钱。”   如今的徐中将又怎么会缺钱呢?单是每月的薪俸就有近两千大洋,足够她买东西了。   “都拿去,”他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脸儿,“随你用。”   她被哄得甜蜜极了,偎在男人怀里咯咯地笑,过一会儿又想到了什么,有些担忧地问:“不过你妹妹会不会不高兴?她应该要搬回来了吧?看到我改动陈设说不准会有意见。”   的确要搬回来了——方才他们长谈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是把之前在新沪的事做了一个了结,她向他保证以后一定会规行矩步安分守己、绝不会再无理取闹冒犯未来的嫂子,兄妹二人也算和好如初,他已经让张颂成带她去这段日子暂住的房子收拾东西了,今晚就会搬回家来。   “没关系,照你的意思安排吧,”他说,“或者把她的房间留出来由她自己布置。”   她点点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想了想又说:“算了,我还是多问问她的意见好了,省得那小丫头心里不舒服再跟我闹情绪。”   这对一贯娇气的猫咪来说可是不小的让步,他对此是感激的,当下也就搂着人又说了许多好话,还诚恳地道了谢。   “我才不稀罕你的道谢,”她又撇嘴了,还十分神奇地要给他立规矩,“你要是真对我好以后就要多跟我说心里话……别总是吞吞吐吐说一半留一半……”   他低低地笑,答应她说“好”,彼此间的亲密感在那一刻强到无以复加,她骨头都软了,靠在他身上不想动,偏偏肚子又饿了,拉着他的手说想吃午餐。   他低头看表时才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于是也暗暗责怪自己没有把人照顾好,想了想说:“去外面的餐厅吃?官邸里没什么东西……”   她叹了口气,心说这回还得给他请一位厨师,省得这男人忙起来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琢磨完才答应他的提议,不料要下床时却发现自己的高跟鞋不见了,仔细一想才记起是刚才他把她抱进来的时候掉在了半路。   他也想起来了,亦为自己方才的孟浪尴尬不已,当着她的面咳嗽了好几声,说:“我、我去帮你捡回来……”   说着就在女人愉悦的笑声中走出了房间,回来时手上拎着她精致小巧的鞋子,画面有种奇特的浪漫感;他还蹲在她面前为她穿鞋,美丽的女人连脚都生得迷人,细腻的皮肤白得像是会发光,圆润的脚趾漂亮可爱,连指甲盖儿都是晶莹剔透的,将男人迷得有些出神了。   “怎么还没好呀?”   她又在假作无辜地勾引他,明知道他特别迷恋她的手和脚,却还是要坏心地用脚趾拨弄他衣服上的扣子,居高临下看着他的那个眼神妩媚得惊人。   他发誓自己本来真的想忍耐的,可最终却还是在女人刻意展现的风情面前败下了阵,结果又将人压在阁楼那张简陋的床上狠狠亲吻起来,正如此前无数次他在这里梦过的一样。   这顿午餐……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得上。 第142章 回校 人不要脸天下第一   打从这天起白清嘉就再次忙碌了起来。   她是心里不能存事的人, 计划好的差就要尽快的办,答应要重新修整官邸的当天就回家琢磨起了方案,次日就大致有了雏形, 等隔天再到官邸去的时候已是胸有成竹了。   可惜却没见到徐冰砚——他一直忙、最近更是忙到没空回家, 据说是因为北京来了人要谈判, 这样的大事不能假手于人只可亲自处理, 估计最近几天都要住在警政厅,只能让张颂成陪着她忙前忙后——这是有远见的做法, 毕竟张左副这人办事颇为灵巧、尤其跟徐冰洁关系处得不错,依白清嘉看两人说不定还有点特别的情分,最适宜调剂这姑嫂之间尚且不太平顺的关系。   眼下徐冰洁刚被她哥哥放回家不久、正是最乖的时候,尽管心里很不喜欢白清嘉以女主人的架势到官邸来指手画脚, 可表面上也不敢作声,只感在对方指挥着伙计测量房屋尺寸时在旁边反复路过、然后阴阳怪气地哼唧几声罢了。   张颂成最喜欢看这小祖宗吃瘪,暗叹能制住她的果然只有脾气更坏更厉害的白小姐, 于是一整天都心情愉悦地偷偷翘着嘴角, 不幸的是后来被徐冰洁发现了,气得她往他腿上踹了一脚, 还大骂:“你个没良心的叛徒!嫌贫爱富的狗腿子!”   这一脚是真狠, 疼得张颂成龇牙咧嘴,一边躲一边悄悄腹诽:难怪要被学校开除呢,还“嫌贫爱富”,他这没读过几年书的都知道这词儿用得不对!   白清嘉也知道徐冰洁心里不痛快, 将心比心,如果真有新嫂子到白公馆把自己家改得面目全非她也不会觉得舒服,于是态度也摆得软,时不时就会把未来小姑叫到跟前问问她的意见, 譬如沙发喜欢什么颜色的,窗帘喜欢布艺还是天鹅绒,餐桌要方的还是圆的……等等等等。   徐冰洁也是好哄,原本气鼓鼓的看白清嘉很不顺眼,如今一见对方把自己的意见当回事那口气也就有点顺了——她其实也觉得官邸原先光秃秃的样子很不体面、住起来也不舒服,如今发现有机会重新装饰心里也是高兴的,偶尔还会遮遮掩掩地跟未来嫂子说说自己的喜好,一旦建议被采纳小羊角辫就会高兴地抖一抖,眼睛都跟着亮了。   白清嘉原本对这个小丫头也颇有成见、觉得她是个蛮横无礼的小混蛋,可相处一久也发现了对方的可爱之处,说到底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黄毛丫头,不管有什么情绪都明晃晃挂在脸上,答应给她买个新衣柜都要在跟前喜滋滋地晃悠好久,别提有多好伺候。   “别光在这些杂事上用心,书也要记得读,”她还难得起了提点对方的心思,“这都四月了,学校的招考已离得不远,你准备得如何?”   徐冰洁是立志要重新考回新沪读书的、还指望着要继续跟她的好苏青做同学呢,近来也是卯着劲用功读书,将一干法文科的材料收集了个遍,只差把它们尽数塞进脑子里了。   “自然、自然都很妥当了,”她装模作样地扬着下巴回答,“……才不用你操心。”   白清嘉听言一笑、也不往心里去,只顺口应了句声,而徐冰洁嘴硬过后却又有些后悔,心想白清嘉再怎么说也曾是法文科的老师、没准儿还会知道些招考的风向,倘若她能帮她辅导辅导,那……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徐冰洁的小算盘打得灵着呢,连着好几天都围在白清嘉身边打转,时不时还要冒出两句漏洞百出的法文吸引她的注意,就指望对方能看不下去出手帮她。   白清嘉怎么会看不穿她这点小心思?心里只觉得好笑,表面上则端得板板正正不接茬儿,惹得小丫头越发着急;她一边悠悠哉哉地看热闹一边在心里默默做起打算,暗想自己似乎的确可以考虑回新沪看一看了……   她要回新沪的理由是很多的。   一来要收回书稿、跟丁务真彻底做个了结,二来她的东西还放在学校的宿舍里、事发之后一直没有来得及去收拾,三来她也想确认一下自己是否还对学校有所留恋,倘若真的舍不得那三尺讲台往后便安安心心回去教书了。   只是当初那起糟糕的事件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她不确定学生们会怎样看她、心里多少有些打怵,自己默默在家里做了好久的准备才终于下定决心回去,且没有提前跟任何人打招呼,就直接自己坐车去了。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学校总是最清净安宁的地方,荟萃行知二楼内传来朗朗书声,伴着春日晴好的天色,令人的心境也跟着变得更加松弛明润。   她在校园里慢慢地走着,原本打算径直去找丁务真算账、后来却又舍不得糟蹋这美妙宁静的心情,于是又决定晚一些再去寻对方的晦气;进荟萃楼时她从二楼的国文科经过,正瞧见许久未见的程故秋在教室里上课,温润隽逸的先生还和过去一样一身长衫风骨卓然,似乎正在讲晚唐诗歌,台下的学生个个听得入迷,不时还有掌声从窗内飘出。   她听了一会儿就打算走了,不料他却恰好抬头看见了她,当时似乎愣了一愣,接着眉眼间就流露出喜色,教室里的学生都察觉了先生神情的变化、于是纷纷随着他扭头看向窗外,白清嘉心里依然有几分怯,下意识就退后了一步躲在了墙壁后,隔绝了大家张望的视线。   踌躇间教室里又传来了程故秋的声音,似乎是在安排学生们自习几分钟,接着便匆匆推门走了出来、没两步就到了她跟前,语气依稀有些激动,看着她说:“清嘉?你……你回来了?”   旧友重逢自然是一桩喜事,白清嘉的心情也颇为愉悦,先是笑着跟对方打了招呼,又探头朝教室里看了一眼,说:“抱歉,是不是打扰到你上课了?”   他听后很快摇了摇头,说原本也快要结束了,但此地显然不是一个适宜说话的地方,遂转而说:“不如你先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稍后我过去找你。”   这提议颇为合理,白清嘉略想一下便点头表示了同意,并说:“好,我不着急,你慢慢上课。”   她固然是不急的,可与她两月未见的程故秋却是十分着急,她刚进他办公室坐了没一会儿他人便到了,手上拿着一摞书本显得步履匆匆。   他是正式的教丨员、可跟她这种助理教丨员不同,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颇为宽敞舒适;只是他们国文科的人读的书总是比旁人更多,时日一久堆积成山,难免显得有些杂乱。   “你……你等我收拾一下吧,”他有些尴尬地把桌子上堆的书搬到一旁,尽力想让白清嘉待得舒服些,“我这里太乱了,见笑……”   “书多可是体面的事,有什么值得笑的?”白清嘉朝他摆摆手,笑容十分真诚,“快别忙了,我只坐一会儿而已,做什么大张旗鼓的。”   他也朝她笑笑,却还是执拗地又收拾了几分钟,直到将她座位附近的书都搬空了才终于消停,彼时额上已然微微见汗了。   “之前联络不到你,我便又冒昧登了一回你家的门,却听你大哥说你已随令堂一同回皖南老家去了,”他的语速较往日稍快,似乎仍在为她感到忧虑,“那里当时不是在打仗么?有没有影响到你们?途中可曾遇到什么麻烦?”   这其中的曲折可真是太多了,白清嘉心中感慨,又觉得现在再跟旁人细细说这些委实没有什么意思,遂只淡淡一笔带过:“的确有些曲折……幸而最后一切还算顺利,没出什么大事。”   他点了点头,心里也知道自己在事后再问这些已没有什么意义了,是以攀谈几句后也就转了话题,又问:“今日怎么想到要来学校了?是有意回来继续教书么?”   “恰巧最近有空,就想着回来看看,”她坦诚地回答,“至于要不要回来……老实说我还在考虑当中。”   程故秋也知道她心中的顾虑是什么、十分体谅她的难处,想了想又说:“我自然很希望你能回来,但这事最后还要看你自己的心意,不要太过勉强便好。”   他一贯是这样的周到体贴、令人感到如沐春风,白清嘉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过一会儿又问:“丁务真呢?他还在学校里吗?我跟他还有桩官司没了,今日来也是想见一见他。”   丁务真如今可不在学校任职了。   两个月前他被教育厅查了个底朝天,共计二十余本出版物中真正由他自己主笔的竟不过三本,其余皆是借着权力从他人那里窃取而来;有如此劣迹摆在眼前,学校又怎能继续让他做教务长?三月初便撤了他的职,各种赔偿纠纷还有一大堆呢。   只是因他过去给学校捐过资、眼下便还是学校的董事,即便校会有意要退了他的资让他离开学校他也不肯,三五不时就要跑到学校一趟,看样子是打算赖着不走一辈子吃红利了。   白清嘉听言不禁冷笑,心想真是人不要脸天下第一,斑斑劣迹都被扒掉一层皮了就还能大摇大摆招摇过市,怕不是城墙拐成了精变的人吧?   她冷哼一声,正要出言讥讽,不料恰巧此时办公室的门却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屋里的两人扭头去看,正瞧见丁务真这个事主从外面奔了进来,老鼠一样的眼睛含着泪、猴子一样长的手臂又在身前荡来荡去,没等白清嘉反应过来就一个箭步迈到她跟前了,哽咽道:“白小姐——我犯了罪——我犯了大罪——” 第143章 决定 “向筚路蓝缕的翻译者白清嘉女士……   近来白清嘉也是做多了债主:就近说, 前几日徐冰洁便刚刚又哭又闹地给她道过歉;推远些,她那二房的姐姐也曾拖家带口跑到门上来请她原谅。   外人皆以为做债主听人讨饶是桩难得的美事,殊不知这些声泪俱下的场面都十分骇人, 尤其若碰上丁务真这样面目可憎不讨喜的冤种, 便更要教人头疼不已左右为难了。   “丁教务长这是做什么, ”她已觉得无趣、巴不得眼前这人赶紧走了, “小小过节罢了,说不上是什么罪, 可别搞这些哭哭啼啼的把戏。”   丁务真却更来劲,一听“哭哭啼啼”四个字眼里就直接掉下了豆大的泪,看着白清嘉便又开始了陈词:“白小姐,我、我当初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竟做出那等荒唐愚蠢的烂事!得亏您宽宏大量没有同我计较,这才让我有了迷途知返的机会!”   白清嘉一听皱眉,心说自己这么小肚鸡肠的人什么时候宽宏大量了, 接着就看到对方用那双汗哒哒的手颤巍巍地举起了一本书, 一边试图朝她递过来一边继续说:“这是您的译作,已经定稿装帧有了样子, 倘若小姐过目后尚算满意我便去通知书馆, 他们很快便能印刷出版销到书店里去了!”   这回白清嘉真是愣住了,低头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书半晌都没有回过神。   ——那是一本很厚实的书,装帧精美漂亮,墨绿色的封面上用烫金的大字写着“忏悔录”, 一侧又端端正正清清楚楚地写着两列小字,前一列是“【法】卢梭著”,后一列是“白清嘉译”。   “白清嘉”。   ……她的名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是写过千百遍的名字了, 可当看到它被工工整整地印刷在书籍上时她还是感到了一种陌生——诧异、茫然、无所适从……什么奇奇怪怪的感觉都有。   她是有些出神了、都忘了要搭理丁务真,只缓慢地伸手接过了她的书,真实的触感使她的心跳渐渐加快;她默默地抚摸了一阵那几个烫金的字,接着又小心翼翼地翻开了书页,只见扉页上写着两列很清楚的字——   “向卓越的法兰西思想家卢梭先生致敬”。   “向筚路蓝缕的翻译者白清嘉女士致敬”。   “女士”……   这两个字让她的心跳得更快了,那一瞬忽而觉得手中的书变得沉甸甸的,起码远比此前那些署着“贾先生”名的报纸来得有分量——“筚路蓝缕”是多么令人惶恐的话,可同时又让她感到一阵激动与鼓舞,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很了不起的事、甚至在她眼前揭开了一个更广大壮丽的世界。   这……   “白小姐……”   偏偏此刻思绪被打断,是站在她跟前的丁务真又开了口——他可精乖呢,已瞧出白清嘉被手中的书打动了,于是赶紧趁着这个机会上前讨饶。   “白小姐,我真的已经知道错了,以后也绝不敢再犯,”他十分真诚地哀求着,早已没有了当初在宿舍门前威胁白清嘉的那副凶相,“烦请您代我跟徐将军求求情,让学校不要退了我的资、放我一条生路吧!”   说着连连弯腰鞠躬,每一下都恨不得把身子叠起来,便是拜佛祖拜菩萨也没有这样殷勤虔诚。   一旁的程故秋原本只在提防这位前教务长忽然发疯伤到清嘉,却不料对方忽而开口提及了另一个男人……他沉默着用余光看身边女人的反应,却只见她随手把书合上,脸上的神情照旧平淡自若。   “他?”她甚至冷笑了一下,“你当他是什么人,还会为了你这点小事劳神费力?”   白清嘉抱起了手臂,大小姐的气派端出来,又显得矜高傲慢了。   “你自己也明白吧?为难你的不是他也不是我,是做错了事的你自己,无论被革职还是被退资都是阁下应得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丁务真一听这话就更着急了,两只手又合在身前来回地搓,额头上还在冒汗,又在求:“可是白小姐,我——”   “你觉得这后果太重了?”   白清嘉却打断了他,神情冷漠极了。   “那么那些被你倚仗权势夺走成果的人呢?他们的损失又该由谁来弥补?”   “你觉得你夺走的只是一本书?”   “那是他们的未来!是他们的理想和希望!”   “一个被抢走成果的教丨员该如何在学校里立足?他们会不会因为找不到出路而被迫放弃这份工作?离开学校之后又该去做什么?”   “而你呢?躺在别人的功劳簿上、你又有哪些了不起的建树?是兢兢业业培养出了优秀的学生?还是扎扎实实译出了振聋发聩的大书?”   一连串质问一句比一句凌厉,直把丁务真逼得节节败退。   “书我收下了,但阁下要求的事我恐怕无能为力,”她已拿着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看起来冷漠又高贵,“你请自便吧。”   从程故秋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白清嘉还是有些懊恼的。   她原本都想好要跟丁务真这个无耻之徒当面锣对面鼓地好好算一笔账了,无奈事到临头却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成书泄了一半的气,方才那几句质问顶多只将她往日的风范发挥出了二三分,着实是便宜了那个畏强欺弱扒高踩低的小人。   正埋怨自己到一半、却见程故秋也跟着她一同从办公室里出来了,走到她身边时看了一眼她抱在怀里的书,倒是很周到地没有再提起丁务真破坏她的心情,只微笑着祝贺她:“鸿文即将付梓,我该对你道一声恭喜。”   一说这个白清嘉的眼中便又浮现出笑意了,正如此刻窗外的春日一般明朗温柔,还说:“这都是多亏了你,倘若当初没有你帮我找到教职,我也不会误打误撞走到这条路上来。”   顿一顿,又兴致勃勃地提议:“等书都印刷好了我送你一本好不好?程先生是北大出身,可要给我斧正。”   他听言便笑,看起来十分开怀,点头答应:“却之不恭。”   两人相谈甚欢,从荟萃楼的走廊经过时自然会被往来的学生们看到,大家见到久未露面的白老师亦皆难免惊讶,纷纷看着她窃窃私语;她本来有些怯的,可因如今怀中多了一本书,不知为何心境却忽而大不相同,不仅底气足了许多、而且看学生们时心中还有一股热情,只觉得学校的确是全世界顶顶好的地方,每个人的未来都有无尽可能,而她便是那个帮助她们追求更美妙的人生的人。   就那么匆匆几个闪瞬她便打定了主意:她要回到学校里教书。   她要出版更多的书籍,要带出品学卓越的学生,要不愧对扉页上“筚路蓝缕”那四个大字,要过更充实、更有意义的生活。   这个决定让她神清气爽,走起路来步子都更轻快了,荟萃楼外的春日于是也显得更加烂漫,像是美好的生活正在对她招手——她本来还打算去原来的宿舍收拾一下东西的,如今也觉得不必了,反正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到学校,忙起来还会再回去住的。   “我这就走了,你也不必送我,”她笑吟吟地扭头看向程故秋,已打算与他道别,“过段日子我就回来了,往后一起共事的日子还长呢。”   他听言眼前一亮,虽不知是什么让她忽而打定了主意、可日后能继续见她的消息毕竟还是令人欣喜,于是忍不住微笑起来,温隽的眉眼显得特别柔和。   “那更要送了,”他看着她调侃,“白老师已有大作问世,或许往后还要名留青史,我怎可惫懒怠慢?”   她被逗笑了,也就由着他送,只是走到门口时他又瞧见了送她来的高级轿车,登时便有些怔愣,联想起方才在办公室丁务真提起的那位“徐将军”,心中一时也有些起伏,反复犹豫后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她:“……清嘉。”   她的司机都为她拉开车门了,但她依然为他回了头,问:“怎么?”   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试图以此掩饰内心的局促。   “你和那位将军,”他的神情尚算自然,可其实心里早已崩成了一根弦,“你们……”   这是暧昧不明的问题,她却立刻听懂了,与此同时一并明了的还有对方的心——她是被男人追求惯了的女人,开口拒绝是家常便饭、早就不觉得这有什么,偏偏面对程故秋时心里有些不自在,大概因为她心里是极尊敬他的,而且真正把他当作可以交心的友人。   但那又怎么样呢?该说的话还是一样要说,不清不楚最是伤人、还易阻扰了他人真正的好姻缘,她于是微微垂下了眼睑,嘴角还染上了三分笑。   “我和他?”她的神情比他自然上百倍,潇洒得很,“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在一起了。”   婉约又甜蜜,带一点小小的羞涩,似乎只要谈到那个人她就会感到幸福,没人会看不出他们之间的浓情。   他的心震颤了一下、某根弦好像就要崩断了,必须下很大的力气才能维持表面的得体。   “是么?”他依然对她报以微笑,勉力埋下自己的伤情,“……那很好,喜事成双。”   她亦假装看不出对方的勉强,同样体面地对他点头,两人礼貌地相互道别,接着她便优雅地坐上了气派的高级轿车;一度落难的金枝玉叶如今又重新回到了高高的枝头,离开前没有任何预警,只留下一缕令人难以忘怀的香气。   让他……那么那么难以忘记。 第144章 复杂 分身乏术   除了官邸和学校的事情以外, 白清嘉最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了静慈和她二哥身上。   她原本已听了徐冰砚的话、打算将这些事都交给二哥去处理了,却没想到静慈是铁了心不想再见他,甚至每回她去她新家探望时她都有意回避与二哥相关的话题, 被问及原因又三缄其口, 着实令白清嘉感到头痛。   她没办法、只好转头去找她二哥, 不料他竟也忙碌起来了, 整日整夜不在家,每次回来都是深夜, 看上去满身疲惫。   “哥……”她真是十分不安,那天凌晨终于在家里等到了人,忍不住便拉住对方的手臂查问,“你如今身份敏感, 这样天天在外面跑怎么行?”   “你到底在忙什么?”   白二少爷当初既然能瞒着家里人一声不吭入了革命党,如今自然就有本事糊弄妹妹让她对自己的事一无所知,几句话便搪塞了她, 只说要到楼上去休息。   可白清嘉也不好糊弄, 即便她二哥讳莫如深她也能察觉些许端倪,譬如他衣服上隐隐有着硝烟的味道, 与普通的烟草香不同, 倒与她前段日子在皖南战场上闻到的气味别无二致。   ……他开枪了。   或者至少……身边有人开枪了。   血肉横飞的糟糕记忆再次涌上,她的脸色于是立刻苍白了下去,她二哥淡淡看了她一眼,似乎也叹了口气, 接着抬手轻轻顺了顺她的头发,说:“没事,二哥有数。”   有数?   什么叫有数?   她亲眼见过战场上死人的场景,在那些要命的子弹面前任何人都做不到“有数”, 轻而易举被夺走生命,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哥……”   她的阻拦是无力的,白二少爷表面上看起来多么随和多情、实际内里就多么决绝狠心,当时说完那句“有数”后便离开她独自往楼上走去,后来似乎想起什么又停住了脚步,在楼梯上回身看着阶下的妹妹。   “我找了个医生,大概明天会到,”他的声音淡淡的,“你把人带上……去看看她。”   这个“她”字他说得有些模糊,可谁都知道他说的是静慈,白清嘉一听眉头又皱起来,同样跟着迈上几级台阶,看着哥哥问:“你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两边都这么奇怪?”   “你既然找了医生就亲自带去见她,做什么要我替你?”   白二少爷没立刻接话,过了一会儿才眯了眯眼,说:“过几天吧……”   他身上混杂的烟味渐渐飘散在空气里。   “我现在去……她会伤心的。”   这是既冷又热的话,说得白清嘉似懂非懂,可她见他态度笃定、一时便也跟着信了——谁不知道呢?白二少爷是这世上最懂女人心的男人,无论何时点到即止,最缥渺也最确凿。   她于是没再追着他问、点点头表示了同意,他勾了勾嘴角,又摸了一下她的头,步伐略显疲惫地继续上楼,随后身影终于消失在了二楼右手的拐角。   次日白公馆门外果然来了一位日本医生,姓水野,旁边由一个脸生的中国男人领着,自称是白二少爷的司机,叫江丘。   “这是二爷亲自交待过的,”他客客气气地对白清嘉鞠躬,“请小姐代劳。”   “二爷”……   尽管白清嘉早就知道她二哥在外面跟在家里完全是两副脸孔,可却依然难以适应这处处透出痕迹的陌生气息,尤其“二爷”这个称呼让她感到危险,总是难免联想到那些凶神恶煞的地下帮派。   她应了句声,又试图跟江丘打听她二哥最近的行迹,对方果然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肯跟她透露,只说二爷的事自己不敢打听。   她叹了口气、也不再指望能有什么收获,点点头放人走了,等过了午饭时间后便带着这位水野医生一同去了静慈的新居。   薛小姐的身体状况的确已经糟透了。   她的肺病自小就有,到如今已有近二十个年头,不管是大清朝的御医还是西洋来的圣手全都无计可施;眼下病灶已深,连带着其他脏器也一并衰竭,加之近几年她遭遇了太多坎坷、心绪一直低沉紊乱……已不是长久之相。   水野医生是有备而来,已提前从海外带回了抗病的药物,他的中文不太流利、幸而因曾在美国读书而通晓英文,这便可以与白清嘉交流。   “这是最新研制的药物,虽然难以治愈疾病,却能够有效地缓解症状,”他诚恳地对白清嘉说,“不过这位小姐的情况不太好,即便持续接受药物治疗大概也只能坚持两到三年,您和白先生……都要做好准备。”   白清嘉:“……”   她一直知道静慈体弱多病、也料到她的健康状况可能很不理想,可却从没想过她的寿命会只剩下两三年……   ——她才多大?   26岁!只比她大几个月!   白清嘉的心已沉到谷底、连脸色都跟着苍白了起来,可她不敢被静慈看出端倪,于是又勉强自己露出笑容,俨然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还拿着药扭头跟她说:“你听到了么?水野先生说这是国外新制成的药、效果好极了,说不准能彻底治好你的病!”   薛家小姐一生被家族禁锢、从未出过洋,哪能听懂那日本医生的话?不过全凭白清嘉一张嘴说;她也是病得久了,早就不指望自己还能好,此刻听了友人这番鼓舞也并不往心里去,也就身边的彩娟十分振奋,接过药后甚至欢喜地流下了眼泪,还在说:“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家小姐不会一直这么苦下去!我们终归是得了福报了!”   这是多心酸的话,说得白清嘉眼眶一热、险些就要露了底细,她怕自己绷不住,只好借紧紧抱住静慈来掩饰失态。   “对,不会一直这么苦下去的,”她说得很坚定,也不知道是说给对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你会好起来,一天比一天好。”   她的友人却远比她来得淡然,彼时也不知是否看穿了她并不高明的表演,只反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我知道,”她的声音宁静又柔婉,好像可以承受无穷无尽的苦难,“……我都知道。”   另一边的徐冰砚同样忙得分身乏术。   近一个礼拜他都没有回过家,要么因为繁琐的军务而直接住在军营、要么因为和北京来人谈判而住在警政厅,其间自然没办法跟白清嘉见面,只能通过张颂成的转述知道一点她的近况;他很想念她,也想强行抽出几个小时去见她一面,可惜摆在他面前的形势日益紧张,到后来已不容许他有一丝半点的分神了。   首先是国外的乱象。   自1914年始西洋诸国便开始了大规模的混战,一直到1916年底依然势均力敌难解难分,直到最近局面才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变化——大洋彼岸一度保持“中立”的美利坚合众国忽然宣布参加协约国方面对同盟国的作战。   欧洲几国的对峙就像一个微微摇摆但整体稳定的天平,而美方却是一个沉重的秤砣、无论加入哪一方都会立刻加速另一方的溃败,自他们宣布参战的那一刻起整个世界的风向就都发生了变化,对战局的预测和判断也跟着明朗了起来。   远东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政府里已传出消息,称美方要求中国一并对德宣战、还会出借军资表示对中国参战的支持,黎元洪大总统已经对此表示了同意;日本方面却是总理段祺瑞的支持者,他们同样愿意出借巨额军资支持对德宣战,真正的目的却是为了借此控制段和他身后的军政势力,在可见的未来实现他们自己的政治野心。   其实自袁氏死后黎段二人的纷争就已浮出水面,早前双方还曾就官员选派的问题爆发争执,得亏有徐世昌出面调停才勉强平息,如今又遇到对德宣战这样的大矛盾,棘手的府院之争恐怕终归要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而两派相争带来的最糟糕的结果是什么?   ——自然是战争。   他有预感,北京会出大事,一场注定要波及无数人的争端已经在酝酿,而这一切不会止于北京、必然要由此扩散至全国。   华东呢?华东就可以独善其身么?   无论段会否下野他都必然要巩固自己的势力,华东是他最先要紧紧抓在手里的力量,浙皖两省是留不住的——赵开成将军已经发来了电报,同样劝他不要与北京争胜,浙皖放就放了,即便留不住实控的权力也还可以影响他们的人事调度,总归不算白忙。   他也知道这场大势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一个国家的命运会被太多因素影响,他只是一个人而已,即便手握实权在宏大的历史面前也不过只是一粒小小的尘埃——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可心中的无力感却依然有增无减。   ……他不想放掉浙皖两省,只因不愿失去庇护一方净土的能力、更不愿眼睁睁看着那些为实现一己私欲而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再次将无辜的平民拖入残酷的战火。   他没有办法,只能一次一次地跟北京谈判,要求浙皖两省分开治理、最高长官只能是都督而不能是巡阅使、不能越过他和赵开成直接对北京负责……   ……条条款款,曲曲折折。   北京同样不好对付,派来上海开会的人员也很混杂,有的是段总理嫡系、有的又是大总统一党,大家坐在谈判桌上各说各的,争论很久都达不成合意,必须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谈,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每次都令人疲惫到极点。 第145章 会馆 可那位白二爷呢?   偏偏此时日本人又找上了门, 并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出面的也不是生人、是一个叫木村苍介的军火商,多年前徐振主政上海滩时他就跟他打过交道,只是那时欧洲的大战还未打起来、徐振又一向跟德国人走得近, 因此沪军营的军购一向都是跟德国人谈的, 与这位木村先生合作极少。   如今他却得了势, 趁着欧洲人在西边打成一团而接手了大部分他们的在华利益, 之前也跟孙倪二人走得很近,据说眼下已经成了日本驻华商会的总理事、背后还有靠山在日本政坛坐镇, 已然在租界中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在浙皖两省的战争结束后他多次表达了想与巡阅使将军见面的愿望,徐冰砚已回绝过多次,眼下却因时局剧烈的变动而产生了与之会面的想法——他需要知道日本人的意图,难道除了段以外……他们还打算另外押宝么?   会面的地点定在了位于日本区的一家日式会馆, 那是日本商会的直属,极富东洋风情。   木村到得很早、还特意安排了艺妓表演,看得出对此次会面十分上心, 徐冰砚到的时候他殷勤地赶到门外迎接, 进房间后还亲自为将军拉开了榻榻米靠背椅。   “将军日理万机军务繁忙,今日能拨冗赴宴真是我的荣幸。”   这位木村苍介先生生得十分矮小, 尽管汉语已经说得十分流利、但行事做派仍保留着他们本国的习惯, 句子每停顿一下便要不深不浅地鞠个躬,看起来客气周到极了;可其实这些所谓的礼貌不过是虚假的伪饰,背过身去就要走私杀丨人无恶不作,孙绍康和倪伟便是被他裹挟着贪昧了大笔军资公款, 等到没有价值了又被弃如敝履,最后双双丢了性命。   为利而来的豺狼而已。   “木村先生客气,”徐冰砚没有什么表情,看得出不太买对方的账, 语气也是淡淡的,“阁下因何要见我?”   这大概便是所谓的上位者了,没有闲心与人虚与委蛇假装客气,更习惯按照自己的方式主导谈话,木村苍介心头一凛,忽然意识到此刻这个坐在自己面前的将军已经远不是几年前蛰伏在徐振手下的落魄军官,周身的威严已让人感到深不可测了。   他的腰于是弯得更低了一些,脸上的笑也堆得更满,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示意旁边美丽的艺妓为对方倒酒;年轻的将军却皱起了眉,略一抬手便阻止了艺妓的靠近,   “不必,”他的神情严肃得仿佛不近人情,“我不喝酒。”   那名艺妓听不懂汉语、只能分辨将军冷淡拒绝的语气,当即便惶恐得发起了抖、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木村却知道这个生硬的拒绝是做给自己看的,如此不卖面子,是打算给他一个下马威么?   他眯了眯眼,挥挥手让那名艺妓退下,连带着其他所有奏乐跳舞的女人都一并离开了房间,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周遭变得特别安静,气氛也跟着紧张起来。   “徐将军,”木村渐渐收敛了笑容,后背也慢慢挺直了,“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天天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我过去因利益不同而立场相左、的确发生过一些不愉快,但我相信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未来我们也有机会成为朋友。”   朋友?   徐冰砚的眼中一片漆黑。   浙皖两省的战争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月,可死伤的士兵却有至少六千之众,皖南的城镇受灾最重,几十座城镇十室九空,多少流民被迫离乡逃难?又有多少因为饥饿和贫穷死在了途中?   他沉默不语,肃冷的眼神却足够让任何人明白他的态度——无论别人如何说如何做,至少这些累累的血债在他这里是无法被放过的。   木村淡淡一笑,也明白他的意思,心里一面赞赏这位将军远胜其前辈的风骨、一面又暗哂他还是太过年轻——这世上有谁不愿做个大义凛然千古流芳的民族英雄?徐振不想?孙绍康不想?还是倪伟不想?   人人都想,只不过最终都败给了心底对权利的渴望和对生死的忌惮罢了。   “将军不必视我为敌,终有一日你会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木村笃定地说着,“我们大日本帝国也愿意为自己忠实的盟友提供一切他们需要的东西。”   徐冰砚眉眼一动,看着木村的神情晦明难辨:“盟友?”   “当然,”木村的笑容意味深长,“没有人会嫌朋友多,只要能够各取所需,自然可以结成同盟。”   “浙皖两省是将军亲自辛辛苦苦平定的,如今北京只动动嘴就能把它们交给别人——那未来呢?”   “这偌大一个上海滩,将军又能护多久?”   徐冰砚的眉头微微皱起,整个人如同陷在夜色之中。   “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木村微微压低了声音,坐在榻榻米上的身体微微前倾,“只要将军答应我们的条件,从今天起大日本帝国便是您最强大的靠山。”   这是多么诱人的邀约。   在西洋人各自混战的当下,除了美国还有哪棵树比大日本帝国更枝繁叶茂?这个在成百上千年的历史中默默无闻的羸弱小国忽而摇身一变成了可以恣意逞凶的残酷匪徒,膨胀的野心让他们面目全非,也许终有一日会不甘心蜷缩在自己狭小贫瘠的土地上、要染指并不属于他们的财富和土地。   “交易?”徐冰砚的声音淡淡的,态度变得不置可否,“阁下想让我答应什么条件?”   这微微松动的语气让木村眼中精光乱窜,脸上笑意更浓,越发紧紧盯住徐冰砚不放。   “代替孙倪与我们合作,延续过往既定的一切条款,大宗军购均从我国采买。”   一说到“军购”木村的情绪就变得更亢奋了,正如一条恶犬闻到了肉腥味儿,所有贪欲都明晃晃写在脸上。   “我知道在之前的战事中将军另找了一条渠道购入军火,可你我都知道对方供不起整个华东,他也根本不可能在上海站稳脚跟。”   “人不应染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否则最终一定会被不合理的妄想吞噬,将军是聪明人、必然明白这个道理——可那位白二爷呢?他明白么?”   日本人的意图实在太明显了。   通商、布教、铁路修筑与征调……诚然这些都在他们的图谋之中,可眼下最直接的目标却是断绝华东军火自给的一切可能——他在威胁他、威胁他中断与白清远的合作,只要中国人一天无法实现真正的军火自给、就一天无法摆脱外国人的控制与掣肘,他们会将军火变成危险的政治货币,随意操控中国政坛。   白清远……   他已经收到了报告,说近几日码头附近爆发了好几起恶性冲突事件,青帮的人也卷了起来、据说是为了与人争夺一批从南洋运来的军火的所有权;白清远便是那个事主,他和金先生的势力主要分布在两广,要将军火运到华东主要还得走水路,青帮大概是得了日本人的授意才会突然跑出来截货,而这位二少爷又不好相与、已跟对方火拼了好几回,每回都有人为此丧命。   那下一回呢?   如果日本人逼得更紧、他们会不会直接动手杀了白清远?   而如果局势真的恶化到了那一步……他又是否真的能保他无虞?   从会馆离开的时候徐冰砚一言不发,张颂成和褚元都察觉了他情绪的阴沉,那在将军身上是极为少见的,令人惶恐又令人担忧。   “将军,”褚元略显犹豫地开了口,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中观察他的脸色,“……咱们现在去哪里?”   夜幕低垂,繁华的夜上海依然灯火璀璨,可他们所在的这片土地却成了别人的“日本区”,以最窘迫的方式被冠上了他人的姓氏,可又同时被打扮成了最漂亮的样子。   宛如一个绝妙的讽刺。   车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坐在前排副驾位上的张颂成手心都冒出了一层汗,等了好一阵才等到将军说:“回警政厅。”   ……又是警政厅。   他已经几乎不眠不休地连续工作好几个日夜了,现在回去的结果只能是再被北京来的那帮人缠上、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身体怎么撑得住?   张颂成抿了抿嘴、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妥,为难半晌后终于还是大着胆子开了口,试探地说:“将军……今天上午白小姐派人来送过话,说官邸那边差不多收拾好了,请您回去看看。”   这是张左副最聪明的小心思,指望借那位白小姐的光来劝将军休息,却不知眼下他们将军根本无法见她,因为他尚且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她哥哥的问题,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否阻止对方被人杀害。   他于是继续着沉默,车内的空气绷得更紧、连一向不太通人情世故的褚元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只觉得今夜的将军似乎格外疲惫。   又……格外迷茫。   车子终于开进了警政厅森严的铁门。   威严的建筑直到此刻依然灯火通明,每一个窗口里都藏着一双贪得无厌的眼睛,它们在黑夜中无声地窥伺、等待最好的时机到来,一旦发现机会就会扑上来把那位年轻的巡阅使将军撕扯成碎片,没人会在意他的功勋和忠诚,他们想得到的只有近在咫尺令人垂涎的暴利。   他沉默地注视着这些窗口,在车子停稳后一言不发地下了车,春夏之交的晚风已经不再有凉意,就像他走进门厅时看到的那个女人的眼睛一样缠绵温存。   “你怎么才回来?”   她看到他时眼前一亮,接着就快步向他走过来,美丽的裙摆微微摇晃,一边靠近一边甜美地向他抱怨。   “……我都等了你好久了。” 第146章 慰藉 她不讲道理地伸出小手捂住他的眼……   见到白清嘉的那一刻他忽而有些怔愣, 仿佛一个人突然被从悬浮的半空拉回地面、一个极其柔软和煦的世界出现了,那么贴近、那么真切。   他甚至忘了要拥抱她、连句招呼都没打,只站在门厅明亮的灯光下看着她走近, 这惹得女人十分不满, 等走到跟前了又委屈起来, 看着男人说:“你怎么不说话?……是不高兴看到我来?”   “你以为是我愿意来的么?”她生气地抱起了手臂, 眉头都皱起来了,“还不都要怪你一个多礼拜不回家?张副官说你不吃饭不睡觉的, 眼看着就要累死了。”   跟在将军身后的张颂成看到白小姐来原本是一脸喜色,如今一听被人卖了就又苦起了脸、唯恐将军嫌他嘴碎搬弄是非,正缩着脖子等训,下一刻却见将军伸手把那位小姐圈进了怀里, 顿时心里一松、又忍不住偷看了两眼,接着拉着不懂眼色的褚元退开几步,将门厅留给他们了。   白清嘉的小脾气已被男人这突然的一抱消去了大半, 过一会儿又听到他声音低低地说:“没有……我很高兴。”   气息很温热, 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   她叹了口气、不想再跟他闹了,安静地让他抱了一会儿后便仰起头看着他笑了笑, 说:“我带了晚餐来——你吃过了么?要不要一起?”   其实他刚刚已经在日本会馆吃过了, 可此时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好”,她又高兴起来,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警政厅,问:“这里我不方便进的吧?咱们去车上?”   他挑了挑眉, 径直低头牵起了她的手,一边穿过门厅向里面走一边说:“没关系,来吧。”   威严肃穆的警政厅多少是有些骇人的。   长长的走廊寂静无声,偶尔遇到一些开着门的会议室才会听到里面传来议论争执的声音, 持枪站岗的士兵随处可见,都像活着的石像一样面无表情。   他的办公室在走廊最深处,很大很宽敞,宽大的办公桌上堆叠着厚厚的电报和公文,全被整理得干干净净,就像他的为人一样谨笃规矩;桌子对面有一个长沙发和一张方茶几,平时也许是用来接待访客的,眼下却随意搭着一条薄毯,近来他就这样潦草地在这里休息。   她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而他已经在为她收拾坐的地方了,没过多久就将沙发上的毯子叠了起来,请她过去坐。   这办公室实在有些乏味、没太多可看的,她于是也收回了目光坐到了茶几边,一边拆开自己带来的餐点一边对他说:“我去德兴馆本来是想买些时鲜,血蚶、鲜蛏之类的,后来又怕带过来泛腥,干脆就换成这些了——你尝尝,看还合口味么?”   她似乎真是怕他饿着,一口气带来了许多佳肴,油淋乳鸽、象牙菩鱼、素炒杏边笋再并上一碗虾子馄饨,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再周到体贴也没有。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头帮她拆出筷子,说:“都好——一起吃。”   她也是饥肠辘辘,跟他又不必客气,接过筷子后便当先去夹鱼吃,入口后又像个老饕一般微微眯起眼细细品评,过了一会儿才说:“倒是不腥,只是也没什么特别,也就这鱼肉质不错,听说是杭州七里塘特产清水鱼的隽品——你觉得怎么样?”   他是不讲究这些的,只觉得她一边吃东西一边挑剔的样子十分可爱,顺着她的劝也夹了一块鱼肉,深感其比今夜吃的日式餐点更为适口,于是说:“我觉得……不错。”   她笑了、觉得他好糊弄,一边拿小碗给他盛馄饨一边又随口说:“我二哥一直说我毛病多难伺候,没想到却喜欢上你这么好说话的人,也是好笑……”   一听她提起白清远徐冰砚便眉眼一动,拿着筷子的手也微微紧了紧,她很快察觉了他不同寻常的沉默,遂问:“怎么?”   他摇头说没事,接过了她递给他的馄饨,热气在他眼前蒸腾,他却迟迟没有拿起碗里的汤匙。   “说起你二哥……”他忽然语气平整地开了口,神情很自然,“他最近在忙么?”   她听言神情一顿,接着眼睛微微垂了下去。   “他呀,”她叹了口气,淡淡的忧愁,“天天早出晚归不着家,问在做什么又总是避而不答,我已经很久没跟他一起吃过饭了。”   顿一顿,又抬起眼睛看他,说:“我还以为你会知道他的近况。”   他的确知道,可……   男人沉默地低头看着手中的碗,她是很聪明的,至此已不难猜出他今夜的寡言与二哥相关。   “……出事了?”她也放下了手里的筷子,侧过身子看着他,“还是……即将要出事?”   “很为难?解决不了?”   他为她的敏锐叹气,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我需要跟他见一面。”   “跟我二哥?”   “嗯,”他点头,顿了顿又补充,“越快越好。”   她心头一跳,又应了一声“好”,随即歪着头想了想,说:“明天怎么样?”   他挑挑眉:“明天?”   “我不是让人跟你说官邸那边都收拾好了么,”她尽力露出了一个微笑,“你要是有空明天就去看看,到时候我让我二哥也去,你们随意谈。”   这是最合适的,他很快就点头表示了赞同,她抿了抿嘴、又看了他一眼,问:“我不能听么?”   他一愣,随后把手里的碗放到了茶几上,一边轻轻把人搂进怀里一边低声说:“是军火的事……他被一些人盯上了,起了几次冲突。”   她本以为他会避而不谈的、或者随便说两句搪塞她,没想到却与她说了实情,尽管听到的消息是很糟的,她却依然苦中作乐感到了一点安慰。      “就该这样,”她仰头吻了一下他的脸,毫不吝啬对他的奖励,“我喜欢你跟我说你遇到的麻烦。”   他心里其实也很矛盾,理性上总觉得自己不该跟她说太多、平白惹人担忧,感性上又难免被上次在官邸阁楼的那场谈话影响——这女人实在很厉害,似乎已然突破了他原本严密的心防,让他觉得跟她分享一切是他应尽的义务。   “这是你二哥的麻烦……”他叹息着纠正她。   “也是你的,”她听言一笑,眼睛亮亮的、像是明白很多事,“军火……有人想用这个威胁你?”   “是谁?北京?直隶省?还是……外国人?”   “欧美几国眼下恐怕没有这样的心力,那就是日本?”   “他们想让你做什么?放弃我二哥?跟他们合作?”   他:“……”   男人意外的神情取悦了爱显摆的女人,逗得她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得意一边又说:“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不知道我很聪明么?——我还写过时评呢,赚过不少稿酬。”   这又是他不知道的事,眼中的意外之色更浓,追问她:“时评?发在报刊上的?”   “当然,”她的尾巴又翘起来了,“正正经经的,好多篇呢。”   他很感兴趣,一边被她惹人怜爱的样子勾得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唇角,一边又问:“是哪几篇?我拜读一下。”   她又咯咯地笑,总觉得“拜读”二字从一个二甲进士出身的男人口中说出来尤其有趣,她感觉自己是被疼爱的,于是又舒服地抖了抖尾巴尖儿。   “不行,”可她的口风却并未因此而松动,“不能告诉你。”   他又挑眉:“为什么?”   开玩笑,那当然不能告诉他啊——那时候他们都互不往来了,她却还是顶着“贾先生”的笔名给人打笔战、频频为当时正处在风口浪尖的他说话,倘若被他亲眼瞧见那该有多丢人?何况那时她刚入行不久,笔下的文字难免稚嫩青涩,他读过那么多书、保不齐会看不上她写的东西,到时万一挑剔她怎么办?   “就不告诉你,”她不讲道理地伸出小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许再问了。”   他笑了,由她遮着自己的眼睛,那在她来之前还极其低沉压抑的心情不知不觉就变得松弛明澈了,令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好吧,”他宠爱地顺着她说,“那我过几天再问。”   她被逗得开心极了,忍不住又搂着他的脖子亲吻他,他亦伸手牢牢地圈住了她的腰,唇齿纠缠间他们便是世上最情浓的爱侣,彼此都因对方的存在而感到无上的欢喜。   “……所以我明天还会见到你对不对?”   她在一吻过后微微喘着粗气问他,在他答话前又自己先无奈一笑,说:“你真把我的脾气都磨没了,见你一面总是这么难……”   他是愧疚的,听了她的话又轻轻在她甜蜜的唇上啄吻,想向她道歉:“清嘉……”   “所以明天你一定要回家,”她却阻止了他的自省,只娇滴滴地偎在他怀里提要求,“亲自见一见我二哥,无论有什么话都明明白白地说,他会体谅你,也能帮得上你……”   “你们彼此照应我才放心。”   她的声音轻柔又迷人,令他无从拒绝,而在他点头之后她眉间的清愁又略微淡去了,重新露出了明朗的笑颜,跟他撒娇:“而且那房子我收拾了好久呢,累都累死了,你要是不捧场我真会生气的……”   ……实在讨人喜欢。   他爱她爱极了,只希望往后一生都能像这样跟她在一起,为此他愿意付出无穷多的努力,克服一切横在他们面前的障碍。   他必须……变得更有力量。 第147章 热诚 他的眼中有摄人的星火   次日是个晴好天, 白家上下都受邀前往巡阅使将军的官邸作客了。   这是他的意思,担心只邀请二少爷一个会让白家两位长辈感到不快,于是索性把人全请了过去, 他自己也将公所的一切会议推后, 彻底休了一日的假。   白小姐今日可是十分得意。   这么大一座官邸, 她只收拾了不到半个月便焕然一新:室内购置了新的家具, 依着她自己的喜好带有些许法式风情,考虑到时下只有中西合璧才是最正经的道理, 她便又仿着明清两代的风格布置了一些器具,譬如描金柜、官帽椅、玉器工……的确别有一番韵味。   “怎么样?”她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的手四处参观,比他还像个主人,“你喜欢么?”   白宏景和贺敏之虽则一早就知道自家女儿和这位将军的关系, 可当亲眼看着她就这么拉着人家的手也难免觉得别扭,徐冰砚也深知二老的心思,于是也不便对白清嘉表现得太过亲昵, 当下只克制地说:“很喜欢……你辛苦了。”   ……正经得像是要给她颁嘉奖文书。   她背着人偷偷打了他一下、美丽的眼底全是促狭, 不幸又被眼尖的白二少爷看了个全——他如今对自家幺妹也是一副放弃的态度,看到就看到, 已经顾自抽烟懒得管了。   白家人一同在官邸转了一圈, 又顺着小女儿的心意各自夸奖了她几句,随后才移步至大厅就坐休息,而那时徐冰洁已经在了,还在她哥哥事先的提点下准备了茶点招待白家的长辈们。   “这位是徐小姐?”贺敏之笑意盈盈, 十分和气,“的确同哥哥长得有几分像,真漂亮。”   这是白家人头回见到徐冰砚的家人,此前又不知道眼前这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曾往他们自家女儿头上泼过一桶油漆, 因此打招呼时心里全无芥蒂,还颇为热情。   徐冰洁自己也有点害臊、端着水果觉得抬不起头,要不是哥哥还在旁边盯着真要落荒而逃了。   “伯……伯父伯母,哥哥姐姐……”她挨个叫着人,“……请吃水果。”   白清嘉抱着手臂坐在一旁看着,心里一面觉得徐冰洁这副被迫装乖的样子有些好笑,一面又觉得母亲的眼神儿恐怕有些不好——那小丫头哪里跟她哥哥长得像了?要是真像,她当初也不至于跟她吵成那个样子……   她母亲才不知道她的腹诽,已经十分亲切地跟徐冰洁聊起来了,一时问她在读什么书、一时又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徐冰洁支支吾吾的,也不敢说自己被学校开除了,只说最近在努力用功、争取能考到新沪的法文科读书,引得贺敏之又惊呼说两家有缘份,盼着她和小女儿能再结一段师生之谊。   眼看众人聊得欢,徐冰砚也就和白清远递了个眼神,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站起来,默默上二楼去了;白清嘉原本也打算跟着上去,没想到人刚要动手腕就被徐冰洁拉住了,这小丫头一脸恳求地看着她,似乎是希望她不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面对陌生的长辈,可怜巴巴的样子倒真是让人难以拒绝。   白清嘉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留在了厅里。   二楼的偏厅同样收拾得很妥当,白清嘉留下了那张麻将桌,另外布置了一个品酒台,放了一些洋酒在玻璃柜子里,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   白二少爷进门后便朝酒柜吹了声口哨,接着就不客气地自己过去开了瓶红酒,一边倒酒还一边问徐冰砚:“来一杯?”   “不了,”对方摇头“我不喝酒。”   白清远听言笑着摇摇头,调侃:“你不喝酒她也不喝酒,偏偏却要置这么一个酒柜——那给谁喝?给我?”   说着便悠然自得地端着酒杯到偏厅的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了,一边讲究地闻着红酒的香气一边抬眼看着徐冰砚说:“说吧,找我什么事。”   二少爷真不愧是沪上第一的贵公子,随随便便端个酒杯坐在那里都能透出风流气来,徐冰砚则正与他相反,严肃的男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端端正正,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神情谨笃。   “最近码头上的事情我已听说了,”他声音沉沉地开了口,“你能应付么?”   白清远闻言淡淡一笑,修长的手端着酒杯微微摇晃,眼睛比剔透的水晶杯还要漂亮。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的语气很散漫,眼底的光芒却有些凌厉,“几只讨人厌的跳蚤罢了,还不值得劳动你来帮我。”   “不要跟青帮把关系闹得太僵,”徐冰砚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在上海滩做事总是绕不开他们。”   “我知道,”杯子里的酒红得像血,白清远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但他们动了我的人和东西,那几个堂口总要付出点代价。”   神情竟已有些阴鸷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既然走了这条路便必然要学会这条路的走法,徐冰砚叹了口气,也不打算干涉太多。   “别闹太大,”他只是提醒他,“至少这段日子要忍一忍。”   白清远挑了挑眉,问:“要等北京的人离开?”   徐冰砚点头,又说:“你也知道这两边背后站的都是什么人。”   二少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冷眼的狐狸最寡情,说:“日本人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也不怕鲸吞伤了胃。”   “昨天我见了木村苍介,日本在华商会的总理事,”徐冰砚的眼底同样结了一层霜,“他提出要合作,如果答应就会在这次跟北京的谈判中为我留下浙江,条件之一是终止与你的合作。”   “哦?”白清远眼睛一眯,浅浅抿了一口杯中的酒,“那你怎么说?”   目含审慎,毫不犹豫地与徐冰砚对视。   “郭嵩焘先生曾以十二字评晚清外交,”徐冰砚眉目不动,漆黑的眼睛宛若无边的夜色,“一味蠢,一味蛮,一味诈,一味怕。”   “因愚昧蠢钝而蛮横失矩,一旦不成又百般使诈,诡计被破则终跪地求和。”   不算遥远的历史同时在两个男人眼前飞快划过,偏厅里的气氛低沉又黯寂。   “民国新立,外交亦不可重蹈覆辙,北京的决议在我手眼之外,但华东的局势却尚有可为。”   “不可蠢,不可蛮,不可诈,不可怕。”   “军火必须实现自给,这样要命的东西,绝不能交到外人手上。”   红酒杯停止了摇晃,至此白二少爷也终于收起了自己一贯的轻慢浪荡,热切的火同时烧在他们心里,每一缕都足以让他们为脚下的这片土地舍弃生命。   “你打算怎么做?”白清远紧紧看着徐冰砚问。   “你和金先生的根基在两广,产出的军火主要供给孙先生,能向北输送的本来就有限,”徐冰砚冷静地回答,“跨省铁路运输并不安全,走水路又会在码头被他人钳制,因此……”   “你要在上海自建军火厂?”   白清远打断他抢先一步说出了结果,那双璀璨的狐狸眼亮得惊人。   而徐冰砚就在他的注视中坚定地点了点头。   “心无备虑则不可以应卒,遑论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他的声音平平整整,明明没有什么起伏,却又令人在恍惚间看见风起云涌,“总要做点什么。”   “嗒”的一声,白清远已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酒杯,人都站了起来,似乎已然心绪难平。   “我其实早有这样的念头,没提出来也是担心你在华东根基未稳,”他在房间踱起了步,“自给军火……北京那边能交待得过去?日本人必要从中作梗,等欧洲战事一毕说不准洋人也要来插一脚,到时候你能顶得住?”   “所以我无法亲自出面,建厂的事也不可大张旗鼓,”徐冰砚的神情有些晦暗,眉眼间亦流露出愧色,“我只能在背后为此事保驾,具体的还要借别人的手去做。”   顿一顿,又补充:“我并非一定要二少爷随我冒险,相反,我更希望你能了了手上的军火生意、安安稳稳陪着家人过日子,即便一定要做最好也回两广去,那边局势更稳,他们……”   “你这说的又是什么鬼话?”   白清远却又打断了他,神情瞧着似笑非笑、分明就是动怒了。   “我若要求安稳,早几年就不会去趟革命党的浑水,现在你让我回两广?”他真是十分不买账,指责人的样子几乎跟他妹妹一模一样,“上海建厂的事我自然要亲自过手,你也不必出面、光是在前面挡住北京和外国人就够忙了……”   “三年——不,最多两年,”他的眼中有摄人的星火,“两年后我便会让华东实现军火自给,甚至整个东南——”   这自然是极壮丽的理想、如果实现会为这个国家带来惊人的改变,军政两界受到的掣肘都将大幅减少——可同样它的背后也隐匿着巨大的风险,会让被卷入其中的人命悬一线。   “你确定么?”徐冰砚再次严肃地问道,此刻的他不再仅仅是他的友人、他未来的妹婿,而是一个军人、一个要为国家负责的掌权者,“秘密建厂的事一旦走漏风声就会引火烧身,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偏厅之中静默了一瞬,上位者惊人的气魄足以令所有人心生胆怯,可白清远的心中却只有一片无所畏惧的热诚,令他能毫不回避地面对任何诘问。   “还是顾好你自己吧,”他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我不走回头路,是生是死都没有怨言,只怕最后厂建好了你却先走一步,享不到这军火自给的清福。”   语罢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孤勇坚忠都在其中,同时他们也都知道——   一个更阔大也更危险的事业,就要在他们手中从无而生了。 第148章 潜藏 变得阴鸷,变得决绝。   那天之后, 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变得异常忙碌。   徐冰砚就不必说了,左右一年到头都是在忙;白二少爷前段日子虽频频外出,可到半夜总还会到家露个脸, 如今便是彻底不见首尾、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甚至连徐冰洁都因备考而没空四处乱晃了, 整日待在新收拾好的官邸用功读书, 令人颇感省心。   白清嘉自然也很忙。   如今她已拿定了主意要回新沪教书, 校长李圣恺先生在听闻这个消息后还专程从南洋来了一趟上海与她面谈,先是就此前若干不愉快的事件向她诚恳地道了歉, 接着又表示很欢迎她重新回到学校教书,还答应她可以直接升任副教授、不必继续做助理教丨员。   尽管白清嘉本身很想像尼诺先生一样直接上讲台授课,可她也明白如今校方提出这样的优惠是看了她身后巡阅使将军的面子;她不愿走这没必要的捷径平白遭人非议,于是便婉拒了校长先生的提议, 表示愿意继续从助理教丨员做起,等之后经验与成果愈丰再经评议晋升。   在她的坚持下此事很快一锤定音,她将于今年九月重返学校, 继续在法文科工作。   除了这些琐碎之外, 白清嘉更多的时间还是用来陪伴薛小姐了。   上回那位水野先生从国外带来的新药效果颇为喜人,静慈的气色恢复了一些, 精神也比往常更好, 令她和彩娟都十分欣喜。   白清嘉还记得水野医生的嘱托,说要尽力让静慈维持愉悦轻松的心情,于是便三天两头想些办法哄她开心,今日找人在她家里安个烤箱做烘焙, 明日带几本小说来和对方边读边聊,后日又买来种子和瓦盆跟她一起在家里种花……几乎是挖空了心思想破了脑袋。   她也试着跟静慈提起过二哥,担心对方会因他迟迟不来探望而默默伤怀,于是也透露了几句他最近的忙碌。   “我也有半个多月没见过他人了, ”白清嘉一边叹气一边悄悄看着薛静慈的脸色,“他……他的确是很忙,在做很不容易的事……”   薛小姐听言淡淡一笑,似乎并不多么感兴趣,先应了一声“是么”,随后又极简单地说:“那该劝他好好休息,不要太辛苦。”   ……也就只是应付。   白清嘉抿了抿嘴,忽而觉得此刻静慈的样子很像今年二月时的自己,那时她与徐冰砚久别重逢、也是一样表面淡漠内心痛切,宁愿不看不听不闻不问拒绝一切与那个人有关的消息、不肯露出哪怕一点在乎对方的痕迹。   可越是这样越说明她介意。   ……她特别介意。   然而这种事别人又怎么插得了手呢?还不都得靠事主自己多上心?她于是渐渐地也不再多话了,只默默在静慈身边陪着,盼望她和二哥之间……至少能有一个结果。   烂漫的五月像流水一样匆匆过去,悠长的夏日终于伴随着六月一起到来了。   徐冰洁在六月上旬战战兢兢地参加了新沪法文科的考试,此后便一直揪着心等待成绩;由于在备考期间她从未来嫂子那里得了几份珍贵的讲义、且在考试中派上了一番大大的用场,因此便不由对对方产生了一丝由衷的感激,后来又厚着脸皮让白清嘉去帮她打听成绩,白清嘉懒得管、拒绝了,她也没怎么生气,就自己嘀嘀咕咕抱怨了两句,也就过去了。   而由于近几个月她一直忙于学业,自然也就没空和自己的密友苏青会面,直到考试结束后才兴冲冲地邀请苏青到官邸来做客,十分殷勤热情。   说起来这座官邸苏青以前也是来过的,只是那时这里已经被搬空了,偌大一个房子上上下下什么都没有,看起来实在太过冷清;她那时还想,倘若未来她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必然就会把这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想想吧,姨母家一个上了年数的破妆台她都能重新上漆装点、好端端再摆进卧室里,如果给她足够多的钱和权利,又有什么是她收拾不好的呢?   可当她这回再来的时候……这里已经被收拾好了。   气派的布置,典雅的装饰,不同房间相互呼应的别致匠心,明明并不特别铺张奢华,可高贵的品味依然体现在室内的每一个角落。   “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徐冰洁喜滋滋的,忍不住要跟自己的好友显摆,“你再来看看我的房间,那是我自己布置的!特别好看!”   说着就一把拉过苏青的手、噔噔噔爬上高高的楼梯往二楼去了,直到志得意满地把自己花花绿绿的大卧室给好友整个介绍过一遍才又领着人回到了一楼的客厅,两个小羊角辫荡啊荡的,别提有多快活。   苏青一直微笑着迎合着她、好像对她说的一切都很感兴趣,直到徐冰洁终于说累了她才不动声色地开口说:“真漂亮……没想到几个月不来、这里便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顿了顿,又继续试探着问:“这是你和冰砚哥哥一起布置的么?”   “那怎么可能?”徐冰洁摆摆手,小脸儿还红扑扑的呢,“我哥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都是白……”   说到这里她忽而停住不说了,大概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提及白清嘉时不应当用这么愉悦的语气,于是只好生硬地咳嗽一下、接着又努力抹去自己脸上的笑容,别扭又尴尬。   “这主要还是白老师收拾的……”她的小辫子垂下去了,眼神也有些躲闪,“我哥……我哥好像真的打定主意要跟她在一起了……”   尽管这个答案是苏青早就料想到的、可当它真被人如此直白地说出口时她还是难免心中一沉,就像吞了个秤砣一样难受;她甚至没有办法继续端出秀丽的微笑打圆场了,只能面无表情地坐在白清嘉让人置办的大沙发上,客厅里是一片僵持的沉默。   徐冰洁心里有点紧张、又对坐在自己面前的友人感到抱歉,想了想才小心地朝对方挪过去,一边轻轻拉着苏青的袖子一边说:“你说句话啊,别不理我嘛……你这样我害怕……”   对方依然沉默,她便更局促了一些,抿了抿嘴继续说:“唉,其实现在想想我们也许都误会白老师了……她人其实不坏的,萍萍的事也跟她哥哥没关系……她说她愿意原谅我,这次还帮我准备考试,我想……”   话说到这里苏青忽然抬起了眼睛。   一向温柔婉约的面容忽然闪出一丝凌厉,就像开刃的匕首一样锋锐,直直看着徐冰洁的眼睛问:“这么好?”   “所以你现在就想要她当你的嫂子了?”   这完全是徐冰洁意料之外的反应,她被吓了一个激灵、看眼神似乎已经有些茫然,大概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友人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面目对自己说话;另一边苏青也是如梦初醒,心中直骂自己昏了头、怎么竟会如此大意地在徐冰洁眼前破了功。   好在她一向有办法、足可以把徐冰洁这等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哄得团团转,当下眉头一蹙便显出了几分愁绪,还说:“我看你是忘记了……当初还说想要我做你的嫂子呢。”   语气竟还有几分逼真的委屈。   徐冰洁果然上当,一见密友眼下的这番情态便立刻将她方才的异状抛诸脑后了,一边拉住对方的手一边焦急地解释:“我没忘、当然没忘!现在也还是愿意让你做我嫂子的!——可是……可是我也做不了我哥哥的主啊,他又不听我的……”   苏青顺势垂下眼睛、看上去越发落寞,过了一会儿才伸手摸了摸徐冰洁的头,强颜欢笑:“你啊……真是好骗。”   “她让你收拾自己的房间、给你几张讲义,就把你收买了?”   “你忘了她不让你哥哥放你回家的事了?”   “现在她还没嫁进你家来、还想着要牢牢抓住冰砚哥哥的心,所以才假意对你示好——那等他们真的结婚了呢?万一以后你们再吵得不可开交呢?”   “冰砚哥哥还会向着你这个妹妹么?会不会再顺着她的意思把你赶出去?”   一连串的反问真把徐冰洁问懵了,她的神情又动摇起来,似乎已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冰洁……”   恰好此时苏青又拉住了她的手,似乎的确是她亲密无间的友人。   “你真是太单纯、太让人担心了,”她幽幽地叹着气,“我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学会保护自己,不要轻易被骗……”   这番状似无比真诚的感叹很快便打动了徐冰洁,让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都变得泪汪汪的:“苏青……”   “你斗不过她的,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得跟我商量。”   苏青的言语温柔极了,宛如一个充满蛊惑的陷阱。   “……我总是不会害你的,对么?”   当晚苏青回家时,表弟和表妹又在跟姨母吵架了。   表妹坚持要买新的夏季校服、尽管她此刻穿在身上的这套是去年刚刚才买的;表弟则是吵着要买昂贵的自行车,尽管他根本就不会骑、即便买了也会很快丢在一旁。   姨母不胜其扰,对着两个孩子反复说家里没有那么多余钱供他们大手大脚,结果却引得两个孩子跳得更高,表弟还大声吼:“那把表姐赶出去不就好了?她又不是我们家的人,天天在家里吃闲饭做什么!”   话音刚落便引来了表妹的迭声附和,争执声立刻变得更加吵闹,几乎要把天花板掀翻了。   她早就听惯了这些话,如今已能面不改色地装作没有听到了,默默穿过一楼的走廊爬上楼梯、回到自己狭小背阴的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她的神情全变了。   ——变得阴鸷,变得决绝。   她走到自己重新上过漆的老妆台旁,将最底下的抽屉整个卸下来,伸手从格子最深处抽出了一封薄薄的信笺。   上面写着——   “吾儿亲启”。 第149章 同路 这……难道不是天在帮他么?……   这封信她已经收到很久了, 只是至今依然没有拆开。   她还记得二月里自己刚刚收到它的情景呢,正是那个姓白的女人被泼了一身油漆的前夜,她那久未谋面的父亲派了个人到学校外给她送信, 没想到次日就直接引来了冰砚哥哥——他们在抓直隶省的特务, 而她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她父亲派来的人。   “吾儿亲启”……   “吾儿”?   呵, 多好笑。   她的母亲不过是他众多姨太太中的一个, 病逝后很快就被抛诸脑后,而她这个姨太太的女儿又在家中受了多少冷眼?苏家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瞧不起她、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踩在脚下, 那时她这位亲爱的父亲怎么不亲热地唤她一声“吾儿”呢?   苏青垂眸看着手上的信笺,嘴角的冷笑始终没有消退,然而最终她还是用自己苍白的手指缓慢地拆开了它,也许是因为那一刻她已经感到自己别无选择。   ——那封信十分简单易懂。   她的父亲苏毅可不像徐冰砚那样是正统军校出身、更加没有二甲进士这样风光的背景, 就跟时下大多数将军一样出身草莽、大字不识几个,几乎每说一句话就要捎上几个不堪入耳的字,令人一见便心生厌憎。   这封所谓的家书必然是托秘书写的, 开篇那几句虚假的关切想来也是对方自作的主张, 她连看都没看一眼、径直翻到了信件的中段,总算明白了她这位父亲来信的意旨。   ——果然是为了冰砚哥哥。   半年前他拒绝了直隶省欧阳峰将军的联姻请求, 此事还在报纸上传得沸沸扬扬, 从那以后华东和直系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了,敌对的气氛若隐若现;而实际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背后还有日本人的力量作祟,普通的民众仅将此当作茶余饭后的桃色趣闻来谈论,即便是一些热衷撰写时评的时政家也只当这是两边即将展开更为激烈的权利争夺的信号。   父亲也真是神通广大, 不知从何处得知她与徐将军的妹妹有交情,眼下便巴巴儿地找上了她——他想做什么?是觉得她能傍上徐冰砚所以提前来烧热灶?还是想借她和徐冰洁的关系刺探华东的秘密军务?   她眼中冷色更甚、几乎轻蔑到不能更轻蔑,而把信翻到最后一页时又看到那里有这样一段话——   青青吾儿,离家日久, 我心甚念,须知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故土难离乡情难断,沪上终非栖身之所,何不拜别北归承欢膝下?若你转念,便持此信至湷霞路九号,归路自现。   这一段话中泰半都是废话,唯独只有那一句“沪上终非栖身之所”戳中了她的心。   她已经在这上海滩生活了许多年,可直到今日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表弟表妹憎恶她、姨父姨母嫌弃她,就连她自以为可以交心的朋友徐冰洁如今也转了心意被人收买、泰半不会再坚持让她做徐家的媳妇了,至于冰砚哥哥……他待她更是无情,兴许只当她是个毫不起眼的陌路人罢了……   那未来呢?   她的未来在哪里?   难道她就活该一辈子过这寄人篱下抬不起头的日子?   难道她就不能像那个姓白的女人一样扬眉吐气、痛痛快快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她已经受够了忍耐和伪装、更不愿意再接受委屈和退让,人只有狠下心去才能走出一条自己想要的路,她又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的未来尽力一搏?   湷霞路九号……   ——也许这,便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选择。   她也没有犹豫太久,三天后便拿着信件离开了姨母家,坐着黄包车往湷霞路走的时候她的心很空,可不知道为什么头脑却是异常清醒,既为未知的前路感到忐忑,又为可能迎来的改变而感到亢奋。   抵达后才发现这地界属于日本区,而湷霞路九号便是一栋和风建筑,她走到门前犹豫了一阵,右手反复抬起又放下、好一会儿都没能按下那道门铃,踌躇间门却忽而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正站在门里对她微笑。   “苏小姐是吧?”   他和气地对她说着。   “请进吧——先生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在走进房间之前苏青一度以为老管家口中的“先生”指的是她的父亲苏毅,为此还在进门前好生调适了一番自己的神情、努力想使它不要显得太过僵硬;但实际上她是多虑了,坐在房间里的那个男人她根本不认识,完全是个陌生人。   他有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普通到她根本无法从人群中分辨他、甚至今天离开这栋房子后她就会忘记那副长相,唯独只有他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眼白很大瞳仁很小,与常人不同的比例细看总显得有些骇人,鼻梁上架着的圆框眼镜多少掩盖了几分异状,可却仍然让人觉得……   ……他像一条毒蛇。   “苏小姐?”   男人站起来客气地向她伸出手。   “你好,我是你父亲的朋友,纪良平。”   倘若苏青此前见过徐振、并且留意到对方身后常年跟着的那位秘书的话,那她必然就会知道“纪良平”是个假名,面前这个男人真正的名字叫作冯览。   这一年他可真是遭了天大的罪。   先是跟着徐振一起上了战场,眼睁睁看着他被徐冰砚、赵开成、季思言之流逼得节节败退,直到后来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于是匆匆忙忙在徐振被俘虏前连夜逃离了扬州。   可他能去哪里呢?   那时徐冰砚已经封锁了华东的码头和铁路,更直接越权命令上海警政厅下发了通缉令,他冯览一生跟着徐振享受荣华富贵、哪遭过这样的劫?原本只当那徐冰砚是一条将死的病犬,哪料世事无常变幻莫测,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栽在他的手上。   他没办法逃出国门,只能想办法在重重封锁之下先逃出华东——南方是不能去的,因为徐振素与革命党交恶、他去了那里也必会受到牵连;西北那些小势力同样去不得,即便跋山涉水地到了那里的人也无力与华东抗衡,泰半会直接将他押解回沪讨好新上位的当权者。   那么剩下的选择也就只有北方的直隶省和东三省。   他辛辛苦苦地乔装成流民一路向北去,为了躲避关卡处的盘查还曾躲进过臭气熏天的粪车,好不容易才九死一生衣衫褴褛地到了直隶省,几经辗转又终于求到了欧阳峰将军门下。   欧阳峰与徐振不过点头之交、彼此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情谊,自然不会为了救他而甘冒得罪徐冰砚的风险——冯览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深知只有共同的利益才能将毫不相关的两个人变成同盟,于是很快交出了自己手中握着的徐振的秘密资产,共计二十三万的大洋,自己留了三万的零头,剩下的一口气都给了欧阳峰,果然立刻哄得对方眉开眼笑。   他给了他纪良平这个新名字,同时又让他重操旧业继续做秘书,表面上一切都是平平顺顺稳稳当当的,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生活早已一落千丈——依然做秘书又怎么样呢?难道欧阳峰会像徐振那样信任他、器重他么?   不会的。   欧阳峰同样有若干跟他出生入死的心腹,所有的机要大事他冯览都插不上手,只能被拨给苏毅那个酒囊饭袋混日子、眼睁睁看着别人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他怎么能甘心?   ……何况他还盼着要向徐冰砚复仇。   那猪狗不如的东西亲手杀了徐振父子、又把他逼到如此狼狈窘迫的境地,他岂能就这样轻飘飘地放过他?他要杀了他!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让他把华东这块肥肉原原本本地吐出来!让他的尸骨成为他一步登天的云梯!   这原本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的事,一个落寞的小秘书怎么能扳倒高高在上的巡阅使将军?可偏偏命运就是回环曲折,最后兜兜转转又把机会送回了他手上:那徐冰砚自视清高不肯对日本人低头,如今已然渐渐走入了孤立无援的死地,与此同时他又发现苏毅那蠢货生了一个能干的女儿、恰巧与徐冰砚的妹妹是至交好友……   这……难道不是天在帮他么?   他已经发现了这天赐的良机,一旦错过必定懊悔终身,于是不惜冒着天大的风险隐姓埋名重新回到上海,借着日本人与直隶省的关系悄无声息地潜伏在租界,到今天终于等到了找上门来的苏青。   看到这个女孩子的第一眼他便知道自己找对人了——她有一双贪婪的眼睛,像他一样不满于现状,同时也像他一样疯狂地渴望向上爬,高处的风景是多么迷人啊,足可以让他们这种人心甘情愿为之前赴后继、即便最终跌到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此刻他就坐在她面前、对她露出和善的微笑,像是已经把她当成了知心的友人,苏青内心的紧张却尚未散去,仍然眼含戒备地盯着这个像毒蛇一样的陌生男人,过了半晌方将手中薄薄的信笺推到对方面前,继而开口问:“敢问先生,要示我以怎样的‘归路’?”   冯览——哦不对,现在应当是直隶省的纪良平——他淡淡笑了笑,窄小的瞳孔有一瞬缩得特别紧,圆框的眼镜被他轻轻一推,却竟依然掩不住那诡异的凶恶感。   “鄙人可不敢妄称‘先生’,”他的神情意味深长,手指在桌面上一敲一敲,“……只是一个可同苏小姐共走一段路的人罢了。” 第150章 花园 子不语怪力乱神   直到六月下旬, 徐冰砚和北京的谈判才总算接近尾声。   政府即将派遣一位新的都督到皖地总领兵务,名义上是徐冰砚的下级,实际直接对北京负责;浙江他勉强算是留住了一半, 虽然也委任了一位新的将军, 可对方是中立派、又跟徐冰砚出身于同一所军校, 想来只要妥善经营、往后二人的关系总不会太疏远。   这下白清嘉总算能跟自己的爱人见面了。   她真是想他想得紧, 六月里怎么都见不上的那段日子夜里翻来覆去梦的都是他,惹得秀知一直笑、说她的魂儿都被未来姑爷勾走了。   她如今也不太介怀这些调侃、就全当没有听到, 那天他来白公馆看她的时候她也没有顾忌,透过窗子看到他的车停在大门外后就立刻匆匆忙忙跑下了楼,径直在晴光明朗的花园扑进了人家怀里,根本就没瞧见站在他身后跟他一起回家的二哥。   “你怎么才来找我呀……”她在爱人的拥抱中又是抱怨又是撒娇, 声音甜得仿佛浸过蜜,“我都好想你好想你了……”   这等娇嗲的做派有多令徐冰砚怜爱、就有多令白二少爷寒心,他真是瞠目结舌, 手上夹着烟都忘了抽, 从徐冰砚身后绕到他身侧,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窝在人家怀里的妹妹一边摇头慨叹:“白清嘉, 你真的是……”   他妹妹没想到旁边还有人、被吓得打了个抖, 一看眼前站的是她二哥小脸儿又唰的一下涨红了,一边往徐冰砚身后藏一边尴尬极了地嗫嚅:“二、二哥……”   徐冰砚咳嗽了一声,也在她前面挡了一下,可就算能挡住白二少爷的打量也挡不住他刁钻的嘲讽, 白清嘉只听到他说了一大串酸话,最后还半真半假地调侃:“真是女大不中留,我和他一道进来,你就半点瞧不见你哥哥?”   说着便慢慢悠悠地走了, 似乎已经懒得再跟她计较。   她却还是臊得慌,也就只能转头跟徐冰砚使性子,一边推他一边指责他刚刚不提醒她她哥哥也回来了的事实,折腾得徐中将头疼不已,哄了好一阵才哄得美人消气。   他跟她一起进门去拜见了白宏景和贺敏之,那时白二少爷也正坐在厅里跟父母叙家常,白清平夫妇恰巧陪同在侧,一家人是难得聚得这么齐。   “冰砚来了?”贺敏之还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快坐,快坐。”   常言道丈母娘看女婿总是越看越满意,贺敏之同样不能免俗,尤其见他对自己的女儿和次子都是如此照顾、心中的亲近感便也跟着强烈了起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客气地称他一声“徐将军”、直接改叫他的名字了;可惜白清嘉却舍不得放人,因方才已在二哥面前露了怯,眼下便干脆破罐子破摔拉着爱人的手挤在一起坐了,惹得她哥哥又嫌弃地瞥了她一眼。   一旁的白清平可不知道弟弟妹妹之间的这些小猫腻,只情绪颇为激动地问:“最近我听到些风声,说政府终于决定要去欧洲参战了?这消息可确凿么?”   白清平可真不愧曾为文官处的高官,即便如今已然退出政坛心却还牵在国家大事上,连带着他半身不遂的父亲白宏景也是一样的上心,两人纷纷紧紧地看着徐冰砚,就指望能从巡阅使将军口中得到一个准信。   而鉴于眼下政府还未对外公开宣告,有些话徐冰砚也不该说,不过未来的岳父和大舅兄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他也实在不好顾左右而言他,索性也就给了句话。   “八九不离十,”他沉静地回答,眼中同样泛起了一丝光亮,“最迟到八月就会公布。”   啊。   这真是令人振奋的消息!   眼下欧洲的战争虽然还在打,可局势却已然很明了,美国参战后德国一方更加势弱,中国在此时宣告参战无疑是最好的!既能占住一个战胜国的名分,同时又不会被战局拖得太狠。   “不过政府泰半不会直接出兵,而会选择输出劳工,”徐冰砚又补充道,“意义有限。”   白清平的激动却丝毫不减,仍说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就盼着战争结束后政府能借着战胜国的身份在国际上使劲儿、拿回那些被洋人强行取走的权益,说不准还能直接收回山东呢!   白清远的情绪看上去也十分愉悦,一边叼着烟惬意地抽一边说:“只盼着北京到时候能派个像样的人去参加战后谈判,省得白废了这送上门的大好时机。”   白清平亦点头附和,很快就跟弟弟一同慷慨激昂地论起了国事,贺敏之插不上话,只顾得要亲自去张罗午餐,从沙发上起身时还在嘱咐徐冰砚,今天一定要留下吃饭。   等结束午餐时已过了下午一点。   白清嘉本打算领着徐冰砚偷偷回自己房间独处片刻,不料上楼时他却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   “去我那里吧,”他的神情有种微妙的局促,“……晚上送你回来。”   她想歪了,对他促狭地笑,他一愣之后才回过神来,连忙解释:“不是……我是有东西想给你看……”   她哼笑了一声,心里当然不信,嘴上却说“好好好”,摆明是应付他;他无奈地叹气,一时也洗刷不净这莫须有的冤屈,只好默默拉着人出了白公馆,亲自开着军车带她往官邸而去。   她一路都很开心,打开车窗吹着夏日微热的风,柔软的发丝轻轻飘动,漫不经心的美丽;他很喜欢看她高兴的样子,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一个多月来的疲惫和郁气似乎都得到了开解,变得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车子开进官邸大门时她却愣住了,看着车窗外花园里的样子满眼的不可置信,一会儿看看外面一会儿又扭回头来看看他,可爱的样子令他莞尔,停稳车子后又对她说:“下去看看?”   她都顾不上接话,径直自己推开车门跑下去了,于是便更真切地看到了那满园盛开的白色木槿花。   ……木槿。   她是最喜欢这种花的,只可惜始终不能养,当初只在窗下种过区区几丛、还是母亲为了哄留洋归来的她开心才好不容易劝着父亲点头的,如今他却……为她种了满满一个花园。   当初她收拾官邸的时候颇为匆忙,倒没有怎么仔细地经营园艺,只是按着常规四季的花都种,另外为他妹妹置办了一个秋千;如今他却将那些花都改成了白木槿,一片灿烂的白色在夏日的晴光中热闹地盛开着,淡雅的香气萦绕在每一寸空气里,让她的心都快要融化了。   “你,你这……”她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怎么把花园改成这样了?”   话音刚落就被男人轻轻从身后搂住了,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迷人,在她耳边说:“你不是喜欢么?”   这话……   她又感到一阵酥麻,的的确确感到自己被人捧在心尖儿上,混杂而强烈的情绪让她的声音有些哑,默了一会儿又开始打岔、企图借此掩饰自己的动容:“你也真是……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这花只能从六月开到九月,到时候整个花园都会变得光秃秃的,多丑……”   他知道她的小别扭、也不揭穿她,只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说:“很久没去看你,想着应该要补偿你,就没来得及跟你商量……”   顿了顿,又补充:“只开一季也很美,剩下的三季就用来等待,哪里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憋了半天也没话,只好扭过身来把脸埋在他怀里,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可是……可是这花不太吉利……”   可不是?   短命的寓意绝算不得好,当初她只种了一丛家里便出了朝夕倾覆的大事……虽则实际上这两件事并不相关、强行牵到一处论只是迷信,可终归……   ……令人有些不安。   他听完她的担忧后却笑了,低垂的眉眼十分温柔,伸手轻轻摸摸她的脸,问:“你还信这些?”   她撇了撇嘴,有点不服气,就反问他:“你不信?”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很正经地答复她,“自然不信。”   她又哼了一声、神情更别扭,忽而觉得自己辜负了留洋的背景、怎么也开始被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圈住了,转念过后再看这满园的木槿花便更觉得喜欢——很喜欢,特别喜欢,越看越喜欢。   “我可以带我的家人来看么?”她又高兴起来了,美丽的眼睛十分明亮,“其实母亲也喜欢木槿的,只是之前碍着父亲才一直没表现出来——还有我二哥,我要好好跟他炫耀一下!这么大一片花!”   他也实在喜欢她喜欢得太多了一些、只要看到她高兴心里便觉得满足,此刻还忍不住要在满园盛开的白花中低下头温柔地亲吻她,亲昵到无以复加。   “当然,”他声音低低地回答,“都随你。”   她的眼睛弯起来、又垫着脚吻了他一下,没一会儿又开始盘算要在官邸办一个小小的茶会了,还说:“我要把静慈也接过来,她总闷在那个小房子里恐怕也是糟心,要出来透透气才好的——到时我把二哥也叫上,至少让他们两个能说上几句话……”   她正仔仔细细地计划着,他的眉头却微微皱了一皱,她瞧见了、以为他是不喜欢外人到家里来,于是就问他:“怎么?你不喜欢我叫朋友过来?”   他回过神来,立刻说“不是”,顿了顿又对她解释:“我只是刚刚想起来,即便你不请她……过几天她也是要来的。” 第151章 脸色 “他怎么下得去手?真是连畜生都……   薛静慈的确是要到巡阅使官邸拜访的, 原因在于要随同自己的丈夫高立明一同赴宴。   说来也巧,高立明的父亲高勋正是此次北京派来与徐冰砚谈判的官员之一,眼下磋商结束、两边也算达成了合意, 自然要办一场体面的庆功宴来维系双方的情谊, 顺便还要把即将上任的安徽都督朱碣润和浙江都督宋仲亭引荐给他们的上峰。   高立明作为高勋最宠爱的小儿子自然不会缺席这等重要的场合, 而薛静慈作为他的妻子也不得不陪同露面, 尽管她的身体其实……   ……不提也罢。   算起来高立明由京回沪也有两月上下了,这段日子却一直住在饭店、始终不曾回家, 大概也是因为嫌弃自己那位病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的晦气妻子——他何必回家找气受?一个在婚前就把自己的嫁妆不明不白尽给了个不知道姓名的野男人的女人、一个拼命抵抗拒绝跟丈夫亲热的女人,他要她有什么用?给自己添堵么?   可他也有不得不回家的时候——譬如眼下,他就要耐着性子回去通知她礼拜五晚上和自己一起前往巡阅使官邸赴宴。   说不上多么宽敞的小洋楼看上去有些穷酸,薛静慈便和她的陪嫁丫头一起住在这里, 安安静静与世无争;高立明进门时她的神情有些仓皇,大概是还在介意上回他酒后欲强行亲近她的事,他于是更加觉得倒胃口, 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要娶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女人做妻子。   “后天把时间空出来, ”他站在门口生硬地命令她,“跟我一起出席宴会。”   蛮横的男人忽然出现, 薛小姐的身体已经因为紧张而僵硬起来, 她坐在沙发的角落没有动,只是谨慎地问了一句是什么宴会,没想到只这么一句话就触怒了不耐烦的男人,他的声音一下子拔高, 怒喝:“让你去你就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令正要端茶上桌的彩娟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茶杯和托盘一并狠狠摔在了地上,“啪嚓”一声,刺耳的响。   高立明烦躁极了, 一脚踹在门口的矮凳子上、闹出更大的一声响,嘴里似乎也跟着骂了句什么,暴戾的样子让人很难不回忆起那些糟糕的过往;薛静慈忽然觉得上次伤过的手腕更疼了一些,缓了缓又说:“……好,我知道了。”   对方这才终于肯离开,似乎也根本不想跟她待在一起,出门前嘴里一直不干净,出去后还狠狠摔上了门,“砰”的一声巨响真是令人心尖儿发颤,连墙上的墙皮都被震碎了若干。   彩娟已怕得要命,蹲在她家小姐身边一个劲儿地哭,边哭边反复道歉、说是自己笨手笨脚惹了那位少爷不快;薛静慈面色苍白地对她淡淡一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无妨,不关你的事。”   礼拜五那天晚上高立明又来接她了,人坐在轿车里,穿着一身体面的西服,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谁都想不到他会说出那么难听的话、更想不到他会动手打女人。   薛静慈默默地坐上了车,尽可能贴着车门离他远一些,他没察觉这个小动作,只顾着上下打量她,好像她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用来摆放的物件儿——他的眼神挑剔极了,似乎在衡量她当时的打扮是否会坠了他的面子,靛蓝色的旗袍似乎有些素,而她又太瘦、根本不像那些曲线玲珑的女人一样撑得起衣服。   他的脸色于是不太好看了,但碍于前面还坐着司机不便破口大骂、也就只好晦气地把脸扭到了一旁;薛静慈默默垂下了眼睑,安安静静地看着车窗外不说话。   那是一个极好的夏夜。   月色明润,夜风徐缓,官邸花园中新植的白木槿已然开满、正是最好的花期,京沪两地的权贵们济济一堂,各自都为这美丽的花色惊叹,更被徐中将身边那位比满园芳菲更加醴艳的小姐掳去了心神。   大家都知道那是谁,毕竟白家也曾盛极一时、在京沪两地都有很大的名声,他家这位小女儿当初就是上海滩的一颗明珠,只可惜后来家族败落明珠蒙尘、很让一干看客感到可惜;谁知道她竟还能有这样的造化,成了巡阅使将军捧在手心里的人,如今还这样不加掩饰地跟着对方会见名流,可见二人好事不远了。   她也实在是美,美得惊心动魄——今日穿了一身亮银色的礼服长裙,裙摆上铺满了晶亮的碎粉,在室内明亮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宛如一片璀璨的星空;她的仪态也美,名门闺秀的教养可不会随着际遇的更迭而消失,她轻轻挽着徐中将的手臂,跟他一起和那些高官贵胄一同举杯应酬,每一个点头每一个微笑都迷人极了,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薛小姐跟着高立明一同踏进官邸大门时,白清嘉正跟着徐冰砚一道与朱碣润、宋仲亭两位都督说话,看到友人后她心里一松、脸上难得露了一丝笑,想上前去跟清嘉打个招呼;不料高立明却比她更积极,却是奔着徐中将和那两位新上任的都督去的,只盼着要在将军们跟前露个脸,为自己未来的仕途铺路。   他拽着她几大步就走了过去、生怕被在场的其他人抢了先,根本不管自己病弱的妻子是否跟得上,到了跟前便手拿香槟挤在人群中静静地听,暗地里则在拼命找机会介入这场交谈。   “静慈?”   不料在等候中徐将军身边那位美丽的白小姐却当先开了口、四周的人群为她让开了一条路,高立明还没回过神,自己妻子的手便被走过来的对方拉住了。   “你真的来了?”她似乎有些惊喜,过了一会儿语气又变得焦虑,“怎么脸色这么苍白?要不要到楼上休息一下?”   这……   高立明从未对自己的妻子上过心,唯一知道的也就是她有一个有钱的老子,却不知她竟和巡阅使将军的爱人有交情,当下便愣了神,暗怪对方没跟自己交过底;思虑间徐将军也走过来了,在场的没人敢挡他的路、纷纷退得更开,他便走到白小姐身边,竟也同样客气地对薛静慈点头问候:“薛小姐。”   高立明真是瞠目结舌,都不知道在谈判桌上让父亲吃尽苦头、看起来威严冷酷的巡阅使将军竟也会有如此平易近人的一面,而他那病恹恹的妻子却抓不住机会攀交情、回个话都是慢吞吞的,他心里着急得很,索性便向前跨了一步,抢话说:“劳将军和小姐惦记,拙荆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白清嘉原本注意力都被牵在好友身上、倒没注意到她身边还有个人,眼下高立明一窜出来她才瞧见,登时便想到他就是那个厚颜无耻动手打女人的废物,遂眉头一皱,问:“你便是高议员家的小少爷?”   高立明没想到自己的家族有这么大的体面、居然都被白小姐记住了,于是赶忙端出欣喜的微笑应和:“正是,家父便是高勋。”   话出口后本以为自己会得到一番礼遇,不料却见那位小姐勾起了一丝冷笑,眼神都凉透了,还看着他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声“是么”。   他着实有些惶恐,不知自己是哪里惹了这位小姐不快,没过一会儿又听她开了口,说:“我看你夫人可不是一切都好,人还病着呢、本不适宜劳神费力地出来赴什么宴会,何况她腕上的伤还不知有没有好利索,怎么算得上是‘一切都好’?”   这真是一句辛辣的讽刺,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扇了他一个巴掌,旁人的打量和议论便如芒刺在背,一时间令他脸都涨红了,又忙着解释:“白小姐,我……”   “旁人的家事我懒得管,阁下也不必在我这里费口舌,”她径直打断了他,神情看上去轻蔑极了,“只是你夫人今晚我要借走,你请自便吧。”   说完便拉着薛静慈转身走了、似乎是打算亲自去取餐台上为她点些吃的,一旁的徐将军在爱人离开后也没有多做停留,很快便回身继续跟朱、宋二位都督一同说话去了,众人皆作鸟兽散、没一个上前跟他搭话,估摸着是都看出了他不招白小姐待见,于是也都不愿在徐将军眼前跟他扯上干系了。   另一边的餐台旁,白清嘉正替友人亲手盛着热腾腾的翡翠汤,一边忙活还一边生着气,扭头对薛静慈抱怨:“你刚才在下面拉我干什么?那种混人就该狗血淋头一顿骂,给他留一丝情面都是糟践!——他居然敢打你!要我说你该让我打回去的!”   薛静慈仍旧只是笑,一边从友人手中接过精致的汤碗一边叹着气说:“随他吧,都是无关紧要的人,跟他计较做什么?”   这样的做派令白清嘉在倏忽间想起了母亲,最后也是一样被锉磨得没了脾气,倘若有人仗义执言她还要闪躲回避连连劝说,无非都是受多了苦罢了。   “你就是性子太好、活该要被欺负,”她也开始跟着叹气了,“不过我今日替你说一说话、应当也会让他存几分忌惮,起码不敢再动手……”   说到这里眉头又皱紧了,继续生气地骂:“他怎么下得去手?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薛静慈一边喝汤一边静静听着,脸上仍然挂着清清浅浅的笑,与此同时她的眼睛又在不动声色地四处看着,似乎是在寻找某个熟悉的身影。   ……可是没有。   他不在。   她默默垂下了眼睛,笑容越发浅了。 第152章 枪声 一眼就能勾得人为他生为他死   那晚的宴会真是热闹非凡。   宋仲亭倒还好说, 朱碣润此前却是从未跟巡阅使将军打过照面的,如今两边总算相□□过头、也不知未来能否一切顺遂——朱将军今年三十有八了,可不再是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 即便上头有段总理庇护、眼下对着徐中将也是客客气气, 令人称不出他内里的斤两。   看客们掺合不进将军们之间的大事, 自然也就只有隔岸观火, 趁着今夜能多结识几位显贵便罢,唯独高家人因进门时被白小姐劈头盖脸嘲讽了一通而变得乏人问津, 整场下来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交际、自己根本插不上嘴。   这等窘境不单让高立明尴尬窘迫,同时也让他父亲高勋跟着上了火,人还在场面上呢就把儿子拉到了一旁训斥,说他把家丑闹到了外面、大大损毁了家族的声誉。   高立明也没法子反驳, 挨完训斥后便只好独自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越喝心火越旺、越喝怒气越浓,等到宴会散场时几乎已是怒发冲冠火冒三丈, 一出官邸大门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他便忍不住发起了脾气, 很狠一把拽住了妻子瘦弱纤细的手腕、几乎是毫不怜惜地将她拖进了车里!   他父亲高勋也看见了这刺眼的一幕,可却并未试图上前制止, 大概他也觉得自己这位儿媳今天丢了家族的颜面、应当吃一顿教训好好长长记性, 于是只沉默地坐上了另一辆轿车,满脸不豫地在夜色中匆匆而去。   而高立明已经开始发疯了。   在来的路上他尚且还能顾忌着前座的司机不对自己的妻子出言不逊,如今就原形毕露凶相尽显,一关车门便狠狠一拳砸在车座上, 沉沉的一声闷响让人心惊胆战。   “薛静慈,你是疯了么?”   他的声音大极了。   “你在做什么?把家里的事说给外人听?撺掇你的朋友来给你撑腰?”   “我打你?哈!我看我还是下手太轻、没让你醒过神!”   “那些人知道你是什么货色吗?在婚前把嫁妆给了别的男人!还不让自己的丈夫碰!”   “他们知道吗!”   暴虐的怒吼充斥在封闭的车厢内,让坐在前面开车的司机先生都感到不安了,犹犹豫豫地叫了一声“先生”, 结果却只招来一声更愤怒的命令:“开你的车!”   司机被吓得一激灵、差点没把住方向盘,车子在深夜的街道上打了个晃、险些要撞上一旁的路灯;他于是也不敢再说话了,只好装聋作哑地继续开车,告诫自己别再多管闲事。   “你说话呀!在朋友面前你不是很能说吗!”   高立明放肆地逼迫着,薛静慈已经颤抖地缩到了后座的角落,却依然躲不开对方的步步进犯;她觉得喘不过气,胸腔里似乎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同时她的眼前也变得有些模糊、似乎已经感到眩晕。   她很难受、想去看医生,但显然发疯的男人不会有这样的好心,他还在聒噪地吵着,一遍一遍地逼她“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却以为沉默是她对他的挑衅,于是怒火烧得更高,伸手一把狠狠揪住了她的头发。   “我让你说话——!”   剧烈的疼痛从头顶传来,她感觉自己的几缕头发已经被连根揪掉了,喉间的腥气让她觉得压抑、而这封闭的环境却又让她感到绝望——她真想逃啊,却不知道该逃到哪里去,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逃。   就像她的一生……   想逃离疾病,想逃离父亲,想逃离婚姻……每走一步面前就出现新的牢笼,她是再软弱不过的人,没本事从里面逃出去,只能一次一次被拖拽着陷入更糟糕的境遇,变得越来越不幸。   此刻她又能指望谁呢?   指望发疯的男人恢复理智、凭空生出一点对她的怜悯心?还是指望前面的司机先生能看不下去、违背他雇主的意愿阻止他施暴?   都不可能。   她是孤独的,所以活该忍耐这一切凌丨辱和暴行——这又有什么呢?不就是她一生苟且的常态?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她连哭都不会哭的,一个软弱到头的人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眼泪,她会小心地把它藏起来,自欺欺人地将它当作对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最后的反抗,尽管它是那么空洞无力,却依然能在她心里撑起一片残破的瓦砾,让她蜷缩其中躲避风雨。   面前的男人揪住她头发的力道变得更大、似乎也渴望看到她求饶,她偏偏不,就以弱小的样子与他对峙,他于是生气地扬起手来打她、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玻璃上撞,她剧烈地喘着粗气、又不停地咳嗽,眼前已是一片光怪陆离,不知道是看到了车窗外的霓虹还是看到了所谓天国的大门。   “砰——”   车内忽然发出一声闷响,是高立明因车子忽而的颠簸摇摆而将手臂撞在了另一侧的车门上,他勃然大怒,质问前面的司机:“你是怎么开车的!想死吗!”   那司机还没来得及回答,车后便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喇叭声,与此同时刺目的白光一闪一闪,似乎是后面的那辆黑色轿车在试图逼停他们。   “少爷,”司机已经慌了神,“您看这……”   高立明也不知道自己这是碰上了什么事,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能停车——他虽然出身显赫,但家族的根基都在北京,倘若真跟沪上的地头蛇纠缠起来多半是讨不了好,于是便大声对司机下令:“开快些!甩掉他们!”   司机得了令,立刻狠狠一脚油门窜了出去,哪料身后那辆车同样开得更快、不仅死死咬住了他们的尾巴,而且眼看着就要追上来了!   真是……真是不要命了!   高立明着了急、也顾不上再打身边的女人,只一个劲儿催促司机加速,薛静慈气息混乱地斜靠在车门上,下一刻忽而听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一股巨大的冲力让她险些跌下座位,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前的光影重重叠叠乱成一团,混乱间忽然看到高立明那一侧的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外面、黑夜里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一根被点燃的香烟明明灭灭。   “下车。”   冷冷清清的两个字,明明并不凶戾、比萦绕在他指尖的烟雾还淡漠,却像跟尖针一样猛地刺上她的心,疼得她一下子流出眼泪了。   “你是什么人?敢拦我的车?”高立明却还在色厉内荏地叫嚣,“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对方却似乎根本懒得跟他废话,夹着烟的手指轻轻动了动,身后立刻便出现了几个一身黑衣的男人,二话不说便将还在吵闹的高立明从车里揪了出去,“砰”的一声又将人扔在了地上,让他那体面的西装立刻沾满了街道的灰尘与泥土。   叫嚣声立刻消失了,薛静慈坐在车里、只听到高立明在懦弱可笑地求饶,与片刻前那异常雄武打人的架势大相径庭;下一刻站在车门外的人便弯下腰朝车里看了进来,漂亮的狐狸眼依然华美迷人,如同淬着这世上最致命的毒药,一眼就能勾得人为他生为他死。   映着朦胧的霓虹他也同样看清了她,凌乱的头发和挂着泪痕的脸颊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她刚才的遭际,下一刻他忽而变得异常阴鸷,而那是一种原本不该出现在二少爷脸上的神采。   他回过身关上车门,在一望无际的黑夜里狠狠一脚踩在高立明的肩上,立刻引得对方尖声呼痛。   他连眼神都没动上一动,似乎早已习惯了别人像这样对他求饶,力道立刻变得更狠,声音也像结了冰,在问:“你打她了?”   高立明却顾不上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呼痛、求饶,这耗尽了二少爷的耐心,又是一脚踹在他脸上,声音猛地变大,质问:“我问你是不是打她了!”   他身后那几个黑衣男子见状面面相觑、都知道二爷动了真火今夜恐怕不会善了,于是一个控住前排想开车逃跑的司机,另几个又四下看着街道各处、提防巡捕房的人来坏事。   而直到此刻高立明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是为了自己的妻子而来,生死未知的恐惧、被人羞辱的愤怒、酒后上头的冲动同时裹挟了他,他躺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把自己踩在脚下的男人,脑子里忽然便闪过了一个念头。   “是你?”   “你就是那个拿走她嫁妆的奸夫?”   “卑鄙下流的姘头!有什么资格管我和她的事!”   “她是我的妻子!我想怎么对她就怎么对她!她就是残了、死了也是我高家的人,跟旁人有什么关系!”   “我告诉你!我……”   疯狂的嘶吼忽然中断,高立明的喉咙就像忽然被人掐住了,只因面前的男人忽然掏出了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就那样笔直地指着他的脑袋,“啪嗒”一声子弹上膛,明明是那么微弱的声音,在这片寂静深邃的黑夜里却仿佛震耳欲聋。   “你不配提她,”男人的声音沉静极了,听不出一丝暴躁的火气,可其中冰冷的杀意却真到不能再真,“还是去死吧。”   “死”。   多么要命的语词,像是顽劣的少年在打闹时才会说出口的玩笑,可眼下没人会怀疑他的话,冰凉的月色倒映出了男人眼底的冷酷,他的手指已经扣住了板机,开枪的动作明明很快,可在临死前的高立明眼中却又显得那么那么缓慢——   “砰——”   一声枪响划破了宁静的夜色。 第153章 求婚 “……我有什么好。”   硝烟的气味弥漫在深夜的街道, 刺耳的枪响渐渐消散,世界恢复成一片死寂。   ——一双手,一双瘦削到筋骨分明的手握住了男人手中冰冷的枪械, 片刻前用力的一推, 使那颗子弹飞入了漆黑无边的夜。   ……是薛小姐的手。   “你拦我?”   白清远开了口, 而在这之前他更先一步揽住了摇摇欲坠的女人, 声音依然不是不浓不淡的,只是没那么冷清了。   高立明早已被刚才的一枪吓得浑身瘫软, 正萎顿在地上大声喘着粗气,薛静慈垂着眼睛淡淡看了他一眼,心里觉得无趣得紧,只说:“……放他走吧。”   听上去疲惫极了。   他低着头紧紧盯着她的脸, 那里正留着一个红肿的巴掌印,他的眼神变得更晦暗,声音也更低, 说:“他打你。”   她真的很累了, 不想再纠缠这些事,也不想继续留在这里看到身边的男人再次开枪, 只希望一切都结束, 然后继续过死水一样的日子。   “我有些不舒服……”她很无力地说,“……想看医生。”   这是最有用的话、可以立刻换来他的妥协,二爷毕竟也是二少爷,还没忘记过去的风流和周到, 只要他愿意总能把人照顾得妥妥帖帖——就譬如此刻,他一听她说难受便不再执意跟高立明纠缠了,只是一边搂住她往他的车上走一边吩咐手下的人去找水野医生。   “那他……”其中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看着躺在地上呻丨吟的高立明问。   白清远没说话,只给对方递了个眼神, 薛小姐的心于是又不安起来,忍不住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襟,劝:“你别……”   “我有数,”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语气像在安慰人,“没事。”   说着已经帮她打开了轿车的门,面容一半出现在霓虹的光晕里,一半又隐没在无边的暗影中。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还是上了车。   他没再让其他人上车,只有他跟她,他正亲自做她的司机。   车开得很快,有悖于他一贯散漫浪荡的作风,也许是因为急着带她看医生;她看着窗外不熟悉的路,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答得很快:“白公馆。”   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抿了抿嘴,耳畔轰隆作响,方才被揪扯的头皮开始火辣辣地疼,尽管她的意识已经有些涣散,可她仍然确信自己不想在此刻见到他的父母。   “我不去,”她静静地说,“请送我回家。”   这语气是有些太客气了,而“家”那个字又似乎让开车的男人十分不满。   “家?”他的语气甚至带了点讽刺,“哪里算家?”   “那个畜生安顿你的房子?”   “还是你吃人的娘家?”   她皱起了眉,心里又感到刺痛,因为她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于是也跟着感到自己无处可去了。   “我不去白公馆,”她却依然坚持这么说,“如果你不送我回家,就请停车让我下去。”   薛家的小姐永远温吞有礼,即便在这样的情境下说话依然斯文客气,只可惜语气里的执拗是无可转圜的,他从后视镜里看她,只见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正为要去哪里的问题而耗神费力。   他沉默着,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半晌后还是调转车头开向了她婚后居住的那座小洋楼。   “谢谢。”她的声音从后座传过来。   他没说话,眼中倒映着长街霓虹。   水野医生原本是被叫到白公馆的,后来才得到消息说改了地方,等人紧赶慢赶地过去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那时是夜里十二点过五分,薛小姐已经回了二楼的卧室休息,只有二少爷还留在一楼的厅里陪着,室内没有烟味,看来他是难得的收敛起了自己的瘾。   “上去看看吧,”他亦有些疲惫地对他说,“……仔细些照顾。”   水野医生点了点头,很快上了二楼,进房间后才知道薛小姐受了外伤,看样子是遭遇了一番很可怖的摧残,脸颊上的掌印已经泛起青紫,黑发掩盖下的头皮亦显出了斑斑血痕。   他为她处理了外伤,又用药物控制了她的咳嗽,姑且算是稳定了病情,与此同时心里又以为这伤是白先生给留的,出门到一楼时便有些为难地对白清远开了口,委婉地说:“这位小姐的健康状况原本就很不理想,白先生若不想闹出人命……下次还是……”   白清远皱起了眉,眼中的阴郁之色变得更浓,左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想掏打火机,拿到一半动作却又停住了,脸色变得更不豫。   “知道了,”他声音低低地回答,“先生辛苦。”   送水野先生离开后白二少爷在一楼的厅里独自坐了一会儿,墙上挂钟的指针一点一点走动着,他却没有任何动作、像是已经出了神;直到彩娟端着空药碗从楼上下来他才从沙发上站起,这次便不停顿地朝楼上走,错身时彩娟含着眼泪叫了一声“二少爷”,他回头看了对方一眼,笑了笑,说:“没事,我去看看她。”   他推开房门的时候她已经睡下了,背对着门的方向,床头的台灯却还亮着,暖色的光显得特别柔软,一点点昏黄,就像还没有完全飘散的药味,一点点苦涩。   他回身轻轻掩上门,又轻轻坐在了她的床边、正是她背对的方向,两人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却又都保持着沉默。   “上次你问了我一个问题,却还没听我的答复……”   在一片安静中他先开了口,依然像春雨,润物细无声。   “……你问我是否会娶你。”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地侧身躺着,被子下细瘦的手却忍不住紧紧攥住了床单。   “会。”   “我会娶你。”   “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结婚。”   “啪”的一声。   她的指甲崩断了,微微的疼。   就像她心里那根弦断的一样彻底。   这声音惊动了他,让他绕到了她的正面从被子里拉出她的手,映着昏黄的灯光低头检查她的指甲,没有流血。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薄情的浪子关怀起人来总是显得特别迷人,她睁开了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发愣。   他发现了,于是轻轻地笑,接着好心地低下头来方便她看得更清楚,华美的狐狸眼充满蛊惑,又温柔地调侃:“就这么喜欢我?”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隐晦的叹息。   “……我有什么好。”   山崩海啸就在那一刻发生,世界都毁灭了、只剩下他在灯下的影子,它头一回如此彻底地笼罩了她,她蜷缩在里面,就像正在被他拥抱。   他有什么好?   ……哪里都好。   她爱他的一切,矜贵、薄情、温柔、冷酷,像滋养种子的雨水一样细密,又像摧枯拉朽的北风一样凛冽;她爱他在这里,也爱他不在这里,爱他可以轻易为他人驻足,也爱他永远留不下抓不住。   ……一切。   从小时候起就是了,她一直在角落里看他,一边被一碗又一碗苦涩的药汁困在家族高高的石墙里,一边又从窄小的窗口安安静静地看出去,看到少年时的他扔掉书挨手板、噙着散漫的笑一次一次惹他父亲生气,看到他穿着合身的西装坐船出洋带回许多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过几天又好心地送了她一台留声机,看到他潇潇洒洒地去戏楼听戏、身边出现一个又一个美丽摩登的女郎,似乎永远可以过得放肆恣意……   所有她没有的东西他都有,譬如自由,譬如勇气,譬如轻易就可以把日子过好的本事……她发誓最开始她只是羡慕他,只是人长大后却又慢慢变得贪心,偶尔也会幻想跟他在一起的生活,一定会美好灿烂得让人不敢置信。   “嗯,”现在她可以回答他了,小小的哽咽,“……你什么都好。”   他听后又在叹气,也许是觉得她傻,可终归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帮她顺了顺头发、就像对他妹妹一样亲切自然。   “那么等你好一些了就去跟那个畜生离婚,”他轻轻拍着她的肩,像是在哄她,“然后找个好日子,我们把喜事办了。”   这是多动人的话,她做梦都想听的,过去只能出现在她不可言说的梦境里,如今却都化成真实了。   可——   “不,”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滑出来,掉落在干净的枕头上,慢慢晕开,“我不要跟你结婚。”   他听言皱起了眉,像是不能理解她的意思,默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   她很眷恋地看着他,仿佛正在用自己所有的力气去记忆眼前的一切,专注得都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眼睛,过了好一阵才反问他:“你又为什么要娶我呢?”   “因为那座矿山,所以你感激我、觉得对不起我?”   “还是因为你觉得我没有多少日子了……所以可怜我?”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人在灯光中的影子被拖得更长:“静慈,我们——”   “清远。”   她却打断他了,第一次像这样称呼他的名字,躺在枕头上的样子是那么苍白无力、好像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可偏偏含着眼泪微笑的样子看起来又是那么恬静而满足,好像对这世界没有任何抱怨,也好像不再有任何未了的心愿。   “……我们不能结婚的。”   尽管我已经爱你爱了那么久。   尽管直到此刻我依然那么渴望成为你的妻子。   尽管我这一生所有的愿望都与你有关。   因为——   “你并不爱我……”   “……不是么?” 第154章 离婚 ……他好像没爱过任何人。……   关于爱不爱这种事, 白二少爷却是没法给出答案的。   他该怎么对别人解释呢?   ……他好像没爱过任何人。   少年时谁都狂妄,身边有过几个红粉佳人,最初他也以为自己动过真情, 可到头来不管是谁都会哭哭啼啼地说他是负心人;分开之后他的心中了无挂碍、就连一丝遗憾也无, 恰似春丨梦了无痕, 轻飘飘来又轻飘飘去, 没法留下任何痕迹。   后来年纪渐长,他的心变得更大, 去西洋走过几遭长了见识、回来后便越发不能安分,于是爱上更大的事业,越发对所谓情爱提不起兴致;他对谁都好、对谁都关照,其实不过逢场作戏互相当个笑脸人,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多情又薄情……或许人家也并没有说错。   ——那他对她呢?   爱么?   似乎的确没多爱,至少不似妹妹和她那位徐将军一般情深意重,一日不见便想得抓心挠肝辗转反侧, 为了对方可以改了脾气转了性子、什么都不计较不在乎。   可不爱么?   ……似乎也不是。   他的确会惦记她, 在日本流亡的那几年尤其如此,眼前总是想起他离沪前她在大雨中匆匆赶来送他的场景, 萧索又凄清;及至后来在草间街头偶然看到一朵丁香也会想起她, 想起她过于瘦削孱弱的背影,明明也没多美的、却偏生让他忘不掉。   现在呢?   他是真的想娶她么?   其实当然不想。   不是因为爱不爱一类无趣的原因,只是他自己一身的官司、原本就没打算再过正常人的日子——当初他连留在自己家人身边都做不到,如今又怎么能保证不会多牵累一个无辜的女人呢?   可他又的确很想娶她。   他想救她出囹圄, 让这个一生孤独凄苦的女人过两年欢喜的日子,他希望能把她的身子养得好一些、让那双很标致的丹凤眼重新染上明亮的笑意,让她在结束这辛苦的一生时……少一些遗憾。   ——可她拒绝了他,那么诚恳、那么执拗、那么毫无保留。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她到底有多爱他, 原来一座矿山只是他所知的冰山一角,其实她已爱他爱得把自己都舍出去了,同时又因此存下了最极致的苛求。   ——她要他给她同样的爱情。   哪怕不是跟她一样热烈,哪怕不是跟她一样虔诚,却必须是……干干净净、真真正正的爱情。   可他……是没有那东西的。   次日一早,白清嘉在厅里看书时正遇见她二哥进门。   近来她又在琢磨翻译新书的事,立意要再译出一个大部头好好将自己在学界的位置凿实,于是便慢慢开始上手各类材料,要等准备妥当了再动笔。   二哥进门时她正忙着、都没顾得上跟人打招呼,没想到他却主动来找她了,还让她去静慈家一趟陪着她。   “静慈?”白清嘉微微皱眉,“她怎么了?”   “出了些事,”她二哥有些疲惫地回答,似乎无意跟她说太多,“你先去吧,之后我也要去的。”   而直到她到了静慈家中她才知道高家那个畜生竟又一次打了她!   他怎么下得去手!将一个柔弱的女人打成这样!   她进房间时彩娟正在给她家小姐脸上的伤换药,那偌大一个巴掌印几乎要勾下白清嘉的眼泪——她真是愧疚极了,立刻便想到是自己昨夜那番挤兑让高家人发了疯,心中的懊恼与难过简直多得要溢出来!   “静慈,我……”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好友床边,几乎都不敢碰她了,“我真的没想到……我以为我那么说了以后他们就会收敛……我没想到他们会……”   薛小姐又怎么会怪她呢?她是那么柔婉宽容的性子、也知道她是为她好的,于是还要反过来安慰她,一边轻轻咳嗽一边说:“不是你的错……咳咳……我也没什么事……”   这番宽慰却让白清嘉心中的歉疚越发强烈,而且一股火气也是越窜越高——她是想错了,以为提点几句就能让对方长记性,孰料疯狗却是听不懂人话,不好好吃一番教训总是不能清醒!   她怒得气都喘不匀了,“嚯”的一下就从床边站了起来,气势汹汹的样子摆明了就是要去找人寻仇,薛小姐都拉不住她,只听她“噔噔噔”地下了楼,没想到刚刚火冒三丈地拉开洋楼的大门便瞧见高立明那个混帐王八蛋站在了门外,鼻青脸肿浑身是伤,身后左右还各有一个穿黑衣服的男子把人架着,场面真是十分惊人。   白小姐也没料到一开门会看见这样的光景,一时也被吓得心头一跳,定了定神才问:“你们这是……”   哪成想她这话还没问完,那被打得都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高家小少爷便痛哭流涕起来,仔细看看两条胳膊都断了,尤其右手的姿势十分怪异。   他嚎啕道:“我愿意离婚——我真的愿意离婚——”   离婚这种事,在1917年的民国可真要算个稀罕物,谁都知道它已被写入了法典、明明白白就是可以离,可实际上这满天满地的又没有人真的离过——大清朝虽然亡了,可它的遗民真是无穷无尽,人人都觉得“离婚”是邪魔怪道、会坏了几千年的祖宗礼法——什么是“离婚”呐?难道在婚姻上女人还能跟男人讲个平等么?难道不是只有被休弃赶出家门的分么?   可偏偏这开天辟地的第一遭就这么直挺挺撞到眼前来了,还是这打人的混账亲自求着送来的。   他跪在薛静慈床前忏悔,说自己做错了、完全错得离谱,既不该动手打人又不该出言不逊,可惜大错已然铸成,如今不求妻子原谅,只求她能点头答应离婚。   “我愿意给你赔偿!很多赔偿!”   他像是生怕她不答应,即便被打得嘴都肿了、说不清楚话,却还是坚持着含含糊糊地说着。   “这个房子给你了!另外我还会给你两万大洋供你以后好好过日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了,我们便就此彼此放过吧!”   这番恳求真是情真意切潸然泪下,也不知道是在多大程度上看了身后站的那两位黑衣壮汉的面子,说着还颤颤巍巍地举出了一份文书,白清嘉警惕地代静慈接过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份已经拟好的离婚协议书,一切赔偿条款皆列得清清楚楚,只差静慈的签字和政府的印章了。   这么快的手脚总不会是昨晚挨了一宿打的高小少爷的手笔吧?   二哥……   白清嘉微微垂下眼睛,心里已将事情的原委摸得差不多了,转身将文书递到静慈手上时又不禁放柔了声音,轻轻说:“你看看吧……要我说,能离总是好的。”   而此刻的薛小姐却已有些恍惚自失。   离婚……   这样大胆的事似乎总是与她无缘,她应当是保守的、是软弱的、是做不成事的……可手上这份薄薄的文书又实在太过诱人,她只要在上面轻飘飘签一个字便能斩断紧紧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尽管这并不能抹去那些已经粘在她身上的污迹、也并不能阻挡此后旁人对她的冷眼与非议,可……   ……却能给她自由。   干干净净的自由。   她实在克制不住向往,那颗沉寂了许久的心已再次跳动了起来,拨开充满死气的迷雾透出一点生机,那么贪婪又顽固,令她同时感到无奈和满足。   “我父亲那边……”   她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试探着问。   “我去说!”高立明立刻抢过了话,唯恐她生出任何顾虑,“我一定会去请罪!离婚都是我的主意!岳父如有不满也都应当怪我!我、我绝不会食言!”   ……看来真是被打怕了。   薛静慈垂下了眼睛,又扭头透过窗子看了看外面的风景,那正是一个很灿烂的夏日,阳光很好,天空很蓝,所有花都在开,小孩子们在街上来来回回地笑闹,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生机勃勃。   “我不需要这幢房子,也不需要你给我任何赔偿,”她像是被外面的景色吸引了、眼睛根本移不开,手指却一直攥着那份文书,越攥越紧,“……只要离婚就好了,你把内容改动一下吧。”   这于高立明而言很是天大的好事,却令白清嘉感到十分不妥。   ——凭什么不要房子不要赔偿呢?人善被人欺,静慈就是性子太好所以才屡屡受人折腾,要她说就要狠狠敲这混人一笔,好歹要让对方为自己作的恶付出些代价。   可当静慈扭回头来的时候她又从她眼中看到了淡淡的泪光,并不是顾影自怜的悲伤与哀怨,只是柳暗花明的解脱与喜悦——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她的心,也许眼下便是她平生第一次在主动拒绝什么,告诉别人她想要什么、她不要什么。   分明是另一种坚强……与别人的方式截然不同。   她于是也就歇了继续劝她的心思,暗想横竖往后她有她和二哥照顾、日子无论怎样都会过得很好,这高家混账的钱收不收也实在没有什么差别;接着她又想扭头再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高小少爷教训一顿,可他这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的狼狈模样也实在是让她找不到地方下手了,心中一面慨叹二哥做事决绝、一面又不禁担忧他会因此摊上什么官司,毕竟高家背后说不准也有什么倚仗,若是他们知道自家小儿子在外面受了这样的折辱,那……   她抿了抿嘴,心中浮起淡淡的不安,越发没有继续为难人的意思了,只将那份待改的离婚文书随手丢给对方,由着他拖着一身伤千恩万谢而去。 第155章 蛊惑 “我带着你,没事。”   六月将终, 七月将至,与之一并到来的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官司。   ——民国六年七月初一,巡阅使张勋驱黎氏而尊溥仪, 改当年为宣统九年, 通电全国改挂龙旗, 史称“丁巳复辟”。   虽说远在沪上的徐冰砚一早就料到北京会出大事, 可却也实在没想到黎段二人的府院之争最终牵扯出的竟会是复辟这样的闹剧——上月中旬,张勋便假借襄助大总统之由率五千“辫子军”一路北上, 表面上说是为了“调停”,可实际刚一进北京城的城门便急召各地大清遗老“襄赞复辟大业”,6月30日还在清宫煞有介事地开了一场“御前会议”,声势实不可谓不大。   他在抬了清室之后也没忘了自己, 立即便自任首席内阁议政大臣兼直隶总督,另还将最忠实的保皇党康有为任命为“弼德院”副院长;京城的百姓真是瞠目结舌,没想到在袁大总统之后皇位又回到了爱新觉罗家, 一时间原本早已歇业的黄龙旗店又忙忙碌碌地开了张, 已然剪掉辫子的男人们也又到处琢磨法子买假辫子,实在是热闹得开了花。   可惜这场铺张的闹剧最终也没能唱多久, 7月12日段祺瑞便率讨逆军讨逆, 区区五千“辫子军”焉能抵抗?自然立即节节败退;张勋本人也无奈逃窜至东交民巷荷兰使馆,刚坐上皇位没几天、龙椅还没捂热的溥仪再次宣告退位,复辟在区区十二天内便宣告了破产。   此后黎元洪大总统正式辞职,曾在南京办公的直系将军冯国璋进京任代理总统, 段祺瑞则复任国务总理,自此之后直系力量愈强,整个国家的局势都在悄无声息间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而还不等全国上下对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变动作出反应,北京政府便于1917年8月14日正式对德奥同盟国宣战, 且果然如徐冰砚此前所预计的那样并未直接派出军队、而是选择输出劳工。   这个消息总算给了全国上下的有识之士一些颇为切实的抚慰,大家决定暂且将上个月发生的复辟烂事往旁边放一放,以便腾出一颗心扑到欧洲的战事上去,虔心祈求战争早日结束、协约国早日得胜,如此一来中国便能在未来的和谈中捞到一些好处,兴许还能从此转了国运跻身强国之列,往后再也不必当牛做马任人宰割了。   而无论外面的风风雨雨是何等暴烈,眼下徐冰砚和白清远最主要的心思还是放在了他们自建的军火厂上。   沪上繁华、又是各方势力混杂之地,要无声无息地造出一座成规模的军火厂自然难如登天,单是这选址的问题徐冰砚便没少头痛——城内必然是不行的,只有到城外的荒山里去寻摸,派人暗中找了一个多月才发现一片废弃的矿洞,地下的结构尚且完好,修葺一番还能投入使用,四周群山环抱人迹罕至,正是按制建厂的绝佳去处。   白二少爷亲自来看过,也觉得这地方十分合适,和徐冰砚商议后两人决定将军火制造转入地下,地上部分则继续以矿产开采做由头,这样即便往后被人发现也有借口推脱,起码尚存转圜的余地;二少爷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很快便秘密调集人手资金开始筹备营建事宜,另还从南洋请来了武器制造的专家以资后续,所有动作都格外小心。   尽管上面有巡阅使将军代为遮掩粉饰,但为求稳妥,一切与军火厂相关的工作还是只能在夜晚进行,白二少爷因此也不得不跟着昼伏夜出,一到晚上便看不着人影,也就白天能回家睡上几个小时,到了下午又要离家到外白渡桥附近的礼查饭店去,只因那里如今已是薛小姐下榻的地方。   她和高立明已经离婚了。   六月下旬提出来的事,七月上旬便签了字盖了印,随后薛家人紧跟着得到了消息,她父亲自然勃然大怒、看样子真是恨不得生吃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在软硬兼施逼她回家向高家人请罪无果后竟愤而在报纸上公开宣称和她断绝关系,摆明是要绝了她的后路。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薛小姐在文书上签字前便预想到了,因此心境也算平稳、没生出多少悲戚哀恸;只是从婚后的那座小洋楼搬出来后她便不知该去哪里了,白清嘉曾邀请她去白公馆暂住、她也觉得不方便,思来想去还是搬进饭店最恰当。   她手头没什么钱,原本只打算住简陋些的小旅馆,白清嘉又怎么肯答应?半是强迫半是哄地把人拉进了礼查饭店,直接将顶楼的套房包了一整年,用的都是她二哥的钱。   白二少爷当时虽没有直接出面,可却在饭店里安插了不少人,全是为了防着高家和她那缺德的娘家再回过头找她的麻烦;一直等到半个月后对方差不多适应了新生活他才第一次登门去找她,此后差不多每两三天就会去一次,颇为规律。   饭店里的生活原本十分无趣,可自从白清远来了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是做惯了少爷的人,最晓得该怎么把单薄的日子过得精细,头几天来的时候还只是在房间里陪她说说话,后来就开始带着她到楼下的餐厅一同品味下午茶——他一向对西洋的东西感兴趣,对咖啡的了解更称得上是半个行家,有时会一边品尝一边跟她讲来自不同产地的咖啡豆在口感和味道上会有怎样的差别、分别搭配怎样的甜点才最好。   偶尔碰上拍卖会,他又会淡淡地抬起眼往台上看一看,明代景德镇的玲珑瓷,维多利亚时代的宫廷油画,打从紫禁城里流出来的红珊瑚如意……什么他都知道、每个都能说几句,妙趣横生清清浅浅,总能让她听得入神。   礼查饭店还有一个孔雀厅,屋顶以彩绘玻璃制成、气派得不像话,便是这上海滩最早的跳舞厅之一,还有“远东第一交谊舞厅”的美誉;可惜她是不太会跳舞的,一来因为家中守旧,二来也因为她的身子不好一直没正经学过,往常见到舞厅总是绕道走,如今他却坚持要带着她去,还说要请她跳舞。   “就跳一支,”他用含笑的眼睛蛊惑她,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布置陷阱,“我带着你,没事。”   她实在很难拒绝他,毕竟直到此刻依然爱他爱得要命;可与此同时她又很害怕跟他靠近,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心防十分软弱,一旦被攻陷便会立刻溃不成军。   “还是不要了……”她颇为费力地偏过头去拒绝,“你也不便出现在那么多人眼前吧……”   他听后只是淡淡地笑,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了顶帽子戴上,低低的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不知为何却显得更加神秘勾人;他甚至没再问她的意见,径直拉着她的手走进了灯火璀璨的舞池,在微微拥挤的人群中光明正大地搂住了她的腰,明明违背了她的意志,却让她感到……美妙和雀跃。   可惜她的笨拙太煞风景,僵硬的动作完全不美,甚至跟不上音乐的节奏、没跳两下便气喘吁吁;他却不挑剔,反而一直在她耳边赞美,风流的公子哥最会哄女人,轻而易举就能让人心花怒放,何况他还体贴地将舞蹈的动作变得极缓慢,彼此拥抱在一起于人群中悠然地摇晃,仿佛并不是来跳舞的、只是来谈情说爱。   人们都看了过来,也不知道仅仅是因为觉得这一对踩不上拍子显得很奇怪、还是因为艳羡他们之间独特而微妙的羁绊;她的脸特别热,心也跳得特别快,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被这么多人看着,过分的招摇令她惶恐,同时强烈的快乐也让她悸动。   她明明没喝酒,一舞结束时却好像醉了一样眩晕,脚下摇摇摆摆全无章法,让男人不得不一直揽着她的身子,简直就像是她在故意耍些小心机。   他低低地笑,声音就像上好的红葡萄酒一样甘醇,牵着她和她形影不离地离开舞厅,又在孔雀厅外长长的甬道上把她困在墙角;他离她特别近,华美的狐狸眼从低低的帽檐下露出来,专注地只看着她一个人,就像在她梦中一样理想。   “跟我结婚吧,”他又在死命折腾她的心,“跟我结婚……然后每天都这样过。”   这提议太诱人了,只有最愚蠢的傻瓜才会拒绝,她已醉得有些迷糊,只说:“可你不爱我……”   “什么叫爱你?”他叹息着牵起她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吻,“担心你不算?喜欢跟你在一起不算?想照顾你一生也不算?”   “那什么才算?你说给我听听?”   这完全是诡辩、根本不讲道理,说不准正是他们白家兄妹固有的恶习,她狼狈地偏过了头,只能说:“你不要混淆我……”   他却不肯放过她,欺身贴得更近,迷醉的气息跟她交缠在一起,令她越发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那么疯狂地爱上他,而他又在说:“结婚吧……明天就去,好么?”   “不,”她拼命摇头,“我不要……”   “为什么?”他薄情的嘴唇都快要落在她枯瘦的侧颈上了。   她没能绷住,在那一刻让真实的苦涩脱口而出,回答:“因为我快死了……”   “死”。   他眼睛一眯,心头同时一震,清苦的女人令他心中涩痛,一时竟不愿再说些好听的假话糊弄她了。   “那又怎么样?”他跟她一样清醒,只是表现出的不是苦涩、而是对这个世界的嘲弄,“你以为我又能活多久?”   “一年两年?还是一天两天?”   “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准明天就死了……到时还要麻烦你们给我料理后事。”   这真是太难听的话,骇得她忍不住伸手去捂他的嘴,他却趁势又吻了一下她的手指,勾着嘴角淡笑的模样轻佻又浪荡、俨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人做派,偏生却是极致的浓烈,令人心甘情愿为他坠落。   “我还离过婚……”她又找了一个新的理由封堵自己内心荒唐的渴望,“……你怎么能娶一个离过婚的女人?”   他一听都笑了,似乎是在嫌她言行无状。   “什么意思?”他懒懒散散地嗅着她柔顺的头发,“你这是嫌弃我没离过婚?”   “这也好办,你等我几个小时,我去结一个再离了,回来的时候你我便是一个样,谁都别嫌弃谁。”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怎么竟有人能说得出口?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过于规矩保守的女人在这样的浪荡子面前真是毫无招架之力,憋了半天也就一个气愤的“你”字,除了惹男人笑以外根本就没别的作用。   “我这人不太喜欢受委屈,想要什么最后都会得到……”   他甚至像预言一样直接对她宣告,那么温柔又那么专断。   “……瞧着吧,你一定会是我的妻子。” 第156章 九月 像小鸟一样快乐地朝他飞过去   到了九月, 白清嘉便正式回新沪执教了。   她盼这一天已经盼了很久,开学前的那天晚上甚至亢奋得失了眠,次日一早醒来时显得特别没精神, 眼下还有两抹粉都遮不掉的青黑;她为此颇感到懊恼、吃过早餐后心情仍低落着, 总疑心这是个不吉利的兆头、预示着这次回去也不会一帆风顺, 显然是一朝被蛇咬的后遗症。   略有些落寞地从家里出去, 还没出公馆的大门便瞧见徐冰砚的军车正在外面停着,而他本人也正亲自站在车下等她;她的眼睛于是立刻亮起来了, 什么落不落寞的都抛在了脑后,只顾着像小鸟一样快乐地朝他飞过去,刚飞近就被男人微笑着揽住了腰。   “你怎么来了?”她的眼睛弯起来了,声音也跟着变得有些活泼。   “来送你去学校, ”他同样眉眼含笑、温柔又含蓄,打量她一阵后又轻轻摸了摸她眼下的青黑,“昨晚没睡好?”   她撇了撇嘴, 一声不吭地表示默认, 惹得他怜爱地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没事,”他像是能看穿她心里的一切念头, 又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给她最需要的慰藉, “这回我一直在。”   这丝丝入扣的体贴将人哄得十分熨帖、美丽的女人终于又感到安全了,于是心情极好地踮起脚回了爱人一个吻,接着才跟着他一起上了汽车的后座。   门一开才瞧见张颂成和徐冰洁正坐在前排,前者还正捂着后者的眼睛、似乎唯恐她看见什么不宜看的画面。   ——哦对了, 徐冰洁。   这小丫头也真不愧是二甲进士的妹妹、多少有几分聪明在身上,潜心准备了几个月后竟还真的重新考回了新沪,录取成绩是整个法文科的第三名;放榜后白清嘉一度疑心是判卷的教丨员看在她哥哥的分上给人放了水,于是亲自跑了一趟学校调出考卷查了个底朝天, 才发现这小丫头的确答得很好,可见倘若当真横下一条心便是什么事都能做好的。   眼下她却在前座滋哇乱叫,一个劲儿推着张颂成的手,说:“你捂着我干嘛!他们敢亲就不怕别人看!我就要看就要看就要看!”   张颂成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自己也一直闭着眼睛没好意思看车外,于是也不知道外面的两人早就分开了,最终不幸使徐冰洁的这通厥词一字不落地落进了她兄嫂耳中,导致从白公馆到新沪的这一路气氛都十分尴尬——甚至后视镜中他们将军看他的眼神都有了几分不善!   他、他……他这到底是什么命!   军车停在学校门口时自然难免引得众人围观。   过去学校的师生只在没影儿的风闻中听说白老师跟巡阅使将军有些瓜葛,如今却是眼睁睁瞧见她从对方车上下来,尊贵的将军还亲自为她拉开车门,照顾人的样子也别提有多殷勤,实在令人忍不住艳羡。   当初跟着徐冰洁一起闹事的汤晓晓之流也混在人群里,看着白老师春风得意的样子酸得差点要咬碎自己的小手绢,又见曾被她们奉为“头目”的徐小姐如今也是老老实实地跟在白老师身后,于是越发觉得自己翻盘无望、该要彻彻底底把这通憋屈往肚子里吞了。   旁人怎么说怎么想白小姐都是懒得管的,只一心打算认真教书认真写书,回校后便当先回了办公室,依然跟过去一样是跟几位助理教丨员共用的;她客气地同几位打了招呼,对方回应的态度却是诚惶诚恐过分小心,她挑了挑眉,心里也有些无奈,却没再强求。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刚打算再翻一翻尼诺教授前几天给她的法文材料,门口却响起一阵敲门声;她扭回头去一看,才瞧见门外站的是俄文科的孟柯,那双清冽的眼睛正很明亮地盯着她瞧,眉梢眼角都是喜悦的笑意。   白清嘉也跟着一笑,招招手示意人进来、问她找她有什么事,孟柯略显腼腆地低了低头,说:“也没什么事……只是听说白老师回来了,就想着来看看您。”   这真是最能让老师感到欣喜的话,白清嘉的心情更愉悦了一些,看着孟柯的神情也是越发和煦,只可惜稍后她还要去教室上课、眼下也不便跟对方多聊,只好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又说她如果有事可以今日午后去她宿舍找她。   另一边的徐冰洁也正在畅意地享受失而复得的珍贵校园生活。   诚然很多同学知晓她过去的劣迹、皆以异样的眼光看她,可因忌惮巡阅使将军的威势也不敢表现得太过,何况今年九月新入学的这批学生都还不晓得二月里发生过什么、只当徐冰洁是个成绩优异的普通人罢了,令她更感到畅意。   她老老实实地上了一上午课,等到了中午便兴致勃勃跑去日文科找苏青去了,开开心心地挽住对方的胳膊要跟她一起吃午餐;人家的情绪却没她这么高涨,神情虽然依旧柔和可却分明不如过去热情,令徐冰洁一颗心都跟着七上八下。   她小心翼翼地跟在苏青身后去餐厅打了饭,在桌子边坐下后又努力寻摸了几个话题想让气氛缓和,可惜对方一直不怎么接口、让她一人唱着独角戏。   她于是又委屈起来了,一边惶恐地搁下筷子一边有些紧张地看着苏青的脸色,斟酌了好一阵才开口问:“苏青……你、你在生我的气么?”   苏青听言看了她一眼,却只轻飘飘地答:“没有啊。”   这答复显然不诚心,憋得徐冰洁心里更难受,忍不住又追着问:“那你怎么都不理我?分明就是生气了……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好不好?要是我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我都可以改的……”   这姿态的确摆得够低了、似乎令苏青也颇感满意,她于是跟着放下了筷子,一边打量坐在自己对面的徐冰洁一边假意装作要发小脾气,说:“看你早上跟你嫂子亲亲热热地从车上下来,还以为你只要有她就够了、不需要我这个朋友了呢。”   徐冰洁一听这话睁圆了眼、同时心也安了一半,赶紧讨好对方说:“怎么会呢?我当然是跟你最好了、一直都盼着早点回学校来找你……”   苏青听言淡淡一笑,似乎并不太买账,徐冰洁便又继续卖力地说了一箩筐好话,终于逗得苏青露了一丝笑,顿了顿又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是要跟你哥哥结婚了么?”   徐冰洁一听这口风便知道自己的密友还放不下哥哥,只后悔自己当初乱点鸳鸯谱搞得如今难以收场,眼下就只好委婉地说:“结、结婚?倒是没听他们说起过——唉,我哥一向很忙的,说不准最近也抽不出功夫来结什么婚……”   “忙?”苏青的眼神暗暗一变,神情却依然平平整整,“冰砚哥哥最近在忙什么?上回你不是说谈判那些事都结束了么?”   “唉,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反正就是很忙,”徐冰洁毫无察觉地挠了挠头,“感觉比前阵子谈判时还忙呢,天天早出晚归不在家……”   “是么?”苏青垂下眼睛撩了撩头发,“那你要多关心关心他,劝他不要太累了……”   顿一顿,又试探着说:“或者下回你偷偷问问他在哪里做什么,让我也……”   这前半句“偷偷问问”还让徐冰洁感到些许古怪,可苏青说到后半句时脸颊却染上了一层绯红,分明是少女怀春的羞怯模样,立刻就让徐冰洁明白了原委——啊!原来苏青是想知道哥哥的行程以便偷偷去找他!她一定是还喜欢他、不想放弃跟他的姻缘!   尽管她觉得哥哥已是铁了心要跟白老师在一起、不会再回心转意爱上别人了,可苏青这跟红线毕竟是过去的自己亲手牵的,眼下要说不帮忙恐怕也不合情理,于是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好说好说——今晚我就回去打听!过两天便给你消息!”   午餐过后白清嘉回了一趟自己的宿舍。   她已有半年多没到这里了,进门后便看到四处都是浮灰,于是只好出门找些清洁的工具回来收拾;刚拿回抹布和扫帚就在宿舍门外看到了孟柯,她有些尴尬,说:“我都忘了我这里是一团乱、也不便请你进去坐——不如你晚一些再来找我?让我先收拾一下。”   孟柯摇头说没关系,还主动走过来从她手上接过了扫帚,说:“我跟老师一起收拾吧,总是快一些。”   白清嘉心中对这位女学生也是有些亲近,毕竟过去她还曾在她生病时专程送她去过医院,于是在对方提议后也就顺畅地点了头,微笑道:“也好,那辛苦你了。”   白小姐去年虽然的确过了一段清贫艰苦的日子,可因为有贴心的秀知在,她还是很少亲手料理家务,譬如洒扫一类的小活干也是能干、可就没有自小做惯的人来得娴熟,眼下她跟孟柯一同收拾屋子,两人的工夫便是高下立现——她勉勉强强才将床头的柜子擦好,人家孟柯都已将两扇窗子和窗台收拾得一尘不染了。   “这、这真是不好意思,”白小姐害起了臊,脸颊都悄悄变红了,“我做事太拖沓,不如你干净麻利……”   “只是平时做得多、习惯了而已,”孟柯一边擦书柜一边扭过头微笑着答,“白老师是有福气的人,不必会这些。”   这话更让人羞赧、白清嘉可受不住,兀自尴尬了一会儿后又跟孟柯聊起了她家里的事,得知她的父母都是华商工厂里的工人,家境并不特别好,历来也都过得辛苦。   “若我记得不差,明年你就要卒业了吧?”白清嘉在扫地的间隙抬起头来问对方,“往后呢?可有什么打算?” 第157章 介绍 “你问这个做什么?”   的确——这是孟柯在校读书的第四年, 算起来比她的白老师也只小不到五岁,倘若不出意外今年便要正式卒业了。   说到这里她的动作顿了顿,神情间显出一丝游移, 过一会儿才看着白清嘉说:“其实我今天来找老师……也是想说说这件事。”   白清嘉听言挑眉, 搁下扫帚直起了腰:“哦?”   孟柯的茫然正在于不知往后该向何处去。   她是俄文科的第一名、自然一贯是喜欢读书的, 只可惜家境普通、父母也没有余力供她继续留俄学习, 只盼着她能早日卒业、回家嫁人安顿生活。   她却不愿意,大概在书中见过世面的人心里总是不能安分, 永远盼着过上自由些的生活,譬如做一份自己喜欢做的工作、潜下心去译书写书,不要像旧式的女人一样被圈丨禁在狭小的院子里,眼里能见的只有公婆、丈夫、儿女。   ——白老师就很好, 不仅是学校上下唯一一位女教丨员、而且还已有了自己的译作,她很想听听她的建议,更想知道如果她处在她的位置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白清嘉明了她的来意, 也陷入了一阵沉思, 遥想起半年多前自己还曾看过孟柯写的小说手稿,遂问:“你是喜欢做翻译么?还是更喜欢做小说?”   孟柯眨了眨眼, 尚还有些懵懂:“……嗯?”   “我原本是更喜欢小说的, 那时总觉得翻译枯燥,只是笔头的辛苦活,”白清嘉微笑着,语气也有些感慨, “后来自己真的译过一本书才知道这工作的艰辛,同时也在接受它的馈赠——落笔的时候就像在跟原本的创作者对话,而你眼下的一笔一划又将决定更多人对作品的理解……很奇妙。”   “创作的乐趣又是另一个样,太理性的人总会觉得文学浮露, 太感性的人又容易被卷到文字背后的情绪旋涡里,只有站在正中间的人才能把持得好,”她继续说,“我看过你的小说,写得很不错,或许你便是天生能拿捏好分寸的那类人。”   “我在学界资历尚浅,认识的人也不多,不过如果你需要我倒是可以为你引荐一位编辑,”白清嘉一边琢磨一边抱起了手臂,“他应当也有不少朋友,说不准跟《小说月报》的编辑部也有联络,倘若有机会你可以投稿过去试试。”   孟柯一听十分局促、不敢相信她们白老师是如此慷慨,一双清冽的眼睛都浮起了几许激动,说:“老师,我……”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谁最开始做事不需要别人伸手拉一把?我能走到今日这条路上来也要多亏国文科的程先生帮助,”白清嘉笑着摆摆手,说的话也十分坦诚,“何况做小说不比做翻译、好不好的可没个准绳,倘若你的作品没能被编辑看中我也不会替你强出头,要看运气的。”   孟柯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依然感激地点头、又连着跟白老师道谢;白清嘉笑着上前拍拍学生的肩旁,说:“新沪一届有那么多学生卒业,真正能依照自己的兴趣和所学到外面工作的女孩子又能有几个?倘若你能走得出去对他人也是个鼓舞,我会非常为你高兴。”   白小姐是言出必行的人,一到休息日便将孟柯请到了白公馆做客,与此同时也将李锐一并请了过来,几人一同用了午餐。   “孟小姐是要做小说?”李锐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很感兴趣地问起,“你可要想好了,这条路是不好走的。”   也是——做小说能有什么准呢?或许有人凭一本处女作便能声名鹊起名扬上海滩,但也多的是写了一辈子仍然籍籍无名穷困潦倒的可怜人,说不准的。   孟柯也明白这个道理,自己早就想清楚了,此刻便说:“我更希望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再用工作外的时间兼顾写作,只是不知道是否太异想天开了。”   “不不不,这才是最好的,譬如你们白老师就是一边教书一边翻译的嘛,”李锐摆摆手,倒是很赞同孟柯的想法,“自然这只是她的兴趣,可要说到谋生也是一样,应当求个稳妥。”   说到这里便将手边的咖啡一饮而尽,扭头又看着站在另一边的秀知憨笑,说:“劳驾,再来一杯。”   他这个人属实是奇怪,似乎是极爱喝咖啡的,可喝的方式又太不讲究,便如蛮牛饮水一般咕咚咕咚往下吞、连一点要细细品味的样子都没有,每回来都要一口气讨个七八杯,令为他忙活的秀知十分看不惯。   眼下当着小姐和客人的面秀知也不好给人摆脸色,只能如李锐所愿下去再端一杯新的,转回餐厅前看到了厨房里放的盐巴,心里忽然窜出个坏主意,略一犹豫便走过去挖了一大勺洒进咖啡里,搅一搅便没有痕迹了。   秀知抿着嘴偷偷地笑,端着咖啡回餐厅时脸上又变得平平整整了,那时李锐正在对她家小姐拍胸脯、承诺要帮孟小姐找一份编辑的工作,还说他和《小说月报》的编辑部的确十分熟悉、推荐一篇小说过去应该不成问题。   这话当然让大家都很高兴,孟小姐还极恳切地对李锐道了谢,他不拘小节地摆摆手说“都是小事”,一转头才发现自己的咖啡来了,遂朝秀知嘿嘿一笑,接过后又是仰起头来一饮而尽,不幸却被齁咸的味道呛得喘不上气,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又不好意思吐出去,只好硬着头皮全都咽进肚里,接着便是一个劲儿地咳嗽,狼狈的样子滑稽极了。   白小姐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站起来走到李锐身边问他这是怎么了,秀知这才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出格、属实是有些过分。   她半低下了头,正以为李锐要告自己的状,没想到却听见他说:“无事无事,刚才喝得太快,有些呛着了。”   说完又扭过头来看她,依然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说:“也怪秀知小姐冲咖啡的手艺太好,招得我次次都要喝许多杯。”   这话……   秀知又微微垂下了眼睛,心情忽而有些微妙,小声回答:“……先生客气。”   另一边的徐冰洁也跟她未来的嫂子一样言出必行。   前几天在学校答应了苏青要帮她打听哥哥的行程,果然一到礼拜六回家的时候便有所动作了,巴巴儿地等着哥哥回家;等了一整个白天不见人,她便耐不住性子自己跑到了警政厅,问了一圈门口的警卫,都说将军也不在这里,她于是便暗暗觉得奇怪、想不出哥哥究竟到哪里去了。   晚上回家继续等,过了凌晨依然没瞧见哥哥的影子、最后直接在厅里的沙发上睡着了;直到次日早上六点才被大门开合的声音惊醒,她睡眼惺忪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正瞧见她哥哥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   “哥——”   她揉着眼睛朝哥哥跑过去,还忍不住在打呵欠呢,可等走到哥哥近前却发现他看上去比她更累、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脸色微微的苍白。   “哥……”她有些担忧了,忍不住要拉住哥哥的袖口,“你到底在忙什么?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累?”   她哥哥却没回答,只是看了一眼她昨晚睡的沙发,眉头微皱着问:“怎么不去房间里休息?”   “我担心你、想等你回来,”她可怜巴巴地解释,“感觉我都好久没见过你了……”   徐冰砚叹了口气,也抬手摸了摸妹妹的头,说:“下次别等了,最近我也有些忙。”   她乖乖地点头、心里还在为哥哥难得的温柔而感到开心,顿了一会儿又想起了自己原本的目的,遂试探着问:“那哥到底在忙什么啊……我去警政厅找过你了你也不在,到底是到哪里去了?”   这话又让她哥哥皱起了眉,她于是也跟着心头一跳,赶紧解释:“我、我只是想见见哥,想着下回你要是忙、我还可以过去给你送点东西……”   “不用,”她哥哥的神情似乎有些无奈,“你照顾好自己就够了。”   顿一顿又说:“军务涉密,小孩子不要打听。”   说完便转身往楼上去了,似乎已经疲惫得无力再跟她多说。   她在原地跺了跺脚、心里总觉得不甘,想了想又从屋里跑出去,果然正看到张颂成在官邸的院子里擦车。   她眼前一亮,立刻高高兴兴地跑过去,还大声叫了一下对方的名字吓唬人,果然把张颂成吓得一趔趄;她见自己得逞了便开心地笑,跟对方闲聊两句后又转而打听起了哥哥近日的行程,张颂成立刻皱起了眉,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徐冰洁一噎,又理直气壮地回:“我关心我哥哥啊!我要知道他在哪里忙什么、我还要偷偷去看他给他惊喜呢!”   惊喜?   这小祖宗怕是不知道如今将军的处境有多为难——城外矿洞修葺的工作已经开始了一段日子,所有安排都极其细致缜密,可没想到还是被日本人察觉了端倪,那个木村苍介近日频频来同将军会晤,坚持要尽快得到合作答复,将军只能拖着,说还在考虑当中;另外最近他们前往城外军火厂时也多次发现了特务跟踪的痕迹,单是最近两天就处理了好几批,一切暗潮都在看不见的地方涌动,说不准哪天就会翻出滔天的浪来。   “你就别添乱了……”张颂成都忍不住要替他们将军叹气,“你什么都别做、好好读书乖乖在家肯定比做什么都让将军高兴,安生些、别再给将军惹麻烦了。”   这话真是犯了徐冰洁的忌讳,气得又跳起脚来跟他吵架,吵完之后再问哥哥的行踪自然更不会有结果,她于是火气更旺、叉着腰扭身走了,临走前还不忘要放一句狠话:“不告诉就不告诉,我自己也能查出来!你们都瞧着吧!” 第158章 珍惜 “就是忽然很想见你……”……   比起终日跟在将军身边的张颂成, 褚右副近来的工作或许更加艰难。   他被安排常驻在城外督办军火厂营建事宜,已有一个多礼拜不曾回过警政厅,其间要负责的事务多如牛毛, 譬如提防工人中混入各方特务、排查每日运进山中的土木材料、伪装地上部分的开矿设备……几乎是焦头烂额。   好在地下的军火生产不必他亲自过手, 那都是白家那位二少爷要操心的事——对方也不比他清闲, 毕竟军火制造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干好的事, 他要想办法从各种渠道买入国外的先进枪械和火炮,再找南洋来的专家拆解研究, 最后再反复试验仿制出成品。   因担心试验失败炸毁矿洞,二少爷最后还是坚持在空旷地带单独辟出一片空地来做前期工作,有一回不慎闹出了一场小爆炸、炸伤了两位参与工作的研究员,其中一个叫许兴的年轻人受伤极重、整个被炸断了一条胳膊。   当时二少爷本人不在, 晚上赶到现场时才知道情况有多糟,站在伤员搭在野外的简陋病床前半晌说不出话,还是对方借着朦胧的意识先开了口, 艰难地睁着眼睛看着他说:“二爷不必自责……这都是我们自己选的路……不怪任何人……”   不怪?   许兴才二十三岁、刚刚留洋回国, 舍下大好的前程不要应了他白清远的约来到这片荒山中隐姓埋名,如今平白断了一条手臂命悬一线, 怎么能“不怪”?   白二少爷是多洒脱的人、那时却也无法再勉强露出一个笑了, 一边在对方身边缓缓蹲下一边紧紧抓住他仅剩的另一条手臂,声音沉沉地说:“……你的家人我一定会照顾好。”   “我知道……”许兴那张年轻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了,只有雪白的绷带还在不断被鲜红的血迹浸透,可即便这样他的眼中也依然存有微弱的光亮, “二爷总是照顾身边的人……”   可不是?   所有来到这里参与军火厂营建工作的人都得到了丰厚的报酬,甚至连他此前留洋的学费都是二少爷资助的。   “我不会死……”许兴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我还要好好活着……报二爷的恩……救国家的难……”   这都是令人心痛的话——一个青年人的心能有多干净多广阔?明明都还没见过多少世间的污秽与坎坷,却已经有胆量去背负它的沉重和惨痛。   “二爷可不必你报恩, ”听到这里白清远终于笑了,只是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却微微泛着红,“但国家会记得你……永远都记得你。”   第二天中午许兴便离开了。   其实大家对这个结果都不算意外,毕竟他伤得太重、根本止不住血,而如今为避过城里诸多势力的耳目又不便大张旗鼓地送人进医院治疗……他自己也知道的,因不愿所有人的努力功亏一篑、生前还一直拒绝众人要送他回城的好意,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   他的葬礼简陋极了——那甚至根本称不上是葬礼,只是在一棵茂盛的大树下入了土,山里流淌的溪水和吹拂的清风便是他能得到的一切,无形亦无声。   白清远就在那棵树下站了很久,尽管这几年他已经失去了很多同行的友人,可至今却依然难以适应这些意料之中的遗憾;而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特别渴望烟草,几年前它带给他的抚慰惊人的有效,如今却不顶用了,无论抽多少根心底依然一片麻木。   ——直到两天后徐冰砚也亲自过来了。   他毕竟位高权重、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不便经常到军火厂来,何况这次爆炸闹出的动静不小、已经再次引起了各方的警觉,单是应付这些都已让他殚精竭虑;可他还是来了,一是为了亲自看看情况安抚人心,二来也因为担忧白清远、怕他就此消沉下去。   他最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毕竟他同样失去过许多人,譬如当初在军校的同窗,也譬如后来在军营结识的那些同僚和下属,每一次遗憾的发生都是极突兀的,事前无法准备,事后无可挽回。   他也知道在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因此仅仅沉默地在对方肩上一拍,说:“先回去休息几天吧……别太勉强。”   白清远却没动,仍然看着那棵高大茂盛的树,默了很久之后才忽而开口说:“树下还是闷了些,总把人困在一个地方……”   这话有些无厘头,徐冰砚却听懂了,眉头微微皱起来。   “我还是宁愿被烧成灰一把扬到风里去,”果然之后二少爷把话说得更白了,“自在些。”   徐冰砚沉沉叹了口气:“清远……”   二少爷回过神,扭头看着对方散漫地笑,还说:“随口一说而已——你就没想过这些?”   说完不等人答复便转过身离开了,背影像是浮在云里……   ……随时都会飘飘摇摇随风而去。   也因为军火厂里发生了这桩意外,白二少爷便专程去了一趟南京抚恤许兴的家人,来回统共花去了一个多礼拜的时间。   薛小姐并不知道他的忙碌,只是忽然有一天再也等不到他来看她,原本就冷清的独居生活因此显得更加寂寥,幸而这样的状况早就在她预料之中,总不至于措手不及。   她还是尽力按部就班地过日子,继续保持此前他在的时候为她留下的一些习惯,譬如午后下楼到餐厅里享受一顿下午茶,譬如晚上七点去孔雀厅看摩登的男男女女一起跳舞,譬如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去礼查饭店美丽的后花园散步……十分规律。   可也不知怎么的,明明都是一样的事情,有他在和没他在却是两副截然不同的样子,他走之后咖啡变得苦涩了、交谊舞变得无趣了、散步也变得累人了,日子像是忽然空洞起来,变得没有着落。   她心里觉得好笑,感叹过去人说的由奢入俭难是多么正确,又嫌弃自己过分执迷、怎么那么容易就上了瘾,明明早知道不定心的花花蝴蝶根本不会一直停留在一朵即将凋谢的花上,却还是那么容易就被他勾走了一颗心。   她于是又试图戒掉他了,同时也在试图远离那些因他而起的新习惯,至少不会再去舞厅,后来总算慢慢恢复了过去的生活,每天不到八点就会上床休息,比暮年的老人还要陈腐无趣。   ——可那天晚上他却忽然出现了。   她在半梦半醒间听到耳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费力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瞧见他坐在她的床头,屋里没有开灯,只有明亮的月光映照着他俊美的侧影。   她的心忽然一揪,安静地没有说话,他却知道她醒了,开口问她:“吵醒你了?”   顿一顿又抱怨:“怎么睡得这么早?”   她不知道怎么答,就沉默了一会儿、装作还没彻底醒过来,过了一阵才反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叫饭店的人帮忙开的门,”他耸耸肩,不但不为不请自来感到害臊而且还要反过来说她,“你应该在里面反锁上才更安全。”   她叹了口气,心想自己下回的确应该反锁,毕竟房费一直是他在付,饭店的人自然会照他的意思给他开门。   “你生气了?”他忽然问,句尾的音调微微上扬。   她没有回答,只是问他:“怎么忽然过来了?”   多么不坦率,明明比起这个问题她更想知道他之前为什么一直没来,可惜却问不出口。   “也没什么,”他轻轻叹着气,“就是忽然很想见你……”   她:“……”   “……还想问你什么时候才会愿意跟我结婚。”   这是甜蜜得令人心碎的话,她的眼眶又有些发热,也不知道自己是失而复得还是继续下坠,心绪摇摆间忽然感觉他靠得更近了一些,手臂撑在她身子两边,贴近得足够让她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   “不能现在就答应么?”他的眼睛在冷色的月光下微微闪烁,“或者考虑得再快一些。”   她皱起了眉,也许因为实在太了解他,她终于还是察觉了他的异样。   “出什么事了么?”她平静地枕在枕头上看他,右手一度试图抚摸他的脸颊,“你好像……很伤心。”   他却笑了,跟月色一样浅淡、朦胧得让人抓不住。   “我有什么好伤心的?”他反问,“我还好端端地在这里……你们也都好端端地在这里。”   这个“们”字十分微妙,不用多想就知道他指的是他的家人,父亲母亲、长兄长嫂,还有妹妹……不知何时她也被纳到这个“们”字里了,像亲情一样细密的关系,既让人失落又让人欣喜。   “静慈……”   他将身子俯下来、已经轻轻压到了她,微微的重量感并不让人感到难受、相反却能唤起更强的安全感——绝妙的分寸。   “人真的很脆弱,谁都说不准明天会在哪里……”   “我不想我们之中任何一个感到遗憾……你明白么?”   明白?   她这一生什么都不明白、唯独只明白他一个,那些花掉的心思不会背叛她,会将他心底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送到她眼前,让她想不明白都不行。   “我要再想想……”   她心中高筑的堤坝又坍塌了一些、俨然已是摇摇欲坠岌岌可危,更糟的是她发现自己在怜爱眼前这个比她强大得多的男人——母亲早说过的,一个女人对男人迷恋、爱慕、甚至畏惧都不可怕,唯独只有怜爱会彻底毁了她,因为这意味着她一辈子都走不出他的城。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取了巧、因此毫无顾忌地继续向她俯身,那双漂亮的眼睛正在凝视她的嘴唇,就像她是他爱了很久的情人。   ——他要亲吻她了么?   她心绪复杂地紧紧闭上了眼睛,一颗心已经被攥得流出了苦水,最终却只有额头留下了他的一吻,要命的温热,要命的动人。   “睡吧……”   他抽身离去了,留她一个在黑暗中怅然若失,依然那么薄情又多情。   “……我等你的回答。” 第159章 指甲 他知道她的无名指上还缺少一枚戒……   “我说过会等他的回答……”   同样的夜晚, 韵味别致的日本会馆之内却是灯火通明,上回没什么机会露脸的美貌艺妓这次总算能好生展示一番自己婀娜的身段,六弦和琴的乐声伴着三味线一同飘浮在房间之内, 正适宜让木村苍介先生款待他那从北方来的客人。   “……冯先生, 你可不要太心急。”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缓缓饮了一杯清酒, 接着又轻轻推了推架在自己鼻子上的眼镜, 窄小的瞳孔在听到“冯先生”这个称呼时微微一缩,也不知道是在快慰还是在警惕。   “木村先生既然这样称呼我, 必然便很清楚我的来意,”冯览慢慢搁下了手中的酒杯,语气显得意味深长,“既然如此又何必与我兜圈子呢?”   “先生的来意?”木村苍介微微一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如今坐在巡阅使将军位置上的那个后生杀了徐振将军,更逼得我不得不远走华东去直隶省忍辱偷生,”冯览的眼睛狠狠眯起来, “我要杀了他, 为徐振将军复仇,为我自己讨个说法。”   木村苍介听言又是一笑, 似乎不太感兴趣, 一边示意身边美丽的艺妓再为自己斟酒一边随口说:“冯先生,如果我记得不错,当初徐振将军掌权时你们也不愿意与我们大日本帝国合作,如今落魄了才想到向我们求援, 又凭什么认为我们会帮你?”   顿一顿,又补充:“何况现在这位徐将军很有手段,恕我直言,你恐怕并不是他的对手。”   “我当然知道自己没有脸面求得贵国的支持, 也无意讨论能否和他徐冰砚争胜,”冯览的上身微微前倾,声音绷成一条线,“可如果他根本无意与贵国合作呢?这么碍眼的绊脚石,难道阁下就不想把他搬开么?”   “绊脚石?”木村的眉头忽而皱了起来。   “先生该不会当真中了他的缓兵之计吧?”冯览阴鸷地笑了起来,凶戾的眼白大得可怕,“难道您就没有发现他在城外的动作?那位白二爷可是他的舅兄,两人的关系难道真的说断就断?”   “城外?”木村的声音陡然沉下去了,眼中仍有许多怀疑,“你的意思是他在骗我?”   冯览微微一笑,主动从艺妓手中接过酒瓶为木村倒酒,这位做惯了秘书的人伺候起人来可是万般周到,而且最擅长以不着痕迹的方式左右听他说话的人。   “您现在必然心有疑虑,不会轻易放弃他而选择跟我合作,但我保证一定会抓到那个杂种背叛大日本帝国的证据,无论他在城外搞什么把戏,我都会让他功亏一篑。”   这自然是让木村满意的话——说到底他根本不在意跟自己合作的是谁,这些中国人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低贱,只有他们手里的真金白银才能让他动容,如果徐冰砚真的那么不好拿捏、他也不介意杀了他让这上海滩换一个听话的新主人。   可这是非常大的动作,即便对于他们本国来说也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除非有铁证证明徐冰砚包藏祸心,否则他绝不会贸然行动。   “冯先生真的有把握?”木村压低声音警告对方,“欺骗大日本帝国的代价……你们谁都承担不起。”   “当然,请木村先生放心,”冯览胸有成竹地笑了,继而殷勤地举杯与对方相碰,十分笃定从容地继续说,“我既然要与贵国合作,没些像样的门路又怎么行呢?”   酒香四溢,歌舞升平,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宁静,然而黑暗的激流已在无数暗礁下横冲直撞,不知何时便要吞噬那在暴风雨中艰难航行的孤舟……   相较而言,白清嘉最近的日子就过得十分平顺了。   她在学校的工作重新稳定了下来,新的翻译资料也已搜集得差不多、很快便能开始动笔,每天早早起床早早休息,虽然比在家里做小姐来得辛苦,可却让她感到踏实和满足。   孟柯和李锐也越来越多地来到白公馆做客,上回前者的小说经后者引荐已被《小说月报》收了稿,属实是可喜可贺,而她受到鼓励之后也渐渐壮起了胆子,近来又很快做了一篇新的,白清嘉和李锐都看过,主人公是一位因战争致残的战士,小说主要讲述他在战后疗愈伤口、重新进入正常生活的故事。   “哈,现实主义!”李锐对她的作品十分有兴趣,“这便是典型学俄国文学出身的人了,如此沉重的切口,就像在看《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哦?”白清嘉笑着接过话,“那学法国文学的呢?”   “那自然要浪漫得多,”李锐兴致勃勃高谈阔论,“法国文学可不会只讲这位战士怎么适应新生活,还会给他安排几段精彩绝伦的恋情,譬如玩弄他的公爵小姐,真正爱他灵魂的妓丨女,还有跟他久别重逢并最终结婚的同乡老实女友——既现实又浪漫。”   这可真是辛辣的评论,惹得满屋子人都笑起来了,孟柯说李先生这样讲必是因为心中藐视爱情,结果很快引来了他的反驳。   “非也非也,爱情可是至高无上的东西,人要没命的时候都能靠它续命,”他言之凿凿,“只可惜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大多数人也就只能在小说里看一看了。”   几人顺着这话又聊了几句浪漫主义的可爱,半途累了又各自散去拿饼干和咖啡垫一垫肚子,每到这时李锐便会偷偷摸摸地过去跟秀知多说两句话,白清嘉偶然瞧见过两回,心中可觉得有趣呢。   至于她和徐冰砚,现在往往一个礼拜只能见上一面了。   他原本就很忙,和二哥一起秘密筹建军工厂以后就更是忙得见不到人,也就是到休息日的时候才能勉强抽出一两个小时到白公馆来看她,待上一阵也就很快要走了。   她一开始有些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一个多小时才最好,总恨不得把它掰开了揉碎了用,抓紧一切时间跟他说话,问他这一个礼拜遇到了什么、再跟他说说自己的事;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也无法用一两个小时把一个礼拜说尽,许许多多的琐碎无法分享,偶尔也让他们感到无力。   她于是渐渐也不强求了,一个多小时里一句话不说也可以,哪怕只是在他怀里靠一靠、在他腿上躺一躺她也觉得满足,沉默的依偎也是顶级的浪漫,能给她以酸辛的抚慰。   他却有了一个新爱好,便是给她染指甲,有一回来家里看她的时候竟不声不响地在口袋里揣了一瓶西洋产的指甲油,上面还印着美国蔻丹公司的标示。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她简直乐不可支,躺在自己房间的沙发上窝在男人怀里笑个不停,“是要给我染指甲么?”   他似乎也有些尴尬,一向严肃板正的男人耳根微微泛红,默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你不喜欢,那就还是算了……”   她还是笑、肚子都要笑疼了,等笑够了却又乖乖地把自己的小手往男人手里塞,说:“别算了呀,难得你东西都带过来了……”   他局促地咳嗽、也不接她的调侃,单只转开指甲油的盖子,拿惯了枪械的手忽然拿上了这种小巧的东西,画面有种奇异的温馨感,让她想起上回他提着她高跟鞋的样子。   她的心忽然软了,许久不能见面的抱怨全都消散得干干净净,一边在男人怀里换了个姿势靠着、一边又问他:“怎么忽然想起要给我染指甲了?”   她过去的确有染指甲的习惯,矜贵的千金小姐无论多么小的细节都会打理得精致迷人,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最辛苦的时候朝不保夕连住的地方都快没有了,哪还能顾得上染指甲?后来渐渐也就搁下了这个习惯,即便日子重新好过了起来也没再恢复。   他却好像很把这种细枝末节当回事,总是不希望她过得没有之前好,也许男人心里总会有这样曲折难解的好胜心和责任感,希望一个女人因为自己的存在而过得越来越好、不能接受对方跟自己在一起后反而失去原本优渥的生活状态。   何况他原本就很迷恋她的手……此刻一点一点将淡淡的粉色染上她的指尖,他心中就有一块地方被填满,痛苦的疲惫得到缓解,似乎又可以坚持一阵子了。   他轻轻亲吻她的手,连小小的指根指腹都不肯放过,轻轻的啄吻令人目眩神迷,她知道这个男人珍惜她珍惜到了骨子里,因此倍感满足。   ——他却是不满足的,因为他知道她的无名指上还缺少一枚戒指。   ……他还没有向她求婚。   天知道他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从在皖南的军营里第一次亲吻她的那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一定要跟她结婚,回到上海后还曾独自去首饰店为她挑选过戒指——按照新式婚姻的规矩,一枚奢华漂亮的钻石戒指。   他已把它在自己的抽屉里藏了几个月,至今却依然无法把它给她,也许因为他真的太过小心,总不确定眼前的局势是否已经足够稳妥、嫁给他以后她又是否真的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要再等一等么?   还是现在就说?   如果军火厂的事情最后真的暴露了,那么他……   他闭了闭眼睛,黑沉的颜色正在不断漫溢,女人却没察觉他眼底的忧虑,仍在赞叹他染指甲的手艺出类拔萃,还说以后每个月都要他给她染。   “好……”   他温柔地再次亲吻她的手,若有若无地靠近她的无名指。   “……我永远为你染。” 第160章 交换 ——门锁应声而开。……   而在徐冰砚忙于公务频频外出的这段日子, 苏青便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入官邸。   这对她来说是很容易的,毕竟即便她不主动提徐冰洁也会十分热络地邀请她,过去她十次里只会点一次头、只为表现自己的矜持和客气, 如今却“大方”多了, 只要对方开口她便欣然应约, 只有偶尔的几次才会装装样子婉拒。   徐冰洁非常高兴, 毕竟前段日子她总觉得自己和苏青之间有些微妙的龃龉,还以为对方生气了、不肯再要她这个朋友, 没想到竟是她多虑了,她们还是好得蜜里调油,是一辈子亲如家人的好姐妹。   “多亏有你经常过来陪我,”徐冰洁庆幸地抱住苏青的手臂, “这个房子太大了,晚上一个人待着总会瘆得慌,要是白天也没有人气儿我估计真要难受死了……”   苏青柔柔地笑, 看上去仍然那么温婉恬静, 实际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官邸中的一切,没多久就发现二楼走廊的尽头有一间大门被反锁的房间, 看上去十分特别。   她假装好奇地问徐冰洁:“那里是……?”   徐冰洁轻飘飘扫了一眼, “哦”了一声,接着便随口回答:“那是我哥哥的书房,平时他都在那里工作的,不过一直不让别人进, 连我都没进去过。”   “原来是这样。”   苏青应了一句,随后便微微垂下了眼睛,转身继续和好友去别处闲逛,仿佛对这间神秘的屋子并不上心。   几天后却忽然发生了一桩意外。   那日徐冰洁下了课要跑去日文科找苏青一起去盥洗室, 进教室时却没瞧见她,后来在校园里转了一大圈才在励耘楼附近的樟树林里找到人,彼时正蹲在树下哭得满脸是泪、前所未有的狼狈。   徐冰洁吓了一大跳,赶紧也蹲到好友身边为她擦泪,一边擦又一边着急地问:“这是怎么了?你、你怎么哭了?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一定都帮你!”   苏青却不回答、只埋着头一门心思地哭,反倒勾得徐冰洁更是百爪挠心,急得声音都变了,连着追问:“你快说呀!急死我了!”   如此这般又催促了两三回,苏青才终于含含糊糊地开了口,说:“没什么……只是我表弟表妹他们……唉……”   这话听着似是而非,可实际上却把一切该交待的都交待得明明白白,一听就是被家人排挤了——徐冰洁凝神一想,果然很快便想起上回去苏青姨母家做客时她那两个弟弟妹妹的刻薄嘴脸,分明就是一副对人很坏的样子,说不准还要欺负他们这个温柔善良的好姐姐呢!   “岂有此理!”徐冰洁真是气极了,“嚯”的一下子就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做!”   说来有趣,徐冰洁这个局外人明明根本没瞧见过人家家里人是如何相处的,可却已然能言之凿凿地说出一个“这么”,可见苏青哭得十分动人,足能将旁观者的心肠哭得豆腐一样软。   “搬出来!今天就搬出来!”徐冰洁已在气势汹汹地下令了,“我家那么大、空房间也多得是,你尽管挑一间喜欢的舒舒服服住下,再不要回那个魔窟去受气!让他们都瞧好了,你离了他们照样能过得好!而且是越过越好!”   天晓得这番话说得有多合苏青的心意,可她却依然要假意推脱,还说:“这怎么行?我只是个外人,怎么能……”   “什么外人!不许你这么说!”结果自贱的话刚一出口就如愿被她忠实的友人打断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过去我跟哥哥最落魄时也只有你肯真心对我好!现在你被人欺负、我又怎么能站在一边袖手旁观?”   徐冰洁越说越快、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已然打定了主意再不可转圜。   “没得商量!你必须搬过来!”   “今天就搬!”   于是当晚苏青便如愿住进了巡阅使将军的官邸。   官邸门外有森严的守备,持枪的士兵日夜值守、绝不会让任何心怀不轨的外来者侵入,可他们却不会防备徐小姐最亲密的朋友,毕竟她早已多次来过这里,在她进门时他们甚至对她点头示意。   而苏青也早就算过了,昨天冰砚哥哥刚刚回过家,那么照以往的规律接下来五六天他都不会再回了,房子里只住着徐冰洁一个,于她而言便是无人守戍的自由地;她一贯善于掩饰,白天一切如常、陪着爱热闹的徐冰洁说啊笑啊,可到了晚上无人的时候便会悄悄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无声无息地摸到二楼走廊尽头那间被反锁的书房门外。   上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偷偷拓下了锁孔的形状,冯览办事十分牢靠,很快便安排人给她做出了钥匙,眼下她就将它严丝合缝地插进了锁孔,轻轻一转——   “咔嚓”。   ——门锁应声而开。   幽深的走廊那样静谧,小小的声音却好像被放大了千万倍,她的心跳得极快、血液都像在逆流,踏进房间的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无法回头了,前面就是万丈深渊、她明明不愿意过去的,可那却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吱呀——   她走进了房间,并将房门在自己身后轻轻合上,阴冷的月光映照着整个书房,让它完完整整地暴露在自己眼前。   她的身体在发抖,微微地、难以控制地,几乎每一个时刻她都想要逃跑,从这扇门跑出去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实际上一种空前强大的力量又在控制着她,让她在恐慌中又感到了一丝亢奋,那是一种因即将主宰他人命运而产生的快慰和自满。   她飞快地动作了起来,用颤抖的手四处翻找着自己需要的东西,书房内到处都是重要的文件,可它们大多却不是她需要的——直到她看到了一个带锁的柜子和一个带锁的抽屉,急切的动作才终于缓和下来。   啊。   ……就是它们了。   三天后,苏青告诉徐冰洁自己要回家去了。   “你要走?”徐冰洁紧紧皱起了眉,“这么着急做什么?才住了两三天而已。”   两三天还短么?   一点都不,已经足够她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了。   苏青垂下眼睛,牢牢遮蔽着自己眼中闪烁的精光,嘴上依然端着平稳的语气回答:“该回去了……冰砚哥哥应该就快要回来了吧?我住在这里总是不方便的,何况我姨母应当也很担心我,我不想惹得她伤心……”   她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对家人想念得紧,徐冰洁劝了她好久都没有成效,后来也就只好遗憾放弃。   “你就是太懂得照顾别人了,结果最后总让自己受委屈,”徐冰洁一边把人送出门一边叹息着感慨,“我家就是你家,要是回去以后遇上什么麻烦可千万要立刻回来找我,别难为自己!”   千叮万嘱耳提面命、真是体恤到了骨子里,还殷勤地为人家叫了一辆黄包车;苏青感激地对她笑,一双小姐妹依依不舍地在官邸门前分别,可等黄包车转出街角后苏青的笑容便渐渐消退了;她面无表情地摩搽着自己的手指,脑海中飞速闪过昨夜在上了锁的抽屉里看到的那枚钻石戒指,心底最后的一点犹豫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去,不再留有哪怕任何一点痕迹。   她半路改了道,让车夫掉头去湷霞路九号,可片刻后又似乎改了主意,微微眯起的眼中藏着难以拆解的深思,晦暗的光芒更令人望而生畏。   “不去湷霞路了。”   她再次开了口,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去邮局。”   没人知道那天苏青去邮局做了什么,只是一个礼拜后她再次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信笺,展信之后她的神情变得越发微妙,像是有些厌憎,又像是有些得意。   她悄悄把那封信烧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次日又叫了辆车转头去了日本会馆,踏进会馆大门的那一刻熟悉的感觉便再次漫上心头,微微的恐惧和强烈的亢奋同时慑住了她,可在见到木村苍介的那一刻又恢复成了极致的平静——她都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天赋异禀,仿佛生来就是玩弄心计的翘楚,可以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成自己手中的利刃。   “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木村先生……”   她用娴熟的日本语恭敬地问候着对方,并将从巡阅使将军书房拓印下来的秘密军火厂建造图纸双手奉上,从始至终嘴角都勾着一抹恬静的笑。   “……倘若您喜欢,我还可以给您更多。”   彼时木村的神情完全变了,也许是因为手中的图纸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前受到了怎样的愚弄,冰冷的怒火燃烧在他的眼底,而这却并不能掩盖他对眼前这个年轻女人浓厚的兴趣。   “你?”他玩味地挑了挑眉,“你可以给我什么?”   “当然是您最想要的东西,譬如它具体的位置,”苏青不紧不慢地回答,“我还可以帮助您把所有脏水都泼在那位纪先生的身上,绝不会让大日本帝国惹上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哦?”木村眼中的兴味之色更浓,“你能做得到?”   “当然,”苏青礼貌地点头,温顺的样子既像猎物又像猎手,“只要您能给我一点点合理的报酬……”   木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图纸,再抬头时眼中已没有一丝玩笑,问:“你想要什么?”   苏青听言低下了头,像习惯鞠躬的日本人一样恭顺,眼中潜藏的也是跟他们一样贪婪的野望,回答:“我要……我应得的一切。” 第161章 举杯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就在这个……   到十月下旬天气渐凉时, 薛小姐又生了一场病。   这话说得其实并不确切,毕竟她一直病着、从始至终就没好过,自然谈不上“又”这个说法;只是那回的确太严重了, 从早到晚咳个不停、时不时就会带出血丝, 也许因为着了凉、后来还一直高热不退, 脆弱得像是随时都要撒手人寰。   这汹汹的病势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白二少爷甚至连那比他命都要紧的军火厂都顾不上再去、只终日留在礼查饭店守在薛小姐身边,似乎唯恐自己一个盯不住便要与对方永远分别。   外国的医生、中国的医生, 西洋的药物、中国的药物……所有能用的办法全用了,最后耗了四五天才总算把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生死的距离原来就是那么近的,呼吸深一点就会来到这边, 呼吸浅一点就会去到那边。   她费力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守在她床边,一向俊美整洁的男人难得显出了几分邋遢,竟比多年前在租界里被人抓捕时还要狼狈, 下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 一双漂亮的狐狸眼此刻正微微合着、像是在打瞌睡,下眼睑处早已染上了淡淡的青黑。   ……落拓不羁的美。   她有些恍惚、头疼得厉害, 嘴巴里的血腥气又还浓重得很, 情况实在糟透了;可就算那样她还是被他迷住了,忍不住试图抬起颤巍巍的手去触碰他,结果伸到一半便力气枯竭,“啪”的一声再次坠回床铺上。   他于是被惊醒了, 漂亮的眼睛倏然睁开,开初也有点朦胧,后来见她醒了便陡然亮起来,上身立刻为她俯下, 开口第一句:“你醒了?”   她还来不及答,他微凉的手便搭上了她的额头、大概是在试她的温度,随即又语速很快地问:“还难受么?想咳嗽么?是不是透不过气?”   问完却不听她怎么说,自己急匆匆站起来走出了房间,没过多久又带着水野医生回来了,接下去就是一连串的问诊、治疗、吃药……她都经历过成千上万次了,熟得不能再熟。   “目前算是稳定了,”水野医生也是长舒了一口气,一边开药一边回头嘱咐二少爷,“这几日还要注意随时观察病人的情况,一旦有什么反复就立刻联络我。”   白二少爷慎重地点头,随后叫人进来送水野医生回去,等人都离开了才再次缓缓坐在她床边,看她的眼神特别深、偏偏说话的语气又特别浅。   “……你吓坏我了。”   就像是在叹息。   她的心立刻跟着一酥,也不知道这么寻常的一句话究竟是哪里动人,最后只能强行掩饰狼狈,声音沙哑地回答:“也没什么……都已经好了。”   ……竟像是在反过来安慰他。   他勾了勾嘴角,看起来反而更冷清,沉默间呼吸微微的凌乱,平复了好一阵才勉强见效。   “薛静慈……”   他叫她的全名了,不是几年前最早那时的“薛小姐”,也不是前几天陡然亲近起来的“静慈”,完整的称呼显得特别郑重,而且透出微妙的失控。   “我们真的别再拖了。”   “就明天,等到天亮了……”   “……就去结婚吧。”   ——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向她求婚了。   不像第一次那样掺杂着些许无奈,也不像第二次那样透着儿戏和轻佻的意味,更不像第三次那样像是受到了其他什么事情的干扰——单纯是看着她说的,很严肃,很认真,很坚持。   她几乎是立刻失语了,大病过后的恍惚令她的思绪比平时更混沌,软弱的感性正在疯狂地漫溢、狂妄地宣称要把她那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理智吞噬殆尽。   ——她爱他呀。   那么那么爱他。   爱了那么那么久。   哪怕只是一分钟一秒钟也想跟他在一起。   哪怕她知道他其实并没有多么爱她……也还是想跟他在一起。   房间里一片沉默,他们都不说话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也感到了一阵无力,大概在此之前矜贵薄情的白二少爷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一个女人求婚、同时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拒绝吧。   可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她说话了——   “……这么快?”她的声音很轻,带一点模糊和迟疑,“……不能等我再恢复一些么?”   “明天……我怕我没力气。”   多么简单易懂的回答,他却好像没有听懂,过了一会儿才再次看向她,眼中透出了琉璃一样泛着光泽的笑意。   “你这是同意了?”他追问。   她不说话,只是缩在被子里,苍白的脸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他于是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令人耳热,又让人抑制不住地欢喜悸动。   “不回答也没用。”   他轻轻伸手帮她擦去额角的汗滴。   “……我已经听到了。”   大约一个礼拜后薛小姐的身体才渐渐转好,脸色不再那么苍白、也可以正常下地了。   白二少爷言出必行,就等着拉人去登记结婚,薛静慈就腼腆得多,如今一见他就脸颊绯红,倒是少有的娇怯可爱——不过她到底还是传统,不敢直接跟着他去,即便内心非常害怕以这离过婚的身份再见他的父母,嘴上都依然坚持要先去拜访二老。   “见见见,”他笑着叹气,“今晚就去见。”   说着又轻轻瞥了她一眼,大概也看出了她内心的惶恐与胆怯,因而又不动声色地伸手把人揽住了,轻佻地在她耳边调侃:“他们该要将你当作济世的菩萨,竟肯收我这样的孽根祸胎,说不准要还要朝你拜一拜呢……”   这是哄人的说法,她明明知道却还是被逗笑了,跟着他一起走进白公馆时又被明亮璀璨的灯火晃了眼,他的家人们都在、个个都穿着正式,摆明就是早早被他打过招呼了。   她很紧张、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好,可当幻想中的画面一一成真时内心还是卑劣地感到了一阵满足——他带她回家了,就像所有真心实意的爱侣们一样,要把她介绍给他的家人们了。   她一直跟他站在一起、手被他轻轻地牵着,白宏景和贺敏之都微笑着对她点头,白清嘉就更热情、几乎就要喜极而泣,挽着她的胳膊一直说“真好”,还笑称:“往后我是不是就要改口了?该叫你一声‘嫂子’?”   这真是圆满极了的一幕,人人心里都觉得熨帖,白二少爷更接了他妹妹的话,笑道:“是要懂事些,往后可不能再跟你嫂子没大没小。”   惹得他妹妹扬手就要打他。   ——大家还一起吃了一顿圆满的家宴。   贺敏之十分周到,众人还在桌子上吃饭呢她便忙不迭要把自己提前备好的金饰拿出来送给新儿媳,或许因为她也感念她过去捐弃一切也要救自家次子一命的恩情,因此与她说话时语气特别诚恳,还道:“清远这孩子做事太不妥当,要带你回家这么大的事、今天早上才跟我们说,我这也没来得及备什么东西给你,一点小心意希望你不要介怀……”   薛静慈十分惶恐、脸颊都涨红了,小心翼翼地从贺敏之手上接过东西,眼底便浮起了一层泪光,嗫嚅:“谢、谢谢伯母……”   “什么伯母?”贺敏之的眼眶也有些红,是在怜惜这新儿媳坎坷的际遇,同时脸上又在笑、显得既感慨又温情,“该改口叫母亲了!”   啊。   母亲……   薛静慈又愣住了,一时口舌发僵说不出话,茫然间腰上又是一热,是她未来的丈夫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还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说:“确实该改口,不然显得我像个没名分的登徒子,那可不好……”   这荒唐风流的做派惹了一屋子非议,也就二少爷一个安之若素根本不介怀,笑闹间大门口又传来动静、是徐冰砚来了,白清嘉一见立刻眼前一亮高高兴兴地起身去迎他,他一边牵着她走回餐桌边坐下、一边匆匆地对众人致歉:“路上耽搁了些,抱歉来得迟了……”   这实在不能怪徐中将不守时,毕竟近来白二少爷一直守在薛小姐身边照看人,军火厂的事自然就都落在了徐中将一个人肩上,他又还要兼顾军中的诸多公务、整个人累得都瘦了一圈,今晚也是匆匆从城外赶回来赴宴,难免要晚个一时半刻。   白二少爷见此心中也是不落忍,遂抬手拍了拍准妹婿的肩膀,说:“明日你便在家中歇一歇、换我去那边看着,省得清嘉总怨我欺负你、天天冲我摆脸色。”   席间众人听言都是笑,白清嘉则微微红着脸瞪她哥哥,徐冰砚在桌子下轻轻摸了摸爱人的手,转头又对白清远说:“不是要结婚了么?还能抽得出时间?”   这回就换到薛静慈脸红了,柔弱的丁香可不会像白小姐那样坏脾气地瞪人,只会低着头躲避大家的目光,又听身边的男人笑答:“刚找人算过日子,后天最宜嫁娶,明天刚巧能替你一日,往后一个礼拜都要跟我太太去度蜜月,可没工夫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琐事。”   “太太”……   这两个字可真是烫人,让薛静慈一颗心跳得更快了,醉酒的感觉也一并涌上来,她简直就像浮在云上,过去那个阴冷沉重的世界不知何时已然离她远去,而一个前所未见的、充满光亮温情的窗口又在她眼前徐徐打开,邀请她穿过它、然后得到一切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过去我总以为会是清嘉先嫁人,没料到却是清远先成家,”神思摇摆间却听白家大哥开口调侃,“真是意外之喜——意外之喜啊!”   这话的本意虽并不在于敲打徐冰砚,可却的确让这位白家的准姑爷感到了些许局促,白清远大方一笑,倒是难得发了几分做朋友的善心,先是替人打了个圆场、又半是认真半是逗趣地提点:“我这妹妹十分娇气、又对阁下中意得很,将军可不要让她受委屈。”   这真是白清嘉今晚听得最顺耳的一句话了、于是总算对她哥哥露了一丝笑,徐冰砚则慎重地连说了两遍“一定”,白家人从旁听着瞧着,心里不禁都在想:也许这回……他们家也要双喜临门了。   叮。   众人的酒杯碰在了一起,醉人的酒香飘得到处都是,此前从没有哪一个时刻是如此圆满完整,令人觉得即便时光就此停摆也毫不可惜。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就在这个如此动荡破碎的世界里。 第162章 阴雨 你还会回来亲吻我的。   中华民国六年十月三十日:   西郊城外疑发生严重爆炸——矿洞旧属成启矿产公司, 民国二年因矿洞坍塌致重大矿难而遭废弃,昨日下午四时许,西郊惊现巨大爆炸声, 火光冲天浓烟不散, 致数百人死亡, 时下事故原因未明, 警政厅业已展开调查。   1917年10月29日,原本只是一个很平凡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白公馆还在办一场热闹的家宴, 散场时已接近晚上十点,白二少爷喝了些酒、原本想直接睡在家里,可惜薛小姐的脸皮薄,总觉得正式结婚前不能睡在婆家、一直坚持说要走。   他也体谅她的心情, 于是大半夜亲自陪着她回了礼查饭店,看时间实在太晚、又让饭店的侍应单独为他在隔壁开了一间房,直接睡在那里了。   早上起床时却见窗外阴雨绵绵——秋季的雨水可不得了, 每下一场便会让天气更加寒凉, 兴许这几日过后沪上便要正式入冬,再不复夏日的明朗和温暖了。   他换了一身衣服, 去她的房间陪她吃早餐, 淅沥的雨声就像情人缠绵的醉话,总是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人,一时之间淡淡地悸动与清愁全都冒了尖,令当事的二人也未明所以。   “今天一定要出门?”   她蹙着眉看他, 声音比雨声还浅,带一点点潮湿。   他一笑,又显得风流起来,调侃:“这还没结婚呢, 就这么舍不得我?”   她抿着嘴笑,脸颊又悄悄红了,明知道他最喜欢这样欺负人到头来却还是让他得逞。   “不是……”她无力地解释,“只是……”   只是……今天特别不想让你从我身边离开。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起床后便一直心慌,隐隐总觉得像是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说又说不明白;他也没当真,依然觉得是女人婚前的惶恐在作祟,于是便搁下手中的刀叉坐到她身边去了,一边轻轻搂上女人的肩一边温柔地低头亲吻她的前额。   “晚上就回来了,很快,”他体贴地安慰她,“明天一早我们就去登记,就跟我们说好的一样。”   顿一顿,也许是怕她不高兴,又解释:“最近冰砚的确太累了,今日浙江的宋仲亭还要到上海、他得亲自去见,另一边的事不好假手于人,我怎么都该去一趟的。”   的确很紧要——他们仿照美国货试制的第一批军火今日就要出厂、他得去验验成色,倘若足够好便可直接秘密运进沪军营,徐冰砚最近见宋仲亭说不准也能用得上。   这是他头回跟她说他工作上的事情,像是已经把她当成了最亲密的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分享秘密——她为此十分动容,忽然也觉得自己不该再折腾,于是便勉力压下了自己心中越来越强烈的不安,转过头看着他微笑。   “知道了,”她也像个真正的妻子一样伸手轻轻地为他整理领口,“我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你要……快点回来。”   难得地,那天她没有多加顾忌、直接把他送到了饭店楼下,他的车已经停在那里等他。   无边的雨幕显得特别阔大,好像世界的尽头也同样在下雨,没有人能看到它的边际;湿重的寒气引得她又开始咳嗽,他的眉头便皱起来,一个劲儿催她回房间休息。   “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粘人……”   他无奈地轻笑着,伸手轻轻把病弱的女人搂进怀里,试着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都被你骗了。”   她随着他笑,也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心里同样觉得自己荒唐、怎么竟会对眼前这个男人留恋到这种地步。   “清远……”   她又叫他的名字了,抬头看他的时候又被他薄情的嘴唇拴住了目光——她忽然特别渴望一个亲吻,不是像之前几次若有若无地亲吻额头或脸颊,而是一个真正的吻——情人间的吻。   风流的浪子怎么会不懂女人的暗示?他看得明明白白却偏偏不肯让人遂愿,最高明的公子哥懂得怎么让女人为他发疯,他便这样吊着她,还坏心地在她耳边说:“之前不是还跟我讲什么婚前婚后的规矩?现在都不管了?”   手指轻轻绕上她的头发,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调丨情:“别急么……”   这真是太招人恨的做派,偏偏又让她爱极了,脆弱的心特别干涸,深秋连绵的阴雨也无法阻止它的皴裂;而最终她还是没有得到那个亲吻,却眼睁睁看着他从她身边离开,男人坐进车里的那个侧影俊美又缥缈,宛如梦境一样虚幻。   她看着他的车开进了雨里,饭店门廊的灯光下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   你还会回来亲吻我的。   ……对么?   当日下午四时,西郊城外传来了一声震天的轰鸣,巨大的火光窜入天际,像要将阴沉的天幕烧出一个洞来。   那动静实在太大太大了,即便白公馆与西郊相隔甚远也依然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颤动,前一天晚上徐冰砚留宿在了客房,这一日下午他正难得地陪着白清嘉在房间里插花,忽然冒出的动静让他陡然变了脸色,她看到他极快地走到窗边眺望西郊的方向,当看到滚滚的浓烟时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她是知道军火厂的事情的、也大致知道它被他们藏在西郊的荒山里,在最初的震惊和茫然过后她忽然也想到发生了什么,那一刻她的心是空的,只是手脚发麻如坠冰窟。   “徐冰砚……”   她在叫他的名字,但也不知道自己在需求什么,他的脸色比她更苍白、严厉的眉头从未皱得那样紧;他甚至顾不上回答她,转过身便匆匆地门外走,肩章上代表军衔的星星散发着锐利的冷光,令人畏惧也令人绝望。   她在原地愣了一阵,接着又猛地回过神来,下一刻便拼命地朝他追过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带我一起去——”   她的呼吸起伏不定。   这时白家人都从各自的房间里奔出来了,纷纷惊慌失措地询问彼此发生了什么,徐冰砚和白清嘉都顾不上回答,只是在那片混乱中紧张又悲伤地相互注视。   也许那一刻他们已经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多么惨痛的噩耗。   那座厂全毁了。   整个矿洞都被炸成了废墟,上百位工人、十几位研究员试验员全都死在了里面,不幸处在矿洞中的人早已被炸成了粉末、连尸体都看不到了,离得稍远些的也同样被炸得血肉横飞,数不清的尸体散发着一阵一阵焦糊的气味,令前去救援收拾残局的沪军营士兵都忍不住胆寒。   而白二少爷……便是其中的一具尸首。   白清嘉从小跟她二哥一起长大、二十几年的光阴早已让她对他熟得不能更熟,可即便这样她也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他的尸体——根本已经残缺不全了,那张俊美的脸已经被灼烧得面目全非,她只能凭着他的衣物去辨认他,那么残破,那么惨烈。   ……他一贯是个爱整洁的人啊。   沪上第一的风流贵公子,西装上身前总要佣人拿熨斗里里外外熨过一遍,洁白的衬衫不能有一点污迹、否则便要遭到他的嫌弃;他自己更爱干净,要是不慎碰到了什么油啊灰啊、转过头去就要仔仔细细地洗手,因此即便后来沾上了烟瘾、那双修长好看的手也从来不像那些老烟枪一样透着股怪味,永远洁净,永远漂亮。   可现在……他却变成了这样。   上午刚刚换的衣服已然沾上了山间的污泥和黑色的烟灰,鲜红的血液早已凝固、像不会再复原的伤疤一样留在他身上;雨太大也太冷,他残破的躯体落进了肮脏的水坑,白清嘉想把他抱起来、带他回到他们温暖干净的家里去,可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却不听使唤,只是呆呆地坐在泥地里,看着哥哥的尸体一动不动。   ——直到一双手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她。   是他,她不用看也知道的。   他为她撑着伞、想要为她遮去这漫天冰冷的大雨,可他自己却几乎全在伞外,后背已经被雨水淋透了;她恍恍惚惚地回头看他,正瞧见他身后阴沉晦暗的天幕,寒冷的雨水顺着他坚毅的面容一点一点淌下来,乍一看……就像是他在流泪。   “清嘉……”   他在叫她。   头一回……这么无力,这么苍白。   ——可你要说什么呢?   你的眼神那么愧疚……是要对我说“对不起”么?   可你又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要对我道歉?   她已经搞不清楚了,转动僵硬的脖子、她再次低头看向了倒在泥地里她的哥哥,钻心的疼痛在那一刹那苏醒,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他了。   他不会再调侃她、不会再说讽刺的话气她,不会再在父亲生气的时候笑眯眯地出来打圆场,不会再盯着她抱怨法兰西把女孩子教坏了;他也不会再睁开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看她,不会再像变戏法一样从手里变出香甜的巧克力和名贵的宝石项链,不会再对旁人微笑着提起“我那妹妹”,也不会再若有若无地护着她、阻止别人伤害她。   ……他离开了。   如此突兀,如此草率。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发出了凄厉的大叫,只是附近在忙着搬运尸体的士兵全在惊异地看她,而她的嗓子又一阵一阵火辣地疼。   ……她都不知道了,只记得自己紧紧抱着哥哥的遗体,而她的爱人则在她身后紧紧地抱着她。   “为什么……”   她好像这样虚无地问了他。   “难道我们……就不配得到幸福么?” 第163章 随风 可我已经停摆了。   等薛小姐见到白二少爷的遗体, 已经是两天后了。   她从不知道什么军火厂的事,因此即便西郊矿洞爆炸的消息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她也没将他和它联系上——但她的确猜到他出事了,毕竟那天他没有如约回来, 而且往后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回来。   她猜测他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譬如一场车祸, 譬如一场枪战, 他是那么招摇惹眼的人、本来就很容易惹上麻烦,或许上天也会嫉妒他、因此要让他多经历些坎坷。   他们的婚期当然是错过了, 可她早已不在意这些、只想等到他回来,为此一小时一小时地等,一分钟一分钟地等,到最后一刹那一刹那地等……时间被拆成了无限小的单位, 因此也就显得无限漫长,区区两个日夜生生被她等成了天荒地老,就像没有边际似的。   ——最终, 等来了他去世的消息。   信是白清嘉让人给她捎的, 请她去白公馆参加她哥哥的葬礼。   “葬礼”两个字写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歧义,她却好像看不懂似的, 打从收到信的那一刻起便开始发愣;等到后来被人接去白公馆也依然回不过神, 只像行尸走肉一样跟着白家人一起站在他的灵堂前,看到他肢体残缺地躺在一口狭窄的棺材里,那么安静又寡淡,简直都不像他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是应该在放下咖啡杯后邀请我一起去孔雀厅里跳舞么?   你不是应该用指尖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坐在我的床头么?   你不是……还欠我一个真正属于情人间的吻么?   她已有些麻木了, 周围的人都在哭、偏偏只有她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也许因为她直到那时还不肯死心,总觉得眼前的一切只是那坏心的男人开的一场过于恶劣的玩笑,过不了多久他便会醒来走回她身边, 用轻佻的语气调侃她,说:“就这么舍不得我死?”   这幻想是多么逼真啊、完全就是他会做的事,可惜这回他却转了性、不肯再那么坏了,人在棺木里一动不动地躺着,似乎再也不会醒来。   ……她失去他了。   明明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却要一次又一次地失去。   好在没过多久她就找到了劝慰自己的方法。   就当是一场梦吧。   ——你不是做过很多荒唐的梦么?   你梦到过他向你求婚,梦到他低头亲吻你的脸颊,梦到他用手指轻轻绕你的头发,还梦到他答应你明天就会带你去登记结婚。   那就再多梦一场吧。   梦到他死了,梦到他再一次离开你,与他分离该是你最擅长处置的情况,毕竟过去多少次你都在心里默默跟他道过别——他出洋的时候,他去日本流亡的时候,甚至每一回他转身走向那些鲜艳美丽的摩登女郎的时候……怕什么呢?难道你经历的还少么?   她于是放任自己躲藏在这桩谎言里了,软弱的人到最后都是软弱的,胸腔里翻涌的血气浓得呛人、她也根本懒得管,只在听到清嘉他们说要烧掉他的遗体时才勉强有一些反应。   “……烧掉?”   她的声音已经碎了,就像一朵早已凋谢的丁香。   “这是二哥的心愿……”   清嘉与她同样憔悴,只是比她多出一些眼泪,过去明明是个内心很有力量的人,现在那些光彩也仿佛被耗尽了。   “他怕闷,也怕无聊……”她在努力对她露出一点微笑,似乎是想假作达观,“以前就说死后想被烧成灰扬到风里去……我们总不好拘着他、让他难受……”   扬到风里去?   这倒的确是他的做派……荒唐不经,大胆放肆,连一点念想也不肯给别人留,薄情到几乎绝情。   她于是信了,也没再追问——也是,她凭什么追问呢?婚礼根本没有完成,最终她依然没能成为他的妻子,他的后事只能由他的家人决定,她是没资格插话的。   她于是又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跟着白家人一起将他送入大火,眼睁睁看着那张让她疯狂迷恋的面容被无情的火焰焚烧——他的一切都不见了,最后变成了一把灰烬,被装在那么小、那么小的骨灰盒里。   它要被取走了,那一刻她忽然有了意识,于是踉跄地向它走过去,在白家人之前伸手把它抱进了怀里——这可真是自私自利又不讲道理的做法,却是当时她心里唯一想做的,或许这样的荒唐与谬妄便是他留给她所有的遗产、是这世上仅存的与他有关联的东西。   “等一等好么……”   鲜血从她的嘴角流下来,剧烈的疼痛正在凶狠地折磨她,情形比过去二十年中的任何一次都更糟糕;身边的人都吓坏了,她却觉得无所谓,只是专心地抱着那个小小的盒子,就像在抱着他。   她是发了痴,平生最孟浪的举止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亲吻它,冰冷的盒子远不像他薄情的嘴唇那样温热,可却竟然也能让她感觉到安慰——是不是……这也可以算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吻呢?   “静慈……”   这时清嘉走到她身边来了,轻轻扶住她的手臂,看神情似乎有些害怕——她是担心她疯了么?还是担心她会做傻事?   她不会的,只是舍不得让别人把他带走,她用手轻轻摩搽着那个窄小的盒子,温柔的动作就像在触碰情人的脸,只是语气是很凄苦的,没人不知道她的心已经完全破碎了。   “可不可以再等等?”她轻轻地问,“我想……再跟他待一会儿。”   多么浅淡的言语,比丁香的花色还淡薄,可偏偏是它担着那么那么浓稠的哀伤,让一旁的人都不忍心听下去了。   “我不会耽误太久……”她嘴角的鲜血越流越多,脚下已经站不稳了,可抱着他的手却是稳稳当当的,也是是生怕摔碎了他,“……只要、只要几天就好……”   谁能说不行呢?   即便是世界上最狠心的人也不能拒绝她的祈求,何况她原本就应该是他的妻子……一个应当与他分享一切的人。   他们于是都沉默地应允了,她便向他们恳切地道谢,然后珍惜地抱着那个盒子一步一步从灵堂上走了出去;外面的雨早就已经停了、甚至还出了太阳,碧蓝的天空是那么明澈高远,街道上的孩子还在追逐笑闹,美丽的世界正在按步就按地运转,丝毫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失灵停摆。   ——可我已经停摆了。   你都知道的……不是么?   两天后薛小姐病逝了。   她是特别安静的人,活着的时候悄无声息,离开的时候依然不声不响——真是完全与他相反。   她没有自杀,只是因病去世,原本就很糟糕的身体终于没有挺过那一连串过于跌宕的悲喜,在被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后就断绝了一切生机;被发现时她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饭店套房的床上,身边放着他的骨灰,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没有人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包括白清嘉——她甚至在得知二哥死讯的那一刻便预想到了这个结果,因此当初还犹豫过要不要邀请静慈赴二哥的葬礼,最终却还是没忍心瞒她,结果导致今日又要送别一位朋友。   “我不会耽误太久”……   这是静慈在灵堂上说过的话,也许打从那时起她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要陪着他,哪怕是化成灰……也要陪着他。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性子?   温柔到有些软弱,隐忍到令人叹息,偏偏做决定时又很决绝、不肯留哪怕一点转圜的余地——她甚至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连张字条都没有,也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力气执笔、还是笃定她的友人会明白她最后的心愿。   ——的确,白清嘉是明白的。   她为她操持了一场简单的葬礼,同样是在白公馆办的,薛家人根本没来几个,只有她母亲来灵前哭了一场,过不多时又被身边的佣人劝回去了,说如果拖久了被老爷发现会惹出乱子;没有人向白家讨要她的遗体,白清嘉便做主将她火化了,找了一个特别晴朗灿烂的天爬上不算很高的山,趁起风的时候把她和二哥的骨灰一起撒了,一把又一把……直到干干净净了无牵挂。   徐冰砚一直陪着她,即便那段日子他理应要处理无数的麻烦、根本没有任何一点闲暇,可他还是把那些事都往后推了,守在她身边寸步未离。   即将崩塌的世界已经黑云压城,他却跟她一起在山顶坐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她确信她最爱的哥哥和最亲密的友人已经像沉没的落日一样永远离开了她,才终于不声不响地拖着疲惫的身体站了起来;回程时终于开了口,说是想到他的官邸去一趟,他于是沉默着带她去了,陪她一起走进了寂寞的花园。   原本盛放的白木槿花丛如今早已凋亡殆尽,从那片萧条中根本看不到任何过去繁华的影子,她在黑夜里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悲伤和愧疚完全是一样浓。   “对不起……”   她轻轻地对他说着,接着转过身伸手狠狠地拔掉了一枝花……一枝又一枝,一丛又一丛,像是打算把那些厄运和不幸都连根拔起,像是渴望用最虚妄的办法去填满心底那个再也不可能被修补的破洞。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是陪着她一起毁掉那些花,尽管它们大多都是过去的他亲手种下的;最后一丛被拔掉的时候她终于脱了力,身子一软险些跌在地上,他搂住了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抵挡沪上十一月的冷风。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还是病倒了。 第164章 濒临 疯狂的凶戾和杀意   白清嘉生了一场大病。   其实她一向很少生病的, 上次去医院还是今年年初,原因是过度劳累;这回大概就是因为心伤了,毕竟短短几天之间就在毫无防备的境况下接连失去了两个对她而言极为重要的人, 铁打的人也会遭不住。   她病得很严重, 连学校都去不了, 一口气请了半个月的假, 而且估摸着之后还要再续;人终日躺在床上,意识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 甚至分不清昼夜晨昏。   医生和家人们都在进进出出地照顾她,她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后来病情转好了一些、一天中大半都能维持神志清醒,却依然不愿意从床上起来, 天天躺在那里、不跟任何人说话。   她的房间有厚厚的天鹅绒窗帘,自她病倒后便一直严严实实地遮着、一点光亮也不透,于是整个房间一直陷在黑暗里, 更显得混沌;外界的喧嚣也由此一并被遮住了, 她不知道爆炸发生后接连产生的一系列变故,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此时此刻正在面对怎样的风暴。   ——她只知道他每天都会来看她。   说来一切也很好笑, 前段日子他很忙, 一个礼拜只能勉强抽出几个小时来看她,如今他更忙了,却每天都能在她身边陪她坐一会儿——她的房间始终黑着、连灯都不开,长久的黑暗会让人失去对时间的判断, 因此她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也不知道他会在她身边待多长时间。   但只要他来她就会知道,只要他在她身边她的意识就会清醒。   他们一句话都不说、也不会尝试彼此触碰,他那么艰难地抠出一丝一寸的时间辛辛苦苦来到她身边、仿佛就只是为了像这样悄无声息地跟她一起坐一会儿;一段时间之后他就会离开, 走的时候步伐很轻,关门的动作小心翼翼,“啪嗒”一声——是锁头含住锁舌的声音。   这便是她的催眠曲,只有听到这个声音她才能入眠,醒来之后就无声地再一次等待他到来,然后继续在“啪嗒”之后入睡。   ……周而复始。   她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或许有好几个月,也或许只有短短的几天,混乱的意识让她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只是一天一天乱七八糟地过。   直到有一天……他没有来。   那天是十一月八日,距离那场惨烈的事故只过去了短短不到半个月。   千头万绪的伤亡抚恤工作尚有很多还在进行,而对事故原因的调查已经完成了七七八八——矿洞之中混入了特务,有人秘密将火药埋在土层之下,十月二十九日当天以明火引爆,造成了规模巨大的爆炸。   这些特务来自哪里?他们为什么会知道军火厂的具体位置?   有关军火制造的一切信息都是绝密,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都是得到他信任的亲信,连他的好友季思言季公子都不知晓此事,谁又能在层层的防范中如此清楚地探明一切内情?   在这几天中他已经查遍了身边所有的关系,警政厅、军营、军火厂中各类人员的人际往来……一切都没有问题,而在排除了一切不可能之后一个异常的信息终于吸引了他的注意。   ——苏青。   这个女学生……曾在官邸留宿。   当你不怀疑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显得可疑,而当你的疑心终于被那些不可忽视的蛛丝马迹一点点挑起,那么对方的一切也就都变得值得深究——他派人去查了她的背景,尽管许多信息已经被有心人刻意隐去,可最终他还是查到了她与直隶省的关系,竟是欧阳锋手下一个叫苏毅的军官的女儿。   直隶省……   他们一贯与日本人走得近,此次又是如此明确地冲着军火厂来、很难不让人认为背后有日本人的授意——何况当他派人去抓苏青的时候还得知她早在爆炸发生之前就拿到了一个公派前往日本留学的资格,人已经走了小一个月,影子都没了。   ——旁人又怎么知道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学生有多么聪明呢?   当初她受冯览的指派、要借着与徐冰洁的私交盗取有关军火厂的机密文件,事成之后原本是要直接前往湷霞路九号与他交接,可事到临头却多留了一个心眼儿,又转头到邮局给自己的父亲苏毅去了一封信。   她可不蠢,怎么能那么轻易地全心相信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人?这里是上海滩、徐冰砚的地盘,如果军火厂真的被毁了他会善罢甘休么?必然会一查到底、将所有涉事者严厉处置,到时候那个什么纪良平能保得住她么?   他跟她非亲非故,比起花大力气保她、说不准更会直接把她推出去顶雷,到时候她又能倚仗什么保住自己的性命?还不如提前跟父亲通信,他虽然不宠爱她,可到底与她血浓于水,多少能给她一些真实的信息,让她看清自己真正应该走的路。   而后来苏毅的回信果然没让她失望。   那个纪良平原来就是当初徐振将军的秘书,他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杀了徐冰砚报仇,二是妄图趁乱恢复对上海的控制,他根本就没打算再回直隶省、因此更不可能在意她这个直隶省军官的女儿最后到底是生是死。   ——她能做的只有自保。   苏毅这个做父亲的前面十几二十年都像个废物一般毫无作用,如今到关键时刻倒是帮了她一个大忙——他告诉了她直接与日本在华商会总理事木村苍介联络的办法,并提前绕过冯览秘密地与日本方面打过招呼,最终促成了她与木村苍介的会面。   她的要求非常简单:她可以把自己手上拓印搜集的所有机密文件都交给日本人,但他们需要给她一笔丰厚的酬金,并在事发之前就护送她安全到达日本;她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从此改头换面以一个日本人的面貌重新开始生活,这样即便徐冰砚最终意外从事故中活下来,她也依然可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日本人又怎么会不愿意呢?   苏青的条件与冯览相比简直太容易答应了——冯览那条毒蛇的胃口可大着呢,他想要重新夺回上海、而这就必然要牵扯到动兵的事,日本人的确想看到一个混乱的中国,但他们自己目前却还没有做好全面侵华的准备、因此目下可不打算亲自去淌这潭混水。   木村苍介很快就答应了苏青的条件,并要求她继续按照与冯览原本的约定去跟他接头——冯览也是日本人的工具,他们要借他的手去炸毁那座军火厂,这样即便事后华东几省震怒、他们发泄的对象也只会是直隶省,对于大日本帝国来说又有什么是比中国再次打起内战更有利的局面呢?   人人都是棋子,可又人人都自比为黄雀,回环曲折的心术争斗背后被牺牲的却是上百条活生生的人命和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而在可见的未来……甚至会引发再次对国家造成重创的残酷战火。   ——可是谁又真的在乎呢?所谓“国家”不过就是最虚幻最无谓的东西,只有最执妄的蠢货才会为了它付出自己的一切,“聪明”的人们早就懂得该怎么拿他人的福祉交换自己的利益,这片土地毁了就毁了,反正他们已经拥有了一切、去别的国家做高高在上的一等公民不好么?何必继续留在这个没有未来的陈腐之地虚度光阴?   而现在唯一没有着落的人就是冯览了。   他太心急也太大意了,被刻骨的仇恨蒙蔽了双眼、又太过轻视苏青这个看似无害的女学生,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在背后算计,最终成为一枚弃子——日本人背弃了过去与他达成的约定,不仅没有在事发后将他接入日本使领馆避祸,而且还在上海全境封禁后拒绝帮他偷渡到海外。   ……于是那些糟糕的旧事便再次重演了。   他再次掉入了徐冰砚的罗网,当初对方羽翼未丰、尚且没能完全掌控整个华东,他还能想方设法钻空子逃去北方;可如今这偌大一个上海滩已完全是他的囊中之物,要在其中抓出一个逆党对他而言实在是易如反掌。   冯览狼狈地在城中流窜了几日,最终还是不幸被军方的人抓获,他们把他关进了警政厅地下阴森的审讯室——天晓得,过去这里完全是他的天下、他在这里帮徐振审讯过不知多少来自敌方的特务,没想到有朝一日却终于轮到自己坐在了受审的位置上。   幽暗的火光使封闭的刑室显得更加可怖,挂满黑红血迹的刑具正一排排堆在简陋的墙角,冯览一一看着、正在试图压下自己心中反复涌起的恐惧,慌乱间却听到刑室的铁门外依稀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过不多时大门便被用力地推开,一群人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位气息阴沉的将军正是他的故人,可却已经与当年那个忍辱负重的小军官截然不同了。   “咚——”   沉闷的响声在阴暗的地下室内回荡,那是年轻的将军一脚踹翻了他的椅子,冯览的两只手臂被牢牢地反绑在背后,此刻只能毫无还手之力地向后倒去,后脑重重磕在被血水一遍一遍染过的石板地上。   “其他人呢?”   徐冰砚面无表情,漆黑的眼中再也没有任何一点光亮、比白二少爷死去的那个雨天还要阴沉;他的声音同样冷极了,疯狂的凶戾和杀意正在试图突破他为自己设下的禁制,声称要去宣泄那些在他心底积压已久的痛苦和憎恨。   ——他不再是过去那个徐冰砚了。   他……就要失控了。 第165章 失控 “徐冰砚你疯了!”   冯览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对眼前这个年轻人产生恐惧。   他明明那么熟悉他、还见过他最落魄狼狈的过去, 可此刻却竟无法直视他黑云压城的眼睛;然而恐惧之余他又感到了一丝痛快,因为他知道只有受了致命伤的孤狼才会变得如此凶狠暴虐——他痛了,痛心疾首。   冯览笑了起来, 最开始是低声地笑、后来就渐渐变得放肆, 狰狞的笑声在空荡的地下室中反复盘旋, 交叠的回声使它显得更加诡异。   而这显然激怒了眼前那个正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男人, 对方的耐心和风度似乎也随着半月前的那场事故一并被炸成了粉末,区区几声悖逆的笑便让他难以忍受, 甚至亲自伸手从一旁的火盆里抽出烧得火红的烙铁,接着毫不犹豫地狠狠烙在了他的身上!   滋拉——   烙铁灼烧血肉的声音阻断了恼人的狂笑,却引发了更加瘆人的惨叫,徐冰砚却好像听不到似的, 冷沉的眉眼一动不动,早已没有任何温情和怜悯。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他的声音像来自地狱, “其他人都在哪儿。”   他需要一张完整的名单, 然后彻底肃清直隶省和冯览个人留在上海的余党。   而此刻冯览的身体已经整个被汗浸透了,也说不清那是被烙铁烧出的热汗还是被剧痛逼出的冷汗, 死亡的威压是如此强烈, 他的精神也在连日的恐慌中变得脆弱不堪、濒临崩溃。   “……我的人?”   他倒在地上剧烈地喘着粗气,声音已经有些扭曲。   “现在追问这些还有意义么?”   “徐冰砚……你觉得还有意义么?”   ——冯览有多么不甘心啊。   多年前他曾九死一生逃出生天,在外蛰伏忍辱好不容易才重返故地、企图乘着日本人的东风夺回本该属于徐振父子的上海,却没料到最终功亏一篑, 不但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娃算计、而且还被背信弃义的日本人彻底抛弃。   事败就事败、人生原本一场豪赌,打从进场落座的那刻起他便跟命运签了生死状,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也能坦然接受——可他原本明明可以拉着徐冰砚一起下地狱!如果不是那个白清远莫名其妙横插一杠在事发当天突然代替了徐冰砚前往西郊矿洞,那么如今死的人就会是眼前这个弑父杀兄的狗杂种!   他怎么能不恨!   他的努力全白费了!都在替他人做嫁衣裳!   冯览的瞳孔再次狠狠地缩小, 就像一条在濒死之际发怒的毒蛇,烧焦的皮肉让他更加疯狂,此刻的他只想把这钻心的痛全数转嫁给别人!   “就算你杀了我又能怎么样?”   “就算你把我的人一个不落全都杀光又怎么样?”   “你的厂已经全毁了!你的人死了上百个!你能让一切都变回原样么?”   他嚣张地大声叫嚣,一边狂笑一边落下了眼泪。   “真正得益的全他娘是日本人!我冯览不过就是他们手中的一把刀!”   “可是徐冰砚你敢动那些外国人么?你敢碰那个木村苍介哪怕一下么?”   “你敢吗?啊?”   犀利无比的质问,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一样直插人心,他的讥诮就像他的绝望一样辛辣入骨,最后剩下的只有一地的鲜血和悲凉。   “没人敢碰他们……大清朝不行,中华民国也不行……”   “你这么自命清高……最后不也只能对着我这样的人下手?”      “为什么你们就都不肯承认呢?”   “这个国家……”   “……已经完了。”   从刑室出来已是夜里十一点。   上海的秋季果然伴随着十月末的那一场雨水彻底消亡了,凛冽的寒冬在一夕之间彻底入侵,深夜的寒风冷得深入骨髓。   张颂成和褚元一起跟着将军从地下室离开,看着他独自在警政厅的门厅处站着,萧索的夜风使他的背影变得更冷,恍惚间已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很久没有动作,凶暴的气息却在一点一点消弭,这原本应当令人安心的、可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样子又让人更加不安,张颂成和褚元彼此对视了一眼,各自心中都涌起了一阵不祥的感觉。   惶恐间将军却忽而动了,毫无预警地阔步向警政厅外的寒冬走去,步伐很快、像是已经做了某种不可转圜的决定;两位副官一见赶紧匆匆跟上,刚走下门厅的台阶却见季公子乘着车匆匆从警政厅外赶来,一下车便一把抓住了将军的手臂,眉头皱得极紧,问:“……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他下车下得太急、一条腿未能站稳,一个踉跄险些要跌倒,得亏他们将军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了,又沉声嘱咐了一句:“小心。”   季公子却不领情,依然是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紧盯着自己旧同窗的眼睛质问:“你要动日本人?”   这突兀的一问令在一旁听着的褚元和张颂成都是一愣,而被问的那个正主却是沉默不语。   “说话啊,”季思言的声音更大了,语气也更焦躁,“你究竟是不是打算动那个日本人!”   夜风凄寒,沉默是漫无边际的,徐冰砚最终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别有深意地说:“早点回去休息吧……如果你的腿伤已经养得差不多,就早些回云南去。”   这话……   “徐冰砚你疯了!”   季思言一声断喝、眼中再也没有一丝玩笑,右腿的裤管空空荡荡,正随着萧索的寒风来回飘摇。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也很愤怒,可你不能失去理智!”   他急迫地用两只手同时紧紧抓住好友的肩膀,像是试图唤醒他。   “日本人是能动的么?”   “那木村苍介背后有日本政坛的人,何况他人还在日本区,你动他会变成外交问题!”   “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北京根本不敢得罪他们!到时候你会被自己人孤立!这么大的压力谁都扛不住!”   “还有直隶省——他们早就想对华东动手,如果冯览死了他们恰好就能找到兴兵的理由,如果到时候你再得罪了日本人那就是腹背受敌!别说是我和赵将军,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徐冰砚!你会引火烧身的!”   字字到骨的警示清清楚楚地落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被寒风一卷又飘到无穷远的地方去了,而与旁人的激动相比眼下的徐冰砚实在显得太过冷静,片刻前在刑室中展露的戾气仿佛只是一场幻觉,他连气息都是平和的,宛若无风无浪的古井深潭。   “早些回云南去吧……”   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已经说过的话,错身向军车走去的背影显得特别决绝,明知道前面不远就是有去无回的深渊悬崖,可他的脚步却没有哪怕一丝迟疑或犹豫。   “……替我向季老将军问好。”   他最后这样对好友说道。   今夜的666号大赌场依然像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一样灯火通明,区别只在于最近它被日本人包了场。   了不起的木村苍介先生便是这位慷慨的主人,邀请了一大群与他交好的朋友来此寻欢作乐,有的是日本人有的是中国人,大家亲如一家,各自脸上都是笑意盈盈。   这可真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啊。   西郊的军火厂被炸成了飞灰,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人也终于为他们的愚蠢付出了代价,最妙的是木村先生把有关大日本帝国的一切痕迹都擦了个干干净净,现在只要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地看华东跟直隶省互相撕咬便好了。   包下666号大赌场要花掉多少钱?加上赠给宾客们的筹码,一天就要四五万大洋!可他会怕自己没钱么?他有的是钱!那个年轻的巡阅使将军眼下必然已经学乖了,他会老老实实地回头找他采买军火,等以后他们中国人再打起内战、对军火的需求便会越来越多。   ——打起来吧!现在就打起来!让中国人的血和泪化成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元、源源不断地流进他这个军火商的口袋,等过几年养肥了他身后的帝国,便将这东亚病夫坐拥的广袤土地也一并拆吃入腹!   他太畅意了,忍不住高高举起酒杯与友人们庆贺,璀璨的灯光和堆叠的筹码仿佛也在为他庆功,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至少已将整个上海滩踩在了脚下——他甚至都不甘心继续蜷缩在自己的日本区了,而要大张旗鼓地跑出来耀武扬威,似乎就是在对那位将军宣告——   你杀不了我。   即便你清楚地知道这一切背后都有我的影子,即便你清楚地知道你的亲友和部下实际都是死在我的手上,即便你清楚地知道你的国家终有一天也会成为我的奴仆。   ……你也没有胆量动我。   他开怀大笑,就像那群在世纪之交踏破北京城的八国联军一样志得意满,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加冕封王——没有人能阻止他的成功,那位在漆黑的夜色中突然匆匆走进666号大赌场的年轻将军甚至都不值得让他对他点头。   他来做什么?   来向他俯首称臣?   来对永恒的大日本帝国宣誓效忠?   木村苍介轻蔑地笑了,氤氲的醉意令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只感到外面的冷风伴随着巡阅使将军的到来而侵入了屋内,在一片纸醉金迷里他的眉心忽而感到一丝凉意,紧接着周围又传来了一阵令人不明所以的惊呼,他费力地睁大眼睛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男人,才见对方的双眼幽深如同不见天日的囚牢,比此刻抵着他额头的枪口还要令人恐惧。   徐冰砚——   他、他要——   “砰——”   ……满地鲜血。 第166章 救赎 从此住进你雪色的白心。   仔细想想, 也许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来自那义无反顾的一枪。   ——悲喜苦乐,聚散离合,不容拒斥的滚滚厄运以及无边苦涩中那么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甘美滋味, 全都早已隐匿在那条曲曲折折的冷僻之路上, 狡猾蛰伏的命运尚且不肯被人窥出全貌, 却又在无声无息间为一切结果做好了铺垫。   而此时的白清嘉对一切却是一无所知的, 她只知道……那一晚他失约了。   这话其实不对,毕竟他们从未做过什么约定, 他根本没有答应她会每天抽时间到白公馆来在她床边坐一坐、然后让那声轻轻的“啪嗒”哄她入睡——可她却已经把那当成自己最后的寄托,在他缺席的那近两个日夜没有哪怕一刻能够合眼。   房间里从早到晚漆黑一片,她依然不知道今夕何夕,残酷的时间流逝得太过缓慢, 几乎要把人活活逼疯;她被黑暗囚禁得彻彻底底,从未有哪一刻陷入那么彻底的恐慌和焦虑。   ——你为什么没来?   你生病了?   还是像二哥一样遭遇了可怕的意外?   是受伤了么?   还是……死了?   迟钝僵硬的头脑原本早就是一片空白,眼下却被逼迫着再次开始运转, 就像陈旧的破机械一样笨拙沉重、嘎吱作响;它根本想不出什么, 也不敢想出什么,因为它的主人早已被恐惧牢牢慑住, 不敢再面对任何不可挽回的失去。   她很想从床上起来、跑到屋子外面去叫人, 可惜最终却未能遂愿——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身体竟动不了、就像被一座沉重的大山压住了,喉咙也像被上了锁,明明反复张嘴试图发出声音,结果却是一遍一遍反复失败。   ——直到深夜时分她的房门终于被人轻轻推开。   她不知道那时已是凌晨三点, 只知道即便是璀璨喧嚣的上海滩也已渐渐陷入了沉寂——整个世界都安静下去了,像是死亡一样没有任何响动,同样没有任何生机。   极慢又极轻地,他走到了她的床边, 像过去的半个多月一样缓缓坐下来,沉默地充当她无声的伴侣;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发热了,蒸腾的酸楚化成一滴眼泪落下来,轻飘飘的,空荡荡的。   她的感官也在恢复,就像当初在皖南的军营里一样,原本看不见听不清摸不到、偏偏他一来便让一切都恢复原样,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苏醒,可以试图求救或逃生。   ——也是在那一刻她察觉到了他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像冰一样冷,也许是在寒冷的冬夜里站久了,他的衣服散发着一股外面才有的寒意,同时她隐约嗅到了一股骇人的味道……像是硝烟,又混杂着一些鲜血的腥气。   ——就像二哥死去的那天一样。   钻心的剧痛在一瞬间降临,她花了那么多力气试图彻底抛弃的记忆再次清晰无比地涌入脑海,令她痛得蜷缩起来、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最后只能拼命努力地对他伸出手,然后勉强扯住他冰冷的衣角——   “……徐冰砚。”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当时是什么样子?   房间里太黑了,她看不清,只隐约见到他黑曜石一般深邃的眼睛,在无边的黑暗里散发着淡淡的光亮;下一刻她就被男人伸手抱进了怀里,比平时略大的力道,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波动。   她的眼泪已经失控,毫无理由地不断坠落,莫名的委屈有那么那么多,让她想要狠狠地埋怨他、对他发脾气——   “你怎么才来……”   女人的声音苦涩极了。   “你怎么现在才来……”   他同样是苦涩的,可在她面前却要永远显得温和稳健,她感到他的手正有力地环着她的后腰,就像往常一样满怀温情。   “我很抱歉……”他在哄她,还在轻轻亲吻她的耳垂,“我来晚了……”   抱歉?   其实他又为什么要道歉呢?   伤害她的人从来就不是他……只是始终残酷的命运罢了。   他反而是她最后的支点,把她撑不住的一切都担在了肩上,被他拥抱的那一刻她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好像在暴雪之中找到了一个燃烧的火堆,尽管她知道他也快要熄灭了,却仍然渴望蜷缩在他身边盗取一点可怜的温暖。   ——你可以不要离开我么?   或者至少不要像二哥那样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好么?   她在空前的动荡和痛苦中仰头去亲吻他,从没有哪一刻感到亲吻是如此苦涩,他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或许也感到了与她同样的压抑与沉闷,后来却还是给予了她热切的回应。   ——她又怎么会知道此刻他有多需要她?   他知道的,天亮之后等待他的必是一场空前严酷的风暴,而他更清楚自己今夜的那一枪会导致怎样的后果,最终却依然选择那样去做——是冲动么?或许吧,他的确被那上百条人命压得喘不过气来,也的确因为白清远的死而心绪难平,可开枪的那一刻他的心中一片清明,有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他和这个国家都已经忍得太久了。   少年登科之后他曾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些什么,巍峨的紫禁城是那么壮丽雄浑,盛极一时的大清朝又怎么会走到穷途末路?可偏偏事实就是那样,辛丑年发生的一切没让他看清事实,此后亲历的一系列变故才是当头棒喝——国家贫弱已成他人刀下鱼肉,或许唯一能走的路便是忍让退避,“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如此令人痛心的话语,偏偏也最真实最鞭辟。   他忍了很多年,真的很多年,譬如当初即便他知道徐振有盗矿卖国的行径也并没有选择立刻反叛,因为他明白就算换一个人掌权也不一定会更好,只要国家受制于人的现状不改、上位者便会勾结洋人以图固权,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甚至在他自己成为巡阅使之后也依然不断做着妥协,与日本人虚与委蛇粉饰太平、与北京勾心斗角放手浙皖、与直隶省相互试探彼此颉颃……全是违心的事。   可即便他如此小心翼翼地避免争端最后那些糟糕的事情也还是发生了,被残忍屠戮的不仅仅是那上百条活生生的人命,更是一个国家一个族群拼命试图自救的夙愿和决心。   ……忍是没有用的。   回避也是没有用的。   摇尾乞怜的大清朝已经灭亡,如今这个看似簇新实则内里却同样腐朽的民国又能坚持多久?如果最终没有人能找到那条唯一正确的路,那么他……又何必畏惧成为那个犯错的人?   ——尝试反抗吧,然后抛弃一切。   从现在起不计后果地去做错事,即便最终百劫压身也不要回头——倘若这条路可以走通、那么后来者便可以踏着他的尸骨去追求崭新的未来,而如果这也同样是条死路……那便让他的毁灭成为警示同胞的最后一声钟鸣。   ……可是清嘉。   我们之间又该怎么办?   男人在无声地叹息,黑暗中的亲吻是前所未有的苦涩,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正如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失去他,强烈的恐惧和痛楚使她的内心变得异常空虚,从未有哪一刻她是如此渴望一个永恒的誓言,告诉她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她去到生命的尽头。   “徐冰砚……”   她哭着叫他的名字,无力的手臂像藤蔓一样缠住他的肩颈,黑暗中能看到的只有他闪着光泽的眼睛,以及他跟她一样千疮百孔的那颗心。   “别走……”她甚至是在拼命地恳求,“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我需要你……”   “……我真的需要你……”   她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整个哭出来,同时还要把男人的心揉得粉碎,溺水般的深吻像是末日的预兆、同时又是这个世界赐予他们最后的救赎,没人能料到致命的情丨欲会在那样的绝望中迸发——他们正在疯狂地渴望对方,以肉丨体,以魂灵。   黑暗正在燃烧,浸满寒意的外衣被毫无章法地脱去,男人火热的胸膛里是一颗为爱人执着跳动的心,此刻他便在颠倒的梦境中紧紧拥抱她,又艰难地给予她最后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   “清嘉……”   他同样沙哑地呼唤她的名字,既像要与她诀别又像要不顾一切地把她留下。   “……你确定么?”   你确定要纵容我贪婪的私欲?   确定要与我一起背负那些无法逃离的厄运?   确定要放弃那个更加明亮鲜艳的世界、和我一起在无边的永夜中长眠?   她却已经不愿再给他回答,美丽的女人是这世上唯一一朵胆敢盛开在冬季的木槿,醴艳的雪白便是她赠给黑夜的礼物,采撷她的人将被卷入无穷无尽的不幸,可同时……又将目睹这世上最为盛大灿烂的瑰丽。   他们在无人的黑夜放弃了抵抗,在最最私密的角落放肆地缠绵,起伏的浪潮正将他们同时吞噬,让他们失去一切又让他们得到一切。   被他占有的那一刻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刺眼的白光侵占了她仅剩的视线,她没有倚仗也没有靠山,只能在他的侵略中随波逐流;她紧紧攀附着他火热的躯体,如同依偎一个主掌生杀的神明,一只手又下意识地抚摸他的胸膛,感受到他的心脏正在她的手掌间狂烈地跳动。   那一刻她忽然找到了自己的栖身之地——   无所谓颠沛流离,也无所谓生死转徙。   倘若这世界终有一天要被卑劣与恶意摧毁,我便从此住进你雪色的白心。 第167章 威胁 我要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   中华民国六年十一月十七日:   666号大赌场遭不明匪徒劫掠——十六日夜, 法租界东侧赌场内突发枪战,疑有匪徒持枪洗劫,在场共计八十六名宾客无一生还, 日本在华商会总理事木村苍介意外身亡, 警政厅现就案件疑云展开严密搜查。   中华民国六年十一月十九日:   日本政府称将严厉追究国民在沪受害案——日本寺内内阁议员高桥重信称日本国民在沪横死疑点重重, 责令中国政府从严督办, 或将撤出日本在沪使领馆。   中华民国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战争阴云再袭沪上——直系军部称有官员在沪失踪,巡阅使欧阳峰屯兵大名府南线, 经略使赵开成亲赴沪上督查军务,齐鲁一带亦有军事调动,战事一触即发。   ……   上海的天已经冷透了。   一入十一月便阴雨连绵冷气袭人,到下旬时甚至落了一场雪, 温软的江南本不该有这样的严寒,可偏偏今岁它来了,人也就只好默默受着。   乱七八糟的消息也多, 战争的预感分外强烈, 于是人人自危惶惶不安,各自的心比飘着雪的天还冷——可不是么, 眼下报纸上都很少刊载他们欧洲人的战况了, 就连俄国闹出的那一场轰轰烈烈且不同凡响的大革命也没得到多大的版面,申报上一天到晚就是“日本人”、“直隶省”,来来回回闹得人心慌。   而在这样一段动荡不安的日子里,白清嘉有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徐冰砚。   他们最后一次见是在那晚过后的清晨, 醒来时他还陪在她身边,宽厚的胸膛温热极了,令她困倦得睁不开眼;他一直在哄她,一边轻轻摩搽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一边在她耳边许下诺言, 说他一定会娶她,还掏出了一枚钻石戒指寄在她这儿,又说他这段日子会有些忙碌、等事情过去了就会登门跟她父母提结婚的事。   她不着急的,毕竟那晚的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还没有做好跟他结婚的准备,何况当时二哥刚离开不久,谁也没心思办喜事,她连房间都不愿出去,哪里还有别的心思?   他们于是默默达成了共识,又在那一天默默地分别了,却没想到此后一连大半月他都未能抽出工夫来看她,再见似乎成了一种奢望。   她的心早就摇摇欲坠,可因为他不能陪她、她也就不得不自己坚强起来,后来她的父亲又因为二哥的去世而一病不起、家里一片愁云惨淡,她便愈感到自己不能继续消沉下去,于是提着一口气重新回到了过去的生活,照顾父亲、安慰母亲、陪伴年幼的侄子侄女……装作二哥的离开对他们这个多难的家庭没有任何影响。   ——可紧接着她就看到了那些报纸。   枪杀、外患、内战……糟糕的事情像是扎了堆、一股脑儿全窜到眼前了,破碎的消息简直日新月异,每天打开报纸都会有一个新的噩耗挤到眼前,告诉她那个人的境遇变得更困难了一些。   她见不到他,心于是变得越来越沉,想法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多……她回忆起了那一夜他身上隐约的硝烟味和血腥气,再联想起报纸上说的666号大赌场发生的一切,自然便不难串起事情的原委——他杀了那个日本人,或许是为了替二哥复仇,也或许是为了更大的事业。   混乱的时局太过复杂,她已经不知道他能从那一枪里得到什么,只有他遇到的麻烦是最确凿的,让她一个局外人都跟着透不过气。   她实在太恐慌也太无措了,于是最终还是忍不住久违地给他去了一封信,在信中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抽出空来见她一面、哪怕只有一顿饭的功夫也好;他并没有回复,只是次日晚上却突然出现在了白公馆的大门外。   那天还在下雪。   他从车上下来,很快洁白的雪片便落在了他的肩头;她本不知道他要来,在屋子里听到外面汽车的响动才急急忙忙跑出去,雪花同样落了一身,直到后来被他皱着眉用宽大的军装外套裹住才重新暖和起来。   “怎么跑出来了?”他微微叹着气,“又不是头回来,何必来接……”   她却顾不上说话,仰头看着他眉梢眼角沾着的碎雪心里忽然伤情至极,明明也没受什么委屈、偏偏眼眶却立刻红起来了,就像是……要替他哭泣。   他的眉于是皱得更紧,当下却只来得及先护着她进屋子,等帮她拍去落在身上的雪才又轻轻抬手帮她擦去眼角的湿润。   “为什么哭?”他却没看出她流泪的真正理由,还以为她最近又受了什么新的委屈,“出事了?”   她摇头,看着面前满身疲惫的男人说不出话,默了一会儿才牵着他的手往屋里走,又找秀知安排人给他做晚饭。   白家人已经吃过了、时间正是不巧,白宏景和贺敏之也没想到徐冰砚会突然登门,眼下只好匆匆从楼上的房间下到厅里招待人;他是有些愧疚,就忽然登门造访一事对两位长辈道了歉,过一会儿又在他们陪他一起等待饭菜上桌的间隙提出了要将他们一家暂且送到美国去的想法。   “到……到国外去?”   贺敏之第一个愣了神,一会儿看看徐冰砚一会儿又看看坐在他身边的小女儿。   “这么突然?……你们已经商量过了?”   这话贺敏之刚一问出口就知道答案了——此刻她那小女儿的神情比她还震惊、看着未来姑爷眼泪都要掉出眼眶了,怎么会是商量好的?   “你要把我们送走?”   白清嘉的声音已经有些破碎了,甚至顾不上身边还有父母在便紧紧拉住了他的手。   “那你呢?”   “……你也跟我们一起走么?”   其实这都是无谓的问话,不必他回答她就知道答案的,果然男人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便冷静地侧过脸看着她回答:“我会经常去看你们。”   ……就是不走了。   她尚且来不及反应、眼泪便自己掉出了眼眶,而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他今天是来做什么的——不是来安慰她也不是来看望她,只是要来与她道别。   “情况有这么糟么?”她已经慌了,眼泪顺着脸颊一个劲儿地流,拉住他的手也越攥越紧,“糟到要让你把我们送走?”   “马上又要打仗了?你又要上战场了?”   “可是你答应过要跟我结婚的……你不记得了么?”   这些话又让她的父母面面相觑了,两个长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流泪、心里也别提有多难受,可他们又都是明事理的人,早瞧出那位年轻的将军不是薄情寡义之辈、相反是爱她爱极了才会想着在这风雨飘摇的当下将他们一家送到大洋那头去。   贺敏之沉沉叹着气,终于还是推着自己的丈夫从厅里默默离开了,白清嘉根本意识不到别人的动作,只是紧巴巴地盯着徐冰砚看,又追着他逼问:“你说话啊——你要反悔么?你打算丢下我?”   “当然不是,”男人的眉头同样紧紧皱着,似乎也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当然愿意跟你结婚——我一直都想跟你结婚。”   “但是现在不合适……”   “我发誓我一生都爱你、忠于你,我的一切都可以给你——但是现在你和你的家人得离开这儿,往后……”   “离开这儿?”她却忽然打断了他、根本不想再听后面的话,“我们都走,然后把你一个人留下?”   “徐冰砚,在你眼里我究竟有多自私多无耻,让你认为我可以放着你不管一个人跑到国外去过好日子?”   “我没有这么想,”他深深地叹气,眼里的苍茫和无奈多得像要溢出来,“我只是……”   “那你就不要总是想着推开我!”她的情绪则变得更加激动,声音也变得更大,“一次两次三次,每次都是这样!一到要紧的时候你就要把我推开!”   “我要跟你结婚!要做你的妻子!夫妻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候分别?我们应该永远一起面对这些事情!”   “那你的父母呢?”他终于也维持不住一贯的沉稳和平静了,声音变大了一些,“你要让他们也跟着我一起遭罪?还有你的大哥大嫂侄子侄女,全都要一起耗死在这儿?”   “如果我输了、如果上海被攻占,你知道结果会变成什么样?”   “我的头会被砍下来吊在城门上,到时候我还能拿什么保你和你的家人?”   他从来没用这么严厉的方式跟她说过话,连续的几句反问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才终于知道他身边的人为什么都那么怕他,包括他的属下,也包括他妹妹。   ——可她不怕他。   “那你就把他们送走……”   她的眼前早已模糊一片、是不争气的泪水在败坏她的体面,可她仍然笔直笔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一点迟疑或退缩。   “……但我不会走,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你赢了当然好……但如果你输了,我就要以你妻子的身份跟你一起去死。”   “你现在可以做选择——要么立刻跟我结婚,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陪你去死,要么你不跟我结婚,让我一个人没名没分地陪你去死。”   他简直要被逼疯了,女人荒谬又独断的话让他束手无策:“清嘉,你听我说,你——”   “没什么好说的,”她第三次打断他,也许是因为已经看清了前路,人反而变得平静坦然了,“我已经做了决定,你大可以试试能不能把我绑上船、让我安安稳稳到美国去。”   “而且我告诉你,我原本不想太过铺张、只打算跟你一起安安静静登记结婚,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要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   “登报吧。”   “清清楚楚发一份结婚声明。”   “如果你不愿意,往后就别再管我是死是活了。” 第168章 别离 所以现在……她要回去找他了。……   后来?   ……后来他当然还是没能拗得过她。   其实仔细想想打从相识以来他就从未真正让她接受过自己的意见, 譬如当初在北京他明明都决定要与她断了往来、可后来还是爱她爱得一塌糊涂;如今结不结婚的事她也要说了算,还端出一个骇人的“死”字来胁迫他,他明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最终却还是让人得逞了, 只因为见不得她流泪、更唯恐她在意外降临前先伤害自己。   他们在十二月一日那天登记结了婚, 当日沪上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都刊载了这条消息, 不必谁费心张罗动静便闹得极大;不过他们却没摆宴席, 全因为大家都还放不下白二少爷的死——其实如果有的选白清嘉又怎么会愿意在这样糟糕的情形下和徐冰砚结婚?不过都是形势所逼……谁都没办法。   结婚那日他和她的家人一起在白公馆用了一顿略微正式的晚餐,本来打算留宿的、可半夜军营那边又来了紧急军报, 似乎是直隶省那边有了动静;他于是不得不立刻穿上外衣离开,从她房间出去前心中仍不免要升腾起一阵愧疚,因为自己不仅无法让她过上踏实安稳的日子、甚至都不能给她一个圆满甜蜜的新婚夜。   “清嘉……”   他的眼睛就像窗外的冬夜一样深邃寒凉。   她却难得大方起来,已然收起了几天前逼婚时的眼泪, 神情虽不免有些落寞,可那双美丽的眼睛却依然满怀温柔。   “去吧,”她还伸手为他整理着军装外套的领子, “正事要紧。”   过去那个骄横矜贵的白小姐怎么会说出如此体贴的话?那时她还以为世界都要围着她转、才不会体谅他人的辛苦;眼下她的脾气却真正是改了, 可以让一场婚姻在没有仪式的情况下平平淡淡地开始,甚至还可以在新婚夜亲手送自己心爱的丈夫离开, 或许因为她已经明白他的肩上扛着最沉重的责任, 要去捍卫无数人的生命和尊严。   他低头深深地看着低眉敛目的她,复杂的情绪令男人的喉咙忽然有些发紧,人明明都转过身去了、最后却还是折回来把他美丽的妻子紧紧搂进了怀里。   “我一定会补偿你……”   他深深地吻她,以他所有的温情和虔诚。   “……你等我回来。”   他给的亲昵太极致了、已经掳去了她所有的心神, 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底对这个男人的爱意正在无限地膨胀,明明以为已经够爱了、可最后却发现居然还不够。   她回应着他的吻,疼痛中的相爱是千百倍的热烈迷人,每一次的唇舌纠缠都像是最后一次, 所以就算分开也要藕断丝连、也要纠缠不清。   ——但最终到底还是要分开。   她裹着外衣亲自把他送到了楼下,眼睁睁看着他的军车消失在浓深的夜色中,命运的蛮横总是在这种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让她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和渺小。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没有等到他,却等来了战争爆发的消息。   如今日本人始终没有抓到徐冰砚与木村苍介之死相关的实际证据,因此明面上暂且也不便直接对华东用兵,想来也有他们国家目前并未做好全面侵华的准备有关;不过他们也不肯消停,与直系的勾结是越发明目张胆了,欧阳峰自恃背后有日本人撑腰、十二月上旬便对正式对华东宣战,还扬言要一举拿下上海滩。   幸而徐冰砚早已做过准备,不单提前跟赵开成通过气、还将浙江的宋仲亭也拉到了自己这边,如今几省相抗声势浩大,整个国家的局势都变得异常紧张了。   而在战争开始前他又陆续送走了很多人,譬如他的好友季思言季公子,也譬如她的家人——他让张颂成专门跑了一趟白公馆,亲自送白家人去码头,他们将要搭乘远洋客轮到大洋彼岸去,直到战争结束才能回来。   贺敏之的眼泪这段日子根本没停过,直到登船的前一刻还在试图劝服小女儿、让她跟着全家一起走。   “走吧,跟我们一起走吧,”她紧紧拉着女儿的手,“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他,难道还能跟他一起上战场?”   这道理白清嘉自己也明白的,只是她终归不想让那个人变成孤家寡人……哪怕是赴死,也不该是孤孤单单的。   “没事,反正过不久就回来了,”她于是强颜欢笑地抱住母亲,还要扭过头抚慰其他亲人,“这仗也不会打很久——再说了,他还没输过呢。”   这都是哄人的话,谁会听不出来?连润熙和润崇这两个小孩子都哭泣不止,一边抹眼睛一边抱着他们小姑姑不撒手、直说要把她也一并拉到船上去。   可她没有船票的、也根本不想上船,在权贵名流们拼命向登船口蜂拥而去的当口只有她一个逆着人流回到了岸上,轮船的汽笛已经鸣响,那声音让她回想起了多年前自己从法兰西回国时在甲板上初次见到那个人的光景,还是一样生动清晰,令她心甘情愿百般沉迷。   所以现在……她要回去找他了。   十二月九日,战争正式开始。   京津、京汉铁路沿线几乎在同一日开了火,长江一线也立刻变成了殊死搏斗的分界点,徐冰砚就要亲自到苏南去坐镇,赵开成也要回历城调动兵马,各方都不再留有余地。   他出发的那天到白公馆看她了,忙碌的男人看上去风尘仆仆,明明刚刚回来不久、却立刻又要到无穷远的远方去,她留不住他,只能好好跟他道别。   “你……”   可真要开口时却不知该说什么了,那么多恐惧、那么多悲伤、那么多不舍,最后百转千回化成一个“你”字,后面的话却怎么都接不上——他都明白的,柔弱的女人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偌大的房子里,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惶恐和伤心?   “我会回来的,”现在他也只有像这样告诉她,“过不了多久就回来……几个月就回来。”   他哄人的技艺比她还拙劣、都骗不了人,她却比润熙润崇这些小孩子懂事,起码会装作是相信了,临别之时不愿哭丧个脸讨晦气,于是还是赠他以美丽的笑颜。   “那你可要快一点,”她软绵绵地靠进他怀里,缠绵极了,“不然像我这样漂亮的寡妇,门前的是非可多得很呢。”   这真是令人失笑的调侃,同样又沉重极了,他接不住这话、只能低下头沉默地亲吻她,强烈到让他们的心都难以负荷的爱意正在无声地蔓延,而实际上这样撕心裂肺的分别在他们未来的生命中还要来回重复许多次。   “我等你……”   她最终也未能免俗,在这不知是生离还是死别的当口在他面前落下了眼泪,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是破碎的玻璃渣子,刺得她疼他也疼。   “……你一定要平安地回来。”   而那段日子对于徐冰洁来说同样也是极为艰难的。   ——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崩塌了。   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她重新考回了新沪,同学们对她异样的眼光也在渐渐消弭,她跟未来嫂子的关系渐渐缓和了,哥哥也原谅了她、不再计较她过去犯的错。   ……可忽然有一天一切又再次脱轨。   苏青忽然从学校消失了、甚至没有跟她打一声招呼,她在学校找她、后来又跑到她姨母家找她,都没有找到,没过几天却接到了白家二少爷被炸死的消息,张颂成说苏青是日本人派来的特务、正是造成这一切的祸首。   ……特务?   苏青?   她当然不肯信,一个劲儿摇头否认,结果却惹得一向对她十分忍让的张颂成彻底发起了火。   “徐冰洁!你醒醒吧!”他愤怒地瞪着她,谴责的目光好像她是一个杀人凶手,“你知道你那个同学害死了多少人?现在整个华东都要跟着一起被拖上战场,甚至说不准连将军也会牺牲!你还在为那个卖国的特务说话!”   声色俱厉,似乎恨不得要一口把她吃了。   她怕得浑身发抖、眼泪一个劲儿地流,却依然坚持摇头说不是苏青干的,与此同时心底又不禁生出一阵一阵的寒意和战栗。   ——其实她又怎么会不明白呢?张颂成他们是不会平白无故冤枉一个人的。   苏青……就是有问题。   过去她当她是至交知己、是最亲密的朋友,因此无论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怀疑,可现在回头想想却又发现对方漏洞百出……譬如她撺掇她对白老师发难的那些话,譬如她不动声色刺探哥哥行踪的那些举止,也譬如她忽然提出的在官邸留宿的要求……   ……都不寻常。   ——所以呢?   所以……是她帮她害死了上百个人?   是她让白老师的二哥丢了性命?   是她让哥哥和无数不知道姓名的战士不得不再次被卷入残酷的战火?   徐冰洁完全崩溃了,她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自己从未有过恶意、可那些可怕的后果却似乎都与她有关……十一月中旬时她曾见过一次哥哥,那时她哭得满脸都是泪、扑在哥哥怀里不停地道歉,说自己做错了事、骂自己是天底下最糟糕的蠢货、说自己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自己犯的错。   ……可是都没用。   哥哥太累了,漆黑的眼中已不剩一丝光亮,她只听到他说——   “是哥哥做错了……”   “……都是哥哥做错了。”   ——谁说不是呢?   他的确错了,错在多年来一直忙于自己的事务、从未真正用心教养自己的妹妹,以致她渐渐养成放纵粗陋的性情,无法明辨是非善恶;他还错在处事不周,当初一心警惕外面的直隶省和日本人,却从未想过自己家门之内也会出现疏漏,最终这个致命的漏洞摧毁了一切,无论他如何做都再也无法弥补。   因此他没有责备任何人,只是把所有错都归到了自己身上,最后沉默着离开了官邸。   徐冰洁心里怀着侥幸,以为哥哥原谅她了,以为还有机会偿还自己无意间欠下的血债,可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哥哥……包括他结婚,包括他去打仗,一切的一切,她都不知道。   就好像她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人。   就好像……他已经不要她了。   她茫然至极、感觉自己已被全世界抛弃,最后也只能追着张颂成请求他拉她一把,开口时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喉咙竟然发不出声音——明明她那么努力地试图说话,那么用力地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心尚且干净,可干涩的喉咙却是一片喑哑,连哪怕一个破碎的音节都无法发出。   她……失声了。 第169章 办刊 任重道远   而在事故发生之后白清嘉便再也没有见过徐冰洁, 眼下在徐冰砚离开上海的当口自然更无心去管她。   她是很疲惫的。   每天一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一座空空荡荡的大房子,明明陈设都是熟悉的,可人事却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身边只有秀知和其他几个佣人陪着, 难免显得空荡寂寞;过多的空暇使她的思绪也变得复杂, 时而想起已经故去的二哥和静慈, 时而又担忧身在远方的家人和他,悲伤的情绪从早到晚地纠缠着, 使她感觉自己的弦就要绷断了。   秀知很担忧她,却不知该怎么劝解,思来想去只能把之前时常来家里拜访的李锐和孟柯再请过来,想让他们陪她多说说话;可惜他们的主意也不多, 李锐只说建议白小姐找些事情做,也许等人忙碌起来之后那些忧虑和伤怀便能慢慢淡去了。   白清嘉自己也觉得不能就这样消沉下去——她的爱人尚且在战场上与人搏命,她又怎么能躲在他拼死守护的片刻安稳中无所事事虚度光阴?她已经是他的妻子, 即便不能像他一样做些了不起的大事, 起码也不应当过得太荒唐虚妄。   她于是逼着自己销了假重新回到学校教书。   如今众人看她的眼光又变了:最初他们只当她是个无依无靠的普通女人,看她的眼神总有些轻慢和戏谑;后来得知了她与巡阅使将军的关系, 态度便陡然变得恭谨起来, 似乎生怕因为得罪了她而被穿上什么小鞋;如今呢?她的丈夫摊上了大官司、亲哥哥又被炸死了,他们对她的态度便又是一改,既不敢表现得太疏远冷淡,又不敢表现得太热络亲近。   ……为难得很。   她倒也不在意, 经历过跌宕的际遇起伏之后早已看清了人情冷暖,乱世之中人人图谋自保,趋利避害也不是什么值得非议的事;她于是只按部就班过自己的日子,对旁人的诸种议论打量也都只装作没有察觉。   而在所有同僚中待她和过去一模一样的就只有程故秋一个。   他在她富贵时尊敬她, 在她落魄时帮助她,如今她的处境变得微妙尴尬、他也依然没有疏远她,该怎么就怎么,时不时还会关怀几句她翻译新书的进度。   ——当然他和过去也是有一些区别的,毕竟她已经嫁了人,当初报纸上动静闹得那么大、绝不会有人不知道,他自然也要顾忌习俗和礼仪,要谨慎地维持好和她相处的距离了。   “原本想去你家中看你,又总觉得不妥,”他微微皱着眉看她,眼中充满担忧和挂念,“你瘦了很多……身体还好么?”   白清嘉很感激能在此时得到友人的关怀,只说自己一切都好,他却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于是忧虑反而变得更深。   “你要照顾好自己,哪怕……”他顿了顿,眼神中有种不易察觉的苦涩,“……哪怕只是为了让身边的人放心。”   她没瞧出这些隐蔽的心思,只是囫囵地点头答应,又简单问起了一些他的近况,于是又勾起了一些他的愁绪。   “也没什么,左右就是教书写书,”他微微叹了口气,“只是前段日子见了几位刚刚卒业的学生、竟都回家结婚生子了,全是旧式的婚姻,嫁的丈夫此前都没见过……”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无奈,感慨:“过去在北大尚且未感国家陈腐至斯,如今到了女校执教才算明白几分深浅……我国的女子启蒙的确还是任重道远。”   这话说的正与白清嘉前段日子的思索不谋而合。   早前她和李锐就在帮孟柯推荐小说介绍工作,前者好不容易算是见到了一些成效、多少也是发出去了一二篇,可这找工作的事却是寸步难行——好几个编辑部都婉拒了她的求职,明明她的俄文功底十分扎实、在如今的上海滩已可算是出类拔萃,可就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最终就只能四处碰壁。   她也知道这不是孟柯一个人遇到的麻烦,大把读过书的女孩子都因为陈腐的陋习被绑回了封闭的家庭,可那并不是她们原本的愿望,她们已经见过了书中广大的世界,又怎么甘心就这样被拖回原本狭小的角落?   她前段日子就有心要帮这些学生解决些困难、只是却被家中一系列糟糕的变故给耽误了,眼下一听程故秋谈及此事又被勾起了此前的心思,斟酌片刻后默默看了他一眼,继而试探着问:“倘若由我们自己办一个刊物……你觉得这想法可行么?”   白清嘉的计划也很明白。   她有意创办一个刊物,要么是针对外国文化译介,要么就是针对国内女子启蒙,编辑部的编辑就都启用新沪的女子毕业生,这样既可以达成文化宣传的目的,又能够帮助学生解决些许工作困难的问题。   这自然是很不错的想法,程故秋也很赞成,但他却很担心她的状态很难支撑如此繁琐的工作——办一份刊物可不是容易的事情,编辑、印刷、发行……一环环一节节都是麻烦,要跟许许多多的人打交道。   “你可以么?”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我倒是可以帮一些忙……只怕你会太辛苦。”   白清嘉自然也知道会辛苦,可眼下她也正需要做些事情驱散心中的焦虑和杂念,辛苦或许是种别样的福音。   “总要做些事情,不然心里也难免愧疚,”她淡淡一笑,消瘦了的面容依然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更枉费那些学生真心叫我一声‘老师’。”   她果然立刻逼着自己动起来了。   编辑部直接设在了白公馆,如今这里空空荡荡的、倒恰巧可以腾出来给大家工作;人员的招募也颇为顺利,孟柯第一个加入,还领头去招徕选择了几位过往已经卒业的优秀学生,一位是法科,一位是国文,还有一位是农学,大家对报刊编辑都十分陌生,只能说空有一腔热情,要说上手还差得远。   李锐对这刊物的创办十分感兴趣,如今几乎是天天往白公馆跑,恰巧也可与他的老同学程故秋频频碰面,两人一同给编辑部的学生们“上课”,几乎是手把手将编辑的工作条分缕析地拆解给她们听。   一本刊物瞧着只是薄薄几页纸,可要把它撺起来却不知要耗费多少心神:确定主旨和方向,拟定栏目和内容,征集并校对各类稿件,寻找合适的印刷厂商定合作,联络发行在各大书店经销……实在是千头万绪异常纷繁;白清嘉于是一下子忙了起来,每天在学校的课一上完便会匆忙赶回设在家中的编辑部,和大家一起商定各类细节。   他们商量了半个月,终于决定将刊物的名字拟作“女子新沪”,一来暗合了校名,二来也盼望着这上海滩的女子们可以走到一个新世界里去;栏目基本拟定了,主要是宣传新女性的新道德与新文化、推介国外电影与小说、打破传统推广新的服饰潮流,暂定为月刊,此后视办刊情况再行调整。   这是新鲜的尝试、让在场的众人都是心潮澎湃,白清嘉被这样的氛围感染了、原本糟糕透顶的情绪终于有了一点点缓和,有时看着大家在一起热烈澎湃地讨论争辩,她便觉得这世界还是有一丝生机,起码还有人在努力做事,希望能带来一点可贵的改变。   她已经故去的二哥……是不是也想看到这样未艾方兴的图景呢?   可她还是遇到了一些麻烦,便是资金上的窘迫。   打从二哥从日本归国后这个家便一直是他在养,如今他离开了,这一切便再次落回了白清嘉肩上;她如今不像之前那样有租赁房子的压力,家人们都去了海外、也不必她出钱供大家吃饭,可家里的佣人她显然是请不起了,因此后来还是将大家都放走、另给每人都准备了一笔还算可观的抚恤。   她其实也不是不能找徐冰砚要钱,他在离开上海之前还专门给她安排了一位秘书,说无论她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对方帮忙安排,她却不太想跟他开口要钱,毕竟如今他在前线打仗、钱粮都很吃紧,她又何必再给他添一些额外的负担?   她只需要他的秘书帮她打点一下申办刊物的文书程序,其余的若干细节还是打算亲力亲为,包括资金——她计划将自己的首饰和前段日子名流们赠送的礼物清点变卖出去,折出一些银钱来支撑报刊的运营、至少也要让几个在编辑部忙前忙后的女孩子可以糊口。   金银首饰之类的外物她的确早已看淡了,眼下便毫不吝惜地全都拿了出去,统共只留下了他给她的求婚戒指和二哥赠给她的那条红宝石项链;程故秋也很大方,把自己多年积攒的稿费拿出了不少,约莫也有几千大洋,足可以让他们这个小小的刊物安安稳稳地运转上大半年。   一切都像是步入了正轨,她便终于可以既安稳又忙碌地过日子了;只是在他走后她便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便是每晚睡前都在日历上计数,每当太阳落下山去便默默地在那一天的数字上画一个叉,一天天一遍遍,一直把日子翻到了来年。   她便这样跟秀知他们一起过了圣诞节又过了新年,过段日子又一起过了除夕夜,那个人始终都在远方,报纸上频繁变动的消息让她在恍惚间以为离他很近,而实际上……又那么那么远。 第170章 奇迹 以生命的名义,赋予未来无尽的希……   一月下旬他们的第一份成刊终于出炉了。   编辑部的女孩子们都很兴奋, 连一贯内敛清冷的孟柯都开心得涨红了脸,捧着那本薄薄的杂志喜不自胜;其他人就更激动,天天都要跑到经销的书店去蹲守, 时刻关注着他们那本宝贝杂志的销路。   ——结果还是不错的, 出刊的第一期售出了一千二百册。   与畅销的大刊物相比这个成绩自然不值一提, 可对于她们这个新成立不久的小编辑部来说却已是十分喜人;白清嘉很大方, 把所有的进项都给了学生们,另也给了一直帮忙的李锐和程故秋一些补贴。   这两人都没收, 前者说他已算是入了这刊物的资,等往后赚得多了再收不迟,后者嘿嘿一笑,一边挠头一边随和地说:“我就不收了吧, 天天到小姐门上蹭吃蹭喝,单是咖啡也喝出一份红包了,再收钱还像什么样子?”   白清嘉听言莞尔, 还是坚持要给, 李锐连连摆手、躲她就像躲洪水猛兽,一边快步往门外走一边匆匆地说:“白小姐不要折腾人了, 你这样往后我可不敢来了……”   ——不来?   那怎么行。   编辑部的学生们还等着他这位资深的编辑执教, 还有秀知……最近大家的会一散李锐便会偷偷去教秀知识字,他要是不来了耽误的事可多着呢。   白清嘉抿嘴一笑,最后还是不再坚持了。   她们创办刊物的事情后来在学校里传开了,许多即将卒业又不想回家嫁人的女学生便都开始试着去编辑部应征工作, 有的成有的不成;徐冰洁也听说了这件事,纠结畏缩了很久还是咬牙决定登门去见一见嫂子,无论如何……她都欠她一个诚恳的道歉。   站在白公馆门前的那一刻她的内心特别恐惧,哥哥和张颂成都不在、她和嫂子之间便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年轻的女孩子还不懂得如何面对自己犯下的罪,即便默默准备了几个月也还是惶恐、还是怯懦。   她两腿都在抖,心更是紧紧揪成了一团,敲门进去的时候先看到了嫂子身边的侍女秀知,对方开门见了她明显一愣,接着眼神中便染上了一丝嫌恶和冷漠,语气虽还算客气,但显然带着几分生硬,问她:“徐小姐怎么来了?可有什么事?”   她缩了缩脖子,心中的勇气又溃散了一些,张口想要说话、结果却依然一片静默,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外,满脸都是苍白的尴尬。   秀知不知这位小姐已经失声,看她别别扭扭地站在门口心中也难免浮起一层郁气。   她对她家小姐找的那位姑爷自然是一万个尊敬一万个感激,可眼前站的这位小姑却未免太让人难受,不仅过去就对小姐频频出言不逊,如今又间接害死了她家的二少爷——天晓得二少爷是多好的人,倘若他还活着这个家又怎么会四分五裂不像样子?   ……可不都是徐小姐害的。   秀知心下不虞,面上自然也就露不出什么好脸色,只可冷淡地跟人点个头,顿了顿才问:“您是来找我家小姐的?”   徐冰洁一听赶紧点头,上赶着的模样却让秀知心中更加不屑,只漠然地应道:“那您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吧,我先去同我家小姐通报一声。”   屋里正跟学生们一起校对稿件的白清嘉一听徐冰洁找上了门,心绪自然也是万般复杂。   其实她明白,二哥的死是日本和直隶省的人一手造成的,即便是那个罪大恶极的苏青也不过只是他人手中的工具,遑论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的徐冰洁?   ……她其实是无辜的。   可二哥毕竟因此遇害了……巨大的伤口难以弥合,白清嘉既不是菩萨又不是圣贤,努力不迁怒已经是她的极限,要做到心无芥蒂地如寻常姑嫂一样跟徐冰洁相处……她的确做不到。   她犹豫了一会儿,从有许多人在的大屋子里出去了,站在屋子的走廊里斟酌,一开始开口让秀知把人打发走,结果秀知人都快走到门口了又被叫了回去,白清嘉沉沉叹着气,又让她把人领进来。   “不想见就别见了……”秀知心里难受得紧,眉头都皱成一团了,“小姐的身子最近也不好,何必非要勉强见那不想见的人?”   可不是?   兴许是太累了,白清嘉最近连饭都有些吃不下,但凡见点荤腥都要脸色苍白,前几日桌子上摆了条炖鱼、就那么一点腥气便让她头晕作呕,休息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早晚都是要面对的事,拖着也不是办法……”   ——可不是?   她能怎么办?让一个不明内情的半大孩子偿命?她已经是那个人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哥哥,又怎么忍心让他承受像她一样失去至亲的苦痛?   想到这里白清嘉的嘴角不禁染上了一丝苦笑,直到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变了,过去那个不愿忍让放纵恣意的白小姐早已在无形间消失了踪影,现在的她越来越像母亲,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克制,只是没那么爱哭罢了。   原来一个人成熟长大的标志……便是学会沉默着受委屈。   可对徐冰洁来说长大却是另一种含义——它意味着要学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为此付出代价。   诚然当初泼油漆的事件发生之后她也对自己的嫂子道过歉,可那显然都是碍于哥哥的情面、自己心里并没有多少真诚的愧疚,她把她当成外来的闯入者、要分走哥哥关爱的进犯者,甚至是要把她逐出家门的侵略者。   可现在她再也没有这些想法了。   她错信了苏青、把最阴毒凶恶的歹人当成了亲如手足的好友,结果累得白二少爷殒命、甚至险些一并害死自己的哥哥;而一直被她视作敌人的嫂子却在哥哥最艰难的时候选择跟他结婚,甚至不肯跟随她的家人一起到大洋彼岸避祸,继续留在这里等着哥哥回来。   她……她错得有多么离谱。   眼下她跟着秀知一道进了白公馆的大门,一见到苍白消瘦的嫂子便忍不住鼻酸流泪——她知道自己没脸哭的,可事到临头却还是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嘴呜咽,看着对方努力地张开嘴巴——   嫂子。   我。   真的。   知道错了。   这番哑语可没人能看懂,何况都是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说了能有什么用?难道能让白二少爷起死回生?她自己都恨自己的无力、忍不住一巴掌狠狠甩上自己的脸,“啪”的一声脆响吓了身边的秀知一跳;她自己却跟感觉不到痛似的——这么区区几巴掌算什么?能抵得上那么多条人命么?   ……可嫂子却还是拉住她了。   轻轻地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就像小时候哥哥伸手抱住失去了母亲和姐姐的她。   “你怎么了……”   嫂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已经疲惫极了,又带着一点惊诧。   “……你不能说话了?”   她的眼泪于是掉得更凶,只能更用力地点头,接着便看到嫂子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眼中浮起更浓稠的哀色。   “不要这样子……”   她的眼眶也湿润了。   “……那不是你的错。”   她在宽恕她,眼泪却直直地坠落下来,“啪嗒”一声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脸颊上,与她的泪水融在一起,就好像她们在分享共同的厄运与凄迷;她明明被原谅也被安慰了,可却越发感到悲痛难抑,强烈的愧疚可以杀人,此刻她便觉得自己难受得要死了。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嫂子……   我错了。   挖心般的哑言字字凿在心上,沉郁的悲痛令人立刻回想起命运的残忍与荒诞,白清嘉用尽自己所有的温度去包容此刻这个在自己怀里哭泣的女孩子,与此同时又无比渴望能被那个在远方的人抚慰——哪怕只是短暂地……被他抱一抱。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连月来累积在心底的痛苦与恐慌一下子又有要决堤的征兆,巨大的阴影让她感到自己即将溃败,某一刻眼前忽然变得模糊起来,脆弱的肢体也仿佛不能再继续支持她工作……   ……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就是晚上了。   身边吵吵闹闹的,像是站了不少人,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编辑部的女孩子们都在,秀知和孟柯离她最近、就坐在她床边,程故秋和李锐也在,只是站得远一些,徐冰洁也还没走,正站在墙根处悄悄抹眼泪。   她不知大家为何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也不记得自己刚才是晕倒了,迷迷蒙蒙间就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结果就被秀知紧紧抓住了垂在床边的一只手。   “小姐……”一贯稳当妥帖的秀知都忍不住落下眼泪了,看着她又哭又笑,“您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编辑部里的女孩子们年纪都还小,听了这等事都忍不住脸红激动,各自站在床边喜滋滋地偷偷看她;她自己却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一会儿看看喜极而泣的秀知、一会儿又低头看看自己被子下的小腹,神情一片茫然。   ……身孕?   她有了身孕?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与他的那一晚么?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颗心钝钝的、仍然品不出什么酸甜苦辣,又过去好一阵才感到一阵热流拂过自己的四肢百骸,带着那么温柔又磅礴的力量——她微微颤抖着伸手摸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一刹那所有的荒芜和死寂都被洗去了,恍惚间她似乎感受到了另一种心跳,微弱的起伏是那么虚幻,可却又那么真切地把她和那个身在远方的人联系在了一起,让她感到自己不是孤独的,让她感到……还有希望。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再一次热泪盈眶。   我最亲密的爱人……这世上最玄妙的奇迹是否就是命运赠给你我的礼物?它是那么脆弱又渺小,可在这个充满动荡和恶意的世界却又显得那么柔韧和强大。   以生命的名义,赋予未来无尽的希冀。   ——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看它一眼呢? 第171章 四月 人间四月天   怀孕过后, 白清嘉的生活好像一下子就变得没有那么难熬了。   诚然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她依然每天去学校教书、下课以后又回编辑部工作,可时间的推移却好像悄悄加快了, 起码不至于让人看不到头。   她请了一位医生帮自己调理身体, 唯恐因此前的不注意而伤到孩子——这肚子里尚且还未成型的小家伙如今可是她的命根子, 在亲人与爱人都远在他乡的当下, 它便是她与这个世界最温情的联结;她时常会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想象着一个可爱的小生命正在那里健康地长大, 难以言喻的新奇和震撼便会俘虏她的心,让她止不住地兴奋和雀跃。   她真盼着自己的爱人能早些回来,这样她的心就可以有所寄托,同时她还能与他分享这个惊喜——她坏极了, 这么大的事都不肯写信告诉他,甚至还要瞒着他安排在她身边的秘书,似乎铁了心要等他回来亲口告诉他。   她于是也越发关注报纸上的消息, 每天都在盯着前线的战况。   如今战局十分焦灼, 直系背后有日本人撑腰自然实力雄厚,可赵开成将军的兵马也不是等闲、沪军营和浙江省同样不好相与, 双方在长江一线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今天这个胜一胜、明天那个败一败,也说不出个输赢。   白清嘉写过那么多时评、照理说早该明白一个道理:两方颉颃如此激烈、一场大仗又打了如此之久,既然还未分出胜负那么最终和局的可能性最大,眼下只要能扛得住, 最后至少不会有大败。   可是正所谓关心则乱,原先她成竹在胸的那些道理如今一放在徐冰砚身上便都失了效,即便每天都跟秘书反复确认他在前线的情况她也还是不能安心,生怕传话的功夫他就会在远方发生什么意外——战场的残酷她是亲眼所见, 那些子弹全不长眼睛、怎么会因为他是一个女人新婚的丈夫、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尚未谋面的父亲就放过他呢?   她于是又忧心忡忡了,身体还同时被孕期剧烈的反应折腾得难受,脸色天天都是一片苍白、看上去十分值得担忧;别说是体贴的秀知和孟柯,便是程故秋这样与她碰面不多的友人都察觉了她状况的糟糕,有时在学校里碰上还会专门宽慰她两句。   “不要太勉强,既然不舒服就请假回去养一养,”他的眉头微微皱着,温润的眼睛在扫过她美丽的面容和她渐渐隆起的小腹时总会划过一丝淡淡的落寞,“你已经怀了身孕……就要学着好好照顾自己。”   她微笑点头、谢过了他的关怀,他却似乎还不甘心沉默,都到了这样的时候依然还试图问她:“你就不会觉得委屈么?”   她挑了挑眉,倒是没有听懂:“嗯?”   “你才新婚他便不在你身边了,如今怀孕也是一个人,”程故秋的声音低了下去,原本有些游移的眼睛如今却笔直地注视着她,像是在求一个答案,“包括过去你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他也不在你身边不是么?”   这真是他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结。   他承认那个男人可以创下了不起的功业、可以成为雄踞一方□□定国的英雄,可他却不能始终陪在这个女人身边,甚至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   如果换做是他,他一定……   “这些啊……”   踌躇间她却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浅浅的温柔,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似乎一提到那个人她便会满心欢喜。   “人本来就是这样的,孤单单来又孤单单走,谁又真正帮得上谁?”她的态度十分豁达,倒是有几分他过去未曾发现的开朗,“我也帮不上他的,譬如他去打仗、去谈判、去跟人争斗……我一个也插不上手,再着急也只能干看着。”   “那又何必指望他一直在我身边?”   “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便很知足了。”   除了关照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以外,白清嘉还会另分出一些精力去照顾徐冰洁。   她如今害了失语症、明明身体并无什么异样,可就是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请来的医生仔细查看过,说这应当是心理原因导致的失语,大约与她近来受到的什么刺激有关。   其实即便医生不说白清嘉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徐冰洁毕竟年纪还小、心思又很简单,猛的一下子被最亲密的好友背叛、又自觉背上了上百笔沉甸甸的血债,心中经历的起伏必然不会少,泰半就是因此无法再开口说话的。   她自己却好像不着急,原本那样聒噪吵闹的小丫头、如今就整日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待着,从早到晚一句话也不说;干活却殷勤,经常帮着秀知一起上下打理白公馆,还会主动去给白清嘉熬药端药,似乎打定主意要一直在她身边伺候了。   白清嘉默默叹气,其实并不需要这位小姑在自己身边忙碌,但为让对方心里好受些她也就索性接受了,每天除了安胎就是想法子让她开口说话,可惜收效一直不大。   到三月时战争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两边为了争夺湖北的控制权倾巢而出,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战士死去,冰冷的数字那么寡淡、却依然让看的人感到惊心动魄。   那时白清嘉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渐渐显怀了,虽说过了头三月最不稳当的时候,可也不兴总受这样的刺激;秀知于是做主把家里的报纸全都没收了、再也不许她家小姐一天十回八回地看,白清嘉便只好三天两头去打扰徐冰砚留下的秘书,问对方他在哪里、好不好、有没有受伤。   “太太请放心,将军一切都好,”那位秘书每回都是这样勤勤恳恳地安抚她,“战事已经处在最后的阶段,兴许到四月就能回来了。”   四月……   湖北原本在直系的控制之下,如今他们既然打到了那里、说明局势应当占优,收尾阶段自然要打得狠打得绝,这样才能为谈判桌留下更多的余裕;白清嘉心里想得清楚,忧虑却依然徘徊不去,或许是孕期的艰难更加剧了她的敏感,使她越发不能安睡了。   就这样一直挺到了四月下旬。   天气渐渐回暖,那人在雪夜来家中找她的事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他们的分别竟已持续了半年,就快要跟此前她家中出事的那回一样久了;幸而这段日子她的孕吐已不如前段日子严重,肚子里的孩子终于不再折腾她,像是也知道体谅母亲的辛苦。   而也就是在这段日子,她终于接到了他即将回到上海的消息。   她高兴坏了、就像劫后余生一样喜悦,去火车站接人的那天竟感到异常紧张,似是另一种近乡情怯;她还难得起了打扮自己的心思——天晓得怀孕之后她过得有多邋遢,别说化妆、就是衣服也懒得经常换,抓着几件舒服宽松的裙子穿个没完,这天却生怕自己看起来不美,还专程拉着秀知帮她打扮,也不知道有多上心。   五个月的肚子已经十分显眼、很难遮得住,她也终于不想遮了,干脆穿了略显身形的白色毛衣裙,把开车来接她的秘书先生惊得瞠目结舌、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能被被瞒得如此彻底,看样子还在担心会被将军责怪失职;她得意地偷笑,心中的快乐就像明媚的春光一样灿烂,一直到人走上站台还在悄悄翘着嘴角。   呜——   熟悉的汽笛声再次从远处响起,这声音她十分熟悉,有时象征着重逢有时又象征着别离;她的心跳得特别快,要不是因为怀了身孕此刻一定会忍不住追着火车跑起来,只为了早那么一时片刻看到那男人迷人的眼睛。   ——终于火车缓缓停下了,那么多车厢的门同时开启,在战争中九死一生存活下来的战士总算再次踏上了熟悉的土地,她在他们之中穿梭寻找,心跳得越来越快。   拥挤的月台是那么嘈杂,娇小的女人很容易会被撞倒,她身边的人都在护着她、劝她还是去车站门口等待;她却听不进这些话,只顾着闷头逆着人流找寻,好不容易才走到火车最前面的车厢。   恰巧……看到他从里面出来。   英俊的男人是从千山万水之外回来的,下车的时候还在皱着眉跟左右的人说着什么——他一直是这样,永远严肃,永远谨笃,心里好像始终装着值得忧虑的事情,无论多少年过去也不得展颜。   而现在他看到她了——一个不经意的抬头,彼此的目光在人群中坎坷地相遇。   这已经不知道是他们的第几次久别重逢,明明都经历过那么多回了各自心中却还是无比的郑重,他们甚至都不敢眨眼,唯恐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又是匆匆一场幻梦。   ——可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不是梦了,毕竟他梦中的她不会挺着怀孕的肚子,而她梦中的他又不会辛苦地拄着拐杖。   两人都是愣愣的、彼此对视时都不会说话了,最后还是他先回过神来,被身边的人搀扶着撑着拐走到她面前,右腿大腿处缠的绷带又有被鲜血殷红的痕迹。   “清嘉……”   他轻轻叫着她的名字,情人间的低语总是带着异样的缱绻和温情,即便在人声喧杂之中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他是别人眼中飞着雪的无边黑夜,可在她面前却永远是温情脉脉的人间四月天。   “……我回来了。”   他伸手紧紧把她抱进了怀里。 第172章 浪潮 “……别乱动。”   每回徐冰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时候身上都会带些与平素不同的气息。   自然他待她永远温柔体贴, 可在细枝末节处又总会藏匿一些隐秘的强势,那或许是战场上生死搏杀遗留给他的戾气,要过上好一阵子才能慢慢消散。   ——哪怕一个拥抱也能体现出这种差别, 譬如眼下他拥抱她的力道就比平时更大, 她知道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已察觉到她有了身孕、这个拥抱还会更加紧密浓烈。   “……怎么都不告诉我?”   果然他的追问立刻就到了, 人流穿梭之中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牵绊,他的气息有些凌乱、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的伤口在痛还是因为他的情绪生出了波澜。   “……你不也没告诉我?”   她反问, 只是语气比他软得多,孕期的敏感加剧了女人的脆弱,让她一个明明不爱哭的人也忽然掉下眼泪来了。   “……你瞒我。”   这真是没道理的控诉,毕竟她也瞒了他、两人的罪过根本是旗鼓相当, 可她的伤情和委屈却是足金足两不掺一点假,仿佛自己一点没有理亏似的。   他也顾不上跟她计较这些道理——一个女人,一个怀了孕的女人, 一个在新婚过后就失去丈夫陪伴的怀了孕的女人, 每一条都让他在她面前抬不起头,不必谁控诉就知道他又欠了她一笔巨债。   沉郁的男人有些手足无措了, 一边帮女人擦泪一边焦灼地劝慰, 说他不是有意瞒她,又解释自己腿上只是寻常的枪伤、过段日子便会康复如初,局促的模样可跟在战场上的威严冷肃大相径庭,令周围经过的士兵都忍不住要偷偷张望。   秘书从旁看着, 深恐众人的围观会给将军带来不便,万一让他在怒极之下再惩处自己未能及时报告太太有孕的罪过那就不好了,于是便殷勤地在身边劝:“将军请先带太太上车吧,太太已有身孕, 恐怕不可久站。”   这番思虑颇为周到,可惜却是百密一疏。   ——诚然回家之后将军可以免去被人围观的窘迫,可他太太的脾气也因此更有了发作的余地,重逢的喜悦早已被意外冲淡,此刻白清嘉便自觉是全上海滩最委屈的人,连着几个月没掉的眼泪如今是一股脑儿冲了出来,跟七八月决堤的黄河水也没什么分别。   “你为什么要瞒我?”   她一边流泪一边控诉,人都哭得有些抽噎了。   “……你是打算吓死我?……我有几条命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其实她又哪里只是在哭这件事呢?   担忧与后怕自然是她流泪的理由,可难道漫长分别后的庆幸与慨叹就不是了么?她在他面前永远是任性的,远没有在学生们面前的沉稳、也没有在小姑面前的宽容,她只会像个小孩子一样不知节制地对他发泄自己的坏情绪,要他对她的伤情和憋屈照单全收。   他也知道她的,两人都认识多少年了,他早就习惯了她对自己特殊的苛刻,何况现在她已没有亲人在身边,除了对他、她又能再跟谁撒娇呢?   “我只是怕你知道以后太担心,知道了又见不上面,不是更容易多想?”他叹息着把她圈在怀里,耐心地反复解释,“下次不会了,真的不会了……”   这都是来来回回说烂了的话、早就没了效力,她于是依然哭得凶,美丽的眼睛都肿起来了;他叹息了低头亲吻她的眼睛,一双刚在战场上浴血奋战过的手此刻正轻轻轻轻地抚摸她隆起的肚子。   “别哭了……”他的声音柔和得一塌糊涂,“……会让孩子觉得是我在欺负你。”   他说“孩子”时的神情特别微妙,既有种特别深沉的温情,又有种不易察觉的小别扭,大概这消息对他来说也是有些太突然了、他还没能完全适应自己即将要成为父亲的事实。   她太懂这种感觉,几个月前刚听闻自己怀孕时她也跟他一样,重叠的经历让她感到一丝温馨、眼泪也就停了一瞬;他于是意识到“孩子”是止住她眼泪的灵丹妙药,默了默又弯下腰贴近了她的小腹,隆起的弧度有种别样的美丽,让他忍不住要虔诚地亲吻。   ——是吻她。   也是在吻他们的孩子。   “我应该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他的声音低下去了,像是在自责。   “……你一个人一定很辛苦。”   这话说得更招泪,可同时更容易招惹出女人对他的依恋,委屈的猫咪要跳到情人温暖的怀里,得到他充分的爱丨抚才能甘心。   “当然辛苦……”她轻轻偎在他的颈窝抱怨,“……你怎么才晓得……”   他又在说“对不起”,然后又低下头来吻她,原本只是清清淡淡的吻,最后渐渐的却变了味——战场遗留给他的凶暴又在作祟,让他下意识地紧紧控住了她的手腕,此刻她是他独享的猎物,不会容许其他任何人窥伺争夺。   “清嘉……”   他的声音里透着对她无限的思念和爱意,同时又有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欲望,漆黑的眼睛不知何时堕落成了酝酿疯狂的温床,让他忍不住把她紧紧扣在怀里亲吻;她反抗不了他也根本不想反抗,也许他们都需要一场放纵来确认对方的存在、并填补各自内心早已超过极限的空洞。   他们一起倒在她柔软的床上,各自身上的味道都让对方目眩神迷,男人罕见的专横反而成为他致命的魅力,她被他锁在下面、看着他的眼睛早已水波荡漾——她真是水做的,连呢喃他名字的声音也像能掐出水来,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抗拒如此极致的诱惑,而他就是那个被蛊惑得最彻底的人,因为只有他曾真正品尝过她的甘美和甜蜜。   他狂热地吻她、仅仅是抚摸就让彼此愉悦得连灵魂都在颤抖,也真难为他在这种时候还要顾忌她的肚子、忍得手臂的上青筋都迸出来了,她还感到他手心出了一层热汗,而那双一直漆黑的眼睛此刻又微微地泛着红。   她连脚趾尖都在酥麻,为眼前这个男人神魂颠倒,他却在狠狠一阵纠缠过后试图抽身离去,那真是伤透了女人的心、让她下意识就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别……”   她在他耳边嘤咛,呼吸都透着热气,醴艳的木槿正在香艳地绽放,幽幽的花香令人色授魂与。   “可以的……”她还要孟浪地勾引他,嫩白的小手已经摸上了他的腰带,“只要……轻一些……”   “吧嗒”一声,他腰带上的金属扣子已经被她胡乱解开了,而他看也不看随手把它抽掉的样子更是要命的迷人;男人□□的胸膛火热又强健,提醒她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半生征战的将军,渴望征服他的欲望从没有哪一刻那么膨胀,让她的心几乎就要跳出胸膛。   他比她更急切,却不得不为了她和孩子的安全约束自己的放纵,而这对她来说却是最好的取悦,忘形之时她无意撞到了他受伤的右腿、引得男人闷哼了一声;她吓了一跳,连忙要起身看他的伤口,却被他一把拉了回来,锁在怀里半点都动不了。   “没事……”他的声音已经哑到快要听不清了,就像在冰里燃烧的火焰一样炽热,“……别乱动。”   她喘着粗气,看到他甚至出了一身汗,汗水从黑发间滴落的样子也让她觉得勾魂摄魄;她被他裹挟着在爱丨欲之海中沉浮,一时也分不清肉丨体与灵魂的快乐究竟哪一个更多,所有的理智都早已被烧成了灰,此刻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他……   令人痴迷、令人眷恋的……   ……他。   而即便当时徐冰砚已经小心谨慎到了那个地步,事后白清嘉还是感到了腹痛。   他被吓得三魂去了七魄,那天上衣都来不及穿就匆忙出去给她叫医生,结果医生来了只说她这症状是近期心绪起伏太剧烈造成的,与他们的……并没有什么干系,只要喝一些安胎的药就没事了。   他却依然久久不能释怀,俨然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后在白清嘉生产之前无论被逼到什么份上都不会破戒;她明知道他难受,偏偏还是要欺负人,他越说不行她就越是想勾搭他,每每都要把男人折腾得头疼不已才肯罢休,自己躲在一边得意地偷笑。   他的脾气虽说是好极了,可也架不住成天这么被人寻衅,受不了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压着脾气威胁她,说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就要跟她算总账;她一听这话就笑、根本就不害怕,甚至还会主动缠着他厮磨,勾着人说:“那感情好,只要你别再离开我……我便天天由着你查账。”   ——可这愿望于他的身份而言也还是太过奢侈。   在他于四月回沪之后山东与直隶省的边界处便又起了一些纷争、险些就要擦枪走火,要不是北京一看大事不好赶紧派人出面调停,恐怕他就不免要再次回军驰援了;幸而最后双方还是回到了谈判桌上,直系更将苏南的实际控制权交了出来,欧阳峰离开时脸色也别提有多难看,当着在场所有将军官员的面对徐冰砚狠狠撂下一句话:“好个锋芒毕露的后生,我且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说完便怒气冲冲拂袖而去,像是已经迫不及待要为下一次大战厉兵秣马了。   徐冰砚却早已不在意这些指责和咒骂,即便连赵开成在回山东之前都对他此前枪杀木村苍介的做法表达了不满:   “当初日德在青岛作战,你不还是最能忍耐的那一个么?如今就不懂得思量盘算仔细经营了?”   “这次我和仲亭可以帮你一次,往后呢?难道次次都要拖我们下水收拾这些烂摊子?”   “小心驶得万年船……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   徐冰砚沉默地听着,口中没有一句反驳,心里却将“万年船”这几个字来回念了好几遍,深邃的眉眼深藏风雨——   ……那是旁人都难以懂得的悲凉和茫然。 第173章 霁时 云开雨霁,值此善时。……   在那之后白清嘉和徐冰砚终于一起度过了一段难得安稳的时光。   战争结束过后他一下子清闲了不少, 起码可以每天回到白公馆陪她一起吃饭,碰上公务不多的时候甚至刚过中午就会回家,还能来得及陪她午睡;她如今怀着孕、身体比平时更脆弱, 他一直疼她、眼下又对她多了许多愧疚, 因此总是想着要弥补, 照顾起人来就更是无微不至。   他还提议要将她的家人从美国接回来, 而她虽觉得父母年事已高不便频繁长途跋涉、可心里又实在想念他们,尤其在这即将生育的关头更渴望能有母亲的陪伴, 于是渐渐陷入了纠结;他一看这情景便干脆替她做了决定,派秘书专程越洋去接人,要是一切顺利说不定还能赶上她的产期。   日子忽然变得特别美妙:他一直在她身边,清晨她便在他温热的怀抱中苏醒, 被他轻轻吻一吻额头,然后又被抱到盥洗室梳洗;他们一起吃早餐,边吃边说各自一天的计划, 他会详细地告诉她他当天的日程, 还会承诺几点之前就会到家;如果碰到礼拜日那就更妙,他会腾出大把的闲暇陪她闲谈, 有时还会一起看看她翻译的《忏悔录》和她跟学生们一起新创办的刊物, 看完之后她又会逼着他谈一谈感想,徐进士真是进退维谷,倘若说不好自然会惹太太生气,倘若说好又会被她嫌弃敷衍, 每次都要百般小心才能过关。   ……唯一令人难过的大概就是徐冰洁了。   徐冰砚离沪去打仗之前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害了失语症、回来之后才忽然从白清嘉这里得到消息,彼时眼中的怔愣与黯淡明显得令她心疼。   “她的身体都好,医生说了是心理的原因……”她无力地开解着、试图使他宽心,“只要渐渐想开了就会好起来的……”   这话多苦涩啊——其实对她自己来说想开又何尝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哥哥, 这件事无论怎么说都与徐冰洁脱不了干系,她又劝说了自己多久才能做到像如今这样不怒不怨、淡然处之?   ……这根本不是她原本的性子。   他都知道的、她做一切妥协都是为了他,心中也因此变得更加沉重;伸手搂过自己的妻子,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微微凌乱的心绪使他难得对她敞开了心扉,浅浅说了几句自己过去的事。   ——譬如他幼时贫苦艰辛的生活,譬如他那抽大烟抽死在烟馆里的父亲,以及他在北上途中被盗匪残忍杀害的母亲和姐姐。   这是他头回主动对她提起自己的过往,在此之前她根本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过那么多惨烈的事——她甚至根本没见识过那样残酷的世界,即便是在她家道中落的时候也没有陷入如此绝望的境地。   “出事的时候我在京城,没能陪在家人身边,”他的声音有些沉,隐约带着几分追忆的味道,“冰洁一个人从头到尾经历了一切,也许从那时起就落下了心病……”   他在轻轻地叹息。   “后来我一直辗转忙碌,对她的照顾只一直停留在温饱——其实教养一个孩子哪有那么容易?总应当花时间多陪陪她,多听听她在想什么……”   “……的确是我没有把她教好。”   这真是这男人一贯的做派,无论碰到什么事都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对身边的人尤其照顾,似乎想替他们承担一切重负。   可——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她心疼地仰头吻了一下他英俊的脸颊,“你只是做哥哥、又不是为人父母,能平安把人带大已经很不易,何况那时候你自己的处境也那么艰难……”   ——哪顾得上那么多?   道理都是清楚的,可他心底的愧疚和负累却不能因此而有分毫减少,毕竟眼下妹妹在无意间做下的错事已经连累很多人无辜受难,而她自己也被这番惊人的重负压垮了——原本活泼爱闹的孩子已然性情大变,永远沉默着低头站在角落,即便是看到他也不敢上前说话,只一直用怯生生的眼神偷偷打量他。   他也疼她的,毕竟她是眼下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想照顾好她、让父母和姐姐在九泉之下安心;可几次长谈之后她的内心依然封闭,畏缩胆怯的模样每每都会让他心生酸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往后呢?   往后……还会好起来么?   说来世事的变化也是十分有趣。   过去徐冰洁只跟自己哥哥亲近却视嫂子如蛇蝎、一见人便恨不得要躲八丈远,如今却全颠倒了过来——她时常在白清嘉身边出现,一言不发当个安静的小哑巴,等寻到机会便跟在秀知后面默默做事、端个药扶个人什么的;倘若看到哥哥正跟嫂子在一起那就干脆不出现,像是在躲避与他照面。   日子在许许多多的小别扭和小尴尬中安安稳稳地过,等到了九月沪上入秋的时节,白清嘉的产期才终于是到了。   那天徐冰砚原本在外面跟几位沪军营的将领一起查验城防,接到白公馆送来的消息脸色立刻大变,当即都顾不得跟左右的下属解释、径直便转身匆匆离去,骇得几个军官脸色都发白了、还以为是自己做事出了纰漏惹了将军不快。   到家一进门就听到女人的痛呼声,从二楼最里面的套间一气传到了大门口,他于是越发紧张不安、比十多年前自己头回上战场还要惶恐,一边大步往楼上去一边不回头地安排张颂成去外面叫医生,后者心想将军真是糊涂了、明明好几天前就从仁济医院请了四五位医生护士到家里准备,如今还能再请谁?   在房间里被生产之痛折磨得满头大汗的白清嘉却还不晓得自己的丈夫已经回来了,仍在不停地问身边的人他到哪里了——娇滴滴的大小姐哪吃过这种苦?没经历过生育的女人总不会知道其中的艰辛,就是被人把骨头一节一节拆开再拼上也不会比这疼得更厉害。   在房间里帮忙的秀知瞧见她家小姐疼得脸都煞白了,心中也是又疼又急,刚要答一句“在路上了”应付一下场面,一转头却见将军急匆匆地推门进了套间的门,于是话赶紧一转,大声告诉白清嘉:“回了回了——将军回了——”   就这答话的功夫徐冰砚已经赶到女人身边了,她正疼得昏天黑地、眼前都冒出了一片金星,下一刻人却忽而被搂进一个熟悉的怀抱,他的气息特别不稳,罕见的慌乱。   “清嘉……”他正低头牵起她的手亲吻,“我就在这,我就在这……”   其实他又不是医生,这时候来或不来又有什么分别?她也知道的,可听到他的声音她就是会觉得安心;她快没力气了,骇人的疼痛一刻不停地蔓延泛滥,让她都没法紧紧抓住他的手,只能断断续续地要求:“你抓着我……别走……”   他当然不会走,就算在场的医生反复建议他离开产房他也没点头,从上午十一点一直在她身边陪到晚上九点,终于一声婴儿的啼哭在房间里响起,被折腾得憔悴疲惫的女人几乎就要晕在他怀里。   他紧紧地抱着她、亲吻她的额头,一贯坚强冷肃的男人竟在那一刻红了眼眶;医生抱着他们的孩子走近,十分欣喜地向他们道贺:“恭喜将军恭喜太太,是一位小千金!”   那时白清嘉都快要睁不开眼睛了,却还是费力地强撑着想要看看她的孩子,他连忙替她抱过来,小小的女孩儿看上去是那么脆弱,他简直无处下手、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会弄坏了她;他的太太则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他笑,也许在那一刻也感到了所谓幸福的降临。   他一边僵硬无措地抱着他们的孩子,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扶着妻子让她靠坐在自己身上,两个全世界对他最重要的人此刻都在他怀里,自亲人离世后从没有哪一刻让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富有和幸运。   或许终究是……   ……不枉此生。   等白家人紧赶慢赶地乘着轮船从大洋彼岸回到沪上,家里新添的那位小公主已经快要过满月了。   徐冰砚亲自去码头接了人,一到家贺敏之便急匆匆奔到了女儿的房间——她还在坐月子,但精神已经养得很好,正跟她可爱的女儿一起在床上玩儿,小家伙还不到一个月大她便执拗地教人家叫“妈妈”,结果自然是只能得到“咕咕咕”的回应。   她却乐此不疲,还要跟身边的秀知炫耀自家女儿的可爱,一扭头才发现母亲回来了,母女两个都是有悲有喜,贺敏之那么容易哭的人、果然又掉下眼泪来了。   白清嘉感慨万千,也是一边帮母亲拭泪一边劝慰,还没来得及问家人这半多年在美国过得如何便瞧见母亲把女儿从自己怀里夺了过去,隔辈亲真是万古不改的真理,这才头回见贺敏之便被怀里的小人儿软了一颗心,熟练地又是抱又是亲,还哄得孩子咯咯笑呢。   “她可真像你小时候,”贺敏之一边仔细端详孩子的小脸儿一边感慨,时不时又有一些新的发现,“不过鼻子好像更随她父亲——啊,还有这个小嘴好像也……”   白清嘉笑得都眯起了眼,跟母亲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没完,过了好一阵贺敏之才想起来要问:“名字呢?名字取了么?”   “取了……”   白清嘉轻轻摸摸孩子肉肉的小手,眼中的温柔多得像是要溢出来。   “……叫霁时。”   云开雨霁,值此善时。   愿所有苦痛都终结在你尚未遇见的过去,此后一生顺遂,不见风雨。    第174章 、和会   白家‌人一贯是很疼爱孩子‌的, 小‌霁时过‌满月这么正‌经的礼自然也免不了要‌有一番大办。   润熙和润崇两个半大孩子‌最是激动,打从回家‌就一直围着家‌里的小‌妹妹看‌——尤其是润崇,激动地一直拍巴掌呢, 说自己总算不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了, 逗得大人们都是合不拢嘴。   白老先生看‌到小‌外孙女也是十分欢喜, 尽管老迈多病的身体被远洋航行折腾得更加难受, 可‌一见到窝在襁褓中的孩子‌便不自觉眉开眼‌笑,比比划划地要‌求家‌里人一定要‌好生为孩子‌办礼, 什么好东西她都要‌有, 是拿人当眼‌珠子‌疼呢。   白清嘉被家‌人的郑重其事闹得哭笑不得,劝又劝不住,只‌好偶尔说几句酸话‌调侃, 说父亲母亲如今最疼的不是她了、都不晓得多问问她生育的辛苦;她父亲母亲才不理她,单只‌抱着小‌霁时又是看‌又是亲,也就徐冰砚迁就她, 一回‌房间关起门来便把人搂在怀里, 待她比从前还要‌温柔体贴。   “谁不疼你?”他还会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些好听的话‌哄人, “都知道‌你最辛苦。”   她被顺毛摸得舒服极了, 还要‌像猫一样在丈夫怀里伸懒腰, 一边嫌弃地说他是把她当小‌孩子‌糊弄、一边又被这些好话‌哄得高高兴兴,倘若有哪天他不这样讨好、大小‌姐恐怕还要‌生气呢。   白公馆终于借着操办满月礼的事重新热闹起来了,《女子‌新沪》编辑部的女孩子‌们也都接到了赴宴的邀请, 一贯爱凑热闹的李锐一接到信儿便欣然前来, 一群人几乎都已到齐,只‌有程故秋程先生一个说自己病了来不了。   “病了?”一个女孩子‌微微皱起了眉,“是什么急病么?可要‌紧?昨日我‌还见过‌先生,瞧着一切都好的。”   这话‌真是不合时宜, 起码在孟柯这等眼‌明心亮的旁观者听来就多少有些尴尬——其实程先生的心思又能有多难猜?白老师那样好的人、自然很容易就会爱上……   白清嘉同样明白对方有回‌避自己和徐冰砚的意‌思,但这种事情勉强不来、她也就没再多过‌问,径直转头去给自己的宝贝小‌女儿换新买的小‌花袄了,粉莹莹一只‌玉团子‌也别提有多可‌爱,但凡瞧见她的人都忍不住要‌贴上去香一口。   众人一起在白公馆度过‌了一个圆满温馨的夜晚,还给小‌霁时切了又大又漂亮的西洋蛋糕,结果孩子‌不能吃、大人们却笑盈盈地将它分食了个干净;一起拍过‌富有纪念意‌义的照片后白家‌人便周到地送走了客人,关起门后又说起了搬家‌的事——前段日子‌徐冰砚一直在外打仗、家‌里人又都在国外避祸,白清嘉继续住在白公馆倒还算是无可‌厚非,可‌如今一切步入正‌轨,她再继续赖在娘家‌便有些说不过‌去了,遂琢磨着过‌两天便要‌搬到将军官邸去住,趁最近要‌给小‌霁时布置一间漂亮的婴儿房。   白清嘉坐月子‌坐久了,如今正‌是觉得闷、想折腾的时候,收拾房子‌这样的事情恰巧可‌以成为不错的调剂,于是日程一提上来她便踌躇满志兴趣十足,接连好几日都兴致勃勃地拉着自己的丈夫外出去挑选给女儿用的各类物品,从小‌床小‌桌子‌小‌椅子‌、到奶瓶小‌玩具小‌衣服,什么都要‌挑最新潮可‌爱的去买,而且买一个还不算完、总要‌多买二三四五个在后面备着,在百货商店从早逛到晚都不觉得累,让徐将军终于十分深刻地领教‌了一番自己的太太在购物一事上的杰出才能,着实令他自叹弗如。   只‌是他们搬家‌的事情尚且还没收拾妥当,世界上就又有新的大事发生了。   ——1918年11月11日,德国正‌式宣布投降,其代表在巴黎北部的贡比涅森林雷道‌车站的福煦车厢里签署了《贡比涅森林停战协定》,生效时间是上午11时,就此为轰轰烈烈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画上了句点。   和平的希望永远让人欢欣雀跃,而战后的和谈又显得至关重大‌,全世界都在渴望恢复安定的秩序,身在远东的国人更希望能够收回‌此前被列强抢掠的土地和权益,由此更加期盼一场有效的和议的到来。   终于在几个月后,巴黎和会于1919年1月18日于凡尔赛宫召开,每家‌报纸每天的头版头条都被用来跟进它的最新讯息,却没想到它最终给出的结果会是那么令人震惊和愤怒——   和会做出决定,同意‌日方代表的要‌求,将德国此前在中国山东的一切权益转让给日本,不单是胶州湾的领土,甚至连那里的铁路、矿产、海底电缆都统统归日本所有,完全无视了中国代表和中国国民的感情及合法诉求。   而这,便是后来那场轰轰烈烈的五□□潮爆发的导火索。   1919年5月1日,北京大学部分学生获悉巴黎方面的消息,4日,北京三所高等院校共计3000余名学生代表便走上街头高声呐喊——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宁肯玉碎,勿为瓦全!外争主权,内除国贼!   一个个鲜红的大字触目惊心,仿佛在撕心裂肺地对沉睡中的人们大喊——   醒来吧!呐喊吧!   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倘若你我‌再不振臂高呼,则他日必将见哀旗遍野!   愤怒的人群冲进曹宅痛打驻日公使章宗祥,并‌火烧赵家‌楼,当日即有32名爱国学生被逮捕;可‌这却反而更加点燃了民众的怒火和激情,到五月中旬,北京各校学生集体宣告罢课,并‌向各省的教‌育会、工商会等发出罢课宣言,天津、南京、杭州、重庆……全国多地云集响应,熊熊燃烧的五四之火已经势不可‌挡,不把这浑浑噩噩的泱泱中华烧出一副新面孔便绝不肯熄灭!   上海滩自然也是不甘落后的。   学生们同样罢课游行声援北京,大街上到处都是愤怒的人群,新沪关不住学生们、也只‌好暂时关了张,白清嘉因此又无法回‌校工作‌,干脆踏踏实实把力气都花在孩子‌和他们的刊物上了。   其实与北京相比上海的形势要‌好得多,毕竟徐冰砚同样对巴黎和会的结果十分不满,而他又一贯爱护无辜的民众、尤其不愿苛待年轻的学生,表面上虽然要‌顺应大总统的指示派军警上街维持秩序,可‌实际上除了个别浑水摸鱼趁乱行凶的歹徒以外、根本就没抓几个人。   白清嘉他们办的《女子‌新沪》原本还有推介电影小‌说的栏目,然而由于近来发生的时事实在太过‌令人气愤、编辑部的大家‌也不甘心再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粉饰太平,于是又专门辟了个“特别栏目”广收稿件,要‌把对巴黎和会的相关评论尽数收集刊登,声援各界。   而李锐在此之外又有了新的兴趣,便是关注一种新鲜的主义——前年年末俄国可‌是发生了一场震惊世界的革命,只‌是当初国内的形势太过‌动荡、上海又起了兵事,令人未能抽出心思去好好做一番研究;而实际上这场革命却是极了不起的,沙皇俄国一夕之间成了苏丨维丨埃俄国,他们的政党竟然只‌靠工人的力量便推翻了不得人心的临时政府,不可‌谓不是一条具有启发意‌义的新路。   他们还有成系统的理论,严丝合缝地指导着他们的行动,马格斯与恩格尔斯的名字时常在各种场合被提起,李锐最近就在阅读他们的著述,时常为之亢奋激动。   “孟小‌姐不是学俄文‌出身的么?”他还兴致勃勃地跟孟柯提起,“倘若你感兴趣,我看‌倒是可‌以跟你白老师一起做些相关书籍的翻译——德文‌与俄文‌,相互参照着译,他日必是一本大书!”   孟柯当时正‌沉迷于《新青年》上的白话小‌说,觉得在去年5月的《狂人日记》之后、许多篇小‌说和杂文‌都写得十分有趣味,她于是也有些技痒,近来亦打算做白话‌,只是那种语言的韵味尚且还未抓准、且又还尚未构思出一个内涵深远的故事,因此颇感头痛。   “先生是说马格斯与恩格尔斯的著作‌?”孟柯思索着问,“先生有这念头、可‌是因为受了俄国人那场革命的影响?”   “自然!”李锐的精神仍十分振奋,一谈及此便神采飞扬精神抖擞,“我看‌这是一条可‌走的路,最起码也比靠着那些软绵绵的大资本家‌来得妥帖——他们能把国家‌搞成什么样子‌?一到关键处便妥协,最后只‌能一事无成!”   这是热情饱满的话‌,后来又被偶到编辑部的程故秋程先生听见了,他摇了摇头,在此一事上倒是与自己的老同学意‌见相左。   “世界上的主义多如过‌江之鲫,今天说一说这个,明天唱一唱那个,人人都像是有道‌理,”他的言语十分冷静,倒是不为李锐的热情所动,“可‌最终倡议的多了国民反而不晓得该信什么,最后路越走越散,终究会坏事。”   “一个人做事需要‌专心致志,放到一个国家‌也是一样,我‌国与俄国的形势大不相同,又怎么能走一样的路?依我看‌倒不必为这些纷杂的学说搅扰,专注于当下的事业才最紧要‌。”   李锐与程故秋是多少年的老交情,过‌去一同在北大求学时便关系亲厚,今日听了对方这番话‌却也不肯苟同,皱了皱眉又说:“抗争的力量不能分散这自然是很正‌确的主张,可‌倘若路选错了,专心致志的后果便是错的人更多——眼‌下局势到处一团乱,难道‌还不能说明是路走错了?既然如此,选一条新路去试难道‌不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锁了不知道多少次,历史教科书上都有的东西反复锁,大家看的时候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叙事完全不连贯,也显得对那段历史极端不尊重   别看这一章了,太烂了 第175章 恩师 “鸣岐——”   两人各执一词, 乍一听果然都很有道理。   程先生该是革命党中最忠诚的温和派、笃信孙先生的三民主义,而李锐的思想就比较驳杂,对新鲜的东西总是乐意了解尝试, 两人的出发点虽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好, 可在具体的路径上却似乎大不相同。   白清嘉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分歧、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信的是什么, 于是最终只好搁置争议;且她想了想, 忽然又发现自己竟连徐冰砚笃信哪种主义都不晓得,一时心中也是深感惭愧, 遂打定主意等见到人后就要好好问上一问。   可惜那段日子他又变得很繁忙、不是随时能见到了,一来是忙于安抚民众维护治安,二来也是因为他的恩师方启正方先生忽然从北京到上海来了。   白清嘉对这位传闻中的方先生一直十分好奇。   几年间她已多次听过他的名字,知晓他是光绪朝的名臣、又是对徐冰砚有过知遇之恩的老师, 徐冰砚十分尊敬他,且似乎十分在意他对他的寄望与评价。   “我听说老先生已是耄耋之年,如今身体可还硬朗么?”她主动跟徐冰砚问起, “在京沪间往来一趟可不容易, 他专程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信中说是为了到苏南祭祖,”徐冰砚一边坐在她身边看她抱着孩子一边柔声回答, “转道上海只是顺便。”   “哦, 那就是特意来看你的了?”她挑眉一笑,看着男人的眼神有些调侃的意味,“进士大人真是才高八斗令人难忘,人家老先生都八十多岁了还不忘专程拐到上海来看你。”   这话就是挤兑了, 他摇头笑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顿了顿又说:“先生博达,对学生都是一样关照的。”   她撇撇嘴、冲他促狭地笑, 两人亲昵了一阵,她又被男人搂到怀里去了,靠在他身边她总是感到很安全,过一会儿转而问他:“那我可以一起见见老先生么?我还没见过你的老师呢。”   “当然,”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一只手又环着她摸了摸女儿的小手,“先生也说想见你。”   方先生是于1919年6月由苏南抵沪的。   那时上海工人大罢工正是闹得最凶的时候,纱厂、书馆、电车、船坞相继停摆,前前后后有超十万人参与罢工,运动的主力显然已在无形间由北京转移到了上海。   幸而军部进行了干涉,眼下铁路还没有停运,白清嘉跟着徐冰砚一起到火车站去接人,没等多久便看到火车轰鸣着从远方驶来,车门打开,已可见老先生的身影了。   他很瘦,清癯而老迈,像所有遗老一样穿着旧式的长袍马褂,因为上了年纪脊背弯得厉害,但一双眼睛还很亮,看得出精神矍铄;随行的还有若干他的家人和佣人,约莫统共有二三十号人。   “鸣岐——”   他一见到徐冰砚便眼前一亮,腿脚虽然已经不便走动,可那双枯瘦的手却已朝自己的学生伸出,徐冰砚亦快步迎了上去,恭敬地对自己的老师问好,接着又替代了他的一位晚辈在他身侧扶住了他。   鸣岐……   这个称呼于白清嘉而言总是有些陌生,尽管过去她曾听说过这两个字背后的渊源;此刻她看着徐冰砚搀扶着自己的老师、两人寒暄对话的状态也让她有种特殊的感觉,总觉得……总觉得自己的丈夫跟平时有些不同……   ——是哪里不同呢?   是因为他眼中的笑意比平时面对旁人时更温和诚恳么?   还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一个人如此尊敬?   就像忽然见到了一个她前所未见的少年时的他……她的心情变得特别微妙。   怔愣之间那位方老先生却已朝她看了过来,眼中同样带着宽厚的笑,又扭过头去问徐冰砚:“这便是你的妻?”   “妻”。   与“太太”不同,这同样是老派的叫法,可也许有时老派反而象征着某种郑重,徐冰砚的神情也因此变得更严肃,点头应:“是,是学生的妻子。”   说着他便向她伸出了手、当时的神色也有种别样的柔情,她心里一跳、不知怎么竟忽然有些紧张,一边向他走去一边局促地对老先生欠身问好。   “好孩子,”方启正笑着对她点头,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又看看她身边的徐冰砚,神情特别慈祥,“果然般配得很。”   徐冰砚做事一向周到稳妥,当天就将方先生的随行人员安排进了饭店落脚,又将他和他的亲人一并接进了官邸暂住。   那时白清嘉已经从白公馆搬出来了一段日子,原本没什么人气的官邸也伴随着她的到来变得越发像个温馨妥帖的家;她还亲自安排人仔细收拾过要供方老先生休息的客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透着用心,很令尊贵的客人感到窝心。   “我只住几天便走,原不必让你们如此折腾,”方先生微微叹着气,“这次转到上海来也是临时起意——鸣岐,你是太客气了。”   老先生虽是精神矍铄,可年纪毕竟大了,这么一路舟车劳顿难免现出疲态,进了官邸之后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起不了身,气喘得也有些急促。   徐冰砚见状连忙亲自给老师倒茶,方先生接过,喝下之后又缓了一阵才渐渐好起来,此时又起了兴致打量学生的官邸,见装饰上大多属西洋的风格、神情也似有些感慨。   “时候确然是变了……”他老迈的眼中透着淡淡的凄凉,“……如今都是西洋的天下。”   这话让白清嘉听了一愣,随后心里便感到一阵尴尬:这房子当初毕竟是她代徐冰砚收拾的,由于他一贯对这些衣食住行上的琐事没什么要求,她便大多依照了自己的喜好来料理,的确是带了不少西洋的风格——如今听方先生这话的意思……莫非是有些不喜么?   她悄悄看了徐冰砚一眼,他则对她淡淡一笑、依稀有抚慰的意思,转头又跟他的老师回忆起了往昔,便是十几年前他刚刚登科时的光景,那时方先生还曾邀请他到府上做客,传统的中式院落十分古朴典雅,隐然而有魏晋名士的风骨。   “什么名士?”方先生笑着摆摆手,眼神中已染上了些许萧索的味道,“为时所弃一老朽尔,早已一文不名。”   这是自轻的话,别说是徐冰砚了、就是白清嘉听了也忍不住要皱一皱眉,方先生自己却似浑不在意,顿了顿又问起眼下上海的局势。   “我看这里乱得很,比京城还不像样,”他看着自己的学生沉沉叹气,似是十分担忧,“你在此统兵可曾遇到什么麻烦?不会被总统府里那些人为难罢?”   这是关怀后生的话、就同旧年徐冰砚刚在京中留任时一样,彼时他年轻尚轻根基又浅,在官衙之中难免受些排挤,那时方先生便是这样关怀他,时常询问他有没有什么为难。   徐冰砚心中一暖,摇摇头说一切都好,又言:“局势变得太快,北京应当也会有反应,只要拒绝在和会的协议上签字,想来各地的民怨自然便会平息。”   方先生一听“和会”便又难免心头一沉,毕竟这样的和谈他是经历得多了——丙辰年后的《北京条约》,甲午年后的《马关条约》,辛丑年后《辛丑条约》……每次都是轰轰烈烈挨一顿打,接着气势汹汹和一次谈,最终垂头丧气签一沓约——如今的变化大概也就是暂且没有挨打,可最终约还是要签,百姓闹不闹又有什么分别?   他已冷了心、大清国亡了之后便不愿再谈论政治,只愿写写字作作画、同子子孙孙共享天伦,数着日子过罢了。   不过想起写字作画老先生便又有了精神,他回头对自己的长子招招手,示意他把随身携带的一个箱箧拿过来;打开之后复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个卷轴递给徐冰砚,后者双手接过,还有些不解:“这是……?”   “多年不见,为师者自要赠你些礼物,”方先生淡淡一笑,显得格外愉悦疏朗,“不是一直喜欢董玄宰的字么?这是他的真迹。”   话音落下之时徐冰砚已然解开了卷轴,久经岁月的纸墨带着难以描摹的古朴气息缓缓在众人面前展开,董公拙中带秀、清隽雅逸的字迹亦同时跃入了眼帘。   ——它有多么久远?   董公收笔之时还是昌盛烜赫的大明,此前郑和七下西洋万国来朝,即便后来满清入主中原,也曾有过康乾盛世巍峨气象。   可如今……这个国家却已然变得如此凋敝残破。   “先生……”徐冰砚已有些语塞,“这……”   那时他心中的感觉复杂极了,想说的话绝不止一两句,他的恩师却未能明了他心中的曲折,还以为他要说这礼物太贵重;未免他推辞不受,老人家干脆在儿子的搀扶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再次焕发了光彩,搓着手说:“董公的字的确妙极,莫怪你当初那样喜欢——我却还未曾临过这一幅,今日见了你,正好同乐。”   分明是技痒了,也要挥毫泼墨。   徐冰砚一见老师起了身、自然也要跟着站起来,可起身后却又不动,看神情依稀是有些尴尬,方老先生不明所以,便问他:“怎么?”   一旁的白清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同样站在一边奇怪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却见他的耳根泛起了一丝红,垂在身侧的左手也局促地微微攥紧了。   “家中、家中没有笔墨……”   他甚至打了个结巴,一贯冷肃从容的男人此刻却像是抬不起头。   “……烦请先生稍候,学生这便着人去买……” 第176章 旧物 他的确相信过。   老实说白清嘉其实并没能理解徐冰砚当时特殊的反应。   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相爱之后他又一直对她很坦诚, 她本以为自己对这个男人已经足够了解,没想到却还是不能解释他当时的局促和狼狈。   ——没有笔墨?   这能是多大的事?   让人去买就是了,还能算是什么罪?   偏偏方老先生的眉却皱紧了, 紧盯着自己的学生看了一阵, 片刻之后又沉沉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沙发上。   “鸣岐……”他的眼神更加悲哀了, “……你也要将过去的东西都扔了么?”   天晓得, 一个急剧变化且缺乏方向的世界对那些恋旧的人有多残酷。   方老先生做了一辈子高官大儒,自咸丰朝始便是国家柱石, 自以为已经看尽了世情,未料越是人到暮年就越是理解不了这个日益荒诞的世界。   ——他不是不懂变通的。   当初大清国历经数次惨败,他也支持了洋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路子也踏踏实实走过, 还捐过许多资去让国家建海军,结果却在甲午海战中一败涂地;他也没放弃,又去支持康梁变法搞维新, 结果一到戊戌光绪帝便被囚于瀛台, 六君子亦惨遭屠戮。   再后来大清朝亡了,许多新鲜的主义便紧跟着冒出来, 谁都说国家只有走自己说的那条路才能求得未来, 个个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如今又有后生再讲“新文化”,将孔孟圣贤说成是吃人的恶棍,将锦绣文章说成是污糟的破烂。   ——甚至有人说要废除汉字!说倘此不灭则国家必亡!   可……那是这泱泱中华上下五千年文明的根啊。   一刀下去把中国人的根斩断了,用洋人的器物、说洋人的话, 那华夏又能靠什么证明自己的存在呢?   他实在不能了悟,每回听闻他人说起这些学说都只感到痛心,不明白曾被那么多人视若珍宝奉若圭臬的东西怎么就在一夕之间成了毒瘤和恶疮……于是最后只好缄默,逃到书画堆里躲避世事。   而今天……连他最欣赏的学生也要抛弃旧学了。   笔墨纸砚……那是一个文人立身的根本, 当他选择抛下它们就意味着他已打算彻底斩断自己的过去——可那是多么可惜!十七岁登科的少年进士曾经名动京师,天子都曾金口玉言赞美过他的才学,多少年的寒窗苦读才能磨练出那样丰厚的底蕴,如今怎么就说抛弃就抛弃了?   “当初你要辞官从军我并没有拦你,毕竟人各有志,你既然选定了自己的路那便该由着你走下去……”   方老先生的言语沉痛极了,几乎每个字都像坠着千钧重的秤砣,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可捐弃过去便是你和那些后生找到的答案?”   “所谓新文化就必然是好的?旧学就一定无用?”   “道路、道路……一味去走洋人的路就能救得了国家?倘若真是如此,少荃当初为什么没能成事?难道他还不如眼下这群乳臭未干的后生看得准?”   “何况就算你们走通了……那时的中国还会是中国么?”   方先生离开上海了,比原定的计划提早了两天。   这几天中徐冰砚也曾试图哄恩师高兴、陪着对方赏玩了许多书画也回忆了许多往昔——笔墨纸砚当然还是让人买来了,师生二人亦一起临了董公的字,可方老先生的叹息却更多了起来,说徐冰砚疏于习字、书法的根骨已大不如往昔。   于是最终还是不免不欢而散……白清嘉看得真,方老先生坐上火车离开上海的时候,自己丈夫的眼睛比平时黯得更厉害了。   她心里难受、不愿看他伤怀,回家以后也拉着人进了书房,找出这几天他跟方先生一起临的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又哄他:“这写得哪里不好了?明明漂亮得很,我这辈子都写不出这么好看的字!”   ——其实说得也不差。   他的字一贯出挑,是端端正正的小楷,就像他的为人一样严肃工整;笔锋大多并不凌厉,相反显得圆润中正,收笔时多用顿笔或提笔,挺拔干净。   ——哪里不好了?   她义正词严理直气壮,男人却知道她在哄他,因而笑得有些无奈。   “的确许多年不写了,”他语气淡淡地说着,右手则轻轻抚过洁白簇新的纸面,“……生疏是自然的。”   白清嘉抿抿嘴,也想跟着叹气了。   仔细想想也的确——她与他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却从未见这男人有过什么旧派的习惯,平素批文或复信一应都是用钢笔,没用过毛笔和墨汁——可其实他用这些传统的东西时是很迷人的,要不是这回方先生来她甚至都没机会瞧见这男人写书法的模样,隽永而温吞,内敛而端正,难以言喻的魅力。   “那以后就多写……”她软绵绵地靠进丈夫怀里,伸手抱住他的腰,“……我喜欢看你写。”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地抚摸她柔顺的长发;她像猫一样被摸得很舒服,人也变得慵懒,于是干脆安静地在男人怀里玩了一会儿他外套上的扣子。   “所以你为什么那么久都没再动过笔?”她过了好一阵才抬起头看着他问。   他挑了挑眉,像是被问住了,又好像只是不太想说,她皱起眉拽着他的袖口来回晃,正是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缠人模样,他叹了口,到底还是要对她妥协。   “是进军校之后开始不写的,”他的眼神透着追忆,带一点点感慨,“那时我对从军的生活不太适应,也一度对自己的决定生出过怀疑,如果跟笔墨接触太多我也怕我会忍不住回到过去的生活……所以后来索性就戒了。”   她:“……”   啊。   这……   这真是这男人一贯的风格,无论多麻烦多伤怀的事、到他嘴里总是那么轻轻淡淡的,好像一切并没有多么为难,随便就能做成——她一直都知道他的际遇,也大概晓得投笔从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却从没有细细推敲过其中的艰辛。   是啊……那多难啊。   一个进士出身的少年人,早就习惯了与诗文为伴,入朝为官之后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然而一夕之间辞官入伍,生活便立刻跟着天翻地覆——他一定有过极深的痛苦和迷茫,最孤独时只有纸笔与他为伴,可他却不允许自己因寄情于它们而变得软弱,最后竟连这一点点慰藉也主动割断了。   而这一割……便是漫长的十几年。   “你……”她忽然有些哽咽了,却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而他已经又侧过脸去看向了书房墙壁上悬挂的董玄宰真迹,彼时眼中既有赞赏又有眷恋,浮光掠影一样缥缈。   “或许我其实是个很守旧的人吧,”他淡淡笑了笑,说到一半又低头看她,“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会偶尔觉得……有些旧物是很美的。”   是啊……很美。   他真是最狼狈的一代人,明明心里知道那个过去的世界是多么腐朽堕落,可又偏偏亲眼见识过一个封建王朝最壮丽的黄昏——他当然知道应当同它一刀两断,可心底最隐秘的一块地方又在怀缅它,那些被如今倡导新文化的人们所厌憎鄙薄的东西,都曾被他和他的先辈同侪视若珍宝。   “当然——”她忽然伤心起来,也不知道只是在心疼他还是同时在心疼一个时代,“很美……非常美。”   她说得很真诚,他于是便像是得到了安慰,深邃的眉眼舒展了些,却再也不像少年时一样明亮了。   “可如今已不能再说它们美,”他半低下了头,再次轻轻抚摸起青花瓷笔洗的边缘,“……以免误国。”   这真是太沉痛的话。   国家贫弱,于是那些曾经辉煌灿烂的文化也沾上了罪孽,击溃它成为了一种正确——可难道倡导新文化的人们做得不对?当然对!只是矫枉过正之下又会有多少财富会被无意义地摧毁?百十年之后……这流传了几千年的浩瀚文明还能继续活在下一代人心中么?   ……谁都不知道。   前几天听李锐和程故秋争辩时她还打算问问他信奉什么主义,眼下却突然觉得不必问了,因为她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不知道对么……?”   她很突兀地开了口,旁人乍一听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并没有信奉的主义……因为你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   他又沉默了,同时眉头微微皱起来,一贯严肃的男人在此时显出了几分彷徨,这是他在外人面前绝不肯袒露的。   “我曾经相信过……”他声音低低地说,“……只是都信错了。”   ——是啊。   他的确相信过。   起初他相信大清朝,觉得这个国家尚可中兴,于是在辛丑之后依然选择入朝为官,结果却是亲眼目睹了更多腐朽和无力,证明他信错了;   后来他相信了徐振,觉得对方当真有一副忠肝义胆可以报效国家,可最终却勘破了对方盗矿卖国的罪行,证明他又信错了;   再后来他相信了现在的政府,他也亲自执掌一方试图修齐治平,可无论总统府里的那个位置换谁来坐结果都还是一样,大清朝明明已经亡了,可如那时一般的耻辱和痛苦却代代流传了下来,告诉他他依然还是信错了。   ——他不是不愿信奉一个主义的,只是过去他已经错了太多次,而为错误奉献的努力最终反而只会伤害这个国家,因此如今他已不敢轻易再说相信、也不敢再轻易做出什么判断和选择。 第177章 彷徨 亲爱的你。   或许这便是历史的风趣之处了。   几十几百年后, 在后人看来清清楚楚的是非于时代的当局者而言却是迷雾重重的乱象,没人知道自己眼下做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甚至说不清那个早已竭尽全力的自己究竟是国家的功臣还是历史的罪人——他终究不再是少年人了, 缺少了当年那样的锐气与果决, 变得犹犹豫豫举棋不定。   “一国之本在于道路, 方先生早就给过我这样的教导, ”他的声音更低了一些,嘴角有淡淡的苦笑, “所以当初他便觉得我辞官从军是一种逃避。”   “逃避?”她不解,眉头皱了起来。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不必自己思考,因此永远无法求得关乎道路的答案,”他给了她解释, “这自然要算舍本逐末,是逃避无疑。”   这又是令人感触极深的话。   白清嘉忽而想起,当初皖南的战事结束之后她和他一起乘火车回上海, 在路上头一回听他说起了方先生为他拟的字、以及那字背后的渊源典故;当时他便说自己担不起这个名字, 还说让自己的恩师失望了,她不解其中的曲折、他却回避不说, 而如今他的心门似乎终于对她完全敞开、愿意对她袒露这些难以言说的晦暗和软弱。   ——可她却不喜欢听他这样自轻, 甚至心里已经有些不高兴,忍不住反驳道:“这怎么能算逃避?任何一条路都需要有人去走,倘若你不来做这个将军、那该由谁来做?徐振?冯览?还是什么欧阳峰?”   “你已经尽力了!”她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何况在我看来这条路根本不比别的路轻松——那些凭一张嘴一支笔说这个写那个的所谓名流大家, 哪一个能像你这样抛下一切从头来过?他们倒是大胆敢轻言‘道路’,可最后又有哪一个说对了呢?”   ……义愤填膺。   他看她真是动了气,于是反而要倒过来安慰她了,一边无奈地把人搂进怀里轻轻拍着, 一边又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怪我不该再提……”   “什么不该再提?”她却更不满,还伸手推了他一下,“你就是说得太少,什么都憋在心里才会难受!”   顿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软了一些,小声嘀咕:“不过现在我总算晓得你在想什么,这还是好的……”   他听见了,摇头笑了笑,没过一会儿又听到女人问他:“那往后呢?往后你还会再信什么主义么?”   “心中无所信的人总会过得更艰难的,”她的神情又显得有些哀愁了,“譬如那些过多了苦日子的人总要信个教奉个神来安慰自己……主义什么的有时或许也是差不多的作用,再不济也能帮人找到些同样相信的伙伴,不至于太孤单……”   “倘若往后又有一种新的主义出现,你还会再相信么?”   “或者……你还相信会有这种主义出现么?”   那天的最后他也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累了、还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她也没有再逼问——白小姐一贯是这样,若是真不讲理起来便是天下第一的不讲理,可若诚心想要温柔便又是天下第一的温柔,她晓得他迷惘彷徨,于是也不会追着他的痛脚去踩,只默默把一切交给未来的时间去验证。   ——而那天的那番长谈同样也给她带去了许多影响。   她们办刊物、本来就是要博采众家之言,其中牵涉的主义自然更是繁杂;而由于各类社会运动逐渐兴起,近来她们编辑部收到的稿件也越来越多,其中观点真可谓百家争鸣,谁与谁的见解都不同,且人人都有一番正经的道理。   她经常会翻看这些稿子,却没有办法分辨其中的正误,又想小小一本刊物尚且容纳了如此之多的分歧,遑论是一个有四万万人口的国家?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他的困惑和茫然,心中也变得乏力了。   她于是渐渐也不再钟爱于和编辑部的女孩子们谈论主义,只一心回去译自己的书——译书总是不会错的,哪怕只让中国的国民多了解些世界的风貌和他国的历史也有很大的益处,比起传播主义这种事、风险是要小得多。   ——也许这便是十几年前他的想法吧,于他而言选择从军就是如此,因为不愿犯错贻害国家,故而索性去做一件更容易分清是非的事,或许的确有些回避混乱的意思,可却同样出自一颗对国家无比忠诚的心。   原来她与他……竟是殊途同归。   可世上既有像她跟他这样不敢再接近主义的人,便有另外一些深深笃信且愿意为之奉献一生的人。   ——比如程故秋程先生。   1920年除夕之前,白清嘉曾邀请编辑部的朋友们一起外出参加聚会,李锐和程故秋也一并来了,两人还好心地给大家带了新年礼物。   “还是过年来得好啊,”编辑部的女孩子们都笑着说,“既有礼物收、又能见到程先生!”   可不是?   程故秋可是有许久不曾跟大家一同聚了,似乎打从白清嘉怀孕之后他便一直有些避着她,后来徐冰砚从外面打完仗回来他就更是再也没登过白公馆的门,要不是过年这样的时候特殊,恐怕他也不会露面的。   白清嘉大概也晓得对方为何会回避自己,心中亦感到一些怅惘和无奈——她是真心把他当作值得深交的友人的,可男女之间的关系有时却难免多几分复杂,她不能强求,只好也同样避着他。   那一晚却很不同——他在众人围炉欢闹时静静坐到她身边来了,青色的长衫清俊儒雅,舒展的眉眼开阔温吞,永远显得那么恰如其分。   “令尊与令堂最近还好么?”   他礼貌地询问着。   她没想到他会忽然过来跟她说话,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答:“都好,只是父亲身体差一些,入冬后有些难捱。”   他点点头,表达了几句关切,又问:“孩子还好么?会说话了么?”   “会一点,”一说到女儿白清嘉的神情就变得更温柔了,“会叫爸爸妈妈,也能坐能爬了。”   她含笑的样子看起来特别美好,让旁观的人也会跟着觉得舒服,他于是知道她真的过得很幸福,那个有幸娶了她的男人也的确没有辜负她。。   这很好。   起码……不会让他更不甘心。   程故秋淡淡一笑,所有涩味都压在心底,抬头看她的眼神依然清透明澈,最后只说了一句:“那就好。”   她点点头,却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正踌躇要不要多问一句,却听他又静静开了口,说:“……我要离开上海了。”   她又愣住,眼睛微微睁大了。   “离开上海?”她皱着眉追问,“为什么要离开?是出什么事了么?”   也不怪她多想,毕竟最近上海各种运动十分频仍,而他又一向对这类事情上心,当初在北京的时候就曾亲自带着学生上街,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在暗处被人为难了。   他看出她真诚的担忧,心中因而感到一阵安慰,暗想他也不算白钟情她一场,起码最后也能得到一点她的惦记。   “没什么事,”他的声音更加柔和了,“只是想到广州去……国家局势如此,总该做些事。”   啊。   广州。   她知道的,他一贯信奉孙先生的主张,始终觉得如今国家的希望都在南方,如今各式社会运动兴起,他也终于要放开施展自己在政治上的才能和抱负了么?   “你终于还是要从政,”她也说不上自己那时是欣慰还是怅惘,心情着实有些复杂,“可是已经想好了?以后都不再教书了?”   顿一顿又补充:“学生们都很喜欢你,觉得你是最好的先生……”   他听言笑了笑,似乎是在感激她的夸奖,过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说:“也许还会再教……只要国家安定了,我自然更愿意回到书斋里去。”   她一听哑然,心中伤感更盛,缓了好一阵子才能再开口。   “你看起来像是打定了主意,兴许我再劝也没用了,”她叹息着摇了摇头,“人生……唉,或许都是这样的。”   忽然相逢,忽然离别,偶然同行一段路,然后又在某个突兀的节点各自挥手。   “什么时候走?”   现在她只能这样问了。   “后天,”他淡淡地答,看着她的眼神却很深,像是要把她牢牢印在心里似的,“已经买好了船票。”   “这么急?”这又出乎了她的预料,眉头皱得更紧了,“那、那我们都去送你……”   她是很有分寸感的人,即便在这种分别的时候也讲究交往的尺度,这个“们”字加得很妙,杜绝了一切暧昧不清的可能。   他在心里偷偷苦笑,越看她便越爱她,于是又越舍不得跟她分开,可到最后结局还是要讲,他早已知道自己不是能陪她走一生的人。   “不必了,”他礼貌地拒绝,将从未能够宣之于口的爱意继续牢牢封在心底,“又不是要出洋,只是去南方……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能再见。”   这话又不知是在劝慰她还是劝慰自己,两人间的氛围变得更冷落,几乎要与火炉旁众人欢笑的情景格格不入了。   “那你要常来信报平安,”她还是做了妥协,没执意说要送,“广州确实不远,回上海也很方便……你要记得这里还有很多朋友和学生惦记你,多回来看看才好。”   “当然,”他又对她微笑了,体贴的样子就跟多年前两人在沪上的街头偶遇时一样美好,“一定会常回来。”   回来看朋友。   回来看学生。   回来看我一直放在心里却最终遗憾错过的……亲爱的你。 第178章 七年 “祝”   可实际上一向守诺的程先生这回却是失约了。   ——南下之后他再也没有回过上海, 与她的下一次会面已是七年之后。   这漫长的七年实在发生太多事了。   首先是李锐和秀知终于结成了夫妻。   这两人早就互有好感,到1922年时终于由男方先说破了心意,陈情的方式也很特别, 说是迷恋女人冲咖啡的手艺、想喝上一辈子;秀知被气得哭笑不得, 一直说男人不正经, 当时虽然答应了求婚却也不忘了回敬一句, 说自己只是喜欢他教人识字的耐心,想学一辈子。   白清嘉很为他们的喜事感到高兴, 在两人结婚摆席时还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只盼着这么多年一直陪在她身边经历风风雨雨的秀知能就此幸福安谧、再也不要受苦受累了。   却没想到婚后秀知还是坚持要继续留在白清嘉身边,无论旁人怎么劝都不顶用,还说:“我都习惯天天跟小姐在一起了, 如今整日待在家里才是浑身不自在——何况小姐身边怎么能缺了我照顾?别人可都摸不准您的脉。”   这话真确凿——两人一起生活多年、的确都已习惯身边有对方陪伴,在秀知新婚的那段日子白清嘉真是处处都不适应,明明身边也不是没有佣人帮衬, 却都不如秀知那么让她感到熨帖。   ……她已经是她的家人了啊。   于是最终秀知还是回来了, 与过去唯一的不同仅仅在于每天五点后会回她自己的家,李锐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只说秀知自己喜欢就好。   另一桩变故就是孟柯。   从新沪卒业后她便正式在编辑部开始了工作, 其间也没停了她的小说事业、继续兢兢业业地写了几年;之前都是反响平平,直到1923年发表的一部长篇《荒川》一炮而红,小说讲述一个三十岁的已婚女人逃出家庭争取自由并投身社会运动的故事,不幸却被一系列残酷的现实禁锢打压, 最终在痛苦和失意中投河自尽。   由于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女性,十分契合《女子新沪》的办刊宗旨,于是孟柯也没有将这部作品投到什么小说月报,直接就在自家刊物上发表了;没想到这回反响巨大, 刊物的销量瞬间暴涨,编辑部每日还会收到无数热情读者的来信,大家说她的作品是新文化潮流中一部难得的佳作,鼓舞了无数被封锁在黑暗中的人冲破枷锁追求幸福。   她于是变成了文坛上一颗璀璨耀眼的新星,女作家的独特身份使她收获了更多关注、同样也为她引来了更多非议;幸而她是坚定且坚强的人,看事情一贯淡然透彻,因此也并不将外界的声音很当一回事,只打算要继续按部就班地过自己的生活。   只是《荒川》的走红势不可挡,没过几个月就有著名的剧作家找了过来、说要将她的小说改编为话剧在剧场上演,首场要定在昆明,邀请她这位原作者亲自赴滇参与创作。   她有些犹豫,白清嘉却很支持她去,说:“为什么不去?文学作出来就是要给人家看的,可如今国家识字的人有多少?哪比得上话剧的观众多?我还是建议你亲自参与到这件事里,让作品变得更有意义。”   孟柯一贯相信她的白老师,原本摇摆不定的态度在听过对方一通劝说后就转变成了坚定,她于是跟编辑部请了假,拎上箱子南下去了昆明。   大概五个月后她给白清嘉寄了一封信,先是报喜,说《荒川》话剧的改编十分成功,首演获得如潮好评,此后一连两月场场爆满,各种反响都很令人满意;信的后半段却又说起了一些私事,说她在观众间偶然遇到了一个人,正是徐将军的好友季思言季公子,他托她向他们一家问好。   季公子……   白清嘉有些意外,细想一番才意识到昆明是滇军的地盘,季思言乃是滇军少帅,出现在昆明自是理所应当;她没有多想,回信时只顾着恭喜孟柯话剧公演的成功,却没想到几个月后再收信时……竟就接到那两人的婚讯了。   然而也不是所有姻缘都必然能有一个好结果的,世间聚散或有注定,有些看似无缘的偏偏千里来相会,而那些天天照面的却生生劳燕各自飞。   ——就譬如徐冰洁与张颂成。   其实他们是有缘分的。   张颂成很早就做了徐冰砚的副官,头回见徐冰洁的时候她才十四五岁,半大的孩子最会折腾,而长官一向忙碌、哪来的时间带孩子?许多琐碎都会转手交给他,逼得他不得不耐下性子哄着这个混世魔王。   他一直叫她“小祖宗”,一叫就叫了许多年,最开始当然有抱怨有嫌弃,可时日一久慢慢也就变成了温情——她其实也很可怜,身边除了一个忙碌的哥哥什么亲人都没有,有时闯祸也未见得就是因为调皮,不过就是为了多得到一些哥哥的关注。   可她闯的最后那场祸实在太大了,上面沾着上百个人的血……尽管实际上做错事的人并不是她,可他却还是没忍住对她发了大火,此后便跟着将军一起去了战场,等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她失声了。   一个原本那么活泼闹腾的人忽然安静得像个木头人偶……不单是她哥哥,即便是他看着也会觉得心中钝痛——他发现自己真的很希望能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无论是她大咧咧地从背后跳起来大声喊他“张颂成”来吓人、还是叽叽咕咕地缠着他让他带她去找她哥哥……什么都好,只要她愿意再说一句话就好。   ……可她却不肯。   她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天比一天更封闭,她哥哥和嫂子带她去看了许多医生、也经常想办法抽出时间来与她交谈,可她始终不愿意开口,到最后甚至不敢抬头看人了。   像在躲避生活……更像在惩罚自己。   他不信邪,同样默默努力了许多年,买好吃的东西给她吃、说有趣的故事给她听,都不成;他于是又换了路子,故意说惹人生气的话气她,做招人讨厌的事烦她,也不成。   最终他选择了……向她求爱。   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还说如果在兄嫂身边会让她时刻感到羞愧和痛苦,那么他愿意放弃自己在军中的职务、带她换一个地方生活;那时她是有反应的,低垂的睫毛微微打着颤,似乎暗喻着她内心的摇摆,可他等了很久却都没有等来她一个点头,只是默默看了他一眼,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身走了。   ——她又怎么会同意呢?   张颂成……   难道你觉得……我还配得到幸福么?   1924年7月张颂成结婚了,对方是身在老家的母亲为他相看的同乡,两人并没见过面,直接按照旧式婚姻的方式定了亲。   离沪回家之前他又去找了她一次,那天天气很好,晴光历历,万里无云。   “我要回家结婚了,”他这样告诉她,带一点点苦笑,“我母亲催得紧……说我都三十多岁了,再不结婚就不认我。”   她没任何反应,就像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始终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大概一个月后就回来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也没感到多失望,或许这么多年的失败已经让他接受了她永远不会再开口的事实,现在已能泰然处之,“要是这段日子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去找褚元。”   她自然依旧不会答话的,他于是也跟着沉默下去,两个原本都很开朗的人,现在竟都一齐变得内敛安静了。   “你……”   可临别关头他还是又开了口,或许是因为舍不得,也或许是因为不甘心——无论什么都好,总之他要说话,要打破这令人透不过气的压抑。   “……你就不打算说什么?”   “我可以想办法不回去……只要你说你想让我留在这儿。”   “甚至都不必你说……”   “……只要你抬起头来看看我。”   他的情绪有些不稳了、声音亦有些大,乍一听好像在发火,可若仔细分辨就会察觉话语间小小的颤抖,分明是在伤心呢。   ——可她呢?   还是不说话也不抬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感觉不到面前这个人的伤怀,以及他们即将面对的别离。   他于是也死了心,终于还是要承认自己跟她有缘无分,转身离开前步伐又有些犹疑,最后想对她说的却是一句道歉。   “其实那时我不应该对你发火……”他同样低下头去了,眼中是深深的黯淡与遗憾,“我应该明白……那并不是你的错。”   ——可其实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故去的人已经故去,被牵涉的人亦已付出了沉痛的代价,时过境迁之后伤口看似已经不会再流血,可狰狞的疤痕却依然还会留在那里,没人抹得去。   她用沉默给了他回答,他也妥善地收到了,于是终于决心要走;人都转过了身,左手却忽然被拉住了,他的心猛地一跳,乍然浮起一阵狂喜,回头看她时还以为奇迹终于降临、这小祖宗终于肯回心转意。   “冰洁——”   他紧紧地看着她,而她则对他报以含泪的微笑,似乎也在努力张嘴说话,可多年不发声的喉咙到此刻已然派不上用场;她的努力全失败了,最后只好转而捧起他的左手,又用自己的右手一笔一划地在他掌心留下无痕的字迹。   点。   横撇。   竖。   点。   竖。   横折。   横。   ……   一笔一笔。   一划一划。   ——是一个“祝”。   “祝”。   “妳”。   “幸”。   “福”。 第179章 岁月 “再过几天就回了。”   1925年白清嘉和徐冰砚又有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这回是位小公子,取名作霁洲。   其实在1918年小霁时出生后两人就不打算再要孩子了,毕竟女人生育是在过鬼门关, 徐冰砚一直不愿再让她冒这种险;她自己其实也怯的, 娇滴滴的大小姐多怕疼, 简直不敢回忆当初生头胎的痛, 可那段日子时局实在太动荡,连续两年徐冰砚都出去打仗了, 每回分别她都觉得是上天在拿刀子剜她的心,她舍不得他,一点点都舍不得。   “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她在又一次分别到来时动了这样的念头, “怀孕要十个月……有孩子陪着,我心里会好过些。”   他是不同意的,因为不愿再让她一个人经历怀孕的艰辛——之前怀女儿时她就是一个人, 现在他又怎么能重复过去的错误?   可这女人又一贯执拗霸道得很, 无论什么都要说了算,他不同意她就要折腾, 还会故意摆出一副伤怀的样子说他不爱她了, 每每都把他折磨得头疼不已,直到他终于妥协才肯消停。   于是1925年春天小霁洲便出生了,倒是不像生头胎时那么辛苦,他也回来得比当初早, 在她身边陪了大约八个月。   白家人自然都很高兴看到家中添丁,然而不幸的却是白老先生在小外孙降生不久后便因病离开了人世,享年78岁。   其实打从白家出事以后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好,近几年又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椎心之痛, 要不是长期以来都用极名贵的药养着,恐怕早就难以为继了;家里人对这一切都有准备,可当不幸真的发生时他们还是悲痛难抑,送人出殡的那天个个都哭成泪人儿了。   ——最悲伤的自然还是贺敏之。   她跟自己的丈夫相守了一生,早年因为他纳妾收姨太太而生气伤心,后来又跟着他一起经历跌宕起伏人间闹剧,到最后他生了病、再不能像年轻时那样做家里的主了,她却反而更喜欢,觉得那样安静的状态更宜人。   是啊。   折腾什么呢?   你一生都在折腾,为名为利,为儿为女,最后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还要被一把轮椅生生囚禁十年——有什么意思?   如果人生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选么?   还会纳吴曼婷、还会抬陆芸芸?   还是只跟我和孩子们一起……在皖南的乡间做一个富贵逍遥的乡绅呢?   这些问题都不会再有答案了,人死如灯灭、他已去得很远;棺椁入土的那天她在他坟前待了很久,眼前划过自少时起他们一同经历的沟沟坎坎风风雨雨,最终眼泪全流干了,化成一个释怀的笑绽出来,使同样上了年纪的她看起来特别美。   也好,你先去。   到了那边……记得替我多看看清远。   而就在白老先生故去后不久,一场规模空前的大变革又降临在了这片古老破败的土地上——1926年5月,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叶挺独立团及第七军一部作为北伐先锋开赴湖南,揭开了那场声震全国的北伐战争的序幕。   其实此事再往前可以追溯到1924年的第一次国丨共合作,两党暂且摒弃纷争统一战线,经过两年的努力终于使广东革命政权得到了统一和巩固,随后在多方力量的推动下决定出师北伐。   革命军来势汹汹势如破竹,力求要将吴、张、孙三大势力荡平肃清,战事来得异常猛烈;那三位起初仗着自己的兵力远胜于南方、还曾很不将人家当作一回事,结果后来北伐军得了苏联人的指导、争取时间将他们逐一击破,战场的局势很快就颠倒了过来,令几位将军悔不当初。   徐冰砚对南方的态度也是颇为复杂。   他早就不信什么主义了、自然也不会将孙先生于1924年提出的所谓“新三民主义”很放在心上,民族民权民生的提法固然都显得光辉正义,可落到实处时会变成什么样子却仍然值得怀疑;可他又的确不得不对他们抱有一些希望,毕竟北京的政府已经糟透了,各地混战的局势必须有个了结,倘若南方可以实现全国统一、让国民过上安全稳定的生活,那么他也不会拒绝与他们合作。   但不幸的是这回赵开成将军的意见却与他不同——也许多年征战的经历已经让他心底的不安全感深深扎下了根,只有把主动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才会感到踏实,因此他不愿跟南方纠缠,更不愿交出自己手中的兵,甚至连谈判桌都不愿意上,只一直坚持要和他们对抗。   他是徐冰砚的长官,从规制上来讲他也不能违背他的决意,何况两人一同经历过那么多的风浪、早就有了生死患难的交情,他更不忍心在如此关头让赵将军难做——可情是情、理是理,全国混战的情况已经导致民不聊生,分裂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届时生民离乱国将不国,又该到哪里去找出路?   北伐……或许正是可治此症的一剂良药。   白清嘉是不管这些打不打仗的事的,连年经历战乱已经让她渐渐摸索出一套平复心境的窍诀,尽管依然不免要为挡在前面扛下一切的男人感到担忧,却也不至于次次以泪洗面郁郁寡欢了。   她和朋友们的刊物已经办得颇为成熟,编辑部的女孩子增到了二十余位,大家的工作都做得很好,她于是便成了甩手掌柜,已经不必在此事上费很多心了;于是精力终于能被腾出来照顾两个孩子,小的那个才一岁多,大的那个也还不到九岁,正都是需要大人陪伴、需要大人教导的时候。   小霁洲哭闹时她自然要去哄,等这小不点儿好不容易睡着了她又要去陪着女儿读书——小霁时是很聪明的,从小就一直勤恳地学习,学外文,学旧学,既要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又要知道他们自己的国家有着怎样源远流长的浩瀚历史。   但白清嘉自己的旧学本身就是马马虎虎,连古文观止都没完整读过,哪里能教孩子?自然只能教英文和法文,国故一类的东西全丢给徐冰砚了;他的工作又很忙,倘若碰上打仗几个月都回不了家,幸而霁时十分聪敏好学,倒也没让他们做父母的费太多心。   她特别喜欢她父亲,大约也是因为他待家里人总是很温柔,所有的严厉冷漠都是对着外面的,一进家门便会眉眼含笑;只要有空他就会陪在她们身边,一边牵着妻子的手一边把漂亮乖巧的女儿抱在怀里,给她们讲诗文讲历史,倒是让两人都听得很入迷。   他把她们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在上海燃起战火的那段日子霁时都对外面的一切无知无觉,只知道父亲在家里待的时间越来越少,而母亲沉默地望着窗外的时间又越来越长。   “母亲……”她终于忍不住要问了,还伸出小手轻轻拉着母亲的衣角,“父亲去哪里了?他不回家么?”   而每到这种时候她母亲便会蹲下身子把她抱进怀里,那怀抱不像父亲一样宽厚有力,却是同样和暖温馨,让年幼的她感到妥帖又安谧。   “回,当然回,”母亲低头亲了亲她的小脸儿,“再过几天就回了。”   像这样的对话她们往往要重复上许多遍,直到彼此都说累了父亲才会回来——每次他看上去都很疲惫,身上还时常带着伤,平时一向坚强的母亲一到这种时候就会掉泪,伏在父亲怀里低声抽泣,要父亲柔声哄很久才会好起来。   1927那一年也是一样。   父亲没在家里过年,出了正月才回来,而直到他回来的那一天窗外令人心惊胆战的枪炮声才终于停止,让人勉强能透一口气。   “……都结束了?”霁时听到母亲迟疑地问父亲,神情看上去有些悲伤,“赵将军他……?”   父亲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母亲也跟着不说话了,晦涩的沉默让年幼的她无法猜透。   她会做的只有试探着走到父亲身边拉住他的手,他像是才回过神、深邃的眼睛还是暗沉的,看到是她以后才勉强露出一丝笑,接着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她坐在父亲的臂弯里也别提有多踏实,抱着他的脖子开心地笑,只觉得她们一家终于又能过上平平稳稳的生活了。   可接下来的日子又有许多令人不安的事情发生。   大概是四月,一直陪在母亲身边的秀知姨忽然不见了踪影,母亲忧心忡忡,一直央着父亲派人去找;父亲的眉头也皱紧了,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糟糕的事,家里书房的灯彻夜亮着,刚刚安静了没几天的窗外又开始出现尖叫与厮打的声音了。   “怎么会这样?”她在夜里做了噩梦,走出房间想去找父母一起睡,却在途径书房时偶然听到母亲正在慌乱地问父亲,“他们两党不是一起北伐的么?现在又为什么要抓人?”   “那些人是不是开枪了?……不仅仅是抓人那么简单对么?”   “李锐他……”   年仅九岁的小霁时又怎么会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一片混乱中只感到模糊的惊慌与恐惧;她吓哭了,推开书房的门问彻夜不眠的父母他们在做什么,彼时母亲的脸色十分苍白、一直坐在原处没动,是父亲走过来把她抱回了房间,一边慢慢为她盖上被子一边在身边温柔地哄她睡觉。   “没事的,不怕,”父亲这样告诉她,“睡一觉,睡醒之后就都好了。”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又懵懵懂懂地闭上了眼睛,昏沉间能感觉到父亲的手一直在她手臂上轻轻拍着,将一切烦恼与恐惧都驱散了。   我相信父亲。   明天……一定都会好的。 第180章 故人 “……等全国的战事都结束了,将……   说给孩子听的话可做不得准, 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里,好消息又哪里有那么多呢?   如今全城大搜捕,到处都在抓人杀人, 上头的一句“清党”搞得人心惶惶血色弥漫, 且不单是上海, 全国一切已被北伐军克复的省份都在进行同样的动作。   青帮被人收买, 四月十二日凌晨乔装为普通工人突然对分驻各处的工人纠察队发动袭击,双方产生冲突, 随后第二十六军的周凤岐借口调解“工人内讧”,强行动用武力干预问题,导致十三日十万工人集会游行;他们在行至宝山路时惨遭屠杀,死伤数百人,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又陆续有300多人被杀,500多人被捕,5000多人失踪。(1)   ——而李锐, 便是被卷入这场大动乱的受害者之一。   他参加了十三日的大游行, 亲眼瞧见刚刚开进上海滩不久的新部队对无辜的民众开枪,同时还成为了要被“清党”的对象——多好笑, “联俄、联共、扶助农工”言犹在耳, 最上面的人却竟公然背叛革命,倘若孙先生泉下有知,心中又该是怎样一番凄风苦雨?   他逃亡了两日,本想趁乱带着妻子一同逃出城, 可惜一切出入口都被封锁了、后来还险些被军警抓住——那些兵可不是徐冰砚的,如今上海滩的天已经变了,不是谁说想护便护得住。   好在到了最后关头徐将军的右副褚元还是及时赶到了,以维护城内治安的名义掩护李锐和秀知一路躲到了将军官邸, 这才总算不至于酿成新的惨祸。   “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白清嘉大发雷霆,当晚一见李锐和秀知进门便压不住火气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知道来找我们?就凭自己在外面跑,万一被人抓住杀了该怎么办!”   她是气极了也担忧极了、说话时连气息都乱了套,逼得她丈夫不得不默默揽住她的肩膀哄慰,连说了两遍“先别生气”。   李锐和秀知连着经历了两日逃亡,如今真是形容狼狈,前者忍不住点了一根烟死命地抽,后者则一直在低声抽泣,场面着实压抑极了。   “何必再拖累你们……”   李锐疲惫一笑,一张脸几乎全隐没在烟雾之后,混沌的样子总会让白清嘉想起自己英年早逝的二哥。   “徐将军的处境也很为难……不是么?”   ——可不是?   赵开成死了,生前一直与北伐军作对,而在外人看来徐冰砚便是与他一党,尽管在南方军开到上海时他也为平息战事做出了很大贡献,可说到底却算不得南方军政府的心腹,一朝天子一朝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上海注定要换人坐镇,而他这位曾为守护一方土地殚精竭虑的巡阅使将军也注定要成为旧时代的牺牲品,他又能怎么保他和秀知?一旦伸手说不定还会遭人诟病、立刻便被拉下马了。   白清嘉也不是看不懂时事、对自己丈夫的处境更是一清二楚,此刻看着躲藏在自己家里形容狼狈的朋友们,心中的悲凉与压抑已经多得快要溢出来了,像是提前看到了某种怆然的结局。   “准备一下,明天我送你们出城。”   一片静默中还是只有徐冰砚开了口,这男人永远沉默寡言,可是许下的承诺却从不会落空——他永远有让人放下心来的本事,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他肩上山一样的重负已经快要把他压垮了。   “不行,我们不能把你扯进来,”李锐的眉头也皱紧了,此刻他没有平素在编辑部时的随和滑稽,眼底只有沉沉的正色,“稍后我们便出去联络我们的组织,问题总会有办法解决,用不着……”   “出城之后你打算到哪里去?”徐冰砚却径直打断了这番逞强的话,或许因为情势危急,他也难免又展现出了一个掌权者果断强势的一面,“西北?东北?或者武汉?”   李锐不答话了,或许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情势的恶化实在太过突然,他甚至来不及厘清自己的思路;徐冰砚也明白的,此时只默默叹了一口气。   “那就姑且听我的安排吧,”他的语气十分严肃,“明天出城之后我会派人先送你们到西北去,过一段时间再作打算。”   顿一顿,又意义颇深地补充:“倘若你有其他朋友,也可一并带上。”   这话……   莫不是要救所有被困在城中的……?   这当然是好极了,毕竟如今北伐军连中原都尚未整个拿下,遥远的西北自然更是鞭长莫及,他们去那里暂且避避风头也算稳妥——可……   “……你就不怕引火烧身?”   李锐眉头紧锁地盯着徐冰砚问。   “万一他们知道你跟我们有牵连,那你……”   担忧的话的尚未说完,官邸大门外便忽而传来一阵令人惊惧的敲门声,满屋子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褚元第一个去外面探了动静,回来的时候面色凝重,说:“是他们的人。”   他们……   白清嘉心头一跳,不知何故忽而想起了多年前在租界里护着二哥和他身后那群革命党躲避军警搜捕的旧事,那个夜晚也和此刻这个一样黑一样深,只是门外站的却不再是绝不会伤害她的他了。   她的手已无意识地攥紧、险些就要崩了她的指甲,他却轻轻牵住了她的手,深邃的眼睛仍旧像初见时那样沉静无波,转过头又让李锐和秀知到楼上去避一避,继而方才对褚元说——   “请他们进来吧。”   而让白清嘉没有想到的是,此刻门外那位带着无数军警里三层外三层把这座官邸团团包围的人竟也是她的旧相识,尽管对方已经脱去了一身清隽儒雅的长衫、改穿了肃穆板正的中山装,眼中的神采也由过去的温吞随和变得冷清刻板,可他的确就是她过去认识的程故秋程先生,半点错都不会有。   “程先生……”   她真是难以置信,看着对方带着人走进客厅时神思还有些恍惚,对方就镇定得多,兴许是因为早就准备好要在今夜重遇故人,尚可对她礼貌地点头。   “清嘉。”   顿一顿,又转而看向坐在她身边的徐冰砚:“徐将军。”   这荒诞的一幕着实令人瞠目,连一贯冷脸的褚元都禁不住要深深地皱眉,显然不曾料到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今会在南方军政府中掌权,甚至还反客为主带兵围了一个将军的官邸。   唯独徐冰砚神情不变,同样向对方礼貌致意,并说:“请坐。”   程故秋也没推辞,只是始终回避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震惊又带着探究的目光。   “我们接到线报,说将军府上藏匿了叛党,”他的声音绷得很平,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还请将军配合我们搜查。”   叛党?   天晓得当先背叛革命的是哪一方,也亏得他们有脸说出这样的话,而更让白清嘉心寒的却是程故秋——他知不知道此刻躲藏在她家中的就是他的老同学李锐呢?倘若不知道,那他的“线报”恐怕便不太妥贴;倘若知道,那他……   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此刻的白清嘉已感觉不到什么疼痛,她笔直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老朋友,声音比他更自然地说:“搜查?怎么竟会有这样的事?许多年不见了,还以为你是来找我叙旧的。”   她演戏的本事真是比以前高明多了,遥想当初跟徐隽旋那个二世祖退婚时她还演得全不像个样子,如今就流畅逼真得多,仿佛心情还有几分愉快、当真是在同老朋友寒暄。   程故秋的脊背依稀有些僵硬,嘴上也不接话、大概也是因为不晓得该说什么。   “这些年你过得好么?”她则进一步追着问,语气中已沾上了些许敌意和讥诮,“应当很好吧?南方果然给了先生很大的机遇,如今都这样威风了。”   他抿了抿嘴,眼神回避的意味更重,可这回却不能继续不接话,于是在短暂的沉默后便又抬起了头,回答:“今日我有公务在身,恐怕不能与二位叙旧,不如改日我们另约时间小聚,今日还是正事要紧。”   说完,像是生怕白清嘉再开口,索性径直看着徐冰砚说:“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方便?   如此气势汹汹地不与人方便,他人又怎么能报之以方便呢?   “请其他人先出去吧,”徐冰砚淡淡地开了口,语气十分平和,但气势却极慑人,“先生也应当有话要单独与我讲吧。”   程故秋眯了眯眼,眼中一闪而过一丝微妙,斟酌片刻后方抬手对身后的军警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为首的那位军官似乎有些不放心,还试图劝:“程先生,这……”   “无妨,出去吧,”程故秋同样声息平稳,“徐将军本就是军部出身,早便视你们若无物。”   这话真通透,说得那个小军官也有些尴尬,思来想去终于还是退下了;徐冰砚没说话,只给褚元递了个眼神,褚右副做事更麻利,敬礼之后便同样带着自己的直属退出了房间。   “时间宝贵,我便不耗时铺陈了,”一片僵持中程故秋先开了口,他直视着徐冰砚的眼睛,像是与他分庭抗礼,“总司令有句话让我带给将军,并让我今天就带回您的答复。”   徐冰砚挑了挑眉,淡淡道:“请讲。”   “如今北伐大业将成,全国必将一统,此后诸事大有可为,”程故秋身上的文人气不知何时已渐渐褪去了,此刻的他是一位官员,而且是一位杰出的官员,“司令感激徐将军在此次北伐中的配合和贡献,未来也依旧会需要将军的助力……”   “……等全国的战事都结束了,将军可愿意到南京去么?” 第181章 衰微 径情直遂。 寄此良途。   这话说得十分委婉幽深, 要仔细听才能察觉其中的门道——上面那位可不是要请他去南京游乐闲谈,而是要他将五色旗彻底抛下、转而对着青天白日宣誓效忠。   ……效忠?   他从来不是三心二意的人,只要认定了就能干干净净剖出自己一颗心、不撞破南墙便绝不会改弦易张;可如今他已无法再相信任何主义, 反复的失败耗尽了他寻找出口的力气, 此刻的他不过是个瞎了眼的人、只凭着一副苟延残喘的躯壳在这荒芜的永夜中摸索前行。   ——信都不信又如何能宣誓效忠?何况他根本不认同他们的做法, 起码不支持这次所谓的“清党”——如今国家百般凋敝, 革命北伐正是最需要万众一心的时候,可孙先生一去世顶上的人便撕毁了合作协议, 这样的政党就真的值得效忠么?   “请代我谢过总司令,”他微微垂下了眼睛,漆黑的夜色全都淬在他眼底,“北方形势尚且未定, 去南京的事不妨往后再议吧。”   这是推托的话,官场上的人怎么会听不明白?程故秋的神情变得更漠然了,仿佛已经看透了他的心。   “徐将军, ”他的语气变得特别严肃, “这是党国给你的机会……希望你能好好珍惜。”   “珍惜”?   这便是威胁了吧——倘若不对青天白日宣誓效忠,那么所谓的党国便不会再对他留有余地, 他会被当成旧势力的余孽扫清殆尽, 只剩一副枯骨用以警示他人。   他沉默不语,看上去并不容易回心转意,程故秋的气息因此也变得有些沉了,像是不能理解他因何不肯答应;过一会儿又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白清嘉, 她依然那么美丽,即便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他只看了那么一眼,像是打算了结一场旧日的夙愿,可实际上它并没能了结, 甚至还在暗地里愈演愈烈——这导致他生出了一瞬的冲动,分明是书生的意气又在偷偷作祟,只见他忽而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样子是打算离开了。   “那么就请将军仔细斟酌吧,”他这样做着结语,“司令不是太有耐性的人、而且一贯好疑,这一点望你谨记。”   说完又若有若无地往官邸二楼的方向看了一眼,许是早就晓得他的老同学正躲在那里,他本要抓人回去复命,不料最后却还是被故人重逢的感慨撩拨得失了分寸,倒是狠不下心去做那个叛众离亲的刽子手了。   “我能帮的忙有限,最多只能担待到明日,”他的眼睑微微垂下,声音也低下去了,笔挺的中山装说实话没那么适合他,压住了他身上原本的斯文与飘逸、显得有些太过沉重,“你们若有什么安排……尽快办。”   最终他们还是安全把李锐和秀知送出了城,同行的还有若干他们的同志,临别时李锐对徐冰砚深深鞠了一躬,倒是难得显得严肃郑重。   “这一走恐怕前路艰辛,也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再与你们见面,”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苦笑,可眼底最深处却还蕴着一缕小小的火苗,“但路总要靠人去走、说不准哪天便走成了,依我看只要还活着一切便都有希望,无论多大的事业都可以做成。”   他倒比徐冰砚乐观得多,踌躇满志的样子令人看了难免歆羨,后者亦有些感慨,心想倘若真有那样一条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路,他便是死了也要亲眼看一看,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边角也好。   但这话他没有讲出口,克制的男人永远沉默寡言,不会让自己的希冀变成他人心中的负累,因此在最后握手告别时只赠予友人简短的八个字——   径情直遂。   寄此良途。   而在接踵而至的那一年当中,整个国家又发生了若干惊天动地的变化。   北伐军的势力从珠江流域一路扩展至长江流域,到1927年6月,武汉政府的北伐军便与北方国民军于中原会师,于是黄河流域也为革命力量所控;1928年张作霖由北京退回沈阳,中途于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大帅之子张学良接手其位,同年宣布东北易帜,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将“北京”更名为“北平”,至此国家总算实现了形式上的统一。(1)   ——上海的天自然也要跟着变的。   徐冰砚果然在战争结束之后被强召到了南京,而他对“党国”的信仰和忠诚显然无法使南京总统府里的人满意,他们试图将他扣在首都、不再放他回到上海,形势最危急时却是金勉金先生出面为他作了保。   他原是上海三宝来拍卖行的东家,当初还曾与白二少爷一同搞过革命、后来又一同流亡到日本,那年他们被当局和徐振追杀,还是徐冰砚出面救的人,不料多年以后便轮到他偿还这番恩情了——他对南京方面保证,说徐将军的舅兄曾是中华革命党的一员、更曾为了党国的光荣大业捐躯牺牲,而徐将军过去又多次帮助过革命党人的行动,必然会是一位忠于党国忠于人民的人才,绝不会做出对革命不利的事。   南京方面斟酌了许久,最终还是放他走了,金先生亲自把人送到了车站,彼时亦是叹息不止。   “将军对党国可是还有什么疑虑?”他问,“我和清远都甘愿为它效生效死,或许……也没有那么糟吧。”   这话解释起来该有多麻烦?他已经很累了,更无意与他人拆解自己的心,于是只淡淡地回答:“先生哪里话,党国的一切自然都是好的。”   金勉听话听音,也明白自己无法与眼前这个深沉肃穆的将军交心,于是最终只是默默把他送上了去往上海的火车,临别前又忍不住多嘴一句:“无论如何将军也要想想后路……一个为国家操劳半生的人,最后总不能被圈死在自己人手上。”   ——圈死?   的确。   徐冰砚前脚刚刚抵达上海,后脚南京的调令便到了,说是要换一位新的司令到上海驻防,而给他的位置则一降再降——甚至是他亲手带出来的部队也被拆得七零八落编入了他人辖下,还说要请他将官邸也腾出来、让给即将到任的新长官。   他从来不是贪恋权位的人、更对穷奢极欲的生活不感兴趣,只是那座官邸是他的妻子亲手布置的,他的两个孩子也都在那里长大,如今要搬出去……教他怎么忍心?   “怕什么?”   他的太太倒很开明,听了这些消息连眉头都不皱一皱,眼中的落寞也藏得很好,起码旁人是一点都看不出的。   “搬就搬,当谁有多稀罕?”她冷哼一声,高高地昂着头,像只傲慢矜贵的美丽猫咪,“这破房子我本来也没有多中意,要我说离白公馆差得远呢,我们一同回去住就是了。”   那年霁洲才三岁、说话尚不太利落,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把他从小睡惯的房间搬空了,还是难免要着急地扯着父母的手问:“父亲、母亲……”   他十岁的姐姐同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好把小脸儿埋在母亲怀里躲避着未知的纷扰,她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轻柔极了、还带着盈盈的笑意,说:“前几天不还说想念外祖母和表哥表姐么?我们一起回去住段日子,让你们两个小猴子痛痛快快玩几天!”   霁洲年幼、懂得什么?一听“玩”字便兴高采烈、将其他都抛到脑后去了;霁时也看不出母亲是在强颜欢笑,可爱的小脸上同样浮起了兴奋的红晕,母亲还摸了摸她的头,随后便让佣人带着她和弟弟一同去花园里玩儿。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什么才最痛苦?便是既做不好丈夫又做不好父亲、到头来只会让妻儿受苦——他已有些遭不住这样的煎熬,此刻眼底的黯淡与狼狈在自己的妻子看来已是昭然若揭。   她默默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抱住他,相恋的时间明明已经过去那么那么久,可她对他的爱意却好像还跟第一天一样新鲜,甚至愈演愈浓烈。   “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孩子们也一样,”她把自己的脸贴在男人的胸口,静静听着他稳健的心跳,“你从来没让我们失望……你知道的,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女人的宽容在这样的时候反而成了对他更残酷的刑罚,他愧疚到抬不起头,只好伸手紧紧搂住她,问:“可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那……”   “你本来也什么都没有啊,”她笑了,还要调侃他,“当初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连请我看一场电影都为难呢。”   这真是令人汗颜的话,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而她又笑得弯了眼,潋滟的模样是这世上最迷人的花色,而旁人根本不晓得,美丽只是她身上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优点罢了。   “当最高的将军有什么好?你做得累、我看着也累,”她踮起脚来轻轻吻了吻他的嘴角,“正好,让那些人抢去吧,我们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把霁时和霁洲好好教养长大……”   “再也不打仗。”   “再也不被卷进纷争。”   “再也不面对分离。”   “——不好么?”   不好么?   ……当然好。   尽管他至今依然觉得在一个混乱的世道苟且偷安是可悲且可耻的,尽管他此刻已经在担心放权之后新来的上位者会将他此前守卫的一切搞成一团乱,尽管他同样害怕未来在国家蒙难时一无所有的自己会没有办法再解开乱局。   可……   “好……”   他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你说的都好。” 第182章 燃烧 明明早已被寒冷的冰霜覆盖侵蚀,……   ——可其实并不好。   她知道的……他一直很痛苦。   被缴权之后这位昔日守护一方的将军便对越来越多的事都感到无能为力了, 糟糕的消息却像雪片、一片一片接连不断地飞进他的书房,他就坐在那里沉默地翻看,看完以后人被压得喘不过气, 长久地保持沉默。   他有时会在书房坐一整夜, 她半夜醒了发现他不在身边便披上衣服去找他, 见到人的时候他总像出了神、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要她出声叫他才能回过神来,脸上的神情有些木然, 过一会儿才能恢复如常;然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一声“没事”或“抱歉”,接着又揽着她一起回卧室继续休息,漫漫长夜之中他一直把她搂在怀里, 胸膛照旧是温暖宽厚的,可里面跳动的那颗心……却好像凉下去了。   恰似冬日饮冰……冷到骨头里。   她特别清楚他是为什么在痛,可却偏偏帮不上他的忙——也不只是她, 泱泱中华四万万生民, 那时没有一个帮得上;她只能跟他分享同样的压抑,在困厄中继续做她的翻译, 几年间有好几本大部头的译注相继问世, 也算是对她努力的一点回馈。   仅有的欢愉也都是孩子们给的。   他们已经渐渐长大,霁时上了中学、霁洲也已识很多字,两个孩子的教养都是一等一的好、且又都生得很漂亮——怎么会不漂亮?他们父母的模样都那么出挑,无论随了谁都会得一副好皮囊, 遑论他们又精乖、专门随着父母的优点去长,以致如今无论谁见了都要慨叹一声好相貌,招人羡慕得紧。   他清闲了下来,倒是有更多时间陪伴孩子, 可他很少正经地教授他们旧学,只是会像闲谈一样讲起一些历史故事,因为不必记诵,孩子们自然更喜欢,经常缠着他们父亲央他讲。   “你们两个贯知道偷懒,单知道缠着你们父亲听故事,”白清嘉似真似假地批评两个孩子,“今日的英文词背过了么?句子写过了么?”   两个孩子缩缩脖子,又一起小声抱怨,说不知道为什么要学外文,还说平素也不见父亲说外文,像父亲一样不好么?   每到这时徐冰砚的神情都会特别复杂,看着两个孩子干干净净的眼睛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听你们母亲的话吧,”他最后还是这样对孩子们说,“……你们的路会比父亲的更好。”   白清嘉在一旁听着,偶尔也会感到鼻子一阵酸,好在他很少会说那样萧条的话,让日子还可以继续那样粉饰太平地过。   又过了两年,北方出事了。   1931年9月18日,日本驻中国东北的关东军突然袭击沈阳,趁夜炸毁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路轨,转头又嫁祸给中国军队,随即以此为借口炮轰中国东北军北大营,次日便侵占沈阳;至1932年2月东北全境沦陷,此后日本在中国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傀儡政权,开始了对东三省长达14年的殖民和奴役。(1)   噩耗是一叠叠一重重的,国内悲声不断哀鸿遍野,有的人还试图再挺一挺救一救,而有的人则终于心灰意冷决定远走他乡——譬如季公子与孟柯,1931年下旬便一同从昆明来了一趟上海,专程为与老友辞行。   “我们要到香港去了,”季公子淡淡一笑,眼中是昭然的苦涩与消沉,“恰巧小柯有部电影要到那边去拍,我便索性陪她一起。”   “往后……大约也不会回来了。”   说末尾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头微微低下,看起来像是很愧疚似的,也许此刻的他总觉得自己像个懦弱的逃兵,却又不得不逃、不敢不逃。   “也好,”徐冰砚的语气则是淡淡的,他这个人一向对自己很苛刻、而对别人又总是很宽容,“去了那边就好好休息。”   顿一顿,又扫了一眼老友右腿空空荡荡的裤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很郑重地说:“已经做得够多了。”   这是宽慰人的话,谁都知道他是真心的,偏偏却勾起了季思言的情绪——他一把抓住了老友的胳膊,紧紧看着他问:“那我们一起走?”   “你跟清嘉带上孩子,跟我们一起到香港去,小柯也一直惦记她的白老师,这样不是很好么?”   “这里你还没待够?不觉得喘不过气?”   “几年前总统还亲自去日本签《对日宣言》、大谈中日亲善呢,现在他们就能醒过神来了?”   “何况他们根本不会用你,你留在这里又能帮上什么忙?”   “国家只会越来越烂!烂到无可救药!”   “不如现在走吧!趁现在还能走!”   他一句一句地问、一句一句地说,声音越来越大,坐在他身边的孟柯轻轻拉住了丈夫的手臂,眉头同样忧愁地蹙着,既像是想劝慰他,又似乎只是在心疼他。   白清嘉太明白这种感觉了,可她同样也知道自己的爱人会做出怎样的答复,果然没过一会儿她便听到了他微微低哑又略显压抑的声音,在答:“我……”   “……还是想再留一下。”   留?   为什么而留呢?   为那时你已经预见到的、那场即将席卷而来的晦暗阴鸷的风暴?   为这个越发孱弱的、甚至随时可能被巨浪颠覆的国家?   还是……为你胸膛里那颗直到此刻还执着地不肯熄灭的心呢?   到1937年的时候,他终于能够给她答案了。   那年日本制造七七事变、迅速侵占了平津,后又企图侵占上海进一步攻下南京;8月9日驻沪日本海军陆战队官兵两人驱车闯进虹桥机场进行武装挑衅被上海官兵击毙,他们便以此为由要挟中国政府撤出派驻上海的部队,亦同时向上海增兵。(2)   这已经不是这颗远东的明珠第一次被蒙上战争的灰土了,早在1932年就闹出了一二八事变,那时国民政府的军队正在江西“安内”、可没工夫跟侵略者拼命,于是便奉行起“不抵抗政策”来,承诺中国军队不在上海市区及周围驻防,还容日本专设驻沪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大批日本舰艇常年在长江、黄浦江沿岸巡弋。   可这些退让最终又换来了什么呢?   只有更蛮横的拳头。   只有更傲慢的欺凌。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亡国之祸南京方面也终于坐不住了,1937年8月14日,中国政府发表《自卫抗战声明》,军事委员会以京沪警备部队改编为第9集 团军,担负反击虹口及杨树浦之敌任务;苏浙边区部队改编为第8集团军,守备杭州湾北岸,并扫荡浦东之敌。   而他也在那个时候接到了调令……被要求一并赴前线与敌军作战。   这多好笑。   他们冷了他那么多年、把他手上的东西拆得七零八落最后全都鲸吞蚕食,可是当大难临头时却又还指望他为他们卖命、端出大义的名头要他为国家流尽最后一滴血。   “……你一定要去么?”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要这么问,即便在她开口之前就早已知晓了问题的答案。   “我们不能一起去重庆么?”她忍不住落下眼泪来了,强烈的悲伤和绝望眼看就要杀死她,“你,我,霁时霁洲,还有你妹妹和我的家人们……”   “我们一起到重庆去,后方一定也有很多事情值得去做,不是只有在淞沪才能为国尽忠……”   “你真的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们就只自私这一次……”   “……不可以么?”   她很美。   真的很美。   即便已经不像他们当年初见时一样年轻鲜妍,可一举手一投足都依旧散发着迷人的魅力——连落泪都美,可以勾起他对她无限的怜爱和眷恋。   “清嘉……”   他又在叫她的名字了,而这往往只会在两种截然相反的情境下发生——要么他们都很幸福,这一声称名是他对她最缱绻的宠爱;要么他们都很痛苦,苍白的呼唤是他给她最落寞的抚慰。   “我这一生都在打内战,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声音带着追忆的味道,那么清苦又那么隐忍,“可你知道我本不想那样的……”   我从不想伤害自己的同胞。   更从不想毁弃国家的土地。   我一直尝试保护他们,即便我曾软弱地逃避过那个最为重要的问题,即便我知道在宏大的历史面前我所做的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仅仅只是螳臂当车。   可……   ……我总还是想再试一次。   也许这一次就对了。   也许这一次就会好起来。   也许这一次一切都会不一样。   明明什么都不相信了……可又好像还是执拗地坚持着什么。   “我一定会回来……”   他低下头深深地亲吻她,将她苦涩的泪水一一擦去,他用他的一切在热烈地爱她,甚至比过去更加疯狂和虔诚。   “等这次回来我们就离开,”他又给了她诺言,一个从未失约的男人用最郑重的语气许诺,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言辞的真伪,“去美国,去法国……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发誓再也不会跟你分开。”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她于是再一次触摸到了他炽热的心跳,明明早已被寒冷的冰霜覆盖侵蚀,可此刻却依然胆敢如此毫无保留地燃烧。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恐惧与悲恸同时将她的心灼伤,从没有哪一刻她感到如此绝望,可是又好像重新生出一股磅礴的力量,撕掉那些胆怯和压抑,告诉她她的爱人是怎样的坚强赤诚、是怎样的干净澄明,又是怎样的……值得她爱恋一生。   “那你去吧……”   也许这就是她生平第一次输给他,败得如此彻底、却不觉得羞恼或不甘心。   “……不要有遗憾。”   “你和我。”   “我们所有人。”   “……都不要有遗憾。” 第183章 如晤 而他的身后……是一片温暖璀璨的……   冰砚:   战争已经开始了吧。   昨天听到枪炮声了, 说是在虹口和杨树浦开了火,一切都太乱、我摸不清外面的消息,也不知道传言是真是假。   你不用担心我, 我已进了法租界, 拉吉夫领事对我十分照顾, 这里非常安全;我母亲和兄嫂已经带着孩子们去了重庆, 前天坐车走的,想必明后天就会到了;只是冰洁一直不肯走、说要在这里陪我等你回来, 我拗不过她、只好把她一并带进了租界,你放心,我们彼此照应,都不会有事的。   你呢?你还好么?有没有受伤?   我也不贪心的, 只盼你能活着……去重庆前两个孩子都哭了,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我答不出,只好乱说三个月后, 你晓得为人父母总需要立信, 请一定不要让我的话落空,不然往后他们都该不把我的话当真了。   唉, 我知道你现在必然忙碌, 可我的确很需要你的复信,若你有空就请回我一封吧,哪怕只几个字也好。   想见你。   妻清嘉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八日   清嘉:   见信如晤。   我一切都好。   17日在八字桥,我所在之第88师首战告捷, 法学院和虹口公园今已无虞,不必挂念。   今租界之内尚未遭日军轰炸,然他日形势亦难推定,我盼你能一并到重庆去, 勿在沪上多做停留,他日在渝相见,你我皆可安心。   时局多艰,希自珍摄,务必,务必。   徐冰砚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二十日   冰砚:   我不会走。   有你和无数战士在前浴血奋战,我不信上海将要沦丧;重庆很好,只是没有你陪着我便不要去,你知道我的脾气,你拗不过我的。   很高兴看到你首战告捷,料想日军也没有多么可怕,他们只是低劣下作的强盗,早晚要吃到侵略的苦头,我信你们一定能胜,上海必会安然无恙。   再与你说些好消息。   今日冰洁似能发声了——她懂事了许多,今日还做了粥给我喝,我不慎失手打翻了粥碗,她叫了一声,我们都听到了;只可惜现在外面太乱、也无法带她去看医生,等过段日子战事平息我便陪她到医院去,或许等你回来的时候她便又能说话了。   我还是想你,特别特别想你,你来信的时候怎么不说想我?是没时间想么?还是根本不想?——啊我想起来了,你都没有给我写过情信,以前写的那些全是无谓的话,都难令人满意。   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话给我听么?我也没什么其他的寄托了……只想听你说爱我。   我可以先说:我爱你。   很爱你。   ——你听到了么?   妻清嘉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二十一日   清嘉:   我当然爱你。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徐冰砚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二十七日   冰砚:   你这人……   我的确说过能给我几个字就好,可谁想到你竟真的只回几个字?未免太坏心了;烽火之中传信何等不易,你也未免太浪费了。   不过你一定很忙吧?是硬挤出时间给我回信的么?你看你的字都潦草起来了,以前都写得很工整——我应当跟你说过吧?我喜欢极了你的字,那年第一次收到你的回信时我便很欣喜,一直收藏到如今。   不过我还是觉得你的毛笔字更漂亮,等这次你回来了就教霁时和霁洲写吧?他们一贯听你的话,就算你让他们多用些功也应当不会记恨你的。   唉,最近我常做梦,有时梦到你回来了,有时又梦到你受了伤——求你了,真的求你了,好好顾念自己的安危,要时刻记得家里还有许多等你回来的人,我真的不知道如果失去你我该怎么继续活下去……   你一定不能对我那么狠心……好么?   妻清嘉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二十九日   冰砚:   你怎么还没给我回信?   是太忙了么?战事很吃紧么?   我听说日军已经从川沙河口登陆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在吴淞一带么?还是在狮子林?陆军应当在更里面的一些位置吧……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请你不要吓我,给我回信吧,我保证再也不抱怨你的字少,只要你写“安好”两个字就足够,否则我怕我会撑不住……   就当行行好,可怜可怜我。   妻清嘉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九日   冰砚:   你到底在哪里呢?现在在做什么?   外面下雨了,很潮湿,但辛苦的邮差先生还是给我送来了信,我以为是你回信了,结果不是,是重庆来的;我大哥已经安顿好了家人,说是一切都好,只有孩子经常哭,说是想念我们。   我也想念他们。   更惦记你。   你是不是没有收到我之前的信?还是你的信其实已经写好了只是送不出来?   我不知道了。   只是很想见你。   妻清嘉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二十三日   ……   白清嘉如今的生活变得特别简单。   从凌晨开始就一直睁着眼睛,外面的炮火一刻都不曾断、租界铁门外无数难民的哭喊也一刻都不曾断,她便听着这些声音从黑夜熬到天亮。   终于到了早上、她可以起床了,跟徐冰洁一起到拉吉夫先生那里讨一些米面,花费两三个小时做成简陋的餐饭,又拖着木板车拉到租界的大铁门口去施给门外进不来的难民们;他们全都面黄肌瘦,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拖着全部家当,伸着骷髅一样的手急切地从她手中接过食物,另还有许多连饭都吃不了,因为被日军残酷的轰炸炸伤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伤口感染只能等死。   她和徐冰洁会在这里和赈济会的人一起帮一整天的忙,等回到暂住的地方就询问邻居今日邮差是否来过,一天一天周而复始,却始终没有等来那个人的复信。   九月的时候她还会哭的,绝望和恐惧围追堵截,好像一定要把她杀死;可等到了十月她就不再那样了,或许因为已经知道了最终的结局,因此心中便不会再跟着生出波澜。   她开始更多地坐在窗口,静静地看着外面偌大的上海滩,它曾经历过那么多要命的危险,可几乎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远东璀璨的明珠永远繁华瑰丽,如今那些动人的幻梦却终于碎成一片一片的了,原来这个地方本没有什么特别、无非也就跟其他所有经历战火的地方一样,会破碎,会衰亡,会毁灭。   ……可直到那个时候她依然还是觉得它很美。   为什么?   是因为她知道这里曾是那个人拼尽一切誓死捍卫的地方么?   还是因为她曾在这里与他一同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妙的一段岁月呢?   她回答不了,只好眼睁睁看着这场美妙的梦境凋零,看着熟悉的建筑在轰鸣的飞机飞过后被炸成残破的碎片,滚滚的浓烟四处升腾,似乎在告诉她她也该醒了。   ——可她不肯,还坚持要留在租界,外面的人却不知道她的心思,还以为她和她的小姑两个女人是因为太柔弱了所以没法子跑,狡猾的投机者相继找上了门,他们大多都曾在许多年前听说过白小姐的盛名,那是社交场上最明艳的一朵娇花,谁都想采撷她作为自己珍贵的收藏,即便如今她已不再年轻,可迷人的魅力却依然令人神往,让他们忍不住还想动手染指。   跟我走吧。   我能带你逃出上海。   你的丈夫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没听说么?都在巷战里跟日本人白刃格斗了,什么人还能活下来?   跟了我吧,保证你不会明珠暗投。   所有的声音都扑来了,贪婪的、戏谑的、下流的目光也都在她身边围绕着,她明明很落魄了,却还在一片废墟中高高地昂着头,依然还是当年那只矜贵傲慢的猫咪,谁都瞧不上、谁都看不起,即便名利场中年轻美貌的名媛换了一茬又一茬,她也还是所有人心中最高不可攀的那场梦。   她在不断陷落燃烧的城市中精心打扮着自己,甚至仔细地化起了妆,最体面最讲究的姝丽就该是这样,袖边领口一粒扣子都要精巧优雅,也不知道她打算去见谁,竟肯花心思花到这个地步。   ——哦,她没有走。   她回到自己的桌案前了,窗外的爆炸轰鸣之声不绝于耳、炸弹似乎就紧挨着她落下来,她却好像感觉不到似的,只安安静静地展开一张簇新的信纸,轻轻旋开钢笔的笔帽,一笔一划地写下一封新的书信——   霁时、霁洲:   我心爱的孩子们,时间过得可真快。   母亲还记得当初你们刚出生时小脸儿皱巴巴挤成一团的样子呢,哪料到一眨眼你们也到了可以收信的年纪了。   在重庆的生活还好么?听你们舅舅说还不错,找到了一个带院子的房子落脚——这很好,可以让你们多运动一下,不要整天待在屋子里,出去多多晒太阳、呼吸新鲜的空气,这样身体才会好、能够长得高。   母亲这里也很好,虽然上海有些乱,但最后一定不会有事——你们也知道你们的父亲是位很了不起的将军,他正在保卫我们的家,我想要不了多久你们就都可以回来了,到时候你们要记得多跟父亲说些好听的话,他很累了,你们要想办法让他开心。   ——说到你们的父亲,我倒是还有一些话要讲。   人家都说父爱如山,确实是这样的,你们的父亲不是多话的人、也许很少亲自教导你们,可其实他一直都是你们最好的榜样,值得你们认认真真去学习;我也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譬如坚韧,譬如勇敢,譬如诚恳与温柔,这都是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品质,尽管它们未见得能帮助你成为这世界上最成功的人,可却足够让你活得没有遗憾。   你们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呢?未来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母亲真的很想知道,可惜现在说这些实在太早,我只能祝福你们永远守好自己的心,无论碰到怎样的曲折与坎坷都不要畏惧,不要害怕成为那个没那么聪明的人,世界永远需要辛勤而沉默的人去开垦,把果实让给其他人品尝并不是一种愚蠢,而是最值得被人尊敬的慷慨与豁达。   好了,就说到这里吧,现在我得去找你们的父亲了,他不太守时、很久都没有给我回信,我得亲自去看看;放心吧,我们都不会有事,他是很重信的人,从不曾对人失约,也许他只是迷路了,需要有人把他带回来。   我亲爱的孩子们,请你们好好生活、好好长大,珍惜此刻盛开的每一朵鲜花、吹过的每一缕微风,珍惜晴天和雨天,珍惜寒冷和温暖,珍惜身边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更要珍惜未来每一个平凡无奇的日子。   我们永远在你们身边。   永远。   最爱你们的母亲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八日   一封不太长的信,写的时候眼前总是出现两个孩子生动活泼的面庞,她心里其实觉得很幸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信纸上却出现了斑斑的泪渍,一些字迹晕开了、变得不清不楚,最后逼得她不得不再重新誊抄,倒是麻烦得紧。   快抄完的时候信纸又湿了,她淡淡叹了一口气、是在嫌弃自己没用,之后又这样重复了许多次,完好的信件尚且没有写完,她便当先疲惫地靠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的心可真是大,外面还正在一刻不停地轰炸呢,刺耳的枪炮声一叠一叠钻到耳朵里,谁还能睡得着?偏偏她就睡着了,就枕在自己未完的信件上,淡淡的墨水香伴着她,像是在哄她入梦。   可——   “吱呀”。   一声轻轻的响动在她耳边响起了,像是门扉轻轻被人推开的声音,那进门的人一定对她怀有这世上最极致的爱意,因此才能将这样小小的响动都变得如此缠绵温情。   她疲倦地抬起了头,在一片朦胧中费力地睁开眼睛向门口看去——   那人有一双像黑夜一样深邃浩瀚的眼睛。   而他的身后……是一片温暖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