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白月光》 作者:花汇秧 1. 第 1 章 你该不能怀孕了吧?   苏允白将车停在小区楼下时,天已经将将擦黑。灰色的天光笼罩住半新不旧的小区楼房,次第亮起的零星灯光就点缀其中。   分明是再寻常又热闹不过的烟火气息,可落在苏允白眼里,却像是一脚踩了空,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苏允白半倚在方向盘上,静静出神。   仪表盘上的灯光很快自然熄灭了,暮色四野而来,将将把苏允白淹没之前,有人在她的车窗上敲了敲。   苏允白下意识转过头。   楼下的邻居刘婶隔着一道车窗看她:“真是你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吗?你外婆……”   话到一半,忽然戛然而止。   苏允白的外婆三个月前被查出得了肝癌,是晚期,发展得太快,人很快就没了,连后事都已经办完半个月了。   这会儿故人的名字重提,不止是苏允白没走出来,连刘婶都有些恍惚。   苏允白勉强笑了下,道:“我刚下班,来整理一下我外婆留下的东西。”   她说着下了车,这才发现刘婶腿旁还站着一个小男孩。   这是刘婶的小孙子,小名叫壮壮。   见苏允白看过来,壮壮咧开嘴笑,十分开心的样子:“白白姐,是白白姐!”   刘婶瞪他:“说了多少次了,叫姑姑。”   苏允白摆摆手:“您别唬他,大了就懂了。”她这么说着,又对壮壮笑了笑,伸手想摸摸他脑袋,想到自己重孝在身,又作罢了。   她看着刘婶:“您这是带壮壮消食呢?”   刘婶应道:“可不是呢吗?臭小子脾气大,一天天的不爱着家……”   两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一边说着话一边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苏允白的家在小区的最里头,从停车场到家,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道。这个点虽然不算早了,但街坊邻居都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人情味格外浓,晚饭后的这个点儿正是大家闲聚、闲聊的时候。   苏允白跟着刘婶走过去,一路上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叫了个遍。   等到她们一行三人看不见影子了,人群静默了小半晌,有人唏嘘道:“苏老师虽然命不太好,可不得不说,人还是有本事,看她培养出来的允白就晓得了。大学教授呢!顶体面!”   闲聊的话题于是转移到苏老师的家事上。   苏老师就是苏允白的外婆。老人家当了一辈子老师,本名未必被人记住,但苏老师这个称呼倒是街坊邻居都认的。   有人就说:“允白是体面,可这运道……哎!苏老师多好的人,忽忽然地就走了。允白又是她养大的,跟她最亲。这猛地一下子,允白估计得难受老久。”   “允白的亲缘是差了些。她跟她亲爹妈两头都不亲厚,以后可就得孤身一人了。”   “这话说的!人家结婚了,丈夫据说还很有钱,小家庭在那呢,怎么就孤身一人了?”   “说到这个,允白的丈夫,我这来来回回都听过好多次了,到底什么样儿啊?”   “就是啊!允白结婚得有两三个年头了吧?怎么总是她自个儿回来看苏老师?她丈夫呢?怎么总没见着影?”   有人就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我听说啊,小俩口感情不太好……”   话里话外,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可能是这话有些刺耳,当下就有人反驳道:“你这话又是搁哪儿听说的?就允白这人材,跟谁都能过好日子!瞎白话啥呢?碎嘴人家小两口感情不好能挣钱咋的?   “再说了,允白不是总接苏老师去她那边吗?小两口感情要是不好,你看允白敢天天这么体贴她外婆?”   有人就打圆场道:“现在的年轻人,情情爱爱的,不是咱们以前那套了,未必就是咱们以为的那回事,也别瞎猜了。   “不过允白那丈夫……姓霍吧好像?估摸着的确很少来这边?”   “这事得问我!是姓霍。小霍虽然不常来,但也不是从没见着过人。最近的那次就是苏老师办后事的时候。   “我倒是看仔细了,旁的不说,长得特精神!样样儿体面,说话也利索,跟允白很登对!   “就是跟咱们不太像一路人。人往楼道里一站,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都不太敢应……”   一群人笑着说夸张。   有人接着唏嘘:“现在这年头啊,说什么都是虚的,还是得有个孩子。这有了孩子,一个小家就起来!不然说到底啊,还是孤零零的……”   “很是很是。别的都是虚的,要孩子可是个大事……”   絮絮叨叨的。   这样的闲话,苏允白虽然没亲耳听到,但大抵也能猜到几分——话题不管怎么转,最终都会歪到成婚生子上。   尤其是生子。   苏允白结婚后,已经多次被霍家的长辈,甚至是这边的街坊邻居探听过这类消息了。   偶尔苏允白会觉得世事荒谬。婚姻、家庭关系、下一代……好像身边的所有人都很关心这些事。   除了他们自己本人。   更确切地说,除了霍启年。   这会儿刘婶也不能免俗,试探道:“小霍没跟你一起回来啊?”   苏允白答得不露声色:“他最近加班。”   刘婶嘀咕道:“你们年轻人打拼事业,也别忘了照顾家庭。你虽然还年轻,但也到了要孩子的年纪了,让小霍也多上上心才是……”   苏允白微微吸气,抿住唇。   最近她对这样的话题格外没有耐心。明明是听惯了的话,却有了新的刺耳感。   虽然如此,她还是笑着应了:“您说得是。”   一段不短的路终于走到头——刘婶的家到了。   苏允白都觉得松了口气。她跟刘婶打了个招呼,自己又往上走。   刘婶家和苏允白家在同一栋,不过她家在二楼,刘婶家在一楼。   这一栋楼是小区最早建的一批楼之一。几十年下来,里面的原住户要么换人了,要么过世了,还有的已经跟着年轻一辈到新地方定居了。所以这会儿看去,整栋楼竟然格外冷清。   苏允白也习惯了这种冷清,并不在意。   她熟练地打开屋门,按亮了灯。   暖白的光驱散了一室灰黑,熟悉的景和三室一厅一卫的布局映入眼帘,苏允白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   不过是半个月没住人而已,这屋子看起来竟然格外空了,甚至于给她一种格外古旧的感觉,像是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浮灰似的。   苏允白在沙发上坐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   还是觉得烦躁。   她撑着额,在原地静静坐了十来分钟,终于打起精神来,想着要给家里打个电话。   她拿出手机,不等唤醒屏幕,门铃忽然响了。   这个点还有人?   苏允白放下手机,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刘婶端着一大海碗的饺子进来了,一边走一边道:“我想着你这个点肯定没吃饭,正好今儿晚上壮壮闹着要吃饺子,还剩了大半,我给你捡几个,你赶紧吃了。可别仗着年轻就不知道爱惜自己……”   苏允白忽然皱起眉。   刘婶是个体贴人,给苏允白带的饺子还冒着热气。猪肉馅的饺子味随着刘婶的脚步在室内弥漫开,直冲苏允白的鼻腔。   明明是很浓烈的香味,却让苏允白犯腻极了。   她皱着眉头忍了半晌,没忍住,一股反胃的感觉反倒越来越浓,压也压不住。   苏允白直奔厕所。   她扒着马桶干呕了小半晌,额间的细汗都下来了,到底也没呕出什么来。   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似乎连午饭也没怎么好好吃。   怪不得连吐都吐不出来。   苏允白胸腔里一颗心跳得格外急,又生生出了一身细汗。待缓过一口气后,她才想起刘婶还被她晾在一旁。   她起身往外走,一回头,看见刘婶正站在厕所的门口看着她,神色似是有点焦急,又似是有点惊喜,杂糅起来就显得有些怪异。   刘婶看着苏允白,准确地说,是看着苏允白的肚子,小心道:“允白啊,你这该不会是有了吧?”   苏允白神色茫然,待反应过来刘婶的意思后,一时怔在原地。   有了?这意思是……怀孕了?   短暂怔愣过后,苏允白很快回神。   虽然因为闻到饺子味就吐一场是挺让人联想的,但凭这个就说怀孕,实在太没谱了。   苏允白下意识解释起来。   可惜任凭她怎么说,刘婶就揣着一副“懂的都懂”的样子眯着眼睛笑,神色暧昧又体贴,只拉着苏允白的手大谈“过来人”的经验,说是有备无患,早晚用得上。   送走刘婶,已经是大半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苏允白坐在沙发上,愣愣地发呆。   她虽然嘴上一直跟刘婶解释着,可心里却忍不住有点小心起来。   怀孕?不能吧?   上一次跟霍启年……   苏允白皱起了眉。   最近的事太多了。她这人一贯是这样,日子一混乱起来,再加上情绪不对,生理期就容易不准。上一次生理期到底是什么时候,她这会儿竟然回想不起来了。   闻到了肉味就想吐……   她最近食欲又不太好,常常一整天不吃饭也没觉得饿……   该不能真的吧?   苏允白把手放在腹部,神色里渐渐透露出一股茫然。   有那么几分钟,苏允白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等她回过神来时,手机已经被她牢牢抓在手心里,甚至都抓得发烫了。   苏允白轻轻吸口气,垂下眼,正看见手机屏幕的呼吸灯一闪一闪的。   这是有新消息的意思。   她按亮手机屏幕。   屏幕上的小窗口提示她有一条未读短信,来自未知联系人。   苏允白一看那个熟悉的没有标注名字的号码,心里微微一凉。   虽然如此,她还是点开了这条短信。 2. 第 2 章 你去给清音乔迁贺喜   这条短信没有别的文字内容,只有一张照片。   是一张拍得很好的照片——   室内灯光暖黄,毫不吝啬地洒在画面中对望的一男一女身上。女人只有半张脸入镜。灯光下,她的唇角正微微弯起,整个人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眼前的男人身上。   而那个男人……   灯光落在那个男人的脸上,带出深深浅浅的影子。他过于浓烈而张扬的五官一半落在光里,一半就藏在影子的轮廓里,显出一种神秘的色彩。   他松松握着手里的酒杯,眼神专注地看着他面前的女人,一边看,一边在暖黄的柔光里勾唇挑眉,微微笑着。   ——这是个苏允白看惯了的笑,可在这张照片里,却有着不一样的韵味。   也许是灯光太过温柔,也许是他眼前的那个女人让他心情愉悦,以至于他习惯性挑起的眉梢和微微上扬的唇角都不再显得漫不经心,而是一下子含蓄温柔起来。   这一温柔,就带出了脉脉情意。于是郎情妾意,整个画面的氛围唯美又浪漫。就仿佛是电影的海报似的,一眼就能让人脑补出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恨来。   苏允白静静看着画面中的人。   那个男人是霍启年,她的丈夫。   而正在与她丈夫“深情对望”的那个人……苏允白知道她,应该说,已经“如雷贯耳”了——她是霍启年的初恋,曲清音。   故人到底是故人。低眉垂首、眼波流转间,都是故事。   遮掩不来的。   苏允白近乎漠然地关掉了这条短信,连带着按掉了这张照片。   她重重地吐了口气,像是要把心底莫名的情绪都吐出来似的,而后点开备忘录,在最新一条备忘录上继续往下写——   【0416   +1=15】   苏允白的眼神落在最新的数字上。   这么快?   都已经到15了啊。   她的心情有些复杂,手指下意识往上滑,翻看起了之前的记录。   【0401   +1=1】   【0403   +1=2】   ……   【0409   -1=10】   ……   一排排奇怪的数字,大多数是一个又一个的“+1”,只有很偶然的时候,会有一个“-1”。   但这么加加减减下来,的确已经到15了。   没算错。   苏允白放下手机,轻轻叹了口气。   **   这天晚上苏允白没怎么休息好。但第二天早上,她还是起个大早,给自己留出了充足的准备时间。   ——按苏允白的预计,今天的这场仗可不好打。不论如何,至少气势上不能输了。   苏允白是请假回来的,为的是来办理她外婆留下的遗产过户的手续。老人家的遗产不多,最大头的也就是现在的这套房子。   这房子房龄已经大了,各项设施也过于老旧,单单从条件上看,并不算多好。但这里紧邻着市三中,是实打实的学区房,再加上周围交通便利,生活方便,房源还算紧俏。   即便如此,C城整体的经济水平摆在那里,这房子其实也并没有值钱到哪里去。   但有些东西不单单只有金钱上的意义,尤其对苏允白而言。   叫苏允白觉得微妙的是,这话不仅对她成立,对周悦然来说,同样如此。所不同的是,苏允白惦念的是房子背后所依托的亲情和成长的记忆。而在周悦然那里,只要能让苏允白不痛快,便是最大的意义了。   说起周悦然,就不得不说说苏老师家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庭关系。   街坊邻居嚼起舌根来,总说苏老师命不好。这其实并不算冤枉。苏老师这一生,实在不算平顺。   苏老师中年丧偶,但并没有再嫁,膝下一儿一女。她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把俩孩子都拉扯大了,一场急病下来,大儿子没了。   紧接着,小女儿的家庭也生了波折。小女儿刚结婚三个月,不知为何跟女婿闹得不可开交,到底还是离婚收场。   离婚后,小女儿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十月怀胎,她生下了一个女婴。这就是苏允白。   苏母生完苏允白后,不等出月子就一走了之,三年内杳无音讯。   三年后的一个春节,苏母怀里抱着另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带着一个姓周的中年男人回来了。也是这时候,苏老师才知道苏母再嫁了,对象是一个有钱的中年男人,姓周,离异并且带着一个儿子。   其中的故事说起来复杂,苏老师从来不愿意多提。总之,从这以后,苏允白多了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名叫周悦然。   苏老师对苏母有心结,连带着对周悦然也一直淡淡的。   周悦然家境优越,从小就是个大小姐,自然不稀罕苏老师的喜欢。   但不稀罕并不代表不介意。   周悦然甚至相当介意。苏老师最疼苏允白,于是从小到大,周悦然最看不惯的就是苏允白,找到点机会就得给她添一次堵。   苏老师过世前,曾口头分过家产。这栋老房子,她直接划给了苏允白。苏允白当即表示会拿出房子市价的一半给周悦然,算作平分家产。   老人病床前,苏母答应了。   当时的约定只是口头约定。苏老师后事办完后的现在,苏允白想来落实这个约定。   早前苏允白打电话跟苏母约过时间,苏母把这件事交给了周悦然。于是现在,跟苏允白对接的成了周悦然。   按照周悦然无风三尺浪的性格,今天的这一趟,恐怕不会那么容易。   苏允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两人约好在本市一家咖啡馆见面。约定的时间是在早上十点,苏允白提前十分钟到了。   十分钟后,周悦然连影子都没有见着。对此,苏允白也并不意外。她取出自己的电脑,不紧不慢地开始忙着工作上的事。   一直到将近中午十一点,周悦然才姗姗来迟。   苏允白听到店门口的风铃声响起,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给她看住了。   周悦然不是一个人来的,紧跟在她身旁的还有一人。那人一身棕色长裙,披散着头发,步履从容、优雅大方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苏允白一眼就认出了她——曲清音。   自收到第一条短信开始,苏允白就有预感她早晚会跟曲清音见面。但她没想到,这个时机竟然来得这么晚,又这么让人意外。   算起来,离她第一次收到那种莫名其妙的短信已经有半年了。假如曲清音真的知道一丝一毫跟短信有关的事却一直按兵不动……   那她可太能沉得住气了。   苏允白的眼神在周悦然身上一晃而过,无视对方过分灿烂,甚至灿烂得有些像是看好戏的眼神,又落在曲清音身上。   曲清音隔着几个桌子朝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苏允白很熟悉这种笑——这是一种属于“圈里人”的笑。   很难说这种笑容到底是不是有模板,但它的确带着一种特质:彬彬有礼却又礼貌疏离。客气从容之外,又带着几分藏得很好的打量。   不动声色,居高临下。   苏允白一贯不太喜欢这类笑,总觉得主人既故作高深又自命不凡。但平心而论,曲清音的这个神情并没有那么让她讨厌。   可能是因为曲清音长了张国泰民安的脸吧,于是连那几分藏不住的傲气都让人觉得可以被原谅。   苏允白在打量曲清音时,曲清音也在打量她。   A市的太太圈里,对苏允白这个霍太太有过诸多传闻。曲清音回国大半年,听苏允白的各类传言也听了大半年。   倘若只从传言出发,苏允白给外人的印象,可以简单用一个词形容——寡淡。   但曲清音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寡淡”。   不是说苏允白长得不出众。事实上,苏允白是很古典大气的长相。五官单挑出来很精致,难得的是组合起来也恰到好处,是一种春风细雨般不带攻击性的赏心悦目。   她当然是漂亮的。但看见她时,你很难会想到“漂亮”这样的形容词,而会觉得这类词太过新潮,太过跳脱——苏允白就给人这样的印象。   她并不冷淡傲慢,但整个人的气质却自带着点清和独。一双眼睛看人时,透着点置身事外的悠远。就仿佛是雨后山头笼罩着的轻雾,是一种飘忽的、清清淡淡的凉,一眼让人看不分明。   也正是因为看不分明,于是她就给人一种笼统的印象,只觉得淡淡的。   原来是这样的“寡淡”。   曲清音的心没忍住微微一提。   两方人的距离很快缩短。   周悦然挽着曲清音,大摇大摆地在苏允白对面坐了下来。   她将手里的包往旁边一丢,抬头看苏允白,眼神十足挑衅,“个破房子事儿贼多,还好有清音帮我。她本科是学法律的,正好替咱们这个‘合同’,”周悦然一顿,大大翻了个不屑的白眼,“掌掌眼。到时候可别说我贪你那点破烂玩意儿……”   苏允白还没说什么,曲清音已经眉头轻蹙,不赞成道:“悦悦!”   周悦然嘴角向下一撇,冷哼一声,到底没再说什么。   曲清音朝苏允白歉然地笑笑,“你好,我是曲清音。悦悦没有办理这类手续的经验,所以拉着我跑了一趟。她想着既然我都经手了,就从头跟到尾看看。”   苏允白点了点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明知彼此都对对方不陌生,这会儿她还是顺着自我介绍道:“曲小姐你好,我是苏允白。”她顿了下,又道,“冒昧问下,接下来的事,我是找你谈,还是找她谈?”   周悦然生气了,“你埋汰谁呢?清音可不给人当代理人。当然是找我谈了!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我都说了清音只是来帮忙看看而已。”   苏允白淡淡瞥了她一眼,也没跟她争辩,只转身从包里取出了一张卡和一份文件,推了过去,道:“这份文件是我找专门的机构做的外婆的房子估值,市价在九十万左右。按照约定,我将房子的一半折价给你。这张卡里有五十万……”   她说着,看向周悦然,等着她的反应。   苏老师临走前虽然对遗产作了规划,但并没有正式立遗嘱。如今苏允白想将房子的产权归属理清,程序上就比较被动。   苏母还健在,苏允白作为苏老师的外孙女,其实是没有资格继承遗产的。如今想要落实苏老师的想法,需要苏母作为第一顺序继承人先继承苏老师的房子,再将房子过户给苏允白。   程序上当然不是多么难的事,但事情既然交到了周悦然手里,她乐不乐意配合可就全看大小姐心情了。   苏允白做好了会被周悦然刁难的准备,没想到这一次,周悦然倒是痛快得不合常理。   她将一沓文件从包里拿了出来,“我也不跟你搞那些虚的,你需要的各种文件,我这里都有,也都签好名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苏允白,慢条斯理道,“咱们毕竟是亲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也不为难你,下周周末,清音乔迁,你亲自到场给清音贺喜,我就把这事儿给你办得妥妥儿的。   “不过分吧?” 3. 第 3 章 没有礼盒的糕点   “所以你就答应了?”徐瑾之一脸不可思议,“不是,你怎么想的啊?周悦然那个狗东西肯定想阴你啊!”   苏允白笑了下,“哪有千日防贼的,不要紧。”   而且,她其实也想知道周悦然到底要怎么阴她。   苏允白其实并不是冒险的性格,可也不知道怎么的,最近这段时间,她的耐性越来越差了。   徐瑾之皱眉,“周悦然是借曲清音的名头搞事的,曲清音就没什么反应?”   苏允白道:“她看起来事先并不知情,所以当时她表现得很惊讶……”   就是不知道这惊讶到底是真是假了。   徐瑾之看着苏允白,欲言又止,面露纠结。   苏允白久等不到她说话,一回头,见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反倒笑了,“怎么了?什么话还不能说了?”   “其实这贺喜之类的事倒是不急,反倒是……”徐瑾之看着苏允白,神情带了点小心翼翼,“助教,万一真的……你有什么想法?”   苏允白一顿。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她这两天一直在想的。   那天刘婶的话,到底在苏允白心里留下了点痕迹。从C城回来后,她就预约了一次私人检查。   此刻,她和徐瑾之就坐在一间私密性很好的待客室里,等待着检查结果。   苏允白虽然面上看上去镇定,可心里却有点乱。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怀孕了,还是希望只是虚惊一场。   徐瑾之的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很多事只要稍微一琢磨,就让她忍不住心惊肉跳。比如,助教要求到一家非霍氏注资的私立医院进行检查;再比如,助教是让她陪着来的。   助教似乎不希望让人知道这件事。   可是,为什么呢?   她不是很喜欢霍启年吗?假如真的有了孩子的话,对她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吗?为什么现在的反应……却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呢?   这时候,待客室的门打开了。   苏允白和徐瑾之都下意识起身,紧紧盯着来人。   身穿白大褂,带着眼镜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沓纸,脸上的神情很温和。   她看向苏允白,丝毫没有卖关子的意思:“检查结果显示,苏女士并无妊娠现象。”   苏允白紧握在一起的手缓缓松开,脸上的神色微微舒展来开,但也带了几分不太明显的怅然。   徐瑾之一直关注她的神情,见状,心里更觉得没底了。   这到底是失望还是不失望啊?   女医生继续道:“苏女士的经期不是很准,还是需要注意下。就算不为了孕育新生命,也得为自己的健康考虑。我给你先派一个疗程的药吧?注意保持情绪愉悦,不要熬夜……”   半小时后,苏允白收好报告和药,跟徐瑾之一起往医院的停车场走去。   停车场在地下二楼。苏允白刚走到楼梯口,电话响了。   这是一个跨国电话,来自她的博士导师。   苏允白有点意外。   她导师是个很注重私人空间的人,凡事更喜欢用电子邮件联系,很少直接给人打电话。   这次怎么破例了?   **   入了夜的A市灯火通明,色彩各异的灯光映亮了半边天。车流往来,像是在城市间的高楼大厦里,穿绕了一条又一条明亮的彩带。   霍启年坐在车后座上,随手扯松了领带,仰着头半躺在后座上,揉了揉眉心。   城市大道两边的灯光一重又一重地自车窗外打来,在他脸上拉出一道道浅浅不一的影子。他半闭着眼安静地躺着,嘴角没了惯常的笑,神情看起来有几分冰冷。   张助理透过后视镜小心观察霍启年的脸色,知道他的心情不算太好,越发提着一颗心。   可有些事,该问还是得问的。   张助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从容:“老板,还是送您回兰溪花苑吗?”   “不,今晚回莲山。”霍启年说着,睁开了眼睛,问道,“对了,太太最近喜欢吃什么?”   张助理神情一震,知道终于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了,便道:“环山路有一家‘柳家老糕点’,太太最近好像还挺喜欢的。咱们如果回莲山的话,正好可以走环山路。”   霍启年嗯了一声,“顺路经过,带一份。”他说完,又问道,“还有多久到莲山?”   “45分钟左右。”   霍启年眉头微皱,很快又松开,“到了喊我。”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一副准备小憩的模样。   张助理机灵地打开车载音响。柔和的轻音乐声恰到好处地在车内流淌,应和着低而沉的嗡嗡车流声,絮絮的,有种特别的安宁感。   霍启年的神情微微放缓。   他虽然有些疲惫,但脑子里的念头却一时安静不下来。一会儿是公司准备进军传媒界的项目,一会儿是城东的地皮,一会儿是分公司的人事管理……   一堆公事在他脑子里起起伏伏,慢慢地又都消散了,最终剩下的,是赵勋刻意活泼的打趣声:“霍哥,你是不是要当爹了?”   赵勋虽然不着调,但还是知道分寸的,有些事他不会随便开玩笑。   所以,他说看到允白去妇产科的事,应该是真的。   去妇产科其实不一定就是跟怀孕有关。女人的事,这啊那啊的,估计也杂得很。   可要真是呢?   霍启年仔细回想这段时间内苏允白的神态,试图从中找出点痕迹来。   可任他再怎么回想,脑子里也只有一堆很琐碎的画面。来来去去的,最让他有印象的也就是苏允白的那双眼睛——自以为克制冷静,但其实看人的时候,什么情绪都在里面了。   他知道她想尽量表现得大方从容一点,但只要他跟她说点什么,她的眼睛就会很亮,似乎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了……   霍启年想到这里,有些烦躁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么早就需要考虑这种跟繁衍有关的事。   他虽然没有丁克的想法,但心里却很清楚,短时间内,他没有任何想要改变现状的意思。   要是允白真的……   那就有点麻烦了。   允白还是不同的。毕竟是霍太太,假如有可能的话,他不希望这件事闹得太过难看。   那么,讲话的策略就很重要了。   最要紧的是先确定消息,然后再说其他。   霍启年漫无边际地想着,忽然觉得车身轻轻一震。车子缓速带来的推背感虽然不强,但还是打断了他的思路。   霍启年不耐地睁开眼,正听见张助理的声音:“老板,到了。”   到了?   霍启年转头看向车窗外。庭院两旁立着的灯正亮着,路灯的尽头,莲山别墅区的主体建筑正静静地伏在夜色和灯光下,有一种不动声色的静默感。   还真到了。   霍启年下了车,抓过外套挂在臂弯上,转身想往里走。   张助理提醒他:“老板,您特地定的糕点。”   霍启年脚步一顿,转过身去。   他看着张助理手中的糕点,见它们不过是被油皮纸抱起来放在一个纸袋里,造型从里到外都透着点质朴,就忍不住皱起眉:“怎么没包个礼盒?”   张助理一愣,正觉得有点为难,霍启年已经若有所思地接了过来,“不过……也行。”   没礼盒倒显得家常,也许不是一件坏事。   霍启年一手提着一份糕点,一手挂着西装外套,往别墅内走去。   四月的夜风还带着点冰凉,吹在脸上却意外令人觉得舒适。汽车的引擎声渐行渐远后,四野一下子就空寂起来,连蚊虫的叫声都显得悠长。   霍启年享受这难得的清净时刻,神色明显放缓了。   他到底是个杀伐果断的性子。事前再多考虑,临到了了反而下定了主意,整个人的心也因此定了下来。   心一定,事情就简单多了。   霍启年慢悠悠地穿过庭院。   庭院两侧的路灯将他的影子从长拉到短再重新拉长,一簇簇相接,像是在安静地欢迎晚归的主人。   霍启年在路灯的迎接下打开了别墅的正门,推门而入。   他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看见那双会因为他的归来而亮起的眼睛,却没想到这一次开门,迎接他的是灯光大亮却空无一人的大厅。   她竟然不在?   霍启年挑了下眉,浅浅惊讶。   他挂好了外套和领带,换了鞋子往内走去,一边走一边活动着脖子,却又忽然顿住脚步。   一楼灯光开得足,在临近客厅的位置反倒稍微暗了些。所以一直到现在,霍启年才注意到,客厅的沙发上似乎躺了个人。   霍启年走近。   茶几上方有一盏调暗了的水晶灯,苏允白正背着这盏灯躺在沙发上,睡得无知无觉。   她似乎睡得不太好,睡着了都皱着眉,显得不太安宁的样子。   霍启年站在沙发的椅背后看她,总觉得这个角度看去,自己的妻子似乎显得有些陌生。   但这样的念头不过一闪,很快被霍启年抛之脑后。他的眼神在苏允白脸上绕了一圈,又被别的事吸引了注意力——   苏允白睡着后,一手放在身侧,一手却搭在腹部,整个人微微蜷缩着,将整个腹腔都保护了起来。   都说潜意识最能反映出一些东西。她的这个姿势,是不是说明了什么?   霍启年眼神微深。 4. 第 4 章 试探   苏允白睡得不沉。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鞋子后跟蹭在地毯上的声音,唰、唰、唰,稳而低沉,一下又一下的,透着一种很别致的从容。   这个脚步声……霍启年?   苏允白睁开眼睛,侧过头。   头顶水晶吊灯的光并不明亮,但对于刚醒来的苏允白来说依然太过刺眼。她下意识微微眯起眼,将手半盖在眼睛上。   这时候,她恍惚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苏允白顾不上过分刺眼的灯光,抬眼看去。   霍启年正靠坐在苏允白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一只手闲闲地搭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一边靠着扶手,一边曲起半撑着脸,食指还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自己的太阳穴,一副闲适的模样。   他的视线并没有一个特定的聚焦点,只是随意地散在空气中,懒洋洋的,很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大概天生契合这种万物不入眼的气质,漫不经心的模样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魔力。   就比如现在,他的一双桃花眼溶了头顶的水晶灯光,越发显得黝黑深邃,像是溶了星光似的。再加上他俊朗的眉骨,挺拔的鼻梁……   灯下神游的人,不仅没有因此显得平易近人,反倒多了几分高深莫测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想一看再看。   苏允白静静看了半晌。   神游的霍启年似乎注意到她醒来了,眼睛一转,正对上苏允白的视线。   他挑了下眉,嘴角很自然上扬,带出了那种苏允白看惯了的笑,连声音里似乎都含着轻快:“醒了?累了怎么不回房睡?”   苏允白垂下眼,坐起身,从茶几底下拿起笔记本电脑放到一旁,解释道:“还不到睡觉的时候。而且本来是想着看点东西的,没想到睡着了。”   霍启年若有所指,又似乎只是开玩笑:“苏老师也有犯困的时候?”   苏允白不答,反问道:“你今天比较不忙吗?”   她刚才碰到了电脑,顺便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才晚上八点多,平常这个时候,霍启年哪能见着人?   霍启年直起身,整个人往前倾了倾,“还行吧,工作上的事,哪有忙完的时候。”   他说着,将茶几上的纸袋往前推,“正好路过,顺手买了点糕点,看看喜不喜欢?”   苏允白这才看到茶几上的东西,微讶。   她认得这个包装。   这么巧?她最近经常光顾这家店。   想到这里,她忽然一顿。   哪有这么巧的事?恐怕就是特地买的。   苏允白不由啼笑皆非。   她最近的确经常照顾这家店的生意。可问题是,她并不是给自己买的。   霍启年的手下在搜集有关她的喜好时,大概只搜了个开头,没追踪到结果。   不过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苏允白都有点习惯了,这会儿甚至能装出点惊喜的样子,“是他们家的啊。”   她拆开油皮纸,拿了一块小巧的绿豆糕,小口尝了起来。   霍启年的眼神扫过瓷白茶几上那一簇油皮纸包着的绿色糕点,重点在糕点周围的碎屑上扫了一眼,又立刻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他不太喜欢这种会碎得到处是的东西,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霍启年站起身来,走向中岛台,很快带着一杯酒和两个酒杯过来了。   他开了瓶塞,对苏允白晃了晃手中的酒,笑着邀请道:“喝点?很低的度数。”   苏允白没来得及反驳,霍启年手中的酒瓶身已经微微倾倒。   滂地一声轻响,暗红色的酒液砸在水晶酒杯杯底,又在漂亮的酒杯里越积越高。   水晶吊灯灯光柔和,透过酒杯和酒,在茶几上折射开一道道浅浅晕动的波纹。苏允白看着这些波纹渐渐稳定,这才抬起头来看霍启年。   夜晚,酒,及时回家并似乎对跟她拉家常非常有兴趣的霍启年……   有那么一瞬间,苏允白觉得自己可能没睡醒,还在梦中。   但都是成年人了,她还不至于自欺欺人。   赶在霍启年的酒杯将将要碰上她的之前,苏允白伸出手罩住杯口,叹道:“启年,你如果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霍启年动作一顿,又很自然地将酒杯收了回去,抿了一口。   他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姑姑想请我们吃个饭。你看呢?”   苏允白闻言,脸色落了下去,眼神慢慢冰冷起来。   霍启年看得眉头微挑,但还是继续道:“姑姑这个人你也知道,强势惯了,脾气又比较急。之前的事,她应该认识到自己错了。她想请咱们吃饭,也有赔礼道歉的意思……”   苏允白不等他说完,问道:“启年,你知道那天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吗?”   她看着霍启年,神色很严肃,甚至有几分紧绷。   霍启年微微眯了下眼睛。   大概近一个月以前,苏允白和霍启年的姑姑霍曼英起了冲突,两人至今没有和解。   霍启年其实不太清楚那天他姑姑霍曼英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让一贯不跟人为难的苏允白发了那么大脾气,到现在都没有气消。   虽然不知道具体经过,但霍启年意识到,这是一次很好的试探的机会——   他道:“姑姑跟我表示过后悔,但她没跟我说太多当时的细节,我只大概知道,好像是跟……‘催生’有关的事?”   苏允白面色更紧绷了,眼里甚至透出寒光,还有几分藏得很好的悲怆。   她一直就知道霍曼英看不惯她,可她总想着霍曼英到底是长辈,又一直以霍家女主人的身份活跃在A市商圈,代表霍家对外交际……也算劳苦功高,于是总对她持了几分尊重。   可没想到,有些人从骨子里就不知道“尊重”二字怎么写。   霍曼英根本就不配!   苏允白想起霍曼英,又气又恨,心情一时难以平静。   霍启年见苏允白没有第一时间反驳,心里就有点底了。   看来还真是跟这个话题有关。   她至今反应都这么大,应该是没有怀孕?   霍启年心神微松。   但想起霍曼英曾经背着他向苏允白施加生育压力,他的脸色也不太好了。   连他的事都敢管!   姑姑的手伸得太长了。   霍启年看着苏允白,这一次倒是带了十成真心:“你别担心,这件事交给我。我们还年轻,孩子的事先不着急。”   他说着,又安抚苏允白道:“我知道你现在还在上升期,无心他顾,一心打拼事业,对此我很支持……你放心,以后没人敢不长眼的!”   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强大的自信,甚至有几分说一不二。   苏允白见状,满脑子的怒火微微一滞。   她刚才其实没怎么认真分析霍启年的话,但到底是敏锐的人,冷静下来后,又细细琢磨了一番霍启年的话和神态。   她很快察觉到了几分异样。   “孩子的事先不着急”、“无心他顾”、“一心打拼事业”……   这是他的意思吧?   他在跟她暗示。   可结婚近三年,他们还从来没聊过跟孩子有关的话题,他怎么忽然就暗示了?   苏允白一下子想到白天她去检查的事。   又这么巧吗?   苏允白的视线不受控地落在茶几上的糕点上,又在酒杯上停了半晌。   孕妇容易困。   孕妇容易饿。   孕妇不能喝酒……   苏允白心里慢慢泛起一股凉意,苦涩感如潮水般兜头朝她涌来,憋得她甚至不能呼吸。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深深地吸气,想摆脱那种如溺水一般的窒息感。   霍启年察觉到她神态有异,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苏允白下意识别开眼,掩饰一般拿起茶几上的酒杯,“噢没事,就是有点庆幸……”   庆幸是虚惊一场。   庆幸没狼狈到那般不堪的境地。   苏允白能感觉到霍启年的视线。   也是,他一贯是很敏锐的人,更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苏允白实在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更不想接下来几天内还要跟大名鼎鼎的霍总斗智斗勇,就为了验证一些可笑的事实……   与其这样,还不如她自己就给他一个准话。   苏允白强自逼退了那股汹涌的情绪,举起酒杯,隔着一个茶几跟霍启年祝酒,“为了我们的共识——工作为先!”   不等霍启年反应,她就握住酒杯,仰头,以一种近乎是硬灌的姿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霍启年有点惊讶。   他还从来没看过苏允白这么“豪迈”地喝酒过。   苏允白握酒杯的姿势有点奇怪,以至于从霍启年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她握着酒杯的手正缓缓往上提,刚好遮住了她的眼睛。   杯中酒越来越少,很快就空了。   苏允白放下酒杯。   杯脚与茶几相碰,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响,莫名刺耳。   苏允白站起身来,仍然垂着眼,“吃饭的事,我实在没心情。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也早点休息。”   她离开的脚步有点匆忙。   霍启年坐在原地,目送苏允白进了二楼的主卧门,这才轻轻晃着手里的酒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品着酒。   允白不是个任性的性子,如果有孕,她一定不会碰酒的。   看来是真的没怀孕。   不过,她竟然这么避之不及地离开,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看来姑姑这次是真的惹着人了。   事实上,所谓的“霍曼英请吃饭”只是霍启年话赶话说出来的一个借口。   霍曼英是霸道惯了的性子,别说她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即便真意识到了,她也不可能对苏允白低头。   真正想表示歉意的,另有其人。   霍启年想了想,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那头很快就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急急响起:“表哥,你跟我表嫂说了吗?我表嫂答应了没啊?”   霍启年闲闲地晃着酒杯。灯光映着酒液,在他眼底映出了一道道流光。他的心情也如这闪烁的流光一般,渐渐变得轻盈明快起来。   他道:“先别忙。你先跟我说说,你妈当时到底干了什么了?”   他难得起了点好奇心。 5. 第 5 章 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电话那头的郑若澄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后来表嫂不是生气了一直没跟我妈说话吗?我妈觉得自己有理,就跟我抱怨,完了还学了几句她自己之前说的话……反正是挺难听的。   “我妈也真是的!表嫂又不像她们那群人一样天天就知道美容院看秀聊包包,除了讽刺挖苦别人就啥事儿也不干……   “我妈总这样!就知道用她那一套说别人……”   霍启年挑了下眉。   他的这个表妹今年17岁,正读高二,是个被宠得不成样子的大小姐,脾气比本事大多了。他没记错的话,一开始她还不怎么待见允白,怎么现在看来,她好像对允白还挺推崇的?   郑若澄埋怨完,又期期艾艾道:“那个表哥,你说我妈都这样了,我要是去求表嫂点事,她会不会不理我啊?”   霍启年失笑。   还以为是长进了,原来是有事求人。   他闲闲道:“你有什么事要求她啊?”   “哎呀就是有点事,你别问了。你就说表嫂会不会理我啊……”   霍启年果然没多问,想了想,道:“你是你,你妈是你妈。你表嫂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无故迁怒人的。”   这也是霍启年最满意的一点。大多数时候,苏允白冷静、理智、有大局观,跟他熟悉的那种作上天的大小姐们完全不是一类人。   这么一想,霍启年心里刚升起的那点异样感又很快平息——允白是个让人放心的人,刚才应该只是累了,不是故意避开他。   霍启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慢悠悠地上了楼。   **   “你跟霍启年说了吗?他怎么说?”徐瑾之在苏允白面前放了一杯苏打水,问道。   苏允白沉默了下,“我还没说。”   去给曲清音乔迁贺喜之事,原本苏允白是打算问问霍启年的。   她也不否认,自己的确有想借机试探的意思。   苏允白自认不是个疑神疑鬼的人。即便A市小报上有关霍启年的花边新闻一直不少,但她一向没怎么往心里去,表现得很从容。   可曲清音……   也许是受那些轰炸了她近半年的不知名的短信影响,也或许是女人莫名其妙的第六感在作祟,这一回,苏允白总觉得有点心浮气躁。   她想从霍启年这里确定点什么,至少确定他对曲清音的态度。   这个所谓的曲清音乔迁贺喜之事,是个很好的话题。苏允白本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问一问。可昨晚的事过后,她已经完全没了兴致。   苏允白抿了一口苏打水,道:“瑾之,我不想说了。”   “为什么?”徐瑾之皱起眉,“我知道你不想表现得疑神疑鬼,但这个事儿,远不是大不大度的问题……   “这么说吧,我目前打听到的会去的人里,有周悦然、周悦然她哥、赵勋、张志昭、何……”   徐瑾之一连报了好几个人名,又认真看着苏允白,“你知道这些名字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曲清音大本营!你要是什么准备都不做就去的话,会被他们撕了的!”   苏允白失笑,“哪有那么夸张。”   徐瑾之看她没怎么在意的样子,暗自着急:“助教,你可别不往心里去啊!那些人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招数!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口出恶言……”   苏允白抬眼看她,神态静静的,“我知道。”   她可太知道了。   都不用别人,只一个霍曼英,就让她领略到了前二十多年都没领略过的手段。   徐瑾之一怔。   她显然也想到了什么,整个人一下子沉默了。   苏允白不想扫兴,安慰她:“你别担心,我又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实在不行,我就提前离场了,她们还能拦我不成?”   这么说着,她轻轻笑了下。   柔和的灯光下,她的姿态十分安然,眼底波光流转,整个人透着股宠辱不惊的从容。又清又雅,像是一朵静静绽放的幽兰,有一种别样的安宁。   徐瑾之看着这样的苏允白,只觉得心痛不已。   这么好的助教……霍启年怎么就这么眼瞎呢?   “不行!”徐瑾之发了狠,“我不能让你被她们欺负了。说什么私人庆贺……我呸,就她们那群人的狗脾气,我闭着眼睛都能划定这个‘私人’的范围。   “你等着,我找我哥,他肯定被邀请了,我让他带我去。不就是个狗逼周悦然吗?我neng不死她……”   她这么说着,就要拿手机。   “瑾之!”苏允白及时按住了她,“你不用这样。”   苏允白看着徐瑾之,心里有些触动。   A市这个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徐家自然也是圈里的玩家之一。   可圈里人也分圈子,不同人是玩不到一起的。   徐瑾之的哥哥跟霍启年那群人是同龄人。到了徐瑾之这里,年龄就跟他们差了几岁,虽然彼此也熟悉,但平常却不怎么玩到一起。   所以徐瑾之其实跟曲清音不太熟。   她跟周悦然那群人还十分不对付,平常见了面都得掐几句。这一次,周悦然显然是挺曲清音的,徐瑾之要是还上赶着去给曲清音贺喜,岂不是拿着自己的面子去给周悦然搭台子?   有钱有闲如徐瑾之,更加爱脸面,不能做这么掉面子的事。   可这一次,她显然打算破例了。   苏允白很受感动,但她也认为远不到那个份上。   苏允白道:“瑾之,真的不用。其实……”她轻声一叹,“其实我自己也想去看看。”   有些事的确不是逃避了就能当不存在的。都半年了,一个项目做半年都该有个样子了,一件事拖了半年还在原地踏步,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徐瑾之听了,手中的动作一顿,下意识抬头看苏允白,一副她脑子是不是坏掉了的样子。   都到这时候了,苏允白也没打算说一半藏一半。   “前几天我跟我学长吃饭……对,就是季承季总。我外婆的事,他帮了不少忙。后来忙完了,我们单独吃了顿饭,就顺便聊了聊……”   苏允白说到这里,难得有些不自在。   事实上,不是她请季承吃饭,而是季承请她吃饭。   A市鲜少有人知道,霍太太苏允白其实跟季承季总相识已久。   季承高二那年到C城跟他爷爷生活,学籍也一并转了过来,苏老师就是他的语文老师。   他偏科得厉害,理科出众,文科却很跛脚,尤其是语文。   苏老师经常给他补课,他也因此经常上苏老师家来,一来二去就跟小他三届的苏允白认识了。   后来苏允白考上跟季承同一所大学,两人校友的身份名正言顺,交流得就更多了。   当时他们是很熟悉的。只不过这种熟悉,在苏允白和霍启年结婚后,渐渐就变得有点僵硬了。   季承是霍启年的好朋友,按理来说,即便只是因为霍启年的关系,两人都不应该变得疏远。   可人大概都有一种奇怪的心理,至少苏允白是这样。她总觉得在陌生人面前如何出丑都不要紧,可如果狼狈到熟人面前,则会加倍难堪。   她对季承就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结婚两年多,苏允白鲜少参加霍启年的交际圈。慢慢的,关于霍总和霍太太关系不好的传言在A市就喧嚣尘上……   季承经常会回C城看苏老师。每每见了他,苏允白就有种出丑出到了熟人面前的可怜感,由此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逃避心理,见了季承从来都是能躲则躲的。   但总有没躲过去的时候。   苏老师的后事办完后,苏允白一时走不出来,在C城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逛着,整个人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她就是在这时候遇见的季承。   狼狈到了极致,反倒什么也不必在乎了。那时候的苏允白就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跟季承聊了很多。   苏允白现在已经记不清那天具体跟季承聊了什么,但季承有一句话她倒是记住了:“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逃避的确不能解决问题。   她也逃避得够久了。   曲清音半年前回国。自那以后,苏允白就会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信息:有时候是一个地址,有时候是一句话,有时候是一张照片……   不论这些信息的形式如何千奇百怪,结果都与霍启年跟曲清音有关:今日霍启年请曲清音吃饭,明日霍启年与曲清音操场散步,后日霍启年给曲清音庆生……   苏允白没回复过这些信息,她甚至没有问及当事人,只当一切都不存在。   但她其实已经暗中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   现在,曲清音找上门来了。虽然当天的场景离她设想的明刀明枪摆开阵势谈判的样子有点不同,可她们到底还是认识了。   学物理的人崇尚理性思维,做实验的人讲究数据,做人应该有基本的风度……   她都做到了。她没有违背自己崇尚的精神,没有听风就是雨,没有不顾颜面大吵大闹。   现在,她要主动去求证一些事。   她想亲自去看看,看看曲清音与霍启年,究竟是不是那么一回事。 6. 第 6 章 熟悉的香水味   曲清音牵头的这次小聚,时间定在周六下午三点。这个点不早不晚,很显然更适合西式party,而不是东式的宴会。   苏允白早早被徐瑾之拉着去做造型。   “一般选在这个点开party,说明她们的重心不在吃吃喝喝上。整个party的风格会偏于休闲……”徐瑾之一边指挥着造型师,一边跟苏允白道,“那咱们就不好穿正式的大礼服,否则会有用力过猛的嫌疑。   “但也不能因此就真的穿了休闲的职场装过去,那样太不修边幅了,那群bitch一定会在心里笑掉一口烤瓷牙,甚至都不会掩饰她们的不屑……”   徐瑾之说的这些“分寸”,苏允白也知道。   好歹当了近三年霍太太,有些东西苏允白即便一开始不懂,后来也或者主动或者被动学会了。   可能大家族出来的人都有这样那样心照不宣的规则,个个都养成了一双在名利场里滚过的利眼,一点小细节都能被扒拉出个四五六条信息来。   苏允白偶尔细细品起来,只觉得自己似乎身处于现代版的《红楼梦》中。这里的人连头发丝都透着点富贵气,而她则是整个大观园背景里一盏过于土气的花瓶,正千方百计地雕琢自己,好使自己更加契合主题。   苏允白每每想到这里,都忍不住想自嘲发笑。   徐瑾之替苏允白选定了造型和小礼服,又开车送她到兰溪花苑76号别墅门口。   这时候,时间刚到下午2点45分。   苏允白即将打开车门,徐瑾之又交待她道:“助教,你要是在里面待得不舒服,记得给我打电话,我马上来接你。我就在53号别墅,离这里很近的……”   这些话,徐瑾之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   苏允白没有丝毫不耐烦,听得很认真。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实在难以捉摸。当初她会帮徐瑾之,也不过是出于责任感顺手为之,没想到后来这个比她小一岁的女孩会因此这么照顾她。   她怎么忍心辜负这份善意?   苏允白握了握徐瑾之的手,“你放心,我会没事的。”   她下了车,目送徐瑾之的车子远去,这才转身往前走几步,在76号别墅门口的铁门前站定。   她按了门铃,并对着别墅门口的摄像头挥了挥手。   很快,“嘀——”地一声响,别墅侧门应声而开。   苏允白拎着手袋,走进门内。   兰溪花苑是A市有名的高档房区,仅仅比城西的莲山别墅区稍逊一筹,号称是A市房地产界的明珠之一。   这里因紧邻A市的新区,更受新贵们喜爱。据说楼盘开建的消息才刚传出去,这里的房子已经卖出去了一半。规划中的百套别墅,更是没开建就被定走,连市场都没流入。   能入住兰溪花苑,并在百套别墅中占一的人,非富即贵。   而这样备受追捧的兰溪花苑,冠的是霍姓,霍启年的霍。   霍启年是真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霍家启字辈,除去从政的那几个,从商的人里,他是当之无愧的领头羊。   在A市这个地界,谁敢不卖他三分薄面?   这么一大块稀世宝玉,竟然停留在平平无奇的苏允白身边。   谁在心里不得咕叨苏允白两句?   ——她苏允白何德何能?   也是因此,苏允白会来这次party的消息一传出来,A市商圈里,对她有点情绪的人都被惊动了。   以往苏允白不愿意出来走动,这也就罢了。就像霍曼英解释的,人家是大学副教授,走的是学术圈的那一套,跟她们玩不到一起。   虽然难免觉得她苏允白故作清高,但嘀咕两句也就是了,谁还能真的下了霍家的面子不成?   今天可是她自己主动出来的。   众人抱着或者好奇,或者不屑又或者看热闹的心思来检视苏允白。也是因此,曲清音的这一次party,从一开始就相当热闹。   场面上受邀请的可能就那么几个,可哪一个人手机里还没有几个群组了?   苏允白刚到曲清音家门口,大厅里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的男男女女们已经听到了风声。   这些人虽然还在如常地谈笑风生,但眼神已经不自觉地瞥向门口。还有人则悄悄地看向客厅里侧正在打桌球的霍启年和季承。   霍启年没跟霍太太一起来,这一点已经足够叫人细品了。   苏允白刚进别墅的大门,就有一个男服务员在门口热情地迎她:“欢迎霍太太。请您跟我来,曲小姐他们都在等您。”   苏允白跟着他往前走。他们刚走过庭院,正预备进别墅主体建筑的正门,曲清音就笑着迎了出来,“苏老师,欢迎。”   苏允白将手里的礼物递了过去,跟着客气道:“乔迁大吉。”   “谢谢,客气了。”   两人相伴着走进大门。   从光线充足的室外走向室内,苏允白的视野有短暂的适应期。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在客厅最里侧的台球桌旁的霍启年。   霍启年的西装外套脱了,没系领带,衬衣的袖子被他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此刻,他正闲闲地靠在台球桌旁,一手把玩着台球杆,一边看着台球桌一边懒洋洋地跟着一旁的季承说着什么,笑容里透着几分恣意飞扬。   苏允白没多看,眼神往回收,往周围扫视了一眼。   只是一眼,她心里就微微咯噔一下。   曲清音的别墅面积很大,她又将整个一楼几乎都打通了,视野极开阔。也是因此,苏允白一眼就看到了客厅四周围坐着的男男女女们。   粗略一看,似乎有十二三个人。   徐瑾之告诉过她,曲清音一共也就请了十来个人。   不是三点才开始吗?怎么人都到得这么早?   苏允白心念微转,笑着跟曲清音道:“看来是我来迟了,实在不好意思。”   客气礼貌的声音,像是清泉滑过石块,温和而清脆,还带着一股苏允白这个人特有的冷清感。   台球桌旁的霍启年和季承同时抬起头,看了过来。   苏允白今日穿了一件蓝色渐变的星空裙。裙摆长长地散开,衬得一截细腰纤纤。   她的长发挽起一半,另一半则垂落肩头。黑色的头发与她领口露出的白色肌肤相衬,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整个人看上去极清极雅,有如水中亭亭玉立的清荷,十分好看。   霍启年的眼神并没有在苏允白的装束上过多停留,只微微挑了下眉,“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里有惊讶,有质疑,唯独没有喜悦。   客厅里关注着这一幕的人,都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视线,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苏允白还没回答,曲清音已经上前一步,挽住了她的胳膊,一副力挺她的模样。   “是我邀请的。”曲清音看向霍启年,笑容明媚,“苏老师这么个美人,当然要多出来跟我们玩玩啦。   “启年,你该不会不舍得吧?”   她的姿态落落大方,解围也解得恰到好处。   就是这副女主人的姿态和话里话外透出的跟霍启年的熟稔,显得有几分微妙。   众人都若有似无地打量苏允白。   苏允白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曲清音这一瞬间靠她靠得近了,以至于她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苏允白记得这股香水味。浅浅淡淡,非常优雅,也意外有点熟悉。   ——她曾经在霍启年身上闻到过。   霍启年的眼神自明显还在怔愣的苏允白身上划过,又落在笑容热情的曲清音身上,似笑非笑道:“当然不会了。你是东道主,要麻烦你招待了。”   说完,他看向一旁的季承,“是不是该到我了?”   季承笑了笑,“你这眼睛够利啊。”   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   霍启年将手中的台球杆微微一转,抓在手心,转身就投入到那一台台球游戏中,似乎正玩得兴起。   季承隔了人群看了苏允白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客厅围坐的众人似乎才回过神来,热情而礼貌地招呼苏允白坐。   “坐这边坐这边。”   “你可是不常来。”   “是啊,得多出来玩玩嘛……”   苏允白一眼扫过去,都是一些不太熟悉的面孔,只这些面孔眼底的光芒分外明亮。   这样热情,让她有点芒刺在背。   等到苏允白坐定后,沙发对面从始至终屁股都没挪一下的周悦然这才挑眉笑,“啧啧啧,要请苏老师来一趟,可真是不容易。   “我们这些人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不比别人。清音说下午三点来,我们哪能真踩点?不得早早来帮忙呀?哪像有些人,‘贵客’呀,请都请不动的。”   这样明晃晃不带善意的开场,才是苏允白熟悉的节奏。   她心里几乎是松了口气,又很快绷紧了神经。   “正餐”要来了!   可周悦然似乎只是随口挑刺,并没有要继续为难苏允白的意思。她反而是抓着一旁的曲清音不放:“清音,你继续说,那个德国佬后来又干了什么蠢事啦?”   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是啊是啊,不是说德国人都很严肃的吗?这一个怎么总是这么不着调啊?”   有人笑道:“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才严肃的好伐?他这显然是对清音有意思,所以才总是失了分寸。   “他后来是不是很快就跟你告白了,清音?”   周围一小群人的眼神紧紧盯着曲清音。   曲清音却道:“咱们先不说这个了,聊点别的吧?”   她看向苏允白,刚想开口,又被周悦然抢断了:“哎呀我就想听这个,谁关心那些阿猫阿狗的事啊?我就想听这个!”   周悦然身旁的一群小姐妹应和不已。   曲清音耐不住缠,只好朝苏允白歉意地笑笑,继续之前的“德国佬”话题。   坐在苏允白旁边的两个年轻女人倒是对她很感兴趣。   “听说你是大学教授?”   苏允白道:“目前还只是副教授。”   “这样子。那你是研究什么的呀?我听说是什么核弹?”   “噫!听起来好恐怖。”   苏允白已经习惯了众人对自己专业的误解,但还是解释道:“我的专业是应用物理的核物理方向。你说的核弹当然也是核物理的一方面,但我的专业比较偏于民用,不是军用……”   “那有辐射吗?危险吗?”   “事实上,没超过一定剂量的话,辐射并没有那么可怕。它其实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比如说坐飞机……   “我们的专业的确要跟辐射打交道,但也分方向的。实验方向接触辐射的概率比较大,但我们对此也有很严格的规定,不会超过健康剂量要求的。如果是做模拟的,就基本不会接触到……”   年轻女人似懂非懂,“反正就还是有辐射的对吧?听起来好厉害!我就不行了……   “对了,你平常喜欢什么啊?看秀吗?今年春季新出的那款围巾你喜欢吗?”   坐在另一旁的年轻女人马上加入:“拜托,那一款围巾去年G家就出过类似的了好吗?今年最值得入手的分明是G家的包!我敢说,这绝对会成为经典款!   “说到这个,你看某某某的穿搭了吗?配G家的那个新包简直一绝!我跟你说……”   很快,众人发出捧场的应和声。   “哎呀,真的呀?”   “不会吧?”   “这你也知道?”   “真的假的?”   ……   话题由此转移向时尚穿搭和八卦,众人的情绪明显兴奋起来,说话的语速极快,像是机关枪似的,往往上一个人的话还没说完下一个人就直接插话了。   苏允白便不再说话,安静地当个听众。   对面沙发上坐着的周悦然眼角一扫,不屑地撇撇嘴。   土鳖就是土鳖,就算真让她一脚踏入了这个圈子又怎么样?还不是融入不了?   瞧瞧,人家聊得热火朝天,就是不带她玩!   不过仅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周悦然看着坐在人群中温婉大方的曲清音,又看着不远处打完了一桌球正跟季承聊着什么的霍启年,眼珠子一转,看向苏允白。   她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但周围的人都能听到她的声音:“苏老师,你毕竟工作几年了,有没有什么职场经验跟我们分享一下啊?”   她笑容灿烂,“你还不知道吧?清音跟霍氏签约了,马上就要入职霍氏了噢……” 7. 第 7 章 去个慈善晚宴而已,你该不……   曲清音要入职霍氏了?   可她学的不是播音主持吗?难不成……   这一次,不等周悦然替曲清音张目,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霍氏旗下的传媒公司去年年末成立,今年正是要大展身手的时候。   “娱乐圈那一套嘛,肯定是要靠人成事的,咱们清音正是王牌!”   声音里不掩欣赏。   苏允白看去,正看到一个穿着花衬衫的年轻男人从不远处走来,停在她侧边的长沙发后面。他双臂撑在这沙发背上,微微俯身靠前,以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苏允白,慢悠悠道:“清音可是特地应邀回国的……”   一字一句,似是意有所指。   苏允白知道他。他是霍启年的朋友圈里,难得将富家大少的排场摆得足足的一个公子哥,叫张勋。   按照徐瑾之的说法,“全A市长了眼睛的都知道张勋是曲清音的舔狗,就他本人还自以为清清白白、无人看穿……”   明知这个张勋的立场可疑,说的话不能尽信,可这个“应邀回国”,还是让苏允白有些猝不及防。   她抿抿唇,刚想开口,曲清音自己先说话了:“张勋,你不要乱讲,我自己也愿意回国找机会的。”   她看向苏允白,解释道:“我学的是播音主持,一直想创一档自己的节目,专做人物访谈。霍氏有这个推广平台,刚好我看到这个消息,所以就跟霍氏达成合作……”   说这话时,她神态从容,语速也不急不缓的,显得大方得体又不失自信。   的确不负一个主持人该有的专业素养。   苏允白笑着点头,“那很好啊,祝你的节目收视长虹。”   曲清音的小姐妹们也不知事先知不知道这个消息,这会儿倒是都表现得十分热情,几乎把一个party开成了庆功宴。   别管这些热闹是真是假,可曲清音身边——至少就苏允白知道的——从来不缺回护的人。   苏允白静静看着,一时有点羡慕。   曲清音的小姐妹们欢呼完,又都积极献策,想着要帮曲清音的节目打响“第一炮”。   “这种访谈节目一开始全靠主持人撑着。清音你毕竟刚回国,要不要咱们姐妹几个帮你炒炒热度?”   “张勋的微博是不是有好几百万关注度?让他帮你转发呗?”   “得了吧,勋子的微博都是豪车美女会所,太低级了,炒炒网红也就算了,咱们清音是正经要做主持人的,可别帮倒忙。”   张勋本来还兴致勃勃,闻言倒有几分讪讪然,“我那都是拍着玩儿的,网友就喜欢看那些,其实我自己没有乱来的……”   一边说,还一边小心觑着曲清音。   见曲清音面色不太好看,他又急急忙忙道:“我不行,别人总可以吧?我认识不少人……其实都不用我认识的人了,霍哥的公司不就是捧人的吗?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清音现在都是霍氏员工了,没道理霍哥不帮你是不是?”   张勋越是说,眼神就越亮,甚至都不等别人附和,他就直接叫了霍启年:“霍哥,清音都签给你了,你就没有想着给她造造势?”   众人闻言,又都下意识看向霍启年。还有人的目光自以为隐晦,实则近乎是明目张胆地观察苏允白。   苏允白微微笑,心里门清。   真要捧主持人的话,霍氏传媒当然是第一首选,更是名正言顺的选择。可刚才众人一开始都不提,只话赶话说了出来……   要么就是故意装傻,要么就是配合着“抛砖引玉”。   以苏允白对这群人的了解,后者的可能居大。   而对于另外一些人,就比如周悦然而言,要是能顺便刺一刺她,那就再好不过了。   张勋实在是个有眼色的人,只从他挑的时机就能看出来。   他喊霍启年时,霍启年和季承的那台球刚好打完。服务员正殷勤地帮两人整理球杆,并送上香槟饮品。   左右也没什么事,张勋喊了,霍启年便很配合。   他放下酒杯,接过服务生递给他的热毛巾,一边擦着手一边走过来,在张勋靠着的那张沙发上大刀阔斧地坐下,挑眉瞥了众人一眼,笑道:“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张勋便殷勤地将话重复了一遍,末了道:“行不行啊霍哥?这可是关系到清音的节目收视率,也关系到霍氏传媒的脸面的大事儿!”   霍启年随手将毛巾搭在茶几上,几乎想都没想,“行啊。”   他看向曲清音,“最近A市卫视那档《我们的诗与远方》热度还行,你让你经纪人去联系一下。正好,你的第一期节目是定在暑假吧?暑假前《我们的诗与远方》应该已经播了,来得及。”   曲清音看着他,一张明艳的脸庞上红晕微微,眼神很亮,却还有些疑虑的样子,“《我们的诗与远方》是很火的综艺吧?我一个素人,一开始就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你知道,我想做的是偏于严肃的人物访谈……”   霍启年闻言,若有所思。   “那个综艺得到外地去录吧?何必这么麻烦?启年下周三不是会去参加慈善晚宴吗?到时候带清音去转一圈不就得了?”   有人这么建议道。   苏允白看了过去。   说话的这人她也知道,周悦然同父异母的大哥周耀然,她生母的继子。   周耀然这话一出,众人都有点不太敢应了。   下周三的慈善晚宴,虽然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场面,但大小也算是个正经宴会,是会上官媒的。   这样的场合,霍启年若是带了曲清音出席,自然能让曲清音一下子声名鹊起,可作为霍太太的苏允白,恐怕得被议论上不短的时间。   苏允白人还在这里呢。   这是明晃晃踩着她的脸说话啊!   大厅里一时静悄悄的。   周耀然扫了一圈众人,眼神甚至都没在苏允白身上停留,只看向霍启年,“怎么,不方便?”   周悦然兴奋得几乎双眼放光了。她不敢明着去插霍启年的话,但对苏允白可没任何顾忌:“苏老师,这可是正经事啊。去个慈善晚宴而已,你该不会乱吃醋吧?”   霍启年本来想说话,闻言,眉梢微微一扬。   他跟着大多数人看向苏允白,眼底透出点兴味的光,似乎也很好奇她的答案。   苏允白相信,霍启年不会故意让她出丑。她甚至敢肯定,只要她犹豫的时间稍微长了些,表露出为难的意思,他自会在恰当的时机为她兜场。   她到底还顶着霍太太的名头,霍启年不会任她丢脸的。   即便如此,在适当的尺度内开开玩笑,霍启年也不会拒绝。   他一贯这样,从容不迫、游刃有余,连戏耍人都透着理直气壮。   可倘若真的在乎,是不会舍得开这样的玩笑的吧?   苏允白看得明白,心内轻叹。   她没理会在场这么多别有用心的目光,直接看向曲清音,笑容清浅,“曲小姐,你觉得呢?”   曲清音眼神微闪。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苏允白的眼神透亮得惊人。她依然是那种带着清清淡淡的目光,冷静克制,却黝黑分明,像是能容纳所有情绪,也像是能看透所有人心。   直觉地,曲清音不喜欢这个人。   四目相对片刻,曲清音率先移开了目光。   她垂眼笑了下,再看人时,又成了那个大方得体的人,“我想了想,《我们的诗与远方》挺好的……”   曲清音主动退了一步。   但苏允白也没有赢。后来的话题中,她再也没有插嘴的机会,纯粹成了这场热闹里的局外人。   **   苏允白从洗手间出来后,并没有急着回去。   她心里清楚,方才她与曲清音的短暂交锋后,众人给她的那点一戳就破的吝啬善意,已经被彻底收回了。   这种微妙的争锋里,她永远也不会是赢家。   苏允白已经有点习惯了。   她没有上赶着被虐的兴趣,所以从洗手间出来后,她就在别墅通往后院的走廊上选了个位置,隔着一道落地窗看着外面开得娇艳的玫瑰。   此时正是四月最好的时节。临近黄昏的阳光柔和,洒在后花园的草地和花圃上,将一切都染得黄澄澄的。   偶尔风来,这一朵朵盛开的玫瑰花就在风中摇曳着,姿态十分翩然。   “允白?”忽然有人叫她。   苏允白应声回头,看见季承正拿着手机,站在不远处看她。   见她回头,季承走上前几步,笑着问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苏允白笑了笑,道:“花园里的花还挺好看的。学长你是要打电话吗?”   “已经打完了。”说着,他收起了手机,也没说话,只静静陪着苏允白看窗外。   客厅里不时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以及起哄声,慢慢又平息下去。这样的喧闹隔着远远的距离传来,似乎失了真,只成了偶尔才响起的背景音。   苏允白眉头都没动一下,依然安然地站着。   季承忽然道:“其实挺无聊的,是不是?我是指这样的party。”   苏允白自那天在C城跟季承聊过一次后,已经不太在他面前背着现世安稳的包袱了,便笑道:“可能是我不太合群。”   季承失笑:“看你怎么定义‘群’了。我是不太能想象你跟她们打成一片的样子。当然了,如果把这群人放到学术会议上,估计都得两眼发懵,昏昏欲睡。”   苏允白想着那个场景,不由失笑。   季承继续道:“我一向觉得人该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喜欢的无需勉强。我一直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但今天……”他停顿了下,看向苏允白,“允白,你不该来的。”   苏允白笑道:“不是你告诉我的吗?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她看向季承,眼底似有流光闪烁,透着几分快活的神采。   季承一怔,又很快反应过来:“那你这可是有点‘矫枉过正’了。我当初跟你说这个的时候,可没想到你会自己一个人来这样的party。”   他说得很认真。   苏允白轻声一叹,“我知道你的意思。”   她其实不需要自己来,问别人也能问到她想要的信息。   可有些事,苏允白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现在看来,她的运气果然不太好,结果并不如意。   苏允白深吸口气,“学长,你应该很早就认识他们了吧?”   她没指定这个“他们”是谁,季承也不需她明说,“是啊。你别看今天来的人多,其实很多都是后来才玩到一起的。要论起来,今天这些人里,只有我、启年、周耀然和清音是一届的。   “我们都在A市,家里的长辈或多或少都认识。我们这一辈又男多女少,家里的长辈都叫我们要让着女孩子一点……”   所以在他们这群人心里,护着曲清音可能都快护成习惯了吧?   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自然是不同常人的。   苏允白的声音有点飘忽,“那你知不知道,启年和曲小姐……”她顿了下,“我听说,他们曾经是彼此的初恋?”   “虽然这个事很多人都在传,但这其实真是个谣传。”季承道,“我很肯定,他们没有在一起过。”   苏允白闻言,下意识转头看季承。   她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   季承直视着她的眼睛,“但有一件事你恐怕不知道。当年,霍家和曲家曾经有意联姻。” 8. 第 8 章 倘若我真的想做点什么,又……   霍家和曲家曾有意联姻?   这个消息,把苏允白震了一震。   转念一想,似乎又很理所当然。   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为什么不呢?   季承道:“当年他们两家只是私下说说而已,知道内情的人不多。后来为什么又不提了,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似是怕惊扰了什么。   苏允白回过神来,正对上季承担忧的眼神。   她掩饰般地笑了下,“我就是有点惊讶。今天知道了很多我以前不知道的事,要多谢你……”   季承还想再说什么,客厅那边已经有人在喊他了:“季老板呢?”   苏允白催促他:“你赶紧过去吧,他们已经在找你了。我再站一站也过去了。”   季承又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往客厅那边去了。   苏允白深吸口气,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也往客厅的方向走。   才刚走了两步,客厅那边有一道兴奋的声音传了过来:“季老板,你上哪儿猫着去了?咱们都要转场子了!聚丰山庄,走啊!   “今晚非展览级别的酒我都不屑得开的!这可是霍哥请的客……”   苏允白的脚步一顿。   她丈夫正要一掷千金博佳人一笑……   她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不等苏允白犹豫出个结果,另一道声音响了起来:“咦?苏老师呢?怎么不在?”   刻意的惊讶和无辜——是周悦然。   果然,她想得太简单了。   ——她自己本就是热闹中的一环,哪能那么容易就躲过去?   客厅那头的周悦然抓着不在场的苏允白不放,一副要发动所有人来找她的架势。   苏允白闻言,反倒不急了。   她甚至停了下来,打量起走廊两边的装饰来。   周悦然带着一群小姐妹声势浩大地找到苏允白时,她正抱着双臂看着走廊一侧摆着的一盆盆栽,一副看入迷了的模样。   周悦然找人找得一肚子火气,看苏允白气定神闲的样子就十分不顺眼:“苏老师原来在这里啊?可是让我们好找!”   苏允白应声回头,有点惊讶的样子,“你们在找我吗?实在不好意思,我见这里的盆栽挺有趣,一时看得入了神,可能没太注意……”   周悦然呵呵笑,“苏老师开玩笑呢吧?这些盆栽可是我亲自经手的,我看也不过就是寻常东西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难不成……苏老师没见过?”   周悦然身后的小姐妹们面面相觑,似是有些尴尬。   周悦然嘴角的笑容更灿烂了:“不应该吧?霍哥家大业大,既没少你吃也没少你穿,怎么可能缺几盆盆栽呢?   “不过既然你喜欢……这样,也不用问清音了,我就能做主,把这个送你了!”   苏允白微微笑,“那倒不必了,我可不敢把这个摆在室内。我建议你也尽快把它移出去为好……”   她顿了下,“这种植物有轻微毒素,放在室外没什么,观赏性还挺好。但放在室内久了,轻则致使毛发稀疏发黄,重则可能引起脱发……”   说着,她的眼神不经意间掠过周悦然的发际线。   周悦然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   ——众所周知,发际线是周大小姐不能言说的痛,一踩一个准。   眼看周悦然就要炸了,曲清音急忙忙从人群后赶了上来,拉住了周悦然。   她对苏允白客气道:“悦然是小孩子脾气,从小到大没怎么关心过这些琐事,一时手忙脚乱闹了笑话,让苏老师见笑了。”   苏允白笑意淡淡,“不至于。”   曲清音顺势转移了话题:“我们其实是特地过来找苏老师的。快到晚餐时间了,我们打算去聚丰山庄吃饭,饭后再聚一聚。   “苏老师有什么忌口的吗?”   苏允白露出歉意的笑,“实在不好意思,我晚上还有点事情,可能去不了了。你们去吧,玩得开心。”   “霍大哥请客,这个面子你也不给?”周悦然直接就杠上了。   苏允白理都没理周悦然,只看着曲清音,真心实意道:“乔迁party上还得顺带哄‘小孩子’,辛苦你了。”   曲清音的脸色也僵了。   她还想再劝苏允白,客厅那边已经有人喊了:“Ladies!好了没有啊?车子开到门口了……”   有人催促,就显得时间紧迫,很多事也因此有了不必多客套的理由。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苏允白松了口气。   众人开始往外走。   女孩子们在一起,尤其是周悦然这群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就没有一刻停的时候。但这会儿众人却意外安静,几乎是刻意不说话。   苏允白没多想。她落在众人身后几步远,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头跟徐瑾之发消息。   刚走两步,她被一条忽然伸出来的大长腿拦住了去路。   苏允白顿住脚步,抬起头。   走廊跟客厅之间有个大拐角,做成了倒角的模样。整体过渡自然,起到隔断走廊和客厅的视野的效果。   霍启年人就在这个倒角的中轴线上。   苏允白后知后觉。   ——难怪刚才那群人都不说话了,原来是他在这里。   霍启年半靠着墙,双手插兜,一腿微微曲着,一腿往前探,黑色的皮鞋因此正好踩在苏允白的必经之路上。   皮鞋的主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苏老师,口才不错啊。”   苏允白抿了抿唇。   大多数时候,她很难根据霍启年的神色看出多少信息。就比如现在,她不清楚他到底在这里看了多久,又看清了多少。   但她很清楚地知道,他这话并不真的是夸奖的意思。   苏允白以为霍启年还会说点什么,站在原地等着。   谁知他并没有多说的意思,干脆地站直身往外走,似乎刚才那句话只是顺口一调侃。   苏允白在原地停了片刻,垂眼跟了上去。   今天下午那么多事,但只在这一刻,她很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缓而沉的心跳,以及正在慢慢滑向谷底的心情。   她忽然觉得今天下午的一切都没意思透了。   徐瑾之和季承劝她的话都很有道理,她不该来的。   苏允白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霍启年的声音:“真的不去啊?”   低哑的声音,含着笑,恍惚听来,就像是在耐着脾气哄着人。   可苏允白看过去时,看到的分明是一双戏谑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脸上有着近乎是恶作剧的笑,“难得出来一次,不从头看到尾吗?半个下午的时间怎么够?”   苏允白顿住了脚步。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实在太过敏感,些许小事都能放在心里不住地琢磨。可有时候,她又觉得这一切都是霍启年故意为之。   什么叫“半个下午的时间怎么够”?   够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苏允白就会很厌烦霍启年说话的方式:一切好似都是无心之言,可细细品来,又似乎都意有所指。   这实在太折磨人了。就像是在做阅读理解题。你恨不能拿着放大镜琢磨他的心思,好不容易自认摸到点头绪,他转过头来却又轻飘飘一句“你想多了”就把你打回原地。   他到底是习惯了这么说话,还是只对她这么不痛快?   苏允白实在没那个精力去猜了:“启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不该很清楚吗?”霍启年看着她,仍然是含笑的眼神,仍然是气定神闲的样子。   苏允白面色疲惫,“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们能不能痛快点,好好说话?”   “哦?”霍启年挑眉,“苏老师,在这么要求别人以前,你自己是不是应该做到?”   苏允白隐隐约约摸到了点什么。   他是不是因为她没跟他说一声就来参加这个party而不高兴?   苏允白轻轻吸了口气,“如果是今天这个party的事……我是受邀来的。周悦然要我来,C城那边的事她才肯配合。”   霍启年嘴角勾起点笑,“苏老师,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吧?这可不像是痛快的样子。”   苏允白抿住唇,憋了一口气,“好。我自己也想来。”   霍启年眼底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继续。”   苏允白干脆道:“我一直听说,说曲清音是你的初恋女友……”   霍启年眼神都没动一下。   很显然,这个传言他心知肚明。   但他显然不认为这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事,只道:“就因为这个?传言不可尽信。这个道理我以为你早该知道。   “以前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他看着苏允白,眼里有审视的光,似是失望于她不够稳重。   苏允白呼吸颤了下。   她的脾气也有点上来了:“可我听说,霍家和曲家曾经想要联姻。”   霍启年眉头一挑,终于来了点兴致。   他道:“是有这么一回事,我们两家的长辈私底下说的,没瞒着我们。我跟清音在高中接触过半年,发现彼此不太合适,于是这事就没再提了。”   苏允白呼吸一窒。   没了?   就这么简单?   霍启年看着苏允白的眼神带着点了然,仿佛看透了她的那点小心思似的,“我知道对于你来说,周围的人的婚姻环境都不太好,男人大都‘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以至于你受了影响……”   “但那是他们,不是我。”他停顿了下,又道,“不论如何,允白,请你理性思考一下,假如我真的想做点什么婚姻之外的事,何必对你隐瞒?”   这话说得太透,苏允白的脸色几乎立刻一白。   她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似的,忍不住想在大下午的天里瑟瑟发抖。   男人出轨后为何还要遮遮掩掩?不就是还顾忌着家里的女主人吗?   可她又有什么是能让他霍启年顾忌的呢?   家世?男方因为依附于女方所以不敢公然撕破脸?   众所周知,霍太太家境普通,乃是最平凡的大多数。   霍启年从来不需要依仗霍太太的势。   情分?男方曾与女方患难与共或者曾经爱得难分难解以至于即便情淡了还想着维持体面?   这话放在霍启年和她身上,别说外人了,连她自己都不信。   这样说来,霍启年假如真有心想在婚姻之外找点刺激,何必等她来试探、来求证呢?   他自己就不会隐瞒。   多有道理啊!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怎么一直看不明白呢?   苏允白木然地站着。   她的眼神无意识地定在霍启年脸上,可这一瞬间却完全失了焦。   霍启年看得出苏允白的失魂落魄,可他并没有打算就此轻轻放过。   他看着苏允白,脸上没了一贯的笑,眼神显得有些冷,又有些居高临下,“我知道你不喜欢豪车豪宅奢侈品,不习惯那种贵妇们无聊的日常……   “你有你的事业,你的野心……我不反对,我甚至乐见其成。   “但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承担到底。这世上从来没有鱼和熊掌兼得的事。   “我允许你做个自由的霍太太,你也该明白自由的霍太太该有的分寸,不要总是试图掌控我的生活和交际。   “霍太太,你能做到吗?”   苏允白的眼神动了动,定在霍启年身上,好半晌没移开。   她看得太过用力,像是要透过霍启年的皮囊看穿他的内心似的。   霍启年不喜欢这样的眼神。   他皱起眉,刚要再问,就听见霍太太的应答声:“能。”   这声音有些轻,有些飘,仿佛呓语,似是风一吹就会散。 9. 第 9 章 你为什么会嫁给霍启年?   车子刚驶离兰溪花苑76号别墅门口,苏允白强撑着的脸色就落了下来。   徐瑾之看得着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那些狗东西是不是又不做人了?助教?!哎呀你要急死我啊?”   苏允白沉默半晌,再开口的声音轻飘飘的:“瑾之,你说我离婚怎么样?”   吱——   走在半道上的红色跑车忽然来了个急刹。   徐瑾之停住车,惊魂未定地看着苏允白,像是听了一个恐怖故事。   苏允白似乎也被自己的话吓到了,待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掩饰:“我是开玩笑的,吓到你了吧?别紧张……   “快走吧。这里车虽然不多,但也不好一直停着不动……”   车子重新启动。   徐瑾之终于冷静下来:“所以,霍启年真的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苏允白叹道:“应该没有。”   “应该?”   苏允白看着前方,声音低低的,“季学长告诉我的……他和曲清音并没有交往过,只不过霍家和曲家曾经有意联姻……   “我亲自问他了。他说他们接触过半年,发现彼此不合适,就没再提了。”   “然后你就信了?”徐瑾之的声音都高了,“助教,要都跟你似的,A市那群花天酒地的男人们的生活品质起码得高好几十个百分点你知道吗?   “当年我小舅舅在外面乱来,逢年过节还敢跟我小舅妈保证‘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差指天发誓自己忠贞不二了……   “助教,男人嘴里的话你也信?”   苏允白几乎是叹息了:“可他是霍启年。他要真想干点什么,何必瞒我呢?”   徐瑾之一愣,满腔的义愤填膺都窒了窒。   好半晌后,她不服气地道:“当然要瞒你了。你要是跟他闹,至少能让人看看霍氏的热闹吧?再说了,霍家的长辈肯定会过问……”   她虽然说得大声,但却有种虚张声势的味道。   苏允白心里忍不住自嘲。   连徐瑾之都这样……   她得是多让人无所顾忌啊。   “总之,这事肯定有猫腻!至少曲清音这边肯定有问题!”徐瑾之的声音又高了起来,“长眼睛的都知道她的心思,连她身边大小姐妹们都知道拿这个开玩笑。真清清白白,谁信啊?!”   徐瑾之大声讨伐曲清音。   苏允白坐在车上,重新调出自己的备忘录。   【0424   +1+1+1=23】   都23了啊。   苏允白走起了神。   她想起了在曲清音身上闻到的香水味,想起了自己手机接受到的那些“暧昧”短信。   再然后,是霍启年居高临下的冰冷眼神……   在苏允白的印象里,还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事能勉强得了霍启年。   他一直就能做他自己的主。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他自己乐意,怎么会结婚?   可假如真是他自己乐意的……   他们又怎么会把日子过成这样呢?   在霍启年心里,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苏允白渐渐怀疑起来。   **   苏允白跟徐瑾之吃过饭后才回的家,到家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   是刘阿姨给她开的门。   苏允白见到她,还有些惊讶。   这个点了,刘阿姨怎么还在这边?   刘阿姨是家里的女管家,负责莲山这边的日常事务。   苏允白不是个难伺候的人,晚间通常不会需要她们。再加上霍启年一贯不喜欢自己的私人领地里有太多他不熟悉的人,所以每天过了晚六点后,别墅里的管家和保姆们通常会避居附楼,把主楼的空间都留给主人家。   除非是有例外情况。   苏允白问道:“怎么了吗?”   刘阿姨一脸为难,“太太,郑小姐来了,不让我们通知您。我悄悄给您打了电话,但您没有接……”   苏允白拿出手机,果然看到自己有几个未接来电。   郑若澄……   苏允白觉得有点头痛了,“她在哪儿?”   “在一楼书房。”   “她在书房干什么?”   刘阿姨的神色也有些古怪,“好像是……写作业?”   写作业?   苏允白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郑若澄还会主动写作业?   在书房里的郑若澄似乎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她一脸若无其事,“表嫂,你回来了?吃饭了吗?我让刘阿姨给你准备了饭菜,你要不要先吃点?”   苏允白听得浑身难受。   一身刺儿的郑若澄,竟然有一天会这么……妥帖亲切?   郑若澄一边说着话,一边还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看苏允白,一眼又一眼,像是一只躲在门后暗中观察主人的小猫咪。   苏允白几乎想叹气。   可能是她跟霍曼英之间的事影响了郑若澄,以至于她现在的态度有些奇怪,隐隐似乎有些心虚。   苏允白还不至于要拿一个高中生出气。   她放下了包,“我吃过了。”她问郑若澄,“听说你在写作业,都写完了吗?”   郑若澄会来找她,除了这一个,她实在想不出别的了。   郑若澄闻言,果然眼神一亮。   但她还是强自露出一副不经意的模样,“还没有,有些题不太会。”   说完,她又看向苏允白。   苏允白道:“你先等等,我去换一身衣服。”   郑若澄点头如捣蒜,乖巧得不行。   等苏允白换好衣服下来,郑若澄已经在吧台那边收拾好了一块地方做桌椅,甚至还贴心地帮苏允白泡了柠檬水,体贴出新高度。   苏允白顿了片刻才问她:“你还缺几门课?”   郑若澄道:“先写物理就行,剩下的不急。我明天要跟同学一起讨论的……”   说完,她翻出一张物理卷子,直接翻到最后一题,提议道:“我们先从这里讲起吧。”   苏允白接过卷子,前前后后扫视一遍,又从最后一题的题干上抬起头来,看着郑若澄。   郑若澄的神色显得有些紧张。   苏允白想了想,尽量委婉道:“你应该知道,通常来说,一张卷子的最后一两道题是最难的?而且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道题应该是附加题?”   苏允白再次确认了一眼最后那道题题号前的小星标。   她也是从高中生过来的,虽然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可有东西显然没变。比如每张卷子的附加题一般不做要求——除非是拔高班。   就她所知,郑若澄上的是国际班,更强调素质教育。   郑若澄抿了抿唇,神色带了几分倔强,“可是,我就想知道这道题怎么做。”   苏允白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道:“也不是不行。但在讲这道题之前,你得先告诉我,你这段时间的物理学得怎么样?就是关于电场、磁场以及能量转换这一块?”   郑若澄的眼神开始有点发飘了。   苏允白好歹给她补过一段时间习,对她的水平心里有点底。   她道:“这样,我从这道附加题给你讲,如果你有不理解的地方就打断我,我再给你详细展开。可以?”   郑若澄点点头。   这道题讲得很痛苦,对苏允白和郑若澄都是如此。   但出乎苏允白意料的是,郑若澄即便听得磕磕绊绊甚至两眼发懵了,还是没开口放弃。   一道题讲完,几乎用了近一个小时。苏允白停了下来,再去厨房倒了两杯水。   等到苏允白再回到吧台时,发现郑若澄正伏在吧台上,拿着一张新的A4纸,正认认真真地整理着她刚才写下的解题过程。   灯光下,短头发的小姑娘皱着眉头,额间甚至微微冒汗。明明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可眼神却很认真,恍惚看去,竟然透着一种很纯粹的虔诚。   苏允白在远处静静看了半晌,心头若有所悟。   一个从来不喜欢学习,不喜欢物理,考试成绩甚至总是在及格边缘徘徊的人,为什么忽然非要主动补习,甚至一上来就要做附加题呢?   大概是有人对附加题很感兴趣,而她想尽力靠近这个人吧?   笨拙又小心翼翼。   苏允白心里微微一叹,刚才补课补起来的火气一下子散了大半。   她没跟郑若澄挑破自己的猜测——她自认她们之间的关系还没亲密到这个份上,只是又将这道题讲了一遍。   这一次,她代入的是探讨者的角度。试着对郑若澄不断提出问题,又在她回答不上来的时候自己解答了。   一开始郑若澄还没察觉,等到她对着多出来的近三张A4纸的新内容“排练”起来,忽然福至心灵,一下子就懂了。   她猛地抬头看苏允白,目瞪口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既有些恼羞成怒,又有些心慌气短。   “我那个……就是……你……你……我同学问的……”   她语无伦次。   苏允白淡定地看着她,“还有什么问题吗?”   她似乎看不见郑若澄的窘迫,只是单纯在尽一个家教老师的职责,语气平淡得似乎是在聊今天天气很好似的。   郑若澄一怔,慢慢安静下来。   她收好了新写的三张A4纸,沉吟半晌,又下定决心,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张新的卷子。   卷子没有题头,都是大题,一整张长卷子上只印了五道题,透着一股极简的冷静感。   苏允白只是一扫就明白了,这都是竞赛题——她当年就是这么一份又一份的竞赛卷子写过来的。   真是久违了。   苏允白诚恳道:“这不是你短时间内能学明白的。”   郑若澄沉默了下,“我知道。”   苏允白看着卷子半晌,轻声道:“若澄,做你自己该做的事,不要强求。”   她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只是在就事论事。   郑若澄往吧台上一趴,闷声道:“我其实连题目是什么意思都看不懂。真奇怪,怎么有人能这么喜欢呢?天天写卷子,写完一张又一张,没有个头。写不出来就仿佛天都塌了似的……”   苏允白没回答。   郑若澄却忽然转头看苏允白,“表嫂,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表哥在一起的啊?”她小心观察着苏允白的神色,“你知道的,你们看上去……不太像。”   可能是气氛实在太融洽,也可能是今晚上的郑若澄让她内心柔软以至于失了防备,又或者是白天的事还在她心里压着……   苏允白竟然轻易就被这个问题勾动了心绪。   事实上,郑若澄并不是第一个问她这个问题的人。第一个问她的,是徐瑾之。   徐瑾之曾经十分不解:“你为什么会答应嫁给霍启年?明明他跟你这么不同。”   为什么会嫁给霍启年呢?   苏允白近乎怅然地想,也许是因为相遇太过惊艳,以至于她一直以为,自己正在靠近一个热血的灵魂。   时至今日,她依然不能肯定,自己到底错了没有。 10. 第 10 章 当时少年梦   可能是日有所思,当天晚上,苏允白做起了梦。   很少有人知道,甚至是霍启年自己也许都不记得,早在他们经由谭院长介绍相识之前,她就认识他了。   那是她读博第三年时发生的事。   苏允白博士所在的大学以工程物理的卓越而闻名全世界。因为是王牌专业,工程物理系单独占了一栋大楼。大楼的楼顶建了一个天文台,专供学校的天文社和感兴趣的学生使用。   那一年对于天文爱好者来说,有个不容错过的观测盛事:一颗彗星正在临近,亮度条件极佳。   天文社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宣传这次的彗星观测活动。幸运的是,到达最佳观测日期附近,这颗彗星的规模还在,没有提前解体,亮度也没有就此暗淡。   苏允白并不是天文社的成员之一。但学物理的人,或多或少对天体物理都有点了解。她知道一颗彗星来临,同时亮度、观测条件都极佳,乃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   因为这种难得,她起了点兴趣。   天文社为了方便其他感兴趣的同学参与,当晚将天文台开放了,只要有意愿的同学都能来参与这个活动。   活动现场还有咖啡、小蛋糕……搞得热热闹闹,像是另类的露天party。   观测的最佳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十月底的天,已经下过几场小雪了,夜里气温直接降到零下近十度。天文台又在高处,风一吹,寒意就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虽然气温条件不佳,但来的人意外地多。天文社一共就两台望远镜,凑热闹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好多人甚至没能轮上。   苏允白站在人群的外沿,看着挤在望远镜附近的一群人,已经有点后悔自己来凑这个热闹了。   霍启年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准确地说,他一直就在那里,只不过苏允白没注意到,往后撤的时候还不小心撞到了他。   她下意识道歉,“对不……”话到一半,又急急忙忙换了语言,“I am so sorry. Are you OK?”   天文观测对周围的灯光和亮度都有要求。现场仅有的灯是一盏红光的暗灯,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四野依然一片昏昏。   苏允白只知道自己撞到了人,具体是谁还真看不清。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很低沉的应答声,带着笑意:“中国人?”   苏允白“啊”了一声,也笑了,“对。实在不好意思。”   那道声音又道:“自己人,不算事。”   声音懒洋洋的。   苏允白不是个热衷社交的人,但今晚条件特别。周围一片昏昏,她倚在顶楼四周围着的栏杆上,看不清周围人的面孔和表情,反倒意外地放松。   她身边的人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只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你一个人来的?”他问道。   “不是,我跟我舍友一起来的。她遇见了她喜欢的人,所以……”   苏允白的确是跟她的美国舍友一起来的。这位白人小姐姐是个彪悍的性子,一遇上自己的暗恋对象,直接就变了阵营,很快就找不到人了。   那人又笑了,“这么巧?我也是跟人来的。”   他耸耸肩,“他说让我体验一下浓郁的学术氛围。但到这里不过十来分钟,直接就不见人影了。”   两人说过几句话,又各自沉默。   本就是陌生人,彼此又看不见彼此,苏允白没有一定要说话的压力,心安理得地安静着。   好半晌,围在望远镜周围的男男女女们发出一声声惊叹。   很显然,观测到那颗彗星了。   苏允白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凑凑热闹,那人忽然问道:“要看看吗?那颗彗星。反正来都来了。”   苏允白有点惊讶,“可以吗?”   她当然想看了,否则今晚上就不会来了。   可问题是,这么多人,怎么挤呢?   那人又笑了。   很奇怪,他似乎很爱笑,笑起来又有股懒懒散散的劲儿,带着点随心所欲又漫不经心的意味,意外地显得游刃有余。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气质,只不过当时的苏允白并没有多想。   那人从倚着的栏杆上直起身来。   昏昏的光线里,苏允白只隐约看到了一个高大而挺拔的影子。   这影子道:“能看见我吗?跟我来,我带你去看彗星。”   苏允白跟着他绕过天台上一簇又一簇的人群,在天台的另一个角落里停了下来。那里,一个几乎到她小腿高的大收纳箱正静静地躺在地上。   那人半蹲下身,打开收纳箱,“虽然望远镜是我朋友的,但我恰巧会组装。这个尺寸小一点,效果可能比不得你们学校的……”   一盏新的红灯亮起。   昏红的光线一扫,扫出一个不甚分明的轮廓来。苏允白一眼看去,无法看清太多面部细节,只隐约觉得这人五官挺拔,隐现峥嵘,看上去有股特别的精神气儿。   她没多想,甚至没多看,全部心神都在那人手下渐渐成形的望远镜上。   组装镜头,校准,调轴,调焦……   他们这边渐渐围了好几个人,对着新成的望远镜几番议论。   那人丝毫不受干扰,操作了几分钟后,从目镜上抬起头来,冲苏允白招了招手,“来。”   苏允白靠近。   窄窄的一方视野里,一颗小小的彗星静静显现着。蓝白色的离子尾拉出一道长长的尾巴,像是一团来自远方的、正在朝着它们拼命靠近的光。   这是一种杂糅着静态与动态的壮观。静态的是图景,动态的是现实以及想象力。   苏允白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她沉迷于这个景象,几乎忘了反应。   那人看她的样子,闷声笑,很是开心的样子:“很喜欢?”   苏允白想了想,“也不算吧,只是觉得很神奇。但带入想一想,又会觉得有点恐怖。”   “恐怖?”那人感到稀奇了,“为什么?”   苏允白道:“不单单是彗星。事实上,我一直觉得宇宙很恐怖。它太大了,与我们的时间尺度相比,它大得简直超出我们的想象。   “只是想起它,我就忍不住幻想假如有一天自己迷失在宇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我总觉得死后的世界就是这样的。”   苏允白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提了个不太好的话题,对方未必能懂,恐怕还会觉得莫名其妙。   那人却道:“这个想法很有趣。”   他抬头望着天,声音低低的,却很清晰地从苏允白的耳边传来,“宇宙光怪陆离,最美的景象可能在我们所能理解的时间尺度之外。可能你所看到的星光,是从遥远的数百万甚至是数亿光年之外来的。   “我们看到的它,其实是数百万甚至是数亿年之前的它。沧海桑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它本身可能已经度过星体中的盛年,正在老去,甚至坍缩、消亡……   “可在我们的认知里,它还是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它。   “我们一直看不见它的现在,只能看见它的过去。   “对于它来说,发出一个信息可能就要花一生的时间,而且再也没有接到反馈的机会。于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对不对?”   苏允白有点惊喜,“你也是学物理的?”   那人一本正经,“不是。事实上,我是学文学的。”   苏允白有点意外。   “文学也可以很物理啊。”那人道,“听过一首诗没,叫《从前慢》。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人’   “想一想,‘车、马、邮件都慢’,像不像这个场景?”他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像是在诉说着难言对外人细说的心事,“一生只能发一次消息,所以‘一生只够爱一人’……”   苏允白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失衡。   她想,这可真是一首既物理又浪漫的诗。   那人见她听得入神,忽然道:“我编的。”   他闷声直笑,很是愉悦,丝毫不掩饰自己是在逗人玩:“对不起,我不是学文学的。事实上,这是我的一个外国朋友抄给他的中国女友的诗。他天天‘深情朗诵’,我就记了两句……”   苏允白一点也没生气,“我觉得很说得通啊。不过,你到底是学什么的呀?”   “我?我学的东西比较俗。”他道,“我不关心宇宙之大,只争一时长短。   “比如这个。”他指了指立起来的望远镜,“它们相关的产权,基本都掌握在外国公司手中。我想做的,就是在那些被外国人牢牢霸占的领域,贴一贴我们自己的标签……”   当年的苏允白被这话透出的强大自信所摄,下意识抬头看他。   昏昏的灯光下,她只看清了一个模糊的剪影,高大而挺拔。那人在零下近十度的气温里稳稳地站着,身姿舒展,给人以一种从容的坚定感。   在那个天文台上,苏允白其实从来没有看清过霍启年的脸。   可在梦里,他的样子却从昏暗的夜色中清晰起来。挺拔的鼻梁,深深的眼窝,认真而诚恳的眼神……   他的存在之于苏允白,就像是每个女孩子青春期时藏在心底的白衬衫少年。   就像是一个梦。   苏允白心里漫上一股绵长的悲伤。   她一下子就分清了回忆与现实,慢慢醒了过来。   室内一片黑暗,夜色正浓。   苏允白放在床头的手机正在叮铃铃地响——有人找她。 11. 第 11 章 你喜欢我,我看出来了……   电话是季承打过来的。   苏允白看了下时间,凌晨两点多。   这个点?   苏允白接了电话:“学长,怎么了吗?”   “允白,吵醒你了吗?”季承似乎很抱歉,“启年喝醉了,我正送他回去,你现在方便吗?”   苏允白愣了愣才道:“噢,方便的。你们现在到哪儿了?”   “刚进小区的大门。”   苏允白挂了电话,坐在床上发起了呆。   好半晌后,她像是忽然被惊醒了,急急忙掀开被子下了床。   莲山小区都是别墅,占地面积不小。从小区的大门到她这边,至少还得开个四五分钟。   虽然如此,人也已经到家门口了。   苏允白披了一件外套,拉开卧室的窗帘。   盘山道上,两束车灯正破开浓墨一般的黑夜,朝着山顶的方向来。   苏允白急匆匆下了楼,开了大门。   庭院两侧的路灯正亮着,将正屋通往大门的这一条路照得通明。   但人造的光到底敌不过自然的黑——再往远处看去,高大的树木融于黑夜里,只剩下一团团灰黑色的剪影。它们静默在黑夜里,像是一个个正无声地望着她的人。   白天的莲山就已经过分清净了,入了夜后,这种清净就成了冷清,隐隐还透着点阴森。   苏允白曾经很怕这样的景象。但现在,她已经看得有点习惯了,甚至还能对着摇曳的树影自顾自想着事。   结婚近三年,霍启年从没有在非清醒的状态下回过莲山。他当然喝醉过,可A市这么大,喝醉的霍启年要找个落脚地,实在再容易不过了。   单单苏允白知道的就有三处。   今晚他怎么会回来呢?   是季承做主的吧?   黑夜里,汽车的引擎声越来越响。再过不久,一束远光灯从远处慢慢靠近,最终停在别墅大门前。   苏允白迎了上去。   先开车门走出来的季承站在大门口,朝她摆了摆手,“你别出来,等着就行。”   他开了车后门,将醉酒的霍启年架了出来。   苏允白赶紧将正门打开到最大。   季承带着霍启年往屋内走,一边走一边道:“你搬不动他的。他住哪个屋?我直接送到位了。”   苏允白只犹豫了一下就道:“放一楼就好。”   霍启年一米八五的个子,又喝醉了,架着这么个人上楼岂是容易的?还是别麻烦了。   苏允白开了一楼客房的门。   季承架着他往里走,进屋时不小心绊了一下。   这么一下,把霍启年惊醒了。   应该说,他一直没完全不省人事,只是这会儿终于肯搭理人了。   霍启年晃了晃脑袋,直起身来,眼神落在苏允白身上,有些迷离。   好半晌,他的眼神终于聚焦了,咕哝了句:“你怎么在这里?”   苏允白轻声道:“启年,你在家里。”   “家里?家里……”霍启年又晃了晃脑袋,站定,眼神往四处看了一圈,“不对,这里……我不认识。”   他的眼神从苏允白身上移开,落到季承身上,“阿承,你不老实。不是让你……送我的吗?你怎么给我……送这里来了?”   苏允白抿了抿唇。   季承似乎也愣了下,但很快面色如常,还笑着说他:“喝过头了吧你?说了不能混着喝的……   “能自己走吗?来,往这边……现在你再看看?”   季承带着霍启年来到客厅。   这一回,霍启年终于认了出来,“啊,这里……”   他在原地思考了片刻,拍了拍季承的手,“阿承,走。二楼!”   他倚靠着季承,慢吞吞地往楼上走。   苏允白跟在他们身后。   二楼的房间极多,上了楼梯后往右一拐,有一间房门是半开的。   那是主卧,也是苏允白和霍启年的婚房。   季承在楼梯口稍微停了下,问道:“往哪里?”   霍启年甚至都没犹豫,“这。”   他脚步往左一拐,进了他惯常使用的次卧。   一通折腾下来,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   季承出了一身汗,连头发都有些乱了。   苏允白很不好意思,执意要送他下楼。   季承落后苏允白一步,跟着她往楼下走。   他的眼神很克制地落在她身上。   她应该是睡着了又被吵醒的,否则不该是这么不设防备的样子:她穿着宽松的睡衣,外头披了件外套,一头半长的头发来不及打理,完全披散下来,安静地垂在她肩头,衬得她的脸格外小。   灯光下,她莹白的皮肤透着一种润泽感,半垂着眼走路的样子显得特别温柔。   季承看着这样的苏允白,突然有些后悔今晚上的决定。   他不该把霍启年送回来的。   有些事不该操之过急……   苏允白正想着事,没注意脚下,踩到最后一级楼梯时,忽然踉跄了下。   她微微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温暖的气息包围了。   季承很快松开苏允白,“小心脚下。”   苏允白惊魂未定,又觉得有点丢脸,“今天可是麻烦你了。”   “不用说这么客气的话。”季承随苏允白往外走。   临出门前,他又站住了。   他看着苏允白,神色难得有些犹豫,“允白,假如……”   “怎么了?”   季承可是很少这么欲言又止。   “没事。就是想告诉你,喝醉了的人没有理智可言。可能无意识做了什么事,或者说了什么话……   “总之,你别往心里去……”他神色认真。   苏允白以为他是在安慰她刚才的事,笑着应了:“我知道。天太晚了,我就不多留你了,路上小心。”   苏允白站在原地,目送季承出了别墅的大门,这才去厨房调了一杯蜂蜜水,端着上了二楼,开了次卧的门。   屋里只开了一盏浅黄色的床头灯。霍启年就在这样的灯光下无知无觉地睡着。   苏允白站在几步外看他。   睡着时的霍启年没了平日那种过分有侵略感的眼神,五官的优势反倒更容易凸显出来。   他有一张极其清俊的面孔。薄唇,高鼻梁,鼻侧有一点极淡的痣,看起来斯文又矜贵。眼窝深深,眼睫正安静地合着……   再往上,就是微微凸起的眉骨。   苏允白最喜欢的就是霍启年的眉骨,险峻而挺拔,带着一种永不迷茫的力量感。正是有这样的眉骨撑着,他的骨相才那般完美,那种万事不入眼的气质才越发迷人。   苏允白看得入了神。   喝醉了的霍启年让她感觉安全,夜晚又模糊了她一贯维持得很好的分寸感,以至于她心里那种古怪而怦然的念头不自觉就被放大了。   ——苏允白没忍住,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眉骨。   她才刚靠近霍启年,就在浓郁的酒香味之外,闻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芳香。   苏允白一顿。   又是这股香水味!   苏允白后来就想起来了,曲清音身上的那股香水味,出自一款小众但十分受推崇的女士香水品牌。其当季新品之一,就是现在这款香型。   它有个很朦胧的名字,叫“清晨薄雾”。   何谓清晨薄雾?其突出的特点就是清新、浅淡。这款香型清新淡雅,不靠近了根本闻不出来,要的是一种仿自然体香的感觉。   换句话说,假如不是曾经亲密接触过,是很难染上这股味道的。   苏允白的眼神微微一转,在霍启年衬衣的胸口处,看到一个淡淡的唇印。   这个位置极其暧昧,就像是有人曾对着他的胸口亲了一下似的。   苏允白看了半晌,垂下眼,轻声一叹。   她将蜂蜜水放在床头柜上,起身想往外走。   不等离开,手腕处传来一股拉扯力,将她往后一扯。   一阵天旋地转。   苏允白微微瞪大了眼睛,看着压在她身上的霍启年,一颗心砰砰砰跳得格外急。   霍启年用一只胳膊轻松压住苏允白,眯着眼睛看她,神色懒洋洋的,“偷看我?好看吗?”   苏允白有点窘迫,还有点恼羞成怒:“你没醉?”   霍启年稍稍起开了些,哼笑道:“醉?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他说着,眉梢上扬,整个人透着一股洋洋得意之感,似乎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似的。   苏允白挣了挣,想起身,霍启年却不让。   他压着苏允白,一只手指放在唇前,“嘘。别动。”   等确认苏允白真的不动后,他空出另一只手,拿起床头的蜂蜜水,一边盯着苏允白一边喝。   他喝得有点急,或者说,故意急。   浅色的水渍从他唇沿往下落,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再加上他侵略性十足的眼神,莫名就有股无法无天的恣意感。   苏允白的心微微发沉。   她很肯定,霍启年喝醉了——如果不是喝醉,他的表演痕迹不会这么重的。   霍启年喝完了一杯蜂蜜水,将杯子往床头柜上重重一按,而后微微舔了下唇,回味道:“甜的。”   苏允白又挣了挣。   霍启年俯下身,紧紧盯着苏允白,眼神里有种莫名的光,“想尝尝吗?”   刻意压低的声音,听得苏允白头皮发麻。   她深吸口气,尽量放平口吻:“启年,我是谁?”   你还认得我吗?   或者,你把我当成了谁?   霍启年神秘一笑,神色竟然显得有些调皮,“嘘,别说话。”   他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苏允白再是觉得荒谬,这会儿也忍不住摒住了呼吸。   霍启年却忽然停住了。   他的鼻尖几乎碰上了苏允白的,潋滟的桃花眼里闪着得意的光:“我赢了!你喜欢我,我看出来了!”   这么宣布完以后,他离苏允白稍微远了些,却还是不肯让她起来,只胡乱地把她圈在怀里,还拍了拍她的脑袋,像是在安抚一只宠物。   苏允白躺在霍启年怀里,后知后觉地想:“清晨薄雾”……似乎还是太浓烈了。 12. 第 12 章 无妄之灾   人想忙里偷闲不容易,但想更忙碌一些,实在再容易不过了。对于苏允白这样有项目在身的技术骨干而言,尤其如此。   近些年来,政策鼓励科研人员将科研产物转化为实际的产业,鼓励创新。苏允白手头正在忙的项目就是这个政策的产物之一。   国内的放射治疗软件还在起步阶段,目前主要的放疗机器和软件都靠从国外进口,价格高昂不说,还有点被掐脖子的嫌疑。   苏允白读博的方向刚好跟医学物理有关,相关经验十分丰富。一回国,她就直接加入国产放疗软件的开发项目,并逐渐成为该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这个项目的资金支持者有二,其一是A大物理学院,其二是一家叫做新科的风投公司。这家新科风投公司背后的资本,正是霍氏。   更确切地说,是霍启年。   新科是一家完全由霍启年带出来的公司,直接受他领导,跟霍氏集团还有点不一样。即便霍启年现在是霍氏的总裁,直系的跟非直系的地位还是不一样的。   新科属于非高校方的资本,既然有它加入,这个项目就不适合完全留在高校。两方经过商议,共同组了一家新公司,名叫“领航科技”。   苏允白现在一边挂职在A大,是A大物理学院的副教授,一边也在“领航科技”的研发部任部长。   一人肩挑两任,她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苏允白回国近四年,手头的这个项目也进行了近三年,目前正在关键的时候。   前段时间她外婆肝癌住院至不治离世,很是分散了她的时间和精力。如今事情已过,她便又把重心放回到工作上。   这不仅仅是工作需要。事实上,苏允白也有意让自己忙碌起来——忙起来,有些事就没空想那么多了。   苏允白一连忙了近一个月。技术性的工作不像人心,它的反馈相对线性,你投入的精力多了,成果便好看了。   苏允白甚至都有点着迷于这种纯粹的付出与收获的关系了,这一个月来近乎不问世事,把她部门底下的两组研发小组虐得嗷嗷叫。   徐瑾之看不下去了,挑了一个周五杀到“领航科技”,要苏允白这周末正常休息,“回归正常人类的生活”。   苏允白也知道张弛之道,没想真的把部门的员工逼得太紧,同意了。   这个周末两人相约聚餐,苏允白给徐瑾之带了一件礼物,是一个薄薄的精致礼盒,样子不大,很是袖珍。   她将礼盒递给徐瑾之,示意道:“打开看看?”   徐瑾之一边高兴,一边还有点警惕,“先说好,你该不会是现在就想给我送生日礼物,然后我正经搞生日聚会那天你就不来了吧?   “那可不行,这一次我打算搞个别致的,肯定不是那种无聊的路数。你肯定得来,正好见见世面!”   苏允白失笑,“我也就那次要出差,实在没办法错过了你一次生日而已,你不至于要记这么久仇吧?   “放心吧,我仔细确认过了,下个月整个月我都不会出差的。你的生日聚会,我保准能到。”   徐瑾之这才喜滋滋地打开礼盒,好奇道:“让我瞧瞧什么东西……”   红色的礼盒被打开,金底的绸布作内衬,静静地托着一张薄薄的墨绿色卡片,上面古老的花纹闪着烫金色,在灯光下流光溢彩,既高贵又神秘。   徐瑾之咦了一声,伸手取出这张墨绿色卡片。   入手一片如玉的冰凉,质感十分特殊。徐瑾之翻开后,先看见一段十分花哨的花体英文字,再是一些她不太认得的像是英文又不像是英文的文字。   徐瑾之只瞥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将注意力放在卡片左边的背景图里。那里,一座巍峨的古堡正屹立在森林中,看上去古老又神秘。   苏允白笑着解释道:“你不是一直想体验一下古老的西式古堡生活吗?这里有一张请柬,是一次为期五天的仿古古堡生活体验……”   “这个古堡不是商业开放领域,也不接待外客。古堡本身的历史也很久远……”苏允白戏谑道,“所以它应该能满足你的‘正宗’、‘纯正’的要求……”   徐瑾之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了,“助教我爱死你了!”   她小心收好这请柬,乐得眼睛都快找不着了,“就是要这种才有味道!那种商业性的古堡有什么好去的?尽是一些噱头,一点格调都没有……”   徐瑾之乐过以后,又有些担心:“助教,这请柬……不好拿吧?我的意思是,霍曼英那边……”   徐瑾之很清楚,霍曼英不是个大方的人,尤其是对苏允白。   苏允白笑了,“你放心,这不是霍家的人情。我有个朋友,家里正经有爵位。去年他那位有爵位的长辈过世了,这古堡分到了他手里。他当时就有了些想法……   “我这朋友也没别的爱好,但对酒类如数家珍。他自己名下有好几家酒吧,中高低档,各种形式、各种主题都有。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的酒吧形式太单一吗?正好可以取取经……”   徐瑾之闻言,眼神更亮了。   等等,既然这不是霍家的人情——   徐瑾之立刻拿出手机,对着这看上去格外有档次的请柬一顿咔咔咔拍照,然后上传朋友圈:【来自助教的礼物[爱心][爱心]。嘿嘿嘿……正经古堡生活,姐姐来啦~~[图][图]】   发完,她直接找到徐母:【转发一下我朋友圈的最新一条消息,我要看到霍曼英的反应!】   吃饭的时候,徐瑾之的手机叮咚叮咚地响。她心里猫抓一样痒痒,却还是坚持着慢条斯理吃完了饭,而后才敏捷地打开朋友圈,翻起评论。   看着底下一群小姐妹们各种羡慕嫉妒恨,徐瑾之心里就跟三伏天喝了一大瓶冰水一样爽快。   等看完徐妈妈给她发的消息后,徐瑾之的心情就更美了。   ——徐妈妈转发的那条朋友圈底下,反常地没有霍曼英的点赞……   她们这些人,谁还不知道谁啊?就霍曼英那种在社交场合无孔不入连朋友圈点赞都得齐齐整整的人,这一回的“失礼”,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她肯定是往心里去了。   徐瑾之脑补一出霍曼英不爽的神情,心情就更美了。   霍曼英这个人一贯狗眼看人低。她自认自己是个贵妇,凡是有点名头的商业宴会她都能借着霍家的名头畅通无阻,甚至连欧洲某个贵族小姐的成人礼都能让她钻营到……   呸,当谁不知道呢!人家是把这个成人礼当成商业活动来运营的,也就她霍曼英好意思拿出来吹!   给钱就能去的场合有什么稀罕的?正经稀罕的得是这样的!纯靠私人关系才能受邀去的私人领地!   助教就是太老实了、太不爱表现了,才总是让霍曼英明里暗里地欺负。对付霍曼英那种人,你不能让,就得比她更牛气才行。   嫉妒不死霍曼英!   **   这一回徐瑾之倒是误会霍曼英了。倒不是说霍曼英不嫉妒,事实上,她还没来得及看朋友圈,就被另一件事绊住了脚。   周末是休闲娱乐放松的好时机,霍曼英本来正跟一帮太太们泡美容院聊八卦的,不期然八卦的火就烧到了她自己身上。   先是她的死对头不知怎么的竟然来凑她的场子,还一进来就以一种很微妙的语气说:“郑太太,我刚才路过书店,恍惚好像看到你家女儿了……”   一群人闻言,立刻奉承着说霍曼英的女儿爱学习肯定有出息云云。   可霍曼英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她女儿可不是个爱学习的人。   她当时就有点不妙的感觉。   果然,死对头等众人奉承够了霍曼英,把她高高架起了,这才慢悠悠地道:“可我怎么看着你女儿旁边还有个男孩子呢?还别说,那男孩子虽然衣着不显,长得可真是一表人才!   “郑太太这是马上要得一称心的女婿了……”   衣着不显。   称心女婿……   这些词意味着什么,霍曼英再清楚不过了。   先是有她自己“下嫁”郑家,再是霍启年娶了个“平民”妻子……霍曼英对相关联的词十分敏感。   她自己是个霸道的脾气,从来只有她看别人热闹的,哪有别人看她热闹的?当时就炸了。   她立刻杀到了书店。   拥护着霍曼英的人不敢看她的热闹,可霍曼英的死对头却没什么顾忌,直接就跟了过去。   书店里,郑若澄正跟一面容干净清秀的男生坐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什么。   一抬头看见霍曼英气势汹汹地杀到,郑若澄脸色立刻一白,慌乱之色尽显。   霍曼英倒还知道分寸,强压着火气想叫郑若澄和那个男生跟她离开,到一个私下的场合说道说道。   可郑若澄太知道她妈妈的性格了。这完全是一个不会尊重人的人,大庭广众之下她还有点顾忌,如果真到了私下的场合,多伤人的话她都说得出口。   郑若澄死活不愿意离开。   霍曼英的死对头还在一旁煽风点火……事情越发不可收拾了。   发脾气的霍曼英直接扯过郑若澄放在书桌上的卷子,想强行带人离开。   一看卷子上的字,她直接冷笑出声——这是苏允白的字。   这下子,霍曼英所有的怒火一下子找到了出口。   她也不管郑若澄了,抓着卷子,转头就走。   ——她要去问问苏允白,她当的哪门子老师,把她好好一个女儿教成这副模样! 13. 第 13 章 啪——   霍曼英气势汹汹地往外走,边走边拿出手机。   微信的消息提示已经到了上限,她下意识一点,很快就搞清楚了请柬事件的始末。   这一下不异于火上浇油。   看着交好的太太们明里暗里朝她打听还有没有多余的请柬,她们也想去热闹热闹的消息……霍曼英只觉得一股热潮直冲脑门。   ——她还没这么难堪过!   为了一个苏允白,她这几年明里暗里受了多少嘲讽?   她简直不知所谓!   再加上上一次……   霍曼英面沉如水,一双眼睛冷厉得吓人。   **   吃完饭,苏允白和徐瑾之又去了一家甜品店。   徐瑾之盯着菜单上的一款蛋糕疯狂心动,“就是这款!网上吹得天花乱坠,据说可好吃了……要我看,也就那么回事嘛!不过是颜色和造型别致了一点而已……”   苏允白早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想吃就买。不过这才刚吃完饭,你还吃得下啊?”   徐瑾之振振有词:“糕点不算正餐。那哪能一样呢?”   “那就买。”苏允白说着,扫了周边的桌子一眼,“我看好多人也点这个了,可能真的不错呢?”   徐瑾之又十分犹豫:“可是我这个月已经胖了两斤了!这一块蛋糕下去,我得再胖个两斤吧?”她说着,难掩嫉妒地看着苏允白,“我要是像你这么吃不胖就好了!”   苏允白啼笑皆非,“你如果像我这样连轴转一个月,有操心不完的事,吃再多也不会胖!”   两人就着这个无聊的话题来回讨论了四五分钟。   这时候,苏允白透过甜品店的玻璃窗,看见了一辆刚刚停在路边的车。   她刚觉得车牌有点熟悉,车门一开,霍曼英走了下来。她眼神一扫,像是探照灯一样,隔着玻璃窗直接盯住了苏允白。   苏允白皱起眉。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但看霍曼英这个样子,很显然不是来跟她好好聊天的。   徐瑾之见苏允白神色不对,顺着一看,也看见了霍曼英。   她不由皱眉,“不至于吧?就是一张请柬而已,她这就来兴师问罪了?”   霍曼英推门走了进来,两个穿着黑西装的保镖紧跟其后。这一番出场实在拉足了架势,也将甜品店内大部分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霍曼英的高跟鞋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噔噔噔地响,越来越接近苏允白。   苏允白站起身,刚想说话,霍曼英扬手,一巴掌扇了过来。   “啪——”   徐瑾之面色大变。   苏允白神色也变了。她实在没想到霍曼英一上来,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就动了手,即便躲得及时,到底还是让霍曼英的指尖扫到了。   这还不如不躲——霍曼英留着指甲。苏允白的脸上霎时起了三道红痕,看上去狰狞极了。   偌大一个甜品店,霎时死一般寂静。众人都愣愣地看着当事人,临近的几桌还有人悄悄地往外退。   倒不是世情冷漠。而是……两个年轻漂亮,穿着打扮都很大牌的女孩子,一个气势汹汹带着保镖的中年贵妇……   这实在太像正房小三的戏码了。   徐瑾之很快反应过来,直接破口大骂:“你他妈疯了?”   这时候,苏允白反倒冷静下来了。   她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报警。   霍曼英见苏允白这一副硬骨头的样子,火气更大:“我好好把女儿交给你,你都教了她什么东西?小小年纪不学好,尽知道跟些脏的臭的亲近……   “你自己烂泥坑里爬出来的,就敢来打我宝贝女儿的主意?瞎了你的狗眼!贱人贱种,简直不知所谓!   “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的,还吃里扒外,拿着我们家的人情去补贴别人……笑死人了,你就挺不直脊梁骨活着,非得这么贴着人家?”   她说着,轻蔑地瞥了徐瑾之一眼,“不过现在看来,也小有成效嘛。没白白当狗吠了一场,好歹还有人能护着你不是?”   苏允白的脸色涨得通红。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开口的声音却还是有点抖:“对,秦警官,在XX路的甜品店,有人发疯无故殴打他人。是,麻烦你了……   “我知道,没事……投鼠还忌器呢,我还要点脸,不会冲动的!”   挂了电话,苏允白直接盯住霍曼英,“霍女士,你知道去年‘领航科技’有一次重大的技术泄密吗?郑总今天还能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天天养花养草什么事也不管,你还能置身事外……你以为靠的是谁?”   霍曼英眉头一跳,颇有些惊疑不定:“你自己出了纰漏,现在还想怪别人?”   话虽如此,她的语气里全是虚张声势,透着一股强撑着的色厉内荏。   看着苏允白深不见底的眼神,霍曼英生平头一次觉得心头发凉。   街外的警笛声渐响。   霍曼英面色一变,“你竟然……我们走着瞧!”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时候,围观的人群才敢小声议论着什么。有些人还拿着手机,一看就是全程从头录到尾了。   很快,警察来了。   **   急诊室里,徐瑾之沉着一张脸,看着医生替苏允白处理伤口。   苏允白一直沉默着一言不发,被药水碰到了伤口,才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躲了一下。   徐瑾之吓了一跳,“很痛吗?医生,你能不能轻点啊?”   她眼眶都红了。   医生一脸无语,“小姑娘,这是轻伤。”   “会留疤吗?”   “放心,不严重。只要注意不感染就没问题。”   苏允白见她一脸如临大敌,勉强笑了笑,“没事的,我这是无妄之灾。”   徐瑾之咬了半晌牙,“你别笑了,越笑我越怄得慌。我现在就是特别气我自己……我之前怎么就没回她一巴掌呢?”   徐瑾之是真后悔。她对自己的临场表现极其不满意。   “‘谁叫你知书达理,许多事不可做,许多事不屑做,又有许多事做不出’呢?”苏允白幽幽道。   见徐瑾之怔愣,她解释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从书上看来的,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徐瑾之沉默半晌,叹气:“果然,太要脸的人得吃亏。我以后得学不要脸一点……我没开玩笑。”   她在一旁坐了下来,“你放心,那群看热闹的我都处理好了,不会有事的。我就是……我就是很不甘心。”   苏允白知道她的意思。   霍曼英这行为实在侮辱人,可若是真论起来,打人一巴掌根本就不算什么大事。如果再有霍家的面子在,也许这事直接就不了了之了。   徐瑾之实在沮丧。   她自己为苏允白出头是一回事,借着家里的人脉施压霍曼英的案子又是另一回事——前者只是代表她个人,后者却可能影响徐家和霍家的交情,不是她任性就可以的。   正是因为知道其中的分寸和道理,徐瑾之才更加难受。   苏允白想了想,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你看看?”   徐瑾之一头雾水地接了过来,发现上面是苏允白和一个名叫“世缘”的人的聊天记录。看得出来,两人的关系十分很好。   苏允白道:“世缘是我大学四年的舍友,她丈夫就是今天来的秦警官。”   徐瑾之眼神一亮,下意识往上翻历史记录,很快就看到了她想看到的消息:“个傻逼兮兮的神经病!   “你放心,别的咱不敢说,秉公执法咱总会吧?   “老娘仇富很久了!”   徐瑾之脸上总算有了点笑的模样。   仇富好啊!就怕不仇富呢!   笑过一场,她的神色又落了下来。   堂堂霍太太,名头赫赫的,可遇到事了,靠的却是她自己的人情。   真论起来,助教到底靠着这个“霍太太”的名头得到了什么呢?一地鸡毛罢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舍了呢?   徐瑾之沉默了好半晌,忽然道:“助教,你上次说想离婚……是认真的吗?” 14. 第 14 章 交杯酒   苏允白也沉默了。   好半晌后,她才道:“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苏允白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的“性格缺陷”:她从来不是个杀伐果断的人,有时候会太过于求稳。   也许是跟成长经历有关,她天性就比旁人更加小心翼翼。因为知道自己的家庭抗风险能力太差,她每每做出什么重大决定,都是想了又想,恨不能事先想出个四五六个预案,确保所有的决定都万无一失才好。   当年考大学时就是这样,后来出国留学也是这样。   她用初高中六年确定了自己想上的大学、想学的专业,又在大学的第一年就决定好了毕业后的留学意向……   从小到大,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唯一一次来不及细想,完全由感性支配理性的,就是她的婚姻。正式认识半年,她就嫁给了霍启年。   先不谈这个决定是否过于草率,不论如何,婚姻从来不是儿戏。苏允白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意气而做出轻率的决定。   当然,在心底的最深处,她也不得不承认,她仍然贪恋某些东西。   “可是助教,你又怎么知道有些事是‘一时意气’,而不是……我不知道,家常便饭?”徐瑾之跟她认真探讨。   苏允白笑了下,“你是想说,有些事一而再再而三的,都有点像是……温水煮青蛙?水温可能越来越高了,而我这只‘青蛙’还一无所知?”   徐瑾之忍不住点头。   苏允白道:“所以我想了个法子,来测测这个‘水温’。   “一个多月前,我主持开了一次会。是软件的功能测试报告,针对每一项功能测分……你应该也见过或者听过。从一分到十分,满意度、使用体验……诸如此类的。   “我受了启发,自己设计了个打分表,用来对生活打分。有什么让我不高兴的事,我就记一分;有什么值得我妥协的,值得我留恋的事,我就减一分……   “我想看看这个打分表,最后能打到多少分……”   徐瑾之闻言,忍不住道:“主意倒是好主意,就是吧……一般不应该是不高兴的减分,高兴的加分吗?助教你这选择也挺非主流的……”   苏允白听了,微微一愣。   她还真从来没想过这个事。   除此之外,还有些话苏允白没说。   有点处理数据经验的人都知道,只单单一个分数,其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关键在于,你对于这个分数设的限是多少?   是三十分足够你做出决定,还是得九十分才够你大失所望?又或者更狠一点,得上百上千分?   苏允白下意识逃避了这个问题。   事实上,每次只记一分,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事有大小,情感的反馈也有大有小,可每次只是一分一分地增减,累计得总是不够快的。   徐瑾之却不管这些。她只要知道助教是在很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就放了一半的心。   既然助教自己有主意,她决定了,接下来的这些日子里,她就避开那群傻叉。   算账讲究撕个痛痛快快,两方人马还有牵扯难免束手束脚。   等到关系都理清了,咱们再走着瞧!   徐瑾之打算得很好,可却没想到,自己的那股邪火,到底还是没压住,并且一烧起来,就有点“惊天动地”的意思。   事情要从徐瑾之的生日party说起。   徐瑾之凭着苏允白送的请柬,好好体验了一番真正的古堡生活,又去主人家的酒吧“进修”了一番,大感赞叹,回国的第二天就决定将自己名下的酒吧重新整改一番。   ——她原本是打算将自己的生日party放在自己的酒吧里的,这下子也没办法了,只好另换一处。   她千挑万选,选中了她发小开的一家私人会所,直接包了整个会所的二楼,预备玩个通宵。   入了夜,徐瑾之请的客人才刚陆陆续续地来,party还没开始,她发小就一脸玩味地找上她:“小玉,霍家那位正跟一群朋友在楼上……”   发小是个玩咖,知道今晚上徐瑾之请了霍太太了,这会儿显然看热闹不嫌事大。   徐瑾之皱眉半晌,悄悄溜到楼上看了一眼。   霍启年,曲清音……   行了,也不用看了。   徐瑾之直接转头就走,并交待发小:“把二楼通往三楼的通道看住了。我家助教来的时候,你帮我小心着点,别让她知道。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发小答应了。   苏允白是下班后来的,到得不早不晚。她跟徐瑾之的小姐妹们关系都不错,一群人坐在一起也有说有笑的。   然后,徐瑾之今晚安排的重头戏就来了:一群脱衣舞男。   音乐一换,脱衣舞男们一上场,徐瑾之的小姐妹们眼神一下子就亮了。   今儿到的大半数是女生,欣赏男色的时代,简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开心的了。   苏允白目瞪口呆了片刻,倒很快就接受了。   她不是个喜欢泡吧喝酒跳舞的人,所以一直没到舞池里活动,只跟几个性格比较安静的女生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一边聊天一边看热闹。   脱衣舞男们跳过一场后,把衣服一穿,一个个又都成了正经人,并从台上走到台下,加入了party。   模特般的身材,俊俏的面孔,再加上知情识趣会说话……不时有女生被逗得不住地笑。   气氛更热闹了。   苏允白知道这些人是专业的脱衣舞团,见惯了场面,很懂分寸,便没怎么在意。   没想到,她自己被人盯上了。   一穿着白衬衫,打着发蜡,面孔英俊的年轻男人脚步一错,抢在另外几个男人面前,坐到了苏允白对面。   苏允白还没反应过来,左右两侧跟她一起聊得正开心的小姑娘已经知情识趣地离开了。   男人微微欠身,露出个十分绅士的笑:“小姐,能请你喝一杯吗?”   他坐得笔直,饱满的胸肌几乎快透过衬衫透出来,满满荷尔蒙气息。   苏允白移开了目光,一侧头,正对上徐瑾之狡黠的眼神。   她朝苏允白举了举杯,还不住地示意苏允白,让她“专心点”。   苏允白几乎忍不住想扶额。   徐瑾之是故意安排的!   苏允白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她其实不太喜欢跟陌生人开展这种近乎于调情的对话,可她又不希望自己的态度伤到人,一时应付得颇为艰难。   没奈何,她最终只好借口要去一趟洗手间,中途开溜。   徐瑾之今晚一直分了神在苏允白身上。苏允白刚离开不久,她就推开那群围着她的男男女女,走到苏允白的位置旁。   ——苏允白一直以为找她喝酒的人是脱衣舞男之一,但其实那是徐瑾之的发小本尊。   徐瑾之问发小:“她人呢?”   “借口开溜了,好像溜去小花园了。”发小明显在走神,“你这位朋友可真有意思。小玉,你说她要离婚了?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离?你看我当下一任如何?”   发小问半天,见徐瑾之一直不回答,忍不住看了过去。   这一看,把他吓了一跳——自家的发小正拿着一部手机,面色十分难看。   他还真没见过徐某人这副样子。   徐瑾之不是故意要看苏允白的短信的。她走近以后,发现苏允白的手机不小心被落下了,而且正在嗡嗡振动着。   电话是一个叫做“龚部长”的人打来的。徐瑾之一时找不到苏允白,顺手接了,想让这人一会儿再打过来。   没想到才刚接起,那头正好挂断了。   这时候,手机是解锁状态。徐瑾之想去按侧边的锁屏键,一不小心碰到了短信栏。   苏允白有一条未读的新短信:【黄粱美梦会馆三楼所谓伊人包间,霍总为曲清音办入职party。】   徐瑾之当时就懵了一下。   她的手指像是有自我意识似的,忍不住往上滑,翻看历史记录。   三天前,霍氏传媒地下停车场,霍启年送曲清音上班。   十天前,清溪会馆,霍启年与曲清音共进晚餐。   ……   一桩桩一件件。有时候是一个地址,有时候是一张照片,有时候是一小段视频……   徐瑾之看得眼睛都红了。   去他妈的清清白白!   你们他妈是要等孩子都生了再告诉全世界你们早有往来?   我操了!   徐瑾之炸了。   她一直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今晚上她还是寿星翁,本就喝了不少酒,这一下一发作,简直能直接烧上天。   “老娘要去烧了那对狗男女!”   徐瑾之握着苏允白的手机,气势汹汹地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发小看她那个样子,眼皮直跳,慢了一拍追了上去。   黄粱美梦会馆,三楼,所谓伊人包间,吃过饭后,一群人正在玩真心话大冒险。   这种游戏霍启年一贯没什么兴趣。但今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季承竟然意外地捧场,还在一次真心话中自曝其短,说自己高中时代曾经暗恋过一个女生。   能看老友的笑话,霍启年一下子就来劲了,直接加入。   事实证明,能让季承都栽了的游戏,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霍启年自己不小心不走运了一回,抽到了一次大冒险:与一位异性喝交杯酒。   在霍大少这里,这根本就不是个事。   他看向曲清音。后者果然没辜负他,红着一张脸应了。   众人狼叫的氛围里,包厢门被人踹开了。   徐瑾之站在门外,看着靠得极近,近乎相拥着喝交杯酒的霍启年和曲清音,直接冷笑出声:“哟?喝交杯酒呢?我来得不是时候吧?接下来是不是该送入洞房了?我他妈要不要恭喜你们早生贵子?” 15. 第 15 章 启年,我们离婚吧   徐瑾之憋着一口气,还想继续骂。   包厢里,徐珏之先众人一步,站了起来,喝道:“小玉,你给我闭嘴!”   他大踏步走到徐瑾之面前,将人拉进包厢,并用力甩上了门——走廊里已经有人在探头探脑了。   这种事要是让外人看了热闹……他们还要脸。   徐珏之下了点力气捏徐瑾之,直将后者捏得嘶嘶叫,这才冷声道:“脑子清醒了没?”   他靠近徐瑾之,声音压得低低的,近乎咬牙切齿:“你是不是傻?玩个真心话大冒险而已,我们都没当真,你那么上赶着着急干什么?”   徐瑾之冷笑出声,“得了吧,就你们一群应声虫!他们俩今晚上要是真拜堂,搞不好你们就能帮着挂红绸……就你们的话也能信?   “当没当真,我自己有眼睛!我自己会判断!”   徐珏之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噎了好半晌,“好!好!好!我们都是应声虫!可他们俩要真的有什么,又关我们什么事?   “玩玩而已,连我们这些人都不往心里去,你又出的哪门子头?!   “妈以前告诉你的话你都当耳旁风是不是?跟苏老师要好是一回事,掺和进人家的夫妻关系又是另一回事!你他妈倒是长本事了?”   徐瑾之继续冷笑,“你少拿妈来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得罪人我自己认,没耽误你升官发财!”   兄妹俩低声争论的时间长了些,以至于有人没耐性了。   张勋说话就夹枪带棒的:“徐大小姐真是好大的威风。了不起,脾气都敢发到咱们这群人头上了。徐哥,别说霍哥没给你面子,可徐大小姐这样的……不妥吧?”   徐瑾之正在气头上,见有人还敢在那边阴阳怪气,直接就调转火力:“你可他妈拉倒吧。长得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还充当什么风度翩翩的情圣?全世界都知道你喜欢曲清音,连她自己都心知肚明,就你他妈还当自己藏得好好的,还躲在一旁自我感动!   “我每次看见你都要笑掉三斤脂肪。你不知道你都活成A市的笑话了吗?还在这里为别人出头?不知道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吗?”   张勋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捏紧了拳头,一副气急了要动手的模样。   身旁一人赶紧拉住了他,“勋子,别冲动,别冲动。”   张勋眼神一扫,除了几个他得叫哥的人,众人的眼神都有些微妙。   包括曲清音。   很显然,徐瑾之的话不是无的放矢。   这一下,他的心凉了半截。   徐珏之也动了真火了,近乎咆哮道:“小玉!你给我住嘴!去道歉!”   徐瑾之看了看坐在包厢里侧屁股都没动一下的霍启年和曲清音,又看着周围一圈儿正在看着他们的人,点点头:“好啊!”   她也不用徐珏之带,直接走到场中央,翻出一新的酒杯,就近拿起一瓶红酒,咕咚咕咚倒了一杯将满。   她拿起这杯酒,先走近霍启年。   霍启年抬起眼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他没笑,眼神无波无澜,像是夜色下的海面似的,蕴藏着一股磅礴的汹涌。   徐瑾之脑子微微清了一瞬。   她脚步一错,直接就路过霍启年,走向曲清音。   曲清音面色勉强,愤慨和羞恼被大方得体地藏起来,却又没完全藏住,一副被伤了心却还强撑着的模样。   徐瑾之看得心头火起,面上却挤出了笑:“曲姐,在跟您赔礼道歉之前,有件事我真的真的很好奇,实在想不明白,趁这个机会,请教一下曲姐如何?”   曲清音还很能撑得住:“你说。”   徐瑾之道:“曲家好歹也是A市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教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曲清音面色微变。   徐瑾之面上还是笑着的,“当年曲伯父为了一个小三差点跟曲伯母闹离婚,整个A市谁不知道这段过去。你说你也算是深受小三之害了,该引以为戒才是。   “怎么你长大后,自己却看上了人家的丈夫,知三当三了呢?你说曲伯母要是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曲清音冷冷道:“瑾之,我念你年纪小,但你说话是要过脑子的,别给徐家招祸!”   她是真生气了。   “哎哟哎哟我好害怕。曲姐,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我这种小人生气。   “我哪敢得罪您啊!您的护花使者可是遍布整个A市的。谁都是您的裙下之臣,我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角色,哪敢跟您硬碰硬啊?   “曲姐,这杯酒我敬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说着,徐瑾之将酒杯往前递了几寸,忽然反转。   红色的酒液一下子被倒在了曲清音的肩膀处,四处流淌。   曲清音尖叫一声,站了起来,“你疯了?”   场面乱成一团。   霍启年站起身,一扬手,直接将徐瑾之手里的酒杯夺了过来,往一旁的墙壁上一砸。   啪地一声脆响,整个吵闹的包厢一下子安静下来。   “闹够了没有?”他道。   苏允白就是这时候到的。   徐瑾之的发小替她开的包厢门。她一进门,看见的就是霍启年砸了徐瑾之的酒杯,又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曲清音身上的场景。   控制住场面的霍启年,这一瞬间似有所感,抬起头,看向包厢门的方向。   四目相对半晌,霍启年嘴角扯了扯,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神却明晃晃带着讥诮,“苏老师,您可真是贵人事忙啊。”   这一下,像是定了什么基调似的,整个包厢的氛围立刻一变。   苏允白看着围站在沙发周围的一群人,以及人群中格格不入的徐瑾之,心里没来由一紧。   她道:“瑾之,过来。”   徐瑾之眼神微亮,刚想往外走,霍启年脚步往外一抬,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拦住了徐瑾之,却还是看着苏允白,慢条斯理道:“慢着。苏老师,事情都没了就想走,不合适吧?”   一旁的张勋终于从恼羞成怒里回过神来,这会儿像是他自己受了欺负似的,一通冷嘲热讽。   苏允白没能从这些话里提取有效的信息,下意识将眼神投向一旁的季承。   季承用语含蓄,将事情的经过交待了一遍。   骂人?泼酒?   苏允白心里微颤。   她很明白,徐瑾之做的这些,都是在为她打抱不平。   霍启年好整以暇地看着苏允白,“苏老师,你说这件事,该怎么了?”   他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眼神却完全没有玩笑的意味。   苏允白抿住唇。   夫妻两人站在包厢的两头,隔着一群人遥遥相望,像是在进行无声的较量。   周围寂静无声,场面就像是一出荒诞剧。   还是季承先打破了沉默。   他笑骂道:“启年,你差不多得了。说到底,都不是外人……”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朝徐瑾之示意,“你也是,这不是让人为难吗?有点眼力见儿啊,自己悄悄走就是了,谁还敢拦着你不成?   “珏之,把你妹妹带走。”   徐珏之知道机会难得,上前拉住了徐瑾之,将人往外带。   霍启年没阻止。   张勋在一旁欲言又止,到底没敢说什么。   等到徐家兄妹都快到包厢门口了,霍启年这才道:“你跟清音赔礼道歉,她原谅你了,这事就算过去了。”   他看着苏允白,声音坚定,一副不容辩驳的模样。   曲清音的眼神里立刻有了神采。   她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不用了,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事。瑾之喝酒了,我就当她喝醉了……”   “不用多说。”霍启年道,“做了事就要承担责任。你说呢?苏老师?”   他的眼神沉沉地压住苏允白,自带力度。   徐瑾之忍不住了,“道歉?我来。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   她说着就要道歉。   “慢着!”苏允白和霍启年几乎异口同声。   两人都没管别人,只跟对方对话。   霍启年道:“她代表的是谁,你我心知肚明。苏老师,你要逃避自己的责任吗?”   苏允白道:“既然要明确责任……霍总,想必你已经知道一个月前霍女士做的事了?我想请问,那是谁的责任?”   一个月前,霍曼英的那一巴掌,苏允白至今还记着。   三周前,世缘告诉她,这件事被霍家出面摆平了,用的是霍启年的面子。   倘若他霍启年真的公平公正,讲究所谓的承担责任……那么她要的公平又在哪里?   霍启年眼神动了下,道:“我们现在说的是眼下的事。”   苏允白嘴角露出点讥诮的笑,“霍总,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威胁,你大可不必如此敷衍我。”   霍启年眉头一沉,果然选择实话实说:“责任在她。但如何承担这份责任,各凭本事。”   好一个各凭本事!   苏允白心里忽然漫上一股巨大的悲凉。   她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想把霍曼英怎么样。她要的不过是霍启年的一句话,一句体谅的话。   连这个也没有,轻飘飘一句“各凭本事”,就把一切都盖过去了。   大概从头到尾,在他们那里,她都不配要一个公平。   苏允白轻轻吸了口气,“好,我们说回现在的事。霍总,瑾之是为我打抱不平,这我承认。那你是不是也该承认,曲小姐是为了你受的无妄之灾?”   “苏老师,何必呢?你这么费尽心思模糊重点,不过是宁愿跟我低头也不愿意跟清音道歉罢了。”   霍启年露出轻蔑的神色,“你们女人就是这么奇怪,跟异性道歉轻而易举,跟同性道歉却总是得想尽办法推诿……”   苏允白笑了下,“霍总,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糊涂?再这么装下去,就有点过头了,您自己不觉得虚伪吗?”   人群发出轻微的抽气声,似乎是不敢相信苏允白会这么跟霍启年说话。   霍启年的神色也沉了沉。   苏允白道:“低头道歉这种事,无关对方是同性还是异性,只关乎对方本人。   “而是什么使得对方变得如此特殊……霍总,您是此间高手,我以为您再明白不过的。”   事实上,在场的人也再明白不过。   苏允白能轻易地对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低头,就是曲清音不行。   曲清音眼神微闪,“启年,算了……”   “曲小姐,请你闭嘴!”苏允白忽然道。   在场人同时眉头微挑。   苏允白道:“请你不必如此以退为进。”   曲清音眼里闪过一丝狼狈,“苏老师,我没有……”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去找你吗?”苏允白的神色甚至显得很平静,“你回国这半年,做了多少引人误会的事。   “曲小姐,别跟我说你心里坦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还是那句话,都是聪明人,装过头就没意思。”   曲清音面色沉静,“苏老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就当你不明白好了。”苏允白道,“你做了那么多会引人误会的事,我却一直没有去找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很简单的道理,我始终觉得,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假如这段感情出了什么问题,那不该归咎于第三个人,而应该在双方身上找原因。”   苏允白说着这话,眼神又落在霍启年身上,“结婚近三年,我交托了自己的信任、专注、一心一意……   “我不敢说自己已经做到了最好,但我敢说,我苏允白对这段婚姻,问心无愧。”   苏允白眼里渐渐有了泪光,却还是强撑着,“你说得对,我是在想办法推诿……我是不想对一个明显对我有敌意的人低头……   “说到底,我只是个普通人。”   霍启年神色沉沉。   “可不低头,从来不意味着赢了……有些事,我从来都就没有赢过。”苏允白看着曲清音,“所以这一次,我低头。”   众人睁大了眼睛,等着看苏允白道歉。   徐瑾之一脸气急败坏。   苏允白却看向霍启年,“我低头。所以……启年,我们离婚吧。” 16. 第 16 章 梦醒时分   “……启年, 我们离婚吧。”   清清冷冷的声音,有些飘忽,带着点哑和颤, 听起来甚至不含多少恨和怨,只有浓重的悲哀和怅然, 让听着的人心里也跟着沉了下来。   偌大一个包厢,霎时间死一般寂静。   别说是徐瑾之这样一直站在苏允白这边的人了, 就连张勋之流, 这会儿都觉得头皮发麻。   不是没有人设想过这对夫妻离婚的场景, 可无论如何, 似乎也不该是这样的。女方没有歇斯底里, 没有怨气满满……故事到了头,在她这里, 似乎只剩无奈和怅然。   至于男方……   霍启年只是神色恍惚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   他甚至显得过分冷静了:“苏老师,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苏允白意兴阑珊,“你就当是好了。”   霍启年的神色一下子冷峻起来。   季承上前一步, “启年, 别冲动!”   霍启年却不理他,只静静看了苏允白半晌,平静道:“既然这是你的选择, 好。”   他不接受任何意义上的威胁。   苏允白便也平静道:“离婚协议我过后找你签。”   说完, 她转身往外走。临行前, 她的眼神在曲清音身上微微停了一瞬,却什么话也没说。   众人站在原地,目送苏允白和徐瑾之的身影慢慢远去。   直到两人消失在渐渐合上的包厢门后,众人这才忍不住眼神乱飞。   包厢内, 谁也没开口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霍启年眼神往四周一扫,眉梢一挑,又成了那个场面人霍大少。   霍大少懒洋洋道:“下一个该到谁了?”   他似乎丝毫不受离婚大事影响,依然“镇”得住场子。   当事人都这般风轻云淡,剩下的人自然捧场。   气氛重新热烈起来。这一场格外有排面的真心话大冒险,就这样继续进行了下去。   所谓伊人包厢,热闹似乎依旧。只是人心长在皮肉底下,各自内心到底如何风起云涌,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   白色的小轿车在城市的道路上漫无目的地穿行着,将一盏盏路灯抛在脑后。车内,音乐的声音被开得过大,压过了汽车的引擎声,以及另外一些细细的、破碎的呼吸声。   徐瑾之早已经将自己的手机开了静音,可微信的消息还是一个接一个,不知疲倦般轰炸而来,将她的手机都烧得烫手了。   手机发烫,徐瑾之发热的脑子倒是终于冷静下来了。   她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太冲动了。   可那种狗男女,不赶紧抛售还留着过年吗?   徐瑾之坐在副驾驶上,小心观察着苏允白的神色,心里纠结得不行。   苏允白已经沿着环城高速开了第二圈了,很显然还没有想好要去哪里。徐瑾之也不敢问,自顾自把自己缩成一团。   车子第三遍路过环城高架桥,往来的车辆已经很少了。偌大一条高速上,一下子显得空荡荡的。   苏允白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伸手将车内的音响音量调低。   轻柔的音乐声在车厢内流淌。音乐声里,夹杂着苏允白长长的、轻轻的叹气声:“可惜了,毁了你的生日party。”   徐瑾之摆手,“可别,party早办完了。再说了,年年都有的东西,不稀罕……”说着,她提议道,“助教,你要是没想好去哪里,不如去我新家吧?就在城郊……”   “行啊。”苏允白辨了辨方向,果真往城郊去了。   大半个小时后,两人躺在徐瑾之别墅的楼顶,安静地吹着夜风。   徐瑾之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了,“助教,你那个打分表……多少分了?”   苏允白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温和,似乎还带着点笑:“你还记得这个啊?”   “当然啊,我一直记得。”   徐瑾之说着,将手机拿出来给苏允白看,“就这一会儿功夫,我已经接到十二个电话,数不清的微信消息了。都是来骂我的……凶得不行。   “我现在有点慌,真怕是我自己一口气把你们给吹散了……”   她又有点不服气,“不过,说我冲动无脑、行事莽撞什么的……这些我认,但……我不后悔。”她说着,又看向苏允白,“助教,你是不是后悔了?”   苏允白摇头,“没有。”   徐瑾之不太相信。   苏允白道:“其实打分表打多少分,没有意义的。因为我一直没想好要到多少分才下定决定。现在倒是省事了……”   徐瑾之忍不住想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苏允白继续道:“但很多事,其实一开始我心里就有了倾向了,是我自己身在其中,看不清楚。   “还是你的话提醒了我。还记得吗?你说我的打分表,不高兴的是计正分,高兴的是计负分……”   这其实是一种倾向。她打的其实不是满意度的表,而是忍耐度的表。   她想看自己还能忍耐多久。   徐瑾之一想,果然有点道理。   她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你不知道,我当时不小心看到你的那些短信时,真是气得快要炸了。”   徐瑾之说到这个,依然义愤填膺。   苏允白忍不住苦笑。   她就猜到是那些短信的原因。   徐瑾之问:“你都没有质问过霍启年吗?这他妈要是打离婚官司,都能当作出轨的物证了吧?你就那么心大?   “霍启年到底哪里好啊?你就对他那么……我不知道,迷恋?都这样了你还能忍?”   “这跟迷恋没有关系的,而是……我看过一些分享类的帖子。当然,也有一部分是我自己从身边人身上总结出来的。”   苏允白很坦诚,“有一些东西我觉得很有道理。   “比如说,情侣或者夫妻双方因为不够信任,彼此怀疑……不论是试探还是直白地质问,都会因此引起纷争。   “人都是这样,一旦气头上了,往往会什么都不顾,说出一些很伤人的话。比如说分手,比如说离婚……   “情分都是越吵越薄的。即便吵架过后能和好,双方心里都会因此留下伤痕……”   苏允白牢记这些所谓的经验教训,所以在婚姻里,她一直很注意分寸。   徐瑾之大感震撼。   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的天哪!你是要当模范妻子吗?这么‘贤惠’?”   苏允白自嘲一笑,“也许是因为太过患得患失,所以一不小心就用力过猛了。   “但感情也好,婚姻也罢,可能都如握在手里的沙子,越是握得紧,越是抓不住……”   苏允白的声音淡淡的,连自嘲似乎都带着点冷淡和自我约束感。   徐瑾之心里一痛。   她实在不明白,“霍启年到底有什么好啊?!看一次星星而已,你就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不是看彗星的事,”苏允白强调道,“瑾之,我从来就不相信一见钟情的。”   所以,她不可能因为一次看彗星的经历,就义无反顾地被霍启年吸引。   她看重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说起来,还是跟她的成长经历有关。   别人如何苏允白不太了解,可出国这件事,对于她而言,可谓影响深远。   很早之前,苏允白曾经看到过一句话:“出了国才爱国”。这话在她这里,验证了个十成十。   没出国之前,苏允白跟周围的大多数人一样,对所谓的“国家”的概念很笼统。她更多的觉得这是一种纸面上的东西。   可出了国,她似乎一下子就知道了自己的归属,莫名就有了很强的责任感和荣誉感。   霍启年就是那时候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的。   那天晚上看完彗星后,两人甚至没有通名姓。可不久后,在一次针对留学生的招聘宣讲上,苏允白又见到了霍启年。   站在台上的霍启年,就好像是万千星辰聚焦一样闪闪发光。他跟他的同胞们谈他的抱负,他未来会开展的项目,他想发展我国自己的基础学科工具,包括一些基础软件、基础数据库的野心……   桩桩件件,都是苏允白那段时间一直在想,却不成系统的东西。   好看的皮囊,浪漫的情趣……这些东西,在苏允白这里都不是最要紧的。   一开始她会被霍启年吸引,就是因为她在他身上,看见了一个热血的灵魂。   她记着这个霍启年许多年,总以为自己窥见了真实的他的样子。所以后来,哪怕看见一个万事不入眼,只追求利益的霍启年,她也以为这只是他的表象……   是她强求了。   苏允白将手枕在脑后,看着灰红色的天空,声音幽幽的:“记忆是会骗人的。”   假如没有后来的事,也许那一次看彗星,对于她来说不过就是寻常的一段经历罢了。正因为后来动了心,再回忆往事,似乎所有事就蒙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寻常的经历也因此变得与众不同,仿佛处处都预示着缘分天定……   想得多了,回味得久了,她自己也就信了。   这大概就是自欺欺人吧?   她已经自欺欺人很久了,现在,梦该醒了。 17. 第 17 章 咱们来好好谈谈离婚协议……   “听说了吗?霍总要和霍太太离婚了!”   这个消息, 成为接下来这几天内,A市商圈无数群组内当之无愧的地下头条。不论是家族群、小姐妹群、打卡分享群、甚至是网红群……但凡跟那群富二代们有点交集的群组内,这件事都是绝对的重点。   周悦然虽然已经不止听过一次事情的经过了, 但相关的话题,仍然是她最近这几天的关注焦点。   此刻, 她的微信列表里,同时有好几个群聊窗口正在跳动着消息提示——   “真是她先提的呀?我怎么就不信呢?[怀疑]”   “真的, 这事得问我, 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兴奋搓手手.jpg]   “徐二喝高了, 趁机耍酒疯, 扇了曲家那位一巴掌。紧接着霍太太就来了。   “霍总要霍太太道歉, 霍太太不愿意。他们吵了起来,霍太太话赶话就提了离婚……   “霍总答应了!   “听说霍太太当时人都傻了![偷笑][偷笑]”   “哈哈, 该!霍总才不惯着她![礼花][礼花]”   “就是就是。当霍总没见识啊?敢威胁我?离就离!”   “我怎么不太信呢?徐二多精明的一个人,无缘无故打曲姐干什么?”   “肯定是为霍太太出头呗?”   “这话我一直想问:徐二到底为什么跟霍太太关系这么好啊?救命之恩?要不要这么夸张啊!真是两肋插刀了吧?”   “徐家扒着霍家呗!可能徐二自以为自己是霍太太的贴心人吧?这下可好了, 她一不小心用力过猛,‘霍太太’前面的‘霍’字被她弄没了……”   “哈哈哈哈笑死我。我要是霍太太, 这会儿撕了徐二的心都有了。”   “你说徐二这不是拍马屁拍到马腿儿上了吗?谁不知道霍太太跟霍总关系不好啊?她这是专门烧冷灶吗?嘻嘻……这不把灶烧塌了嘛!”   “等等!你们先别忙。我听说的版本不是这样的啊?”   “咦?还有新版本?快说快说![突然兴奋.jpg]”   “听说那天晚上, 霍总正在跟曲家那位……你们懂的,然后被霍太太捉了个正着。霍太太一生气,就质问霍总, 霍总不耐烦, 说要跟她离婚。”   “所以是霍总要离的?”   “我觉得这个版本比较合理。你们想啊, 就霍家那条件,霍太太怎么可能舍得离?换你们你们愿意?这可是下半辈子都躺在钱上了!干什么跟钱过不去啊?”   “不只钱哦,还有权。你们不知道吗?霍家从商的大本营在A市,从政的大本营在B市。人家家族大着呢!”   “要我说, 别管这件事到底是霍总提的还是霍太太提的,也别管是怎么回事,反正现在这位霍太太,的确不太适合当霍太太。”   “没错。她结婚三年了吧?就没怎么出来走动过。谁家的太太是这样的?[白眼][白眼]”   “但是……我怎么听说是因为霍女士抓着不放?”   “我听说是她自己不行欸。总出丑,然后把霍女士惹毛了……你懂的。”   “别管怎么说,反正我是不愿意跟她处一块儿的。也不知道徐二到底是怎么弯得下腰的,反正我不行。   “我家里虽然比不上霍家,但好歹也是我爸妈捧在手心里养大的,让我去捧一月工资连一个包包都供不起的人?[再见][再见]”   “实话说了吧,听说他们要离婚了,我还真是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我一直听说霍总跟曲家那位走得很近……虽然明知道他们这样不太对,但是吧,曲家那位要真成了霍太太,至少我还能理解一点。”   “哎哟,这就要开始赌下一位霍太太了吗?我不投曲家的,他俩要能成早成了。我投一票苏家的。嘿嘿,A市的那个苏家,不是现在这个霍太太的苏家。”   “别笑死人了好吗?现在这个苏家算是哪个牌面上的苏家啊?[白眼]”   “你们都不够有创意,不如投一个徐家。徐二的那个徐。[坏笑][坏笑]”   “哎哟!你怎么这么损!不过我喜欢。[娇羞]你说要真是徐二成了新霍太太……哈哈哈这个乐子可就大了!”   “别长他人志气行不行?徐二要真能上,咱们这里的谁不行?”   “哟!阿昭这小嘴就是甜![害羞]就冲你这小嘴,下任霍太太我投你了!”   “见者有份,见者有份!哈哈哈……”   “先别忙,饭要一口口吃。首先,得先确定上一任霍太太真的‘卸任’了才行。”   “对啊对啊,万一霍太太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喝多了冲动了,然后对着霍总一哭二闹三上吊……到时候这婚又离不成了怎么办?”   “不能吧?当时那么多人呢?霍太太不要脸,霍总还要脸呢!怎么可能说话不算话?”   “但是……这事儿发生三天了吧?你们可听说他俩真去走程序了?”   这话一出,群聊的消息刷屏的速度忽然滞了滞。   屏幕前的周悦然也忍不住坐直了身。   对啊!都说他俩要离婚,程序呢?   不会最后又不离了吧?虚晃一枪?   周悦然着急了。   事实与这些看热闹的人猜测的相反——苏允白并没有打算后悔,她正在推动离婚程序。   首先是确定一份离婚协议。   周五下午,苏允白在A市的一家私人菜馆里,接待了自己的多年好友,同时也是她的律师,原易安。   原易安名叫易安,脾气可一点都不好惹。她留着一头短发,穿着黑西装,整个人的气质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剑,自带锋芒。   “三天前发生的事,你现在才告诉我?”原律师当场就放下了筷子,叹气道,“幺儿,你怎么还是这么一副慢性子?”   苏允白失笑:“我还慢性子啊?我不是想着你反正也要来A市了吗?搬家总是很忙的,我又不是那么急,索性就按照你的安排来了。”   “那能一样吗?我要是知道你等着我给你拟合同,早两天我就飞过来了!”原律师语重心长道,“幺儿,离婚不比别的,不蒸馒头还争口气呢!   “出离婚协议,最好是头天说,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把离婚协议拍到对方脸上。突出一个迫不及待、不屑一顾。要的就是一副‘老娘终于要脱离苦海了’的姿态,懂吗?”   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这浪费了多少施展空间啊!”   苏允白即便知道她是有意让自己放松情绪,这会儿也忍不住笑。   笑过后,她又叹道:“我没想着争口气的。我要想争气,就不会离婚了。”   这话说得委实灭自己威风,听得原律师心里忍不住直皱眉。   但她是个极体贴人的人,这会儿不仅没提,反而道:“不离婚算什么争气?要这样说,那我们律所上下那么多人,不都得喝西北风?   “咦,说到这里,我这才刚到A市,落地就有生意了?好兆头啊!可见A市旺我!”   说完,她还煞有其事地摸了摸下巴,一副财迷的样子。   苏允白脸上的笑容不自觉更大了。   吃完饭后,等饭后甜点的时刻,原律师才提及正事:“跟我仔细说说?”   苏允白正捧着一杯水喝着,闻言,一下子就笑了:“先别急,我先给世缘发个消息。”   原律师微微眯起眼睛,“等等,你们是不是背地里瞒了我什么事?”   苏允白直乐,“看群聊。”   【213号暴富列车】   幺儿:@我是儿宝我自豪世缘,我赢了,打钱!   我是儿宝我自豪:@别耽误老娘发财我靠原大律,过分了吧?幺儿都离婚了,这么大个消息在前头,你还有心情吃饭?你不应该当时就食不下咽、痛骂渣男吗?你竟然还能忍住不问?   我是儿宝我自豪:不愧是你原大律!铁石心肠!黑心资本家!   原律师抬起头来看苏允白,“你们拿我打赌?”   苏允白还在笑,“世缘一定要赌的。我们赌你能忍多久才问起我离婚的事。世缘说你肯定一听说就得问,我赌你会等吃完饭再问。”   原律师都无语了,“她不是到外地开会呢吗?就这还有空跟你打赌?说,你们赌了多少钱?”   “不多,21块钱,刚好够买3杯酸梅汤。”   原律师怔了下,笑了,“A市的酸梅汤只要七块钱啊?比B市便宜。B市现在都已经八块钱一杯了。”   苏允白叹道:“咱们那会儿还只要四块钱呢。”   别耽误老娘发财:@我是儿宝我自豪 [发送红包] 巨款,够买你开口了不?   我是儿宝我自豪:@别耽误老娘发财抠死你算了!十块五?你也好意思?你哪怕给个十一块呢!   别耽误老娘发财:我刚问过幺儿了,酸梅汤市价七块钱一杯。一半的钱已经是巨款了。赶紧的,收了钱就要办事!   我是儿宝我自豪:@幺儿 [怒][怒]幺儿你叛变!   许世缘这话刚说完,对面原易安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苏允白看得分明,这是一个微信电话,来自许世缘。   原律师起身,煞有其事道:“为了保证客观,我先从利益不相关的第三人身上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请苏女士在这里稍等片刻。”   说完,她果然起身去接电话了。   苏允白坐在原地,看着不远处原律师越绷越紧的神色,心里奇异地放松下来。   自她外婆过世后,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受庇护的感觉。   苏允白几乎有些眼眶发热。   她,许世缘,原易安,三人是大学四年的舍友。213宿舍原本应该有四个人的,第四个人跟她们关系不佳,第二学年就搬走了,从此213宿舍就剩下她们三个人。   许世缘和原易安都是法学院的,苏允白是物理学院的。她们这个宿舍是难得的组合宿舍,彼此关系还能处得这么好,实在不多见。   许世缘毕业后回老家A市工作,后来苏允白也来了这里。而今年,原易安所在的律所要到A市开分所,她是代表她们律所来的A市,会长期驻扎在此。   时隔八年,她们213宿舍的三个人,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在A市重逢了。   苏允白想起当年上大学时的往事,嘴角忍不住扬起笑。   她这边岁月静好,那头的原律师却已经是强压着火气了。   原律师挂断电话,走回苏允白对面坐下。   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说出口的话却带着狼性:“幺儿,咱们来‘好好地’谈谈离婚协议的事……” 18. 第 18 章 离婚进行时   原律师很快进入状态:“你们的婚前协议呢?”   苏允白摇了摇头, “我们没有签那个。”   原律师的眉头高高挑起,眼里刚露出点兴味的光,就听到苏允白接下来的话:“但霍家有家族信托基金。”   原律师挑起的眉头又放下, “英属维京群岛信托?”   苏允白点点头。   “呵,有钱人。”原律师瘪瘪嘴, “不过没关系,规则归规则, 规则之外, 还讲个人手段呢。否则还要我们这些律师干什么?是不是?”   苏允白却只淡淡地笑了下, “易安, 我没打算争那些的。”   霍家不是刚起家的家族, 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哪能在这种离婚分家产的事上吃了亏?   别的都不提, 只霍氏旗下的法律团队就声名赫赫,乃是业界虎鲸一样的存在, 打个离婚官司而已,简直就是毛毛雨。   原律师眯起眼睛, 看了苏允白好半晌。   她问道:“幺儿, 你是觉得不能争,还是不想争?”   诚然,大集团有大集团不可比拟的优势, 可也正是因为他们家大业大, 十足强者的姿态, 有些事反倒因此束手束脚。   这就是苏允白的机会了。   信息网络时代,资讯流传得快,霍氏又是上市公司,当家总裁个人的婚姻生活, 某种程度上跟股价直接挂钩。   倘若爆出个婚姻丑闻……只要好好布置,用点营销手段,不愁霍家不妥协。   苏允白沉默半晌,道:“我不想争。”她自嘲一笑,“就当我是假清高好了,但一开始我跟他在一起时,真不知道他这么有钱。”   她只以为他是谭老师的亲戚,是个刚创业的科技新锐,并不知道他背后靠着霍家,真正的富甲一方。   她从未想过图他的钱。婚前没有,婚后也没有。   离个婚而已,倘若因此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她怕自己午夜梦回,再不能心安理得。   原律师心里叹气一声,倒也没坚持。   她一直就知道幺儿有点痴性,但她以为这么些年职场婚姻历练下来,幺儿至少该学会现实一些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个脾气。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没有被改变,并不是一件坏事,不是吗?   原律师沉吟半晌,道:“那你告诉我,这个离婚协议,你具体是个什么打算?”   **   周六上午九点四十五分,莲山。   苏允白站在别墅大门口,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究竟是该用钥匙开门,还是该按门铃。   想了片刻,她自嘲一笑,用钥匙开了大门。   自黄粱美梦会馆那日过后,苏允白再没有回过莲山。算起来,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莲山还是老样子。规整的庭院,高而素雅的别墅主体建筑区,以及空而寂静的氛围。   跟在苏允白身后的原律师啧啧两声,“幺儿,你知道我看这个地方,有什么感受吗?”   “什么感受?”   “深宫大院,一入宫门深似海……”原律师道,“幸亏当初谭老师把你骂醒了。否则……你当时要是真辞职了,这种地方,你是要自己憋屈死吗?”   苏允白失笑,“我还以为你会说金屋藏娇什么的呢?世缘就是这么说的。她来了一次以后,就再也不愿意来了。”   “要我我也不愿意来,一点人气都没有,屋子再大、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夜深人静时,搞不好都会害怕吧?”   苏允白笑了笑。   一开始的确是害怕的。所以她曾经很想留刘阿姨住在别墅的主楼,反正也有保姆房不是吗?   但霍启年不习惯。他有很多讲究,其中之一就是不喜欢自己的私人领地有太多陌生人。   他不喜欢,但他不会主动跟她说。是她自己观察得久了,慢慢就懂了。   后来刘阿姨就只白天来,朝九晚六。天一黑,别墅主楼便只有她一个人。   从主卧往外看,能看见被路灯照亮的盘山道。假如有车来,车的远光就会在盘山道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光,一直照出老远。她看不清盘山道的全貌,却偶尔能顺着这些远光灯,猜测车在盘山道的位置。   她就很沉迷于这个“游戏”:追踪着车的远光灯看,看着它由远及近,盼望着接下来的这一远光灯,会不会就来自于他的车。   后来她就不怎么看盘山道了,只看别墅四周高高的围栏周围的树。它们在夜色中站成灰扑扑的一团,衬得夜色更加寂静,似乎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她就习惯性放着音乐,将声音开得很大,盖过沙沙的风声,营造出一团热闹,然后就着热闹的音乐看着这一团团的影子。   看得久了,看得习惯了,慢慢的她就不怕了。   慢慢的,她就很习惯在噪杂的乐声中,安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苏允白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事,一边带着原易安穿过庭院,走到主楼前。   第一道密码锁是绿色状态。这意味着,门没锁,屋里有人。   苏允白顿了下脚步,上前开了房门。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客厅一侧的落地窗都打开了,光线肆无忌惮地往屋内倾洒,将整个一楼都照得亮堂堂的,也将屋子内的景象明晃晃地映入苏允白眼中。   落地窗内的位置,原本是放着两张舒适的懒人沙发的。此刻,这两张沙发都被移到了角落里,换成了一张长长的桌子——苏允白很快就认出来了,这原本是放在厨房内的餐桌。   这张长长的餐桌上,坐着几个身穿黑西装的男男女女,他们面前都摆放着一台电脑,正在劈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坐在这张长餐桌靠前方的,是霍启年的助理之一,刘助理。   一看到刘助理,苏允白就知道了,这些人想必是来处理离婚协议的——霍启年习惯了把跟霍太太有关的事,都交予刘助理。   刘助理的位置再往前,长餐桌的另一侧,坐着霍启年。   听到开门的动静,在场这么多人坐姿都没动一下,只有霍启年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回来了?”他道。   霍启年带着一副防蓝光的金丝镜框眼镜。室内光线明亮,冷金属的镜框和镀膜在他眉眼上泛着清冽的光泽,以至于苏允白一时之间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能听见他略微低沉的声音,不带讽刺,没有意味深长,只是很温和的样子。   像是熟人之间打招呼,又像是一个丈夫跟妻子话家常。   苏允白一时甚至有点恍惚。似乎霍启年不是要跟她谈离婚事宜,而只是单纯在等她回家似的。   这时候,坐在苏允白身侧的刘助理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看了苏允白一眼,又很快低头。   苏允白迅速回过神来。   她觉得,自己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   苏允白介绍道:“这是我的律师,姓原。”   原易安迅速进入角色,“霍总您好。请问我需要跟谁对接?”   霍启年似乎顿了下,看向一旁的刘助理。   刘助理将一份文件推了过去,放在霍启年左手边。   霍启年按住这份文件,看向苏允白。   刘助理适时起身,“老板,我们先到旁边去忙了。”   餐桌上坐着的男男女女们没抬头,却像是接收到了信号似的,安静无声地起身,撤离到一楼的书房里。   人一走,整个空间一下子就空了下来。于是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神情十分犹豫不安的刘阿姨就显得有点显眼了。   苏允白早注意到她了,招呼道:“刘阿姨,能麻烦你带原律师四处逛逛吗?”   原易安眉梢微微一扬,也没拒绝,很快跟着刘阿姨往花园去了。   偌大一个客厅,很快只剩下苏允白和霍启年两人。   霍启年往面前的位置上看了眼,“坐。”   等苏允白坐下后,他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道:“关于离婚,你有什么想法?”   苏允白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了过去,“这是我跟我律师拟好的,霍总看看是不是合适。”   霍启年眉梢微微挑起,倒也没拒绝。   苏允白拟好的协议不长,霍启年很快就翻完了。   他放下这份文件,往椅背后靠了靠,似笑非笑地看着苏允白。   那股苏允白熟悉的嘲讽感也回来了:“苏老师,我以为你应该知道,跟我赌气是没用的,我不接受威胁?”   苏允白道:“我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给了霍总这样的错觉,以为我是在和你赌气?   “霍总,请你相信,我这样的升斗小民,实在没必要提完离婚、请完律师又拟完离婚协议后,还只是为了意气之争……我没有那么大的排场。”   霍启年点点面前的离婚协议,“可是苏老师,你给的离婚协议,让我十分怀疑,你到底有没有在严肃地考虑离婚这件事。”   苏允白想了想,“是因为我没有要求霍总给赡养费和赔偿费,以至于让霍总难堪了吗?不至于吧?霍总还有这种‘你不让我花钱就是看不起我’的性格?”   霍启年静静看着她。   苏允白轻轻吸了口气,结束了这种无意义的机锋,叹道:“算了。霍总,你觉得哪里不合适,直说就是了。”   她顿了顿,又强调道,“请务必直说,我怕我人不够机灵,没办法理解霍总的未尽之言。”   霍启年眯了眯眼睛看她,“所以,你是真的觉得,这三年来你用过的服饰、你自己名下的领航科技的股份、你在A大花苑的房子和C城的房子、你的车子……   “你是真的觉得这些就足够了?”   “是。”苏允白道,“我名下的领航科技的股份,我在A大花苑的房子和C城的房子……这都是我自己的劳动所得或者是我该得的。   “至于这三年来我用过的服饰……虽然这些很大一部分都不是我自己买的,但想必霍总不会这么小气?”   “你若是喜欢,可以都带走,包括那些你从来没有用过的。”霍启年道。   “不必了。我用过的我带走,没有用过的,我还不至于这么贪心。”   霍启年却还是有点不放心的样子,“苏老师,你应该知道,离婚是一锤子买卖吧?”   苏允白实在有点烦了,“霍总,我虽然不是学法律的,但我本科两位舍友都是法学院的,所以该知道的事,我很清楚。更何况……”   她面露讽刺,“白纸黑字,难道霍总还怕我反悔不成?霍氏名下的法务部不是摆设吧?”   霍启年想了想,“我将A市中心一间旺铺划给你。”他意有所指,“苏老师,你这样‘无欲无求’,总让人觉得我霍家过分小气,也总让人觉得有点不安。”   苏允白哂笑,也没拒绝,“行。但也请霍总放心,我会严格遵守合同约定,不会对外说任何有关霍家的事的。”   “还有一件事,”霍启年又道,“倘若我想将正式的手续定在一个月之后,不知道苏老师能不能给个方便?”   一个月后?   苏允白皱起眉。 19. 第 19 章 也曾“举案齐眉”   以霍启年或者霍家的本事, 究竟是为了什么,他需要将离婚手续放在一个月后?   苏允白很快就想明白了:“新科要上市了?”   霍启年没否认,“虽然影响不会很大, 但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给外界传递任何不好的讯息。   “作为补偿, 我可以将莲山的这套房子一并划给你。”   “不必了,就当是那间旺铺的附加价值好了。”苏允白道, “另外, 你这边如何我不管, 但离婚这件事, 霍董和谭老师那边, 我会亲自跟他们说。   “你对时间有要求吗?”   霍启年沉默半晌,“下周一之后吧。”   家里的老爷子和姨妈都很喜欢苏老师, 要是知道他离婚了……   还好,下周一后, 他人就不在国内了。   两人将条款稍微增补,很快就签好了协议。   苏允白道:“这个周末, 我会将我的东西搬走。”   说着, 他看向霍启年。   霍启年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顺势道:“公司还有点事,我就先走了。”   霍启年拿出手机拨了个号。   一楼书房里,那群西装革履的男男女女走了出来, 为首的正是刘助理。   霍启年自觉顺利了了一件事, 心情正不错, 很愿意体贴人,便道:“需要我留个人帮你打理吗?”   他没指这个人是谁,但在场的人都心头雪亮。   没见刘助理虽然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可神色已经绷紧了吗?   刘助理一贯是不愿意跟在她身边的。   苏允白忽然有点坏心地想, 也不知道这会儿她要是真开口留下她了,她会不会表面若无其事,背地里气得抓狂,然后下一次再不软不硬地刺回来。   苏允白也只是这么一想而已,很快道:“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霍启年也不坚持,带着人离开了。   他走后,原律师拿着苏允白新签好的协议也走了。   这时候,刘阿姨才一脸忧虑地从厨房那头走出来,“太太,你们……你们是不是……”   苏允白也不瞒她,“我们决定离婚了。刘阿姨,霍董那边你先别急着说,下周我会亲自跟他说的。”   刘阿姨这几年来跟苏允白关系一直不错,这会儿是真有点伤心了,“好好的,怎么就离了呢?”   苏允白不愿意多提这件事,只道:“我今明两天会将东西都搬走,可能有点急,不如你带人帮我规整规整?”   苏允白做出决定之前十分慎重,可一旦下了决定,她的执行力是一等一的。   霍启年的车也许都没开出莲山小区的大门,她已经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原本苏允白觉得,搬家这件事,琐碎但直接。可等到真的开始收拾了,她才渐渐发觉,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人为何总在夜深人静时才心潮起伏?不是因为白天不适合思考,而是有些情绪和回忆,只在深夜无人打扰时才找上门来。于是那些被理智和现实强压着的东西,慢慢就浮上了水面。   收拾规整旧物,正如夜深人静时的独处,明明也不是刻意为之,可有一些情绪还是如涨起的潮水一般,渐渐将人淹没。   一开始是刘阿姨刻意地絮叨,明里暗里帮霍启年说好话。   苏允白知道刘阿姨还没接受她要跟霍启年离婚的事实,依然打着劝和的念头,便随她去,也不反驳。   渐渐的,刘阿姨自己是真唠叨起来了。   她帮苏允白收拾衣柜,见苏允白好些衣服都不打算带走,觉得十分可惜。   刘阿姨道:“姑太太是个霸王脾气,总也不肯让人。太太还记得吗?那年您跟先生去给霍董庆生,您穿了一条裙子,可漂亮可漂亮了,结果姑太太发了好大的脾气……”   苏允白当然记得这件事。   那是她结婚第一年发生的事。   她家里家境寻常,虽然不愁吃穿,但也并不富裕。自小的成长经历到底影响了她的消费观。即便她当时已经入职,经济状况良好,甚至已经是A市响当当的霍太太,她也没觉得自己需要一身行头几十万。   所以那一次去给她公公庆生,她穿的是一件轻奢品牌的裙子。价格虽然不那么吓人,但也并不便宜。   她自认是十分得体的。结果霍曼英当场就给了她一个难堪。   时至今日,苏允白还记得霍曼英当时的话:“这种垃圾品牌,只有小网红小明星才捧,你是霍太太!我已经不敢要求你给霍家多少助益了,但你至少别那么丢人行不行?!简直要笑掉人大牙!”   当时的霍曼英,疾声厉色,十分吓人。   她这人虽然看上去温温和和的,但她自己也知道,她很有几分不合时宜的自尊和傲气。   所以即便她当时难堪得面色通红,但她还是没服软,甚至还想跟霍曼英辩一辩品牌溢价这种事。   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   刘阿姨道:“太太不是个愿意道人长短的人,受了委屈,也不愿意跟先生说,是先生自己发觉的……   “从此先生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季都让人按时送了衣服来,样样儿都有……”   苏允白不由得沉默了下。   这一段,不是刘阿姨特地替霍启年脸上贴金,而是确有其事。   别墅二楼的大半,都是她的衣帽间。她不必自己去看册子,不必亲自关心流行时尚,只要往自己的衣帽间一走,想要的不想要的都有。   她也是个正当年的女孩子,自然是爱美的,这样琳琅满目的华服美饰,怎么可能不喜欢?   可恋爱中的女孩子,也容易患得患失。她当时一边喜欢,一边也忍不住暗暗多心,想着他是不是真的觉得她在外面给他丢了人,给霍家蒙了羞……   她心里难堪过一场,就把这些当成了课题,自己背地里琢磨。   那一段时间,每天下班回来等他回家的那段时间,她都在恶补这些“豪门必备”生活技能。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她一边看不起这些东西,一边又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在学这些东西……   其实还是自卑。   现在想想,她这样的心理,他估计也觉得为难吧?   苏允白背地里学这些东西,到底还是让霍启年知道了。   霍启年当着她的面没说什么,但转过神来,她很快就有了专门的老师。教礼仪,教妆容,教穿搭……都是她下班后的私人课程。   她过了最开始那种别扭的小心思后,涌上心头的便是甜蜜了。   她是真的觉得被用心对待了,所以总想付出更多。于是拼了命去学,去培养自己的审美,去关心他的生活起居……   她知道培养审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不急于求成,慢慢地浸润自己,做出改变。   先是收拾家里的花园,慢慢地改变摆在室内的花,接着是厨房的餐具,挂在墙壁上的画,搭配客厅装修风格的窗帘……   她将自己学到的东西,体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上。   终于有一天,霍启年临出门前,选了她替他定好的穿搭。   她忐忑了一整天,想从他这里得到点反馈。他却一无所知,从来不提一句。   但他从此以后,一直穿的都是她亲自替他选的衣服了。   后来有一次,徐瑾之来找她吃饭,跟她吐槽她的相亲对象:“神经病一样,西装选的是正得不得了的版型,还是贵气款的。也不打量自己撑不撑得住……   “还跟我说这是A市最新的流行款,连你们家霍启年都穿……   “切,当他自己是霍启年啊?”   苏允白面上不说,心里却十分高兴。   ——霍启年的新风格服饰,都是她选的。   那段时间她简直太快乐了。以至于她甚至想过,假如就这样辞职了,从此当个全职太太,似乎也不错……   她是真的想以十二分的心,回报霍启年对她的好和体贴的。   她身边的亲友总觉得她对霍启年太过迷恋,A市那群看惯了热闹的富家女们,不乏有人嘲笑她爱得卑微。   更有脾气一些的,自认赏识她的,甚至会到她面前“好意提醒”,说她堂堂一个高材生,实在不该如此为爱情昏了头……   可倘若不是有这样的“甜蜜回忆”在前,她又为何会越陷越深呢?   她又不是真的犯贱。   苏允白想到这些事,只觉得整个人的呼吸都沉了。   往事还是少回首,越回首越难堪。   她不想再听刘阿姨絮絮叨叨了,借口有事,起身朝外走去。   可心情一旦受了影响,再看一些东西时,感受就全然不同了。   她很轻易就被一些东西拉入回忆——   二楼楼梯拐角的扶手处,包了一整块的棕色软垫,细细地修整好,十分贴合扶手的原色,一看上去甚至看不出跟原装的有任何区别,但只要一摸就知道,这里的质地非常柔软。   这是后来才装的。   为她装的。   苏允白既是A大的副教授,又是领航科技研发部的部长,日常自然是忙的。有一次公司急招开会,她那些天又正好有些感冒,来去十分匆匆,不小心在楼梯的拐角处撞了下。   扶手的边缘修成圆润的弧度,本不会伤人,奈何她自己不注意,腰直接撞了上去。   让一横木大力拦了一下,自然是疼的。   她当时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后来她回家的时候,这里的扶手就多了一块棕色软垫。任她再不小心,也再不会磕得腰腹间一片青肿了。   ——这是霍启年吩咐装上的。   苏允白下了楼梯,拖鞋踩在台阶上,发出啪地一声轻响。   她的脚步不由得顿了下——   霍启年喜静,家里的客厅铺的是长绒的地毯,人踩在上面几乎没有任何脚步声,很受霍启年喜欢。   他想将楼梯的地面也一并铺上地毯,可苏允白对此十分不适应。她总觉得平地也就罢了,上下楼还踩在软软的地毯上,心里不是很安稳。   虽然如此,她也没反对,只每次上下楼时,脚步都十分小心,生怕自己没踩到实处,一不小心摔了。   后来也是霍启年自己看出来,将楼梯的地毯撤走了。   每次她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下楼,脚步踩得稳稳当当时,总能看见他略微忍耐的神色。   说起拖鞋……   苏允白的眼神下意识往玄关处看去。   她不喜欢在家里也要处处端着,所以特地选了拖鞋作为室内所用,还选的是宽松的款式。   霍启年十分嫌弃,一度宁愿光脚也不穿它们,直接踩在地毯上。   那时候他们的关系还不错,她对他也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了,难得在这件事上坚持。   虽然如此,她也不愿意他难受,所以特地小心选了许多个素雅大方的款式,一一放在鞋柜上。   后来的某一天,其中的一款画着水墨画的,终于被霍启年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他似乎知道她那点小心机,下定决心穿她选的拖鞋的那天,走路的脚步特地拖得长长的,摩擦着地毯,唰、唰、唰地响。   她从此就记住了他的脚步声……   苏允白想着往事,心里漫上一股怅然。   倘若时间只停在当时,倘若她不知道后来的事,倘若故事只有开头……   可惜,没有倘若。 20. 第 20 章 允白,你还可以后悔   霍启年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离婚了, 是在签完离婚协议后的第三天。   那是新一周的周一,天气阴沉沉的,一副即将下雨的样子。他一整个早上都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件, 忙得头也不抬。   临近午饭的点,他的生活助理张助理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 在茶几上放了两个餐盒,提醒他道:“老板, 要不您先用餐?”   霍启年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坐到沙发上吃午饭。   饭菜是公司食堂做的, 味道不差。但霍启年这几年吃得多了, 这会儿并没有吃出任何新意。   应该说, 直到这个时候,一切都还如常。   等他吃完饭后, 张助理一边收拾茶几,一边不经意问道:“老板, 您要不要回一趟莲山?”   霍启年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话稀奇,他马上要飞国外了, 回莲山做什么?   张助理小心解释道:“您惯用的用品, 还是莲山多一些。”   霍启年静静看他。   张助理头皮发麻,只好解释得详细一些:“我去了您常歇脚的几处地方……东西都是全的,只是都太新了, 恐怕您用得不太舒服……   “莲山的用品更全一些, 但我没有出入的通行证。所以您看……”   霍启年听明白了。   这是说他的行李还没收拾好。   老实说, 霍启年第一时间不是生气于张助理的失职,而是觉得……新奇。   以前怎么没有这些事?   张助理这下子是真有点战战兢兢了,“以前……太太会提前将您的行李送来。”   霍启年下意识就想问一句:“这一次怎么没送?”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了——哦,他好像离婚了。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会对现实有一种很迟钝的后知后觉之感。   就比如霍启年对离婚这件事的感觉。   明明所有的事,黄粱美梦会馆的争吵,离婚协议的签订等等都是他自己亲自参与的,可所有的事,又好似都和他无关。   一直到了现在,他才隐隐约约意识到,他离婚了。   离婚了,有些事就该不一样了。   霍启年心里不是很痛快。   他未来一周都会在国外出差,这些天各部门的负责人都抓紧机会往他桌上堆文件。他好不容易处理完所有事,想着放松放松,结果忽然又多出一件事……   霍启年淡淡地瞥了张助理一眼,直把他看得心惊肉跳,这才道:“行了,回一趟莲山。”   从公司回莲山的这一条路,霍启年是走惯了的。熟悉的景色会给人以安全感,所以这一路,越走霍启年的神色越放松。   车子开到莲山小区大门口,又顺着盘山道一直往上,很快停到了他家门口。   张助理亦步亦趋地跟在霍启年身后,随着他进了别墅的大门、正门。   动作一直行云流水的霍启年,却在开了正门后,停在玄关处不动了。   他不动,张助理哪敢越过他往里走?也跟着停在玄关处。   霍启年看了鞋架半晌。   他回莲山的频率不高,最近这一年尤其如此。这一套别墅的有些地方,尤其是后院花园,他实在不敢说自己很熟,但玄关处放着的鞋架,他是真的记忆深刻。   莲山常住的只有他和苏允白,偶尔郑若澄会来住几天,倘若再考虑到访的客人……总之,常备个六七双替换的鞋足够了。   但莲山的玄关,单单用以替换的鞋子就足足摆满了两个鞋架。其中有一半以上的鞋子常年放在那里,动都没动一下,但每隔一段时间又会更新。   霍启年不知道苏允白放这么多替换的鞋子的目的是什么,但因为这整整两鞋架款式、色彩各异的拖鞋实在不同寻常,他一下子就记住了。   现在,这两个鞋架空了,只剩下一双孤零零的黑白配色的拖鞋。   ——哦,这是他穿过的。   霍启年的眼神下意识往后一扫。   除了替换的鞋子之外,玄关处的门后还放着另外四个鞋架,那是他和苏允白会往外穿的鞋子。   现在,这些鞋架直接空了两个。   霍启年后知后觉,苏允白好像跟他说过,她会将她的东西往外搬。   所以她这是已经搬走了?   这种念头一起,霍启年再看面前的客厅,只觉得处处眼熟,又处处陌生。   这里好像少了两张沙发?也不知道那种沙发叫什么,反正丑得挺特别。   茶几上是不是有瓶花来着?   之前电视柜上是不是有个相册?   霍启年一边往内走,一边不时注意到一些小细节。   老实说,客厅里虽然少了一些东西,但并不显得突兀和糟乱,只是霍启年看着,到底觉得不太顺眼。   这时候,一楼书房的门开了。   人还没出来,声音先传出来了。   先是刘阿姨的声音:“太太只管放心,我到时候会跟先生交待的……”   再是另一道清冷的声音,温温和和的:“也不用特地提,这里一般没人来的,我今天就下单,到时候……”   声音戛然而止——两人都看见霍启年了。   刘阿姨很高兴,“先生回来了。”   苏允白倒是愣了下。   周一的中午……她的确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看见霍启年。   不过……   苏允白的眼神在霍启年身后的张助理身上绕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   看来是有事。   霍启年也看了张助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老板,我先去忙了。”   等张助理走后,霍启年这才问刘阿姨:“什么事要跟我交待?”   刘阿姨张了张嘴,又看向苏允白。   苏允白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个书房里有一些书我翻过,留了点痕迹。我把这些书带走了,书架上空着的书我会补上的。”   霍启年看着她带在身后的大行李箱,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刘阿姨很热情,“先生吃过了吗?要不要留下来吃点?太太还没吃呢?我这就去准备……”   霍启年:“我吃过了。”   苏允白:“不用,我马上就走了。”   两人近乎异口同声,说完后,又都看了对方一眼。   气氛有点尴尬。   刘阿姨一下子就不敢说话了。   苏允白这段时间收拾旧物收拾得心潮起伏,这会儿再见霍启年,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一时甚至不知该说什么。   霍启年似乎没有这个烦恼:“收拾好了?”   “嗯,就差这一个了。”   “门口没看见你的车。停在地下车库了?”   “是,这样方便一点。”   苏允白说到这里,似是想到了什么,“对了,既然你在,钥匙和通行证还你。”   说着,她放开手里的行李箱,将背后背着的背包取下,从包里掏出了一串钥匙,递给霍启年:“大门的,密码锁的,地下车库的,还有车子的通行证……都在这里了。”   霍启年慢了一拍,接了过来。   苏允白像是了了一桩心事,神情都松了几分,“那我先走了。刘阿姨,书房有点乱,要麻烦你打扫一下了。”   她跟霍启年打了个招呼,拉着行李箱想往后走。   “等等。”霍启年忽然道。   苏允白回头看他。   霍启年一手插兜,闲闲道:“苏老师,你把车子的通行证都给我了,要怎么把车开出车库?”   苏允白怔了下。   她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霍启年地下车库好几排豪车,安保力量强悍。没有通行证,她不可能出得了车库门。   霍启年道:“这样,我让人把你的车开到大门口,你从正门出去。”   苏允白想了想,接受了。   她拉住行李箱,转了个方向,朝玄关走去。   铺了地毯的地面,安静是安静了,但摩擦阻力极大,本就重的行李箱,这一下是越发难拉动了。   霍启年看她费劲巴拉的样子,到底上前一步,“我送你。”   他也不管她是不是同意,上前接了她的行李拉杆。   苏允白拒绝的话就这样堵在了嘴里。   算了,随他吧。   两人一前一后从书房朝玄关走去。   路过客厅时,霍启年眼神一扫,从客厅的落地窗外,看见了蒙蒙的天色。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劈里啪啦地响,像是有人在敲门。   霍启年眉头一扬。   竟然下雨了?   他转头看苏允白。   苏允白也正看着窗外。   今天的雨提前了。   春末夏初的雨,下得格外大,格外急。   她车上是有伞的。假如她直接从地下车库离开的话,也根本用不着伞,可现在……   从正门到大门可是有一段不短的路的。   苏允白想了想,“霍总,方便问你借把伞吗?”   总好过借通行证吧?她可是刚还的。   霍启年慢悠悠道:“方便倒是方便,就是不知道家里是不是有伞。”   “……有的。”苏允白说着,眼神往玄关处一扫。   霍启年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在玄关的尽头,一排鞋架的上方,看见了一排挂着的雨伞。   那就没问题了。   两人的脚步继续。   行李箱的轮子从地毯的边缘滑出,滑向铺着石砖的玄关,拉出长长的刺啦声,意外地响,似乎能引起回声一般。   两人都停住了脚步。   苏允白随手拿了一把伞,拉开了大门。   沙沙的雨声入耳,周围安静到有些沉闷的气氛,一下子被天地间的风雨声冲散了。   苏允白望着这雨幕。   这一步走出去,从此,她跟霍启年就真的再无瓜葛了。   苏允白轻轻吸了口气,转身面向霍启年,“就到这吧,谢谢霍总。”   她预备从他手中接过行李箱。   霍启年却没松手,只在门边站定。   他仍然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允白,你还可以后悔。”   低沉的声音,夹在沙沙的风雨声中,十分悦耳,也十分从容,从容到甚至有些像是在开玩笑。   即便如此,苏允白还是忍不住恍惚了下。   她不敢深究自己这个时候在想什么,是觉得委屈心酸,是觉得动摇,还是觉得嗤之以鼻。   她不敢想,也不愿意想,只是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快速从恍惚中回神,而后轻轻笑了下,“谢谢,但不必了。”   苏允白伸出手,接过自己的行李箱,踏出了霍家的大门。   黑色的大伞撑过头顶,咕咕的轮子声响在身后。   很快,雨声从头顶的伞面上传来,带来微微的震颤感。细细的水汽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   风雨加身,可这才是她该走的路。   她一步一步地朝外走,越走越稳,越走越从容,逐渐消失在雨幕中,消失在霍启年的视野中。   夏天来了。 21. 第 21 章 让他给我滚回来!……   霍启年坐在车上, 闭着眼睛,凝神听着雨声。   雨势不减,滴滴砸在车身上, 劈里啪啦地响。车子偶尔经过高架桥下,这沙拉拉的雨声就会短暂地被拦住一瞬, 很快又卷土重来。   霍启年倒不讨厌这嘈杂雨声中的空白时刻,只不过在连绵的雨声背景里, 它们的存在虽然无关紧要, 却显得有些特别。   就像一些他现在还不太辨得清的情绪。说不上这些情绪到底是好还是坏, 如果硬要给个形容, 应该是……有存在感。   ——有些东西, 开始有存在感了。至于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霍启年自己也有些糊涂。   张助理透过后视镜小心观察自家老板的神色, 见他正闭目养神,却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 忍不住绷紧了神经。   送走太太之后,老板就是这个样子了。   倘若不是知道老板跟他太太关系不太好, 这会儿张助理说不定会以为自家老板是在为离婚的事伤神。   但怎么可能呢?   他到老板身边已经一年多了, 有些事了解得很清楚:老板跟他太太之间,实在不够亲近。   也许对于老板来说,离婚还松了一口气呢。   所以是因为别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呢?   为什么总有种不太安稳的感觉?   张助理的预感很准。   霍启年的这一趟出差之行, 似乎从一开始就小毛病不断。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在南半球。南北气候相反, 国内正是夏初, 当地却已经是冬初了。   这几天正赶上第一次大降温,气温比往常都低,他们到达的时候又是半夜。从空桥走出来,冷空气一照面, 人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张助理虽然在行李上冒失了一次,但办事还是很周到体贴的。刚下飞机,他就替霍启年准备好了加厚的外套,把他照顾得很妥贴。   一行人入了关,直奔酒店。   不巧的是,当地似乎因为什么事发生了游行抗议,一群示威者大半夜堵在高速路口,把交通都给切断了。   他们的车跟其他车一样,被堵在了路上。   霍启年长途旅行,正是疲惫的时候,在车上忍不住眯了一小会儿。再醒来时,他就觉得头隐隐作痛。   他以为这是没休息好,也没怎么在意。   交通被堵了好几个小时后终于重新恢复。赶在天亮之前,他们一行人终于到达了预定好的酒店。   这时候,霍启年头疼的症状稍微严重了一些。   他洗漱完,也不着急吃晚饭,直接去休息了。   当天早上,霍启年就发起了高烧。   这一下,一群跟着他来的人都有点着急了。   张助理随身带了药过来,可这不过是有备无患,真的让他给霍启年吃药,他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还是霍启年自己不耐烦,吩咐道:“把我行李箱拿来!”   霍启年常年出差,世界各地到处飞,总有那么一两次事不凑巧,碰上水土不服或者气候差异,身体会出现点小毛病。   通常这种时候,他都能在自己行李箱的小药包里,找到他需要的药品。   霍启年开了自己的行李箱,从行李箱的暗袋里,找到了小药包。   一打开,他的眉头就忍不住皱紧——小药包里的药品,跟张助理自己带的,几乎重合。   霍启年暴躁了:“我记得有一种冲剂的,这一次怎么没有了?”   张助理战战兢兢:“老板,药不能乱带的,海关会拦的……”   “我还用你说?我问你,以前的药呢?”   “我,我换了新的。”张助理几乎要哭了。   这一次行李是他收拾的,他还问了常飞这里的人,从他们那里拿了一份绿色的常用药品清单。   他自以为万无一失,哪知道老板一上来就问他要以前的药……   眼见霍启年神色越来越糟,张助理赶紧道:“老板,您还记不记得那个药的名字?我到当地的华人那里去问一问……”   霍启年冷冷一笑,什么话也不说,从小药包里选出一种成药,直接吞了两片。   烧很快退了,可霍启年头疼的症状却没缓解。   随行的一位副总不敢耽误,当晚就联系了一位华人医生上门看诊,又重新给开了药。   一通折腾,直到天快黑了霍启年才睡下。   副总带着人出了门,见张助理脸色白得吓人,没好气道:“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没事你换什么药啊?”   张助理要哭不哭的样子,“我以为地方不一样,海关的要求也不一样……所以……所以就更新了一下……”   副总可不好糊弄:“霍总也不单单只去一个地方,以前的药怎么都没事?你手贱干什么?”   张助理更沮丧了,“以前……以前的药,都是太太给准备的……这一次……”   副总就露出微妙的神色。   霍启年离婚之事,虽然没有刻意宣扬,但也从来没有刻意隐瞒谁,所以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离了婚了,霍太太自然就不会帮霍总打理这些东西了。   奇了怪了,不是说关系不好吗?   听说前霍太太小家出身,有些事做得不是很好。   看这样子,至少前霍太太内务做得不错啊?   **   霍启年飞往国外的第二天,苏允白起了个大早,特地开车到环山路的“柳家老糕点”,提了半袋红豆糕,而后直赴A大花苑中区。   A大是国内顶顶有名的大学,单是院士就有好几个,挂名的就更多了。A市市政府重视教育,对人才的待遇更是一提再提。A大花苑就是人才待遇的体现之一——凡是A大教职工,可以依照级别获得一定范围内的房价补贴,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在A大花苑置房产。   A大很大,仅职工就有数千人,A大花苑更是分了东西南北中五个大区。苏允白要去的是A大花苑中区。这里的房子都是独栋的小别墅,装修级别更高,住的也都是荣誉级别的大人物。   苏允白本科的导师,也是霍启年的姨妈,谭院士,人就住在这里。   谭院士与苏允白的渊源颇深。苏允白本科读的K大,那时候谭院士还不是院士,而是她们系的系主任。   苏允白本科的毕业论文就是在她的指导下完成的。   后来苏允白出国读博,拿到博士学位后又回国。找工作时,她投的第一家就是A大——这里离C城不远,方便苏允白照顾她外婆。   苏允白入职的第二年,谭老师评上院士,调任A大任物理学院院长。   当年的毕设导师,如今的院长。因为这个渊源,苏允白与谭院士之间走得比寻常的师生更近。   再后来,苏允白嫁给了霍启年。她跟谭院士在师生关系之外,又多了一层亲戚关系。   谭院士跟霍启年的关系很亲近。她一儿一女都在外地工作,老伴又过世了,平日里只有一个人。   苏允白隔一两周就会特地过去看看她。有时候是跟霍启年一起来,有时候是她自己来。   苏允白最喜欢谭院士的一点是,她从来不会把她和霍启年混为一谈。她跟霍启年一起来,谭院士很欢迎。她自己一个人来,谭院士也不会多问,一直都是笑呵呵的,十分和蔼亲切。   今天苏允白赶一大早独自一人来看她,谭院士果然就没问起霍启年。她乐呵呵地接过苏允白给她带的红豆糕,“可有好几天没吃到这个了。”   两人一起吃了早饭。饭后闲聊,谭院士问苏允白道:“你手头上的项目快要结束了吧?”   苏允白点点头:“alpha测试已经快结束了,目前正在做最后的优化和封装,预计未来两周可以做完。Beta测试的名单正在联系,目前已经有十三家医院有意向跟我们合作……”   苏允白每个月会定期跟新科以及A大物理学院汇报项目进度,谭院士虽然不是主管,但对项目的进度也有把握。   她现在既然问起,当然自有用意。   谭院士问苏允白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谭院士不是第一次问苏允白这个问题了。第一次是在两年前。   苏允白博士刚毕业就回了国,这其实不太常见。应该说,这对她个人的职业发展并不是个最优解。她虽然在读博期间的表现很亮眼,但没有国外高校的任职经历,资历上到底还是单薄了些。   也是因此,苏允白一开始跟A大签的是聘用合约,一签三年。这三年是个很重要的考察期,假如考察不合格,A大方将不再续约。   高校的考察重点跟企业的不太一样。项目最开始的时候,苏允白忙得脚打后脑勺。她一边要带项目,一边要带研究生、发论文,一边还要照顾家庭,压力极大。   那时候她曾经有过一个更加轻松的选择,即直接跳槽到领航科技那边。她自己实力过硬,完全可以在领航科技那边拿到一个不错的位置,而无需过度担心A大这边的考察问题。   压力最大的时候,苏允白也的确流露过这样的意思。那时候她自认跟霍启年关系很好,甚至想过项目结束后就辞职,从此安心当个全职太太。   谭院士知道后,把她喊了过来。   全职太太的事苏允白只是想一想,没露过口风,所以谭院士虽然不高兴,但也不至于太生气。   她以为苏允白是想放弃A大这边的职务,便问苏允白道:“假如领航科技的另一个老板不是启年,它对你还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苏允白怔愣半晌,再也没提要跳槽的事。   熬过最难的那段时期后,苏允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节奏。   前年她已经提前转正了。   现在,谭院士又问了苏允白同样的问题。   她笑着补充道:“我听说新科那边,有人要你全职留在领航科技?据说给的条件还很大方。   “你是怎么想的?别把我当领导,就当你老师就好,大胆说。”   以谭院士对苏允白的了解,她若是真选择了领航科技,她也不会很惊讶。   毕竟那公司有一半是启年的。   听说启年最近一直往它上面加码,还有意上市……很明显是看重的意思。   年轻人嘛,感情好起来,当然是恨不能日日都待在一起,连班都一起上。   苏允白笑着试探:“听老师这意思,您是支持的?”   谭院士笑道:“我原来不同意你冒险,是因为那时候项目的前程在哪里还不知道。很多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做研究是做研究,开公司是开公司……   “不过现在嘛,领航科技显然有个看得见的未来。你即便要跳槽了,未来的发展也未必就差了。   “既然这样,我又何必要当个坏人呢?”   谭院士眨了眨眼,笑得有些顽皮。   苏允白沉默片刻,也笑,“老师,其实我今天过来,是有件事想跟您说……”   她看着谭院士,“等这个项目的alpha测试完全收尾,beta测试开始铺开,我想从领航科技那边退了。事实上,项目的结题报告我都开始在写了……”   谭院士闻言,有些惊讶。   她沉吟了半晌,“小白,你老实告诉我,你跟启年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苏允白对着老人担忧的眼神,心里不太好受。   虽然如此,她还是道:“老师,我跟启年已经说好了,我们……离婚了。”   谭院士一怔,神色落了下来。   她沉默了好半晌,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最近。昨天我刚从莲山搬走……这件事,我想着还是跟您亲口说一声……”   “怎么这么急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也不是,我们彼此都有这个想法。有一段时间了。经过仔细考虑,我们都觉得还是分开比较好……”   “启年他……小白啊,我知道启年在生活上还幼稚了些……”谭院士说到一半,看到苏允白的神色,又止住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苏允白神色谦然,“老师对不起……”   谭院士到底见识过风浪,很快就回过神来了,“你这话。对不起什么啊?离个婚而已。难不成离了婚,你就不认我这个老师了?”   苏允白赶紧道:“那不会。您永远都是我老师……”   谭院士想了想,“这样也好。你如果真从领航科技退了,就可以专心学校里的事了。多花点时间在科研成果和教学上,攒攒资历,再过个一两年,看看能不能往上升一升……”   副教授再往上,就是教授了。   这一步,要的不仅仅是实力,还得看时机。   苏允白一边心动,一边又有点没信心:“我毕竟还年轻,而且咱们学校人多,比我资历深的还有得是……”   谭院士却气定神闲:“原本你若是还在领航科技那边,那未必能行。但你不是要从领航科技退了吗?那就不一定了。   “这个项目都已经成一个公司了。这么大摊子,咱们A大这边肯定是要出一个人的。   “企业嘛,别的不说,至少资金是不会缺的。有些可上可下、并没有万全把握的人,可能只会往一头使劲儿。   “领航科技的部长职位,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从谭院士家里出来,苏允白的眼神都亮了几分。   剩下的就是霍董那里了。   霍董两年前把公司交到霍启年手上后,就过上了退休生活,几乎不问世事。   他住在霍家的老宅里,平时鲜少外出交际,也不太欢迎外人去打扰他。苏允白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跟霍启年回老宅吃饭,顺便看看他。   虽然见面不多,但霍董对苏允白一向和蔼。   他是立身持重的长辈,苏允白很敬重他。离婚这样的大事,她是一定要亲自跟霍董说一声的,否则就太不礼貌了。   到霍家老宅时,时间刚过九点。苏允白提前打过招呼,所以她的车刚停在门口,就有人来接她了。   霍董退休生活丰富多彩,苏允白到的时候,他已经吃过早饭,正拿着鱼食喂鱼。   见苏允白过来,霍董和蔼地朝她招招手,让她过来,“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了。最近天气转热了,您脖子还疼吗?”   “好多了。你们天天坐办公室的,也得注意锻炼……”   霍董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苏允白聊着。   他与人来往自有一套逻辑,即便知道今天苏允白独自一人来应该是有什么事,也不着急问起,只是一边喂鱼,一边跟她聊着。   等一罐鱼食见了底,霍董招呼苏允白喝茶。   苏允白喝过一杯茶后,见时机差不多了,就主动说起了来意:“我来是想跟您说一声,我跟启年……我们决定离婚了。”   霍董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缓缓收了回去,显得有些严肃,甚至是严厉。   他问一旁的助理:“他人呢?”   助理低下头,“霍总出差了,现在人在国外。”   “哼,好一个人在国外!”霍董将手里的茶杯重重放下,“给他打电话,让他给我滚回来!”   苏允白没想到霍董说生气就生气,吓了一跳。   她一直就知道霍家这对父子关系不太好,但霍董会这么不加掩饰,还是有点出乎她意料。   苏允白赶紧将人拦了下来,“爸……董事长,这件事不怪他,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决定。”   “你别给他遮掩!他从小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张狂得不行,有了点成绩就自以为厉害,别人给他两分薄面,他就不知收敛,学不会尊重人……”   霍董的话很重。   苏允白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脾气,这会儿有点不知所措。   霍董骂过霍启年一场,又安抚苏允白:“你是个好孩子,肯定是他又在外头混账了!简直不知所谓……你别怕,这件事我能做主……”   苏允白沉默半晌,叹气道:“董事长,离婚是我提的。”   霍董顿住了。   苏允白诚恳道:“您这些年很照顾我,我心里很感激。我想着离婚这么大的事,不能让您从别人那里听到,所以过来跟您说一声……   “董事长,我是真的想离婚的。”   霍董轻声叹了口气,“是启年没做好。”   “我们私下已经商量好了离婚协议。新科决定要上市,所以一个月后,我们会正式办理手续……”   苏允白说起她跟霍启年的约定。   这些事也是霍董关注的。所以苏允白说起时,他听得很认真。   霍启年是霍氏现在的掌权人,他的婚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倘若真的闹得很难看,对集团的形象不利。   苏允白:“我们的意思是不正式发新闻稿,但也不会刻意隐瞒,淡化这件事的影响,慢慢就过去了……”   霍董听完,又叹了口气,“好孩子,难为你了。”   “您这话就太客气了,再怎么说,这些年您也照顾了我很多……”   苏允白这话说得至少有八分真心。   别的不说,至少她外婆的病上,霍家是真的帮忙了。虽然最后没能留住人,可她外婆走得很有尊严,这已经够她感激的了。   霍董看向一旁的助理,“你帮我把李律师找来。我记得我在中心商场还有几个店面?让允白挑两个喜欢的……”   “别……”苏允白赶紧阻止,“董事长,我真不是跟您客气。离婚协议的事,我已经跟启年谈好了。”   霍董见苏允白实在不愿意收,便道:“那你可有什么为难的事?允白,就当是安一安我这个老头子的心……”   苏允白抿了下唇,“是有一件事,我一直在想该不该问……”   “哦?”霍董精神一振。   苏允白道:“董事长,也许您能告诉我,当初……启年为什么愿意结婚?您知道的,我想听真话。”   霍董一怔,下意识避开了苏允白的眼神。   他叹道:“允白啊,是启年对不起你。”   苏允白眼神一黯,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我就是好奇罢了,其实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   她站起身,“我下午还得去公司,就不打扰您了。”   “等一下。”霍董叫住了她,“你把手机给我一下。”   苏允白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把手机递了过去。   霍董将苏允白的手机递给一旁的助理。   助理笑了笑,在苏允白的通讯录上新输入了一个联系号码,又将手机还给了她。   霍董道:“老宅的电话你是有的,我现在给你的是我的私人电话。若是遇到什么难解决的事,你就给我打个电话。   “A市这个地界,我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你就当我是世叔,逢年过节,也来走动走动……”   苏允白握紧手机,“谢谢您。”   别管能不能用到,至少这是霍董的一番好意。   苏允白很快告辞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后,霍董这才猛地一挥手,将茶几上的茶杯扫落在地,摔了个粉粹。   他难掩盛怒,“去给他打电话,让他给我滚回来!澳洲那边有多大的生意,六个副总都不够他用,还要他堂堂一个集团的总裁亲自跑一趟?   “当初是他自己答应结婚的,我又没逼他。他自己惹出来的事……   “事情才刚过多久,这就翻脸不认人?   “他不要脸,我可要脸!   “简直不知所谓!” 22. 第 22 章 后悔?不可能!   霍启年当然不会滚回去。霍董在电话里的咆哮, 他左耳进右耳出,甚至敷衍得气定神闲:“知道了,我会尽快回去的。”   霍董一听就知道他没往心里去。   他不再白费口舌, 只冷笑两声:“你早晚会后悔!”   霍启年眉头一挑,连不屑的表情都懒得摆。   挂了电话后, 他该开会开会,该谈合作谈合作, 丝毫没把这件事放心上。   三天后, 合同签订, 霍启年将剩余之事交给随行的副总, 自己先一步飞回国。   当天晚上, 没等他的“狐朋狗友”们喊他出去,他先接到了谭老师的电话:“启年啊, 知道你忙,但来姨妈这里吃个晚饭的时间总该有吧?”   霍启年闻言, 不由露出个牙疼的表情,应了下来。   谭老师自小就十分照顾霍启年。他读高中那几年, 正逢霍母病重, 霍董又不太管他。要不是谭老师压着他的脾气催他上进,他可能真就成了个只知道吃喝玩乐、逞凶斗狠的纨绔了。   也是因此,在霍启年心里, 谭老师几乎是母亲一般的存在。霍董的话他可以当耳旁风, 可谭老师那里, 他还真不愿意放肆。   霍启年早早收拾好自己,连张扬的车都不开,只挑了一辆低调的黑色商务车,自己一个人开到了谭老师那里。   一进门, 他先煞有其事地上下看了看谭老师,叹道:“谭老师,又年轻了啊。您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呢?”   谭老师瞪他,没瞪两秒就破功了。   她笑骂道:“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又不正经!”   “我怎么不正经了?您看我这一身打扮。这叫什么,这就叫正经。”   霍启年拥着谭老师往屋里去,“我闻到了水煮肉片的味道,是何阿姨做的吧?可馋死我了。咱们什么时候开饭?   “您不知道,我可是三四天没吃好饭了……”   霍启年嘴巴不停。一会儿谈他给谭老师带的礼物,一会儿谈国外突然爆发的游行,一会儿又说起当地毫无新意的美食,吐槽合作方请的中餐是多么难吃,他在餐桌上差点都要装不下去了云云。   只他一个人,就能说出十个人的热闹。   事实上,只要霍启年愿意,他就是个极能讨人欢心的人。谭老师在对上他时,即便一开始还板着张脸,很快就会转变态度。   在人际交往上,他一贯得天独厚。倘若他再用点心,那杀伤力就更大了。   所以很多事,不是他不能做,而是他根本就没上心。   只看他现在的态度就知道了:从进门到现在,他一句有关小白的话都没说。   谭老师看在眼里,心里忍不住叹气。   她不愿意饭前扫兴,就热热闹闹地顺着霍启年的话聊,把一顿晚饭吃得宾主尽欢。   等霍启年放下筷子,她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我常常在想,小白要是有你这本事就好了。也不用多,三分就行。”   霍启年就知道,今晚到底还是逃不过的。   他也忍不住想叹气了:“姨妈,我跟您天南地北绕了这么多事,您怎么还记得这个啊?”   谭老师瞪他,“我还没有老到那个份上吧?”   “您别生气呀。我看苏老师的本事不仅不差,反倒好得很。家里的老头子和您都这么喜欢她……这本事我可比不了。”霍启年似笑非笑的。   谭老师听出了他话里的锋芒,忍不住道:“你少给我打马虎眼。小白脾气那么好,要不是你没做好,她怎么会跟你离了?”   霍启年一摊手,“您瞧,我没乱说吧?这都没怎么呢,你们就都觉得是我的错了。苏老师这本事,果然比我高明多了。”   “怎么,你还觉得自己被冤枉了?”   “姨妈,离婚可是她提的。”霍启年道,“当时我朋友们都在,她的一个朋友喝醉了耍酒疯,往我这边的一个朋友身上倒了酒。   “我让她代表她朋友道歉,她说来说去就是不肯,反而说要离婚……离就离呗,我还怕了怎么的?   “您评评理,这是我的错吗?”   谭老师不怎么相信,“那么多人,怎么小白的朋友就找上你朋友了?”   霍启年道:“姨妈,您这不对吧?受害者有害论?”   “你先别急着给我扣帽子。我问你,”谭老师皱起眉,“你那个朋友,该不会是个女孩子吧?”   “这跟是男是女关系不大。”   谭老师却一下子就猜到了:“曲家的那个?”   霍启年顿了下。   谭老师这下子是真有点生气了,“你该不能对曲家那个丫头有什么想法吧?启年,咱们可不能犯这种原则性的错误……”   “我没有。”霍启年道,“姨妈,我跟清音之间,真不是您以为的那回事。”   “那你为什么离婚?”   “这两件事不是因果关系。我觉得我自己没做错,但苏老师却总是疑神疑鬼。姨妈,她太过了!”   “那你跟小白解释清楚啊。”   “我解释过,没有用。”   谭老师沉默片刻,又道:“你的解释,是不是就是嘴上说说?”   霍启年一挑眉。   谭老师道:“启年,你就当老师是偏见好了。你朋友这么多,男男女女都有,可这种事,我第一反应就是曲家那个孩子,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她看着霍启年,眼神有点深,“你扪心自问,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真的没有做让小白误会的事吗?”   霍启年没回答。   谭老师继续道:“之前你需要结婚的时候,曲家那边明明有机会,却避之不及。我多少知道你的脾气,你就不是个能接受这种见风使舵之人的性子。   “这件事过后,你果然就疏远曲家了。   “可怎么在曲家那个小姑娘身上,你一下子就变了?”   “因为我欠她一个人情,现在在还她。”霍启年道,“这件事您别问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再说了,您还不知道我吗?我如果真对她有什么想法,又何必现在才离婚?   “这件事跟她没关系,只是我和苏老师之间的事……”   “小白知道这件事吗?”   霍启年没应声。   那就是不知道了。   谭老师有点生气了,“启年,你们是夫妻!你要还曲家那个丫头人情,为什么不跟小白解释清楚?她不是任性的人。”   霍启年也来了脾气,“我为什么要跟她解释?假如连这样的信任都没有,只能说明我们不合适。”   他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什么,意有所指道,“我们本来也不合适。正好,不要给彼此增加不必要的沉没成本。”   谭老师一惊,“什么叫‘本来也不合适’?”   霍启年沉默片刻,“我跟她是不一样的人。”   谭老师反问道:“你以为她是怎样的人?”   霍启年坦然道:“我不知道,但肯定跟我不一样。我知道离婚这件事突然了些,可后来我想了想,这未必不是一个好时机。   “我们不一样,早晚得渐行渐远。既然如此,赶晚不如赶早。”   谭老师沉默许久,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不再说离婚的事,只疲惫道:“启年,我希望你是真的想清楚了。不要这么傲慢,我怕你将来会后悔。”   霍启年脸上的笑只浮在表面,“后悔?不可能!再说了,我自己都不怕,您又担心什么呢?”   当天晚上,霍启年是带着火气入睡的。   任他再是看得开,一连被说了两次,还次次都是被指责的那一方,难免觉得不痛快。   苏允白到底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尤其是……为什么总说他会后悔?   他有什么好后悔的?   霍启年憋了一口气,这口气在第二天上班时,又达到新的高峰。   ——管人事的负责人给他递了一份报告,是各个分公司高层管理人员的任职变动情况。苏允白的名字,就出现在辞职意向名单上,还是头一个。 23. 第 23 章 办公时间,苏部长竟然不……   霍启年凉凉一笑。   天底下那么多人, 他难不成还就缺她一个苏允白了?   他拿起桌上的笔,当场就想批个同意。   但……等等。   别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为什么就得按照她的节奏来?   霍启年丢开手中的笔, 撑着下巴看着桌上的文件,微微眯起了眼。   半个小时后, 由霍总亲自带队的霍氏集团高管小队,一行共七人, 驱车前往位于A市新区的领航科技, 美其名曰, 视察。   霍启年的车刚离开霍氏集团大楼, 这个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 一下子就传开了。   【十九楼八卦中心】   ——大消息!霍总杀去领航科技了!   ——领航科技?没什么印象啊。是我孤陋寡闻了吗?   ——新科总该知道吧?新科控股的领航科技。新科不就是霍总的吗?   ——so?   ——天哪!不会还有人不知道前·霍太太就在领航科技吧?不会吧不会吧?   ——这我倒是知道,但霍总一看就是去视察的, 跟前霍太太有什么关系?前霍太太有这么重要吗?   ——砂仁猪心!砂仁猪心呐![偷笑]   ——可如果真是为了公事……实事求是好吧,霍总要去领航科技, 真挺突然的。他找人都是临时找的,听说张总都没带。张总你们知道吧?他就是分管领航科技的。连张总都不带, 这哪是视察的样子?   ——难不成是要问罪张总?   ——这话你信?张总屁股底下那把位置稳得很。没见新科都要上市了吗?他可是嫡系啊嫡系。   ——那霍总为什么突然要去领航科技?   ——还不兴霍总心血来潮啦?说起来, 霍总的确没有去过领航科技呢。   ——不能吧?   ——怎么不能?集团底下这么多分公司,领航科技不过是新科注资而已,有那么重要吗?他没去过不是很正常?   ——那么问题来了, 之前都没去, 为什么现在要去了?   ——小道消息, 前霍太太,也就是领航科技的苏部长要辞职了,报告今天递到霍总办公室了。   ——辞职?真的假的?   ——我靠好心机!她该不会以退为进吧?   ——争宠新手段?啧啧啧。   ——我也觉得这个时机点好微妙哦。   ——你们少说两句,苏部长能当上部长, 靠的可是自己的本事。   ——这事咱们讨论过吧?领航科技可是郑总在管。郑总那个人你们还不知道吗?他是恨不能把所有好处都往自己家里搂的。前霍太太可得喊他一声姑父的,就凭这个……有些事就不必多说了吧?   ——也不必把人想得这么坏吧?苏部长我接触过,感觉挺有能力的一个人。她这会儿递辞职,是因为公司有规定,高层离职需要提前说的。   ——不是,匿名群还要拍马屁??不必了吧?   ——大可不必。她已经不是霍太太了,马上又不是苏部长了,还不能让人畅所欲言了?   ——就是就是,真这么觉得她好,你倒是别来这里听八卦啊。   ——别吵啦别吵啦!我不care苏部长如何,我就想知道,霍总去领航科技后,会发生什么!   ——对对对,我就想知道这个。都有谁跟着去啊?   ——我知道一个,刘助理!   ——秘书处的啊。那看来没戏了,她们那边的人都嘴紧,很少乱说的。   ——姑娘天真了吧?涉及霍总当然要嘴紧,但涉及霍太太嘛……[偷笑][偷笑]   ——不然你们以为咱们的八卦都是哪儿来的?十九楼的八卦,当然得是十九楼的人传出来的啊!   ——就算刘助理真不说也没关系,领航科技那边我也有认识的人啊!放心,绝对能打听出来。   ——坐等吃瓜。[瓜]   ——嘿嘿嘿,我听说刘助理不太看得惯某人?   ——要我我也心不平啊。人家堂堂高材生,奔着霍总的第一秘书来的,就想着以后也外放当个刘总,结果被霍总派去管某人的大小事,几乎成了她的生活助理……   ——啧啧啧。   ——我的志向是封疆大吏,结果你竟然让我往后宫使力?   ——而且这后宫主子还不受宠。   ——不受宠就算了,脾气还大。   ——还总出昏招。   ——前途无亮啊前途无亮。   ——不过,刘助理也算是快要熬到头了吧?   坐在车上的刘助理悄悄收起手机,长长吐出口气。   她看着车窗外飞速往后退去的高楼大厦,勾了勾唇角。   虽然那群人说话难听,但有一句话是说对了:她快熬到头了。   她在霍总身边四年了,有些事看得很明白。   霍总视察分公司自有一套流程。除非是想纠对方错处,否则他很少像今天这样,一点准备时间都没有,直接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是很下面子的做法。   也别说粉饰太平那一套了,那是高级玩法,但至少得给人预留个做ppt的时间吧?   什么提前通知都没,一句口风都没漏,只在出发之前告知一声……   一切都太匆忙了,到时候分公司的业务就算有九分功绩,恐怕也只能呈现出七分。   要是再一个紧张……   看霍总这脸色,再看他们这一行的阵容,对方很难不紧张。   紧张就容易出错。到时候七分好也只剩五分了。   刘助理想到这里,脸上的神情都不自觉放软了几分。   她跟苏允白没仇,细究起来,她们其实还算校友:她研究生读的就是K大。   良禽择木而栖。她大好青春,不愿意在包包、首饰、礼服等等等等有关霍太太的琐碎小事上浪费,不过分吧?   刘助理想到这里,越发心安理得起来。   霍启年一行四辆车,很快抵达领航科技门口。   郑总带着人在大门口迎接。见到车来,他还热情地下楼梯迎了两步,一张白净的脸上带着笑,十分儒雅随和的样子。   只从卖相来看,郑总在一批大腹便便,甚至“聪明绝顶”的高管里,绝对能称得上一句鹤立鸡群。他年轻时就以斯文俊秀出名,即便人到中年稍逊几分,依然很拿得出手。   否则也不至于把一贯霸道不让人的霍曼英迷成那样。   只可惜,世上有“草包美人”一说。郑总虽然说不上草包,但能力也就那么回事了。   霍启年对他这个便宜姑父没太大好感,但也说不上厌恶,只很公事公办地点了下头,目光在郑总身后立着的人里一扫而过。   男的,男的,男的,女的……   ——都不认识。   呵,苏老师好大的架子!   霍启年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郑总的肩。   郑总背后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说起来,霍启年还要叫他一声姑父的,可他从来不敢在霍启年面前摆长辈架子,反倒有点怕他。   霍启年慢条斯理道:“郑总,临时视察,我怕是来得不是时候吧?”   郑总脸上的笑都僵了,“不会,不会。咱们公司上下的人都很欢迎霍总的到来。就是有些人出差了,还有些人是因为临时有事不在公司……”   一群人相伴着往里头走去。   A市新区目前还在建设中,很多项设施还不算完善。即便如此,这里也寸土寸金。   像领航科技这样的公司,因为其公司特点,即便背靠新科这样的大资本,也只在这栋大楼里占了三层。   当然了,是最好的三层。   这栋大楼一共二十三层,领航科技就在十一层到十三层之间,需要电梯才能到达。   电梯的门一打开,霍启年的眉梢就微微一挑。   不是他挑剔,而是这个电梯看起来实在太不成样子了。逼仄不说,轿厢四周还钉了大大小小的不规则木板,上面还贴着五颜六色的广告。   霍启年眼神往左边一扫,刚好就看到个整形整容的;往右边一扫,又是个治疗不孕不育的……   别说是霍启年了,随他而来的人都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   郑总额头都微微见汗了,但还是解释道:“这栋大楼有些地方还没租出去,有些地方还在装修,条件看上去就比较一般……   “楼里其实有好多部电梯的,咱们旁边不就有三个吗?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个更大的电梯。就是今天比较不巧,那个电梯正在检修……   “不然咱们换隔壁的?”   霍启年:“不用了,就这个。”   电梯容载量小,他们这么多人,自然是不能一次都纳下的。郑总带来的人里,很多人就自然地停在电梯门外。   电梯门关上。   停在电梯外的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小声议论开了。   “四个电梯呢,郑总怎么就选了个最糟的?谁都知道那个电梯临时被用作货梯了好不好?”   “郑总哪知道啊?他天天都从停车场来,走的是最大的那个电梯,以为都一样呗。”   “但这很败咱们形象啊!搞得咱们公司很low的样子。”   “科技公司嘛,要的就是小而精,要那么高大上做什么?”   “先别担心这个了,联系上苏部长没有啊?咱们都知道郑总就是面上光,到时候要是一开会……我想起来都替郑总捏一把汗。”   “对啊对啊,怎么就这么寸,苏部长今天竟然回A大开会了……”   “我已经联系上她了。但从A大到这里,怎么着都得半个小时吧?”   “看着吧,郑总要是聪明,就该知道先带他们那群人逛逛咱们公司。咱们也赶紧上去,上个月的ppt还在吧?赶紧修一修,到时候苏部长要是来晚了咱们还能撑一撑。”   另一边,电梯轿厢里。   偌大一个空间里,只有郑总一个“外人”。   郑总就有点紧张了。   电梯上行。   有人就问道:“郑总,领航科技的资金很紧张吗?”   怎么就找了这么个地方?   郑总道:“也不是,资金是够的。苏部长的意思是,我们到底是科技公司,资金的大头应该用在研发上,至于别的,成本能控制就控制……   “这里的条件还是不差的……”   郑总话音刚落,电梯停了,停在了七楼。   电梯门打开。门外,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带着头盔,手里还抱着一堆木板的青年跟他们一行人面面相觑。   还是站在电梯控制台旁的刘助理率先反应过来:“电梯满员了,您等下一班吧。”   电梯门关上了。   这一次,轿厢内的气氛有点沉闷了。   刚才电梯门开得短暂,但也够他们一行人看清楚了:刚才停留的那个楼层,空空荡荡的,很明显没有人。   “郑总,不知这栋大楼大概有多少个公司入驻?我看不是很繁华的样子啊。”   “这个,这个……我们这边一楼一楼都是独立的,我不太好去打听别人家的情况……”   “那你们租下来之前呢?你总该先了解一下周边的环境才确定公司选址吧?”   “我们是第一批入驻的。听苏部长讲,当时这栋大楼已经租出去三层楼了。”   “该不能就是你们那三层楼吧?”   “额……这个……应该不是吧?”   这种事,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还谈什么“应该”?   到底是谁在视察?   一行人都忍不住皱起眉。   霍启年忽然问道:“所以公司的选址,是苏部长定下的?”   这次郑总倒是不支支吾吾了:“是,苏部长做了很多工作。”   霍启年挑起眉,脸上的神情令人玩味。   电梯终于到了。   电梯门开后,众人先看见的是一个铺着大理石板砖的地面,以及对面的两个电梯门。   两个电梯门之间立着一盆绿色的盆栽,几乎有半个人高。但在盆栽的茎部稍往下,却有一个镂空的口子。   仔细看去,这才发现盆栽其实只占上方的一小部分空间,底下是个垃圾桶。   也算别致。   别小看这么个设计,它的存在,与大理石地面以及电梯周围的布置相得益彰,一下子就将景致装点得高级起来。   同时,它也将众人的视觉从电梯内的木板以及小广告上拉开,让人相信,接下来的将会是一个新的世界。   接下来的也的确是一个新的世界。   十一楼的主体空间几乎都被打通了。一面玻璃墙之外,是好几排电脑,电脑前有人在忙碌着。一双双手在一个个键盘上不住地敲着,但人站在玻璃墙外,却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办公区域再往外,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布置了满满一墙的盆栽。一眼望去,一片欣欣向荣的绿,让人看得心情都开阔起来。   郑总介绍道:“这里是研发一部,是龚部长负责的。我们软件的核心代码就是在这里诞生的……   “玻璃墙是隔音设计。我试过了,我们这边正常的交流是不会打扰到他们的。玻璃墙内有卷帘,平常都是半合上的,给我们的员工足够的私人空间……   “那些绿植……一开始其实没这么多的,苏部长只放了几盆在那边。后来我们的员工自己加了点,甚至把他们自己家里的也带来了。   “平时他们敲代码敲累了,就养养花草,也算是放松放松眼睛……”   “这里是小会议室,一共有两个,主要是给部门内自己开会用的,比较私人。有时候我们的员工也在这里休息……”   一行人逛完了十一楼、十二楼,又往十三楼去。   一上十三楼的楼梯,先看见的是一个空间不小的会议室。跟十一、十二楼明显是小型私人会议室的布置不同,这里的会议室更宽阔整洁,也更公式化、专业化。   看到这里,跟在霍启年身后的人都神色一动。   老实说,这才是他们熟悉的画风。   会议室往外,就是领航科技主要负责人的办公室了。尽头视野最开阔的那间,无疑就是郑总的办公室。   郑总热情地把人往他那里领。   霍启年的脚步却不紧不慢的,一步步路过会议室,甲的办公室,乙的办公室,丙的办公室……   终于,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微微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紧闭着的黑棕色大门。它的门边,印着办公室主人的铭牌——   研发部部长,苏允白。   霍启年慢条斯理道:“说起来,这一楼的办公室门都开着,怎么这一间倒关着呢?办公时间,苏部长竟然不在吗?” 24. 第 24 章 今天的苏允白,显得有些……   听话听音。霍启年这话, 很明显就不是什么欣赏的意思。   他这一路视察过来,每每问起的事,似乎都跟这位苏部长有关。   都不用霍启年自己加码, 他身边的人就领会了他的意思。   有人问道:“我这一路听郑总的介绍,这位苏部长倒像是很能做领航科技的主。我还想着这么得力的干将, 必得认识认识才好。怎么人竟然不在呀?”   郑总虽然本事平平,但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在的。   一见这个场面, 他心里就忍不住暗骂一声倒霉。   就说这俩人离婚怎么可能毫无波澜, 可不就应在这里了?   郑总脸上的笑都快僵住了:“这个……苏部长是暂时不在。A大那边要开会, 苏部长去参会了。”   有人笑了一声, 道:“可真是巧了, 咱们选的时间竟正好跟A大开会的时间重了。说起来,A大经常开会吗?”   这是什么意思?   是说苏部长以去A大开会为借口翘班吗?   郑总脸上的笑都快维持不住了。   这时候, 一道声音插了进来:“A大每周一早上有会,持续时间大概在一个小时。苏部长在A大有职务, 一般每周一上午、周三的下午她会固定在A大办公。   “有时候周五她也会过去。如果周五她去A大的话,周四下班之前她会提前通知。   “今天是周一。现在是上午十点十三分, 按照苏部长的行程, 半个小时内,她就会回公司了。”   一番话,铿锵有力, 透着股特别的硬气。   众人应声回头, 看见了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 高高瘦瘦的,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特有的苍白。   有人眼神一动,问道:“这位是……”   “我姓龚,是研发部副部长。”   霍启年的眼神在龚部长身上打了个转, 脸上笑意淡淡的:“看来是真的不太巧。不过也不要紧,领航科技人才济济,想必也不至于缺了苏部长就运转不了了。   “公司我们转得差不多了。这样,咱们了解了解别的。郑总,你叫上各部门的负责人,跟我们介绍介绍你们的项目进度?”   一行人移步十三楼大会议室。   大会议室中心是个长方形的桌子,桌子一侧正对着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显示屏,显示屏旁是一个大白板,白板的底座上放着五颜六色的笔。   技术部的一个小年轻在桌上放着的电脑上操作了一番,很快,显示屏上就出现了ppt的扉页。   郑总清了清嗓子,面带微笑,走到显示屏下,预备开讲。   郑总觉得,自己肯定是不虚的。   他每个月都得定期跟新科的张副总汇报项目进度,每次汇报都是这样的ppt宣讲模式,他早就练出来了。   这个月的汇报日还没到,现在放的ppt是上个月就做好的,他都已经跟张副总讲过一次了。   已经讲过的东西,郑总自觉有信心得很。   ——不过就是下面坐着的人从新科的张副总换成了霍氏的霍总而已,多大点事儿。   郑总站到台上,习惯性地往观众席一扫。   长桌的另一侧,显示屏正对着的绝对C位,坐着霍启年。他正斜靠在椅背上,一只手闲闲地撑着下巴,眼神专注地看着郑总这个方向。   室内的灯光特地调暗了。这稍暗的光线落在霍启年眼里,越发衬得他眉眼深邃,幽幽的,有一种深不可测之感。   郑总的小心脏没来由颤了下。   他没敢再看霍启年,眼神下意识往他身侧一扫。   霍氏其余六位高管,以霍启年为中心一字排开,每个人都抬头挺胸,全神贯注,手里拿着一只笔,透着一股绝对精英的味道。   郑总额头开始冒汗了。   他又清了清嗓子,道:“首先,欢迎霍总以及各位领导来领航科技视察,我在这里谨代表领航科技上下全体员工,对你们表示热烈欢迎……”   长桌的另外两侧,领航科技各部门的负责人们,后知后觉地鼓起了掌。   因为事先没有提及,有些人手里的动作就慢了一拍,以至于听起来,这掌声就稀稀落落的,无端透着点尴尬。   尤其,被欢迎的那几位仍然稳稳地坐在原地,神色都不带动一下的。   这下子,连稀稀落落的掌声都显得不合时宜了。   郑总干干笑了两声:“接下来,由我来跟各位介绍一下,我们领航科技主打的放疗计划软件的研发情况……”   **   等红绿灯的时候,苏允白扫了一眼手机。   微信图标的右上角,悬挂着一个鲜红的“32”。   她习惯性屏蔽群聊,所以这32条消息,都是单人发给她的。她的车开出A大大门时,微信上还只有一条未读消息,现在都已经跳到32条了。   32条消息而已,倒不算多。可问题是,这个数目已经很久没有变动了。   看来他们已经开会了。   看来情况不太妙,否则他们不至于连给她发消息都不敢。   苏允白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在心里梳理着一会儿要讲的内容。   白色的车子路过一盏盏绿灯,压着限速朝新区驶去,路过一条条马路,渐渐接近目的地。   十点二十五分,苏允白停好车,搭上上行的电梯。   十点二十六分,电梯停靠在十三楼。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在电梯门口转来转去,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电梯门开后,她一见苏允白,眼神就一亮,连脸上的焦急之色都放缓了。   她急急道:“会议已经开始近十分钟了。龚部长让我告诉你,霍总好像对你有点不满。总之……来者不善。”   苏允白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小姑娘松了一口气,停住脚步,目送着苏允白一步步往前走,直至停在会议室门前。   苏允白轻轻吸了口气,打开会议室大门。   空调的冷气外溢,冰得她微微颤了下,把她还有几分急躁的心情都给驱散了。   她一下子冷静下来。   会议室内,为了照顾投影效果,两侧的窗帘都被半拉上了,室内的灯光因此稍显昏暗。苏允白刚从大亮的天光下走进来,一时还有点适应不了这个光线,看什么都觉得昏昏的。   她没看清人,但反应并不慢,脸上很自然露出歉意和客气的笑:“实在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郑总此刻的心情,简直像是久旱逢甘霖。   倘若他带了麦克风的话,这会儿他长长的吐气声,说不定都能在室内回响。   他也不等霍氏一行人的反应,直接提议道:“苏部长全程领导并参与了软件的研发,比我更清楚一些细节。接下来就由苏部长来跟我们详细介绍介绍。”   他说完,直接就让出了主讲的位置。   苏允白看了台上的ppt一眼,也没推辞,一步步走到了台前。   投影的灯光照亮了显示屏,也照亮了她的脸庞。她微微垂着眼,看了桌上的电脑屏幕一眼,再抬起头来时,嘴角就抿了个笑,眼里似是融了星光一般,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道:“这是我们软件的主体界面。郑总应该已经介绍过,我们设计治疗方案的流程,就是从导入病例开始的……”   与郑总相比,苏允白的声音低了许多,可声音里那种坚定、沉稳的自信感,却仿佛带了力度一般,一下子就将原本听得有些浮躁的众人牢牢按在各自的椅子上,并让他们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节奏走。   这样介绍性的宣讲,内容当然是重要的,但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要如何将自己ppt里的内容,以一种深入浅出的方式,传达给所有人,尤其是非本专业的人。   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   苏允白控场的第三分钟,众人已经很明显地感受到了她跟郑总的区别。   跟郑总相比,苏允白最大的特点并不在于节奏、语速这类的宣讲技巧,而在于她的逻辑。   她很清楚接下来的每一张ppt都是什么,每一张ppt都是为了传达什么。她牢牢地抓住了那条逻辑线,以至于原本稍显无聊的软件介绍,众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霍启年依然维持着原来的那个坐姿,眼神却好几次不由自主地从ppt上移开,落在苏允白身上。   今天的苏允白,有些……陌生。   她穿着一件卡其色的连体衣裤,腰间系着一条同色的腰带,卡得纤腰细细,分外惹眼。   可能是天气有点过热了,她将半长的袖子挽起,松松地束在手肘上,由此露出了一痕雪白的手臂。每当她的动作稍大一些,她的手臂就会落入投影的灯光里,被灯光一照,映出一片晃眼的白。   这一身打扮,既干练又优雅,很适合她。   但这身打扮,并不算新鲜——苏允白其实并没有改变自己的着装风格。   那到底是什么让她看起来显得陌生了?   是她看上去十分尊重观众,实际上却将在场所有人都视为无物的态度?   霍启年看得出来,她的眼神虽然不时扫过人群,似乎正在跟观众交流,实际上却根本不为任何人停留。   这种小把戏……也就骗骗别人罢了。   某一个瞬间,霍启年忽然回过神来。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似乎盯着苏部长太久了。   霍启年皱起眉,心里无端有些烦躁。   坐在两侧的领航科技的负责人们注意到了他这个神情,心神都微微绷紧了。   这一块内容还好吧?做出的计划效果很好啊,怎么霍总一副十分不满意的样子?   苏允白丝毫不受影响。   前后十分钟左右,她将ppt推到了最后一页。   苏允白抬起头来,眼神在霍氏集团的几个副总身上一一划过,终于定在霍启年身上。   她道:“这就是整个软件的主要功能,不知道各位领导们有什么建议?”   霍启年当然有建议。   几乎在苏允白话音刚落的同时,他就坐直了身,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眼神显得有些锐利:“苏部长,刚才你将你们研发的软件主体功能都介绍了一遍,这很好。   “但问题是,我们在座的这几人,都不是你们这个领域内的。所谓隔行如隔山,我其实并不清楚,软件上的那些图形、曲线、报告……等等各种结果所代表的含义。   “所以你跟我们说软件,其实是吃力不讨好。说得严重一些,白费功夫。”   苏允白眼神微微动了下,似乎想说些什么。   霍启年不等她开口,继续道:“这样,我们换个角度来谈。假如今天领航科技没钱了,而你需要从我这里拿到一笔资金来盘活你们这个项目……   “仅从投资人的角度,你该如何说服我,让我相信你们这个项目是有前景的?是比市面上别的同款产品有优势的?   “或者,你就当我是采购员好了。你要如何说服我,让我买下你们产品?” 25. 第 25 章 霍总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苏允白由此确定, 霍启年是真的来者不善。   他甚至就是来找茬的。   说什么“隔行如隔山”……   隔行的确如隔山,可除此之外,还有“术业有专攻”一说。新科养着那么多人, 难不成都是摆设?偌大一个霍氏,难不成还找不出一个懂这一行的人了?   从投资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这种事更不应该她来做, 他自己才应该是最清楚的那个人才是。   三年前他就该清楚了,否则当年他又为何决定注资领航科技?   总不能是有钱烧得慌吧?   至于采购员的身份……这就更是笑话了。   霍氏也好, 新科也罢, 甚至是领航科技……这些大大小小的公司, 为何会特地设一个市场部、营销部……其中的缘由, 他不应该比她更懂吗?   这些反驳的话, 几乎是一瞬间就出现在苏允白脑海。   她也差点就真的这么说了。   可话出口之前,她又冷静下来。   霍启年不是傻子, 资本运营、公司管理的那一套,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 恐怕都不敢说自己比他更精通。   她都能想明白的事,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没看他现在就一副好整以暇、明摆着看她笑话的样子吗?   有些人就是这样, 自幼顺风顺水惯了, 做事就总是随心所欲,连为难人都为难得居高临下。   可凭什么事情都要随他的意呢?   他未免把她看得太低了。   苏允白不是一开始就是苏部长的。   A大人才济济,学历、资历都够硬的人从来不缺。她一个刚回国的博士毕业生, 说好听点叫高素质人才, 说难听点, 也就是一个更资深的学生而已,哪能一上来就领这么大的项目?   她凭的什么早早转正,又凭的什么一步步往上爬,直至坐稳了这个研发部部长的位置?   凭他霍家的名声?   简直笑话!   凭他姨妈谭老师的余荫?   她加入这个项目的时候, 谭老师可还没有调任A大。   许多个等他等到凌晨的夜里,他以为她都在干什么?   这个苏部长,是她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踏出来的。   他想看戏,还要看她配不配合!   苏允白垂下眼,掩住所有思量,抿着唇微微笑了下,道:“霍总的问题很有启发性。这样,请各位领导稍等我一分钟。”   她说着,上前一步,来到桌上的电脑前。   显示屏同步电脑的画面。通过显示屏,众人能很清楚地看清苏允白的动作。   她点开邮箱,登录A大的邮箱系统,找出历史发件记录,点开第二条,找出附件……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流畅极了。   很快,显示屏上出现一个新的Word文档,题名“report_v3”   霍启年若有所思。   v3……都第三版了啊?   看来她也不是毫无准备。   霍启年精神一振。   苏允白抬起头来:“这里有一份不太全的记录,霍总问的问题,能从这里面找到一些数据性的答案。   “我首先回答霍总的‘从投资人的角度看,为什么要投资这个项目’的问题……   “癌症是人类通往长寿之路的最大阻碍之一。这里有一张统计数据表,从中可以看出,在我国,平均每天就有超过一万人被确诊为癌症(*)……   “目前比较成熟的癌症三大疗法:放疗、化疗、手术。作为这三大手段之一,放疗的应用之广,可见一斑。   “从这张表格可以看出,放疗占比……   “国外的放疗设备,非常昂贵。”苏允白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   众人正听得入神,下意识都看向她。   苏允白看向坐在办公桌两侧的领航科技负责人,在其中一个人身上停了下,点名道:“许部长,请你告诉我们,进口的放疗设备,价格都在什么范围?”   一个年轻女人应声站了起来,不卑不亢道:“好的。据我们调研,国外的放疗设备,比较普通的,进口价一般在千万人民币量级。最前沿的机器,比如质子放疗器,一台价格超过十亿人民币……(**)”   苏允白点点头,“谢谢。”   她继续讲道:“有放疗机器,自然需要有放疗计划软件。放疗软件的价格,一般在百万人民币量级。许部长,这个数据我应该没记错吧?”   许部长点头:“没错。”   苏允白道:“病人多,市场广,需求大,国产硬件软件稀缺,进口硬件软件昂贵……   “这就是我们这个项目立项的由来……”   苏允白说到这里,又点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张主任,你是市场部的,请你告诉我们,国内放疗计划软件的缺口,大还是不大?”   另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笑呵呵地站起来,道:“那当然了。别的不说,你一三甲医院,至少得配备个放疗机器吧?有放疗机器,就得有放疗计划软件吧?不然怎么做治疗计划对不对?   “有些比较有钱的医院,可能还不止一台放疗机器。   “全国有多少家三甲医院?三甲医院之外呢?私立医院呢?专项医院呢?各位只需要细细品一品,就知道我们的机会有多大了……”   张主任回答完后,又坐下了。   苏允白接着往下讲。   看得出来,她对这个项目实在了然于心。不仅熟知其中涉及到的数据,还熟知与她合作的各个部门负责人。   每提到一个具体的部分,她就习惯性地点其负责人来回答,给了这些人足够的露脸机会。   原本还有些紧绷的气氛,不知不觉间悄然转变。在场的人,不论是领航科技的,还是霍氏的高管,都因此更加集中注意力了。   霍启年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苏允白,神色难辨喜怒。   对项目了然于心,说明她个人能力不俗;能在合适的时候把各个负责人们都拉进来,给他们施展的舞台,说明她是个很合格也很大气的领导。   怪不得领航科技上下都对她这么尊重。   怪不得她能做得了领航科技这么大的主。   苏允白继续道:“第二个问题,我们产品的优势。或者说,”她顿了下,“‘采购员们’为什么要买我们的产品。   “张主任,你的看法呢?”   胖胖的张主任第二次站了起来:“进口软件该有的功能我们的软件都有。而且,我们的设计更漂亮,更符合国人的审美,也更大气……   “最关键的是,我们的软件更便宜……   “我们还有最便捷的售后……”   张主任不愧是市场部的,能言善道,舌灿莲花,一番话吹得人心动不已。   等他讲完后,苏允白才看向霍启年,微笑道:“霍总,假如你是这个采购员,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给我们领航科技一个机会?”   霍启年也看着苏允白。   四目相对,周围的空气紧绷得似乎都能炸出火花。   小半晌后,霍启年微微勾起唇角,笑了下。   他换了个坐姿,道:“你们的工作很出色,但从国情出发——虽然不好听,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进口的似乎总是更受欢迎。   “这中间还有个市场占有率的问题。国外的软件比国产的起步早,已经有了一定的市场占有率,你要如何说服这部分人,改买我们的产品呢?”   苏允白慢悠悠道:“万事开头难,一开始可能会难一些。但好在,我们也有进口软件所不具备的优势。”   霍启年挑眉:“哦?比如呢?”   “比如说,政策扶持。”苏允白微笑道,“这也是霍总当初之所以会投资领航科技的原因之一,不是吗?   “另一点,霍总住在云端久了,可能不太清楚,对于有些医院而言,便宜又好用才是王道。而刚好,我们就有这样的优势。   “国内顶级的医院才有多少?抛去金字塔的最顶层,即便只是面向次一级的市场,我们依然有很大的发挥空间。   “只要熬过了最开始的起步阶段,接下来靠的就是质量和口碑了。而这一点,我相信不是问题!”   她说得十分自信。   霍启年不置可否。   “苏部长,我有一个问题。”刘助理忽然开口道,“你说进口软件该有的功能,你们的软件都有……那么我想请问,你们的软件跟进口软件的区别在哪里?”   她顿了下,又道:“我不是怀疑你们的意思,但近些年来,的确有很多软件打着国产的名号,但内里却是照着国外软件学的。这说起来,不仅业界名声不太好听,还可能引来官司……”   霍启年眉梢一抬,盯紧苏允白的神色。   这是怀疑他们的软件是照着别人的抄了。   这个指控,不可谓不重。   领航科技的负责人里,有好几个都变了脸色,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苏允白看向刘助理,眼神却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很快定在领航科技的龚部长身上。   她道:“龚部长,你来告诉刘助理,我们在研发软件的过程中,‘顺便’做的一些事。”   龚部长站起身来,一板一眼道:“至今为止,我们在研发软件的过程中,已经发表了十八篇英文论文,七篇中文论文。   “同时,软件涉及到的四大核心科技,我们已经尽数申请了专利,囊括中国、美国、欧盟、日本、韩国……等等国家的专利。”   龚部长公事公办地汇报完,这才看向刘助理:“这个软件,除了代码和页面是用英文写的之外,剩下的,都是中国味儿!”   他顿了下,又道:“哦我还忘了一点,页面的语言其实是可选的,简体中文就在其中。所以应该说,除了代码是用英文的之外,剩下的都是我们自己的。   “刘助理,你总该不会问我为什么要用英文写代码吧?”   刘助理抿了抿唇,扯着嘴角僵笑了下:“龚部长玩笑了。”   苏允白看向其中一位霍氏高管,忽然道:“徐总,我记得你们手里有一个智能识别的项目吧?我们手上的图形自动分割技术也用了AI,不知有没有机会跟你们交流交流?”   徐总眼神一亮:“我老早就听老张夸你们这个自动分割技术了,说精度很高啊,连癌症区域的勾画都很清楚。苏部长,你看什么时候有空,咱们论一论长短?”   那些闹脾气的事儿都是虚的,搞技术才是实在事啊!   徐总兴致勃勃。   徐总加入其中,很快,剩下的人也不再矜持了。   众人开始就着项目的前景和未来的发展方向讨论起来。   一个会,一直开了两个多小时,直接开过了饭点。   郑总终于又记起自己的角色了,很热情地留人:“我都定好位置了!有一家新开的饭店,几样特色菜都做得很有味道,你们绝对要尝尝……”   霍启年站起身,一边扣着西装外套上的扣子,一边往外走,眼神往落后一步的苏允白身上一扫,似笑非笑道:“我看不必了,就怕这一顿下去,苏部长的成本控制又不太好做了。   “千辛万苦选了这么个地址,也算用心了。我们当领导的,总不好让底下人为难。”   说完,带着一群人呼啦啦地走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半晌,不由得小心看苏允白。   一顿饭都能涉及成本控制?   欲加之罪……   苏部长这也太难了。   霍启年大踏步往外走,心里一股邪火噌噌噌直往上窜。   他很长时间没这么气过了。   最恼人的是,他还不能表现出来。   领航科技一片欣欣向荣之势,各个负责人认真负责,项目推进得很顺利……这么得力的属下们,这么健康的公司,他凭什么发脾气?   一想到这个,霍启年心里的邪火就更旺了。   他坐在车后座上,凝神静气了半晌,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车子再次停在霍氏集团大门前。   霍启年顶着一张天下太平、人间无大事的面具,来到十九楼。   然后,他被张副总拦在了办公室外。   张副总急急道:“霍总,你是去找苏部长谈话的吧?怎么样,把人留住了吗?这样的技术骨干,走一个都是公司的损失……   “你去‘礼贤下士’,效果肯定比我好。结果如何啊?苏部长答应了吗?   “我还等着她继续给我带项目呢!”   霍启年额头上的青筋忍不住蹦了蹦。   苏部长苏部长……   她苏允白可真能耐了啊,这么无孔不入? 26. 第 26 章 感情是把他霍启年当傻子……   应付完张副总, 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了。   霍启年目送张副总离开,深深吸了口气,到底压住了自己的脾气。   他如果只是霍启年, 当然可以快意恩仇,喜怒随心, 看谁不爽就给谁穿小鞋。   可他不仅仅是霍启年,他还是霍总, 霍氏的掌权人。   身为霍总, 他不能为一时的意气左右, 对人不对事, 甚至因此作出错误的判断。   霍启年想到这里, 头脑一清。   冷静下来后,一些之前被他忽略的细节, 慢慢浮出水面。   霍启年沉吟半晌,吩咐秘书处:“把领航科技成立以来的资料调出来给我, 重点是人事变动以及项目进度报告相关的资料。”   他要亲自确认一些事。   前后半个小时左右,霍启年的案头就摆满了一沓文件。同时, 他的邮箱里也收到了一份长长的人事变动报告。   霍启年先点开这份报告。   新科与A大的合作是他亲自经手的, 他对其中的一些细节十分清楚。   领航科技成立于两年前,但新科确定与A大的合作,应该是在三年前。当时那个鼓励高校将科研成果产业化的政策一出, 很多有点野心的风投公司都开始跟进。有些干脆就广撒网, 先打捞起一批项目, 能不能成再说。   霍启年也有那么几分意思。   到了他这个位置就知道了,企业想要做好,需要追求利益,但企业想要做大做强, 就不能只追求利益。   霍启年深谙其中的道理,所以这个政策一出来,他就有准备了:投资还是要投资的,但这些项目的回报率可能不会那么高。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可霍启年到底心有不甘。   新科是他白手起家打下来的江山,业内名声赫赫,战绩斐然。这样的前提下,要新科去投一些不太有前景的项目……他自己就过不了自己那关。   再加上家族背景使然,霍启年对这个政策的了解比一般人都深,心里也不是没有“大浪淘沙始见金”的野望,所以在选定合作方时,他直接先敲定A大物理学院,再进一步确定具体的项目。   A大物理学院人才济济,科研成果累累,能转化成产业的项目不少。新科第一批确定的项目就有四个,这个放疗计划软件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它并不是最受看好的项目,但它却是后劲最足的一个,不过半年多的功夫,就很有几分样子了。   项目争气,新科的投资力度自然加大,于是就有了后来的领航科技。   霍启年心里想着这些事,手上的动作不停,将鼠标往下拉,很快拉到了有关苏允白的详细介绍。   霍启年看着看着,眼神忍不住微动。   苏允白四年前加入的A大,因为本人学历过硬,再加上读博期间表现十分亮眼,A大这边对她十分看重。   刚加入A大,她就有了参加这一系列高校和企业合作的项目的资格——说起来,她倒是赶上了好时候。   但A大毕竟是A大,再是看重苏允白,也不可能让她一上来就直接挑大梁当项目负责人。否则那些学历不差、资历更深的老师那里,只怕不好交待。   ——最开始,苏允白是以小组长的身份进入的这个项目。真正领导这个项目的,是A大的一位教授。   三个月后,项目组第一次内部大会,研发组下四个小组,只有苏允白所在的小组不仅顺利完成任务,还超前部署了。   这是她第一次崭露头角。   又三个月后,第一批入选的四个项目共同面向A大和新科作半年汇报。这次汇报的效果,将直接决定新科与A大后续对这些项目的扶持力度。   僧多肉少,竞争激烈。在答辩环节,现场的气氛很是激烈,各个项目组之间甚至还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苏允白抗住压力,又立一功。   就是这一次过后,这个放疗计划软件的项目才被确立为新科投资的绝对重点。   同年,苏允白升任研发组副组长。   再之后,领航科技成立,她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研发部副部长。   领航科技成立后,交给张副总分管。张副总野心勃勃,觉得领航科技的规模太小,怕耽误了项目进度,重金挖了一整个成熟的软件开发小组过来。   这个外来的小组,组长姓龚。   霍启年看到这里,想到了那个戴着眼镜,说话一板一眼的年轻人。   他就是那位龚部长吧?   领航科技有了两个研发小组,分为研发一部与研发二部。一部与二部的领头人对外都称一声部长,而真正的部长位置则空着。   两位分部部长,自然都想把对方挤下去,自己当真正的部长。   苏允白所在的二部理论知识强悍,是整个项目研发的绝对核心;龚部长所在的一部写代码能力过人,再加上还有过相关的软件开发的经验,实力同样不可小觑。   两个分部的部长冲突不断,最终,二部部长,也就是那位教授自觉受了委屈,愤然离职。   他离职后,真正当上研发部部长的却不是那位龚部长,而是苏允白。   从小组长到研发部部长,苏允白用了两年。   领航科技成立还不到三周年呢,这个升职速度不算慢了。   霍启年想起那位龚部长对苏允白的态度,眉梢微挑。   看来苏部长这个部长的位置,坐得还挺稳当。   看完这份报告后,霍启年沉吟半晌,开始翻看桌上的文件。   做项目和开公司是两回事。苏允白是研发部部长,是项目的带头人,却不是公司的老大。她上头还有一位直系领导,就是他的便宜姑父郑总。   郑总每个月都得代表公司上下给新科做项目进度汇报,霍启年手上拿着的就是郑总这些年来交到新科的材料。   打头的那一份十分眼熟,就是今天早上郑总和苏允白讲的那份ppt。   霍启年一边翻看着,一边忍不住回想起苏允白当时说的内容。   小半晌后,他忽然皱起眉。   不太对。   霍启年忍不住又重新翻看了一遍这份ppt,尤其是最开始郑总亲自讲的那部分内容。   他的脸色有些凝重了。   霍启年沉着张脸,将这份ppt放在一旁,又翻看起时间更往前的材料。   这一次,他翻看的速度很快,似乎不是为了看具体的内容,而只是为了确定什么事。   一连翻了好几份材料后,霍启年直接起身,从垒起的一沓材料的最底部抽出了一份。   这一回,他只是翻看了其中的两三页就停住了。   霍启年扔了手里的材料,面沉如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之前就觉得奇怪,他的便宜姑父虽然本事不怎么样,可面上一向光鲜,怎么这一回这么不经事,讲过一次的内容再讲,还这么磕磕绊绊……   他就说怎么苏允白对那份ppt那么熟悉,熟悉到甚至下一页都没翻呢,她就能开始做铺垫。   问题原来在这里——这些汇报的资料,恐怕都是她做的。   原本霍启年还不敢确定,可是一翻最开始的材料,他就心里有数了。   都说字如其人。不同的人写材料、做ppt也往往有自己的风格,苏允白刚好还是风格很强烈的那种人。   都是ppt,甚至用的还都是相同的模板,前后风格差异却那么大。   这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霍启年干脆把桌上的资料摊开,从前往后翻。   五六七八……八份。   霍启年冷笑出声。   领航科技成立两年多,这里的ppt加上汇报材料加起来一共三十七份,真正出自他那便宜姑父之手的,竟然只有八份!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这么应付他!   霍启年看着桌上的一堆材料,眼神幽幽的,十分摄人。   事实上,领导让手下帮忙写点材料、做点ppt什么的,真不算什么大事。   可如果这个人是郑总……那就有点说法了。   当初领航科技新成立时,霍曼英力保郑总上位。郑总也曾经在霍启年面前承诺,甚至是几番保证,说他会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亲力亲为。   他就是这么亲力亲为的?   张副总不止一次夸过领航科技的书面材料写得漂亮,集团的HR还曾经拿过这些资料给新人做培训……   甚至于,好些分公司手里都拿着一份领航科技的汇报模板。   郑总更是因为得了不少奖励。   霍启年从没怀疑过。   他还以为他那便宜姑父终于知道长进了,家族聚会上,偶尔还会赏脸夸他两句。   那时候,郑总可从来没有否认过……   一桩桩,一件件,仿佛是一个个巴掌似的,一下一下拍在霍启年脸上。   霍启年越想越怒不可遏。   感情是把他当傻子?!   新科创立年限不长,如今势头正猛,欣欣向荣,并且正在不断吸引人才加入。靠的是什么?除了效益之外,是严明的管理。   新科企业文化第一条:你能被看见——你有多大的功劳,就能享受多大的荣耀,哪个领导都不敢抢功。   霍启年对此十分坚持。接手霍氏后,新官上任,他最大的要求就是这么一条:赏罚分明。   他一直自认自己做得很好,让古老的霍氏企业升迁制度清明了许多。哪里想到,竟然有人搞鬼搞到他眼皮子底下了!   这还是他的亲戚,所谓的自己人!   而且他郑总还丝毫不加收敛,毫无悔改,有恃无恐!   苏允白又是怎么回事?   拍领导马屁拍习惯了?   奴性入骨?不加反抗?   竟然从两年前就开始了!   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等!   两年前?   霍启年想到了什么,一身火气忽然一窒。 27. 第 27 章 反正你都离婚了,我给你……   低沉的轰鸣声在空间里回响, 嗡嗡的,像是什么兽类在咆哮。紧接着,视野尽头, 一辆黑色的跑车如风中的柳絮一般,漂移着过弯, 拉起一片刺耳的摩擦声。   不等车头摆正,这黑色的跑车又如离弦的箭, 唰地再次提速, 飞一般地碾压过地上的起跑线, 直奔着另一头而去。   女播音员的声音慢了一拍响起, 带着一种□□式的惊叹, 仿佛要把自己的欣赏都倒出来给人看似的:“4分20秒!平均时速两百二十七!!霍少又创造了记录!”   候在一旁的年轻女郎们不甘寂寞地欢呼着,声音娇娇悄悄的。即便有些许破音, 也不显得刺耳,反倒又添一分热闹。   在这样的热闹声中, 几个公子哥们面面相觑,神色都有几分诧异。   “这个车速……霍哥今天是怎么了?”   “对啊, 跟吃了火药似的。谁惹他了?”   “不知道, 一来就这样了。怪吓人的,勋子说了几句惹着他了,被拉着跑了一场, 下来的时候吐得脸都白了。”   “李经理怎么办事的?不知道找几个漂亮懂事一点的妞儿?再大的火气, 见了美人不得先散几分?”   “你可闭嘴吧。以为霍哥是你啊?精虫上脑的玩意儿。”   “霍哥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 那找点好的呗。实在不行……不是说曲家那位有几分脸面吗?”   “嘘!你以为勋子是怎么惹着的霍哥?再胡咧咧,信不信霍哥拉你跑一趟两百三的?”   众人交头接耳。   几分钟后,那辆黑色的跑车又出现了。   几乎只是一瞬间,它就越过了起跑线。而后, 长长的一声刺啦声响起,听得人牙酸不已。   黑色的跑车停在不远处。车门打开,一个年轻女郎屁滚尿流地爬了下来,趴在地上吐得天昏地暗。   另一扇车门打开,带着头盔的霍启年走了下来。   他随手摘了头盔,一头短发因此凌乱地散着。他也不在意,只随意地晃了晃脑袋,整个人都透着一种落拓不羁之感。贵气至极,野性至极。   年轻女郎们看得双眼放光,几乎立刻想冲上去献殷勤。   霍启年随手将头盔丢给一旁的服务员,转过头来,眼神朝人群一扫。   冷冷淡淡的一眼,不含多少情绪,只一下,就把蠢蠢欲动的女郎们冻在了原地。   周耀然笑得不行:“吃火药了今天,跑三场了还没下火啊?不行再跑两趟?我陪你。”   霍启年随意倚靠在车前,意兴阑珊道:“不玩了,没意思。”   这时候,落在后头的几辆车终于赶上来了。车门各自打开,下来几对年轻男女,彼此间或打情骂俏,或嘘寒问暖……   场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霍启年脸上不由露出几分烦躁之色。   张勋刚惹着了人,这会儿正陪着小心,提议道:“霍哥玩腻了这个,不如换点新鲜的?”   霍启年看了他半晌,一直把他看得心惊肉跳了,这才抬了抬下巴,赏脸道:“说。”   张勋就举例:“舞蹈学院今晚有个什么毕业典礼,据说有好几个不错的苗子。他们在网上搞了个什么校花、小仙女之类的评选,热热闹闹的,挺像那么回事儿。   “霍哥要不要去看看?搞不好还能给你公司签几个新人呢?”   霍启年接过侍者托盘上的酒,挑眉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你一天天的脑子里除了女人,还能不能有点别的了?”   张勋不由讪讪的:“也是,看跳舞嘛,没多少意思。这样,东子名下有一家射击馆,搞得挺不错的。最高级别还有真人对抗,说请的是退伍的人,很有看头。   “霍哥要不要去试试?”   霍启年没应声。   张勋继续道:“有一家按摩店,是正经的按摩店,请的都是拿照的保健师,体验感一级棒……”   “酒楼……”   “剧本杀……”   张勋一个个点名,把肚子里那点吃喝玩乐的招数几乎点了个遍。   霍启年晃着手里的酒杯,一副悠悠然的样子,脸上的神情却半点也没松动。   张勋心里发苦。   早知道就不嘴贱了,明知道霍哥心情不好还上赶着卖弄……这不是自找抽呢吗?   张勋肚子里的货快掏干净了,出的主意也越来越跑偏。   虽然如此,他还是不敢停,近乎绞尽脑汁:“徐二有一家酒吧,新装修的,搞的文青那一套,听说小有名气……”   “城西有一家斗虫场……”   “这个听起来不错。”霍启年忽然道。   “嘎?”惊喜来得太突然,张勋都有点懵,“霍哥说城西那家斗虫场?”   “上一个。”   “哦哦哦,徐二的酒吧啊?”张勋兴奋了,转头去找徐珏之,“徐哥,你妹那家酒吧什么情况啊?跟咱们说说呗。”   徐珏之听得分明,转过头来,看见一脸兴味盎然的霍启年,脑子里有一根弦忍不住绷紧了。   ——虽说小玉那一闹,成了阿年离婚的导火索,但阿年对这段婚姻并不是很看重,他本人更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应该不至于想去砸小玉的场子吧?   徐珏之按下心思,笑道:“好啊。还别说,她那酒吧重新装修后还真有点特色,特别吸引一些文艺范儿的客人,说这叫格调……”   一行人随之移步徐瑾之的酒吧。   **   一个酒吧是什么风格,体验个几分钟就知道了。正如徐珏之所说,这地方真就是文艺小清新范儿,因而不太受这些公子哥们的喜欢。   跟着霍启年而来的人陪着他坐了半个小时,给足了徐珏之面子后,忍不住先后离场。   一贯跟霍启年玩得好的周耀然倒是兴致勃勃,把这里当成了一个新的猎艳场,拉着一个外表清清冷冷的女生聊起了文学。   别管心思如何,好歹也是一种玩法。   霍启年却稳稳地坐着,藏在酒吧大堂的一个死角里,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在场的人,像是只是随意看看,又像是在找什么人。   某一瞬间,他的眼神在过道的某一处停顿了一瞬。   他问徐珏之:“怎么,这酒吧还有会员制?”   徐珏之诧异道:“没有啊。怎么这么说?”   霍启年问道:“那扇门通往哪里?”   徐珏之眉头一跳。   他脑子里灵光一闪,隐隐约约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时却又抓不住线头。   霍启年慢悠悠道:“这里氛围清净,我倒是挺喜欢的,就是觉得不够私密。”   徐珏之来不及细想,顺着应道:“这有什么难的?小玉给朋友预留了几个地方,就是为了保证隐私。你要是真喜欢……跟我来。”   通道口有一扇同色的木门,打开再合上后,大堂里嘈嘈切切的声音和纷杂的人影就都消失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新的场所。一眼看去,只能看见偶尔往来的服务员以及几个顾客的身影,很是清净。   人少了,大一点的动静也就因此显得清晰了。   先是有一道脚步声,闷闷地响,紧接着开门声,而后是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带着笑意:“徐老板这么忙啊?”   苏允白的声音!   徐珏之怔了下。   这一瞬间,他想明白了很多事——   启年是不是早就知道苏允白在这里?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是特地来找她的?   可他们不是平和离婚了吗?   再说了,找就找呗,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找?要这么悄悄地来?   难不成是拉不下脸?   徐珏之下意识看向霍启年。   霍启年的眼神在稍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像是藏了很多秘密一般。他没解释,也没闪躲,只是任徐珏之看着。   徐珏之一个激灵。   他深吸口气:“这里一共十三个独立的包厢,各个包厢的门一关上,外面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但是,这十三个包厢都有独立的防火通道,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用上的,也不会有人通行。   “你如果想要背着人谈什么话,做什么事,从防火通道走,不会有外人注意到……”   霍启年一听就知道徐珏之误会了。   他只是偶然得知苏允白会来这里,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更不确定她今天就一定在。   他今天之所以来这里,甚至是踏足这个私人才能进入的领域,大半是心血来潮、顺手为之。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好要做什么,哪能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虽然如此,他却并没有反驳徐珏之的话。   徐珏之咬咬牙:“我可以带你去。但阿年,你……允白是小玉的朋友……”   霍启年啼笑皆非:“你想到哪里去了?放心,我是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不会闹得难看的。我就是想单独找她谈谈而已。”   徐珏之也觉得自己有点阴谋论了,闻言忍不住松了口气。   他道:“你跟我来。”   还是一道同色的木门,几乎跟通道的墙壁浑然一体。   徐珏之道:“就是这里了。需要我把小玉叫出来吗?给你们清个场?”   “不用,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那行,我就不跟你进去了。”   徐珏之离开后,霍启年站在这扇门前,好半晌没动。   虽然是话赶话到的这里,但也是该找她谈一谈了。   辞职的事,郑总的事,两年前的事,甚至于……如果谈得顺利的话,也不是不能说一说有关曲清音的事。   他虽然有私人脾气,但自认一贯对事不对人。她这样背着委屈,说不定在心里怎么怪罪他做事不讲理,一味偏颇亲戚。   可冤有头债有主,不该他担的责任,他可是不认的。   霍启年伸出手,按住了木门上的一个像是装饰的纽扣,打开了这扇门。   门开后,徐瑾之活泼的声音传来:“助教,反正你都离婚了,我给你介绍个男伴呗?也别说对象的事儿了,就是玩玩……”   霍启年没想到刚开门就听到了这个,脚步一下子顿在原地。 28. 第 28 章 想别离要趁早   徐瑾之推销的意味十分明显:“对方身高一米八, 相貌英俊。会厨艺,能修家电……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并且, 绝对知情识趣,甚至随叫随到!   “他还不图你钱, 甚至倒贴都行。”   霍启年越是听,眉头挑得越高。   老实说, 他还真有点好奇苏允白会怎么回答。   苏允白似是被震住了, 好半晌才道:“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紧接着, 另一道略显沙哑的女声响起:“小玉儿, 你别白忙活了。你这个因果就先搞错了, 再推销也推销不出去的。   “什么叫‘反正你离婚了’?怎么,离婚效果这么好吗?能因此解开什么封印不成?”   徐瑾之有些惊讶:“不是吗?离了婚了, 不就从此无拘无束,爱怎么玩怎么玩了吗?”   她顿了下, 又有些气弱,“不过没离婚, 好像也不是就不能玩了哈。”   另一道温温柔柔的女声噗嗤笑开了:“小玉儿, 你没听出来吗?原大律师是在说反话呢。   “道德和法律一直都是两回事。你瞧,对于某些人来说,即便离了婚, 只怕心里的那关还是没过。”   霍启年稍微琢磨了一番这话, 神情里染了几分兴味。   他倒是想看看, 苏允白“心里的那关”,是怎么个没过法儿。   霍启年放低脚步声,走上前两步,半靠在一边的墙壁上, 将自己整个人都隐藏进灯光的阴影里。   透过一扇木制的栅栏窗,他看见了包厢里的场景。并不复杂,是很简单的居家环境,只是胜在氛围轻松,很适合小姐妹们闲坐聊天。   苏允白的位置,正好对着霍启年的方向。   包厢里,许世缘说完后,挑着眉看苏允白。   徐瑾之一脸懵。   她没太听明白,但还是下意识跟着看苏允白。   苏允白的神情有些无奈,“你别跟她们瞎起哄,她们俩是在提醒我呢。”她顿了下,看向原易安和许世缘,“在你们心里,我就这么不中用啊?”   徐瑾之不乐意了,“喂喂喂,能有个人给我解释一下吗?”   许世缘道:“我们仨大学是一个宿舍的,但一个宿舍其实有4个人。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跟第四个人闹翻的吗?”   徐瑾之来了兴致:“快说!”   “故事很简单。这位姐们儿谈恋爱了,谈得格外投入。只可惜遇人不淑,男朋友是个渣渣。她跟男朋友闹分手,闹得挺难看的,差点都要自.杀了。   “身为舍友,我们肯定站在她这边对不对?更何况她男朋友真不是个好东西。   “总之,我们站在她这边讨伐她男朋友,说了挺多难听的话。当时她那样要死要活的,我们当然得使劲骂她男朋友了,就怕一个没骂对这姐们真自己把自己折腾没了。   “我们好不容易把这姐们哄好了。没过一周,丫跟她前男友复合了!   “俩人复合的那天,学校的表白墙、贴吧、BBS上,我们仨被祭天了。   “我们这才知道,这姐们把我们跟她吐槽她男朋友的话,变本加厉都跟她男朋友说了。她男朋友转头就给我们挂墙头上了……   “他俩倒是继续恩恩爱爱了,倒衬得我们仨里外不是人。”   许世缘想起往事,神情还有几分唏嘘:“那是姐姐我头一次丢这么大的人。虽然不至于后悔吧,但这事实在是恶心!   “后来幺儿就总结了,说我们犯了个错误,叫‘疏不间亲’……”   原律师看着徐瑾之的眼神就带着点爱怜:“后来我听说你为了幺儿的事大闹一场,看你就跟看颗小白菜似的。   “小玉儿,你说你家助教要是以后又跟那位霍总和好了,你这个指着霍总的鼻子骂他不要脸不检点的,又该如何自处呢?”   徐瑾之目瞪口呆。   她下意识看向苏允白,神情里带着点小心翼翼和崩溃:“助教,你们……又好上了?”   原律师和许世缘见状,忍不住笑成了一团。   苏允白扶额,“好了,你们提醒我归提醒我,别吓瑾之了。”   她看向徐瑾之,“放心,我怎么也不会让你里外不是人的。”   徐瑾之大松一口气,“我是不是里外不是人倒无所谓。主要是,就霍启年那个傻逼干出来的那些傻逼事儿,助教你要是又跟他过下去……多憋屈啊!   “还不如就像我说的呢,找个知情识趣儿的男伴不好吗?”   一墙之隔的霍启年摸了摸下巴。   真新鲜,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骂他傻逼。   苏允白道:“就像你说的,我又不是天生找抽……我都离婚了。”   她看向原律师和许世缘,“我说不至于吧?我在你们那里的信誉就这么不好?这么反复无常吗?   “一般我要是做了决定,很少会反悔的。我以为你们会很信任我的决定才对?”   许世缘幽幽道:“别的倒好说,但……爱情啊,谁知道呢?”   原律师则道:“别跟我说离婚不离婚的,我见多了,不信那一套。我更相信我自己总结出来的规律——   “真正意义上的分开,得过两个阶段。”原律师伸出手来,“第一阶段,觉得他哪哪儿都不好,认为自己一片真心错付。   “第二阶段,觉得他哪哪儿都好,后悔当初的自己太作。   “熬过这两个阶段,人才是清醒的。清醒的人,做的决定才作数。幺儿,你觉得你现在在哪儿阶段?”   苏允白笑了下,“易安,我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才离婚的,我其实已经思考了近半年了。”   霍启年挑了挑眉。   半年?   苏允白继续道:“我不会后悔离婚的,更不会重返泥潭……”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这一瞬间,霍启年竟然还真有种想试试看的感觉。   试试看他够不够她后悔,试试看他这里到底是不是“泥潭”。   原律师跟苏允白对视半晌,笑了下,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问道:“唱歌吗?”   她看向徐瑾之,“你这里应该有麦克风吧?你肯定没听过,幺儿唱歌是一绝!当初我们学校文艺汇演,真有个十八线经纪人要签她出道的。想不想听?”   苏允白没反应过来。   不是在说反不反悔的事吗?怎么忽然又到唱歌了?   这话题也太跳跃了吧?   徐瑾之才不管,她已经双眼放光了。   助教这么……端庄?竟然会唱歌?   老实说,有点难以想象啊!   苏允白手里很快被递了一个话筒。   原律师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深,透着一股看透世情的了然:“幺儿,我不是要你保证决不反悔,那根本没有意义。事实上,我也不在意你到底后不后悔。   “我是怕你没看清自己,因此走不出来。   “世缘跟你经常见面,所以她习惯了你现在的样子。可是我没见过,所以我不习惯。   “应该说,我很不习惯。   “这段经历对你的影响比你想象中要深。你没发现吗?你现在就像是一口荒原上的枯井,石头砸下去都没有任何回声……   “幺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还好吗?”   苏允白一怔。   明明也不是多重的话,可她的鼻尖却没来由一酸,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好不好。   就那么过吧。   生活,怎么不是生活呢?   以前……以前是怎么样的?   不那么讲道理,不那么平和,不那么事事妥帖……   原律师已经开始点歌了:“我看看,就唱这个吧。《趁早》”   音乐的前奏响起,立体的声音在整个包厢里嗡嗡回响。   苏允白的眼神落在电视上,却像是透过它看见了很远很远。   徐瑾之双手托着下巴,期待地看着她,眼里似乎还有点惊奇和怀疑。   苏允白喉咙发涩。   她以为自己张不开口,她以为自己忘了,可当第一句歌词响起时,她还是听到了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紧紧压着伴奏。   【到后来才发现爱你是一种习惯】   潺潺的声音,像是流水,低低的,却仿佛石破天惊一般,在苏允白的脑海里轰然作响,将她所有的理智都轰碎了。   音乐慢慢往前走。   苏允白声音里的涩然渐渐放开,独属于她的那种清清冷冷的色调开始显露出来,极具特色,几乎让人一下子就沉醉其中。   徐瑾之面露震惊,倍感惊艳。   许世缘和原易安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点怀念的神色。   苏允白盯着屏幕上的歌词,忘了自己身在何时何地,忘了身为霍太太该如何,也忘了身为苏允白该怎么样。   所有那些沉重的东西,好像都离她远去了。此刻剩下的,只有她自己。   久违的自己,压抑的自己。   【我可以永远笑着扮演你的配角】   【在你的背后自己煎熬】   她不愿意再扮演配角了。   她煎熬不下去了。   情绪的闸口决堤得太过突然。   苏允白半抬着头,轻轻地眨动着眼,眼里的潮意越来越浓。   【如果你不想要,想退出要趁早】   【我没有非要一起到老】   她其实是想过一起到老的。   但这一条路,一个人……太难了。   苏允白半闭上眼,被泪水沾湿了的睫毛颤颤的,像是承受不住情绪的重量……   终于,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   霍启年的心跟着颤了一颤。   他的眼神落在苏允白身上,许久许久,没移开过眼。 29. 第 29 章 你从来硬气,怎么可能会……   很多人都说苏允白脾气好, 但在霍启年看来,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苏允白其实是个极其硬气的人。   有人的硬气在表面上,有人的硬气在骨子里。   苏允白就是个硬在骨子里的人。   霍启年第一次见识到苏允白的硬气, 是在两年前。   两年前,霍董过生日, 是六十整寿,邀请了很多人, 包括B市本家那边相关的一些人。   宴客名单送到霍启年手上时, 他顺手递给了苏允白。   霍启年当时并不觉得这有任何问题。请客嘛, 现在谁还亲自操持?当然是交给专门的公司去做了。需要他们这些主人家亲自出面应付的, 也就是一些世交罢了。   苏允白出身平平, 她这边的社交没有什么好注意的。反倒是他这一头的朋友比较多,但因为都是他的朋友, 社交的压力自然就在他这边了。   按霍启年的想法,那一天苏允白只需要打扮得体, 跟在霍曼英身后,以霍太太的身份微笑着跟人寒暄就可以了。   这应该不难, 所以霍启年完全没往心里去。   苏允白看上去也没往心里去。可后来一连好几天, 霍启年发现自己的这位妻子意外地能熬夜,回回都等他一起入睡也就算了,还次次都比他起得早。   他心里还纳闷过:怎么她一个小小的职员, 比他堂堂一个大集团的总裁还要忙。   这事业心也真是够重的。   紧接着, 霍太太的谈性意外地浓。   她找的时间也很妥帖。要么是饭桌上, 要么是睡前……总之,都是一些他比较放松悠闲的时刻。   她感兴趣的话题也千奇百怪。从A市、B市城区的建设入手,聊历史变迁,聊人文, 聊个人喜好……   霍启年到底是个敏锐的人。她这么来了两三次后,他就琢磨明白了。   合着她这是在不动声色地探听来宾们的喜好啊。   霍启年长这么大,打过交道的人千奇百怪。但大多数时候,凑到他面前的人,要么是蠢得他一眼就能看明白,要么是聪明得十分懂得眉高眼低,事事都能替他办周全。   像苏允白这样处在两者之间,既聪明得懂得掩饰,又不自量力、没修炼到家就敢对着他耍心眼的……还真少见。   还别说,挺新鲜。   霍启年起了点兴趣。   他这样的人,感兴趣反倒是最难得的。所以,他就当自己不明白苏允白的意思,老老实实顺着她的节奏来,偶尔还坏心眼地想再设置点障碍。   但他很快就发现,苏允白是真的聪明。   有些人可能天生就很会获取信息,或者说,归纳信息的本领一流。他给苏允白的反馈多了,她得到的信息也就多了。   三五次后,苏允白就变得不太好糊弄了,甚至还隐隐明白了他的意图。   她直接问他:“你能不能找个熟知各家喜好的人来教教我?我什么也不懂,怕到时候丢了脸。”   他当时开玩笑:“你放心。即便真不小心出了点什么差错,关系好的不会往心里去,关系一般的,就凭你是霍太太,谁敢给你脸色看?”   苏允白却很坚持。   霍启年不知怎么的还有点失望。   但苏允白既然这么提了,他也不好再装傻。   第二天开始,霍曼英就频繁地出入莲山。   霍启年倒也不是故意为难苏允白。这种“一根头发丝上抹什么发胶都得计较”的事,当然得找霍曼英。还有谁比她更得其中三分精髓的?   霍曼英是怎么教苏允白的,霍启年不太了解,但那天宴会上,出现在宾客面前的,的确是个十分完美的霍太太。   霍启年是一直到有人嘀咕“怎么没听说过苏家还有这么个女儿”时,才意识到苏允白的不同寻常。   她竟然都能让人以为她是圈里人了!   霍启年对这样的赞赏没太大感觉,但他想,他姑姑应该会对此很满意——霍曼英一直就是个把所谓的体面刻在脸上,甚至都快刻进骨子里的人。   她应该对苏允白很满意吧?   但等宴会结束后,霍启年就听说了,说在宴会上,霍曼英曾对苏允白发了好大的脾气。   这又是怎么回事?   霍启年是真有点好奇。   当晚临睡前,他特地多跟苏允白聊了一会儿,就为了给她足够的时间跟他说一说霍曼英发脾气的事。   谁知她竟然一句话也没提。   她不说,霍曼英自己倒是跟他抱怨了。   哦,一件裙子的事啊。   霍启年意兴阑珊。   他没怎么兴致去了解。但等转过头来,他又发现,自己的这位妻子又开始忙了。   奇了怪了,她怎么就这么忙?   有一天夜里,霍启年回来得晚了些。苏允白可能是等他等得累了,趴在书房的桌子上睡着了。   霍启年本意是想喊她回屋睡觉的,没想到顺着倒是看清了她电脑上开着的界面,花花绿绿的,全是什么奢侈品大赏。   看浏览器的历史记录,都能追踪到一两个月前,还都是夜晚到凌晨这段时间。   苏允白胳膊底下还压着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字,全是一些所谓的“知识点”。   霍启年一时啼笑皆非。   原来她一直在忙的是这些东西。   太蹩脚了。   霍启年有点想笑。   可等想明白所有事的前因后果,他心里又忍不住有点异样。   人与人之间的成长环境差别很大,经历和认知更是因此千差万别——这一点霍启年早就知道了。   但这还是他头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这种差别——他视以为寻常的东西,甚至是当作常识一样不入眼的玩意儿,在苏允白这里,是一天天熬着夜、用尽各种心力才能学会的。   可靠着网上那些真真假假的攻略、帖子……她又能学到多少呢?其中又有多少是对的呢?   也不看看写这些东西的人自己是什么出身,也不看看他们是为的什么写的这些。   霍启年等着苏允白跟他求助。   他等啊等,等啊等,许久也没等到。   霍启年气乐了。   苏允白是真的硬气。   有时候霍启年都好奇,她一个清清淡淡,长相还略显柔弱的人,哪儿来那么大的脾气?   人硬气不算坏事,可硬气得过了头,就有点不知所谓了。   像苏允白这样不知道求助,只靠自己硬抗……所谓过刚易折,到底是小道。   霍启年开始觉得苏允白蠢了。   他甚至觉得跟这样的她较劲的自己也很蠢。   他懒得再关注了。   不懂的东西就慢慢学,找点礼仪老师培训培训。   多大点事,开个口就跟要踩了她的尊严似的。   霍启年“乾纲独断”地派人过来教她。   他以为像苏允白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背地里吭吃瘪肚使劲儿面上却装得光鲜亮丽的人,被戳破了那点强撑着的体面后,会恼羞成怒。   他懒得看她那张自负又自卑的脸,一连两三天没回家。   等他差不多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再回来时,看见的是一个眼神亮晶晶的苏允白。   霍启年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神可以这样亮。明明她笑起来还是那样矜持,整个人透着股清清冷冷的味道,可眼神却像是刀剑间凝的锋芒一样亮,而且还是有温度的。   好像从那时起,她看他的眼神就那样亮了。   霍启年想起往事,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点憋闷。   他其实一直想看苏允白低头。可他没想到,这些年那么多为难的时刻她都没低头,这会儿明明没什么,她却突然软下去了。   她怎么不硬气了?   她怎么……哭了?   苏允白是很少哭的。当然再是少,霍启年还是见过的。   最近的一次是苏允白外婆过世的时候。她一连好几天眼眶都是红的,有时候说着点什么事,她情绪一上来,受不住了,就会及时回头,或者是把手放在眼睛上,整个人微微发着抖……   这已经是她难得狼狈的时候了。   她越来越像霍太太,越来越体面,轻易不会在外人面前失态。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很完美的。   即便是跟他提离婚时,她都那么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她站在他面前时,背挺得多直啊,多理直气壮啊!   她硬气到从头到尾都没掉一滴泪。跟他提离婚时没掉,从莲山搬走时没掉,他在她们公司那么多人面前为难她时她也没掉……   怎么这会儿……   不过是唱个歌而已,怎么她一下子就不管不顾了呢?   包厢里的音乐声还在继续。   苏允白没看任何人,只专注地看着屏幕的方向,似乎全情投入其中。   可她的调子已经完全走样了。   沙哑、颤抖、崩溃、决堤……   她颤颤地睁着眼,被泪水打湿的睫毛拢在一起,黑压压地遮在她眼前,似是在为主人强撑着体面。   可它的主人却不要体面了。她总忍不住想眨眼,每眨一下,就有新的眼泪自她眼眶漫出,在她的脸上划开一道亮色的痕迹。   不难看,但狼狈。   霍启年看着这样的苏允白,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什么滋味都有。   苏允白,别唱了。   ……很难听的。   苏允白,你的硬气呢?你的体面呢?   你……别哭了。 30. 第 30 章 被落下的鞋   徐珏之再次见到霍启年, 是在近两个小时后。   霍启年当时的状态有点奇怪:脸上没任何笑意,可也不像是有火气的样子。应该说,他整个人的情绪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笼罩住了, 一眼看不分明,只透着一种别样的肃然。   这可真是少见。   徐珏之没忍住问道:“怎么?谈得不顺利?”   霍启年沉默半晌, 摇了摇头。   那就是挺顺利的?   那他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木讷沉默?   徐珏之挠头。   霍启年忽然道:“我先回去了。”   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 吩咐道:“我来过的事, 你别跟你妹妹说。”   说完就走了。   徐珏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小玉竟然不知道阿年去过?   徐珏之招呼领班过来, 问道:“那边那个包厢, 什么个情况?”   领班不明所以:“没什么情况啊?老板带着朋友聚了聚, 后来又转场了。走了得有十来分钟了吧?”   徐珏之:……   所以阿年是暗搓搓看了全场,却连一句话都没跟人说?   完了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还那么严肃……   徐珏之仔细琢磨了一下整件事, 悚然一惊。   阿年该不会是有点别的什么想法了吧?   比如说忽然觉得对不起人家?   那乐子可就大了!   **   霍启年心里存了事,开车都开得心不在焉。等他回神过来, 发现自己的车跟有自我意识似的,已经朝着莲山开了。   莲山就莲山吧。   他自己的地方, 回去也没碍着谁吧?   车子路过环山路, 霍启年的眼神就忍不住想往两旁看。   他记得这里是不是有一家什么糕点店来着?   霍启年不是真对那些糕点有什么兴趣,他更没打算买,就只是忽然意识到环山路有一家糕点店, 而他现在路过, 想看上一眼而已。   他怕自己车开得太快以至于错过了, 还下意识把车速给降下来,把后车给憋得忍不住嘀嘀催他。   霍启年不管。   够胆就撞他一个试试,看看谁吃亏!   他压着城区的最低限速开,什么毛病都没有。   环山路渐渐开到最尽头。   没见到什么糕点店啊?   霍启年皱眉, 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点不太高兴。   出了环山路,双车道变成三车道,车流被分流,交通一下子从容起来。   后车憋了一路,这会儿可算是找了个扬眉吐气的机会,打转向灯直接往左边那条路上并,特地提速与霍启年的车并行。   这位司机有点脾气。并行之际,直接将右车窗往下降,就想看看右边这位到底是个什么成色的傻逼,大半夜不好好开车,在路上磨磨蹭蹭地种蘑菇。   找骂呢吗这不是?   霍启年只是一眼,就知道这位司机的心思。   他能惯着人?   那人车窗刚降下来,霍启年就冷冷淡淡地瞥人家一眼,一句话不说,立刻提速。   黑色的跑车在夜色里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只是一眨眼,就漂亮地提速,将后车远远甩在身后。   这位司机气得鼻子都歪了。   合着你敢开啊!   那你之前扭捏什么?就为了给后车拱火?   霍启年心里憋着一股火,一路压着最高限速开,很快到了莲山霍家大门前。   除开地下车库之外,莲山霍家门前还有两个车位,一左一右。往常,右边的那个车位都是停着苏允白的白色小轿车。可现在,那里空着了。   霍启年也不知怎么想的,明明车都停稳了,下意识又往前开,最终停在了右边的车位上。   他下了车,站在大门前轻轻一瞥。   好歹右边不空着了,勉勉强强能过眼。   从大门通往屋子正门的这一条路,霍启年是走惯了的。依然是那个庭院,依然是那一路像是迎接着人回家的灯。   七月初的风,按说该带着点闷热的,但莲山这边风景独好,带起的风都通透清凉,十分宜人。   就是太过安静了点,除了叽叽喳喳的虫鸣,似乎没有任何声响了。   霍启年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开了正屋的门。   这一次,迎接他的不再是灯火通明的客厅,以及正从书房门口走出来的某道身影,而只剩下玄关头顶一盏暖黄的夜灯。   夜色无边,灯火阑珊。   安静极了。   霍启年的心没来由空了一下。   他静立半晌,低头弯腰,自鞋架上拿出一双黑白配色的拖鞋,一边换穿,一边忍不住露出点嫌弃的表情。   换完鞋,他刚要站直身,眼神忍不住顿了下。   ——旁边那个鞋架上,怎么还有一双鞋?   坡跟,前掌尖尖,很秀气。   这分明是一双女士皮鞋。   他记得之前是没有这双鞋的。   霍启年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瞬间,他的心跳都忍不住快了一拍。   这时候,他听到了咔擦一声响,像是什么开门声。   霍启年猛地抬头,眼神跟有自我意识似的,直接看向一楼的书房。   一楼书房毫无动静。角落的保姆房里,倒是有一道灯光漏了出来。   刘阿姨睡眼惺忪地自门后出来。待看清霍启年后,她脸上不由露出点惊讶和惊喜杂糅的神色:“先生回来了?”   霍启年沉默半晌,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声音有点硬。   刘阿姨似乎有些不安,但还是解释道:“正想问问您的意思呢。太太这一搬走,主楼这边入了夜就没人了。我就过来看着点房子,也顺便值个夜。   “先生不需要我值夜的话,我以后就不过来了。”   霍启年摆摆手,“算了,你以后就来这里值夜吧。   “这里不用你,你去休息吧。”   如果出现在这里的是苏允白,刘阿姨早就张罗着问她要不要吃要不要喝了,可换做是霍启年,她还真不太敢做主,当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刘阿姨转身想回屋。   霍启年却喊住了她。   他一边往客厅走,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这里怎么有一双鞋?是太太回来过吗?”   刘阿姨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那是太太落下的。先生还记得吧?太太搬走的那天,把车停在车库了。她的鞋是在车库那边的鞋柜上换的。   “后来她从前门走,就把室内的鞋穿走了。   “当时乱糟糟的也没注意,也是后来我们收拾屋子时才发现她的鞋子落下了……”   霍启年仔细回想,只能想起大雨、黑伞,以及头也不回的苏允白的背影。   她当时脚上穿的是什么,他还真没注意。   刘阿姨道:“这鞋……需要我给太太送过去吗?”   霍启年沉默半晌,道:“放着吧。自己的事自己做,她缺了自己会来取的。   “你去休息吧,这里不用你了。”   刘阿姨这才踌躇着回屋了。   可能是她多心了,她总觉得今晚上的先生情绪不太对。   可她一个当人管家的,主家要是像太太那样乐意跟人交流的,她多说两句没什么。要是像先生这样的,她还真不好过分操心。   霍启年一直等到刘阿姨关了门,这才走到一楼书房前,伸手开了门。   莲山别墅很大,可苏允白经常活动的地方其实就那么点。其中利用率最高的,可能也就是这间书房和二楼的卧室了。   霍启年开了书房的灯。   这里他不常来,但印象中是个很居家、很亮堂的地方,仿佛时时刻刻都能看见阳光和绿植,给人一种很舒缓的感觉。   可这一回……   也许是灯光太过冷白,又或许是重新规整过的屋子太过空旷,霍启年竟然觉得,整个书房似乎显得冷冰冰的。   高大的书架上满满的书,原木茶几,茂盛而精神的盆栽,干净整洁的办公桌……   很精致,很商务,就是毫无个人特色。   他怎么才发现,刘阿姨这收拾屋子的功夫那么深呢?   霍启年来到书架前。   他记得苏允白临走前,好像从这里带走了一些书。可现在看上去,书架密密麻麻地都被摆满了。   他随手一翻,全是崭新的书。   哪些书是原本就有的,那些书是后来才被填上的,他已经完全分辨不出来了。   霍启年抿着唇,走到办公桌前坐下。   这一回,他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刘阿姨不够周到的地方:他人长得人高马大,这一坐下来,膝盖都快顶到桌底了,两条腿被压缩在桌洞里,几乎无处安放。   ——很显然,这个椅子的高低、前后的位置,刘阿姨没调整。   这是苏允白更习惯的设置。   霍启年自己感受了一番这个高度,嘴角忍不住微妙地撇了撇。   她那个身高,也不知道把椅子调得这么高,腿还能不能够得着地。   应该是可以的吧?   她的腿好像还挺长。   等等,他想这个做什么?   霍启年忍不住皱了下眉,觉得自己简直莫名其妙。   这个椅子的状态霍启年坐得不太舒服,他伸出手想调整,可不知怎么的又放弃了。   算了,反正他也不常来,无所谓。   霍启年坐在椅子上半晌,忍不住开了电脑。   说起来,当时他好像就是从这个电脑上,看到了苏老师在偷偷学的那些东西。   电脑很快开机。   霍启年调出浏览器。   这一瞬间,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眼神有多专注。   浏览器右上角,小三点,“历史记录”——   出现在霍启年眼前的,是一片空白。   仿佛是什么无声的嘲讽。   霍启年“呵”了一声。   他怎么忘了,苏老师一贯爱干净得很。   霍启年静静看了空白的屏幕好半晌,直接伸手长按关机键。   机器低低的嗡鸣声消失,四周很安静。   霍启年的心情一下子就糟糕起来。   他起身,关了灯,关了书房的门,走到中岛台上,顺手开了一瓶酒,倒了半杯,仰头先灌完。   喝第二杯时,他的手机震了震——   有人约饭局。   霍启年不甚感兴趣,随手将手机一扔。   手机屏幕上显示了日期。   X年7月7日,星期二。   很奇怪,一看这个日期,霍启年脑子里就仿佛开启了词条自动联想似的,第一时间跳出来的竟然是那位硬邦邦的龚部长说的话:“苏部长每周一上午、周三下午会固定在A大办公”。   说起来,他今天本来是打算找苏部长谈谈的。   那换明天好了。   他提前半个小时下班去A大……   省得张副总天天要他“礼贤下士”,叽叽喳喳,不够烦的。   咦?这款酒口感好像还不错?   以前怎么没发觉? 31. 第 31 章 从一开始,你就没找对重……   A大物理学院有一处新建的大楼, 靠近A大北门,环境清幽。苏允白的办公室就在这栋大楼里,位于第十五层。   这栋大楼再往外, 隔着一道黑色的铁质栅栏,就是A市的一条繁华的主干道。为了视野阻拦, 也是为了降噪,沿着铁质栅栏种了一圈蔷薇。   七月份的这个时候, 正是蔷薇盛放时节。远远看去, 栅栏完全看不见影了, 只能看见大片大片的蔷薇正盛开着, 几乎围成一面花墙, 拱卫着物理学院的大楼。   偶尔风一吹来,或粉或白的花瓣簌簌往下落, 铺了满地残红,美不胜收。   车子若是刚好停在靠近栅栏的停车位上, 这么停上半天,车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沾上蔷薇花瓣。再开起来时, 沿路花瓣纷飞, 格外有情调。   霍启年来得早,已经看了好几辆这样撒着花瓣开走的车了。   又一辆车离开。   霍启年忍不住看了眼时间,下午五点四十七分。   下班四十七分钟了, 苏老师还没打算走?   这么勤勉的吗?   霍启年再次抬起头, 透着车玻璃往外看。临近的蔷薇丛下, 一辆白色的小轿车正安静地停在那里,沾了一身花瓣。   他再次确认了一眼车牌号。   没错,这是苏老师的车。   她肯定没走。   前座的张助理见自家老板又看时间,忍不住提议道:“要不……我下去看看?”   张助理其实不太懂自家老板。   看老板这样子, 肯定是来找太太的。可他不提前打电话联系太太也就算了,本人都到了门口了,竟然也不上去找人,只守着太太的车等着。   他们是四点半到的,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倒不是说这个时间有多长,而是附近的的车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实在让人等得有点心里没底。   万一太太人不在A大呢?到时候老板的脾气一起来……   霍启年的确等得有点心浮气躁,可他认定了事,还真不太容别人做主。   他仍然安安稳稳地坐在车后座上:“不用,等着就是了。”   话刚说完,远处物理学院的大门开了,一行人从中走了出来,走在最中间的那人,正是苏允白。   霍启年脸上立刻露出矜持的神情。   他微微仰着下巴,等着苏允白路过,好自然地降下自己的车窗。   苏允白却停在了大门边,跟她旁边的人聊了起来。   霍启年这才把眼神分给她身旁的人。   跟着苏允白走在一起的一共三个人,一女两男。其中的一男一女也就罢了,看上去就是学生样儿,只另外的那个男人,打眼一瞧,气质有些微妙。   他几乎高了苏允白一个头,穿着一件潮流笔挺的T恤,正冲着苏允白笑得一脸灿烂,活脱脱一个富家公子哥儿的模样。   霍启年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徐瑾之说的那些话。什么“相貌英俊,知情识趣,随叫随到……”   越看越符合。   霍启年的神色就不太好看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把自己的衬衫袖子撸上去,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又将自己领口处松松垮垮的领带扯下,将领口下压,弄成松松垮垮的模样,再随意拨弄两下头发,破坏其规整性。   一眨眼,原本还很商务的人,一下子就休闲散漫起来。   张助理看得目瞪口呆。   虽然不太合适,但他总觉得,自己老板怎么有点像是……孔雀开屏?   开了屏的霍孔雀拾掇好自己,打开后车门,朝着物理学院大门口走去。   苏允白是通过身边人的反应意识到的不对劲。   她在领航科技那边的工作正在进入收尾阶段,这段时间要忙的东西比较多,怕会耽误手底下的研究生的进度,特地多留了他们一会儿。   几个学生都很配合,聊得还挺好。谁知讲着讲着,面前的这位女学生的眼神忽然开始发飘了。   紧接着,男学生的眼神也不太对了。   苏允白下意识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   七月份的天,下班的点天还是亮着的。黄昏余晖正好,霍启年就踏着这样的余晖,双手插兜,步态散散漫漫地走了过来。   他在苏允白面前站定,笑容淡淡的,透着点懒洋洋的味道:“苏老师,下午好啊。”   霍启年这人,天生契合一副万事不入眼的气质。他自己可能也知道自己的优势,这会儿一身懒骨头一晒,张扬又放肆,简直像是个专门魅惑人类的男妖精。   苏允白几乎能听到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抽气声。   她眼神一扫,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附近已经聚了不少人了。有的是饭后来散步的他院的学生,有的干脆就是物理学院本院的学生,还有的则是学院内部的同事……   这会儿他们都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或有意或无意地看着霍启年和苏允白。   苏允白不喜欢以这样的方式被关注,抿了下唇,问道:“霍总,您有事吗?”   霍启年视周围人如无物:“有点事找苏老师,不知道苏老师方不方便?”   哪敢不方便?   苏允白对几个学生道:“你们回去整理整理,发我邮箱,周五之前我给你们回复。”   交待完,她跟着霍启年往车子的方向走去。一边走,她一边还能听到周围传来的窃窃私语声:“那人是谁?”“好像跟苏老师很熟的样子?”   苏允白的脚步忍不住比平常快了几分。   不需要张助理打招呼,苏允白就发现了霍启年的车。   她脚步顿了下,站住了:“不知道霍总找我有什么事?”   霍启年的眼神忍不住在苏允白眉眼间逡巡,一下又一下。   若是只看眼前这个冷静自持的苏允白,谁能想到她昨晚上那副情绪崩溃的样子?   想到昨晚的苏允白,霍启年的心情又有些异样了。   苏允白等了半晌不见霍启年回答,忍不住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霍总?”   霍启年“哦”了一声,似是刚反应过来,道:“我是没问题,但你确定要在这里跟我说话?”   苏允白回头,发现物理学院门口仍然有人在对着这里探头探脑。   她忍不住皱起眉。   学校是个相对单纯的环境,这里鲜少有人知道她的婚姻情况,她更无意让自己陷入任何风花雪月的传闻里。   霍启年已经上前几步,走到了她车的副驾驶旁,提议道:“边开车边聊?”   苏允白同意了。   霍启年还是头一次坐苏允白的车,还真有几分新鲜感。   还别说,坐苏允白的副驾驶,就跟昨天晚上坐她的椅子一样,透着一种憋屈感。他膝盖一曲,几乎能顶到仪表台的底部。   霍启年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当场就开始调座椅。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   座椅调节开关发出嗡嗡的运作声,在安静的车厢内回响,持续不断。   苏允白看都没看他一眼,随他折腾。   车子很快开出A大大门,霍启年还在调整他的座椅。   苏允白有点不耐了:“霍总,您直说了吧,到底有什么事?”   霍启年却道:“要不顺道开去清溪会馆吧?我还没吃饭。”   苏允白:……   她深吸口气:“我看你不像是有事的样子。下一个路口我就停车,你可以提前联系你司机了。”   她不想跟他这么耗下去了。   苏允白这么说完,静静等着霍启年的嘲讽。   他可不是个能吃亏的人。   谁知这一回,霍启年却静了半晌,然后声音低了几分,道:“没必要这么急脾气吧?”   竟是一句服软的话。   苏允白几乎忍不住想回头看他,看看他是不是出什么毛病了。   霍启年调整了一下坐姿,清了清嗓子道:“我是真有事找你。那个……领航科技最近会有人事变动,郑总会暂时被调离。”   苏允白等了半晌,没等到下文,忍不住问道:“所以?”   霍启年道:“张副总提议你暂代郑总的职务,他很欣赏你。”   苏允白沉默片刻。   真要论起来,在领航科技的这段工作经历其实挺愉快的。张副总是她的直系领导之一,更是她的伯乐。没有张副总,她这几年不可能走得那么顺。   霍启年问道:“你的意思呢?”   苏允白回过神来:“这件事,我会亲自跟张副总解释的。领航科技现在一切都步入正规了,有我没我差别不大。”   霍启年道:“如果是待遇问题……”   “不是。”苏允白道,“我对自己的职业另有规划,只能多谢领导厚爱了。”   霍启年沉默半晌,又道:“我知道先前郑总做的一些事令人心寒,但我可以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你如果是担心这方面的问题……”   苏允白眼底快速闪过一些什么,很快又归于平静:“没有,我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只是单纯的职业选择而已。”   霍启年往后靠了靠,似乎压着什么情绪,又问道:“那么,作为研发部部长,你对领航科技的管理有什么建议或者意见吗?”   苏允白想了想,道:“目前我觉得都还好。不过我不是专业管理人士,可能没办法提供太多有建设性的意见。   “霍总不妨问问张副总。”   霍启年没想到他都把台阶铺到这个程度了,苏允白还是什么都不说,一副拒绝合作的模样。   听听,她这像是没有意见的样子吗?   这人也太傲了。   霍启年轻笑了下,道:“苏部长真是一位好下属,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为领导美言。但你想过没有,有时候看着领导犯错却不加规劝,反而会助长某些不正之风?”   语调里又有了那种嘲讽感。   苏允白也笑了:“所以到头来,是我的错?   “霍总,您不如直说吧,您到底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   霍启年也懒得跟她卖关子了:“郑总这些年来给新科做的报告,都是你在处理的吧?”   苏允白应得干脆:“是!”   霍启年等半天没等到她别的话,不可思议道:“是?你就只一句‘是’?没别的了?你知不知道,他拿着你的报告充当自己的功劳?   “这样你都无所谓?”   苏允白反问道:“霍总,您对外发表演讲的时候,有演讲稿吗?演讲稿是你自己写的吗?不是吧?是公关部的人帮你准备的吧?”   霍启年道:“这不一样。演讲稿是演讲稿,报告是报告。郑总不管研发,只管管理,每个月对上级的汇报是他最主要的工作,这都能替,那他到领航公司干什么?”   “那他报告的数据从哪里来?是不是得从我们这里拿?”苏允白的语调显得有些奇异,“我们给他提供数据,而刚好,这些数据就是我们研发部自己内部的报告。   “他不知道这些数据代表的含义,只知道照本宣科。这样一来,还不如我们替他做好,这样好歹他照本宣科起来,还能更有针对性一点。”   霍启年几乎要被气笑了,就听得苏允白继续道:“我真不觉得写个报告有什么了不得的,你就算再问,我也是这个说法。   “至于说报告的归属权的问题……也许霍总没注意到,每个报告的题头除了写郑总的名字外,还挂了个‘领航科技研发部’——当然,你要说是我加的,也可以。   “郑总真正的问题在别处。霍总,从一开始,你就没找对重点。”   而你竟然指望我因为这不痛不痒的一点就对你感激涕零,赞美你为正义使者,由此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简直太可笑了! 32. 第 32 章 你是不是又欺负小白了?……   苏允白话里的讽刺意味实在太明显。   霍启年面色绷紧了一瞬。   这一下他是真确定了, 不是自己的错觉,苏允白今天根本就没想好好跟他说话。   应该说,她不是没想好好跟他说话, 而是……而是她不再顾及一些别的东西了。比如说,他的情绪。   想到这一点, 霍启年心里那股火一下子消散了大半,心里反倒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来。   他看着路前方正亮起的红灯, 勉强压住自己那些奇怪的情绪, 认真道:“既然我错了, 那请你告诉我。”   苏允白闻言, 转过头来看他, 神色很认真。   好半晌,她忽然笑了下。   在霍启年的印象里, 苏允白的笑往往很含蓄。就如她这个人给人的印象一样,总感觉压着些什么, 锋芒全无,只剩柔软和迂回。   但这一次, 她的笑容幅度大了。眉眼自然弯起, 眼睫毛因此下压,黑压压的一片。整个人像是一朵沾了露的清荷,有一种潋滟的清润感。   霍启年乍然被晃了一下神, 心里跟着动了一下。   这是……这是鼓励的意思吗?   苏允白是真的觉得好笑。   她没想到, 自己头一次从霍启年嘴里听到“我错了”这三个字, 竟然是在这种时候。   什么心情?没有她以为的委屈、感动、苦尽甘来……所有这些她曾经以为她可能会有的情绪,其实都没有。   此刻她真正的心情,就像是看窗外的一阵雨,看树梢下自然飘零的落叶, 看街角边匆匆走过的陌生人……   她知道他们就在那里,但她也很清楚地知道,这就是一些与她本人并没有太大关系的生活细节。   经历过了也就经历过了,并没有那么了不起的、惊天动地的意义。   不,其实还是有意义的。   这样的情绪于自己而言,实在久违了。   她总是习惯性地在霍启年相关的事上投入太大的精力,并赋予一些本就平平无奇的事了不得的含义。   于是庸人自扰,于是作茧自缚。   可不该是这样的。   很多事,本就没有太大的意义。   在繁忙的、浑浑噩噩的生活里,能有看一阵雨,看一次落叶,看街角的陌生人的心情,不是一件很诗意的事吗?   苏允白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在车上跟霍启年针锋相对的自己,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路口绿灯亮起。   苏允白起车,过了路口,忽然往路边靠,停住了车。   她转头看霍启年:“霍总,我就送您到这里了。”   霍启年再是思维敏捷,这会儿也被这发展打得措手不及。   什么意思?   她在赶他下车?   霍启年皱起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女人是不是太过反复无常了?刚才不是还聊得挺好的吗?   苏允白脸上的笑意淡淡的:“霍总,我是一个即将离职的研发部部长,一贯也只负责研发的事。您如果对领航科技的管理、经营有任何疑问,不应该来问我。   “您想知道什么,就自己去查好了。我想这对于霍总来说,实在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毕竟,多的是人愿意卖霍总面子。   “我帮不上忙,就不浪费霍总的时间了。”   霍启年听懂了,也气乐了:“你是在赶我走?”   苏允白道:“霍总,您要去的是清溪会馆,本来就跟我不是同一条路。”她顿了下,又道,“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同一条路。”   车门被打开,车门又被重重拍上。   车子扬长而去。   霍启年气得脸色铁青。   他还没这样被下过脸!   真当他是求她不成?!   简直笑话!少了她苏允白,难不成领航科技就转不动了?   **   谭老师听到保姆的话,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你说谁来了?启年?”   保姆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道:“您快去看看吧,瞧着心情不太好呢。”   谭老师匆匆起身往外走。   客厅里,霍启年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拿着一瓶冰水往嘴里灌。   他的模样难得有些狼狈。额头上冒着汗,身上灰色的衬衣湿了一大片,连领口处都被汗湿了。   谭老师到的时候,霍启年已经喝够了冰水,随手拧紧瓶盖,将冰凉的瓶身往自己额头上贴。   谭老师立刻阻止他:“说了多少次了,流了汗就不要贪凉。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以前一样?”   霍启年也不反抗,任她拿走手上的水,只脸上的神色却不算多好。   谭老师坐在他面前,眉头微皱:“你这是打哪儿来?怎么流这么多汗?你司机呢?”   越是问,霍启年的脸色越是黑。   他难不成要跟谭老师说他被苏允白抛在半路了,不想打电话喊司机,就自己走到了谭老师这里?   他还要点脸!   霍启年没事人一样道:“我刚好在附近,想着太阳都下山了,顺路溜达溜达。正好离您这里也不远。   “哪想到走起路来还挺费时费力的。”   谭老师人老成精,哪能看不出来霍启年是在粉饰太平?   但……刚好在附近?   这里是A大花苑,他在哪儿能刚好离A大花苑很近?   这小子该不能是去找小白,结果受气了吧?   谭老师想到这里,一点都不着急了。   她不着急,却忍不住好奇。   自己看顾着长大的孩子,自己心里有数。霍启年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这么一副明显是受气了却还强自压着的样子……   很反常啊。   谭老师问道:“没吃饭吧?想吃点什么?我让人给你做。”   霍启年兴致缺缺:“别忙了,热狠了,不是很有胃口。”   谭老师:“要不试试冷面?我上了年纪不好多吃这种冷的,我看小白倒是挺喜欢。”   霍启年闻言,拒绝的话不由打了个转:“冷面?这不是东北的吃食吗?”   谭老师眉梢微挑:“现在这年代,吃食只是地域特色,早就不局限在地域内了。小白虽然不是东北人,但刚好对脾气,怎么就不能喜欢吃了?   “别废话了,到底要不要?”   霍启年勉为其难的样子:“那就试试。省得您天天唠叨我不吃饭……”   谭老师:“那你先散散热,等热气消了我就让人给你做。要不然这一冷一热的,到时候得生病的。”   霍启年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谭老师一边看他的脸色,一边试探道:“小白报给院里了,说是要从领航科技那边离职。说起来,她的离职报告打给你了吧?”   霍启年脸上的阴云一下子就重了。   谭老师早摸透了他的脾气,一点也不怵,还专门火上浇油:“我怎么恍惚听说你们那边很看好她呢?怎么她人要走了,你们竟然也没留一留?”   霍启年忍了又忍,没忍住:“庙小,容不下人那尊大佛。”   谭老师好悬没笑出声。   瞧瞧这一副怨气满满的样子。   她可是好多年没见过这别扭脾气了,一时还真有点怀念。   谭老师没敢露出看好戏的神色,只一副惊讶的样子:“你这意思是……小白要跳槽?没听她说起啊。”   霍启年道:“……应该没有。”   谭老师:“那她就是单纯想走?想走就走呗,每年你们大集团人才流动也挺多的吧?你也不是没有那个心胸的人,怎么就闹得不是很好看的样子了?   “难不成是小白有点成绩后,人开始发飘了?”   谭老师一副生气的样子,“这怎么能行?她可是新科一手提携起来的!这孩子,原本不是最知道感恩的吗?这怎么有点成绩就骄傲呢?你别急,我这说她!”   说着,急匆匆要拿手机打电话。   霍启年赶紧拦了人:“姨妈,这事我自己能解决。”   谭老师板着张脸:“你是顾虑我的面子不好说她吧?姨妈不让你为难。你放心,我自己的学生,才华如何不论,品行要是不行了,我肯定是要教训的。”   霍启年要是再不知道谭老师在故意演他,那他就不用当这个霍总了。   他神色无奈:“姨妈!”   谭老师这才换了副表情:“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啊?”   霍启年顾左右而言他。   谭老师幽幽道:“这要是别的事,我还真不想管。可启年啊,小白是我学生!这要搁古代,一日为师可是要终生为父的!   “她现在跟你过不下去了,她外婆又过世了,她有亲爹妈还不如没有……你说这样的情况下,她叫我一声老师,我当她半个长辈,不过分吧?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又欺负她了?”   霍启年的脾气一下子就起来了:“什么叫‘我又欺负她’?我还能欺负得了她?”   他忍不住将今天在车上跟苏允白聊的事说了一遍,声音里带着火气:“我好声好气询问她到底为什么一定要离开领航科技,还愿意给她升职提待遇,结果她是什么态度?问她点事情什么也不说,这就是合作的态度?!”   谭老师的神色也有些凝重了。   她看了霍启年小半晌,道:“别的先不说。你先扪心自问,你现在这身火气,到底是因为小白态度不好,还是只是因为她是小白?”   霍启年皱起眉。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他对人不对事?   对于一个集团总裁而言,这指控可有点严重了。   谭老师摆摆手:“你先别急着否认。我问你,这些年来你见过的真正恃才傲物的人,多还是少?你会每遇见一个人,发现他们对你的态度不好,就生这么大的气吗?我指的是真正往心里去的那种生气。”   霍启年被问住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谭老师问起,他还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作为一集团总裁,霍启年每天要打交道的人太多了。恃才傲物的,倚老卖老的,两面三刀的,见风使舵的……   若是真论起来,这些人的为人处世,尤其是他们曾经做下的一些混账事,多的是令人火冒三丈的。   那他会生很大的气吗?   会的,他甚至会让集团上下的人都因他的火气而瑟瑟发抖,夹紧尾巴做人。   可同时,他心里十分清楚,他发的不仅仅是脾气。他更多的是将发脾气作为一种威慑的手段,实则他并没往心里去。   前脚他在公司大发雷霆,后脚他就能招一群狐朋狗友醉生梦死。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他一向分得很开。   他对这些人的态度,是猫戏老鼠,是君子使物,是合纵连横,是分而化之……   他在他们身上使手段,使策略。所以有些事,即便再是令人恼火,他也从不真正往心里去。   可对于苏允白……   谭老师轻声一叹:“启年啊,你还记得当年你是怎么压服的张副总的吗?”   霍启年抿了下唇。   他当然记得。   现在这个年代,早就不能完全按照子承父业那一套论了。霍董将集团事务交给霍启年,可能不能坐稳总裁这个位置,要看霍启年自己的本事。   以霍启年的年纪,要当一集团的总裁,还是太过年轻了。年轻,就给人一种办事不牢靠的感觉。   张副总是集团元老,更是集团骨干。若是集团要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张副总将是最优人选。   有本事的人总是大脾气。张副总一开始是不服霍启年的。他甚至不屑于掩饰他的不服气,敢公然在公司大会上给霍启年没脸,在大大小小的文件报表上卡他,就为了让他知难而退……   结果呢?今天的张副总仍然是张副总,却是他霍启年的左膀右臂。   他霍启年有这个能力,更有这个心胸。   谭老师道:“你代入一下,假如张副总换成小白……”   霍启年想辩解。他想说事情不能这么简单地论,想说苏允白不是那么会给人没脸的人……   他想说很多这个“假如”不成立的理由,可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还是忍不住地代入了。   假如苏允白是张副总曾经的态度……   霍启年只是一想,脸色就不对了。   谭老师一叹:“启年,你就没想过吗?同样的事,你为什么总是对小白这么严苛?小白到底怎么你了,你要这么欺负她?” 33. 第 33 章 他有点心疼她了   【十九楼八卦中心】   ——我是不是看错了, 十九楼的灯竟然亮着?   ——这话稀奇。十九楼的灯哪天晚上不亮着了?[白眼]   ——没点悟性呢?我说的霍总的办公室![白眼]   ——霍总加班?没听说啊?   ——不可能。霍总今天还提前下班了,我看得真真的。他穿的是一件灰色的衬衣,我不可能认错。   ——也没听说公司最近有什么大动作需要加班的啊?新科那边最近倒是加班加点, 但那不是张副总负责的吗?   ——[图]你们自己看。我到附近的茶餐厅吃饭,这个位置正对着的是霍总的办公室吧?十九楼, 我数过好几次了,肯定没数错。   ——我靠原来是想秀自己到那家贼贵的茶餐厅吃饭了?要不要这么心机啊?[鼓掌]   ——滚蛋。我跟你们说真的。   ——还真是。图我看了, 的确是霍总的办公室。   ——破案了。我就说今晚上门口来来回回的小网红们怎么那么多, 原来……[无语][白眼]   ——可是不对啊?霍总都加班了, 秘书处的人怎么都没动?我看得真真的, 没人被召唤回来啊。   ——什么意思啊?霍总单独加班?这么拼事业吗?   ——前线最新线报!据说秘书处有人主动请缨, 但霍总没让人来。   ——咦?有人主动请缨还被拒了?谁啊?!   ——懂的都懂。   ——呵呵。   刘助理看着屏幕上最新的“呵呵”两个字,面色铁青。   这帮嘴碎的贱人!   手机再次叮咚一响。   刘助理精神一振, 立刻点开最新的消息。   张助理果然回复了,只内容却不是刘助理想知道的:“刘助理, 你别为难我。霍总的规矩你是懂的,别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加班, 就算我真知道, 我也不能乱说的。”   刘助理神色阴沉。   她丢开手机,却总忍不住想——霍总到底为什么突然加班?   霍氏集团总部第十九楼,霍启年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翻看领航科技相关的文件。   ——感谢他那天莫名其妙想一探苏允白究竟的心理, 也感谢自己这些天来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他要来的领航科技的文件一直没有归档。   于是从谭老师家里出来后,霍启年第一时间回了办公室,预备重新翻看一遍领航科技相关的文件。   这一次,他沉下心来, 刻意让自己以局外人的角度,去找自己想要的线索。   时间缓缓流淌,从八点多一直到午夜。   霍启年翻完最后一份文件,又点开微信,找出张副总单独发给他的消息。   好半晌后,霍启年靠在椅背上,神色发涩。   ——他全知道了。他也明白苏允白的意思了。   郑总找人写报告,根本不是个问题。问题是,他不该找苏允白。因为苏允白不是他的秘书,而是分管研发的部长。替郑总写报告,并不在她的责任之内。   只从这个行为本身来说,她在职场上被欺凌了。   霍启年心里其实一直隐约有这种想法,所以在知道郑总的报告都是由苏允白完成时,他才会那么愤怒。   他愤怒的是这件事本身,而不是为在这件事中受了不公平待遇的苏允白。   ——这就是他没搞清楚的重点。   应该说,这是重点之一。   与郑总曾经犯下的错相比,这所谓的写报告,其实真就是毛毛雨。   苏允白为什么能做领航科技这么大的主?很简单,因为公司实际上就是她在管的。郑总挂着总经理的名号,实际上就是个吉祥物。   那么堂堂郑总,一整天都在干什么呢?很简单,他们曾经参观过的那一整面的绿植,就是郑总的劳动成果。   听说这是郑总的心头好,日日都要亲自照料的。   郑总胆子不大,不惹事,只是也从来不管事罢了。   不对,一开始郑总是管事的。毕竟他无欲无求,可架不住家里有个权欲熏心的老婆霍曼英……   霍曼英掺和进来后,领航科技曾经出现过一次严重的技术泄密。   是苏允白替这两人周全,领着两班研发人马另辟蹊径,重新更新了软件的算法。   这就是那么多专利以及论文的由来。   郑总自知闯了大祸,便想给苏允白做补偿。   他做补偿的方式很特别,整个人直接就缩了,从此化身园艺达人,将整个公司大大小小的事务都交到苏允白手里。   这其中相关的细节,张副总都知道。   那该怪张副总没有及时通报吗?张副总其实很委婉地暗示过他,只不过他没往心里去。   在集团内部,“领航科技的苏部长是霍太太”这件事,还有很多人不知道;可“郑总是霍总的便宜姑父”这个事,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张副总人在职场,再是精明不过。有些话他暗示过了,而霍启年自己一次两次都没反应,张副总哪会再说第三次呢?   微信里,张副总的消息还在继续:“我也知道,这件事毕竟是委屈苏部长了,所以自苏部长开始接管公司大大小小的事后,我就吩咐新科这边给她提待遇了。   “她现在拿的薪资其实是双份的。一份是总经理的,一份是研发部部长的……”   手机屏幕的光亮着,映得霍启年的神色明明灭灭,变换不定。   看看,谁都不傻。张副总也有他的生存智慧,给了郑总面子,给了苏允白里子。即便他现在要追究张副总一个失察之罪,只怕也只能轻轻放过。   反而是他自己,里外不是人。   此刻再想起苏允白在车上的那些神态,霍启年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暗示让你升职?——不好意思,我实际上已经是公司的掌权者了。   暗示给你提待遇?——不好意思,我的待遇已经到头了。   他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而她站在台下,就这样看着他滑稽可笑地卖力表演,却事不关己,从来不提醒一句。   霍启年越是想,一边觉得羞恼,一边又觉得愤怒。   ——张副总不好说的事,你自己是没长嘴吗?你自己不会跟我说吗?   ——你就任他们欺负?   这样的念头刚起,不知怎么的,今晚上谭老师的话又一次浮现在霍启年脑海。   “你总说小白高傲,小白闷葫芦一样什么事也不跟你说……可启年啊,这世上不止有‘狼来了’的故事,还有‘狼走了’的故事。   “每次事情还未了,可你就当狼已经走了,甚至还不觉得狼来过,从不往心里去……等狼真的来了的时候,你怎么能要求小白能真心指望你呢?   “你应该想想,狼来了的时候,小白孤身一人,心里是个什么感受!   “小白再要强,也不代表她就不需要帮助……”   被这样欺负,他又指望不上。   甚至在她心里,他也许就是帮凶……   她心里会是个什么感受?可不就是只能自己硬抗?   霍启年想到这里,生平头一次,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以为自己会心虚,会羞愧,会气恼……可所有这些情绪,其实都无关紧要。   他此刻……他有点……心疼她了。   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其实是抱住那个人,告诉她,她还可以相信他。   桌上的电脑屏幕自然熄灭。黑色的屏幕,明晃晃将霍启年的形象框入其中。   屏幕里的他,脸上有着他自己全然陌生的神情,写满了儿女情长。   霍启年被这个神情一激,终于想起自己刚才的念头,被吓了好大一跳。   ——我怎么会这么想?   ——我怎么能这么想?   他越是觉得荒谬,越忍不住细细回想。于是心潮起伏,万般情绪同时涌上心头,整个人直接怔愣在原地。   **   苏允白最近经常能见到霍启年,尤其是在领航科技这边。   老实说,她觉得有点不对劲。   好歹夫妻一场,苏允白对霍启年的脾气了如指掌。她之前那样下他的脸面赶他下车——别管再委婉——以霍启年的脾气,再加上他们之间的恩怨,短时间内,他恐怕都不会想见到她。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那么大一个集团要管,他每天就这么闲吗?天天过问领航科技的事务?   新科不是要上市吗?怎么没见他忙那边的事?   苏允白心里隐隐不安,自己暗中绷紧了神经。   虽然这么说有点自恋的嫌疑,但她总觉得,霍启年是在跟她打擂台。   不,应该说,他可能是想找机会暗中找她茬——别怀疑,堂堂霍总,就是这么小心眼。   苏允白的这份警惕,在霍启年决定亲自暂代领航科技总经理一职时,达到了顶峰。   实锤了,肯定有阴谋!   以霍启年眼高于顶的性子,能看得上小小的领航科技总经理职位?   更别提上一任还是郑总。   苏允白于是更加小心了。每天严格按照上下班时间打卡,平时如非必要,绝对不离开办公室。如非绝对不必要,就找机会出差。   ——反正她已经辞职了,再有半个月,这里的一摊事都跟她没关系了。守好接下来这半个月,随他霍总愿意怎么折腾。   一连好几天风平浪静。   就在苏允白忍不住自嘲自己果然自作多情时,一个周五的下午,下班时间,苏允白刚坐进自己的车,系好安全带,车窗被敲响了。   车窗外的那人一手插兜,正懒洋洋地站着——不是霍启年又是谁?   霍启年见苏允白没动作,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继续敲车窗,不知疲倦一般。   苏允白降下车窗,神色戒备:“霍总,有事吗?”   霍启年罕见地迟疑了下。   他清了清嗓子,道:“是这样。苏部长,你是不是还欠我一把伞没还?”   苏允白一脸茫然。   伞?她什么时候欠他伞了? 34. 第 34 章 她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等等!还是欠了的。   苏允白想起来了, 她从莲山搬走的那天下着雨,临走的时候,从玄关拿了一把黑伞。   所以霍启年现在是要她还这把伞?   苏允白觉得不可思议。   她当时是说过“借一把伞”类似的话, 可堂堂霍总,竟然真亲自来找她要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伞多金贵呢。   可她没记错的话, 霍启年自己当时都不知道莲山的玄关有一排伞吧?   但如果霍启年真的想要回……道理其实在他那边。   苏允白顿了下:“那我明天上班时带来还你?”   她记得那把伞被她随手放在家里了。   霍启年道:“我急着用。如果方便的话,不如我现在跟你去取?”   急着用?   这个时候急着用伞?怎么, 拿来挡风吗?   苏允白觉得自己看明白了——霍启年就是专门来折腾她的。   算了, 反正也快到头了。   她道:“如果霍总不嫌弃麻烦的话, 当然可以。”   霍启年第二次坐上苏允白的副驾驶。   这一回, 副驾驶座的设置完全符合他的喜好——很显然, 要么他是这一段时间内她搭过的唯一一个乘客,要么她就是特意维持的这个设置。   别管是哪一种, 似乎都叫人心里有些异样。   苏允白看着上了车以后就老老实实坐着,甚至还透着一股愉悦劲儿的霍启年, 只觉得这人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刁难人就这么开心?   车子很快开出公司停车场。   霍启年闲聊一般问道:“你以后什么打算?就留在A大教书?”   苏允白态度有点保留:“大概吧。”   霍启年看出来了,苏允白不是很想跟他聊天。   她似乎还对他有点……警惕?   奇怪了, 为什么呢?   可能苏允白自己都没注意到, 他的话刚问完,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就忍不住错了力道。一用力,她手上的骨结就不由自主地泛白, 嫩生生的, 显得很秀气。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苏允白的小动作这么多呢?   以往只觉得她这个人冷静自持, 什么事都很能端得住。但现在才发现,她这副“现世安稳”的皮囊下,可能藏着一颗热烈的心。   这样的人,偏偏又是个什么事都往心里搁的人。   该多压抑啊。   霍启年想到这里, 心里忽然有些发沉。   他丝毫没有自己很扰人的自觉,继续追问道:“那还干一行的科研吗?”   苏允白就看了他一眼,道:“得看情况。不过霍总放心,我会严格遵守竞业禁止协议的。”   霍启年听得一愣,啼笑皆非:“我没有这个意思。”   苏允白没说话。   正好车子要右拐,苏允白左手跟着方向盘往右,待转过向后,又很自然地收了回去。   霍启年看着她的手,后知后觉地想,她手上好像没有戒指。   说起来……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戴戒指的?   好像早于他们决定离婚之前吧?   是工作需要吗?不应该吧?他记得他买过一对很低调的戒指,应该很适合她日常戴才是。   她怎么不戴了?   这样乱七八糟的念头跟有自我意识似的,丝毫不受霍启年的控制,自己就浮上了他的脑海。   霍启年强逼着自己转移注意力,又道:“之前我去看姨妈了,被她痛骂了一顿。”   他递话题递得很明显。   他都被谭老师骂了,她怎么着都得问两句吧?   至少得知道谭老师为什么骂他吧?   苏允白却并不问,只道:“谭老师是个有成算的人。她骂你,其实是为你好。”   霍启年随之深挖话题:“不是都说你是姨妈的得意弟子吗?怎么,她也骂过你?”   苏允白沉默片刻:“骂过,还骂得很重。”   这一回,都不需要霍启年强行当捧哏,苏允白自己就接了下去:“最近的一次是在前年,我记得很清楚,是四月末的事。谭老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要辞职当全职太太,十分生气,给我臭骂了一顿……”   说这话时,苏允白脸上丝毫不见怨怼,反倒露出点怀念的神色。   霍启年的脑子快速转了起来。   前年四月末?   那不是老头子那场生日宴会过后不久吗?   他怎么不知道苏允白曾经想过辞职?   谣传也太离谱了,就苏老师这么个工作狂的个性,能舍得辞职?   霍启年开玩笑一般打听:“是谁这么嘴碎啊?还这么大本事,竟然能把话传到谭老师那里?”   苏允白脸上本就清浅的笑意一下子就消失了。   霍启年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说错话了。   苏允白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呢喃一般:“是啊,谁那么大本事,能把话传到谭老师那里呢?”   霍启年多聪明的人,很快就猜到了:“我姑姑干的?”他皱眉,“怎么哪哪儿都有她?她这么造谣有什么好处?”   苏允白笑了下:“其实她也不算是造谣。”   她曾经的确有过辞职的心思,但在真正下定决心之前,她没有跟谭老师透过一点口风。   谭老师个性强硬,一贯欣赏自立自强的女性。她怕她这种当逃兵的心理会让谭老师失望,一直没敢试探。   可就这么巧,她刚有点念头,还没征求谭老师的意见呢,风声就传到谭老师耳朵里了。   时过境迁,苏允白其实得感谢那阵邪风。   倘若没有谭老师那一次劈头盖脸的痛骂,她也许真的就为了所谓的爱情辞职了。   假如真是如此,今日的自己,该会是怎样的难堪?   都说只有工作没有生活的人可怜,可倘若到头来,既没有工作又没有生活,岂不是更加可怜?   霍启年心内巨震。   什么叫“她不算造谣”?   她是真想过辞职当所谓的全职太太?   前年四月……   霍启年想起曾经苏允白那双十分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没来由一抽。   苏允白继续道:“至于她这么做的好处……我不想小人之心,就不说了。”   可霍启年已经能猜到了。   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假如苏允白真辞职了,从此就是个全职太太了,那么霍家对外的交际,她就没理由缺席了。   不论她做得好不好,按照霍启年的脾气,她都得去做。   而苏允白在这一道上的悟性,只看她在霍董生日宴上的表现就知道了。   到时候,苏允白这个霍太太声名鹊起,而身为郑太太的霍曼英再想代表霍家,一是名不正言不顺,二是未必就那么不可替代……   这个圈子都是人精,到时哪里还有人卖她霍曼英面子呢?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苏允白无暇他顾。   她不是职场女性吗?那干脆就职场到底好了。   霍启年咬紧牙关,好半晌才压住自己的火气,道:“我一直以为,是你不喜欢对外交际。”   他说得近乎咬牙切齿。   苏允白笑了下:“我是不太喜欢。”   有些东西靠学,有些东西却要长久地浸淫其中才有效果。她当初在寿宴上的所谓“惊艳亮相”,靠的其实是笨功夫。   也是大家对她的期待都不高,乍然一见发现她远超预期,这才会有那么好的效果。可离她真正能撑起“霍太太”这层皮,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付出的时间和精力与预期的收获不相符,在苏允白这里,这就是一件吃力的事。   她一是不太喜欢,二是觉得疲于应付,三是……时至今日,苏允白不得不承认,她在有些事上确实心虚气短,不小心露了怯。   霍曼英最厉害的一点就是,她永远理直气壮。先别说她那种霸道的性子好还是不好,单只这一点,有时候苏允白想起来,其实有点羡慕。   霍曼英强势地批判苏允白不行,由此想自己上。   苏允白露怯了。她当时真是一心想为霍启年好,再多的委屈都愿意往心里咽,真的就让霍曼英“能者居之”了。   当然了,现在回过头看,苏允白也得很诚实地承认,这个选择她并不后悔。   人的精力到底是有限的。没有现在春风得意到哪儿都能吃得开的霍曼英,也就不会有今天的苏部长。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苏允白说着这些事,语调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千帆过尽,往事随风。可这些话以及这个神态,落在霍启年这里,就像是一根根绵密的针一样,一下一下地,扎得他备受煎熬。   他问道:“也是因为这件事,你才对他们那么……退让?”   霍启年有点痛恨自己不合时宜的敏锐。   可他心里清楚,机会难得,有些事不趁着现在问清楚,苏允白未必愿意给他第二次机会说起这件事了。   苏允白沉默了下,自嘲一笑。   就像是原律师说的那样,她这个人一贯有点“痴性”,傻里傻气的。她总想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别人也未必喜欢……   毕竟,霍曼英可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夸她自己“劳苦功高”。   苏允白于是就觉得欠了人家的,觉得要礼尚往来。再加上对方又是长辈,能帮的地方,她也就顺手帮了。   一晃经年,现在再想起来,只觉得所有的事,怪别人多少,也得怪自己多少。   到底是蠢啊。   霍启年心里憋了一股火。   他想问问她,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为什么就不能跟他说说?   为什么不能跟他吵?   为什么不“无理取闹”?   为什么……不依靠他多一些?   可所有的这些话,在对上苏允白平静的侧脸时,都被堵了回来。   接下来的这一路,车厢里再无霍启年的声音。 35. 第 35 章 你也就跟我窝里横   半个小时后, 车子到达A大花苑北区。   苏允白将车熄火,看了霍启年一眼。   霍启年几乎立刻猜到了她的意思,声音都忍不住高了几分:“苏老师, 不至于吧?这都到家门口了,我也不求一杯茶, 一杯水总得有吧?”   苏允白还没说出口的话,就这样被堵了回去。   她的确无意邀请霍启年踏足她的领地。可他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 再装傻就不合适了。   事实上, 车上的这半个小时, 不只霍启年心绪起伏, 苏允白心里也不太平静。   那些话, 她几乎是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今时今日,再跟霍启年纠结过去的那些事, 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反倒有点秋后算账、借机诉苦的嫌疑。   这不是苏允白的本意。毕竟时过境迁, 再提起来,不过是平增难堪罢了。   果然那些话说出口后, 霍启年一路上的情绪都不高。   苏允白以为他不论打什么主意, 只怕都该往回缩了。谁知道霍大少就是霍大少,不过半个小时而已,人家已经七情不上脸, 再也看不出任何不妥当的地方了。   苏允白下了车, 带着霍启年往她家的方向走。   A大花苑里, 住的人绝大多数都是A大教职工家属,老的老小的小,很需要车辆避让。出于安全考虑,当初规划建筑时, 地下停车场就不说了,地上停车场,大多都放在靠近小区大门的地方。   A大花苑北区单单是门就有四个,苏允白将车停在靠近北门的地上停车场。这里离她家不远,走小路的话,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到。   七月份的天,不到六点的这个时候,天还亮着,有些动作快一点的人家已经吃过了晚饭,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在小区的公共区域乘凉。   苏允白刚搬过来这里不久,还算是个新面孔。走过路过,大家总是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今天这种打量还格外明目张胆。   苏允白心里清楚,这都是她身边的这人招来的。   “招蜂引蝶”的霍大少,丝毫没有自己引人注目的自觉,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挂在臂弯上,闲庭信步地跟在苏允白身侧,姿态从容极了。   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忽然顿了下,问苏允白道:“那人是谁?”   霍启年指的是一个在花坛边坐着的老太太。老太太周围还坐了四五个人,年纪都与她相仿,几人正在聊着什么,很投入的样子。   只这位老太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走过来的苏允白和霍启年,眼神很让人不喜欢。   苏允白几乎立刻皱起眉:“不相干的人,不用理她。”   霍启年眼神微动。   苏允白这人有一副“迂腐”脾气。别管认识不认识的,上了年纪的人,她的态度都很好。今天这样见到人就直接皱眉的,还真是见所未见。   如果不是时机不合适,霍启年还真想仔细打探打探。   苏允白不想理人,可老太太丝毫没有觉得自己不招人待见,远远地就招呼道:“苏老师,回来啦?”   苏允白脸上露出个笑,点了点头,算是问好,脚下的步子却没停,一副急着回家的样子。   老太太不乐意了:“苏老师,这么忙啊?都没空说两句话呢?”她眼神一转,落在霍启年身上,眼里闪闪烁烁的,透着挑剔和打量,“我们这些老婆子耽误你招待客人了?”   霍启年眉头一扬。   这话从这老太太嘴里说出来,怎么那么不对味儿呢?   坐在老太太身边的人解围道:“你也是,喜欢小苏也不能这样拉着人聊啊。你瞧瞧,人家这刚下班回家,很明显是有事……”   老太太还一脸无辜:“我这不是好奇嘛。都说苏老师门路广,上上下下的领导都认识……我看这话对得很。   “瞧瞧嘛,这些时日,单单是我看见她往回家带的男人,这已经是第三个了。回回不重样的,可不是门路广?”   这话一出,别说苏允白了,连周围的老太太也有些人变了脸色。   这话实在太脏了!   老太太见众人都被镇住了,眼底露出两份自得之色,刚想继续倚老卖老教训苏允白,就听见一声响亮的嗤笑声。   霍启年一手插兜,闲闲道:“允白,你们这个地方,是只对A大教职工开放的,对吧?”   苏允白没回答。   老太太群里,倒是有一人接话道:“也不全是,也有一些人将房子往外租了,所以这里也有一些租客。”   霍启年一副了然的样子:“我就说。堂堂A大教职工家属,不能是这种素质。什么玩意儿,脏得臭的都敢往嘴里搁,也不怕给子孙后辈丢人现眼。   “家里有这种长辈,年轻人还想往上升?丢人都不够丢的。”   老太太脸色一厉,憋了一口气刚想骂,就听霍启年“教训”苏允白道:“你也是个劳碌命,好好的别墅不住,阔太太不当,非得自己折腾个什么劲儿?挣得那三瓜两枣还不够我派司机给你送东西的油钱。”   霍启年说着,上前一步,揽了苏允白的肩,带着人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唏嘘道:“也是我给的条件太好了,这送货的司机都让人当成正经主人家了。你说人心怎么这么脏呢?司机上门送货都能想歪……   “我下次派女司机给你送东西好了。   “但问题来了,那些没眼力见儿的,该不能误会你喜欢女人吧?   “要我说,你干脆从这里搬走算了,天天遇见这种糟心玩意儿,也不怕坏了心情……”   苏允白没见过这么“尖酸刻薄”的霍启年,一时都被镇住了。   被揽着走出好几步后,她终于反应过来,挣脱了霍启年的臂弯,干巴巴道:“你胡说什么啊?”   霍启年刻意提高了声音道:“行行行,我知道,你同事的家属都很好,人都和善……那我见到跟你说的明显有出入嘛。   “说吧,那嘴碎见不得人好的是怎么回事?家里不长进的儿子还是女儿没争过你,想着臭你的名声?   “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人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他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不行,我得去找找你们的领导。我媳妇儿这么被人欺负,他们到底是管不管……”   一字一句,理直气壮,清晰地飘到这边的老太太群中。   老太太们面面相觑,都下意识离这位呛声的人远了些。   欺负人欺负到人家丈夫面前……多尴尬啊?   等拐过了弯看不见人了,霍启年的神色才落了下来,眼里冷光吓人:“都是什么玩意儿!”   他扯了扯领带,一副气坏了的样子,“说,哪里来的神经病?使的什么脏的臭的路数,丢人现眼的东西,不够恶心人的!”   还什么往回领了三个男人……   前两个是谁?   苏允白沉默好半晌,才道:“你别管,这件事我自己能解决。”   “怎么解决?”霍启年脾气更胜,“就你这性子……是不是又要忍?又得想着人家拖家带口不容易,忍一时风平浪静?   “这种人你还客气什么啊?就算不跟上了岁数的人计较,虐哭她儿子女儿行不行?老人造孽就能被原谅了?什么道理!   “我跟你说,职场如战场。领兵打仗的人,一开始就得确定自己的威信。你狠狠打了那些阿猫阿狗一波,你看看下次还有没有人敢背地里对你碎碎念?   “你以为忍就能好?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苏允白,你不憋屈啊?”   霍启年疾言厉色,几乎是劈头盖脸地训苏允白,丝毫不留情面。   苏允白抬头看他,眼里溶了黄昏的余光,显得又深又静,像是一潭藏着暗涌的湖。   她就这样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认真极了。   霍启年被这样的眼神盯着,不知怎么的竟然开始觉得口干舌燥,心里那股旺盛的火气也因此显得“色厉内荏”,逐渐龟缩起来。   他气势衰了,嘴上却还不饶人:“之前不是挺牙尖嘴利的吗?合着你也就是跟我窝里横……”   这话里暗藏着亲昵,几乎是一出口,就让双方都心慌了一瞬。   苏允白的眼神忍不住颤了下。   她从来不曾这样被霍启年明目张胆地护过。   苏允白心里的情绪一时复杂难言。她嘴里张张合合,似是想说什么,好半晌,到底也没有说出口。   她转了个身,继续在前面领路。   霍启年眼底的失望之色一闪而逝。   他忍不住伸手捂了下胸口,那里,一颗心刚刚脱离那种不由自主的节奏,重新跳得有序起来。   **   苏允白的家在一楼。楼道一进去,是对开的两部电梯,电梯再往里有个过道,过道的左侧就是苏允白的家。   苏允白开了门,却又在门口站定了。   她道:“没有你穿的鞋子。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其实还是有的,毕竟单单是放在门口的备用拖鞋就不止一双。   这些都是她用的?   还是给朋友准备的?   哪些朋友?   不包括那老太太说的那两个男人吧?那老太太肯定是瞎说。   霍启年心里猫抓一样,却强忍着不去计较。他很自然地以为苏允白是去替他取鞋子了,难得配合。   他站在门口,眼神却跟有自我意识似的,自己往自己感兴趣的地方去。   苏允白名下的这套房子,霍启年一直没来过,但还是知道的。   这里是苏允白的私产,A大给她的人才补贴,她这些年留学没用完的奖学金,博士期间拥有的两个小专利……她所有的资产,几乎全换成这套房了。   只从这套房来看,苏允白这些年混的其实很不错。在她这个年纪,还是白手起家,真不是谁都能拿下这么大的房子的。   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家。打眼一看,只是客厅,就处处透露苏允白的个人风格。清新、雅致、温馨……   一如曾经的莲山霍家别墅。   霍启年看得正入神,苏允白出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伞,另一只手则拿着一瓶矿泉水,走到门口,还顺手带上了门。   等等?关门做什么?   霍启年站在关着的门前,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递了一把伞。   苏允白道:“这是还你的伞。”   她又将手里的矿泉水递给霍启年:“这是请你喝的水。”   霍启年一手拿着伞,一手拿着矿泉水,脸一下子就黑了。   所以,她根本就不是去替他拿鞋子的,而是根本就没想让他进门?他问她要一杯水喝,她就真给了他一瓶水?   这是哪门子待客之道?   怎么回事啊?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可是刚帮过她!   苏允白神色不变:“我这里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不好耽误霍总的时间了……”   “等等,”霍启年压住了脾气,笑得有些僵硬,“苏老师,不好就这么过河拆桥吧?你可别忘了,那老太太说不定还在原地呢。我这要是转身就出去了,刚才说的话往哪里搁?”   见苏允白装傻,他直接挑破了:“谁家的恩爱夫妻,连一顿饭都不一起吃的?你这不是自己拆台吗?” 36. 第 36 章 尴尬的晚餐   恩爱夫妻?   这话从霍启年嘴里说出来, 简直像是一出荒诞剧。   苏允白看着霍启年,神色讽刺:“霍总还真是严谨,做戏做全套, 一环扣一环。”   霍启年神色不变。   就当是夸他了。   可他心里到底还是不太甘心:“我真有点好奇,我人品没那么差吧?你这么如临大敌做什么?”   苏允白看着他:“我没有如临大敌, 我只是不想再猜了。”   她语气平静,眼神却不知怎么的有点荒凉, 似乎疲惫极了。   霍启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原本到了嘴边的打趣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怎么就“不想再猜了”?   说得她猜过很多次似的。   他也没觉得被猜了啊。   苏允白只脆弱了一瞬, 很快又打起精神来:“霍总, 你直说吧, 到底有什么事?”   霍启年刚想说话,苏允白就强调道:“别跟我说要回一把伞……如果真只是为了一把伞, 那你已经拿到了。”   霍启年到了嘴边的话被噎了回去。   但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件备选的事:“下周周三B市要开一次表彰大会,你知道吧?”   苏允白知道这件事。领航科技手头上的这个项目获得了今年一个重量级大奖, 他们公司内部还在讨论该由谁代表去领奖。   苏允白更倾向于让龚部长去。毕竟她现在已经处于半离职状态,接下来的负责人应该是龚部长了。   但霍启年显然不这么想。   霍启年摆出一副为了公事奔波的样子, 苏允白心里那种不安感反倒因此散了。   虽然堂堂霍总, 大下班时间竟然找到人家里谈公事,有点不太当人。但,谁让他是领导呢?   而且, 谈公事总比谈私事好。   短时间内, 苏允白再不想跟霍启年谈私事了。至少, 不应该谈“你只会跟我窝里横”这样的私事。   既然是公事……   苏允白让开了门,“进来说吧。”   这一回,不需要苏允白招待,霍启年就自顾自弯下腰, 自鞋柜上选出了一双鞋——别的他不敢保证,但这一双,是苏允白在莲山时经常穿的。   他勉强不嫌弃她一回。   苏允白看着霍大少一副“屈尊纡贵”的模样,心头一哽。   当她求着他进门的?   算了,眼不见为净。   十来分钟后,苏允白就后悔了。   霍启年这人,简直太蹬鼻子上脸了。   他就没把自己当客人。   苏允白正和他讨论该由谁去领奖,门铃声忽然响了。   霍启年表现得比她这个主人更像个主人,直接按住了她:“你坐着,我去开门。”   门打开又合上,霍启年手里多了一个食盒。   他招呼苏允白:“过来吃饭,边吃饭边说。”他似乎心情很好,“放心,加班时间,公司管饭。”   霍启年不等苏允白首肯,自己就去了餐桌旁,打开食盒取餐。   他一看就很少做这种事,看上去笨手笨脚的,还透着点毫无必要的小心翼翼,因此显得有些滑稽。   可长得好的人就是这么得天独厚。哪怕他现在做的事跟他的气质丝毫不搭,可越是如此,越让人移不开眼。   食盒里带了一次性碗筷,霍启年取出后看了一眼,嫌弃不已,随手将它们放在一边,左右看看,自顾自进了厨房,找餐具去了。   苏允白坐着没动,一颗心却像是泡在了情绪的海洋里,五味杂陈,什么感受都有。   忙碌的夫妻,下班回家后一起吃饭。也不需要饭菜多好,夫妻两人相伴餐桌前,分享食物,分享心情……   多么有烟火气的生活。   这曾经是她在某一次生日时卑微许下的心愿。   她想让霍启年别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她想让她陪她吃家常饭,说家常话,夫妻议生活长短……   这是她曾经求而不得甚至连求都不敢求的事。可原来……难的从来不是事情本身,端看那人有没有这个意愿罢了。   很多事那么难,可也那么简单。简单到……她再也不奢望了,却那么轻而易举就达成了。   可其实……也不过如此罢了。   但为什么就是觉得喉咙发哽,眼眶发热呢?   是时间错了吗?   不,是人变了。   太迟了。   即便不迟,可也已经没意义了。   苏允白,别强行赋予某些事特别的意义,别动不动就觉得被体贴了……   别自我感动!   别犯傻。   苏允白垂下眼,将心内翻涌的情绪收拾好,面色如常地来到餐桌前。   抛开自我感动,这其实不过是一顿工作餐而已。   哪儿来的那么多温情脉脉呢?离婚夫妻,还想怎么样?   苏允白家的餐桌不大,两人对坐,倘若一人将脚往上抬,就能轻松蹭到对方的膝盖。这样近的距离,自带一种别样的亲近。   霍启年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种小餐桌。   ——苏老师眼光不错啊。   霍启年高兴没多久,很快发现了苏允白的异样。   她虽然极力掩饰,可情绪似乎不太高。   霍启年做了一件他曾经觉得有点蠢的事——他将眼前的一盘清蒸鱼往苏允白面前推了推,状似不经意道:“不是喜欢这个吗?喜欢就多吃点。”   苏允白抬头,看了看鱼肉上密密麻麻、几乎铺满了的蒜半晌,忽然笑了下。   那笑容有点奇怪,霍启年的心神几乎立刻一绷:“怎么了?”   苏允白道:“没什么,谢谢。”   她如了霍启年的意,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品,似是想好好体会体会这个味道。   带着蒜香味的鱼肉鲜美,毫无腥气,入口即化,味道很好。   但,她不喜欢清蒸鱼。   尤其地,她不喜欢蒜。   但喜欢不喜欢的,其实并不那么要紧。   苏允白面无异色。   她想,短时间内,她再也不想吃鱼肉了。   霍启年道:“这道清蒸鱼,说是他们那边的招牌菜。你觉得如何?”   苏允白笑了下:“很好啊。”   霍启年来了兴致,一一介绍起桌上的菜。   这一次菜品,他还真用了几分心思——他亲自吩咐的张助理点的苏允白喜欢的菜。看来,张助理还是下了功夫的。   回去就给他涨工资。   霍启年的高兴不过持续了几分钟。   ——只夹了两筷子的菜……谁管这个叫喜欢?   苏允白依然半垂着眼吃饭,似乎很投入。   霍启年想起她入座以来说的话:“很好啊”“很不错”“有心了”……   是不是透着一股敷衍的味道?   霍启年放下筷子,神色沉沉。   他看着低头数饭粒的苏允白,轻声道:“既然不喜欢,就别吃了。”   苏允白抬头看他。   霍启年神色沉静,一双眼睛黝黑深邃,像是黑曜石一般,定格在她身上。   很显然,他看出来。   苏允白没解释,也没否认,顺着搁了筷子。   餐桌上,沉默在蔓延。   霍启年眉头不自觉皱起,神色越来越严肃。   苏允白终于开口了,可那些话,依然不是霍启年想听的。   她道:“下周三B市的会,我会跟龚部长一起去。”   霍启年勾起唇角,露出个似讥似讽的笑。   他耐性告罄,只随意点了点头就站起身来,取了西装外套:“既然如此,我先走了。”   苏允白坐在原地没动,神色甚至还显得很平和:“记得带上你的伞。”   霍启年呵了一声,大踏步离去。   临出门前,他忽然顿住脚,道:“苏允白,你是真的傲!”   门被带上。   苏允白依然坐在原地,好半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领航科技一行人定的周二下午的飞机,一行共四人,除了苏允白,龚部长和一位同事之外,还有龚部长的妻子——她是自己私下跟着来玩的。   公司给定的票是商务舱票,唯一连在一起的两个座位给了龚部长和他妻子,苏允白和另外一位同事则各自在单独的座位上。   苏允白今天中午开始就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可又找不到具体痛的位置,人因此蔫蔫的。以往这种情况也有过,她也就没怎么在意,只以为是饮食不规律。   苏允白的位置靠窗,左手边还有一个空着的位置,即便这个位置有人来,也不会耽误对方出入,所以她毫不担心地闭上眼休息了。   过了一会儿,苏允白感觉到身边的位置来了人。   再过片刻,有人在她耳边道:“苏老师,系安全带。”   苏允白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这声音……怎么那么像霍启年。   苏允白睁开眼,转过头。   坐在她身侧的人正神色淡淡地看着她。见她没反应,又强调了一次:“苏老师,安全带。”   不是霍启年又是谁?   他怎么来了?   苏允白顿了下,刚想开口问点什么,一转头,发现右侧同排的龚部长的妻子正炯炯地看着他们。   她把话咽了下去,很配合道:“谢谢霍总提醒。”   霍启年嘴角露出个假笑,“苏老师客气了。”   他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长腿一伸,几乎将他座位前的空间都占满了,“一会儿苏老师如果想出去,记得跟我说一声,我给你让一让。”   苏允白不太明白霍启年为什么要特地强调这一点。   她如果要出去,而他又确实挡了她的路了,她当然会说的。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有什么好强调的?   难不成他又想闹妖蛾子?   苏允白看着他,认真且慎重道:“好。”   霍启年看着苏允白又戒备起来的神色,心里哂笑。   这么一副老鼠见到猫的样子……   他倒要看看,接下来这一路,她还睡不睡得着。 37. 第 37 章 美貌是一种武器,无论男……   苏允白的确没睡着, 但很坐得住。   倒是坐在同一排的龚部长没了清净。   龚部长的妻子这一路都在跟龚部长疯狂使眼色。飞机起飞阶段龚部长还能当作没看见,可等飞机平稳飞行后,他老婆胆子肥了, 直接把手机往他跟前一递。   屏幕亮着,显示的正是备忘录界面, 上面有一句话:“你老实说,你们那位大领导是不是跟你们那位苏部长有什么事儿?”   龚部长的眼睛忍不住抽了抽。   他没想理, 可自家老婆已经将手放在他腰上, 大有他敢敷衍就给他好看的意思。   龚部长认怂, 接过手机, 往下打字:“没有这回事, 你别瞎猜。我可告诉你,那两位都是我上司, 你可别给我惹祸。”   龚部长妻子接过手机,一本正经地接着打字。   两口子就这样靠着手机“传纸条”。   ——你当我傻?我跟你说, 凭着我多年阅历,这两人绝对有故事!   ——阅历?你指的是多年看言情小说那种阅历?   ——他喊她“苏——老——师”, 那种腔调你没注意吗?简直像是调戏一样!他还凑得那么近!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苏部长本来就是老师, 喊苏老师还有错了?你自己心思歪了,看别人怎么看都不正经。   ——你听到他刚才说的话没?这意思是她想出来的话,就得跟他说话……啧啧啧, 想跟人家说话直接点啊, 这么暗搓搓做什么?老实说你们这位大领导在这方面就很小学鸡。就跟中学时, 那种坏坏的男同学一样样儿的,就堵着人家女同学不让人家过,一定要跟人家搭话……   ——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可别给我眼神乱飞,想八卦也得看看什么场合, 这种玩笑不是乱开的!你让我以后怎么去见苏部长?   龚部长把手机递回去,对着自家老婆露出个警告的神色。   龚部长的老婆见他神色严厉,真有几分迟疑。   难不成真弄错了?   这时候,坐在另一侧的霍启年忽然喊了空姐:“你好。你们这边有热牛奶吗?麻烦能给我一杯吗?”   空姐很周到,很快送来了一杯热牛奶。   霍启年将热牛奶往苏允白面前一递:“喝了。”   龚部长的老婆就眼神幽幽地看着龚部长。   就这还叫没故事?   龚部长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苏允白没接,“不用,我不需要。”   霍启年微微拧了下眉,直接拉起苏允白的手,将牛奶杯递到她手里。   他看着她,压低了声音:“别逞强,看你脸色白的那个样子。”   苏允白握着杯子,眼神忍不住往一旁飘了一下,抿住唇。   霍启年心里嗤笑一声。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苏老师这么抹不开面子呢?   霍启年看了她一眼,转过头来,正好对上同一排的苏部长的老婆炯炯的眼神。   他笑了下:“这位女士也要吗?”   明明是很绅士的话,可硬是让人听出了一股凉飕飕的味道。   龚部长两口子神色齐齐一凛,再不敢乱看热闹了。   苏允白扯了扯嘴角。   他是不是把所有人都当傻子?明明是他自己惹的热闹,却又偏偏怪别人好奇心过重……   哪门子道理?   苏允白将手里握着的杯子递了回去:“谢谢霍总好意,但我不喜欢喝这个。”   这话一落,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凭空冷了三分。   霍启年看着苏允白半晌,微微眯起了眼,慢条斯理道:“看来是我多事了。”   他接过牛奶。   接下来的这一路,过分太平,消停得不行。   那一杯牛奶,到底没人喝。   **   飞机落地B市机场,苏允白还没见到来接他们的人,先被霍启年身边的一位助理叫住了。   这位助理是张新面孔,似乎是新来的,做事却十分老道:“苏部长,你们这一趟也是住香江花园吧?您看,咱们说到底都是一家人,不如一起去?”   苏允白下意识看向霍启年。   霍启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小事,只道:“给他们留两辆车。”   说完,大踏步往前走了。   两辆黑色商务车开到一行人面前,司机前后脚下车,拉开了各自车的车门,一副服务周到的样子。   站在苏允白面前的是位女司机,十分周到地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苏允白跟其他两个同事以及龚部长的妻子打过招呼,上了车。   龚部长的妻子正想着上前,女司机已经很体贴地替苏允白合上了车门,还对剩下的三人客气地笑了笑。   剩下的三人对视了一眼,很有眼色地往另一辆车走去。   车子跟在霍氏集团一行人的车后,很快抵达香江花园。   办理入住时,苏允白发现,她的房间号变了,从十三楼直升二十三楼,规格不知道升了多少档。   苏允白拿着房卡,什么表情都没露。   她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电梯门打开,霍启年当仁不让,先一步进了电梯。   站在门口的一行人就都停住了脚步,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苏允白。   苏允白进了电梯,回身按住开门键,神色如常:“都进来吧。”   霍启年带的人都没动,倒是龚部长和另外一个同事顿了一下,十分干脆地上前。   龚部长的妻子慢了一拍,也跟上了。   霍启年的助理快速瞥了自家老板一眼,紧随其后。   剩下的人还留在原地,一点进来的意思都没有。   电梯门合上,这位助理很有眼色地介绍道:“你们明天开会的会场就在隔壁,过了一条马路就是了,会议登记时间是在上午八点半……   “一楼从早上五点开始就供应早餐,中西餐都有……”   就在这位助理热情的介绍声中,电梯叮地一声响,十三楼到了。   龚部长和他妻子以及另外一位领航科技的员工跟苏允白打过招呼,先后出了电梯门。   霍启年的助理也跟着出了电梯门。   苏允白叫住了助理:“这位,你不应该跟你们领导一起住二十三楼吗?正好顺路,你怎么不一起呢?”   助理神色变都没变,仍然是一副热情周到的样子:“苏部长有所不知,我们剩下的人也住十三楼的,我这是提前去帮他们看看。”   霍启年双手插兜,气定神闲:“苏部长是在怀疑我这助理的工作能力?”   助理配合着露出点不安的神色。   苏允白深吸口气:“没有,怎么会?霍总身边的人,自然个个玲珑剔透。”   电梯门合上,苏允白回头看霍启年,沉声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苏允白是真的有点不耐烦了。   她这一个月来前前后后跟霍启年打交道的次数实在太多了,比往常任何一个时候都多。   这不正常。   霍启年看着苏允白,“苏部长这话有意思,我是做了什么不妥的事了吗?   “苏部长要来开会,我同样要来开会。同为霍氏集团旗下的公司,出行又都在同一处,一起安排错了吗?   “苏部长虽然只是部长,但实际上管着领航科技大大小小的事务,算是总经理了。公司出差自有其标准,苏部长身为苏总,按公司规定,正好该住二十三楼。   “我助理是按照规矩办事,样样儿有理。   “现在不是我想如何,而是苏部长你,无缘无故的,为何要为难我助理呢?”   霍启年气定神闲,有恃无恐。   苏允白看着他半晌,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看出来了,霍启年这是气不顺,一定要整她,给她架得高高的,最好让人背地里嘀咕才好。   也是,他一贯就是个小心眼的人,哪能白白受气?   其实像以前一样,避其锋芒,顺着他就好了。   可凭什么呢?她已经有点没耐性了。   算了,快到头了。   苏允白转过头去,看着电梯门的方向,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   霍启年看着她的后脑勺,抿了下唇,心里不太痛快了。   电梯叮地一声响,二十三楼到了。   苏允白率先出了电梯门,找到自己的房间,刷卡开门再关门,一气呵成。   霍启年看着已经合上的房门,神色不辨喜怒。   **   苏允白这两天肠胃不太好,肚子一直隐隐作痛,搞得她整晚都没怎么休息好。第二天她索性起了个大早,早早到会场签到,随意找了个角落猫着。   这一次会议的规格很高,场地布置得也很有派头。宽阔明亮的文化中心,四周大大小小一共落了四块投影屏,半场还搭着两架摇臂,一看就是要全程拍摄。   座位的最前两排,每个位置上都放了三角桌牌。上面的名字,或者是政府要员,或者是企业负责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苏允白并没有特意去看,但还是在第二排靠近中心的位置,看见了霍启年的名字。   时间过了八点,陆陆续续有人来。   苏允白身边也有人落座了,并在小声交谈着。   有人埋怨道:“临场了我们组长忽然不来了,交待我一定要做好会议摘要,开完会要出稿子……我现在头都大了,有这么没谱的吗?”   有人接话:“我还有采访任务呢。可我们公司这名头,我是不敢想能拦住大佬采访了,能邀请到一些获奖的人说两句我都阿弥陀佛了。”   “说起来,你们看了资料了吗?就受邀嘉宾那个,有个贼帅的你们注意到没有?”   “有啊有啊,霍启年是不是?嘿嘿……就为了这个,我还特地多要了一份会议简章。瞅瞅,第三页第一人,霍启年。”   “霍氏集团听过没有?他现在就是当家人。我看了,才三十一岁呢!真妥妥霸道总裁。”   “结婚没有啊?”   “结了啊,想什么呢?这种咖位的,肯定是家族联姻。”   “不过老实说,看他这个面相,一看就是风流多情的,看这笑的多妖啊。估计风流事儿不少……”   苏允白没想到在角落里还不得清净,只好站起身来,往稍前一点的位置去。   ——他们这些获奖项目负责人的位置要在靠前一点。她看见了,龚部长跟另外一位同事已经到了。   苏允白走到两人身旁坐下。   三人就着会议简章里的内容,讨论起其他获奖的项目来。   有事分散注意力,时间一下子快了起来,连隐隐作痛的腹部似乎都不那么有存在感了。   时间很快过八点半,会议正式开始。   所有规格比较高的会议,开场大抵大同小异。先是主持人热场,再是一个个领导发表讲话,再是受邀嘉宾发表讲话……   两台摇臂在会场上空不住地转着,四块投影屏都在工作,但很多人的注意力还是不受控地涣散了。   无他,实在是有点枯燥。   大半个小时后,主持人热情地介绍道:“现在,我们邀请霍氏集团总裁,A市XX协会……”一连串长长的名头后,终于——“霍启年先生,代表企业讲话!”   会场座位第二排,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站了起来,扣紧西装外套上的扣子,从容地走上台。   四块投影屏上,一张过分俊俏的脸庞被聚焦放大。画面中的那人正对着所有人,眉峰微压,眼神深邃,少了几分玩世不恭,多了些沉稳厚重。   冲击力十足。   苏允白几乎能听到周围传来的轻轻的抽气声。   场上的氛围似乎一下子就变了,男男女女,都下意识坐直了身,全神贯注起来。   美貌是一种武器,无论男女,自带杀伤力。   霍启年这一亮相,成了会场的第一个小高潮。 38. 第 38 章 苏允白,告诉我,你哪里……   台上的霍启年侃侃而谈。   苏允白低着头, 手里握着笔,似是在认真听讲。   可听着听着,她就走神了, 甚至无意识地抬起头,看着霍启年。   站在众人目光下的霍启年, 反倒比寻常时候多了几分克制。   他的表情稳而不僵,不论话里的情绪如何激昂, 他的五官都不会乱飞。他的身板笔直, 即便偶尔需要转身看大屏幕, 他的动作幅度也不大。   可就是这样堪称低调的做派, 却自带吸引力, 牢牢牵住所有人的心神。   苏允白曾经研究过霍启年的演讲技巧。她甚至从中总结出很多特点,比如说稳, 从容,自信, 逻辑……   说起来的确不难。苏允白甚至从很多所谓的成功人士的演讲上看到过同样的特质。可这么多年来,能通过一场演讲就让她心潮起伏的, 只一个霍启年。   七年前, 也是一场相似的演讲。她几乎为台上的霍启年神魂颠倒。七年后,即便隔着那么多纷纷扰扰,苏允白还是不得不承认, 她仍然会为台上的霍启年晃神。   魅力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看不见, 摸不着, 可它又的确就在那里,不需要她去定义,不需要她去摸索,只需要她去见证, 而后被折服。   也或许,并没有那么些个神奇的魅力,而是她自己不争气,单单对这一款没有抵抗力。   满座宾客,可苏允白几乎是不受控地陷在回忆里。一会儿是当年慷慨激昂、如星光加身的霍启年,一会儿是这些年来自己一个人苦熬的点点滴滴……   她握紧手中的笔,只觉得自己的心在这瞬间似乎被撕扯成了两半,扯得她鲜血淋漓。   “承认吧。即便再来一次,你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你就是拿他没办法,你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你爱他。”   “你是不是犯贱?他这样对你,你竟然还会觉得他这个人有魅力?   “你自己都不爱你自己,你还指望他能高看你?”   苏允白深深吸气。   她实在不愿意再陷入这种古怪的辩论里,可耳边霍启年的声音,就仿佛什么逃不开的魔咒一样,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她觉得自己的肚子更疼了。   苏允白忽然十分后悔。   这一次会议,她不该来的。   霍启年的发言其实不长,满打满算,不过十五分钟。   这十五分钟,于苏允白而言,简直像是身处炼狱一样煎熬。   霍启年从台上下来时,苏允白忍不住长长松了口气。   她的动静似乎大了些,以至于一旁的龚部长小心看了她好几眼。   苏允白勉强绷住了神色,问他道:“怎么了?”   龚部长皱眉:“苏部长,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啊?”   被龚部长这么一提醒,苏允白才发现,自己的肚子实在是疼得有点厉害了。   她的左手甚至无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腹部,连额上都微微见汗。   龚部长道:“你不要紧吧?”   苏允白皱起眉,心里的烦躁感更甚。   但好在她终于不用纠结霍启年的事了。跟这一点相比,忍受一次腹痛,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霍启年的发言过后,颁奖典礼终于正式开始。   场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今日颁出的奖项一共有十一个。十一个团队领奖并发表获奖感言,预留的时间在一个半小时。   苏允白的团队拿的是大奖,直接排在了最后一个。   接下来的这一个多小时,意外地难熬。苏允白强撑着笑脸,终于从颁奖嘉宾手里接过证书,并代表团队发表了获奖感言。   而后,一行三人跟随着指引,到拍照区合影留恋。   会议到此,只能算是结束了一半。接下来,参会的人会在主办方的指引下有序退场,并参加由主办方提供的午宴。   苏允白拍完照后,终于撑不住了。   她将手里的获奖证书交给龚部长:“我实在有点不舒服,你们……”   不等说完,她神色微变,直接推开人,捂住嘴急冲冲朝着洗手间的方向去了。   龚部长和同事神色微变,刚想追上去,有一人大踏步地越过他们,追着苏允白去了。   看那背影,分明就是霍启年。   霍启年早就发现苏允白不对劲了。她那么要强的人,倘若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可能脸色差成那样?就算是化妆粉饰太平她也得给粉饰完美了。   再说了,她那个获奖感言也不是她一贯的水准。说话就有跟人催着她似的,急得不行。   霍启年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多心了,所以看见苏允白时,他没忍住凑上前看了看。   这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   什么叫“实在有点不舒服”?   霍启年追着苏允白往洗手间去,却又在门口那个“女(women)”的标志前刹住了脚。   他站在门口,脸色变换半晌:“苏允白?你在里面吗?说话!”   苏允白没回答。   整个洗手间都意外安静,只有哗啦啦的流水声在响。   霍启年忍不住了,一抬脚直接走了进去。   一进门,先是一排共三个洗手池。苏允白人就趴在其中一个洗手池上,吐得天昏地暗,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霍启年进门时,正看见苏允白脚一软,差点滑到地上。   他面色微变,上前一步撑住人,直接打电话叫了人。   苏允白肚子疼得厉害,没忍住蜷缩成一团,额间冒汗,眼冒金星,连眼眶都红了。   霍启年没料到她这反应这么大,直接弯腰将人抱了起来,匆匆往门外去。   “苏允白,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   苏允白被他颠得难受,挣扎着想下来,霍启年又不让。   她又气又急,“你放我下来,我就是肚子疼……我自己走。”   霍启年问道:“是经期痛吗?”   苏允白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   这种话,他为什么能问得这么自然且理直气壮?   “回答我,是不是?!”   “不是,就是肚子疼而已,你放我下来!”   霍启年神色严肃:“都这时候了你还逞什么强?肚子疼能疼到吐的,要么是食物中毒,要么就是急症。   “你给我老实呆着!”   会场上人还没完全散开。霍启年抱着人出来,还这么一副神色严肃的样子,一下子吸引了许多注意力。   龚部长和另外一位同事急忙帮着开了电梯门,“走这边。”   霍启年一边大踏步往前走,一边还抽空将怀里的人往回揽了揽,将她的脸藏到他怀里。   ——她那种别扭性子,要她大庭广众之下被抱着走,只怕到时候得跟他闹。   算了,看在她病了的份上,让着她一点好了。 39. 第 39 章 你怎么能进手术室呢?……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嘴张张合合, 说了一大堆,苏允白只抓住了一个关键词——阑尾炎。   竟然是阑尾炎。   医生问她:“你以前有过类似的腹痛经历吗?”   苏允白想起在C城那一次莫名其妙的呕吐,有点不确定道:“我后来一直以为是肠胃不好。”   医生道:“那应该就是了。那一次有很剧烈的疼痛吗?”   苏允白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记不太清了。”   她隐约记得那段时间经常胃痛……或者说,她一直以为那是胃痛。   医生道:“你这一次的腹痛大概持续了两天, 对吧?发作由缓到急……从CT上看,你的阑尾已经肿起来了。   “反复发作, 而且还有急性发作史……我们的建议是进行手术。”   霍启年:“那就手术。”   苏允白:“我想先保守治疗。”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苏允白看了霍启年一眼, 又看向医生, 道:“我最近有点忙。您看能不能先保守治疗?等过了这段时间, 我会另外预约手术……”   医生下意识看向霍启年。   他这边倒是没问题, 就是不知道这位来头很大的家属心里是个什么想法了。   霍启年皱眉看着苏允白,“你最近有什么好忙的?我怎么不知道?”   苏允白没看他, 眼神只落在手腕的输液管上。冰凉的液体正往她的血管里汇入,带得她整个手腕冰凉一片。   大概是太冷了吧, 她竟然有点忍不住想发抖。   苏允白知道阑尾炎。大学时,许世缘就得过, 也做过阑尾手术, 她因此了解了不少。   阑尾手术的确不是个大手术,可再不是大手术,许世缘当初也在床上躺了近一星期, 打了近一星期的吊瓶。   医院里的一个星期……   苏允白没办法说出自己的顾虑, 但心里对手术实在排斥。   她坚持道:“我想先保守治疗。”   霍启年静静看着她。   苏允白半倚在病床上, 唇上血色淡淡的,神色透着点疲惫,看上去意外地……脆弱。   霍启年心里蓦地一软,道:“那就先保守治疗。往后再看看, 如果还是没缓解,就进行手术。”   他说着,按住苏允白的肩,用了点力道,“你放心,我在。”   苏允白抬眼看他,抿了抿唇,又低下了头。   她道:“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霍启年起身,“我去见几个人,再跑一下手续,很快就回来。后续的事情有我,你不用担心。”   脚步声渐行渐远。   咔擦一声关门声后,整个病房完全安静下来。   苏允白抬起头,盯着合上的房门半晌,又看向头顶的吊瓶,眼神放空。   她没办法跟人讲,她其实很怕住院。大半年前,她就是在这种满目刺白的病房里,就是在这样一瓶又一瓶的点滴里,送走了她外婆。   她有点心理阴影了。   苏允白当然知道阑尾手术不是个大手术,可让人心烦意乱的,从来不是病情本身。   一旦躺在病床上,世间所有的可怜,好似一下子都找上门来了。   苏允白很怕这样。   明天会好的吧?   如果还不好……即便真的要做手术,至少得回A市做。   可她能撑着回A市吗?   如果在B市……不行,她得看看哪里能请到护工。   苏允白立刻想去拿手机。   手机放在包里,包则被放在一旁的小沙发上。   苏允白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下了床,动作幅度不小心大了些,扯到腹部的肌肉,急疼上涌,她没忍住嘶了一声。   好不容易够着了包,掏出了手机,她又不小心扯到了左手腕的点滴线,又是一场忙乱。   苏允白烦躁极了。   她以前没这么笨手笨脚的啊!   “你在干什么?”霍启年的声音忽然自苏允白背后响起,十分严厉。   苏允白被吓了一跳,手里的力道一松,手机一下子就摔了。   霍启年三两步上前,几乎是将人提着按回了床上。   他随手捡起地上的手机,居高临下地看着苏允白:“长本事了啊,这时候还敢乱动?你到底还想不想好了?”   苏允白张了张嘴,又合上了。   霍启年看着她,“说吧,到底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让你这会儿一定得来拿手机?”   苏允白没作声。   霍启年不好跟现在的她计较,见她终于老实了,就自顾自坐在一旁,打开电脑忙了起来。   苏允白小心看了他两眼。   霍启年没转头,却似乎对她的动静了如指掌:“别探头探脑的了,想问什么就问啊,我也没不让你说话吧?”   苏允白道:“你有事就去忙,我这边没事的。”   霍启年的动作顿了下,没好气道:“你如果就想说这个,那就悄悄。腿长在我身上,我自己能做主。”   苏允白被噎住了,但还是道:“会议的午宴你不用参加吗?”   “你以为我为什么带这么多人来?总不能是讲排场的吧?要是少了我什么事儿都转不动了,那问题才大了。”   “那龚部长他们……”   “他们倒是来看你了,但让我挡回去了。”霍启年说到这里,转头看她,“你那位女同事倒是热情得很,你猜猜我是怎么把她挡回去的?”   他脸上的笑有点恶劣。   苏允白干脆不问了,想也知道,估计不是什么正经话。   霍启年还有点失望,但很快又回过头忙他的了。   好半晌后,霍启年又转过头,近乎无奈地叹道:“又怎么了?”   苏允白还有点莫名其妙:“我没怎么了啊?”   “没怎么了你看我做什么?”   苏允白憋了一口气,“我没看你。”   “没看我就没看我呗,你脸红什么?”   这个人怎么这样!   苏允白仰头看着天花板,不理他了。   霍启年的心情却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他终于大发慈悲,将苏允白的手机给她:“玩去吧,点滴我盯着,不用你管。我安排点事情,很快就好。”   苏允白握着手机,心情一时复杂难言。   病房里很安静,只偶尔有轻微的敲击键盘的声音响起,簌簌的,不吵,反而有种别样的安宁感。   苏允白随手翻着新闻,翻着翻着,眼皮越来越重。   霍启年一直等到身后的气息稳定了,这才悄悄起身,走到病床前。   他也算是摸准了三分苏允白的脉了。她这人就是别别扭扭的。他要是一进来就什么事都不干只盯着她,她反倒会坐立难安。他作出一副很忙,只是顺便看顾她的样子,她反倒是心安理得了。   可算是睡着了。   睡着了的苏允白,模样很是恬静。她长长的睫毛自然合着,凑近了看就发现,她眼下还有淡淡的青影,连唇色都是淡淡的,难掩倦容。   虽然如此,还是很好看。乖乖的,有种很内敛的艳色。   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好看呢?   苏允白本来就是靠坐着,睡着了还维持着这个姿势,蜷缩在一角,有点委屈的样子。   这个姿势,睡久了肯定得腰酸背痛。   霍启年看了半晌,小心弯腰,轻轻将人抱起来,往下放了放。   苏允白眼睫毛一直颤,似乎要醒来。   霍启年不知怎么的有点慌,下意识伸手轻轻拍了拍她,小声道:“没事,我在这里,睡吧。”   拍着拍着,苏允白一直颤着的眼睫毛竟然又平稳了。   她甚至还自己找了个姿势,往被子里缩了缩,睡得更安稳了。   霍启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睡得安稳的苏允白,眼底情绪翻涌,末了,轻轻一叹。   **   苏允白是被疼醒的。   似乎有一把钝刀,正在她右下腹部慢慢地磨,带来钝钝的痛,不迅猛,但十分绵长,甚至还一浪高过一浪。   苏允白没忍住想蜷缩起来,可才缩到一半,有人强硬地按住了她的左手。   她惊了一下,立刻醒了过来。   一醒来,正对上霍启年的脸。   他抓着她的左手,神色严肃:“允白,你的症状严重了。我们做手术,好不好?”   做手术……   苏允白没忍住瑟缩了下。   霍启年直视她,神色认真:“只是个小手术而已,你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苏允白闭上眼,很快又睁开。   已经避无可避了,她反倒下定了决心。   苏允白挣脱开霍启年的手,神色冷静,似乎那一瞬间的瑟缩和逃避只是霍启年的错觉似的。   她问道:“手术……什么时候?”   “就现在。我请了人,你放心,主刀的医生医术很好的……”   “现在……什么时候了?”   “下午五点多。”   苏允白沉默片刻,坚定道:“好。”   一旦下了决定,接下来的事一下子快了起来。   苏允白是自己走着进的手术室。   手术室的门在她身后合上,带着口罩的医生见了她,一双眼睛弯起,十分和善的样子:“别紧张,小手术而已。”   苏允白知道这只是小手术,她觉得自己并不紧张。   可等躺到手术台上,无影灯一开,那种无处着落、无能为力的感觉一下子就将她淹没了。   这是一种很可怕、很空旷的孤独感。   苏允白的呼吸都颤了起来。   她听见有人喊她:“允白,别紧张,我在这里。”   她下意识转头,在手术室的角落里,看见了一双熟悉的、潋滟的桃花眼。   霍启年?   他怎么在这里?   霍启年笑着招了招手,“参观学习而已。你放心,我陪着你。”   原来他说的“陪”,是真正意义上的陪。   可是他怎么连手术室都能进来呢?   霍家的面子这么大吗?   苏允白脑子乱糟糟的,只知道傻傻地看着人。   手臂上传来一点尖锐的疼。   是麻醉药吧?   护士将一个类似氧气罩的东西放在苏允白鼻腔上,让她深呼吸。   苏允白也觉得自己需要深呼吸。   一下,两下。   视野里,霍启年潋滟的桃花眼慢慢涣散开。   苏允白闭上了眼睛。 40. 第 40 章 我还没干过这么没谱的事……   霍启年坐在病床前, 看着苏允白,神色有些严肃。   麻药的药效还没过,苏允白还在睡着。她身上穿着病号服, 领口的扣子没全扣上,因此露出两截锁骨, 白生生的,很好看, 可也很料峭。   太瘦了。   她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他之前抱着她的时候就发现了, 她一身骨头嶙峋, 都能硌着人。他一口气就能轻轻松松把她从楼上抱到楼下, 甚至都不带喘的。   她其实不矮的, 可这会儿躺在病床上,整个人就只剩瘦瘦小小的一团。再加上她脸上苍白, 手上还打着吊瓶……   霍启年看不得这个样子,忍不住起身, 替她拉了拉被子。   苏允白依然睡得无知无觉。   霍启年坐回原地,又看了她半晌, 心里不知怎么的忽然有点慌, 下意识拿起手机看时间。   七点半了,麻药药效差不多该过了。   霍启年又抬头看苏允白。   她似乎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霍启年想起医嘱,小声喊她:“允白?允白?”   好半晌后, 苏允白眉头皱起, 似乎有醒来的意思。   霍启年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松了口气, 继续跟她说话:“别睡了,醒醒。”   苏允白睁开眼睛,好半晌都没能聚焦。   她就像是一个患了高度近视却没戴眼镜的人,世界在她这里没了具体的影像, 只剩下粗糙的色块。而这些色块,还在她的视野里不断地变换着,带得她整个人头晕目眩,几乎忍不住想干呕。   霍启年神色大变,立刻按了铃。   很快,好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鱼贯而入。   苏允白眼冒金星,额间冷汗涔涔。   她听见了霍启年的声音,像是自很快的地方传来,压着火气:“她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过敏了?”   “你们查没查她过敏?”   “不是说小手术吗?这是小手术的样子?”   “给我个解释!”   他怎么这么霸道?   苏允白听不下去了,喊他:“霍启年……”   出口的声音沙哑,还软绵绵的,把她自己都吓到了。   苏允白的声音再小,霍启年还是听到了。   他凑近了看她,“允白,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医生适时开口:“我们检查过了,没什么事。个人体质不同,苏女士对麻药的反应稍微大了些而已。”   苏允白缓过最开始那阵,果然觉得好多了。   麻药药效渐过,很快,伤口的疼痛开始找上门来。   苏允白意识清醒,对自己的情绪管理也上线了。   疼痛再如影随形,她也没怎么吭声。   霍启年却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   苏允白这人在某些方面格外娇气,尤其不太能耐受疼痛。麻药药效都过了,她怎么还跟没事人一样?   霍启年凑近了一瞧,看见的是一个闭着眼,牙关紧咬,额上都是汗的苏允白。   可都这样了还不吭声……她到底是在跟谁较劲?   这人一天不折腾自己就难受是不是?   霍启年想狠狠骂醒这个榆木脑袋,可看着她那可怜样,又有点不忍心。   到头来,他反倒把自己憋得一肚子火。   霍大少顺风顺水惯了,还真是鲜少有过这种轻不得重不得的时候。   偏偏那人还毫不自觉,分分钟都在挑战他的底线:“我这边没事了。你那么大公司……去忙你的吧。”   霍启年简直要被气笑了。   倘若不是熟知苏允白的秉性,他差点以为这人正在跟他以退为进。   霍启年坐下来,神色不辨喜怒,声音甚至显得很平和:“我走了,你怎么办?”   苏允白道:“医院有护工能请。”   似是为了验证这话不假,她才刚说完,就有人敲了门。   霍启年去开门。   一个身材偏于壮硕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外,神色带着点拘谨:“这里是苏小姐吗?我姓王,是她请的护工……”   霍启年呵了一声。   真是本事啊!她自入院到现在,他几乎都在她眼前,她是什么时候找的机会请的护工?   病房里,苏允白出声道:“是我,请进。”   王护工小心看了霍启年一眼,避着他走。   总觉得这年轻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还是离远点好。   霍启年一句话没说,回房收拾好自己的电脑和公文包,转身离开。   病房门再次合上。   苏允白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把人往外赶的是她,可等人真的走了,她心里又似乎一下子空了一块。   王护工正小心看着她,神色里带着点好奇和隐隐的八卦。   苏允白很快回过神,对王护工笑了笑,“我是阑尾手术,你之前有过相关的经验吗?”   王护工神色很放松,“有。我们这一行也是有规矩的,你之前告诉我是阑尾手术,我们就按照阑尾手术收费。   “你放心,我是做惯了的。在你之前,我还刚把一个阑尾炎的小姑娘送出院呢。   “说句不客气的话,阑尾手术后的各项注意事项我都熟知了。像你这种情况呢,最重要的就是先排气,排完气了一切就好说了……”   王护工说得头头是道,显得十分专业。   但也可能是太过专业了,以至于她有点……心大。   凌晨两点半,苏允白听着王护工恣意的呼噜声,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今天要打的点滴分两批,第一批已经打完了。王护工兢兢业业地替她守完了点滴,而后不小心睡着了。睡着前,她还问苏允白要不要上厕所。   苏允白那时候的确不想上厕所,可她没想到,仅仅半个小时后,她的生理反应就出现了。   总感觉这时候叫醒王护工,有点折腾人的嫌疑。   苏允白看着左侧那盆盆栽——独立病房的条件很好,盆栽后的那间小屋就是独立的卫生间,离她的病床不远。   满打满算,也就是五六米的距离。   苏允白想了想,没叫醒王护工,撑着自己的胳膊,悄悄挪动自己的腿……嘶,扯到腹部肌肉了。   苏允白皱眉缓了半晌,又开始小心试探。   花了一分多钟,她终于坐到了病床上,双腿着地。   接下来,就是撑着站起来了。   苏允白自己在床上比划了半晌,想着用什么姿势才能不扯到伤口,想得还有点投入。   等等,好像不对?   苏允白下意识转头。   病房的门半开着,白衬衫黑西裤的霍启年一手握着门把手,一手插兜,就这么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苏允白呼吸一窒。   霍启年松开握着门把手的手,揉了揉眉心,好半晌,重重叹了口气。   他合上病房门,走近苏允白。   苏允白几乎是强撑着才没往后退。   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尴尬,就好像是逞强接了个项目,结果就当着项目金主的面把事儿办砸,而且还砸得一塌糊涂似的。   她已经准备听来自霍启年的嘲讽了。   但今晚的霍启年却似乎意外地……柔软?   他看了苏允白半晌,从鼻腔里发出一道轻轻的气音,像是哼了一声,又像是只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他道:“你这算不算是花钱找罪受啊?请了护工来,就是为了看她睡觉的?”   竟然很是……温柔。   苏允白听得耳朵发麻。   霍启年问她:“想上厕所是不是?”   苏允白更尴尬了。   霍启年看着傻乎乎坐在原地的苏允白,又忍不住想叹气。   这人……真是败给她了。   他双手握住苏允白的胳膊,提醒她道:“别动。”   说完,一股力道以苏允白的胳膊为核心,将她整个人往上提。   苏允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霍启年举起来了,就像是大人举着小孩子的姿势。   身体无处依附,又是这么个尴尬的姿势……苏允白几乎下意识就想挣扎。   霍启年警告她:“说了别动,刚手术完,你想创口崩裂吗?”   苏允白果然不太敢动了。   霍启年举着苏允白,轻轻松松就将人送到了洗手间里,放在马桶前。   苏允白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瞪着眼睛看他,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情似乎有点崩溃。   老实说,这个表情不太苏允白,但竟然意外地显得很可爱。   霍启年心里的恶劣因子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问道:“能自己……宽衣解带吗?要不然我帮你?”   苏允白的呼吸声都停了一下,而后脸上红潮上涌,连脖子都红了个通透。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不用!”   霍启年小声嘀咕:“害什么羞啊。我又不是没解过……”   窄窄的洗手间,再小声的话,也被回音给放大了。   苏允白恼羞成怒:“你出去!”   这人还要不要脸了?   霍启年摸了摸鼻子,自己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道:“千万别逞强啊。我人就在洗手间门外,有什么事就叫我。”   这么大动静,王护工自然醒了。   霍启年挥了挥手,把人往外赶,自己还站在卫生间门口跟苏允白聊天:“本来是能插尿管的,但据说插尿管体验不太好。我想着也没必要受那个罪是不是?”   苏允白没回答,她现在不想跟他说话。   霍启年也不需要她回答,自己单方面语音输出:“你知道怎么插尿管吗?就是要……”   苏允白有点崩溃。   她实在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得在厕所里,一边艰难地解手,一边被迫听霍启年科普插尿管二三事……   霍启年知道得还挺多,讲得实在太过详细了,以至于苏允白只是想想,都能想到其中的尴尬之处。   跟插尿管一比,似乎她现在被人堵在厕所里解手,反倒成了很轻松的选项了。   鉴于霍总自己毫无顾忌,什么尴尬事都能挂在嘴上,苏允白心里那种怪异的别扭感不知不觉间也消失了。   洗手间里,马桶的抽水声响起。   霍启年立刻推门而入。   苏允白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这人是不是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霍启年看着穿着整齐的苏允白,面上哼笑一声,心里却长长松了口气。   有个格外好面子的老婆,的确有点费劲。至少他霍大少这辈子没这么没谱过,竟然在厕所门外科普插尿管……   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霍启年又将人举着放回床上。   苏允白脱离那种环境后,尴尬感又找上门来了。   老实说,她现在有点不想见到霍启年。   霍启年却深谙趁热打铁的道理。   苏允白就是个属龟的,平日里想好好跟她聊聊都做不到,现在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他不想较劲了,他……舍不得。   他认输好了。   霍启年坐在病床前,叹道:“允白,我们谈谈。” 41. 第 41 章 他是在挽回吗?   苏允白看向霍启年。   他就坐在病床前的一把椅子上, 双手的手肘拄在膝盖上,身体重心前倾,整个人都朝着她的这个方向, 离她很近很近。   近到她几乎能看清自己在他眼底的倒影。   这是一个守护者的姿态。似乎他满心满眼,全是她这个人。   苏允白的心忍不住一悸。   她下意识别开眼, 竟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你说。”   霍启年自己都没发现, 他的嘴角快速弯了一下, 又很快隐去。   他道:“我可能在有些事上做得不够好, 我也可能不够坦诚, 但至少我没对你撒过谎。这一点, 你同意吗?”   苏允白想了想,点点头。   谎言是为了掩盖某些事实, 但霍启年在她面前,一贯不屑于掩盖。   他有活得理直气壮的资本, 不论是情感上还是物质上。   真是令人羡慕。   “我没对你说过谎。接下来我要说的,也都是真话……”霍启年说到这里, 停了下, 神情显得有些迟疑,似乎接下来的话,对他而言有些艰难。   他是真的不习惯解释, 尤其是对那件事解释。   可姨妈说得对, 她是他妻子, 假如彼此之间的信任需要一定程度的坦诚才能换来,那这一次,他可以妥协。   霍启年道:“我曾经遇见过一个疯狂的求爱者。不,应该说她就是个神经病、偏执狂。不巧的是, 她家里还挺有背景……”   霍启年不适地皱起眉,神色里透着点厌恶,“总之,出了点恶心事。在这个过程中,清音帮过我——虽然我不需要,但我承她的情。”   到底是什么事,还需要曲清音帮忙?   苏允白忍不住抬头看他。   霍启年显得有些烦躁:“这事太恶心,我不想说太多。但你别误会,她帮忙也是那种无关性别的忙,换个人来也可以。   “这件事上,我欠她一个人情。”   霍启年神色放松了些,“你可能不知道,曲家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清音母亲过世后,她父亲光明正大迎了小三进门。小三带着一个儿子,比清音还大一岁……   “总之就是正房小三私生子那一套。在这个圈子里,这其实不算稀罕事。   “曲家现在的家主还是清音的父亲,但接班人却是曲家那个私生子,他是硬生生被捧起来的。   “私生子母子对清音很有敌意……   “大半年前,清音父亲中风,曲家就由私生子揽权。清音因此回国,但家不成家,那对小三母子还想打她的主意……”   霍启年说到这里,看向苏允白,“若是曲家还是当日的曲家,清音还是曲家的掌上明珠,我当日欠她的人情,也就只当是朋友之间相互帮忙了。   “可曲家不比以往,我欠的人情,就得当成是人情债来还。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曲家那位小三母子敢打曲清音的主意,无非就是看她失了庇护。   霍启年想还她人情,最大的方便就是给她依仗。   A市这个地界,还有比霍大少的面子更好使的吗?   霍启年脸上露出个讽刺的笑,继续道:“咱们这个圈子,什么人都有,跟红顶白的更是从来不缺。你一旦失了势,多少恶心事都能找上门来。   “所以,我替她撑了一张皮,就当是还她人情了。”   苏允白心里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有点不得劲。   给人做脸,无非就是捧着她。   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什么程度又才算是还清了人情呢?   许世缘开玩笑的时候曾经说过,说男人最好不要有青梅竹马,不要有红颜知己……   她当时还觉得这话不讲道理,现在却有点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苏允白还在纠结,就听见霍启年的轻笑声,闷闷的,像是自喉腔里溢出来,透着毫不掩饰的愉悦。   她下意识抬起头,正对上霍启年的眼睛。   他看着她,笑得张扬又恣意,一双眼睛里溶了光,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少年气。   他凑近了她,笑道:“你怎么这么醋坛子啊。”   低低的嗓音像压在苏允白耳边,透着一股耳鬓厮磨之感,十足缠绵。   苏允白听得头皮发麻,再是强撑,整张脸还是一下子就红了个通透。也不知是为了此刻的霍启年,还是狼狈于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   霍启年却不敢真把人招惹得狠了,适时后退一步,靠坐在椅背上。   他脸上有种压不住的神采飞扬之感,说的话却很踏实:“还人情是还人情,我知道其中的分寸。   “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招她进霍氏传媒,给了她优待,保证她只要有能力,就能一步一步往上走。这已经够了。”   苏允白没说话。   霍启年看着她,神情里透着点小心:“虽然如此,我也不能说再也不管她了,尤其是在那些乱七八糟的酒局饭局上……   “但我从来没想过踩你给她做脸……   “你以后,多给我点信任,行不行?”   苏允白的心有些乱了。   他说“以后”。   他的意思是,他们还有以后吗?   他是在解释吧?   他在挽回吗?   霍启年也会挽回?   霍启年还在看着苏允白,等着她的回答。   又是这种眼神。   又是这种被认真对待、被看在眼里的眼神……   苏允白心里没来由一酸,反倒因此豁出去了。   既然要谈,那今天就谈个明白。   苏允白轻轻吸了口气:“其实我介意的,从来不是一个曲清音。”   在苏允白看来,任何人在感情里,其实都耳清目明。那些能被虚假的爱意欺骗的,大多数都是在自欺欺人。   是他们自己愿意被蒙在鼓里,给自己编织一个个爱的谎言。实则在一段感情里,对方究竟有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是再明显不过的一件事。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即便有第三者,那也是两个人的事。   苏允白介意的一直不是曲清音本人,而是冷冰冰的霍启年。   她在霍启年身上,没有感受到柔软的温度。   苏允白看着霍启年,神色认真:“我当然能给你信任,可启年,我也想问问你,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她其实想问问他,到底爱不爱她。   可爱不爱的……话没出口,她自己就先胆怯了。   甚至觉得有些矫情。   其实还在怀疑爱不爱,本身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是啊,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苏允白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自嘲的笑。 42. 第 42 章 至少在这一刻,他真正触……   霍启年被问得一愣。   他其实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苏允白在他这里, 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这还需要问吗?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她是他的妻子,是他的枕边人。   霍启年下意识想这样回答,可却在开口的瞬间, 看见了苏允白的神情。   她在苦笑,带着一种苦涩和无法言表的冷清感。   这种神情一下子就击中了霍启年。他心里无端跟着发沉, 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似乎也失去了说出口的意义。   苏允白自觉看懂了他的沉默。   果然, 是她自取其辱了。   苏允白不再看他, 只往后靠了靠, 整个人缩进被子里, 声音闷闷的, “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这边没事了, 王护工很尽心。”   霍启年微微皱起眉。   不是说好的要谈谈吗?她怎么又缩回她的龟壳里去了?   看着苏允白苍白的脸色,霍启年到底没多坚持, 只道:“你先好好休息,点滴还得继续打。我明天再来看你。”   临离去前, 他又停住了脚步, “你刚才那个问题……我不知道你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但我想,行动总比言语来得有力。”   苏允白很快就知道霍启年这话的意思。   第二天一大早, 她还没开始打点滴, 霍启年人就来了。跟在他身后进门的, 是一老一少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霍启年对年长的那位医生颔首,态度很客气:“章老师,麻烦您了。”   老先生面相有点凶,看上去不太好惹。霍启年这么客气, 他也不太买账,只哼了一声作为应答。   等坐到苏允白病床前时,老先生的神色倒是缓和了几分:“阑尾术后是吗?现在感觉如何?”   苏允白看了霍启年一眼,老老实实答话:“是。昨晚五点半左右开始手术,现在伤口还有点疼,别的倒没什么感觉。”   老先生的眼神落在苏允白脸上,认认真真看了一遍,而后道:“你伸出手来,我把个脉。”   是中医啊。   苏允白终于明白了,很配合地伸出手:“麻烦老先生了。”   老先生闭上眼睛,细细地切脉,小半晌后收回手来,皱起眉:“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还郁结于心了呢?小年轻哪儿来那么大的气性!   “肠胃不好,抵抗力低下,夜间失眠多梦,盗汗,气虚……”老先生收回手,很生气,“你这不是自己作死吗?”   苏允白不安地蜷了蜷手指,神情讪讪。   一旁的霍启年脸色十分难看。   老先生站起身,“不是我唬你,你这情况真得好好调理调理了。我给你开个方子,你先吃上三个月,至少先把底子调养好……   “三个月后,你再来我瞧瞧。”   老先生交待完,起身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摇头,“现在这年轻人,真的是……”   霍启年将人往外送。临出门前,看了苏允白一眼,眼神有点压抑,   苏允白摸着自己的手腕,怔怔出神。   小片刻后,她的病房里忽然迎来了一大批医生。为首的是个秃顶的中年人,一脸急切地问苏允白道:“章老呢?”   苏允白有点讶然,“你问的是一位姓章的老先生吗?他刚走。”   “哎呀怎么就走了。”中年人急匆匆往外走。   其中一些人跟着秃顶中年人往外走,另外一些人倒是留了下来,打头的是一个笑眯眯的胖医生。   胖医生过分和善了:“是苏女士吧?我看了您的病例,阑尾术后十四小时是吗?其实我们的术后调理在整个B市都是数一数二的。   “当然了,术业有专攻。调理身体,我们还是不敢跟章老比的。章老您知道吗?他老人家可是卫生系统内挂了名的保健专家……”   胖医生滔滔不绝。   这时候,霍启年回来了。   他一进门,看见这么多人,脚步就顿了下。   胖医生看见霍启年,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甚至显得有点谄媚了:“霍先生,幸会幸会……”   霍启年眼神一扫室内,皱了下眉,指指门外:“出去说。”   胖医生很有眼色:“当然,当然。术后还是要注意静养的,是我们叨扰了。”   一群人鱼贯退场。   王护工看着苏允白的眼神都带着点敬畏了。   一个小小的阑尾手术就能招徕这么多大人物……她这雇主看来来头不小啊。   紧接着,来给苏允白打点滴的人也变了。不单单是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其中的一位还是护士长。   点滴挂上后,护士长还特地调整了一下滴液的速度,温和而亲切地对苏允白道:“您的血管比较细,滴液速度慢一点会比较舒适。   “现在还不能喝水,如果觉得口干,就用清水润润唇,等到排气了就能正常喝水了。”   苏允白客气地送人离开,半靠在病床上出神。   好半晌后,她感觉眼前一暗——霍启年回来了。   霍启年坐到苏允白面前,沉默了好久,到底没有问她身体的事,只闲聊一般问道:“在想什么?”   苏允白笑了下,“在想……有钱有势,真好。”   霍启年一挑眉。   她这神情可不像是“真好”的样子。   霍启年往椅背后一靠,“允白,你是在讽刺我吗?”他尝试带入了一下苏允白的心境,有些啼笑皆非,“你是觉得我大动干戈,浪费医疗资源?”   “怎么会?”苏允白失笑,“我是既得利益者,还不至于这么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我只是觉得……不太习惯。”   她不是第一次在医院见到这样的服务。当年她外婆生病住院时,场面比这个还要大。可那时候她身为家属,自家外婆越是受重视她越是安心,反倒因此忽略了一些别的事。   如今她自己成了病人,有些感受才越发分明。   被这样“珍而重之”……说她命贱也好,说她矫情也罢,老实说,她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不是别人,而是不太适应。   这种不适应又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她跟霍启年到底有多么不同。   苏允白只有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上有那份占鳌头的心,生活上,她更习惯从于普通大众里的大多数。   可霍启年不一样,他从小到大所见所及所用,都是最好的。所以生病住院,他要求最好的病房,最好的医生,最优质的服务……   在他看来,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她那么费心地跟在他身后追赶。学礼仪,学品味,学各种各样“高大上”的东西……可在某些瞬间,就比如这种时候,很多小细节又会明晃晃地提醒她,画虎画皮难画骨,她还是过去那个苏允白。   她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之间的差距其实一直都在。   这才是最让人觉得无望的地方。   苏允白靠坐在床上,茫然无措,像是个迷路的孩子。   霍启年看着这样的她,只觉得一颗心又酸又软,滋味难言。   人的偏爱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换在以前,霍启年说不定会觉得苏允白这人事事儿的,很难讨好。可换到现在,他只觉得这人固执得十分可爱。   这样的转变,不止是苏允白没发现,连霍启年自己都没察觉。   身处名利场,霍启年见惯了被钱权腐蚀人性、变得面目全非的人。比起这些人,苏允白的定力未免太好了。   豪门生活浸淫三年多,她依然是当年的自己,完全能称得上初心不改。   霍启年就没见过比她还硬气的人。   但这样的“不随流俗”,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是不是也说明了一些问题呢?   霍启年看着苏允白,叹道:“允白,你知道你有时候会让人感到挫败吗?”   苏允白愕然,“什么?”   霍启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认为的格格不入,并不是有些观念天差地别并且深入人心,而是你总是停在原地,拒绝改变?   “虽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咱们姑且就这么作比——你读过《三国演义》对吧?关羽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故事你肯定熟悉。人人都赞关羽节气,但你有没有想过,故事中的曹操,心里是个什么感受?   “我所代表的生活,就好比是曹操的这一方……我为你封官进爵,赐你金银珠宝。我做了很多事,可都打动不了你,改变不了你。   “有时候我也想问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想长长久久地留在‘曹营’?”   苏允白心内巨震。   她想,霍启年可真是个太敏锐了。   环境对人的影响其实很大,否则哪还有孟母三迁的故事?   她不是天生定力惊人,而是自己心里牢牢守住了一条线。她并不认同豪门生活中的许多观念,甚至从心里隐隐排斥那种奢华腐败的生活,并让自己引以为戒。   所谓初心不改,说到底其实是不能认同罢了。   她觉得自己学不来霍启年的观念,两人相距甚远;可霍启年反倒问她,是不是真的真心接纳了他的生活。   如果是,为何时至今日,她始终没有融入其中;如果不是,她所给出的爱情,到底为自己保留了几分?   苏允白一时竟然不能答,只怔怔出神。   霍启年却在这时候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苏允白下意识抬眼看他。   霍启年的神情堪称温柔,甚至带着歉意:“我不是借此指责你什么,我知道你妥协了很多,付出了很多……   “是我做得不够好。是我没给你足够的安全感……”   与他相比,她近乎一无所有,只有一颗还算自由的心。   如果这时候她还能义无反顾、毫无保留……那她就不是冷静硬气的苏允白,而是彻头彻尾的恋爱脑了。   她已经做得够好了。   霍启年的眼神十分包容。   这一刻的他,不再是那个张扬恣意、游刃有余又遥不可及的霍启年了。她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温度。   太暖了!暖得苏允白鼻尖发酸,眼里不自觉就泛起潮意。   她下意识别开眼,长长的眼睫颤啊颤,像是振翅的蝴蝶。   霍启年心内一震。   他相信,至少在这一刻,他真正触及了苏允白的内心。   霍启年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近乎诱哄:“这样,从今往后的每一年,你都能向我提三个要求。只要你想,只要我能,我都替你达成。好不好?   “我不敢保证事事妥帖,但至少在你觉得委屈的时候,你能无条件地要求我退让……   “你是知道我的,我一贯说话算话。”   苏允白捂住了眼睛,挡住了自己的眼泪。   长途跋涉,柳暗花明。   她……终于等到了吗? 43. 第 43 章 你以为他当年为何跟你结……   苏允白说不出黏黏糊糊的话, 但连王护工这个局外人都看得出来,两人之间已经有雨过天晴之势。   在王护工看来,这就是小情侣从吵架到和好的过程。   肯定是小情侣, 若是夫妻,光顾着柴米油盐了, 哪还有那个折腾劲儿啊。   女雇主看上去冷冷清清的,却是个好性子, 只不过本人主意极正, 又是个硬脾气, 说不来软乎话;男雇主气势很是唬人, 叫人不敢冒犯, 但对女雇主却很温和。   这两人,倒是应了那句话:一物降一物。   女雇主病了, 男雇主看上去很紧张。今日还费心请了专家来看诊,弄得好大的阵仗。   下午, 专家开的中药就熬好了送到病房来。   那药黑糊糊的,闻上去就发苦。女雇主刚有点迟疑, 男雇主就表示想亲手喂药, 反倒把女雇主逼得脸色通红,一发狠就自己仰头灌了下去。   可能是药起了作用,临近傍晚, 女雇主终于排气了, 能进食了。   男雇主不知道从哪里打包来的饭菜, 一共七八样,分量都不多,但样样儿精致,一一摆在女雇主面前。   要么说人家是文化人呢, 瞧瞧那话说的:“挑你喜欢的吃,不用担心浪费,剩下的我来。我也还没吃饭呢。”   听听这话,说得既体贴又可怜。   女雇主虽然还是没说软乎话,但行动上已经体贴上了。   两人围着一个小桌子吃饭,虽然空间略显局促,但你来我往,十分亲近。   吃过饭,女雇主催促男雇主回去休息。   男雇主带了电脑,就在女雇主身边办公。一直等到女雇主当天的点滴全都打完了,预备入睡,他这才离开。   第二天男雇主又来了,随身还带了一束荷花。   王护工当护工也有段日子了,自认是见过世面的,但还真是鲜少见人送花送荷花的。   这花已经够特别了,送花人说的话还叫人觉得体贴:“你不是一直很喜欢老头子那儿的那片荷塘吗?荷塘暂时是看不见了,荷花倒可以先让你瞧瞧。”   女雇主不是个爱讲排场的人,但哪有小姑娘不喜欢被人送花的?   瞧瞧,女雇主虽然面上没说什么场面话,但当时就将荷花养在花瓶里了,一天要看上好多回,宝贝得不行。   当天女雇主得尝试下床走动。她人硬气,伤口再疼,也没娇里娇气的。   男雇主自己倒特别有眼色,不仅从头到尾都陪在一旁,还轻声细语的,又周到又体贴。   叫王护工说,现在的小年轻要是有男雇主那两下子,哪儿还来这么多打光棍的啊。   女雇主催促男雇主去上班。   男雇主也不是不上班,事实上,他每天看上去都很忙。除了陪女雇主的时间,他一直都在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偶尔还得出去打电话,一刻也不得消停。   但即便这样,他还是没走。   要王护工讲,柔情蜜意不如钞票一屉。反正女雇主也没多大的事儿,还请了护工,男雇主又何必要守着呢?尽早去挣钱不好吗?   可能这就是人家有钱人才能过的日子吧。男雇主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情绪价值千金难买”。   听听这话!一听就是有文化的人才能说出来的。   女雇主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需要打的点滴也在慢慢减少,从要打一整天到打大半天。她自己也渐渐不需要别人扶着就能走动了。   王护工有预感,自己这清闲钱可能就要赚到头了。   可惜了。   出乎王护工意料的是,男雇主不仅不急着辞了她,反倒还私底下找了她,表示要给她加钱!   哦,原来男雇主有个重要的什么事要办,不得不离开一天,拜托她对女雇主多上点心。   多大点事儿!   王护工应得干脆利落。   保证给你小女朋友照顾得妥妥的!   **   霍启年安排好了一切,去跟苏允白道别:“我今晚上七点的飞机,如果事情都顺利的话,后天一早就能回来。”   苏允白应了一声,交待他:“我这边都没事了。已经五天了,其实都能出院了的。你不用赶来赶去的,自己按时休息。”   霍启年脸上有了笑的模样:“我知道。还有,给你开的中药记得按时吃,别停了。章老师本事过硬,外面可是一方难求的。”   苏允白点头:“我都知道。时间不早了,你尽早动身吧,别到时候急急忙忙的。”   霍启年伸出手,想摸摸苏允白的脑袋——自那天以后,他似乎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苏允白侧头避开,警告地看着他。   她老觉得霍启年这个动作像是在哄什么小动物,不是很喜欢。   霍启年一手落空,倒也不失望,只眼里的笑意明显:“行了,我真走了。”   临出门前,他忽然又回头,“允白,你知道我这一趟是去干什么的,对吧?”   这一回,苏允白的眼神没闪避,轻轻地,但坚定地“嗯”了一声。   两天前,新科已经成功上市。霍启年这一趟回去,就是为了参加新科的庆功宴。   对于他们两人来说,新科上市不仅仅是上市,它还意味着一个时间节点——一个月之前,他们曾经约定新科上市后,就去办离婚手续。   可这件事,两人现在谁也没有主动提起。   但他们各自也都没有忘记。   霍启年这话要问的是什么,不言自明。   苏允白难得这么干脆。   霍启年看得眼神一亮,整个人又透着点神采飞扬之感,甚至有点意气风发:“等我回来!”   霍启年走后,苏允白发了好一会儿呆。   这几天的日子,简直像是做梦一样。她一边觉得苦尽甘来,可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角落里,又有种很奇怪的不安感。   像是这一段时光,是她偷来的一样。   这种感觉,在独处时尤其强烈。   苏允白不想放任这样的情绪生长,拿起手机,想分散点注意力。   可等拿起了手机,她心里那种不安感反倒更强烈了。   苏允白至今没跟好友们讲这段时日以来有关霍启年的任何事。   而且,她算得上是蓄意隐瞒。   苏允白跟好友们联系得还算频繁,她到B市出差却没能按时回去,好友们自然就知道她得了阑尾炎。   阑尾手术不是个大手术,许世缘和原律师工作忙,没办法特地跑来B市看她,只每天都会问问她的情况。   自由职业者徐大小姐,则当场表示要来B市陪她。   一开始,苏允白是不想麻烦她。可后来,她就是找借口阻止徐瑾之来了。   苏允白心里有很深的负罪感。   她总是忍不住想起当初她们几人在徐瑾之酒吧里的闲聊。许世缘和原律师善意提醒她,要她不要吃回头草。徐瑾之还被吓着了,以为她跟霍启年又和好了……   当时她是怎么说的?说她清醒了,说她不会后悔,更不会重返泥潭。   可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跟当年她们宿舍的第四人有什么区别?   苏允白心里陷入一种深深的自我厌弃感中。   她想,原律师还真是了解她,知道她虚张声势,知道她色厉内荏。   道理其实她都懂的。   可她就是……情难自已。   她怎么成了这样的人呢?   苏允白忍不住苦笑。   她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怎么办呢?   想起这些事,苏允白一晚上辗转反侧,第二天早上醒来,只觉得头昏脑胀。   她心里烦乱,起来活动时,不自觉就走得远了些,一直走到楼下的小花园里,又在长椅上静静坐着出神。   等她歇息好了,站起身想往回走,迎面忽然遇上一个她绝对不该在这里遇上的人——曲清音。   见到曲清音的瞬间,苏允白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一凛。   那种如芒在背之感特别强烈,就仿佛是将自己的手放在锋利的刀上划过一般,如临深渊,激得她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人的潜意识或者第六感有时候会比单纯的情绪更敏锐。明明曲清音还没开口,可苏允白心里却很笃定,她是特地来找她的。   山雨欲来,她甚至已经感知到那股风了。   曲清音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苏允白,愣了下。   她很快回神,径直走上前,将手里拎着的花篮递给王护工,一边递,一边跟苏允白寒暄,似乎她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似的:“我现在说一声‘祝你早日康复’,应该还不会显得太迟吧?”   苏允白慢慢露出个微笑,“不会。”   她跟王护工挥挥手,转身邀请曲清音:“坐下聊?”   曲清音一挑眉,不客气地坐下了。   苏允白在等她开口。   曲清音沉默了半晌,失笑道:“说实话,来之前我想过很多次……我已经做好了自己不受人欢迎的准备了。但我没想到,我现在竟然会跟你坐在同一条长椅上,甚至这么……我不知道,平和?”   苏允白看着前方,“其实你没想错,我的确不欢迎你。”   曲清音讶然地看向苏允白,好半晌后,笑了。   这一次,她的笑显得真诚多了:“你倒是坦诚。”   苏允白脸上的笑淡淡的,“我一直这样。倒是你,这里没别人,你大可不必辛苦维持社交面具。”   曲清音脸上的笑渐渐消失。   她学着苏允白的样子看着前方,声音显得有些硬:“苏允白,其实我很讨厌你。”   苏允白想了想,“那我亏了,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也不至于讨厌你。”   别看曲清音在苏允白的短信里存在了那么长时间,可苏允白还真从未将自己的情绪放在她身上过。   在苏允白这里,霍启年的反应和应对,才是所有事的重点。   但她们两人这样的关系,其实有几分“情敌”的色彩。   所以苏允白难免会在意曲清音,会好奇她是个怎样的人,有过怎样的经历。   至于说讨厌……苏允白扪心自问,她很难喜欢曲清音,可说到讨厌,似乎也不至于。   这话似乎踩了曲清音痛脚,她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你撒谎!都说了不要社交面具了,你这时候还在装大度,有意思吗?”   “装大度?我懂了。你很清楚你的一些行为会惹人非议,招人讨厌……你什么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又不蠢。”曲清音冷笑一声,“混这个圈子,面上的皮得画得完美无瑕,可若是我自己心里真信了那张画出来的皮……那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允白垂下眼,指节捏得发白:“所以,你甚至会担心我不知道。你一直希望我主动撕破脸……”   那些短信……   苏允白深吸口气。   曲清音面无表情:“我的确没有想过要掩饰。别说我卑鄙,一开始我也很痛苦,我三观正常……我要脸!   “可是我很快发现,你也好,他也罢,从来没有阻止过我。”   “他也就算了,可是你……”曲清音转头看她,“苏允白,有时候我甚至很怀疑你到底爱不爱他。如果爱他,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你就真这么圣人?”   苏允白道:“我现在是真的讨厌你了。”   曲清音“哈”了一声,似乎十分不屑,“终于不装了?”   苏允白沉沉地吐了口气:“我之前说不讨厌你,是因为我一直认为,如果你真的跟他有什么……他背叛了婚姻。我应该追究他的问题,没必要抓着你不放。   “可你是故意的。”   曲清音用力鼓掌,“好一个深明大义,是非分明的苏老师!可说到底,你不过是有恃无恐罢了。你觉得自己占了正义的一方,能理直气壮地审判他,审判我!   “可是苏老师啊苏老师,你到底问没问过他,当年他究竟为何要跟你结婚?   “你总该不能以为,是因为爱情吧?”   她呵呵地笑,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 44. 第 44 章 他跟你结婚,是因为你合……   苏允白心里有一道声音正疯狂尖叫:“不要听!阻止她!这个女人不怀好意, 她的话肯定都是假的!她在试图激怒你!她是嫉妒……她在胡言乱语!”   这道声音那么蛮横,在苏允白的意识里轰鸣、震颤。它用尽了它全部的能量,不断地给她示警, 要她逃离现场。   可同时,苏允白心里还有另一个自己, 一个更加冷静、理智,也更加清醒的自己。这个自己告诉她, 她正在接近真相。   一个可能很丑陋, 但她一直耿耿于怀的真相。   苏允白深吸口气, 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忍住不颤抖。   而后, 她“作死”地对曲清音露出一个有恃无恐的笑:“不然呢?”   她平静得过了头, 甚至因此显得傲慢,近乎于挑衅。   曲清音果然被挑衅到了。   这一瞬间, 她看着苏允白的眼神,简直像是能喷火。   她一字一顿:“你!撒!谎!”她道, “你甚至都不知道方家的事……”   方家?   苏允白的确从没听说过什么方家。   但这瞬间的她,敏锐得惊人。   苏允白道:“你指的是那个曾经狂热地迷恋启年, 又试图用家里的权势逼迫他就范……你指的是这个方家?”   曲清音脸色微变。   苏允白知道自己赌对了, 神情故意显得意味深长:“我不仅知道这个方家。我还知道启年就是因为这件事承你的情,所以一直给你几分薄面。   “但现在看来,他似乎给你太多薄面了。”   苏允白说着, 嘴角微微向下一撇, 又很快收回。   只是这么一个动作, 就将轻蔑和讽刺完美融于其中。   ——苏允白在霍曼英身上看惯了这种表情,深知这表情的杀伤力。   果然,都不用她再刺激,曲清音整个人都被气得几乎失了理智:“你得意什么?你又知道什么?你才是那个应该被同情的可怜人!”   这瞬间, 曲清音的神情甚至显得有些得意:“你知不知道,当年就是启年安排的我出国,连学校都是他替我找的。   “我本科是学播音主持的,因为他的安排,我后来才转学了法律……   “开学头一天,是他亲自陪我去的。他细致地替我安排了住房,陪我买了车……   “甚至于,连我家里的菲佣都是他亲自请来,亲自关照的。   “我一个电话,他就能抛开那么大一个公司的事务来看我……   “我学法律学得不太顺,他公司法务部的所有员工,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我能看得上,就随我挑来当私人家教,他另外给加班补偿……   “我生日时,会收到他替我定的花和蛋糕……   “这么多年,我身边亲近的人都以为我有一个正等着我回国结婚的男朋友……   “如果你管这样叫‘薄面’的话,那这样的薄面,我愿意受着!”   苏允白再能粉饰太平,这会儿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这一次,嘴角下撇,面露不屑和轻蔑的人,换成了曲清音。   她整个人都沉浸在幸福里,高高在上,洋洋得意:“你以为他陪你一个阑尾手术,就是爱你,就是体贴你,就是愿意回心转意了?   “多自作多情了!你没见过他真正细致体贴起来是什么样子……   “可是我见过,我感受过!   “曾经沧海……你叫我如何甘心?!”   苏允白有一瞬间几乎喘不上气来。   可越是如此,她反倒越是冷静。   她甚至还嫌弃暴风雨来得不够猛烈:“既然如此,既然你们这么相爱,为什么还会有我的存在?   “相爱的人却另娶,这就是你们的爱情?”   “你懂什么!他是在保护我!”曲清音的反驳那样理直气壮,近乎掷地有声。很显然,她就是这么认为的:“方家势大,比之霍家更大……也是,你这样的出身,哪知道真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方家不仅势大,他们家还是B市霍家的顶头上司。方家小姐更是这一辈的方家唯一的女孩,说一句是公主都不为过。   “公主想要什么,自然就有什么。她要启年,方家就不容启年拒绝。   “启年碍于B市霍家的前程,一开始不敢拒绝她拒绝得太狠,就跟方小姐吃了一次饭。   “你知道那位方小姐有多疯狂吗?启年在吃饭时,跟服务员笑了两次——就是很礼节性的笑而已。   “结果第二天那位服务员就出车祸了,差一点就瘫痪。   “那可是一条人命!”   “方家只手遮天,这样的人命关天的事,抬抬手就摆平了。他们甚至把这件事当作一个教训,杀鸡儆猴,想让启年服软,乖乖地做公主的驸马爷……”   曲清音冷笑,“可启年哪是那么好的脾气?他本来就很不耐烦方小姐,这事一出,他就再也不见方小姐了。   “方小姐开始频繁地骚扰启年身边的人。尤其地,只要启年对任何一个适婚女性表露出哪怕一点点善意,那人就会因此倒霉。好一点的不过受点皮肉伤,破财消灾也就罢了;倒霉一点的,就跟那位服务员似的,甚至有生命危险。   “消息传回了A市。   “你可能不知道,启年曾经是整个A市最受欢迎的男人。方家小姐的事没出之前,他只要放出消息想联姻,A市任何一家,他都能随便挑。   “没人能拒绝启年。   “可这件事一出,即便女孩子们自己愿意,她们家里人也不会同意的。”曲清音说到这里,面露苦涩,“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为难。方小姐那么疯狂,没有任何一个家族敢冒险。   “一是的确怕被针对——毕竟,你不能跟一个有权势的疯子讲道理。二也是要脸,怕人家背后说他们为了权势卖女儿。   “启年是多骄傲的人啊,他也不会在这时候去拖累别人。况且,A市的这些人都是知根知底的,他若是还想在A市立足,就不能这样坑人。   “可方家的那位小姐实在太烦人了。启年是真的想摆脱她……”   曲清音说到这里,看向苏允白,语气竟然还有点酸:“正好,那时候你就出现了。你其实……很合适。”   很合适?   苏允白觉得讽刺极了。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以为是她高攀了霍启年。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从别人嘴里听到一句“合适”。   而说这话的人,竟然是曲清音。   世事啊,真是荒诞极了。   曲清音不甘不愿地承认道:“你的个人条件其实很优越,就是没有个好家世。而正好,启年那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家世。”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苏允白觉得可笑极了。   她从未想过,她的婚姻追究到底,竟然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合适”二字。   可不是合适吗?   霍大少多骄傲的人,哪能随随便便将就什么网红明星嫩模?——以霍大少的出身,以霍家自恃豪门的身份,恐怕会觉得这些人跌份。   可她就不一样了。高学历,长得不差,个人素质过硬,留学,副教授……桩桩件件,都可谓十分体面。   更妙的是,她家里就一个年迈的外婆。她没家族拖累,没任何糟心事——这也就意味着,霍大少还不需要担心妻族扒拉着霍家吸血。   这都不是合适了,这简直是完美!   天作之合!   至于方小姐的报复……怎么会呢?A市是霍启年的大本营,他还护不住自己的妻子了?   怪不得呢,当年结婚前,霍启年跟她谈恋爱的时候——还能称是谈恋爱吧?——他对她几乎无微不至,处处关照。她去哪里他都得派车接送,有时候甚至还会安排保镖随行。   她以为这是在意,这是爱。   可不是得用心“爱”吗?没了她苏允白,哪儿去找一个方方面面这么合适的挡箭牌?   真正爱的人得小心呵护,所以送走他乡;不爱而刚好适用的人则留在“战场”,人尽其用。   多简单的道理?   怪不得呢。怪不得霍曼英处处看她不顺眼,却从来没想过鼓动霍启年离婚。   怪不得当年霍启年也曾柔情蜜意,与她举案齐眉。   那他后来又为什么不再小心维护这段婚姻了呢?   苏允白都觉得佩服自己,这会儿她竟然还能这么平静地思考:“方家败了?什么时候的事?”   曲清音的眼神十分复杂,既高高在上,又目露同情,仿佛在惋惜一个好用的工具即将退场似的:“去年。你如果去查新闻,也许还能查到。‘打虎拍蝇’行动……你懂的。   “如果方家还在,启年是不会来B市的。他其实已经好几年没来了。”   苏允白闻言,轻笑了下,呢喃道:“原来是这样啊。”   曲清音被这笑一激,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了。   苏允白太平静了!   她怎么能这么平静呢?她怎么还不歇斯底里?还不崩溃?   哪有人听了这样几乎颠覆性的事后,还能这么云淡风轻的?   曲清音下意识看向苏允白。   她就坐在那里,微微靠坐在长椅上,清瘦却安然,眼里的情绪似乎特别安静,又似乎特别深沉。   就像是一口古井一样,一眼看去,丝毫不见波澜。   曲清音被这样的眼神一瞧,整个人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不对,你在虚张声势……你在诈我!”   这瞬间,曲清音什么都明白了。   她心里甚至嘶嘶冒着寒气:“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你早有怀疑的,对不对?   “你其实早就决定离开他了。你只是……没办法死心。”   曲清音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她现在相信苏允白的爱情了——要有多爱一个人,才能爱到自欺欺人,爱到情难自已,奋不顾身,所以只能以这么决绝的方式,逼自己清醒,逼自己抽身?   曲清音想起之间她说的话,自己都忍不住有点心颤。   苏允白……她都不会痛的吗?   曲清音面色复杂:“苏允白,你真是我见过的,对自己最狠的一个人。”   她甚至有点佩服。   苏允白无动于衷:“没必要。这算什么本事?没伞的人才需要拼命奔跑。一无所有的人,才只能靠自己硬抗。   “你比我幸运,你一直有依仗。”   曲清音沉默下来。   “最后一件事,”苏允白看向曲清音,“你今天为什么来?”   没道理啊。   她相信曲清音很清楚,她跟霍启年即将离婚。换言之,她苏允白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   可曲清音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点醒”她呢?   总不能是因为霍启年忽然爱上她了吧?   这种可能虽然微乎其微又极其荒谬可笑,但这一次,她要死得明明白白。   她不想给自己留任何一点退路了。 45. 第 45 章 苏允白身上,发生了某种……   如果是以往, 曲清音说不定还会有顾虑。可现在,她觉得无论她接下来的话是好是坏,苏允白都不会回头了。   也是因此, 她反倒能够坦诚:“因为我听说了一些事,说启年似乎想挽回你。   “那天他去了徐瑾之的酒吧……我不知道你们聊了什么, 但就是从那天开始,他的态度就有点转变了。”   苏允白皱起眉。   徐瑾之的酒吧?他们什么时候在徐瑾之的酒吧聊过了?   等等, 最近的一次, 是不是就是原律师和许世缘劝她的那次?   她说自己不会后悔, 所以, 他就一定要让她后悔?   这算什么?   不讲道理的、恶心的胜负欲?   曲清音继续道:“启年不是个无情的人, 但在感情上,他有点迟钝。他会因愧疚而对一个人好。而我……我担心你被打动。”   她自嘲一笑, “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苏允白没说话。   她现在开始觉得有点恶心了。   曲清音站起身来, “我该走了。走之前,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苏允白抬头看她。   可能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曲清音的神色有些犹豫。   但再犹豫, 她还是说出口了:“这些往事,你能不能别让人知道是我告诉你的?我没要求你装作不知道这些事,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事都是我告诉你的。   “我承认我有自己的私心……”   她是怕破坏了她在霍启年心中的完美形象吧?   可能是心态变了, 这瞬间, 苏允白竟然觉得这么小心翼翼的曲清音有点可怜。   就像是曾经的自己。   自己又何尝不可怜呢?   苏允白道:“我不是个喜欢说人是非的人, 还不至于随处漏口风。事实上,我甚至得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所以,”   苏允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竟然会跟曲清音说出这种话,并且, 她还是真心的,“祝你们白头偕老……我是认真的!”   曲清音似是有些被惊到了,甚至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最后只能迟疑道:“谢,谢谢?”   曲清音离开后,苏允白仍然坐在原地。她的眼神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却很长时间都没有聚焦。   悬在半空中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了。   早有预料的,不是吗?   清晨的太阳照常升起。阳光穿过小花园的树梢,落到苏允白的手上、身上,停得久了,热度甚至有些灼人。   苏允白被这热度吸引了心神,眼神不自觉地看向阳光停留的地方。   左手手背上,留置针被白色的医用胶布固定着,针口处已经微微发肿,发青。再往上,是蓝白相间、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过于饱和的病号服。   所有的这一切,都在提醒着苏允白,她的病人身份。   病人意味着虚弱,意味着情绪脆弱,意味着有些人能堂而皇之地扮演幡然醒悟,扮演浪子回头。   再回忆起入院以来的点点滴滴,尤其是自己曾经有过的软弱和眷恋……苏允白只觉得恶心透了!   所有的一切,一下子就面目可憎起来。   苏允白站起身。   这里,一分一秒,她都不想再待了。   王护工有点没回过神来。   这怎么忽然之间,女雇主就要出院了呢?   虽然她的确好得差不多了,可还能更好啊!至少,开的中药还得按时按点吃吧?   女雇主十分坚持,甚至不容拒绝。   王护工收人钱财,只好跟着跑前跑后地办手续。   半个小时后,王护工将几乎装满了一整个袋子的药递给苏允白,目送她上车离开。   她心里实在有些不安,又一次拨出了霍启年的电话。   这一次,电话终于接通了。   王护工心里都松了口气,“那个,霍先生,小苏要出院了,实在拦不住……”   苏允白搭的车还没开出街角,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她掏出手机一看,霍启年。   这通电话倒是提醒了她。   苏允白冷静地挂断电话,手指点到霍启年名片的右上角,拉黑删除。而后,她又点进微信,同样一通操作。   世界终于清净了。   苏允白想了想,在她们几人的群里发言:“我中午的动车,晚上到家,来我家聚餐吗?”   徐瑾之果然第一个响应:“咦?你要回来啦?身体都好了吗?几点到的车站?我去接你啊!”   苏允白回道:“大概是下午五点半。来我家吃火锅啊!”   原律师:“可行。老规矩,鄙人要吃辣锅。不过我今天得六点半下班,可能得七点才能到场。”   许世缘:“我加入!我下班早,幺儿我陪你去买菜!不是我自夸,我挑菜简直一绝!”   徐瑾之:“[举手.jpg]我提供酒水以及车载服务。”   “酒水?某人行不行啊?不是刚挨了一刀吗?没错,我指的就是幺儿。”   “她不行我行!放心,买菜的时候我记得给她买点牛奶或者豆奶什么的,这是我最后的倔强!”   ……   一群人就这样聊了起来。   苏允白放下手机,脸上终于露出点笑的模样。   **   太阳将将落山,夜色还未笼罩。A大花苑北区第3单元101,此时气氛已经热闹起来。   时间渐近七点,门铃声又响起。   苏允白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原律师。   出乎苏允白意料的是,原律师似乎有几分心事重重的。   苏允白问她道:“怎么了?”   原律师看着苏允白,欲言又止。   该不该告诉她,霍启年正在外面蹲她呢?   这时候,许世缘的话从门里传了出来:“肯定是原律师对不对?丫就是会赶时间,瞧瞧!咱们刚万事俱备,只欠开煮,原律师就到了。   “一到就吃现成,啧啧啧……”   原律师失笑,跟苏允白摇了摇头,一边换鞋往屋里走,一边跟许世缘搭话:“许世缘你出息了,既然知道是我,当着我的面就敢讲我坏话?”   原律师既然没说,那想必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苏允白没放在心上,随手关上了门。   几人边吃火锅边聊。   话题最开始,当然是在苏允白身上。   许世缘画风一向比较粗犷:“这才第五天吧,你怎么就出院了?肯定还疼吧?我老阑尾炎了,给我瞅瞅。”   说着甚至扒拉着苏允白的衣摆,一副想看她伤口的模样。   苏允白给拦了,“可别,虽然是微创,可到底开了个口子了。吃饭呢,吃完饭再看。”   许世缘扼腕:“幺儿你不懂,就是得在饭前看啊。”   徐瑾之一脸微妙地看着许世缘,“你怎么这么重口啊,竟然还要就着助教的伤口下饭?”   许世缘义正言辞:“说什么呢?我能是这种人吗?我是想借着幺儿的伤口梦回当年,找找败胃口的感觉——我这是为你们着想!我怕我的饭量,全力发挥出来会吓到你们!”   原律师优雅地擦了擦嘴角,拆台道:“你别怀疑自己,你就是有这么重口。而且,你那不是怕吓到我们,你是怕管不住嘴长胖!”   许世缘也不装了,忧愁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再嫉妒地看着苏允白:“幺儿,你怎么又瘦了!快把你的瘦身秘诀交出来!”   苏允白一挑眉,“很简单啊。先遇上个渣男虐虐心,再来一场手术,你也能轻轻松掉十来斤肉。”   她说得稳稳当当的,甚至还隐带锋芒。   剩下的三人都听得愣住了。一是为苏允白这样从容自黑,二是为她如今这样锋芒毕露的样子。   以及……渣男?   苏允白以前可从来没这么说过霍启年。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46. 第 46 章 霍总,我这个工具,您使……   苏允白换了个杯子, 倒满了一杯酒,先敬徐瑾之:“一直没跟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之前那么维护我……以及,对不起。”   对不起, 为我在B市曾经有过的那么一点点动摇。   为我曾经差点真让你里外不是人。   徐瑾之都有点手足无措了,“卧槽助教你别这样啊。我是个场面人, 但你没这样跟我场面过啊?你给我整不会了。   “而且你现在这不是作大死吗?你才刚手术完,怎么就能喝酒了?”   原律师看了苏允白一眼, 若有所思。   她新拿了个杯子, 替苏允白倒了小半杯牛奶, “道谢道歉都行, 但别喝酒, 喝这个。”   苏允白没拒绝。   一杯牛奶喝完,她又倒了第二杯, 看向原律师和许世缘,“第二杯, 得谢谢你们。”她顿了下,叹服道, “我现在想想, 你们还真是了解我。”   大概一个月之前,她们四个人曾经也有过一次聚会,地点是在徐瑾之的酒吧。   那时候, 苏允白跟霍启年已经协商好了要离婚。苏允白觉得自己的决心是坚定的, 可原律师和许世缘多了解她啊, 一眼就看清她的虚张声势。   原律师曾经说过一个理论,说“真正意义上的分开,得过两个阶段。第一阶段,觉得他哪哪儿都不好, 认为自己一片真心错付。第二阶段,觉得他哪哪儿都好,后悔当初的自己太作”。   言犹在耳,实在是精辟。   她一开始觉得霍启年对她不好,伤心失望,心灰意冷,所以想离婚。   这样的决心,其实十分被动,就像是纸糊的老虎一样,一戳就破。所以后来霍启年只是稍微对她变了态度,她自己就先软化了,动摇了……   ——她开始觉得他好了。   幸运的是,她没在这种虚幻的爱意里沉迷太久。虽然清醒的过程烈火焚心,但这一回,世事一场大梦,她终于清醒了!   原律师和许世缘对视了一眼,叹道:“都不用问你,只看你这样我就知道了。这一回,你是真的想开了。”   苏允白闻言,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看来我这脸上真是写满了情绪。”   许世缘失笑,“不是你情绪外显,而是……这么说吧,幺儿,以前的那个你,或者说那个霍太太,就像是一口加了盖的井,什么都往心里藏。   “可现在,井盖被拿掉了,阳光能照到井底。于是没有霍太太了,只有苏允白。”   许世缘往椅背后靠了靠,闲闲道:“我是后来被原律师提醒了才发现的,你后来很不爱说话,整个人软得没有丝毫锋芒,活得太压抑了也太憋屈了。   “也许你自己都忘了,以前的你就是面上乖。私底下,你可是有棱有角,脾气一上来了,说的话都能硌人……”   她面露怀念之色。   徐瑾之盯着苏允白,一脸沉吟:“你们这么说倒是提醒我了。助教,你现在的这个精神状态,其实更接近我最开始认识你时的样子。   “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我大二那年瞒着我家里偷偷转学,转到你们学校读大一,从文科转到了理科,学得特别痛苦。   “那时候是你读博的第一年吧?你刚好是我其中一门课的助教……”   徐瑾之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她对原律师和许世缘道:“我很早就对助教有印象了。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她随堂了,老师介绍本门课的助教,她还起来自我介绍了两句。   “我一眼就知道她是中国人,下了课还特地去跟她打招呼。她对我笑得可温柔了!   “我心里想,妥了!这小姐姐看起来很善解人意,我们的同胞之情想必感天动地。她肯定得照顾我是不是?   “结果!!交情越稳,判得越狠。   “第一次作业,满分一百分,助教就给我判了个40分。她还给我写评语,说建议我把课上的内容重新看一遍!”   徐瑾之神色沉痛。   原律师和许世缘不约而同地笑了:“像是幺儿能干出来的事儿。”   苏允白辩解道:“那门课有课后习题答案,但是答案只给了最终的结果。你明显就是在凑数,过程一塌糊涂,都不对的。   “我其实没给你乱扣分……”   “你别说话,我不想听!”徐瑾之跟原律师和许世缘吐槽,“总之,我很生气!当时助教都得安排office hours的,就是学生都能在这个时间段去找助教问问题。   “我就在她的office hours找她了。我想着我就是烦也要烦死她,让她改判。   “结果助教扛住了!   “你们知道她能干出来啥事儿吗?她为了让我心悦诚服地认输,自己上手给我补课!她就是想让我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我当时就想,这个助教真是硬得不行。你说你当时哪怕给我个60分我没准都不找你麻烦了……”   原律师和许世缘笑得东倒西歪。   苏允白叹气:“我后来倒也不是没后悔过,因为她从中尝到甜头了,以后每次office hours都来我办公室蹲点,我就每次都得帮她把课上的内容重新过一遍,用中文。   “我后来想,这样不行啊。她每次都占用我几乎全部的时间,别的学生该怎么办?所以,我就私下跟她约了时间,给她做预习,让她上课能跟上。   “然后坏了,她拿到了我微信!从此,她都不需要等office hours了,一旦有不懂的问题就直接问我,甚至还不局限于这门课本身,什么乱七八糟的课程和作业都能拿来问我,也不管我是不是学过。   “再后来她就更加不见外了,连生活上的事也找我。大到办手续选课,小到修车保养旅游……”   苏允白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扶额,失笑摇头:“后来她偷偷转学的事让家里人知道了,徐伯母杀到国外逮她,没把她怎么着,反倒是拉着我的手泪眼汪汪,直说对不起我,说我这是一拖二,拿着助教的工资,干着私人助理的活儿……”   徐瑾之笑嘻嘻的,“嘿嘿嘿,我也知道我这样不仗义,但占便宜的事儿哪能够对不对?尤其!你们不知道,助教补课的效果是真的好!鄙人实名推荐!   “我能顺利毕业,真的得靠助教救我狗命!”   原律师也笑:“怪不得你还一直叫她‘助教’,是那时候就叫习惯了?”   “是啊。因为叫她助教,我烦她的时候,她就不好意思跟我计较了。”徐瑾之说到这里,轻声叹气,“那时候我就知道,助教这个人嘴硬心软,别看一脸聪明样儿,其实傻乎乎的。   “按照我妈的说法,她就是一实诚人。   “可现在这世道,实诚人容易吃亏啊。   “我后来知道她跟霍启年好上了,私下其实一直担心得不行。哪怕他们结了婚了,我也总是提着颗心。   “我甚至还一度觉得是不是我自己太事儿了……”   后来看来,她的担心的确不无道理。   徐瑾之闷闷地喝了口酒,又忍不住想叹气。   苏允白坐在她对面,笑得很温柔,“好啦,都过去了。”   **   一顿火锅吃完,已经将近十点。   苏允白将人送到单元门口的主干道上,目送三人相伴离开,这才转身往回走。   空气中有淡淡的烟味,似乎还越来越浓。   苏允白没忍住抽了抽鼻子,顺着烟味的方向看去。   单元门口的这条路种满了香樟,路灯没有光顾到的树影里,有一点红色的火星正在燃烧着。   苏允白看过去时,那红色的火星移动起来,很快被掐灭。而后,一道高大挺拔的黑影自树影里走了出来,气势逼人。   苏允白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是霍启年。   她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霍启年脸上凝了寒霜,一身怒火都快压不住了:“为什么?为什么忽然就出院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霍启年是真的快气炸了。   他从中午接到王护工的电话开始就给她打电话,没打通。他不得不抛下开到一半的庆功宴,安排人去找她。   结果得到消息,她要回A市了。   他实在脱不开身,安排人到车站接她。派去的人回来告诉他,说她直接无视了他派去的人,还装作不认识。   倘若他派去的是别人,他说不定也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可他派去的是刘助理!   刘助理当了她三年助理,结果临到了了,她跟他说不认识了?   这简直就是故意不讲道理了。   但至少是见着人了,霍启年还能勉强压住脾气。   他想着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苏允白又自己钻牛角尖出不来了。他们之间刚有冰消雪融之势,他愿意多忍让几分。   他提前结束应酬,到她家去找她,想问个清楚。   六点半等到十点。他没等来她,反倒见到她跟她朋友有说有笑,往家里搬食材,一副预备聚餐的样子。再后来,他甚至能闻到自她家的方向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火锅味,以及隔得很远,但偶尔还能听见的若有若无的笑声。   霍启年受够了!   他在夜色里站着,忍受着肆虐的蚊虫,她却在门里跟她的朋友们厮混?   这是把他的时间和脸面当渣滓踩吗?   作也要有个分寸和程度吧?   到了现在了,她竟然还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她怎么敢?她怎么好意思?   霍启年一身火气再也压不住了。他沉沉地看着苏允白,声音都忍不住高了起来,带着命令:“说话!”   苏允白猛地抬眼看他,一双眼睛像是淬了冰一样,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她冷声道:“说什么?说辛苦您下凡陪我演一场浪子回头、一往情深?我该说谢谢吗?该感激涕零吗?   “您大可不必再装了。我等升斗小民,尊严不值钱,实在不配让霍大少这样费尽心机!”   霍启年眉头皱得更紧:“你给我好好说话!”   苏允白深吸口气,“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方家,方小姐,你我结婚的始末……所有事!”苏允白笑出一口森森白牙,“霍总,我还没来得及问问您,我这个用来拒绝方家的工具,您使得还顺手吗?” 47. 第 47 章 认识你,我真是倒了八辈……   霍启年的下颌线条收紧——这是一个防备的姿势。   他问道:“你听谁说的?”   苏允白嘴角露出点讽刺的笑。   她想, 交流果然是一门艺术,倘若你细细去品,能从中发现很多有用的信息。   就比如现在。霍启年听到她的这个“工具论”, 第一时间不是去否认,不是听不懂她的话, 而是问是谁告诉的她。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所以这些话里的真与假对于他来说根本不重要,因为他心底已经有答案了。他下意识就关注对于他而言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说这件事是谁告诉她的。   霍启年刚说完, 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   他今晚真是被气昏了头, 以至于竟然在这么低级的地方犯错。   他立马补救:“谁这么不怀好意?说的这都是什么疯话?敢不敢到我面前, 跟我当面论一论!”   苏允白看他,“霍启年, 你是真的把我当傻子。以前是这样,事到如今了, 还是这样。”   这样冷静、冷淡、陈述性的语调。   霍启年抿住唇。   苏允白道:“霍董跟B市霍家的家主是亲兄弟,我听说B市霍家家主的父亲还在……也就是说, 你爷爷还在世。   “两家很亲密。可我唯一一次见到B市霍家的人, 还是两年前霍董生日宴会的时候。那边的人来去匆匆,却又的确处处表现得很亲近。   “我当时以为人家是工作忙,从来没多想。现在看来, 是顾忌方家, 所以不好在A市多待吧?”   霍启年没回答。   苏允白继续道:“满世界各地到处跑的你, 四年多来,一次也不曾踏足过B市。即便几乎每年都有会在B市开,你也是次次都避了,不论会议规格多高。   “年年清明、端午、中秋, 我们都是跟谭老师一起过的。我一直以为是你跟霍董关系不好所以凑不到一起去,一直没多想。现在想来,霍董是回B市了吧?”   苏允白笑了,“一家子亲骨肉,却不敢太过亲近,不敢过多交流。说实话,认识你这么久了,我还真是头一次见你这么怂。”   霍启年面色绷紧了一瞬。   他直直看着苏允白,还是没说话。   “至于你跟我……”苏允白闭了闭眼,“以我回国为时间线,今年是第五年。我回国第二年二月,我们正式相识,同年八月结婚。   “A市人人盛传,说你霍启年被我一个灰姑娘迷得不着北,说我手段过人,以至于不过半年而已,你霍大少就毅然决定结束多年的单身生涯,为我步入婚姻的殿堂。   “媒体对所谓的世纪婚礼大肆报道,对你霍大少的感情生活十分关注……前后几年,我一直活在A市八卦圈的最中心。   “没人问过我我愿不愿意被这么品头论足,没人问过我我是不是无所适从,更没人问过我,我是不是愿意锦衣华服地站在人群的目光里,被一次次提及我是妻凭夫贵,我是飞上枝头变凤凰……   “你说我不愿意社交,那我倒要问问你,当你注定要面对一群对你有敌意的人时,当你注定要一次次被微妙地排斥,一次次被隐晦地逼问对这个流行、那个服饰怎么看,再一次次被礼貌地指出这里不得体,那里寒酸时……   “霍启年,你告诉我,我要怎么逼着自己去喜欢?!   “你霍大少一掷千金莲山购房,你霍大少体贴入微拍卖会替妻子拍下首饰……你金屋藏娇,你情深意重,你为爱情昏了头。   “可转过头来,我自己一个人守着偌大的莲山,面对着偌大的衣帽间、首饰间……权势富贵唾手可得,可它们真的太冷了,冷到我惶恐不安,冷到我不知所措。   “我甚至一度在夜里惊醒……”   苏允白闭上眼,深吸口气,收回自己这般怨妇的口吻。   再睁开眼时,她眼里寒光凛凛,近乎能刺疼人:“爱之则重之。对骨肉同胞,你们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可对于我——一个好用的挡箭牌,就可以编造一场盛大的谎言,全然不用管工具人自己该如何自处,是不是?”   霍启年下意识答:“不是。”   可能是太久没说话了,他的声音发哑,透着一股化不开的涩然。   这实在很不霍启年。   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是。”   这一次,他的声音坚定多了,似乎终于做好了准备,似乎终于从那一连串的控诉中回过神来了。   他道:“允白,你听我解释。”   霍启年面色严肃,眉目沉稳,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仿佛十分可靠,十分有底气——这是他站在台上面对众人时才会有的模样。   是她曾经着迷的模样。   苏允白闭了闭眼,近乎厌恶地移开目光,“好,你解释!”   别说她不讲道理,她自己知道,从始至终,她都很冷静。   霍启年似乎没想到苏允白竟然还愿意听解释,愣了一下才道:“方家那位小姐的存在,我告诉过你的,就是那天我们聊起清音……聊起曲清音的时候。   “这件事我实在不喜欢,所以没有多说。   “方家……我承认,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家的确都在避免跟方家正面起冲突。所以你说的B市那边跟我们这边的情况,差不多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样子。   “至于你我的事……允白,我从未想过,这些年你承受了这么大的压力……你该早点告诉我的。如果我知道,我不会让你这样为难。”   苏允白看着霍启年,“没了?”   霍启年抿抿唇,“我以前,对你关心不够……”   苏允白都被气笑了,“你是真的会模糊重点。之前我就说过你的,可现在看来,你是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她长长地吐了口气,看着霍启年的眼睛,“你一直说我不够干脆,那这一次,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想听的解释不是这个,我对你所谓的忏悔更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我想知道的,从头到尾只有一件事——当年,你我之间的开始,到底是不是因为方家?”   霍启年张嘴就想回答。   苏允白却及时阻止:“慢着!我们做个约定。我不需要你费劲口舌来解释,这个问题,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但作出违背本心回答之人,这辈子长命百岁,却孤独终老,众叛亲离,一事无成。敢不敢应?”   霍启年面色一顿,“允白,你知道的,我没对你撒过谎。”   苏允白近乎一字一顿:“别跟我提这个!”   她深深吸气,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声音:“你也许是从来没撒过谎,可你也从来不跟我说‘多余’的话——对你而言多余的话!   “谎言是为了掩盖真相,你多好啊,你直接就不说真相了。你甚至还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理直气壮地跟我说‘我从来没对你说谎’!   “好一个从来没说谎!”   霍启年面色沉凝,“所以,你宁愿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誓言也不愿意相信我?行,就算我失了你信任,允白,你自己就是学理科的,我以为这种事,你应该嗤之以鼻才对。”   “你也说了,那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誓言,根本做不得真,也没有任何约束效力。既然如此,你怕什么?你在忌惮什么?   “至于说我一学理科的为什么信这个……感情说到底,也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当年就信了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自我感动这么多年,今日我为什么不能再信它一次?”   “我没怕,也没忌惮,感情更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霍启年皱眉,“允白,你太偏激了,你已经让愤怒占据了所有的理智。   “你现在的状态告诉我,你并不冷静。不是我有意回避,而是……你确定你现在所说的话,能清醒地代表你的意志吗?   “你确定我说的话,你能冷静地听进去吗?”   霍启年逻辑清楚,一副十分可靠的样子:“这样,你先告诉我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是谁跟你说的这些?我们坐下来慢慢谈,所有这些事,我一定都给你一个交待。”   苏允白看着霍启年,以一种冷静的、审判的眼神。   这眼神太过于冰冷,以至于霍启年竟然觉得有点不安。   他下意识道:“好,你如果一定要纠结方家的事,那我就完完整整地跟你说一遍。我是当事人,你信我总比信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强吧?”   “不用了。我已经看明白了。”苏允白深吸口气,“我是真的看明白了。霍启年,认识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霍启年面色微变。   苏允白转身往回走,似乎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了:“明天上午十点,民政局,我们离婚!”   “慢着!”霍启年抓住她的手腕,声音沉沉,“允白,请你冷静一点。”   苏允白冷笑一声,“一个月之前我提离婚,你应得干脆。一个月之后我要履行这个约定,你说我不冷静。   “霍启年,道理都是你霍家的?”   “情况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霍启年抿抿唇,“这一次,我不同意。”   苏允白挣脱开他的手,“那关我什么事?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我只等你到10点半,你不来,我就委托原律师起诉离婚。”   她轻声但清楚地道,“霍启年,当日众目睽睽……请你言而有信,也请你要点脸!” 48. 第 48 章 他倒要看看,哪个傻逼敢……   霍启年重重拉上车门, 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静静坐了半晌。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冷静,冷静, 别跟她一般见识……   没有用。不仅没用,他心里的烦躁感反倒越来越盛。   霍启年仍然看着前方, 右手却像是已经认了路似的,自顾自去拉开中央手扶箱, 从里面摸出了烟和打火机。   他微微低下头。打火机撑开一点跳跃的火苗, 映亮了他阴沉的眉眼, 却不过一瞬就消失, 只留下一点红色的火星。   霍启年深深吸气后, 抬手接过烟。   昏沉沉的夜色里,那点红色的火星格外明显, 在他的视野里不住地晃啊晃——霍启年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一直在发抖。   他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继续抽烟,一口又一口, 凶狠而野蛮。   车厢里, 薄薄的烟雾弥漫开来,将所有的一切都遮掩起来,像是一场盛大的、突如其来的幻境。   夜色喧嚣, 可此刻, 霍启年心里却十分空寂。在这样的空寂里, 那些销魂蚀骨的话,仿佛自带魔力,无孔不入,甚至如加了回声特效一般, 在他的认知里嗡嗡作响——   “作出违背本心回答之人,这辈子长命百岁,却孤独终老,众叛亲离,一事无成。敢不敢应?”   “你也许是从来没撒过谎,可你也从来不跟我说‘多余’的话——对你而言多余的话!”   “我只等你到10点半,你不来,我就委托原律师起诉离婚。”   “当日众目睽睽……请你言而有信,也请你要点脸!”   “霍启年,认识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霍启年眉眼一厉,失控一般,猛拍了一下方向盘。   汽车鸣笛响起,短促却高昂,在夜色里肆无忌惮地蔓延,硬生生拉出一种尖叫一般的气势。   霍启年深吸口气,掐灭烟,起车,一个甩弯离开了A大花苑。   他以为她冷静、理智、客观,讲证据,讲逻辑。谁知她气上头来,竟然也不管不顾,宁愿去相信所谓的誓言。   可笑的誓言!   誓言若是有用,这世上哪儿还来这么多分分合合的故事?   他以为她即便生气也有一个限度,不会作上天,不会不讲道理。谁知她竟然根本就说不通。   他以为她跟她们都不一样……他以为他们和好了的!   原来都是他高看她了。   还威胁他要起诉离婚?   真当他稀罕不成?   霍启年越是想,怒火越是盛。   她以为她是谁?她又把他当成什么了?   以为他离了她就不行?   别开玩笑了,少了她又臭又硬的苏允白,他转身随便一招手就能左拥右抱,个个还都是比她更懂事,比她更知情识趣的人!   他现在就去证明给她看!   霍启年一路将车速开到最大,风驰电掣地奔赴灯红酒绿的最中心。   **   “深宫”是A市最高端的会所之一。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这个会所旨在让宾客们享受到如帝王一般的待遇。   这里最基础的服务员会化妆成宫女太监的模样,更高级一点的服务员则会打扮成皇妃,皇妃之间又有等级……   总之,玩的就是一个花样。   今夜的“深宫”,霍启年组局当“皇帝”,大宴宾客,应邀者如云。   陪客的皇妃,“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皆填满,只除了皇后的位置空悬——玩归玩,闹归闹,没人胆敢真给霍启年配一个皇后。   宴客大厅里,鼓乐齐鸣,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霍启年人坐在上首,以手支着脑袋,闲闲地看着场上正卖力跳舞的“皇妃”们。   他脸上带笑,一双桃花眼因此显得潋滟多情,看上去风流不羁,勾得“皇妃”们个个脸红心跳,几乎没乱了舞蹈的节拍。   今夜的霍启年,十分玩得开。   他本就是风月场上的高手,再加上权势富贵加身,皮囊绝佳,刻意释放魅力时,真真如一只修炼成精的男狐狸。   帝王醉生梦死,不爱江山爱美人……霍启年甚至都不用演,那副亡国昏君的样子,已经几近浑然天成。   一曲终了,“皇妃”群里,领头的那位“皇贵妃”结束旋转,似是弱不禁风,一下子就歪倒了,正正好倒在霍启年面前的小几上,离他只一步之遥。   “皇贵妃”抬起头来看霍启年,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她额上贴着花钿,一双眼睛水雾弥漫。再加上她刚结束一曲舞,气息正不稳,整个人“娇喘连连”……   几番动作下来,可谓勾魂夺魄。   在座的宾客纷纷狼叫,入戏入得毫不勉强。   周耀然衬衫上首的纽扣已经解开了两个,正斜斜地倚靠在一张小几上,由一旁的一位“皇妃”服饰着喝酒。   见了这副“贵妃醉酒”的场景,他笑得十分恣意:“陛下,美人垂青,一片心意,您怎么说?抬不抬爱啊?”   霍启年看着眼前的“皇贵妃”半晌,忽然一笑,高声吩咐道:“来人,拿笔来!”   这明显就是配合的意思。   穿着宫女服饰的服务员很快呈上笔:有正经的各类毛笔,还有各类胭脂水粉为墨的化妆笔。各式各样,不一而足。   霍启年随手拿起一根细毛笔,沾了点墨,隔着一张小几捏住“皇贵妃”的下巴,含笑道:“别动。”   他举起笔,欲往皇贵妃的眉间落去。   众人的狼叫声几乎能破天。   “玩还是霍哥会玩。画眉情深呐~~”   “哎哟哎哟,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这让我不禁想吟诗两句。”   “哦?怎么说?”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哈哈哈哈……文雅,文雅!”   “皇贵妃”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再不敢跟霍启年对视,只颤颤地垂下了眼,一副任君施为的模样。   “皇贵妃”化了妆,垂下眼时,假睫毛跟着下合,乌压压的一小片颤颤地扇动着,像是翩跹的蝴蝶,有着动人的娇羞感。   霍启年却忽然走起了神。   这人怎么回事,假睫毛假得跟硬卡纸似的,都快戳到她眼睛里了。   ……难看死了!   苏允白就从来不用假睫毛,可她只要一合眼,也是这样黑压压的一小片。   说起来,她的睫毛是很好看的。   眼睛也很好看。   “皇贵妃”久等不到霍启年动作,忍不住抬起眼来,怯怯地,又大胆地看了过去。   霍启年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他忽然倍感意兴阑珊。   霍启年扔了笔,又靠坐回去,声音懒洋洋的:“算了,没什么意思。”   “皇贵妃”脸色惨白。   霍启年往台下扫了一眼,随手往周耀然的方向一指,对“皇贵妃”道:“你去服侍周公子,服侍得好了,重重有赏。”   周耀然自然来者不拒。   霍启年打发了人,随手将自己桌前的酒杯满上,一仰头,酒杯就空了。   他却还嫌不够,继续往自己的杯里倒酒。   场下的人虽然仍在寻欢作乐,但彼此一个对视之间,眼色到处乱飞。   台面下,小群里的讨论也没停过。   ——怎么回事啊?霍哥这是……借酒浇愁?   ——扯你娘的蛋。霍哥哪里来的愁可浇?再说了,跑来“深宫”浇愁?哪种愁这么高级?我天天有愁,我能天天来浇吗?   ——那你看他现在这样子是怎么回事?明显心不在焉啊。   ——难不成是今晚上的“皇妃”们都太丑了?不能吧?掌柜的都快把压箱底的姑娘们喊出来了。   ——那谁知道呢。这一杯接一杯的,要没点烦心事谁信啊?   ——那你去问?   ——那我哪敢。今晚也是寸了,季哥怎么没来?他一向了解霍哥,要是他在就好了。   ——我说,咱们要不要劝劝啊?这么喝下去是不是不太好?   众人在台面下聊得火热,谁都没注意到,场上的歌自然切换了。   前奏声一响起,神思不属的霍启年神色微微一僵。   献唱的另一个“皇妃”还在无知无觉地跟着音乐往下唱,自以为投入,情深款款:“【到后来才发现爱你是一种习惯】……”   这首歌……霍启年面色大变。   他一身火气压缩到了极致,终于酿成风暴——霍启年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眼前的小几,无视满地狼藉,大发雷霆:“谁他妈的切的歌?谁他妈的切的歌?!”   他记得这首歌的名字——《趁早》。   苏允白唱过的《趁早》。   这么多歌,切哪首不行,为什么偏偏是这首!   霍启年的爆发来得突然且凶猛,众人都被吓住了,一时之间谁也不敢说话。   音乐声反倒因此更加肆意:“……【你给我的天堂其实是一片荒凉】……”   眼见得霍启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音乐声终于长了眼色,戛然而止。   管音乐的服务员战战兢兢,一脸惶恐地从后面走出来——还真有几分小太监的样子了。   领班急得额头冒汗,不住地赔礼道歉。   霍启年使劲按了按额头,深吸口气。   他硬邦邦地开口:“喝多了。耀然,这里你处理?我头疼,先走了。”   周耀然很配合,“去吧,这里我收拾。喊个人给你开车,你可别逞强,今晚没少喝。”   霍启年点点头,随手抓起一旁的外套,大踏步走出大厅。   驾驶座上,代驾小哥战战兢兢地问他:“先生,您要去哪里?”   “去莲山。”   霍启年坐在后座上,伸手降下车窗。   夜晚燥热的风沿着车窗往里灌,吹得他整张脸都有些发僵。霍启年沉着张脸,看着车窗外快速闪过的流光,心里忍不住咬牙切齿——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还没吃过这么没头没脑的亏。   她不可理喻,他可是要讲道理的。   他一定要证明给她看,告诉她她错得有多离谱!   他等着她给他道歉!等着她幡然醒悟,等着她低声下气!   只是这么一想,霍启年心里那股火似乎都消了许多。   他将车窗往上合了一半,伸手掏手机。   电话很快打通了。   霍启年的声音毫无醉意,清醒得不行:“二哥,是我。帮我调一个监控录像……”   A市这个地界,多的是知情识趣的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少有人会在她面前多嘴。   多嘴碎的人都不会这么不长眼。   那问题就是出现在B市了。   明明他离开之前一切都好好的,不过是一上午而已,一切就都变了样了。   肯定是有人在那段时间跟她说了什么了。   他倒要看看,哪个傻逼敢坏他的事!   车后座,霍启年的一双眼睛湛湛发亮,透着狼一样的光。 49. 第 49 章 是你曲清音自作多情   车子还未开到莲山别墅, 霍启年的手机就叮咚一声响。   他点开手机,最新收到的一封邮件带着附件,里面正是他要的录像。   霍启年点开录像。   录像只有画面, 没有声音,但霍启年关心的画面正好被攘括其中。   霍启年从头到尾快进看完, 眸色沉沉。   竟然是她!   怎么会是她?   霍启年抬头交待代驾:“转个道,去兰溪花苑76号。”   代驾小哥也不多问, 干脆利落地应了声好。   车子在路口调转方向, 径直朝着兰溪花苑而去。   十来分钟后, 霍启年站在兰溪花苑76号别墅门口, 掏出手机拨号。   电话很快被接起。   霍启年的声音不辨喜怒:“我在你家门口, 你出来。”   隔着远远的距离望去,76号别墅二楼一处窗口的灯亮了。紧接着, 这亮起的灯光仿佛接力似的,从二楼蔓延到了一楼, 又从屋里蔓延到了屋外。   大门被打开,穿着一身睡衣披着外套的曲清音匆匆出门,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这么晚了, 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外面风大。”   霍启年没动。   他抬起头看曲清音,以一种沉沉的、格外有压迫感的眼神。   曲清音被看得有点不安, 但还是笑着的:“怎么了?”   霍启年问她:“今天上午, 不, 应该是昨天上午,你为什么去找允白?”   曲清音愣了下,似是有些不安的样子:“我听说她生病住院了,正好我到B市出差, 就去看了看她。怎么了吗?”   曲清音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去找苏允白,自然早就做好了准备。   她只是去看一个生病的人,仅此而已。   霍启年一手插兜,声音平平,“清音,咱们从小就认识,交情也不错。我不想因为一些不愉快的事,闹得最后连朋友都没得做。我希望你也是这么想的。”   曲清音脸色微变,但还是能稳得住:“启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霍启年盯着她:“别试图对我撒谎!我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如果不是真确定了,你觉得我会来找你?”   曲清音抿住唇,没回答。   霍启年心里一沉。   竟然真的是她!   他的口吻一下子就严厉起来:“为什么?我自认从来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结果你竟然这样背后捅我一刀?”   “背后捅你一刀?不,我没有!我只是在帮你!”曲清音的眼神带着点急切,“启年,你不是不忿苏允白的态度,想借机戏耍她吗?我是在帮你啊!”   霍启年眉头紧皱,“你在说什么疯话?!我为什么要戏耍她?”   “那不然呢?”曲清音的声音一下子就高起来,“如果不是要戏耍她,你为什么忽然对她这么关心?为什么忽然亲自暂代领航科技的总经理一职?为什么天天往她身边凑?   “结婚三年来你一直对她爱答不理,你们都已经签好离婚协议了,你忽然对她热情起来了……你不是想玩玩是什么?你总不能是忽然喜欢上她了吧?这未免太好笑了……”   霍启年觉得这话分外刺耳,声音更冷硬了:“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到底跟她乱说什么了?我要知道全部细节!”   他的态度十分强硬,整个人的气势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刃,透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凛然。   曲清音怔怔看着霍启年,像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掉,“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的,你这么挑剔的人,怎么忽然就这么偏着她了?”   霍启年眉头直皱,有点不耐烦了,“你好好说话,哭什么哭?!我就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跟允白乱说,又跟她说了什么。就这么点事,有那么难吗?”   曲清音的眼神仍然落在霍启年身上。   有些人实在太得老天偏爱了。他哪怕是皱着眉,一身冷气,却依然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威势。   曲清音心里的防线终于崩塌:“你问为什么……你竟然问我为什么!启年,这么多年了,我对你的心意,你难不成真的不明白吗?   “我等了你那么多年……我爱你啊!”   霍启年一愣,甚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不可能,你少跟我开这种玩笑。当年高中时我们就有过默契,彼此都认为对方不合适……   “而且你不是有个秘密交往的男朋友吗?你不是说他一直在等你吗?”   “那你以为这个所谓的男朋友是谁?是你啊,一直都是你啊!”曲清音眼泪直流。   女人的心事,是既想看他为她吃醋,又怕他真的以为她有了归属。   这样的心思,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霍启年是真的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哪怕是现在,他依然觉得这事透着荒诞。   “你先等等。”   先别急着一副他是个负心汉的样子好吗?他不要名声的?   霍启年神色认真,“当年方家的事出了以后,我家老头子瞎操心,直接找上你们家,想联姻合作。当时你们家是怎么说的?   “‘清音人骄纵,实在难堪大任,恐怕要辜负你们了’……你是不是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   先不论其中的真情假意,当年他跟曲清音的确曾经很接近过。   可都这样了他们还是没成。   霍启年一直就不觉得曲清音对他有什么想法,这件事过后就更不会多想了。   这怎么忽然之间,她就一副对他一往情深的样子了?   曲清音眼里的狼狈一闪而逝,但还是坚持道:“那是我爸的意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   “启年,你是不是还在因为这件事怪我?我知道,你肯定是觉得我们家见风使舵……你一向看不起这样的人……”   霍启年皱着眉,沉声道:“你先别急着否认,我并没有在指责你。”   婚姻不比一般的商业合作,女方总是要比男方吃亏的。世情如此,霍启年能理解。   再说了,方家那位小姐可不是一般地疯。曲清音正面见识过这种疯性,心里有顾虑也很正常。   再退一步来讲,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整个A市商圈多的是这样的人,多一个曲家不多,少一个曲家不少。霍启年虽然心里对这种行为腻烦得很,但他总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是道德标兵吧?   他还不至于这么霸道。   曲清音闻言,眼里又逐渐亮起光芒。   霍启年道:“可同样的,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会跟你有什么发展。从一开始,我就只是把你当发小。在我这里,你跟阿承他们是一样的。”   所以她“落难”了,作为好朋友,他会力挺她。   至于再多的……他自认从来没做过让她误会的事。   “跟季承一样?”曲清音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脸上全是难以置信,“我不信。怎么可能呢?你若只是把我当发小,为什么要做那么多让人误会的事?   “你没喜欢过我,为什么要跟我暧昧不清?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要在各种场合跟我这么不设距离?”   霍启年眉头皱得更紧,“你先搞清楚事情先后的逻辑。容我提醒你,是你先来找我,说你后妈跟你爸想对你的婚事指手画脚,你孤立无援,问我能不能配合你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当年在B市,方家那里你受过无妄之灾,我记着你的情分。我还你人情,所以我给你方便。   “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跟你说得很清楚了!”   霍启年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下。   他自认他对曲清音从来没有别的意思,所以有些面子他给得随意,因为他自认他们之间坦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可如果……如果连曲清音自己都误会了的话,允白呢?   “我不是指这个!”曲清音看着霍启年,“我指的是我在国外的那四年。你如果对我毫无想法,又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甚至于连我的学校、我的专业都是你选的。   “启年,这不是普通朋友该做的事。”   “我跟你说得很明白了!当时在B市,你开车来接我……方家小姐误会了,对你敌意很大。我说要送你出国,你同意了。   “但事发突然,你惶恐、你不知所措,你甚至连一个明确的留学规划都没有……   “我觉得你受了我连累,所以我帮你找学校、找专业,帮你留意住宿条件……我仁至义尽,难不成还错了?”   “那后来呢?后来我一个电话,你就能来看我……”   霍启年皱眉想了半晌,终于想起来她说的是哪件事了,语气便有几分不可思议:“你是指你在电话里哭异国他乡没人陪你过节,还有一个外国人总是在骚扰你这件事?   “你当时情绪崩溃,在电话里哭得厉害,我正好要到欧洲出差……我还带着助理,你是不是把他们都忘了?”   “那我学不会法律知识,打电话找你……”   “我同样交给助理了,都是他们在处理。别这么看我,我花那么多工资请他们,让他们帮我处理点私事怎么了?”   霍启年有点不耐烦了。   他为什么非得在这里一件一件地跟曲清音解释这种事?苏允白都没这么要求过他。   也是,苏允白从来就不干脆,只会傻傻地埋头做自己的事。有些事,她即便心里再想问个明白,还是死要面子,撑着不肯开口。   这样也不好,还不如打破砂锅问到底。   曲清音还不死心,“那每年我过生日时,你都给我定蛋糕送花……每次过节时,我都会收到你的礼物……”   霍启年刚想喝止,脸色慢慢变了。   不对。订蛋糕送花送礼物?   这些事,他从来没做过。   曲清音看懂了他的神色变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整个人的眼神都亮起来了:“你记起来了是不是?你还记得是不是?照片我都还留着呢。”   她呜呜地哭,“我没有自作多情,明明是你先给我释放信号的……”   霍启年深吸口气,“照片呢?”   曲清音抬头看他,泪眼朦胧。   霍启年道:“不论你信不信,这些事,我从来没做过。   “但我会查清楚的。   “现在,给我照片,再告诉我,昨天上午,你到底都跟允白说了什么。”   他看着曲清音,沉默了下,还是道:“清音,即便以后做不成朋友了,我还是希望,至少我们能好聚好散。”   好一个好聚好散!   曲清音看着这样的霍启年,只觉得心头发冷。   她一直就听闻过霍启年的冷酷。可原来这样的冷酷落在自己身上,是这样一种冷彻心扉的感觉。   曲清音闭了闭眼,像是一下子就失了所有力气似的。   当年黄粱美梦会馆,苏允白被逼着跟她道歉时是什么感觉,她现在终于能体会三分了。   天道好轮回。   人果然是不能做亏心事。   曲清音使劲提气,可声音里还是透着一股木然:“我跟她说的一共就两件事。第一件事你已经知道了,我刚才其实都一一问过你了。   “第二件事……我告诉她,你会娶她,是因为方家。”   霍启年面色一厉。   曲清音觉得可笑,她也真的笑了,“我的事……就当我从头到尾都在自作多情好了。招惹有妇之夫,是我自甘下贱,是我咎由自取……我认!   “可方家的事,我自认从未添油加醋。   “启年,我其实想问问你,你凭什么这么生气?你现在又是以什么样的立场来指责我?我哪句话说错了吗?”   霍启年回避了这个问题。   他看着曲清音,冷声道:“当年你受我连累,我欠你人情。你回国这半年,我给了你方便,我甚至从来没跟外界澄清……   “你我的事已经两清。从此后,你的事,我再不会管。”   他说着,转身想离开。   “等等,”曲清音叫住了他,“我知道你的性子……这些事说开后,我们也做不成朋友了。你就当是了我最后一个困惑,我也想死得明明白白——   “启年,名利场打滚久了,你真的能将逢场作戏与真心相待分清楚吗?   “对苏允白,你到底是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还是只是出于不甘?”   霍启年顿了下脚步,神色不露分毫,“这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说完,他转身走了。   夜色里,他身材高大,转身离去的脚步踩得很稳,似乎什么事都不能动摇他的心智。   他这是要去跟苏允白摆事实、讲道理了吧?   可他到底知不知道,苏允白骨子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能对自己下狠手的人,又有多少可能,会因为他的几句话就回心转意?   这一次,曲清音倒是真心希望苏允白能硬气到底。无关嫉妒或者不怀好意,只是……他怎么能从头到尾都这样高高在上,这样践踏别人的真心!   她也是普通人,她也会不甘心啊。   **   霍启年离开兰溪花苑,驱车直往莲山。   夜深人静,他却把所有有可能跟这件事有关的人都搅了个鸡犬不宁。   他一直就有些十分爱自作主张的亲戚,尤其是他姑姑。他们在他背后拖了他多少后腿!   以前的事,他都可以不计较,可这一次,他要责任明确到个人——不是他曾经做过的事,谁都别想往他头上扣。   尤其是苏允白。她一贯就爱搞连坐,可这一回,他说什么都不认。 50. 第 50 章 你跟我讲公平?不觉得很……   天刚蒙蒙亮, 霍启年就驱车来到A大花苑。   车子熄火后,他仍然坐在驾驶座上,眼神却跟有自我意识似的, 不由自主地落在副驾驶座的文件夹上。   霍启年探过身,拿起这份文件夹, 一张一张地翻看过去,心里不自觉地开始组织语言, 预设立场, 逐一反驳……   他自己都没发现, 他这样如临大敌, 这架势就好比是马上要进行一场重大的谈判。   好半晌后, 霍启年放下文件夹,又想抽烟。   他的右手都已经摸到中央手扶箱了, 可想到一会儿还要见苏允白,又作罢。   天渐渐亮了, A大花苑也渐渐热闹起来。来去匆匆赶着点上班的上班族,闲散地带着孩子晃悠的老人……   霍启年终于坐不住了, 打开车门下了车, 往苏允白家的方向走去。   小半晌后,他站在苏允白家门前,按响门铃。   一下, 两下。   门铃的声音响起又散去, 许久许久, 没等来应有的回应。   霍启年不信邪,继续按。   小几分钟过去了,依然毫无动静。   怎么回事?   人不在?   不可能啊,他明明都在停车场上看到她的车了。   霍启年皱起眉, 又继续按门铃。   门铃声起起停停,不知疲倦一般,始终没等来应等的人。   但霍启年的运气并没有差到底。就在他等得不耐烦时,走廊另一头的那户人家开门了。   一对爷孙从门里走了出来。很明显,当爷爷的正要送孙子去上学。   老爷子看了霍启年一眼,有点警惕:“你是谁?”   霍启年站直身,“老爷子您早上好,我找苏老师。她人不在吗?”   霍启年若是正经起来,其实还是挺唬人的,至少看上去不像个坏人。   老爷子看了他好半晌,道:“小苏不在,昨天都快要到半夜了吧,她一个朋友来接她,应该是有什么事吧?她跟着她朋友走了。”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您老还记得吗?长什么样?”   老爷子仔细回想,“穿着打扮都挺新潮的一小姑娘,比小苏高一点,长头发,卷发,说话挺爽利……”   见霍启年脸色难看,老爷子有点被唬住了,“难不成这小姑娘是坏人?不能啊,看上去不像啊?”   “没有,我在想别的事。”霍启年勉强笑了笑,“我知道是谁了。谢谢您了老爷子,您忙您的,我直接去找她。”   霍启年重新回到车里,神色郁郁。   最近真是诸事不顺。昨晚他明明离开得那么晚,谁知道都将近午夜了,徐瑾之还能来找苏允白!   她们哪儿来那么多事可以谈?   现在好了,他该上哪儿去找徐瑾之?   找珏之?   霍启年皱起眉迟疑半晌,到底还是拨通了徐珏之的电话。   十来分钟后,霍启年放下手机,深吸口气,揉了揉眉心。   白费。   霍启年起车,打开车载导航,输入民政局的地址。   幸好他还有第二手准备。   **   苏允白到民政局时,时间刚过早上九点半。夏天的天亮得早,九点半的这个时候,天气已经有点燥热了。   民政局门口的停车场上已经停了好几辆车。正门敞开,不时有男男女女出入。   徐瑾之坐在驾驶座上,隔着一段距离看着门口,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这是结婚的,这是离婚的,这还是离婚的……”   走进民政局的男男女女们,有人笑容甜蜜,有人神色平静,还有人面带苦怨……人们脸上的七情那样分明,以至于外人只需要一眼,就能轻易看出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苏允白望着门口进出的人,若有所思。   同样的地方,有人满脸幸福,有人黯然神伤。可怎知今日黯然神伤之人,曾经就没有过满脸幸福的时候呢?   婚姻最开始时,大多数人其实都是想着能白头偕老的吧?可过日子、经营婚姻,就仿佛是在溪水里放了一艘小船。船行于水,起起伏伏、磕磕绊绊,谁也不知道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人非神仙,谁又能预料到以后的事呢?   既然预料不到,遇上了,犯傻了……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事。   她困在自己的生活里,觉得倒霉透顶,心绪难以平静。可放眼于世,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   她遇到的事,不过是普陀大众们的境遇里的一份子罢了。既不是最特殊的,也不是最难看的。   苏允白想到这里,嘴角禁不住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这时候,有人在她的车窗旁敲了敲。   苏允白顺着声音看去。有一个年轻人正半弯着腰,对着她的方向笑得含蓄又周到。   徐瑾之皱眉:“这人谁啊?”   苏允白记性不错:“霍启年的助理。”   她认得这张面孔。之前她去B市开会时,跟在霍启年身边的助理就是他。   这是个过分活泛的人。   苏允白降下车窗。   助理的笑容更热情了三分:“太太,霍总马上就到。不如您先跟着我去休息一会儿?”   休息一会儿?   苏允白皱起眉。   他以为她今天是来干嘛的?   但苏允白转念一想,也没直接拒绝。   她看向徐瑾之,“你在这里等我吧,今天的人有点多,我估计即便有预约也得排队。我先去领个号。”   领个号?   助理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进了大门后,见苏允白真有要去领号的架势,助理头一下子就大了。   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要推进离婚流程啊!   “太太,太太……”助理硬着头皮拦人。   他越是喊,苏允白的神色就越是冷。   助理后知后觉,终于长眼色了:“苏部长,苏部长……”他哭丧着脸,“您别为难我啊……”   苏允白道:“我不为难你。他人呢?”   助理道:“霍总马上就到了,真的!”   苏允白看了看手机,还没到十点。   她去领了个号,转身想上二楼。   助理拦在楼梯门口,神情十分不安,“苏部长,您看,霍总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您能不能……   “这样,您先跟我来好吗?这边有个单独的房间,我们到那里等可以吗?霍总有些事想跟您谈……”   苏允白一开始还听助理说,但很快,她的目光就直接越过他,往门口的方向看去。   宽阔的门脸大开,穿着黑西裤灰衬衫的霍启年大踏步走了进来,眉眼冷然,一身气势格外能唬人。   一楼窗口一字排开,排队等着结婚的人里,原本就有好些人在看苏允白,现在,这些人的眼神很自然地移向霍启年,又在苏允白和霍启年之间来回地打转,好奇得不行。   霍启年丝毫不在意这些眼神,只看了苏允白一眼,“既然一楼你不喜欢……跟我来。”   他转身上了二楼。   A市是个大都市,民政局业务繁忙,于是将办理结婚和离婚的窗口分隔开,一个在一楼,一个在二楼。   霍启年抬脚就往二楼走,一副直奔主题的样子。   苏允白跟在他身后,也上了楼。   二楼的人不少,但跟一楼的人相比,这里的人似乎要更“冷漠”一些。大多数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分给外人的注意力很少。   霍启年也是第一次上二楼,可看他那样子,就仿佛这里是他家的后花园似的。他全程目不斜视,走得十分笃定,径直避开二楼的办事大厅,又推开大厅右侧走廊的那扇玻璃门,闲庭信步地走入其中。   他实在太过于理直气壮了,以至于苏允白有那么一瞬间甚至都有些恍惚,怀疑自己之前了解的程序是不是出了错。   但这样的怀疑不过一瞬。   苏允白看着面前深深的走廊,以及沿着走廊两侧对开的一间间办公室,终于停住了脚。   霍启年对她的脚步声十分敏感。几乎她才刚停下来,他就转过了身。   苏允白问道:“这是去哪儿?”   她了解的离婚程序不是这样的。   霍启年看了她一眼,又往前走几步,打开其中一间办公室的门。   苏允白隔着几步路,看清了那间办公室门口挂着的“XXX会议室”几个字。   她站住没动。   霍启年维持着开门的姿势,就这样站在门口看她,眼神很幽深。   两人无声对峙。   小片刻后,霍启年终于开口了:“苏老师,我没有把自己的私事拿到大庭广众之下说的癖好,希望你好歹也保护一下自己的隐私。”   苏允白微微挑了下眉。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大概也存在“东风西风”之说。如果说之前她这股东风还能压着霍启年这股西风的话,现在,情况似乎有些变化了。   今天的霍启年,似乎格外理直气壮。   但那又如何?苏允白可没想再委屈自己。   她扯了扯嘴角,“保护自己的隐私?我自认这一点,我一直做得比霍总好。至少,我从来不拿自己的私生活当卖点,三天两头地上A市的小报。”   霍启年皱起眉,“所以现在连那些小报的不实报道也需要我负责了?苏允白,没有这样的。”   “……算了,我先不跟你说这个。”他提了提手里的文件夹,“之前的事……法律面前尚且容人辩护。在你判我死刑之前,好歹先听完我的辩词吧?”   所以,这才是他这么理直气壮的缘由?   苏允白眉梢微动。   霍启年率先进了门,“进来说。你放心,若是你听我说完,仍然坚持……苏老师,请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做出死缠烂打的事。”   这一回,苏允白没拒绝。   会议室不大,摆了一张长条形的会议桌。两人都坐在会议桌靠边角的位置,彼此相邻,像是在进行谈判。   霍启年先开口:“曲清音跟你说的事,我都知道了。”他沉声道,“假的!”   一句话,他说得掷地有声、扬眉吐气,就仿佛他蒙受了天大的不白之冤。   霍启年一一将自己文件夹里的文件往外拿。   “让我来跟你梳理一下整件事的经过。先是我倒了大霉……”霍启年说到这里,顿了下。   他想起了苏允白的“八辈子血霉”的话,心里本能地感到不适,于是下意识就换了个说辞,“总之,先是方家开始作妖……   “我跟方家小姐吃了顿饭,不欢而散。方家小姐硬要我送她回家,赖在我的副驾驶座上不走。   “我还能惯着这种人?直接就把车丢饭店了。   “方家小姐放话,说我要么送她回家,要么就自己走回家——B市有些饭店自恃品味,对客人有要求,客人要么就坐他们派的车,要么就开自己的车过来——当然了,得是豪车。   “我把车丢那里了,饭店的车又让她扣了……她笃定我没办法,想压着我低头。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方家能疯到那个程度,直接在朋友圈发消息,问有没有人在附近,顺路捎我一程。   “曲清音正好路过……”霍启年顿了下,“她说她正好路过。总之,那一次是她接的我……   “我其实没把饭店的事当一回事,但当天……那个服务员的事你想必已经知道了。无辜的服务员尚且如此,更别提曲清音了。   “我想安排她出国。一开始她没同意,后来她收到死亡威胁后,就同意了。”   霍启年说到这件事,心情还有些郁郁,“她之前没想过要出国,更别提还是在这种慌慌张张的情况下。她对自己的留学毫无规划,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学什么,要怎么申学校……   “曲清音她爸因为这件事对我有看法,话里话外,一副我连累了他们家的意思……”   霍启年神情讽刺,“我欠下的债,我自己还。所以,曲清音选学校、选专业、租房找佣人……甚至于是她留学的一切费用,都是我给的。”   他看向苏允白,“苏老师,这件事倘若再来一次,我依然会这样做。我不认为我错了,你认为呢?”   苏允白很痛快:“你没错。”   霍启年乘胜追击:“她是秋季学期入学的,入学后不久,很快就到了中秋。   “我接到她电话。她情绪崩溃,不仅想家,还老觉得有一外国人骚扰她……   “那时候我刚好要到欧洲开会,就顺路去看她。”霍启年说到这里,往苏允白这里推过来三张纸张,“这是会议现场拍的照片的复印件——我的的确确是去开会的!”   苏允白眉梢微动。   原来这文件夹里是这些东西。   霍启年道:“会议结束后,我还是去见了她。毕竟是过节,她又那样,我就请她吃了顿饭。   “当地正好举办个什么影展,国内有媒体去跟拍。我大小还算有点热度,所以花边小报上又给我乱编了一通……说起来我还真得感谢他们,否则陈年旧事,我上哪儿找证据?”   这是在刺她吧?   可他是不是忘了,她从来就没问过他他跟曲清音的事。是他自己心虚,急吼吼要证明给她看,怎么现在又一副不平的样子了?   霍启年继续道:“这是他们拍的照片,标红的地方看到了吗?那是我助理。   “苏老师,站在我的角度,倘若我真跑去跟曲清音约会了,不至于还得带着助理吧?”   苏允白没反驳。   她倒要看看,他都能“证明”到什么程度。   霍启年以为她是被说服了,气势于是更盛。   他又拿出了更多的证据。   先是他给助理开出的工资表,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他给助理开的工资直接翻了倍。   “我很忙,当时新科正在高速发展,我又要准备接手霍氏,哪有空隔着时差天天去处理她的生活琐碎?我自己的日子都没过得这么精细——最开始是生活助理操心,后来是你管。   “总之,我也给她的事安排了个助理。”   然后是一系列的微信历史聊天记录,以及复杂的工资支出。   “这之后,助理安排了公司法务部当她的私人家教,并给了加班补贴……苏老师,助理安排的事,你总不能因此指责我对她过分关心吧?”   助理……苏允白可太熟悉了!   在霍启年这里,万事皆可助理。   现在还要再加上一条:助理的事助理负责,跟老板的本心无关。   所以助理的行为,硬要将之拔高到所谓的爱的证明……是庸人自扰,是自作多情。   她以为就她这样,原来曲清音也曾经如此?   苏允白觉得荒唐又可笑,但还是不露声色地附和他:“当然。”   她倒要看看,这出戏他究竟想怎么唱!   可能是接下来的事比较重要,霍启年的神色都显得慎重了几分。   他道:“至于你们说过的,生日送花送礼物的事……这些事,不是我做的。”   霍启年又抽出几张纸,“这件事,是我姑姑经手的。她很喜欢曲清音,一直希望我们能有什么发展……”   苏允白嘴角露出点笑,似讽非讽,“这一点,我信。”   霍曼英一直就看她不顺眼。按照霍曼英的品味,她能高看曲清音,简直再自然不过了。   霍启年将几张纸往苏允白的方向推,“你可以看看,这是我从我姑姑那里拿到的证明。账单都是从她那里走的,是她自主主张!”   苏允白一直很配合地听霍启年的“辩护”,可这一次,桌上的纸几乎到了她手边了,她还是没动。   她看都懒得看一眼。   霍启年以为她不相信,沉声道:“苏老师,我姑姑是我姑姑,我是我。不是我做的事,你总不能把罪怪在我头上吧?   “这对我不公平!”   “公平?”这一刻,苏允白忍不住笑,笑后又叹,“世事真是奇妙。我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还能等来霍总跟我谈‘公平’。”   “你什么意思?”   “霍总,助理行为不能上升到老板这种事我们先不提,我们只说霍曼英。”苏允白看着霍启年,“我是真的很想很想问问您,您到底知不知道您的好姑姑霍曼英,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霍启年沉默片刻,“我不否认,她脾气不好,不太讲理……”   苏允白笑着鼓掌,“满分!为霍总的诚实。是啊,你怎么能不知道呢?‘英明神武’如霍总,哪能是曲曲霍女士就能蒙蔽的?”   苏允白身体往前倾了倾,笑容明艳,却笑得霍启年心头发凉,“那霍总再猜猜,霍曼英这样的脾气……我是天生就没脾气,逆来顺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呢?还是我打落牙齿和血吞,硬生生忍了她这么些年?”   霍启年神色发沉。   苏允白继续道:“你再猜,我这样逼着自己去忍霍曼英,究竟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我是天生受虐狂,好好的有尊严的日子不过,一定要受委屈了才开心吧?!”   霍启年喉结动了动,“你当初,不是还曾经感谢过她吗?”   “我一开始傻,但总不能一傻好几年,一直毫无长进吧?”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过后,苏允白忽然轻笑一声,“说到底,如果不是隔着你,我不可能这么忍她。”   相比之前,这话的声音并不大,可却像是一柄锤子一样,狠狠地砸在霍启年的心上。   他整个人不受控地绷紧,心里没来由发慌:“……别说了。”   苏允白长长地吐气,像是要把心里的憋屈都吐出去似的。   她的气势重新起来了:“我忍了她这么些年,处处看在你的份上不跟她计较。她仗着你的面子才能在我这里作威作福、耀武扬威……   “她撑着一张你的皮轻易就能伤害我。而今天,你却要我恩怨分明,不要把霍曼英做的事怪罪到你头上?   “婚姻里的恶心事我都受了,好处你也都享了——这几年过得很轻松吧?你的好姑妈只折腾我,折腾完了以后就消停了。你不用替她收拾烂摊子,很自在吧?   “是不是觉得生活顺遂,毫无后顾之忧?你是不是都要忘了啊,以为自己一直以来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现在好了,好处你享了,转过头来要追责的时候,你要我讲公平了。   “你要我跟霍曼英讲公平,然后转过头来,又像上次那一巴掌一样,轻飘飘一句‘各凭本事’就抹平了吗?!   “霍启年,请你搞清楚,没了这段婚姻,我还需要管她霍曼英是谁?!”   苏允白越说越气,直接站起身。   “你也许忘了,昨天晚上,我从来就没有问过你关于曲清音的事。我还不至于那么傻,分不清哪些话是故意刺激我,哪些话又是真心实意。   “我想问的,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件事。我就想知道你我之间的开始,到底是不是因为方家。   “我就想知道这个,所以我在这里听了你这么多‘前情提要’……这么多废话!   “可我现在才发现,连方家的事我都不关心了。爱谁谁,爱怎么样怎么样。你是因为方家也好,不是因为方家也罢,我不在乎了!   “霍启年,我再说一次,我们离婚!” 51. 第 51 章 两次离开,苏允白都没主……   霍启年仍然坐在原地, 没有动。   一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他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 一个对于谈判而言甚至是堪称致命的错误——他预设错了苏允白的底线。   坐在谈判桌上,辩自己的立场, 要理直气壮;听对方的理由,则只能听三分——这是霍启年这么多场商务谈判积攒下来的经验。   但这里有一个前提。身为控场人, 你得清楚地知道对方的底线在哪里。否则一旦姿态过了头, 强硬就可能演变成冒犯, 谈判就会谈崩。   倘若将离婚比作一条高压线, 霍启年一直以为, 苏允白的底线仍然在高压线以内,而他要做的, 就是给她足够的理由,让她离这条高压线越远越好。   可他没想到, 从一开始,苏允白就跨过了那条高压线——她是真的想离婚。   他预设错了对方的底线, 于是他用来说服她的理由, 不仅显得勉强,甚至还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   是他亲手将她越推越远。   霍启年看着盛怒的苏允白,心头一阵阵发冷。   这是一种看着珍视的东西完全塌掉的感觉。是大祸临头, 是如临深渊。   这一瞬间, 他甚至都没办法调动自己的理智, 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初次坐上谈判桌就被驳了个七零八落、只知道在原地不知所措的菜鸟。   霍启年这样沉默,落在苏允白这里,就像是无声的抵抗。   她心里更烦躁了:“你这是什么意思?霍总!霍大少!离个婚而已, 多大点事?能不能干脆一点?   “这样。你如果接受不了有朝一日堂堂霍总竟然会被离婚……你如果面子上下不来,那错都是我的,行不行?   “我这种升斗小民,面子不值钱。我是被离婚的那个,你还是你不可一世的霍总。这样总可以了吧?”   霍启年终于回过神来了。   他轻轻吸口气,“允白,别把我想得这么卑劣。我还不至于这么输不起。”   他心里清楚,大势已去。   人都有逆反心理,有些事,逼得越紧只会越适得其反。   现在不是他想怎么样,而是苏允白想怎么样。   霍启年看着她,“离婚……我同意。但你再给我点时间,我手续没带全……”   苏允白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霍启年心里一抽,面上倒还撑得住:“我今天出门匆忙……”他想说他今天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去A大花苑等她了……可这样的解释放在当下,除了进一步激怒她,没有任何作用。   他干脆不提,“总之,是我这边没做好。请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手续准备全。”   苏允白额间的青筋都跳了一跳:“我昨天就告诉过你的,你是真的没把这件事当一回事!”   但事已至此……苏允白深吸口气,“霍总,总不能来回取文件的时间,你忽然又得有一个重大的会要开吧?”   霍启年沉默了下,“我现在就打电话让律师备好文件过来……我人就在这里,不会跑,也不会躲。”   苏允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霍启年当着她的面打了电话,挂断后,看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他忍不住道:“允白,在你眼里,我的信誉就这么差吗?”   “霍总,别问这么私人的话,也别作出这种表情。”苏允白依然面无表情,“这太人性了,不是霍总该表现出来的。”   霍启年被噎住了。   他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自己的烟瘾又要犯了,犯得厉害。   沉默好半晌后,霍启年又忍不住开口:“我知道可能在你看来,我简直十恶不赦……至少现在这个局面……我可能真的有点太过自以为是了。   “这件事过后,我会好好思考这段时间的事……该是我的责任,我不会回避。”   “可别。”苏允白无动于衷,“霍总,别低头,头顶的王冠会掉。别服软,‘霍总’的人设会崩……”   她顿了下,继续道,“请继续骄傲,继续目下无尘,继续我行我素。你若是轻易改变了,我这四年,岂不是就像个笑话?”   霍启年闭上眼,像是被迎头给了一巴掌。   让他觉得难以接受的是,这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苏允白到底是在讽刺他,还是真心这样以为。   霍启年忍不住苦笑,“我可能……从来就不了解你。”   他一直知道她硬气,知道她冷静理智,做事敞亮。可原来,她还有这样句句带刀,伤人不见血的一面。   苏允白嘴角勾起点嘲讽的笑。   多稀罕。相识四年,婚姻三年,做丈夫的对妻子说,他可能从来就不了解她。   “那想必不是您的错,应该怪我这个人太难懂。说得不要脸一些,假如世界上有人写了《苏允白传》这样一本书,可能文学界还得像研究《红楼梦》一样研究我,说不定还得成立个什么‘苏学’……   “我就是有这么难懂!”   霍启年闭上嘴。   他不怕苏允白的冷脸,可他怕越说越错,让他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印象分越发触底——如果还有这种东西的话。   无论如何,离婚在他这里,从来不是终点。所以哪怕只有一点可能,他能握在手里的牌,还是尽量好为好。   **   这世上大多数事可能都是这样的:准备阶段就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漫长到你几乎会失去耐心,觉得可能再也熬不到终点。   可真正的临门一脚却又显得意外短暂。短暂到比起漫长的过程,结果来得太过迅疾,以至于显得过分轻飘飘。   离婚就是如此。   霍启年的律师带来该带的文件后,整个离婚的过程,其实一共就花了不到十分钟。   苏允白拿到新出炉的离婚证,甚至有种不太真实之感。   她用四年的时间去爱一个人,又用四年的时间攒够了失望,用一个多月进行离婚拉锯,可真正到落槌离婚,只花了不到十分钟。   十分钟相隔,从此,她会过上一种不同的生活。   霍启年盯着自己的离婚证,眼神晦涩。   时至今日,他其实已经想不起来当日结婚的感受了。结婚证在他这里,就是一张死板的证件而已。   可与离婚证相比,结婚证无疑显得太过圆满、太过闪亮了。这圆满而闪亮的感觉来得太迟,以至于只是看着它,他心里就涌起一股深而沉的遗憾。   苏允白先回过神来,将文件和证件往包里一放,转身下楼。   霍启年慢了一拍,跟在她身后。   下了楼,出了大门。   门外阳光大亮,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霍启年下意识停住脚步。   苏允白却没停。   民政局门口有一道长长的台阶。正午的阳光从后方而来,被建筑拦了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则恣意在台阶上蔓延。于是整个台阶就一半落在阴影里,一半露在阳光下。   苏允白一步一步地往下走。   台阶长长,将她从阴影里送到阳光下。她的脚步越来越快,似是挣脱了枷锁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轻松。   霍启年站在阴影里,看着苏允白的背影,不期然想起一个月前她从莲山搬走的那天。   不同的场景,相似的苏允白——她从来就没有回头。所不同的是,那一次她走进了雨幕里,而这一回,她走进了阳光中。   她走得原来越远了。   霍启年心里没来由发慌。   他下意识喊她:“允白?允白?允白!”   一声又一声,大有不肯罢休的意思。   苏允白已经走出挺远了,可身后的人就像是跟她杠上了一样,叫得越来越大声。   苏允白不耐烦地回头,隔着一道台阶看他。   又作什么妖?   霍启年一下子就松了一口气。   他没说话,只是这么看着她。   苏允白耐性告罄,转身走了。   **   离开民政局后,苏允白又去了领航科技。   今天是个适合跟过去告别的日子,她决定把离职手续也放在今天。   苏允白跟领航科技上下相处十分融洽。她要办离职,领航科技上下只有舍不得她的,还真没有为难她的。   整个研发部,尤其是研发二部,是苏允白亲手带出来的,乃是嫡系中的嫡系。苏允白一说要办离职,跑惯了程序的同事们都不用她亲自动手,自己就把流程走起来了。   正逢午休时间,苏允白的身边聚了不少人。有人问她阑尾炎如何,有人问她以后什么打算,还有人推荐她去旅游、健身,甚至有人分享了他们多年的书库和电影库……   气氛十分融洽。   苏允白半靠在一张电脑桌上,看着她的同事们,脸上的笑容十分放松:“行了啊,少操心我的事。一个个的,业余生活挺丰富啊!都这么会,看来我下手还是不够狠。”   “啊大意了!竟然没注意到这个。”   “部长手下留情啊!咱们这千里长征,怎么说都得走了九百里了吧?张弛有道啊部长!”   说到这里,苏允白又忍不住犯了职业病:“之前软件的美工方面不是说要优化吗?优化好了吧?”   在座的也没人觉得她管太多,回答得很自然:“优化好了。重新搞了一版,美工组加班了两天呢。”   “那各方面应该都差不多了。Beta测试有计划了没?龚部长他……”苏允白说到一半,终于反应过来,失笑道,“啊,差点忘了,这件事已经不归我管了。”   提起beta测试,刚才还很平和的同事们脸上的神情都有点不对了。   苏允白很敏锐,“这是怎么了?”   不等同事们说话,放在一旁的座机忽然响了。   一个离得近的女同事去接,也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她的脸色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并且有越来越难看的趋势。   “嗯,嗯,知道了,好的。”   挂了电话,女同事看向苏允白,神色有些忧虑,“部长,那位总公司来的刘总要你去她办公室一趟,说是你的离职手续有点问题。”   “不可能!”说这话的是另一位副部长,“我亲自盯的手续,怎么可能会有问题?这个刘总……”   副部长看向苏允白,欲言又止,“部长,这个刘总……总之,她路子不太对。你看看要不然直接去找张副总吧?”   苏允白站直身。   她原本没想太多的,但同事们的话倒是提醒了她。   众人口中的“刘总”,是暂代的总经理一职。一个星期之前,这位“刘总”还只是刘助理。   刘助理拿着霍启年给开的工资,办的却是跟霍太太相关的事。   换句话说,她曾经是苏允白的生活助理。   刘助理这人,一贯不太服她。   时移世易,她这个霍太太退位了,当年的生活助理倒是高升了。   所以,这位“刘总”是想以新的身份,来她这个老东家这里,过一过新官上任的瘾?   苏允白都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之心了——刘助理应该不至于这么天真吧? 52. 第 52 章 那些还未来得及施行的计……   十三楼走廊尽头, 视野最大、最开阔的那间原郑总办公室,现在已经有了新的主人。   苏允白来到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刘总本来正埋头看文件, 听到声音,头也不抬地道:“请进。”   等人进来了, 她才抬起头来,依然稳稳地坐着, 脸上带着笑。   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笑。   苏允白看了好几眼才恍惚觉得眼熟——刘总这是在模仿霍启年, 但模仿得不到家, 以至于显得有几分怪异。   “坐。”刘总示意苏允白, “其实今天找苏部长过来呢, 是有两件事想问一问。头一件,是苏部长封存的那些资料……”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这一部分,苏部长都交接明白了吗?”   什么意思?   这是怀疑她留了一手?   苏允白坐直了身, “刘总……”   “可欣。”   “什么?”   “我姓刘,名可欣。”刘总虽然是笑着的, 但脊背刻意挺得直直的, “虽然不太合时宜,但我就是忽然觉得有点遗憾,也许苏部长从来不知道我的名字。”   苏允白抬头, 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刘可欣一眼。   她当然知道刘可欣的名字了, 她又不是霍启年。   不过她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强调这个?   苏允白觉得应该是自己多心了。她总觉得刘总这话, 仿佛满腹怨言。似乎她苏允白多么看不起人,多么高高在上,连身边的助理的名字都不屑于记住似的。   刘总微笑道:“我们继续吧。”   苏允白很快将名字的事抛之脑后,道:“刘总, 所有跟软件研发相关的资料,我都已经在我们研发部的公共服务器上备份了。文件名‘SU’的就是。   “另外一部分不能开放给所有人的资料我也存档了,就存在小服务器上。小服务器的权限龚部长就有,他没告诉你吗?”   “当然,当然。我想的是……”刘总双手交叉,身体往前靠了靠,“小服务器上的文件毕竟比较多,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苏部长能单独把这部分文件交给我?”   苏允白心里有一根弦一下子就被触动了。   她深深看了刘总一眼,这才道:“刘总,这一点我恐怕没办法配合你。公司的保密条款严格禁止保密文件外泄。交接程序是定死了的,这是白纸黑字的规定。   “当然,如果你能拿到张副总的特批,他特批我可以将这部分文件单独拿给你,那我这边就没问题。否则,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刘总微微皱眉,“苏部长,我实在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区别。我到小服务器上提文件,跟你直接给我有什么差别呢?   “难不成你以为我没有小服务的登陆权限?不至于吧?我大可直接联系龚部长……”   “那就直接联系龚部长!”苏允白道。   刘总被顶得面上下不来。   苏允白真觉得这事荒诞。刘总要么就是不怀好意,要么就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这样一个领导……她现在真有点担心beta测试的事了。   “刘总,我希望你能谅解。我已经是离职的人了,最后这一班若是出了问题,不仅我‘晚节不保’,可能还会连累很多研发部的同事们。   “你说我危言耸听也好,但这件事我们是吃过亏的,无论如何再不能犯了。”   刘总僵硬着一张脸,“苏部长还真是铁面无私。”她忍了又忍,没忍住,声音里带上了火气,“既然这样,想必接下来我要说的事,苏部长就很能配合了。”   苏允白不动声色,“刘总请说。”   “是这样,苏部长近来这一周,请了几天假。公司有规定,请假可以,但在工资上,我们要有所体现……”   苏允白微微扬眉,“这就是我的离职手续有问题的地方吗?给我开的工资不对,没有考虑到我请假需要扣的工资?”   她觉得有点好笑,“那按照刘总的意思,我需要被扣多少工资?”   “不是我的意思,是公司的规定。”刘可欣这么强调了一句,又道,“你之前到B市出差,公司给批了两天的出差日,考虑到很快又是周末了,所以算下来,你应该是请了三天假……”   刘总一通算,最后道,“你需要一共需要被扣一千六百块钱。这是我让财务单独做的表,苏部长可以看看。”   “不用了。”苏允白站起身。   她看出来了,刘可欣要么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就敢瞎指挥,要么就是在拿捏她。   站在公司的角度,她更希望是后者。否则有这么一个领导……太可惜了!   苏允白道:“刘总,公司的请假和休假是可以灵活调整的,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   刘可欣气定神闲,“我当然知道。咱们公司人情味比较浓。今天请假了,在限定的时间内再补回来就可以了。   “但苏部长这不是要离职了吗?以后就没有机会补了……”   “那刘总翻没翻过我以前的休假记录?”苏允白微微一笑,“我以后是没办法补这几天请的假了,可我以前没休的假,是可以拿来抵的。   “前抵后随时可以,后抵前就有时间限制。这一条规矩,刘总想必也是知道的?”   刘可欣听得一愣。   苏允白本来是真没打算算这么明白的,可她连霍启年都不忍了,还能忍她一个刘可欣?   苏允白探身,不客气地抓起刘可欣桌上的电话,按了个号码,吩咐道:“张主任,你过来一下,带着财务。”   既然要跟她算假期、休假、工资……那就好好算个明白!   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不受刘可欣的控制了。   张主任带了人过来。好几个人抱着电脑,开始调记录。   “过去三年,苏部长积攒下来的假期,主动加班的时长,一共有……三十一天半!”   “扣除最近一次请假……今天下午苏部长来了,所以今天的假期只能算是请了半天。苏部长的净假期还有二十九天。”   “考虑到苏部长的级别,奖金,绩效,基础工资……我们还需要补苏部长共计三万五千两百二十一元。”   带着眼镜的财务神色羞愧,“对不起苏部长,我们财务的确没做好。”   苏允白摆摆手,“这一部分本来就是灵活算的,我之前特地要求不考虑这些……不是你们的错。”   新的报表打印出来。   苏允白将文件归拢,往刘可欣面前一放,“刘总,麻烦签个字?”   还没来得及走的张主任跟财务处的几个人都看着刘可欣,眼神炯炯的。   刘可欣面色铁青。   这个字,她签得几乎吐血。   拿到签名后,苏允白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临出门前,她又停住了脚,“刘总,虽然这话我说起来显得不太把自己当外人,但是外行指导内行是大忌。你若是想坐稳这总经理的位置,还是认清管理和研发的区别为好。”   门慢慢合上。   一声巨响紧追着众人的脚步,从门后溜了出来——很明显,刘可欣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大发雷霆。   张主任和几个财务部的同事面面相觑,眼底都有兴奋的光芒在闪。   不愧是苏部长啊!这战斗力……爽快!   苏允白面色却有些忧虑。   她问张主任道:“这位刘总,确定是由她暂代的总经理吗?程序都走完了?”   张主任愣了下,回道:“那倒没有。之前张副总来公司,走之前把她留下了,说是让她先看几天。   “然后这位刘总就走马上任了。”   苏允白若有所思。   张主任问道:“部长,是有什么问题吗?”   苏允白想了想,“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但……beta测试你们还是多做一个预案吧。实在不行,让龚部长找张副总谈谈。”   苏允白其实还有很多事想交待,可话到了嘴边,又都咽下去了。   领航科技是她四年的心血,现在要离开了,真就像是把心都落在了这里一样。   但既然已经决定离开,就不要再拖泥带水了。   她应该相信她的同事们。   苏允白朝着众人挥挥手,“行了,以后再聚吧,我先走了。”   电梯门在苏允白面前合上,将属于领航科技的世界,也一并关上了。   **   领航科技前脚刚发生的事,霍启年后脚就知道了。   挂上电话后,他坐在办公室的大椅上,很长时间都没有动。   刘助理……这是他早前随手安排好的一步棋。现在形式虽然变了,但这一步棋,还可以起另一种作用。   还行,不算废了。   助理推开门,见自家老板正魂游天外,神情不由带上点小心:“老板,设计团队把新的方案发来了,您看……还看吗?”   霍启年抬起头来,恢复了那副冷静睿智的模样,“看。你整理一下,发我邮箱。我稍后就给他们回复。   “还有,我交待你的事,继续推进。”   婚都离了,还关注新的钻戒、婚纱和首饰啊?   这一瞬间,助理甚至都不太敢看自家老板的神色,只应了声好就出去了。   霍启年打开邮箱,等着助理给他的邮件。   苏允白有句话说得很对,他的确是个很骄傲的人。骄傲到……有些事,他会去做,但在完成之前,他不屑于去说。   王护工打他电话打不通的那个上午,他是不小心睡着了。不全是因为飞机上没休息好,而是……离开她的那个夜晚,他脑子十分亢奋,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该如何安排以后的生活。   跟她的生活。   事实上,新科上市的庆功宴,需要他这个霍总参加的地方并没有那么多。至少,远远用不了一天的时间。   剩下的时间,他都用来安排并施行他脑子里一个接一个的计划。   苏允白住院那几天,他是真的想明白了很多事。   他不是只会逃避责任的人,从来就不是。   当时他跟她讲关羽“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事,以此作比来问她,问她这个“关羽”,是不是真的想长长久久地留在“曹营”。   他没有接机指责她的意思,他知道她已经做得够好了。   他想的是破而后立,给她一个理由,一个她还能重新思考这段关系的理由。   他不是那种只会说空话的人,所以他才会主动说起每年的那三个要求。   那些能打动苏允白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他的真心话。   他真的从没对她说过谎。   事实上,关羽“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个问题,既是问苏允白,也是在问他自己。   关羽到底会不会留在曹营,尚且未知。   但曹操是一直都想留住关羽的。   既然要留住,总不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曹操都知道要对关羽封官进爵,赏赐金银珠宝……霍启年当然不可能没有丝毫表示。   在霍启年看来,苏允白如今拥有的那些,那些她后来称之为“权势富贵”的东西,其实不值一提。   不是说它们的价值不够,而是,它们都不是他安排的。   霍启年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礼轻情意重……他自己就是圈中人,哪里能不明白呢?   他小时候,霍董年年生日都给他打一笔钱……他曾经就是“受害者”,当然知道那种冷冰冰的感觉。   他想弥补这些年自己在苏允白的生活中缺失的那一部分。   为此,他在飞机上亢奋得睡不着觉,脑子里的计划一个接一个——   他想重新装修莲山,他想在庭院上辟一间她喜欢的花房,他会在家里设计好健身区——章老说她身体需要修养,他想过了,练瑜伽就不错。   当年他们结婚草率,他挑的戒指也随便。这一回,他想挑个他们都喜欢的——至少,得让她以后都愿意戴。他一直没说,他其实看不惯她光秃秃的手指很久了。   她现在有的那些首饰都太老了,完全是四五十岁的人才该戴的。他想给她准备点新潮的、精致的、不那么沉重的,让她以后哪怕是日常上班都能用上。   他还想给她配一款新的车。她那破小白车都开多久了,安全系数就那么一回事,而且还坐得不舒服……   他安排好了的,他真的已经着手开始准备了。   他满心期待接下来的生活,满心想着看她惊喜,看她喜极而泣,看她“苦尽甘来”……   结果,一个早上而已,全毁了!   霍启年的震怒可想而知。   他鲜少这样被“辜负”过。   愤怒到底还是影响了他的理智,以至于他接下来的表现,就像是失了智一样。   他跟苏允白对峙的经验实在太少了。   他以为他只要像上次在医院那样,给她一个理由,一个哪怕不那么有说服力,但至少能撑住场的理由,她就会冷静下来,愿意好好听他说。   他安排了那么多,只要撑过这一场,都不用他费心解释,她一定就能看明白他的心意。   他曾经告诉过她的,“行动总比言语来得有力”。   他也一直是这么相信的。   说服不了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霍启年的确想过要把这些事、这些计划都拿出来给她看。   ——他到底是不是在戏耍她,她总该能明白了吧?   可他从来没想过,她竟然会把他想得这样不堪。   他讨厌见风使舵之人,在方家之事上,曲清音她们家做错过,踩到了他的底线。可即便如此,该他欠曲清音的,他也从来没逃避过。   他从来没将恩怨混为一谈。   他以为她会相信他的担当的。   现在看来,是他太过自信了。   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计划……好在没说出口,否则,她是不是会以为他这是拿“权势富贵”来侮辱她?   是他的错。他只考虑了物质方面,没考虑到精神方面。   他武断地错估了她心里对一些事的在意程度,又为了说服她,立论不足,表现得过于冒犯,甚至显得没有担当……   是他准备不足。   这一局……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他输得不冤。   其实一开始就回答她的那个问题就好了——他们的开始,到底是不是跟方家有关?   可这个问题……   霍启年深深地叹气。   现在再回想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困惑。   他当时,怎么就下意识回避了呢? 53. 第 53 章 他早就鬼迷心窍了   霍启年睡得不太安稳。他甚至隐约能感觉到, 自己正在梦里。   梦里都是当年往事,一些他以为他早已忘了的往事。   三年前,也就是苏允白回国的第二年, A市迎来了一个百年不遇的冷冬。当时方家的事闹得正厉害,霍启年又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曲清音送出国了。   霍董终于有点坐不住了。赶在一个周末, 他喊霍启年回家,问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忘了他们是哪句话说得不对了, 也或者根本就没有一句话说对过。总之, 话不投机, 这对父子不出意外, 又吵了起来。   霍启年摔门离去。   天气很冷。一月份的末尾, 已经临近旧历新年了,街上的店铺陆陆续续开始以新年为主题, 招徕了一批又一批客人。   临近佳节,人们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 只霍启年一个人形单影只,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   霍启年并不是个能容易被周围坏境影响的人。但可能是那天的天气太冷, 又或者是跟霍董不欢而散到底影响了他……   总之, 他忽然很不想一个人。   霍启年掉转车头,去了他姨妈谭老师那里。   谭老师有客人。   客人正侧对着霍启年坐着,以至于他第一时间并没有看到她的正脸, 只知道这是个很年轻的女人。   她穿着一件圆领白毛衣, 头发简单地束起, 刘海松松散散地附在她耳廓。整个人的姿态十分舒展,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当然,这也可能是跟她的坐姿有关。   她就坐在谭老师会客厅的沙发上,坐得很规矩, 脊背挺得直直的,就仿佛是一个正在听老师训话的乖学生。   霍启年看得一乐。   他鲜少拿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开玩笑,但那一天,他的确这么做了:“谭老师,不至于这么凶吧?您看给您学生吓的。”   正在闲聊的一对师生听见动静,转头看来。   霍启年看见了一双很清也很独的眼睛。   他第一时间联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立在雪中的松柏。你知道雪冷、雪白,你也知道松柏青翠,松柏凌寒独立……   这是一种很有韧性的通透感。   这双眼睛看着他,轻轻眨了下,露出了点惊讶的神情。   霍启年不好盯着素昧平生的人多看,适时地移开目光。   谭老师笑着骂了他一句什么话,然后给他们彼此作介绍。   叫允白啊……这个名字,还真挺适合她的。   副教授……难怪呢,这气质是挺像搞学术的,有股清高范儿——当然了,不是贬义的意思。   主人家有客,苏允白很有眼色,很快提出告辞。正好谭老师也跟她聊得差不多了,并没有多留她。   等人走后,谭老师多跟霍启年说了两句有关苏允白的话:“我以前的学生,本科是K大的,毕设论文还是我指导的。   “是个十分聪明的孩子,十六岁就上大学了,上的还是少年班,物理竞赛保送来的。本科毕业全奖出国,只用了四年时间就拿到博士学位了……”   霍启年眉梢一挑。   谭老师可不是个无的放矢的性子,说得这么详细,是在暗示什么吗?   该不能谭老师也被家里的老头子影响了吧?遇上个适龄的女的就想着给他拉郎配?   霍启年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谭老师老实不客气地锤他:“你可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这么好的苗子,可别让你给我霍霍了……”   霍启年摸了摸鼻子,丝毫没感觉不好意思,“我这不是都给搞得PTSD了吗?”   谭老师神情颇为恨铁不成钢:“有没有点格局了?这么没眼力见儿呢?没听出来吗?我这是给你推荐人才!   “你不是跟A大合作项目吗?她刚回国,正是急着出成绩的时候,人又聪明……知道我意思吧?”   霍启年开玩笑道:“谭老师,可不兴走后门啊!她如果真有本事,肯定能冒头,您就放心吧。”   他当然是跟谭老师开玩笑的。谭老师难得推荐个人,霍启年心里自然是有点打算的。   当然,项目还在甄选阶段,他也不急着一定要干什么。   谭老师是刚调任的A大,目前还住在A大内部的专家楼内,一日三餐都是专人负责的,味道属实不错。   霍启年午饭难得吃撑了。正好A市刚下过一场大雪,雪后A大的景色乃是一绝,他难得有兴致,就自己出去赏景去了。   A大校园内有一汪湖,沿湖种了一圈树。以湖心亭东西为界,北岸种的是梅,南岸种的是樱花。两种树花期不同,但花开时一般热闹,吸引了大量本地、外地的游客,有时候甚至能上A市当地的地方新闻。   冬天的这个时节,恰逢北岸梅花盛开,红□□连成一片,与雪景相衬,美不胜收。   霍启年漫步梅花丛中,忽然抽了抽鼻子。   他闻到了一股很浓的香味。梅花有香,但它的香型比较淡,比较飘渺,不应该有这样的存在感。   这更像是腊梅的香味。   霍启年循着香味去找,隔着远远的距离,果然看见了一小片正盛开的腊梅。   今年A市气温冷得不同寻常,以至于这个时节,腊梅还未谢尽。这一片腊梅也在梅花丛中,只不过已经远离了湖岸,更加靠近校园内的主干道。   林子里有可供行人穿行的鹅卵石小道。霍启年走在这条小道上,正悠闲地赏景,迎面就看见了苏允白。   越过这片梅林和腊梅丛就是图书馆,苏允白显然是刚从图书馆过来,手上还抱着一堆书。   霍启年看过去时,她正微微偏头,躲过道旁一枝横生而出的梅树枝桠。她鬓边的刘海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散落下来,又被她随手一勾,拦在耳后。   棕色的横生的枝桠,红色的梅花,黑的发,白中隐隐被冻得微微发青的指节,再加上苏允白漫不经心的神态……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幅十分有冲击力的画面。   霍启年的脚步不由得微顿。   他发现,苏允白的气质其实很适合冬天,那种清清淡淡的冷和独,完美契合此刻的场景。   苏允白却并没有看见霍启年。倒不是他这么大个活人不够明显,而是她的注意力根本没在前方的路上,而是正不断地朝后看。   腊梅花是黄色的,这种黄色的饱和度很高,看上去分外惹眼。再加上腊梅香味浓郁,很是吸引了一部分学生。   远处的一棵腊梅花树下,有一对小情侣正在表达他们对腊梅的喜爱——折花,还是大包大揽地折,仿佛这是自家后花园。   苏允白脸上的心疼都快能流淌出来了。她抱着一堆书走在小道上,眼神却在那对小情侣身上,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得越来越慢。   但再是慢,她还是往前走的。所以,她迎面撞上了霍启年。   苏允白神思不属,霍启年可没有。   他是亲眼看着,甚至是等着她撞上来的。   霍启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躲,不论是事前还是事后,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这个问题。   而这一次,以局外人的视角,他终于注意到了。   ——他其实不是因为方家的,是不是?   他早就鬼迷心窍了。   她当初不说那个骇人的誓言就好了。   那太吓人了!   人哪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尤其是事情还过去了那么久……   那倘若现在,苏允白再问你一次呢?   你敢理直气壮地说,不是因为方家吗?   你敢顶着那个誓言,说自己心思纯粹,没有一丝一毫是受了方家的影响吗?   睡梦中的霍启年,眉头狠狠抽动了下,似是十分不安。   说过了的,誓言没有丝毫意义……   霍启年跳过了这个自问,近乎催眠式地不愿意让自己醒来,贪婪地“梦着”接下来的发展——   撞到了人,苏允白第一时间收紧胳膊,手里的书倒是都抱稳了,人却踉跄了下才站稳。   “不好意思……”她急忙回头,看清霍启年,一愣,“啊,是你啊……”   霍启年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没摔着吧?”   说完,他抬头看向树下的那对情侣,声音高了几分:“同学,爱花就要惜花,没必要这么贪心吧?好歹给我们这样的路人留点?”   没人说破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有人说了,那对小情侣们也不好太过分,讪讪地走了。   多大点事儿,值得她这么纠结一路的。   这不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找自己的不痛快吗?   霍启年不太能理解。   赶走了人,霍启年收回视线,这才发现苏允白正在看着他,眼神很专注,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顿了下,声音下意识放软了三分:“不好意思说他们吗?”   “不是。”苏允白道,“我在等他们折完手头上的那枝,如果他们还不停的话……”   她笑了笑,似是有几分不好意思。   霍启年失笑。   这人的性子怎么这样谨慎?还带考察期的?   长得一副清高冷淡的模样,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近人。   但其实……这样的性格也不好吧?   不仅是对她,也是对身边的人。   人是会被惯坏的,骨子里都有得寸进尺的贪婪基因。   她性格里有容人的一面,于是,不知不觉间,她就会被要求更加容人……   可那不是没有限度的。   那对折枝的情侣若是还想再折枝,她就不会再妥协了。   她不是说说而已。   他就是她的不妥协。   突如其来的失落感笼罩了霍启年,他像是在黑夜中一脚踩了空,猛地醒了过来。   凌晨三点半。   霍启年揉了揉眉心,深深吸气。那股失落感却仿佛从梦里追到了梦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折磨他。   霍启年起身下床,拿起床头的烟和打火机,往阳台去了。   凌晨三点半的莲山,似乎完全没有人类活动的声响了。四周有的,只剩下高高低低的虫鸣声。   虫鸣越响,反倒衬得夜越静。这份安静那样深沉,仿佛没有边际,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此刻清醒的某人,他现在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阳光上的烟味越浓。   霍启年过了烟瘾,在夜色里静静吹了半小时风,终于冷静下来。   他转身回屋,去了隔壁书房。   他开始翻箱倒柜——他记得他有一堆黑皮本子的,怎么找不到了?   好一通翻找后,霍启年一回头,终于在书架最底层的角落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被他叫做“黑皮本子”的东西,其实有着十分精致的外包装,看上去就像是一本本昂贵的书,连书脊上都有烫金的英文——这是这个本子的牌子。   这是他一个朋友送给他的。他记得他把这一箱子黑皮本子带回来时,苏允白当时还笑,说这本子做得比真正的书还精致,不如就摆在书架上好了。   原来她真的给摆到书架上了。   霍启年深吸口气,静下心来,抽出其中一个本子,带到书桌上。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挽救一段关系,正如治一个病人,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出病因。   他要先分析分析,症结都在哪里,而后才好对症下药。   书桌上的台灯被打开。冷白的光落在白色的本子上,泛着清冷的光泽,清楚地将扉页的信息映入霍启年眼中。   这里有很多待填的项目,包括但不限于这本本子的题头、作者名字等等。   霍启年下意识翻过扉页。   即将落笔之前,他又翻了回来,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题头的位置上。   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苏允白曾经说过的话,说她“就是这么难懂”,得成立个“苏学”什么的。   他当然知道她是在讽刺他。   但……为什么不呢?   他现在不就在做这件事吗?   霍启年凝神静气,落了笔——苏学。   苏允白的苏,学问的学。 54. 第 54 章 他在渐渐沉沦,她却已然……   既然是“苏学”, 自然就是研究苏允白的。   首先,苏允白喜欢什么呢?   饮食方面,她的口味偏清淡, 不是很喜欢味道比较冲的食物。   但具体的呢?   霍启年凝神回想。   她似乎喜欢环山路一家名叫“柳家老糕点”的店。   霍启年写完“柳家老糕点”,又下意识在后面打了个问号。   这个是他从前助理张助理那里听来的。但前助理既然已经冠上了“前”, 说明他的办事能力也就那么回事了。   至少,前助理说苏允白喜欢蒜香味的清蒸鱼……简直就是胡扯!那一次, 她几乎都没怎么伸筷子。   就说哪有清蒸鱼还放那么多蒜的, 这做法一点都不主流。   除此之外呢?   她住院那几天, 他天天都给她送饭。可考虑到她刚手术完, 又在喝药, 他带来的食物都偏清淡。   她似乎吃得挺好的。   等等!她到底是真喜欢吃清淡的,还是因为知道自己的情况所以十分配合?   霍启年忽然有点不确定了。   他使劲儿回想更久远的那些记忆, 并试图从中找出苏允白的偏好。可任他再怎么回想,往事都没能给他答案。甚至于, 它们已经淡化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   她好像不太挑,并没有明显的喜好?他吃什么, 她就跟着吃什么。   霍启年皱皱眉, 跳过这一栏,却下意识留了一块很明显的空白位置,待以后再补充。   接下来, 苏允白喜欢喝什么?   咖啡?酒?白开水?或者是各式各样的花茶?   不, 她其实更喜欢传统的茶, 尤其是那类能在热气下激发茶香的,越香越好。   比如铁观音。   她喜欢的花,衣服、首饰……   闲暇时的消遣……   霍启年几乎把他能想到的方方面面都想了个遍。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过堪堪写了两页纸而已, 其中还有一大半是他空出来留待以后补充的。   霍启年看着这轻飘飘的两页纸,沉默了。   他心里开始发沉——求职简历都不止这个长度的。   对苏允白,可见他是真的不够了解。   不怪她那样生气,那样讽刺他。   霍启年翻开新的一页——苏允白的交际。   这一点,他倒是有信心。   相比他每天都要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苏允白的生活其实相对单纯。她每天接触的人就那么一些。除了领航科技的员工,她的朋友,霍家和她家的亲戚,也就只有A大物理学院的那么几个人。   她很亲密的朋友有三个。一个是徐二徐瑾之,一个是原……原什么来着?他只记得是一位律师。还有另外一个长着一张圆脸,看人时眼神很锋利的,好像是叫什么……世缘?   霍启年看着自己笔下残缺不全的信息,揉了揉眉心。   那苏允白讨厌的人呢?   这一次,霍启年神情慎重了一些。   首先,刘助理。   这是霍启年后来无意中发现的。他本想把人送到她身边,由着她收拾出气。但现在看来,她好像并没有这个意思。   然后……霍曼英。应该说,是以霍曼英为代表的那一部分人。   霍启年想到这里,眼神沉了沉。   再然后……他本人。   霍启年犹豫许久,还是没把自己的名字往上写。   他觉得他还能再抢救一下。   霍启年又翻过了一页。   接下来,他或者他们曾经做错,或者做得不够妥当的事,都有哪些?   太久远的霍启年的确没什么印象了,但最近发生的事他都印象深刻,包括苏允白在各种情况下说过的话。   苏允白是个很注重细节的人,他不能有侥幸心理。   那就从头开始算好了。   最开始,是他误以为她怀孕,有过试探……当时她的神态的确有点异样吧?她是不是往心里去了?   然后是曲清音的乔迁宴……他当时没在意,但她肯定是不高兴了。尤其是他后来说的那些话——这时候,霍启年简直痛恨自己的记性。   他都说了什么啊?!   再是他喝醉过,阿承送他回家……不过那一次,他应该没做出什么让人不能忍受的事吧?   霍启年在这一条后面心虚地打了个问号。   再然后,霍曼英跟她的冲突……那一巴掌。   霍启年呼吸一顿。   他当时真没想那么多的。A市愿意卖他面子的人不少,但卖面子也讲究策略。不是说有件事发生了,然后人家直接给你打电话说某某事发生了,你看该怎么办……这不是明晃晃上赶着要施恩吗?   没有这样的。   更高明的法子是,我先帮你把事儿办了,然后再不经意间跟你说起。意思是有过这么个事儿,但我已经帮你兜住了。   这才是卖面子的正确方式。   他知道这事儿的时候,事情其实已经了了。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句“各凭本事”……   霍启年闭了闭眼。   此刻再想起自己当初的话……他甚至觉得过去的自己简直是现在的自己的猪队友。   再然后,黄粱美梦会馆……   可能是细数下来,发现自己犯的蠢太多了,这一回,霍启年倒是能绷住表情。   再接下来……   霍启年的记性好得惊人。此刻,他的脑子里像是正在进行拉片一样,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苏允白曾经说过的话,近乎是逐帧逐帧地重新摊开,一一挑出“要点”记下。   纸张上的空白渐渐被填满,被翻页,又重新被填满……   霍启年埋头写,写得手酸,一回神才发现,他已经写了满满五六页纸了。   冷白的灯光下,这摊开来的白纸黑字,就像是一根根利箭一样,刺伤了霍启年的眼睛。   谈喜好你一问三不知,记“罪状”你倒是下笔如有神……   要命的是,他甚至不敢保证他写下的就是全部。   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霍启年越是想,心里的凉意越盛。   他觉得自己的烟瘾又开始发作了。   但苏允白是不喜欢烟味的。   霍启年像是被提醒了,刷拉拉翻到第一页,郑重其事地补上了这一点。   虽然有点自欺欺人的嫌疑,但能多填满一点是一点。   好歹看上去没那么难看吧?   况且抽烟这事……本来霍启年就对这种会让人成瘾的东西有点警惕。他其实已经戒烟很久了,可这段时间以来,他对自己的克制似乎正在不知不觉放宽……   眼前的困境不应该是他松懈的理由,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严格要求自己才对。   霍启年看了看被他随手放在桌上的烟和打火机,随手一扫,将它们丢进了垃圾桶里。   他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翻开新的一页,开始做计划。   未知的错要去查。这可以从两点入手,一是苏允白的亲友……   霍启年写下“徐瑾之”三个字,并画了个大大的圈。   徐瑾之对他的态度一直不太好。他若是送上门去,想必她不会介意替苏允白不平几句。这些不平里,应该有他想要的信息。   就是这个形式……他可能得被痛骂一顿。   大丈夫……也不是不能忍。   二来,从他的好姑姑那里入手。   很多事,他只是从来不往心里去,不代表他真的就好糊弄。   同时,犯过的错要想办法弥补,恩怨得各有归处。   从哪里开始呢?   霍启年想了半晌,写下了“刘助理”、“霍曼英”这两个名字。   **   苏允白给自己放了个长假。   应该说,她选择了一个很完美的时间辞职,给自己空出了近一个月的假期。等时间渐近九月,学校就要开学了,到时候她就要忙起来了。   离了领航科技,苏允白并不是从此就清闲了。甚至于,她可能还会比以前更忙。   以前因为有领航科技的项目在,院里默认不给她安排辅导员的职务,也不需要她分担教学任务。但这两部分,其实是教学资历中的一部分。她如果还想继续往上升,这方面的资历非熬足了不可。   即便没有跟霍启年离婚的事,再过一两年,苏允白也会从领航科技离职。无他,职业规划要求她如此,现在不过是提前了而已。   除了这部分教学上的任务,另外就是她的科研。   别人如何苏允白不知道,但对于她来说,三四年都在做同一件事,尤其这件事上可挖掘的创新性的地方已经不多了……她其实有点厌倦了。   她早就对图像处理这方面十分感兴趣了,申请的国家项目也是这个课题,已经批下来了。   没了产品上的要求,她可以全身心地做自己的事。不需要过分关注技术与产业的转化,只需要注重科研本身……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   当然了,苏允白也不是真的工作狂。   她现在正处在一个新旧交接的阶段,难得有个长假期,她自己也想换换脑子。   这个时间点,恰逢A大这一学年的支教保研团要出发前往G县支教。苏允白心血来潮,加入了带队老师的行列,跟着这群学生去了一趟G县。   G县山清水秀,虽然经济条件还比较差,但自然景观绝佳。苏允白到的时候,当地正下着小雨,青山绿水掩映在朦胧雾气中,飘然若仙境。   刚下车的A大支教团都被镇住了。   当地政府对来自A大的支教团十分看重,派了专人接待。苏允白跟着学生们一起,今日泛舟江上,明日品尝当地美食,后日观赏历史古迹……   小城的气质十分独特。不仅是风景,连这里的人都透着一种质朴天然之感。苏允白感觉自己心里那些浮躁的情绪正在被这个小城的自然以及人文慢慢抚平。   她脸上的神情一日比一日放松。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再也没有想起过任何有关霍启年的事,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她正在渐渐走出这段失败的婚姻的影响。   苏允白很喜欢这座小城。其他带队老师们送达学生,稍事停留后就想返程,她自己则单独留了下来,在这里住了下来。   这一住就是近二十天。倘若不是院里给她打了电话通知要开会,她还真不想走。   临离去的那天又下起了雨。这里的雨很有特色,即便是夏天,也鲜少劈头盖脸地来,而是细细的、蒙蒙的。就像是这座小城里的人和物,始终带着温柔静谧之感。   苏允白在小镇的路口等车。车已经晚点了,她也不急,随意靠在门口看雨。   南方小镇的夏天,下着雨的时候,四野在雨幕里连成了一片绿,似乎连屋顶的瓦片都是青翠的。   雨滴落在瓦片上,絮絮地响,又彼此相聚在一起,顺着凹陷的沟槽往下淌,在屋檐下连成一片细细的水帘。   苏允白看得入了神。   她躲雨的地方是一间小寺庙。小寺庙不大,布置得也简单。这里只有两三个穿着僧袍的僧人,他们身上并没有看破红尘之感,反倒意外质朴天然。除了气质更平和一些之外,他们跟此间的大多数人,并无任何不同。   应该说,这个小寺庙本身就不带什么“佛门清净地”的意思。天气好的时候,小镇的老人们会聚在这里聊天,穿着僧袍的僧人们作为东道主,招待人热水,偶尔还有些小点心。   有时候兴致起来了,他们也会讲讲经,但都跟讲故事似的,从来不说什么大道理。   苏允白在小镇住了好些天,跟这些僧人们也都打过照面。她在门口避雨,僧人们还特地给她拿了椅子,备了热水,标准的“待客模式”。   最年长的僧人为人比较热情,怕苏允白待得无聊,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   雨一直也没停,但远远的,已经能看见班车的影子了。   苏允白跟老师父告别。   老师父忽然让她等等。   他起身回了屋,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串木制的佛珠,递给苏允白。   佛珠个头不大,但颗颗圆润,泛着哑光,看上去还挺好看。   “给我的?”苏允白有点诧异,“为什么?”   总不能是这位老师父觉得她颇有慧根吧?可她自认自己乃是一等一的愚人。   老师父面色平和,带了点笑,“这是我随手做的,送得已经只剩这最后一串了。正好你来,正好我有,也是缘分。”   苏允白一怔。   正好你来,正好我有。   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宿命感”,反而十分虚无缥缈——一切尽归于偶然。   可苏允白却一下子被打动了。   世上很多事其实并没有那么了不得的意义,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并不是刻意安排,只是偶然的一个因素,于是才有了交集,才有了往来。   苏允白接过佛珠,心情忽然变得十分平和。   若不是院里催着要开会,她还不想离开。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不舍得这里,还是抗拒A市的生活。总之要离开时,她的情绪不高。   但这会儿,她忽然像是又被安抚了一般,重新变得坦然起来。   这座小城,有着治愈人心的魔力。   苏允白忽然很想回C城的家。   反正是后天再开会,就先回C城好了。   她愉快地做了决定。   至于A市是不是有人在等她……关她什么事?   她甚至都没有去想会有这个可能。 55. 第 55 章 苏部长,您高抬贵手,放……   苏允白蹲下身, 将手中的花放在墓碑前,而后抬起头来,看着照片上的外婆。   面色慈和的老人脸上带着笑, 眉眼间一片疏朗开阔,似乎没有任何风浪能被她放在眼里。   苏外婆的时间已经永远被定格了, 以一种她喜欢的格式。   苏允白在晨风中轻轻吸了口气,笑了下。   她看着照片上的人, 无声地说着自己的心里话——   “一直没来看您, 您没有生气吧?我不是不想来, 而是怕您骂我没出息, 毕竟您交待的事, 我一直没去做。   “不过现在我敢来了!   “您也猜到了是不是?是的,我已经跟霍启年离婚了……   “您说得对, 很多事其实没那么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应该为自己而活, 不要委屈自己……   “我现在过得很好。就是有点遗憾,没能在更早的时候变得更好, 让您在最后时刻都在为我担心……”   山间的风轻轻吹过, 吹得公墓两侧的树轻轻摇晃着,簌簌地响,有一种特别的宁静感。   苏允白站起身来, 轻声一叹。   这叹气的气音还未散去, 她恍惚间听见几声刻意踩得重重的脚步声。   苏允白转过身——季承手里正捧着一束花, 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和惊讶。   苏允白怔了下,“季学长?”   季承笑着点点头,“看你在出神……没吓到你吧?”   苏允白道:“没有。怎么会?”   她退后两步, 给季承让了个位置。   季承走上前,将手里的花放在墓碑前,正好放在苏允白的花束旁。   两束花并排,花开得热闹,倒也有几分花团锦簇之感。   送完花,季承又在墓碑前站了小片刻,这才往后退,退回到苏允白身旁。   他解释道:“我回来看我爷爷,正好也来这里看看老师。”说完又问苏允白,“你是刚从G县回来的吧?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在山下好像没看到你的车?”   “昨晚刚回来,没自己开车。”   季承看了看表,“快到中午了。你今天还有别的计划吗?如果没有,不如一起吃个饭?”他说着,面露歉意,“上次那件乌龙事……我一直想找个借机跟你赔个礼的。”   苏允白面露茫然。   季承抿了下唇,道:“就上次,我到A大花苑找你那次……那位很厉害的老太太好像误会了什么。”他顿了下,自嘲道,“你都不记得了我还要提这种不开心的事,是不是有点太没眼力见儿了?”   苏允白终于反应过来了。   那是快一个月之前的事了。她从莲山搬到A大花苑后,徐瑾之她们替她搞了个暖屋小聚。季承重礼,特地给她送了份礼物,还是亲自送来的。   她所在的小区有位很嘴碎的老太太,姓吴。因为一些事,吴老太太对她的事总是格外上心,各种打探,说话还很难听。   上一次霍启年受到的那个待遇,季承其实也遭受过。   苏允白失笑,“那有什么的?吃饭可以,说赔礼就太折煞我了。”   两人相伴着往山下走。   季承道:“我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你天天得跟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怪影响心情的。说起来,那位老太太这么……有攻击性,有什么缘由吗?”   “她本人比较好探听,性格上就这样。不过最大的原因应该是我跟她儿子是正面竞争关系吧。”   苏允白道,“你知道的,领航科技这个项目不算小,而A大正等着转正的副教授不在少数。”   季承了然。   他道:“不过这种人到底比较膈应人,我后来有事都不太好意思去找你了。”   苏允白有点惊讶,“你要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我本来打算过几天另外约你的,但既然现在遇上了,也是个机会。”   季承笑道,“看来这顿饭还真得我请。走吧,正好我也很长时间没吃C城当地的菜色了。”   两人驱车直奔C城中心的一家饭店。   等待上菜的功夫,季承将他想找苏允白帮的忙说了一遍。   苏允白有点惊讶,“你想请我给你的项目当环评顾问?”   环评,也叫环境影响评价,简单来说,就是评估当前工程项目开发对环境会造成的影响。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辐射环境测评。环评不过,工程手续就没办法办下来,更遑论是推行了。   环评是有专门的环评专家的,这部分专家一般还得在政府专门设立的栏目下注册。项目在立项之前,需要请这些专家进行评估。   一般情况下,环评专家是很吃香的。事儿少清闲,挣的还不少。最关键的是,这一部分收入算是合法的外快。   当然了,注册的专家那么多,要请哪一位或者哪几位,是各个工程项目负责人自己的自由。一般最吃得开的环评专家,本事也许未必是最拔尖的,但人脉肯定得最广的。   A大物理学院就有不少注册的环评专家,尤其是核物理这一块,毕竟辐射是环评一项很重要的指标。   苏允白当然也是其中之一。当年她注册时是顺手为之,这些年来,她其实还没真正作为环评专家或者顾问为哪个工程项目服务过。   季承道:“我手头有个室内设计装修的项目。装修嘛,你也知道,对环境的要求比较高。具体的用材我们会严格把关,但我手下员工的环境测评素养还是有些欠缺。所以,我想请你来上几节课,帮我培训培训员工……”   “上课倒是没问题。”苏允白想了想,“但学长,你方便透露一下吗?你们公司以前惯常合作的环评顾问都有谁?”   一人一个脾气。虽说请谁当环评顾问是项目负责人的自由,但同行相轻,万一遇上一个性格比较奇葩的,觉得她是来抢地盘的呢?   苏允白倒不是怕事,但一些没必要的麻烦她还是想尽量避免的。   再则,她也不是真的就缺那一份顾问的“外快”。今天问她的要不是季承,她可能直接就拒了。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懒得卷入一些复杂的人际关系中。   季承笑了下,“我们常合作的有……”他一连说了几个人名,又道,“这些人我们目前还在合作。我想换掉的是其中的一位。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叫吴志恩……”   吴志恩?   这么巧?   苏允白下意识抬头看了季承一眼。   季承不动声色,“怎么了吗?这个吴志恩你认识?”   他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苏允白暗道自己想太多,笑道:“还真认识。吴志恩是那位吴老太太的儿子……就是我们刚才说起来的那位。”   季承“啊”了一声,“没想到这么巧。不过我可不是在‘公报私仇’,我之前真不知道还有这个渊源。我想换掉他,主要还是他这个人的人品……”   季承欲言又止,似乎有点犹豫该不该背后说人坏话。   苏允白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吴志恩早她入职。他跟A大签约时,A大聘任制度还未改革,当时一任还是六年,六年后能再续一次,续约后,若是在合同规定年限内还没能升职或者转正,就得走人。   苏允白入职时,吴志恩已经过了第一个六年合同,正在续约。他急着转正,对任何有可能让他加码的项目看得极重。   当年领航科技的项目刚开始时,他也是项目中的一员。后来因为一些事,他主动离开了。再后来,见这个项目前景好,他又几番想折腾着想回来……   总之,围绕着一个领航科技的项目,吴志恩不知道给苏允白找了多少恶心的麻烦。   先是他本人,再后来是他妈……明的不行就来暗的。   苏允白也不是真的好脾气。事实上,季承说她要替的人是吴志恩后,苏允白这个头已经提前点下去了。   这会儿她是真的有点好奇——吴志恩到底干了什么丢人的事儿了?   苏允白握着水杯,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季承,八卦和好奇的小表情鲜活得不行。   季承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没让自己露馅。   他轻声一叹,似是十分为吴志恩遗憾的样子,“想必你也知道,请专家或者顾问上课时,我们会按照课时给酬劳。一般情况下,专家或者顾问本人带来的助手,我们也会按照一定的比例给费用。   “吴副教授……他把他的学生都带来了。其实也还好,一共就五个而已。虽然这些学生里大多数是纯粹来听课的,但我们也不是给不起这个费用。   “只不过他本人就来了一次,后来再没有来了,把上课任务都交给了他学生,但他的课时费还是得照开……   “我也不是心疼那点工资,但我给工资给得大方,你起码给我保证上课质量,对吧?”   苏允白听得直点头。   季承见她感兴趣,说得就更深了。   压榨学生,黑了学生的劳动所得,各种骚操作导致学生延毕……   苏允白听得正兴起,放在包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她拿起手机一看,下意识皱了下眉。   刘助理。不,应该说是刘总。   苏允白不太想接这个电话。   她将手机暗灭,丢回包里。   季承也没问,很自然地继续往下讲。   但很快,苏允白的手机又震动起来,大有不依不饶之势。   季承察言观色,“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我这边不要紧,你先去忙你的。”   苏允白抱歉地笑笑,暂时离席,去接电话。   电话接起后,那头的刘可欣好半晌都没说话。透过听筒传来的,只有她略微显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就在苏允白都要不耐烦时,她终于开口了:“太太,我错了……”她深吸口气,“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苏允白皱起眉。   这人在说什么疯话? 56. 第 56 章 苏允白想骂人   这一个月, 刘可欣过得可谓是“精彩纷呈”。职场的起起伏伏在她身上,体现了个淋漓尽致。   她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走完了很多人可能得用十年才能走完的路。   她先是成了领航科技的总经理, 再是主持了软件的beta测试,再然后闯了祸, 被追责,被撸职, 被从十九楼总裁办赶出去……   从风风光光到被一撸到底, 刘可欣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被撤职后, 刘可欣搬着自己的东西离开十九楼。临走之前, 只有一直跟她没什么过节的许助理愿意来送她。   这难得的同事情, 温暖了这个时候的刘可欣。   她动了真心,推心置腹, 跟许助理说了好多私密话,并且自以为“乐观”地吐槽她的前任上司——前霍太太。   她以为许助理会喜欢听这些话——这些年她们不都是这样的吗?   但刘助理很快就知道, 她做了一个十分错误的决定。   她才刚吐槽完前霍太太,一直对她很平和的许助理就冷下了脸。   许助理以一种很冷酷的眼神审视她, 好半晌后, 叹道:“刘可欣,你是不是还自以为自己很幽默?可在我看来,你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白眼狼!   “直到现在, 你还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刘可欣神情僵硬, “你什么意思?”   许助理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怜悯和居高临下, “我是真的不想再看你这么蠢下去了,怪让人不落忍的。   “十九楼总裁办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这些年你可能就顾着玩你那点‘宫心计’了,根本就没注意到——总裁办的人不直接外聘。能进这里的人,都得在集团内部熬, 熬上个几年,资历够了,来历绝对清白了,才能调任总裁办。   “这么些年了,你是唯一的例外。”   刘可欣眼神微动,隐隐似乎还有几分激动。   “这就又以为自己‘怀才不遇’了?”许助理嘴角掀起个嘲讽的笑,“我是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能自我感觉这么良好的。   “你以为你凭什么成为那个唯一的例外?凭你研究生的学历?别搞笑了!能来这里的人,哪一个的学历低了?   “听好了,你之所以会是例外,是因为从一开始,你这个助理就是替霍太太选的!所以,霍总才没有直接从集团内部招人,而是选择外聘。   “你一直觉得霍总没重用你……可太搞笑了,霍总够重用你了!”   刘可欣面色一白。   许助理继续道:“其实即便是外聘,按道理也轮不上你的。哎……几年过去了,你春风得意,是不是都忘了当日面试时发生的事了?   “你忘了,我可没忘!   “当日二面,正逢霍太太来找霍总。你当时迟到了,急匆匆来,一身狼狈。等待叫号时,你看别人十分光鲜亮丽,就觉得自己毫无希望,情绪一上来就直接崩溃了,躲在茶水间哭得不行。   “霍太太正好去茶水间。你根本不在乎她是谁,逮着一个人就跟人哭诉……   “你说你现在才知道学历什么的根本没有用,说你千辛万苦考上K大的研究生结果念完书出来,却发现永远有比你学历更高的……”   许助理轻声一叹,“你是真的运气很好,因为霍太太本科就是K大的。就是这么一份香火情……霍太太不落忍,霍总看霍太太面子,于是你成了刘助理。   “你总不能以为是自己面试时表现很好吧?那可真是有点搞笑了。   “你知道吗?这些年我看着你一边靠着霍太太在总裁办风生水起,一边还看不起霍太太……你怎么敢的啊?   “你是真的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的大腿到底是谁。   “霍太太从来不会半夜三更忽然叫你加班;你给的建议,哪怕再是跟团狗屎似的,她也不会当面把你质问得让你恨不能怀疑人生;她不需要你给她准备这个那个发言稿,安排这个那个流程,对接这个那个手续;平时上班时间她自己自立自足,等闲不会给人增加额外的工作量……   “这样的好上司……你知道总裁办有多少人嫉妒你吗?   “而你还不知所谓,天天在她们那帮人面前说霍太太坏话!   “你以为我们真关心豪门生活那点八卦?别胡扯了!是升职加薪的吸引力不够吗?还是平常的工作太清闲?或者是霍总……”许助理顿了下,没继续往下说霍总,只道,“你自己沾沾自喜,自命不凡,我都替你把你的尴尬癌犯完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总裁办有多少人等着你自己作死,好取你而代之吗?我不瞒你,我就是其中一个。   “当年你在茶水间哭诉时,我就站在门外。这些年,我可太遗憾我没这么哭上一次了。想必霍太太不会介意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   “你不稀罕霍太太,有的是人稀罕!”许助理说着,顿了下,狠狠心继续道,“包括霍总本人。”   刘可欣下意识反驳:“不可能!”   许助理好整以暇,“你知道我最佩服你的一点是什么吗?直到现在,你都这么惨了,还是不反思,仍然自我感觉良好。   “你以为以你这稀烂的本事,凭什么暂代领航科技总经理?是集团内部的人才储备不够吗?天真!偌大一个霍氏,还找不到一个能管理公司的人了?”   刘可欣瞪大了眼,呼吸都停住了。   “是霍总跟霍太太的相处模式给了你错觉吧?让你以为霍太太真是个什么小可怜。可你可以你是个什么牌面上的人,霍总做的事你也敢跟?   “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啊,让你竟然敢跟霍太太大小声?   “现在好了,霍总转过头来,要替霍太太出气了。   “听没听过‘捧杀’?‘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你这么拼命往霍总身边凑,到底还是没看懂霍总惯用的手段。”   许助理说着,多少有些可怜刘可欣了,“都别说是霍总的安排了。你就从来没注意过吗?第一期beta测试时,你犯的那些错,领航科技但凡有个人提醒一下你,你都不至于那么惨。   “到底是你蠢得天怒人怨呢,还是你不知不觉中又得罪了太太一遍,以至于连太太的老部下都看不过去了,一定要整你?”   刘可欣以为,这一个月来的职场沉浮,已经够考验她的承受能力了。可她没想到,这“波澜壮阔”的一个月的经历加起来,甚至还不如许助理跟她说的这些话那样让她抓心挠肺。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的这些话。   此刻,刘可欣坐在咖啡馆的一个角落里,手里紧紧捧着一杯热饮,却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许助理的话就像是魔咒一般,在她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她震怒、不敢置信、后怕又后悔……   浑浑噩噩半小时后,刘可欣终于清醒了。   她不能就这样狼狈地离开。十九楼那群表里不一的贱人,她不能让她们看了笑话。   刘可欣鼓起勇气,跟苏允白打电话认错。   等待苏允白接电话的过程,就仿佛是第一次求职时等待人家的回信一样……这一回,刘可欣终于想起来当年的感受了。   她以为她说不出口的话,也因此很自然地说出来了:“太太……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苏允白不知前因后果,只觉得刘可欣这人莫名其妙。   她试探道:“beta测试出问题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苏允白有点紧张了:“出什么问题了?”   不应该啊,她交待过龚部长要做多个预案了,都这样了还能出问题?   刘可欣听得一愣,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   半个月前,她如果遇到问题的第一时间就找太太,是不是就没事了?   刘可欣忽然觉得特别委屈,“太太,对不起……我闯大祸了……是我对不起你……”   苏允白耐着性子听了半晌,总算搞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她不想听刘可欣哭哭啼啼卖惨,再次确认道:“所以,现在beta测试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头的刘可欣沉默片刻,低声道:“具体的项目我其实看不太懂,只知道最后是A+的综合评分,98%的满意率。”   那就是没有大问题了。   苏允白眉目舒展开来。   刘可欣期期艾艾的,“太太,我……你……你能不能……帮帮我?”   苏允白道:“你想我怎么帮你?打电话给你们霍总让他看在我的面子上网开一面再给你一个机会,让你继续当你的刘助理?”   苏允白轻笑了下,笑声有点凉,“刘小姐,你高看我了,我在你们霍总那里,可没有这么大的脸面。”   “不,你有的。”刘可欣急了,“我知道很多事我做得不够好。但霍总是因为你,因为您才这样教训我的。”   “所以你在怪我?”   “不是不是!太太您别误会,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就是……”刘可欣声音低落,“我就是不想这么灰溜溜地离开。我还能找什么工作呢?”   苏允白深吸口气,“别叫我太太!”   她是真有点不耐烦了,“你不甘心,你迷茫,那是你的事!我就奇了怪了,是霍启年出手收拾的你,你不去找他就算了,却来找我求情?这到底是什么逻辑?   “这些年我可能真是脾气太好了,竟然让你以为我是一个这么没底线的人!”   “不是的,太……苏部长,我没有怪您的意思,您别生气。我不是想让您为难,只是……霍总对我下手这么狠,其实是为了替您出气的。我想着……您要是没那么生气了……您看……”   “替我出气?替我出气就是让我的助理来为难我,道德绑架我,一定要我替她求情好保住她的工作才可以?   “他成全他的‘深明大义’,我得为结果买单。是这个意思吗?”   苏允白深吸口气,“刘小姐,你听好了,这些年我就求过你们霍总一次,为了我外婆的事。你开口之前,烦请扪心自问,这些年你到底是替我立了什么了不得的功劳了,以至于我得为了你这么卖我的脸面?   “我不追究你这些年工作不尽心,已经够给面子了。现在我话就放在这里了,都是成年人了,自己的责任自己扛。   “你若是不忿,尽管恨我。我不在乎。”   苏允白挂了电话,深深吸气。   不行,还是想骂人。 57. 第 57 章 有朝一日,他竟然会上赶……   季承替苏允白倒了一杯果汁, 试探着问她:“怎么了?这么生气?”   苏允白道:“你说如果有个人总是在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恶心你,你该怎么做才能恶心回去?”   季承眼神微动,“比如呢?”   苏允白却自己冷静下来了, “算了,我不能让自己生活在这种报复的情绪下……日子可是我自己的, 太给他脸了!”   季承这下子确认了。   肯定是霍启年,否则苏允白不会这么回避。   她一向不太跟他聊这类私事。   季承清了清嗓子, 状似不经意道:“但总是让自己这么憋屈, 到底不太痛快是不是?其实呢, 我觉得要报复一个人, 最好的方式就是他越在乎什么, 你就越不能让他如意。”   比如说,有些人若是想挽回你, 你不仅不要回头,最好还马上就找下一任。   ——但这句话, 季承到底还是不敢挑明。   他笑道:“当然了,最大的前提是, 自己要过得开开心心的……正如你所说, 日子是自己的,不能因噎废食是不是?”   苏允白若有所思。   **   同一天的傍晚,霍曼英气势汹汹地杀上莲山。   她到的时候, 霍启年正一个人在吃着晚餐。室内只开了一盏灯, 气质矜贵的男人坐在餐桌的一头, 正端起一杯水预备要喝。   见了霍曼英这位“不速之客”,他也只是轻轻挑了下眉,手上的动作甚至没停,依然自顾自地喝着他的水。   喝完水, 霍启年将水杯放下,终于肯搭理人了:“稀客啊。什么风竟然把我的好姑姑给吹来了。”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握着筷子挑菜,神态漫不经心,目中无人。   霍曼英气得冷笑:“启年,这就是你对长辈的态度?你的教养呢?”   霍启年勉为其难地在其中一道菜上下了筷子,丝毫不动怒:“我的教养?好问题!不如您去问问霍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这个问题,霍董想必很有发言权。   “不过在攻击别人的教养之前,姑姑您不妨对着镜子照照您自己。我很好奇,您是怎么敢跟我聊教养的?”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霍启年终于肯抬眼看人,只不过脸上丝毫没有笑的模样,反倒显出几分讥诮之色,“你吃我的,喝我的,还不长眼地欺负我的人,现在竟然还敢跑来我的地方撒野,试图跟我摆道理……   “霍女士,你是真的欠教训!”   霍曼英的眼神几乎能喷火:“所以那些卡……你是故意的!”   ——霍曼英是来找霍启年算账的。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像今天这么丢脸过。   今天她组了局,约了一群太太们打牌,响应者云集。来的不仅仅是各家的太太,好些人还带了自家的小辈们一起过来。   ——霍启年已经正式离婚了,这在圈子里并不是个秘密。霍家这一代已经没有女主人了,算来算去,关系最近的也就是霍曼英了。   一群人围绕在霍曼英身边,话里话外,都有几分打探的意思。这个说起自家的女儿,那个说起她家的侄女……   作为被暗暗恭维的那一个,霍曼英真是从脚到头甚至到头发丝儿都透着扬眉吐气。   但上赶着的哪有什么好人家?在座的这些个“千金小姐”,霍曼英其实一个也看不上。   还不如苏允白呢。   不过话不能说得这么直白。所以霍曼英不动声色地聊起了圈子里永恒的主题:吃喝玩乐。   正逢G家上了秋季新款,册子送到了霍曼英手上。一群贵太太们坐在一起,看看册子,聊聊各自的品味,一时之间也没冷了场。   这一季的G家新款,还真有几件不错的。霍曼英挑中了三条裙子,一件披风,还替她女儿郑若澄和丈夫郑总各自看了两套新款。   霍曼英顶着在场很多人恭维的目光,“屈尊降贵”地给G家在A市的店长打了电话下单。   店长依然那样热情,依然那样毫无新意地捧着霍曼英,依然答应得十分痛快。   但在霍曼英要挂电话之前,店长忽然小心问道:“霍姐,您看,您这次要不要换一张卡结账呢?”   霍曼英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她的口吻里已经有了几分不悦。而这份不悦,在座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原本还在聊着的众人都停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关注事态的发展。   店长仍然十分小心谨慎,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十分明显:霍曼英预留的卡号,已经被限了挡。卡的消费上限不足以支撑她这一次的消费。不仅如此,她惯用的折扣卡权限也已经被冻结了。   众目睽睽,霍曼英咬着牙,强逼着自己说出了“记账”二字。   记账!   霍曼英自诩出身富贵,消费消到哪儿,从来都是直接结清的。她在每个她惯常光顾的店里都留下了她的卡号。每次她看中了什么,都是直接划拉一下账单就完事,懂得她规矩的店员们会默认走她预留的卡付账。   也是因为预留了卡号,霍曼英买东西从来不跟人谈钱,俗气!   可今时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然落到跟圈子里大多数贵太太一样的消费风格:记账。   奇耻大辱!   送走了客人,霍曼英打电话问了一圈,得知不仅是G家,连她惯去的C家,H家……都出现了同样的状况。   好些店员还诚惶诚恐地问霍曼英,是不是霍总对她们家的服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挂了电话,霍曼英怒火高涨。   A市这个地界,能管她消费的一共就三人:郑总,霍董,霍启年。郑总是个清闲的性子,只要不烦他,爱怎么买怎么买——反正不用他付钱。   至于霍董,她一意孤行要嫁给郑总时,霍董就等闲不管她的事了,更遑论是过问她的消费。   算来算去,只剩下她的好侄儿霍启年了。   可怎么会?她虽然花钱如流水,可这点钱,什么时候被霍启年放在眼里了?   霍启年也一贯不屑管这些事的。   那他现在是搞什么?   霍曼英很快想起几天前,她被霍启年大半夜叫醒,逼着要了一堆消费记录的事。   所以,霍启年是为了当年她假借他的名义给曲清音送礼物的事?   搞清楚好不好,当年是他先对曲清音表示出善意,她以为他真有什么想法,这才帮忙的。   再说了,一点小礼物而已,他不至于这么小题大做吧?   霍曼英越是想,越觉得生气。   她气势汹汹地杀上莲山,去找霍启年理论。   可现在,瞧瞧她的好侄儿是什么态度?!他根本就不屑于掩藏,明摆着就是要找人麻烦!   霍曼英气得咬牙切齿:“吃你的喝你的?霍启年,我什么时候吃你的喝你的了?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有霍氏的分红?”   “我没忘。我当然知道您有钱,可你倒是花你自己的啊。你刷卡的时候,是不是都忘了那些卡是要还的。而那些卡,有一张算一张,都挂在霍家的名下!是霍家,而不是你霍曼英!   “难怪你花起来不心疼呢,都不是你自己的,为什么要心疼?   “再说了,即便是分红……好姑姑,霍氏现在是谁在管?年年查分红的时候,很开心吧?不劳而获的感觉是不是好极了?   “这一切是谁给你的底气,嗯?靠你家那位‘清清白白’、‘与世无争’的郑总吗?不,靠的是我!   “你靠着我吃饭,转过头来还敢欺负我的人,现在还想当我的家、做我的主……”霍启年笑容森森,“霍董都不敢做我的主,你以为你是谁?”   “我懂了。少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其实是为了苏允白的事吧?   “我倒是听说了你想挽回她。我还以为这是哪家无良小报乱扯的谎,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霍启年搁了筷子,靠坐在椅背上,眼神像是淬了冰一样,冷得吓人,“你竟然还有脸跟我提她!”   霍曼英冷笑,“这就恼羞成怒了?简直笑死人了。你要为苏允白出头,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好了,离了婚你想回头了,你装给谁看呢?   “要不要我替你在苏允白那边扬扬名,告诉她你为了她,竟然要冲冠一怒为红颜,跟自己的亲姑姑翻脸!   “你看她会不会感动!”   “她感不感动,是我跟她的事,但我的好姑姑,你要是敢乱动,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   霍曼英心里一凛,但还是强撑着不肯低头:“你威胁我!你竟然敢威胁我!”   “听出来了?可喜可贺,你可算是听懂人话了。”霍启年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我实在是好奇,都到这种时候了,你怎么还丝毫不心虚的?”   霍曼英依然硬气得很嚣张:“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你当然应该感到心虚!”霍启年的声音高了几分,“于情,允白给若澄当了两年家教,甚至替她开过家长会,接送过她上下学……   “郑总在领航科技的事务,是她一手暂代的。你知道郑总在领航科技是什么名声吗?园艺达人!堂堂一总经理,成了园艺达人!我都替他感到丢人!   “她对你们够仁至义尽了。而你还欺负她,当众给她没脸,嘲讽她,联合那群不知所谓一天天跟你一个德行的贵妇人们孤立她……   “你甚至还曾经打过她一巴掌!   “于理……好姑姑,真要我把你干的那些蠢事都抖出来吗?远的都不说了,两年前领航科技技术泄密的事,你不会真以为我查不到吧?   “是谁给你们收拾的烂摊子,还要我再提醒你一遍吗?你信不信就凭这个,郑总都得面临官司!”   霍启年想起自己查到的那些事,心里凉得厉害。   他实在没想到,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苏允白受了那么多委屈。   越是查,他心里有一个角落就越是沉。   霍启年深吸口气,“你可真是又蠢又毒!你仗着我的面子才能让她一次次妥协,结果你竟然变本加厉,毫不知悔改……   “人总得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我尚且如此,你又凭什么能幸免?”   霍启年说着,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霍曼英,“从今往后,好好当你的郑太太。再让我知道你仗着我的面子在外头作威作福……好姑姑,你大可以试试!”   霍曼英如果能识时务,她也就不是霍曼英了。   明知道此刻霍启年在气头上,她还是没服软,照样要硬碰硬:“哈!真是一往情深,感天动地!我都要为你伟大的爱情动容了!   “可霍启年,你不是最恨恋爱脑吗?你要不要对着镜子照照你现在的样子?你他妈现在就跟你爸一个样!   “哈哈,可笑不可笑!你明明痛恨得不行,可到头来,你还是成了你最讨厌的那类人!”   霍启年猛地回头看她,眼神像是能吃人。   这表情太吓人了。   霍曼英没忍住,后退了两步。   霍启年没再看霍曼英,冷声吩咐刘阿姨:“喊保安来,把人请走。从今往后,莲山拒绝她的到访。”   吩咐完,他又看向霍曼英,“我再提醒你一遍,你要是敢去烦她……烦她一次,我就弄郑总一次!我倒要看看谁能玩得过谁!”   霍曼英尖声叫道:“他是你姑父,你怎么敢?”   “允白还曾经是你的侄媳妇呢?你客气了吗?你都敢做的事,我有什么不敢的?况且我的胆量……”   霍启年冷笑一声,“好姑姑,你是不是忘记你自己当年背地里是怎么说我的了?你说我‘冷心冷肺、无法无天’……   “当年你自己都言之凿凿的事,怎么过了这些年,反倒怀疑起来了?不过不要紧,你尽可以放胆试一试!”   **   霍启年站在莲山别墅二楼阳台,看着霍曼英的车远去,面无表情。   可他心里其实并不如表面上的那么平静。   霍曼英歇斯底里的样子,在他脑海中不住地重复着:“你要不要对着镜子照照你现在的样子?你他妈现在就跟你爸一个样!”   霍启年冷笑一声。   开什么玩笑,他怎么可能像霍董?   他永远不可能是个恋爱脑!   这时候,手机叮咚一声响,来了一条短信:霍哥,徐二今天来酒吧了,试酒。   霍启年眼神一动。   十来天了,可算是等到机会了!   霍启年转过身,下意识想往楼下走,走出两步后,又退了回去。   阳台装了落地的玻璃门。此刻天将将擦黑,光线明灭。透过玻璃门,霍启年隐约能看见自己的模样——衬衫笔挺,头发齐整,带着商务范。   这个样子,似乎太精明了。   霍启年想了想,也不急着下楼了,转道去了衣帽间。   十来分钟后,霍启年穿着一身休闲的白衬衫,大踏步出了门。   他开车直奔徐瑾之的酒吧。   进酒吧之前,霍启年又刻意将自己脊背的肌肉放松,面部的神情放缓,整个人的气质一下子就低调起来,眉眼低垂,甚至透着几分无辜。   霍启年那张脸,神情一旦柔和起来,对小女生的杀伤力就成几何倍数增加,更何况他还有意为之……   霍启年进酒吧不过十来分钟,二楼的徐瑾之就收到消息,说今儿个自家酒吧里,来了个“极品”。   徐瑾之今晚是来试酒吧新调的鸡尾酒的,已经喝了好几杯了。众所周知,酒一旦混着喝了,就更加容易醉人。徐瑾之酒量不浅,这会儿还不至于醉,但人已经比平常更亢奋了。   听闻酒吧里来了个“极品”,徐瑾之自然很有兴趣。   可她没想到,这个所谓的“极品”,竟然是霍启年!   包厢灯光昏昏。穿着白衬衫的霍启年眉眼低垂,气质忧郁,浑身上下写满了故事,十分迷人。   坐在霍启年面前的女人满腔柔情地安慰他:“不怪你,你前妻也有错。俗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   徐瑾之只听了这半句,暴脾气一下子就起来了。   她的酒吧自然是她做主。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包厢内的男男女女们就都被赶走了,只剩下一个霍启年。   霍启年似乎有点生气,皱着眉道:“徐二,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霍启年,你他妈的要不要脸?你要寻欢作乐我管不着,但你没事往助教身上脏水做什么?给你脸了?!”   霍启年微微垂着眼,看不清神情,声音里倒是很不忿的样子:“我怎么泼她脏水了?难不成她不是一言不合就跟我闹离婚?   “哦,我差点忘了,你就是我们‘一言不合’的罪魁祸首。”   “一言不合?你他妈那还叫一言不合?”徐瑾之气得恨不能挠人。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他直到今天,还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不行,她忍不下这口气,她一定要喷死这个死不悔改的狗东西!   霍启年还振振有词:“那不然呢?在此之前,我跟允白明明好好的。”   “好你个头!你知不知道助教忍你多久了?你知道世上有打分表这种东西吗?助教手里就有一份针对你的打分表。在你跟曲清音暧昧不清时,助教已经在心里给你判了死刑了!”   霍启年握紧拳头,又轻轻吸气,“打分表?她给我打了多少分?”   “你问我?笑死人了,你自己心里没点13数吗?   “也是,你肯定是没有这种东西的。色令智昏嘛,就曲清音那个白莲婊,勾搭有妇之夫也就算了,竟然还有脸给助教发短信炫耀。也就只有你这种瞎了眼的人会觉得那种人好……”   短信?   霍启年豁然抬头,又很快低下头,掩饰自己的神色:“发短信炫耀?你撒谎,根本没有这回事!”   “我他妈亲眼看见的,还用跟你证明?昨儿个你给曲清音过生日,今儿个你们约饭,明儿个你们又要相约散步……   “我真是长了见识了!我都不知道你霍大少花样这么多!”徐瑾之神色讥诮。   “我自己做过的事我自己清楚。这些事我没做过,她怎么就在心底认定了一定是我的错了?她为什么不亲口问我?”   “问你有用?可别开玩笑了。你连家事都理不清!   “你知道我这辈子觉得最开了眼的事是什么吗?霍曼英一个当姑妈的,管得能有太平洋那么宽!大庭广众之下,竟然敢因为莫须有的理由打助教一巴掌!   “最搞笑的是,你这个当人丈夫的,竟然轻飘飘就当这件事不存在了!   “也是,你一个当人丈夫的都这么轻贱她,又让她怎么在别人面前立足?   “你知不知道外面那群吃饱了饭没事干,天天就知道盯着人家家事看的死八婆们是怎么编排她的?你知不知道她背地里受了多少委屈?   “她知书达理,连所谓的夫妻相处之道都自己去微博、去论坛、去各种她能想得到的地方学。她一心想着经营好婚姻……   “可你倒好!你只知道关心你的商业帝国,闲暇时间又跟你的狐朋狗友们鬼混,一次又一次地辜负助教的心意……”   喝了酒的徐瑾之,战斗力猛得惊人。   她中途甚至还给自己倒了杯酒解渴,而后继续指着霍启年的鼻子骂。   每当她快要骂过瘾了,霍启年这个泯顽不灵的又会说些不知所谓的话,给她将将要冷却的怒气,再添一把新火。   霍启年垂着头坐在沙发上,听着徐瑾之一句又一句的骂人话,微微闭上了眼。   倘若不是事情真的发生了,他自己也不会相信,有朝一日他竟然会上赶着找骂,并且还大度到丝毫不把那些涉及到人身攻击的话放在心里。   他这一趟并没有白来,他的确通过这种方式,知道了很多他以前不知道的事。   他的计划有进展了,可他却丝毫不觉得高兴,反倒隐隐有些心慌。   他似乎透过了徐瑾之的话,窥见了苏允白那些煎熬苦闷的日子的冰山一角。   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的障碍,在于一些很容易说得清楚的误会。   可很多事都在告诉他,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暖化苏允白心里那层“非一日之寒”的坚冰? 58. 第 58 章 全世界都在为你说话,你……   霍启年“套话”的手段并不高明。应该说, 他并没有很费心掩饰的意思。所以,酒醒了的徐瑾之只是稍微回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气得直捶床:“卧槽我没事试什么酒!不对……霍启年这个逼怎么这么阴!”   徐瑾之一边气, 一边又有点心惊胆战。   就霍启年这层出不穷的手段,助教能扛得住吗?   于是大中午的, 苏允白接到了徐瑾之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徐瑾之,问话问得颇为艺术。   她问道:“助教啊, 假如有这么一个人, 他处心积虑、千方百计地想探听你的消息, 手段频出, 还各种遮掩……你对这种人怎么看?”   苏允白提起了一颗心:“你遇上变态了?报警没有?”   电话那头的徐瑾之猛地一拍大腿, “可不就是变态嘛!”   见苏允白眼明心亮,她也就放心大胆地吐槽, “是霍启年……”   徐瑾之脾气是比较急,但她又不是真的缺心眼。苏允白都离婚了, 作为好朋友,她对霍启年即便再不满, 也不至于见面了就得指着他的鼻子骂, 顶多就是当作看不见他。   她更不可能以为苏允白讨公道的名义,拿苏允白“被辜负”的一二三四事跟霍启年对峙——这不是仗义,这是没分寸。   ——这是清醒理智状态下的徐瑾之会有的想法。   昨晚她试酒试得上了头, 霍启年又在一旁故意拱火……事情就演变成另外一副样子了。   徐瑾之想明白了, 霍启年就是借机套她话!   为此他甚至都不惜挨她骂。   老阴逼了。   苏允白听得眉梢微扬。   说霍启年想从徐瑾之那边套话, 这她相信,可要说他甚至愿意为此挨骂……这可一点都不霍启年。   电话那头的徐瑾之说完,语气有些迟疑,“助教, 霍启年这一出……他是什么意思啊?”   站在她们的立场,自然觉得霍启年这人神烦。可换一个角度来看,霍启年这么处心积虑地想知道苏允白的事,为了什么呢?   一个男人处心积虑地想知道一个女人的过往,不是出于报复的目的,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答案其实很浅显。可就是因为浅显,一来让人有点难以相信——毕竟他曾经有那么多机会,早干嘛去了。二来……苏允白是怎么想的呢?   苏允白道:“我在想,难怪霍启年能当上霍氏的总裁。”   她语气古怪,隐隐甚至还有点叹服的意思。   徐瑾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   什么意思啊?   苏允白道:“这么说吧,这是我第二次收到相似的消息了。第一次是刘助理打电话来跟我认错,说霍启年为了让我消气收拾了她一顿;   “第二次是你这里,说霍启年为了知道我的消息,苦心孤诣,手段频出。堂堂霍总,甚至不惜为此挨骂……”   苏允白笑了下,笑声有点凉,“真有意思。仿佛忽然之间,我身边的人都知道霍启年的意思了,都觉得他想挽回我,他想弥补我……   “你瞧瞧霍总的手段!他甚至都不用站在我面前,大声替自己辩白,就有人或主动或被动地成了他的‘传声筒’……自夸总不如他夸,是不是?   “要么说霍总高明呢。做生意要都是他这样的手腕,的确亏不了。   “你说,我现在是不是该觉得自己被他放在心上,因此感动得不得了了?”   徐瑾之听得目瞪口呆。   她隐隐觉得苏允白似乎把霍启年想得太阴了,但……万一呢?   论了解霍启年,还有人能比得过苏允白吗?   退一步来说,如果霍启年真是这么处心积虑的,那他的打算似乎已经落空了?   所以这一波……助教赢了?   徐瑾之觉得自己有点玩不动了:“那……那他以后要是还来问我呢?”   苏允白不在意道:“别理他,谁那么无聊陪他玩这一套?不嫌烦吗?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倒是你……”   苏允白的声音柔和下来,“瑾之,我知道你因为我的缘故看不惯他,但你家跟霍家还有生意往来,你别让徐伯伯为难……”   挂了电话,苏允白转头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又不是吃饱了撑的,谁有空跟霍启年玩这种“宫心计”?   她忙着呢!   A大已经开学了。今年苏允白手底下有两个预备毕业的研究生,还有一个刚刚入学的准研究生。身为导师,她得为学生们负责,替他们的科研和学业把关。   科研上,她新申请下来的项目要提交开题报告,正式启动了。   教学这边,新学期苏允白被分配了一门教学任务,一共需要教两个班。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当任课老师,自然需要提前备课。   即便不提A大内的事务,在A大之外,季承那边,每周五下午她还得替季承的职工进行环评培训……   她有这么多事要做,这么多心要操,哪儿来那么多功夫去搭理某些人的小心思?   苏允白是真的没怎么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不过一笑置之。   九月份一晃而过,很快逼近国庆假期。   今年的国庆和中秋节连在一起,节假日的气氛十分浓厚。临放假的前一天,人心浮动,连同一楼层的老师们似乎都过分亢奋,来回窜门,四处聊假期计划,热闹得不行。   这样令人放松的气氛里,苏允白这里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苏允白是个很受欢迎的老师,平时总有学生来找她问问题。上班时间,她的办公室一般也不关门,就为了方便学生们能随时找她。   这一次敲门声响起时,她也没太过在意,只以为是又有学生来找她,下意识道:“请进。”   苏允白很快忙完手头上的事,抬起头来看向门口。   然后,她脸上的笑缓缓消失。   站在门口的那人四五十岁的年纪,握着一个手包,挺胸收腹地站在门口,一头秀发挽得整齐,脸上妆容精致,十足十贵妇人的打扮。   她也的确是个贵妇人——来人姓苏,外人都称一声周夫人。   周夫人脸上露出个堪称温和的笑,“允白,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临下班的时间,已经有好些个同事收拾好东西预备走了。路过苏允白的办公室时,他们都放慢了脚步,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苏老师,还不走啊?节后见啊。”   打完招呼,所有人又都下意识地看了站在门口的周夫人一眼。倒也不是别的,主要是周夫人这一身气质和打扮,让人挺有距离感的。   苏允白笑着回同事们:“这就走了,节后见。”   等同事们的身影都离开了,苏允白脸上的笑就彻底消失,连眼神都显得冰冷,“你来干什么?”   周夫人仍然是那副温和的模样:“这不是快过节了吗?想着找你一起吃个饭。好歹是亲……”未尽的话,在苏允白越来越冰冷的神色中渐渐消音。   周夫人这个人,别看现在是一副温和的模样,其实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她也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见,否则哪有人约饭约到人办公室门口的?   但她既然已经来了,肯定就不会善罢甘休。   苏允白不想看周夫人唱念做打那一套,直接起身:“不是要吃饭吗?走啊。”   她倒想看看,周夫人到底想干什么。   半个小时后,苏允白把车停在清溪会馆停车场,跟着周夫人入内,来到预定好的餐桌前。   看着餐桌桌牌上的“周”字,苏允白脸上露出个嘲讽的笑。   果然是早有准备。   苏允白坐下来,直视周夫人,“现在可以说了吧?周夫人您‘屈尊降贵’,到底有什么事?”   周夫人坐在苏允白对面,轻声一叹,似是有些伤心:“允白,你一定要这么跟妈妈说话吗?”   苏允白面无表情:“周夫人,我不是来陪你演戏的,请不要这么恶心我。”   这么多年来,周夫人从来没有尽过作为一个母亲的职责。不仅如此,她还跟霍曼英是至交好友……   苏允白早就不对她有任何期待了。   周夫人果然不再绕圈子了:“我听说你离婚了?”   两个月前的事了,现在才听说?   苏允白都懒得跟她理论,“是。有问题?”   周夫人皱着眉,很不赞同的样子:“允白,你怎么能这么任性呢?霍家这样好的条件,启年这样好的人……   “小两口闹脾气归闹脾气,哪至于到了离婚的地步呢?当初我是不知道,我若是知道了,说什么也要劝住你的。   “启年之前可能是有些不成熟的地方,但他现在知道改了。允白,你听妈妈一句劝,女人家适当闹闹性子可以,但可不要太过了。”   周夫人叹口气,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我知道你心里怪妈妈,但妈妈不会害你的……转过眼,你都快奔三的年纪了,离婚了再找,还能有比启年条件更好的吗?   “你听妈妈的话,去跟启年认个错,夫妻俩和和美美的,不好吗?”   即便早已经知道周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苏允白在这一刻,还是感到心冷。   她不止一次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外婆那样自立自强,孤身一个人都能拉扯两个孩子长大的性子,竟然会有一个如周夫人这样仿佛是生活在上个世纪的女儿。   苏允白打断周夫人的滔滔不绝:“你今天来就是想说这个的?我听完了,饭我也懒得吃了,恕不奉陪。”   她站起身来,立刻想往外走。   “允白!”周夫人见她这么不给面子,也动了怒了,“你就算不听我的话,你也该听你外婆的话吧?”   “外婆的话,外婆什么话?”   “你外婆一向看不起离婚的人。她就因为这个一直不待见我……”周夫人道,“就当是为了你外婆……你忍心让她为你担心吗?”   “哈!”苏允白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你还有脸跟我提外婆?外婆是看不起离婚的人吗?她是看不起你!看不起一个为了权势富贵抛夫弃子的人!”   周夫人沉声反驳:“我说了,我跟你周伯伯之前是因为爱情……”   “不用跟我解释,我不想听。但你别想把事情赖到外婆头上,”苏允白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夫人,“外婆从来没有看不起离婚的人。周夫人,你知道外婆临走之前,劝我什么吗?”   她看着周夫人,一字一顿道,“她劝我离婚。她说她这么些年,自己一个人就过得很快活。说她既然可以,我肯定也行。   “她告诉我,日子是自己的,不要作践自己……   “外婆这样的性子,在你这里,反倒成了她看不起离婚的人?周夫人,请不要以你的小人之心,来这里大放厥词!   “不知道就闭嘴,少惹人笑话!”   苏允白冷笑一声,起身往外走。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苏允白这种一贯不信玄学的人,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走了什么大霉运,否则怎么会摊上这么个亲生母亲。   不行,越想越气!   同一时间,清溪会馆二楼。   霍启年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整理好自己的头发和袖口,确保一切都自然而妥帖。   整理完后,他从二楼的楼梯走下一楼,脑子里不自觉开始排练接下来要说的话。   要自然,要礼貌,要风度翩翩。   该以什么开场呢?   “好巧,你也来这里吃饭?”   ……有点俗气。   “这家的甜点不错?推荐你试试?”   她好像不是很喜欢吃甜点?   霍启年还没想出个令自己满意的章程来,迎面就遇上了刚从一楼餐厅内走出来的苏允白。   他眼神一亮,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苏允白也停住了脚,却不是想跟霍启年寒暄,而是——   苏允白冷笑着看霍启年,“霍总真是手腕通天!全世界都在为你说话,为你鸣不平!你怎么这么能耐呢?   “你爱怎么折腾自己、折腾别人,都随你的便……但是,请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放肆,不要打扰到别人的眼睛!   “我真是受够了!”   霍启年愣了下。   谁能解释一下,刚刚发生了什么? 59. 第 59 章 霍曼英终于低头了,可苏……   苏允白说完, 丝毫不耽误,转身就走人。   她走后,周夫人才急匆匆从餐厅里出来。迎面看见霍启年, 她下意识放缓脚步,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启年, 你也来吃饭?”   见霍启年的眼神还落在走远的苏允白身上,她的笑容不自觉加深, 温和道:“允白这孩子任性了些, 你放心, 我会说她的。”   霍启年闻言, 有一瞬间甚至没反应过来。   什么叫“我会说她的”?   难不成……   霍启年终于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就说无缘无故的, 苏允白忽然发这么大的火,原来是这样!   霍启年的眼神终于肯从苏允白身上收回, 落在周夫人身上,沉沉的, 自带压迫感。   他掀了掀眼皮,神色讽刺:“周夫人, 你现在是在跟我表功吗?”   苏允白跟周夫人虽然是亲生母女, 但关系极差。这一点霍启年是知道的。   他就算是再混账、再自大,也不至于会想着通过周夫人去向苏允白“劝和”。   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他自己尚且不敢明着到苏允白面前去“狡辩”,只敢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为什么这些人, 有一个算一个, 总觉得自己能有那个本事替他办事?   他身边为什么总有这种猪队友?   霍启年心里的火气呲呲呲直往外冒。   他懒得跟周夫人说话,而是直接打电话给能做主的人:“周叔叔,合作不成,咱们之间的仁义总还在吧?昨儿个在会上您可是亲口这么说的。   “您这么说, 我也就这么当真了。怎么转过头来,您就指着您的家属来欺负我老婆呢?怎么,当我是死的吗?   “允白当晚辈的,脸皮薄,不好说什么,我这个人的性子比较直,一贯是有什么说什么。要是哪里冒犯了,您看在耀然的面子上,别跟我一般计较。   “是,是。我知道您忙。但周叔叔,我是真有点不高兴的。我自己都舍不得说允白点什么,您的家属倒好,一上来就摆好大的架势!   “希望您能管好自己的人,至少也给某些人醒醒神。让那些管生不管养,从来没尽过一天长辈职责,却一上来就想替别人当家作主的人照照镜子,好好认清自己的身份——她以为她是谁?”   霍启年虽然在跟周先生打电话,但话却是看着周夫人说的。   他跟苏允白不一样,他习惯打人专打脸,而且怎么狠怎么来。   周夫人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几番想辩白。   霍启年却丝毫不给她机会。挂断电话后,他甚至都懒得看周夫人一眼,转身直接走了。   当天晚上,霍启年坐在书桌前,汇总这些天得来的消息,分析事情的进展。   越是分析,他的脸色就越是沉。   全世界都在拖你后腿是一种什么感受?霍启年总算是感受到了。   先是刘助理,再是周夫人,差一点连他的好姑姑霍曼英都得掺和进来——如果不是他提前警告了的话。   有些事,苏允白是真的误会霍启年了。   他的确惯常耍手段,他也不否认他会想方设法知道他想要的信息。   可也仅限于此了。在挽回苏允白这件事上,霍启年从来没有想借旁人之手的意思。   他是把自己的感情生活处理得一团糟,但他还不至于那么废物而不知分寸,连这种事都得让别人帮忙。   现在好了,凭他对苏允白的了解,她肯定得以为事情都是他指使的。   他还没办法反驳,毕竟……他真不算什么光伟正的好人。   有口难言,张嘴说不清,可又实在憋屈……   最关键的是,他扛着这种“不白之冤”的同时,事情还朝着一个他不乐意见的方向发展了。   霍启年长这么大,还真鲜少有这么吃亏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霍启年是真有点怀疑自己了。   A市人人夸耀他霍启年魅力非凡,在情场上无往不利——都是瞎吹的吧?他要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何至于落到现在这么窘迫的局面?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霍启年想了半天,忽然不期然想起一个月前徐瑾之“控诉”他的那些话。她说苏允白“知书达理,连所谓的夫妻相处之道都自己去微博、去论坛、去各种她能想得到的地方学。她一心想着经营好婚姻……”   允白好像一直做得挺好的。   要不然……   不行。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可能有用?这不是在怀疑他智商吗?   但当错误经验看看好像也可以?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勉强也算他山之石了吧?   霍启年这么想着,虽然还是端着张脸,但手头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慢——他利落地开了电脑,点开搜索栏,输入关键词:“如何挽回……”   搜索栏有自动联想功能,霍启年才刚输入完这四个字,后面就自动联想了关键词条:“如何挽回前任”、“如何挽回前妻”、“如何挽回一段感情”……   霍启年停了手。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迟疑,有些谨慎,似乎他正面对的是什么可怕的陷阱似的。   但他到底还是点进了相关的词条:“如何挽回前妻”。   看看而已,又不会掉块肉是不是?   男人要有能力?   呵!满A市去问问,谁敢说他霍启年没能力?   做事要专注,要对未来有规划。   霍启年露出挑剔的眼神。   这人在说什么废话?都别说是当一集团的总裁了,任何一个有点事业心的男人,怎么可能做事不专注,对未来没有规划?   要自信,要展现自己的人格魅力?   就这?   然后呢?怎么展现?   这都是什么假大空的废话?   ……   霍启年以研究者的心态,将帖子里提到的内容都一一分析了个遍,也一一挑剔了个遍。   他终于得出一个结论:果然,网上的东西不可信。   心里这么想,他还是很实诚地点开了第二个词条。   虽然都是一些废话,但万一有点什么“沧海遗珠”呢?   电脑屏幕发出幽幽的光,明晃晃映出霍启年的脸。他正专注地看着屏幕,眉头微锁,像是正面临着什么大难题。   **   苏允白的耳朵清净了好些天。霍启年这个名字,终于不在她的生活里刷存在感了。   她表示很满意。   国庆假期苏允白没有出行计划,只是终于腾出了时间,将自己家里从头到尾收拾了一遍。   她将那些跟霍启年有关,或者也不仅仅是霍启年,而是那些带着象征意义或者联想记忆的东西都放到一起,堆到了屋子里的角落里。   打扫家里,有时候就像是打扫记忆。等到家里都规整了,人似乎也从心理上跟过去进行了告别,从此将全身心迎来新的生活。   告别过去后,苏允白慢慢发现,生活中其实有很多有意思的事。   比如说,她攒了很久的菜谱,终于可以开始慢慢做起来了。   她一直很喜欢种花花草草。她的庭院那么大,那么空,全是她自己的私人领地,她可以尽情地种她喜欢的东西。   离A大花苑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很有名的健身中心,她一直想坚持练但又苦于没有时间的瑜伽,也可以重新捡起来了……   生活态度积不积极,有眼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苏允白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连一直有的失眠的毛病也正在渐渐痊愈。   当然了,生活也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假期的最后一天,苏允白从健身中心回来,车子在停车场门口被拦住了。   拦她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霍曼英。   霍曼英穿着一身长裙,带着墨镜,气势汹汹地站在苏允白面前,依然如过去那样不可一世。   苏允白脸上的神情丝毫没有变化:“霍女士,容我提醒你一下,小区有监控的,你如果想碰瓷,可能找错人了。”   苏允白是故意寒碜霍曼英的。   谁知这一回,霍曼英竟然没生气。   她气势汹汹地走到苏允白面前站定,好半晌后终于肯开口了,声音却一点也趾高气昂,反而显得嘶哑难听:“我知道你不待见我。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我郑重跟你道歉……”   苏允白的眉头高高挑起。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霍曼英竟然也会认错?   苏允白心里甚至下意识防备起来。   霍曼英这么说完,又道:“我也不要求你原谅我,只是……你能不能……去看看若澄?”   话到最后,她的声音甚至有点颤抖。   苏允白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若澄?关她什么事?她怎么了?”   “她跟我闹脾气……吞了安眠药……”霍曼英的话里终于带了哭腔。   苏允白心里一惊。   吞安眠药?   这是郑若澄能干出来的事?   苏允白也有点急了:“人现在怎么样了?”   霍曼英也不装了,将脸上的墨镜拿下来,露出了通红而疲惫的眼睛。   现在的霍曼英,苍老而狼狈,哪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样子?   她看着苏允白,“人没事,救回来了。只是,我说什么话她都不肯听……她一贯还算听你的话,你能不能……去看看她?   “我做错的事我自己承担,请你……请你别报复到她身上……”   霍曼英紧紧盯住苏允白,眼神甚至带着点哀求。   认识霍曼英这么些年,这还是苏允白头一回见她这样低声下气。   可苏允白心里却并没有扬眉吐气之感,反倒有点憋闷。   她看着霍曼英,“你先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允白能理解霍曼英病急乱投医的心思,可郑若澄是个很有脾气的小姑娘,能逼得她吞安眠药自杀……这么激烈的反抗手段,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可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能力能去影响郑若澄。   苏允白不是很想再卷入任何跟霍家,尤其是霍曼英有关的事情里。   不论如何,说她冷血也好,郑若澄人现在已经没事了,怎么教育不应该是她的责任。   她曾经兢兢业业当了郑若澄两年的家教,霍曼英转头来却能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缘由打她一巴掌……   一朝被蛇咬,由不得她不防备。   霍曼英看懂了苏允白的警惕。   她心里又是气急又是难堪:“她喜欢上了一个穷小子,我不愿意,跟她吵了两句……”   苏允白想起郑若澄带回来的那些物理竞赛卷子。   是那个男生吧?   她冷静问道:“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霍曼英被问住了。   她是凭着直觉来找的苏允白,其实心里并没有很清晰的规划。这会儿苏允白问起,她难得显得有些茫然,“我不知道。我当然是想她跟那个穷小子一刀两断的,但……”   她揉了揉眉心,似乎很疲惫,“算了。只要她不再冲动,随便她了。”   话里话外,竟然颇有点心灰意冷的意思。   苏允白看着霍曼英,以一种有些奇怪的眼神。   霍曼英面色疲惫,“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就算劝不动,我也不会怪你的。你就当是体谅体谅我这个当妈的心……”   苏允白重新启动车子,冷静道:“带路。”   “你,你答应了?”霍曼英似乎还有点不敢相信,反应了片刻,才近乎是手忙脚乱地上了苏允白的车。   “市二院。”她这么说完,人就沉默下来,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好半天都没有任何动静。   苏允白也不理她,车子掉头,直朝着市二院而去。 60. 第 60 章 霍启年躲在门缝后看她   市二院是A市最有名的医院, 其实力强劲到仅在A市这个地界就有分院。分院的画风与本院不同,看上去更像个私立医院。其住院部甚至分了档,只要你能负担得起, 住院能像住酒店。   郑若澄就住在这样酒店式的病房里。病房内独立卫浴、小客厅一应俱全,隐私极佳。   霍曼英只跟苏允白到病房门口, 自己就停住了脚步。   她又戴上了墨镜,看上去仍然是那个完美而高不可攀的霍曼英, 只是说出口的话, 连底气都是虚的:“她不想看到我……麻烦你了……”   苏允白敲了敲门, 也不等里面应答, 直接推门而入。   门才刚打开, 郑若澄尖锐的声音就透过门缝传了出来:“谁让你进来的?我让你进……”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躺在病床上的郑若澄终于看清了来人, 下意识坐起身,“表……表嫂?”她嚣张的气焰一下子没了, 语气里还透出几分真切的无措来,“你怎么来了?”   苏允白道:“叫我苏老师吧。听说你住院了, 我来看看你。”   她的语气很平和, 虽然不显得亲近,但也没有多少批评的意思。   这样的态度……   郑若澄一下子就有些不自在起来。   郑若澄从来不肯承认,但她其实是有些怕苏允白的。虽然苏允白一没打过她, 二没骂过她, 甚至大多数时候, 她的脾气都很温和,但世界上有一种很微妙的关系叫师生。作为学渣,郑若澄本能地有些怯苏允白。   尤其当她心里隐隐约约还自认理亏的时候——无论如何,吞安眠药自杀, 总归不是什么值得鼓励的行为。   当然了,娇生惯养被宠着长大的孩子,即便心里再自认理亏,气性还是在的。   所以,郑若澄很聪明地转移了主要矛盾,大声问道:“是不是我妈让你来的?她怎么总是这样!我有点什么事她就去找你……有她这样当妈的吗?”   苏允白也没否认:“你妈妈也是关心你。”   这话直接踩到了郑若澄痛脚:“关心我?她那也叫关心我?”   听得出来,郑若澄早就对霍曼英怨气满满了,“比起关心我有没有人接送上下学,是不是一个人在家,功课如何……她更关心的是今天哪里的秀场开了,明天哪家的流行又火了。又或者,谁谁谁又在某某场合说了哪些不得体的话,谁谁谁因为某件事出了丑……   “她的生活多姿多彩,哪还有空管我?”   苏允白坐了下来,道:“你妈妈尽不尽责,这个我没办法评判。只从我的角度……若澄,你知道我很讨厌你妈妈吧?”   郑若澄没想到苏允白这么直接,颇有些坐立不安。   苏允白道:“虽然当着你的面说你妈妈不太好,但这的确不是什么秘密,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是真的很讨厌你妈妈。我相信,你妈妈也同样讨厌我。假如有可能,她也许巴不得再也不见到我——正如我也不想再看见她。   “在遇上你妈妈之前,我甚至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人。高傲,冷漠,不近人情,从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但说实话,认识你妈妈这么多年,我没见她狼狈过。从来都是她在我这里趾高气昂,颐指气使……   “不过这一次,事情变了。你出事后,你妈妈去找我,满眼血丝,一身狼狈。她低声下气地跟我道歉,求我来看看你……”   苏允白轻声一叹,“若澄,站在我的角度,我讨厌的人终于知道收起那副‘高贵’的面孔了,我自然该扬眉吐气的。可正如世上有一种悲剧叫英雄末路,一向高傲的人知道‘折节’,还是向她一贯看不上的人折节,此中的煎熬,想必不会少……   “我并不同情你妈妈,但我想,你也许会想知道这些事。”   郑若澄愣了好久。   她眼眶都红了,可气势还是不输人:“那是她自找的!她这个人一贯会得罪人……你不知道她有多过分。   “何钊阳马上就要物理竞赛初赛了,这么关键的时候,她跑到我们学校去对着人一通讽刺,还逼着我们老师请他家长……   “他家里就他和他奶奶……他奶奶对他很严厉,在年段室训他,训得他头都抬不起来……”   说起这些事,郑若澄是真的感到伤心。   她妈妈高高在上太久了,丝毫不知道尊重人。她这样大闹年段室,不仅把何钊阳的脸面往地上踩,也把她的自尊践踏得一塌糊涂。   从今往后,她要如何在同学们面前抬起头来做人?   尤其……何钊阳会怎么看她呢?   一想起这个,郑若澄心里就跟有一把火在烧一样。背着人的时候,她已经偷偷哭过好几场了。   少年心事,本来就在一个朦朦胧胧的阶段,结果她妈妈还这样武断专横……针尖对麦芒,她心里的叛逆一下子就起来了。   郑若澄对霍曼英心结难解:“她可能真的在乎我吧。可她总是这样!总是眼高于顶,总觉得她是对的。她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   “都什么年代了,就她还活在封建时代里,天天家世门第的……”   郑若澄眼泪直流,却固执地看着苏允白,像是要寻求她的支持似的:“表嫂,爱是不应该分贫贱富贵的。我妈妈的观念是错的,是不是?”   这个问题……   苏允白沉默片刻,叹道:“我不骗你,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   郑若澄瞪大了一双眼睛,像是遭到了背叛一样,“怎么连你也跟我妈妈一样了?你是不是就是她派来劝我的?   “你走,我不想听那些像是活在上个世纪的人说的话!你走啊!”   苏允白轻声一叹,“我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些的,但你既然都有勇气这样‘反抗’了,说说也未尝不可。   “我不知道你的这些对于爱情和家世门第的思考,是不是受了我和你表哥之间的关系的影响。但我不建议你把我们的事当作案例来参考。不论是正面还是反面,我们的事都不是一个有价值的案例。   “若澄,爱当然不分贫贱富贵,但生活该怎么过,却是很个人的事。   “我当然能很肯定地告诉你,你妈妈的观念是对是错,但那只是我的看法。真正要面对你自己的人生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郑若澄抿着唇,一副倔强的样子。   看得出来,她并没有听进去。   苏允白想了想,继续道:“这世上除了普世的价值和法律之外,其实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道理。站在我的角度,我相信个人的能力能跨越阶级,人间自有真情在;可站在你妈妈的角度,她相信的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这都没错。世界这么大,能容得下形形色色不同的观点,你甚至能很轻易地就从生活中、从故事中找到各自的佐证。   “可道理也只是道理。纸上谈兵时,说什么都无所谓。当选择权交到你手上,你选择相信哪一方,会对你以后的生活有直接的影响。   “所以我才说,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不是因为我没有答案,而是因为人生是你自己的,生活也是你自己的。我没办法告诉你答案,你应该自己去找答案。   “除了你自己之外,没人能对你的人生负责。”   “可我已经选定了一方了啊,我妈妈这是强硬地要干涉我的人生!”郑若澄终于听进去了,却还是不服气。   “你妈妈还能干涉,是因为你还没办法为你的人生负责。   “若澄,想要别人尊重你的生活,不是凭说话大声就可以的,更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能行得通的——应该说,这是最下乘的手段。”苏允白道。   “那要凭什么?”   苏允白看着她:“凭实力!你不是总找不到奋发向上的理由吗?现在你有了。多读书,好好学习。   “书读得多了,你遇事了不至于往窄了走。学习学得深了,你就有了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的实力。”   “就拿我来说。”苏允白笑了下,“若澄,没了霍太太这个身份,我还可以是苏老师,苏副教授……   “不久的将来,我还可以是苏教授。倘若我再厉害一些,再争气一些,有朝一日,我还可以是苏专家、苏院士……   “这是我自己挣来的东西,谁也拿不走。我能凭着这个,为我自己的人生负责。当像你妈妈这样的外力想干涉我的时候,我就能很有底气地拒绝他们,甚至连理都不需要理他们。   “我甚至不需要高声替自己辩白,不用急着去说自己的立场。我只要站在那里,就没有人能左右我。   “只有自己长成了参天大树的模样,外来的风才只是风,而不是一场灾难。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郑若澄呆呆地看着苏允白。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但这一瞬间的苏允白,简直让人移不开眼。她明明没有锦衣华服,甚至连妆都不怎么化,素面朝天,却光彩夺目得近乎耀眼。   ——郑若澄一直不知道自家表哥那样眼高于顶的人,为什么会跟表嫂在一起。但现在,她隐约知道了。   苏允白伸出手,摸了摸郑若澄的头发,“不论如何,不要做傻事,尤其是不要做伤害真正关心你的人的傻事。”   她轻声道,“人的心其实很脆弱的。再是亲近的关系也需要经营和维护,真被伤得狠了,就没办法挽回了……”   郑若澄仍然呆呆地看着苏允白。   某一瞬间,她的眼神忽然动了下,又很快移了回来。   她小心问道:“表嫂,真的……没办法挽回吗?”   苏允白没被糊弄住,很警醒地转过头。   病房的门开着一道不算窄的缝,霍启年人就站在这道门缝后,半靠着墙,正静静地看着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61. 第 61 章 允白,让我们重新开始,……   苏允白很平静地收回目光。   她站起身, 对郑若澄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霍启年仍然半靠墙站在门口,正好拦住了苏允白的去路。   苏允白站在他面前。一秒, 两秒,三秒……她终于肯抬起头, 清凌凌的眼神落在霍启年身上,很平静, 很悠远。   像是在看陌生人的眼神。   人的目光到底有没有温度呢?应该是没有的。可现在, 霍启年分明感觉到, 有一种沁凉的感觉, 穿过了他的皮囊, 直往他心里钻。   霍启年唇角往下压了压。   他顶着苏允白的视线,慢慢站直, 道:“我送你。”   苏允白道:“不用,我认得路。”   她越过霍启年往外走, 却始终能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正紧紧地跟着她。   很快,从身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是那种她很熟悉的脚步声。   苏允白眉头微皱, 脚步下意识快了些。   身后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她加了速, 这脚步声的频率似乎也快了些,但依然很稳当,带着一种独属于霍启年的从容。   苏允白顿住脚步。   那道脚步声也顿了下, 却又很快响起, 走到她身边。   夏天天黑得比较晚, 傍晚的光线正自由地从走廊一侧的窗户往里蔓延。霍启年走到苏允白身侧,拦住了自外而来的大半光线,他的影子因此像有自我意识似的,肆无忌惮地包裹住苏允白。   但这包裹不过一瞬, 很快,它的主人就很识趣地往前走,让开了光线。   不等苏允白问,这影子的主人自己开口了,声音压得低低的,但显得很温和:“我送你。”   他走在前面,一副真怕她不认识路的样子。   苏允白懒得跟霍启年争这个,跟在他身后,走向电梯的位置。   这栋楼一共有四部电梯,两两对开,算法相互关联。霍启年在其中两部电梯之间按了下行键。电梯的小窗口上,立刻就有一个向下的箭头在滑动,显示电梯将从三十二楼往下来。   这里是十三楼。   苏允白盯着那个“32”的数字,看着它慢慢跳到31,30……不动了——有人正在用这部电梯。   等电梯的时间一下子被拉长了。   金属制的电梯门光滑锃亮,隐约倒映出等在电梯前的两道影子,一道高一些,一道矮一些。倒影模模糊糊的,看不清细节,但苏允白却很分明地感觉到,身后那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这人还有没有点最起码的礼貌了?   苏允白觉得时间有点难挨了。   这时候,身后那人忽然开口了:“为什么我们之间的事,不是一个有价值的案例?”   ——很显然,刚才她跟郑若澄说的话,他从头听到尾了。   苏允白忍了又忍,没忍住:“霍总就这么喜欢听人墙角?”   霍启年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不受人待见,自顾自继续问道:“是因为你更看重这段关系的开始吗?你觉得我心存利用……所以,你不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符合‘爱情’与‘家世门第’的命题吗?   “可是允白,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我不是在为自己辩解什么,但我受到的教育和经历都告诉我,重要的是结果和过程,从来不是开始。   “故事的开头可以有很多种,并不是得从一开始就摆明阵仗、讲明立场才算诚意……人心不是一成不变的,你不能因为一个不完美的开始,就否定了后来的所有事。”   更何况,他们之间的开始,也许并不是不完美。世上的事,自来都是有了交集才能有发展。   苏允白终于肯搭理他了,只话里却带着锋芒,“开始当然可以多种多样。可是霍启年,我们之间,只是一个不完美的开始吗?   “要不要我提醒你,我们不仅有不完美的开始,还有不完美甚至是难堪的过程,所以才有难看的结果……你是不是把这些都忘了?”   “我没有忘。你也不该忘。所以,你至少该给自己一个机会,报复回来。”他道。   苏允白一时甚至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不由转头看他。   霍启年道:“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犯下的错负责。虽然事情不能简单这样计算,但如果这样能让你出气的话,你可以报复回来。   “允白,这些年你受了气,却单单一走了之而不报复回来……不觉得吃亏吗?”   他说得很认真。   苏允白却只觉得不可思议:“霍启年,你到底把感情当什么?当过家家吗?你打我一拳,我就要打你一拳?”她问他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霍启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曾经做错了,我在想办法补偿。我在……请求你的原谅。”   苏允白愣了下,很快追问道:“为什么要请求我的原谅?是因为你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你问心有愧?”   “为什么不再大胆一点呢?”霍启年看着她,“我做的这所有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让恩怨归于往事……   “允白,让我们站在一个更平等的位置上,重新开始。行不行?”   这一次,苏允白愣的时间长了些。   但也只是长了些而已,她很快醒过神来,冷冷一笑,“看来我这个霍太太当得还挺成功,挺让霍总怀念。”   “不是霍太太。”霍启年道,“是我的妻子。允白,你看着我,我是认真的——让我们重新开始这段关系,好不好?”   他紧紧盯着苏允白,神色里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小心翼翼。   他甚至下意识摒住了呼吸,等着苏允白的回答。   苏允白闭了闭眼,又睁开,神色里不自觉带上点讽刺,“霍启年,你是在告诉我,我们之间还有爱情吗?”   霍启年抿了下唇。   他以为这个问题会让他十分为难,可事实却是,他几乎不用做任何心理建设就将答案脱口而出:“是。”   苏允白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不信。”   我不信?   霍启年怔住了。   他从未想过会是这个回答。   苏允白深吸口气,“霍启年,即便算上那一个月的时间,我们离婚也不满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你告诉我,你我之间忽然有爱情了……   “那过去的那三年,是不是就是一场笑话?   “究竟是你的爱情来得太容易、太廉价了,还是你把我当傻子?”   霍启年脸上丝毫没有表情了,只定定看着苏允白。   苏允白继续道:“我相信你是真的想挽回,可霍启年,也请你问问你自己,你到底是为什么想挽回?   “与其让我相信你是出于……‘爱情’”说到这个词,她神色里又带上讽刺,“你还不如直接告诉我,你不甘心。   “不甘心于被离婚,被指责,不甘心于我的不后悔,不挽回。你看不惯我这样‘潇洒’,所以,你心里不平衡。   “当然,你可能还有一丝丝愧疚……所以,你开始了你所以为的‘补偿’”   苏允白嘴角露出个讽刺的笑,“先是刘可欣,再是瑾之那边,然后是周夫人,未来也许还有更多的人,更多的事……   “这就是你的诚意,这就是你的‘知错能改’。   “霍启年,你其实不是在补偿我,你是在补偿你自己。   “你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欺骗了,被愚弄了,对不起人了……你得做点什么,来实现情感上的自我满足,来让自己重新‘理直气壮’起来,摆脱情感上的包袱。   “挺好的,我不反对。   “可霍启年,你凭什么要求我配合你?   “你愿意赔罪,愿意补偿……随便你,只有一点请你兼顾一下:请你只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我满足,不要打扰到别人。   “我如果真的想要所谓的公道和公平,我自己会找,不需要你给!”   电梯终于来了。   苏允白一脚踏入电梯轿厢内,直接按了关门键。   电梯门很快合上。霍启年最后能看见的,只有苏允白冷冽的眉眼,那样冷静,近乎不近人情。   **   霍启年从未被这样曲解过。   他心里有气,决定不再自讨苦吃:如苏允白的愿,不再“打扰”她。   他如常地上班、下班,清醒地当着他的霍总,依然杀伐果断,依然精明狠辣。   没了她苏允白,他依然是他。   某一天夜里,霍启年忽然从梦里惊醒。他记不清自己梦见了什么,刚醒来时,只听见窗外雨声急促,鼓点一样砸在玻璃上——他就是被这样的雨声惊醒的。   霍启年起身去关窗。   雨下得急,细细的雨丝隔着纱窗飘到霍启年脸上,凉丝丝的。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庭院以及大门之间的通道还亮着灯,在夜色里撑开明亮的一簇簇光。这一簇簇光又被雨雾折射着,泛开浅浅的、朦胧的光晕。恍惚看去,就像是有人站在灯下撑着伞,正预备着迎接晚归的人。   霍启年忽然觉得心悸。   他隐约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似乎也是这样一个下着雨的夜晚,只不过雨没那么大。那天好像是苏允白的生日,他答应过她要早点回来一起吃晚饭。可临下班之前,他忽然被一份文件绊住了脚。等事情处理完,早已经过了晚饭的点了。   失了约,他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一路上催着司机开快车。车先停在大门口,司机一个劲儿地建议要开到地下车库去,他不耐烦,自己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雨不大,但雨丝打在脸上,仍然烦人得很。霍启年快走两步,到了大门口的亭子里。站在他那个位置,能一眼望见庭院以及正门。   庭院里的路灯,有一个不知怎么的不亮了。两排亮着的灯,只那一个暗着,十分明显。霍启年多看了两眼,忽然间透过雨雾,看见了一道朦胧的光,自庭院的那头而来。   是苏允白。她是急匆匆出来的,带着一把大大的黑色的伞,随意披了件外套,脚步匆匆。她穿的拖鞋踩在庭院的石板上,啪嗒啪嗒地响,有种很聒噪的热闹感。   这啪嗒啪嗒的声音从远到近。很快,伞下的人将伞往上举了举,露出一张带着点情绪的脸来,“你怎么都不知道打伞啊?”   霍启年看着她,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一件不太厚道的事来:他忘记给她带生日礼物了。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苏允白闻言,愣了下,睫毛微垂,失落的情绪只在她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很快就消失了。   她道:“没事,今天天气不好。走吧,回去换衣服了。”   从亭子里走到庭院的这一路,霍启年没再淋雨。   他承诺苏允白道:“明天我就给你补一份礼物。”   她那时候是怎么回他的?   她说:“不用了,下次生日一起吧。”   下一次生日……   站在窗边的霍启年猛然惊醒——就是这一次了。   说起来,她的生日就在最近了吧?   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要算数。   他欠的礼物,这一次该还的——无关挽不挽回的事,就是言出必行而已。   她到时候要是还呛他,他就能理直气壮了。   霍启年想到这里,眼神一下子就不同了。 62. 第 62 章 承认吧,你嫉妒得简直要……   霍启年特地等到天黑, 才驱车前往A大花苑北区。   他始终记得上次在小区里遇上的那个嘴碎的老太太——霍启年当然不把这种人放在眼里,可他已经知道要多为苏允白考虑几分。   其实若不是考虑到苏允白的想法,霍启年还真恨不能敲锣打鼓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本来嘛, 他也不是见不得人。   可他要是真敢这么做,苏允白可能真的得被惹毛。   他不想再让她误解了。   不能着急, 得慢慢来。苏允白的性子就不是能被硬逼着来的,得水滴石穿, 得温水煮青蛙……   霍启年继续这么劝自己。   夜色里, 他的眼神幽深而冷静, 似乎胜券在握。   临下车前, 霍启年又看了一眼手机。   手机的界面停在一条微博上, 博主名叫“未来酒馆界南玻万”——这是徐瑾之的微博。   一个多小时之前,徐瑾之发了一条微博, 配图是满满一桌子菜,并没有人入境。但图片的最右下角有一只正在摆盘的手。这只手骨节清瘦修长, 腕骨附近有一颗小痣。   这是苏允白的手。   霍启年很轻易就从这张图片中判断出,苏允白请了她的朋友们到她家里小聚庆生。   以她跟她朋友们之间的交情, 一个多小时, 聚会可能根本就没散场。   既然没散场,那他一会儿肯定会碰上她的朋友们。   霍启年有点苦恼了。   苏允白的朋友们,似乎有一个算一个, 对他的印象都不太好。   到时候他该怎么表现呢?   霍启年在心里细细构思了一番, 自觉心中有数, 这才将副驾驶上的礼盒抱起来,推开门下车。   关了车门后,他眼神一扫,隐约在不远处, 看见了一辆黑色的车。   M家的限量版……咦?阿承前段时间为了庆祝什么事新提了一辆车,是不是就是这一款?   天已经完全黑了,北门的这个停车场虽然灯光不差,但视野跟白天的还是不能比。霍启年也只是这么一扫,并没有往心里去。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接下来的事上了。   霍启年沿着小道走向第3单元。   A大花苑北区的绿化做得很好。小区遍植常绿的灌木和高大的乔木,里面就包括桂树。   十月底的这个时节,正是桂花盛开的时候。人走在小区里,即便看不见桂花的影子,也觉得花香清远,沁人心脾。   远远的已经能看见第3单元门口那两排高大而茂盛的香樟树了。它们在夜色里站成了一团团高大的影子,看起来显得有几分狰狞。   霍启年却看得很亲切,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转过弯,即将拐入第3单元门口的主干道时,霍启年的脚步忽然一顿。   单元门口有人。   看清了人后,霍启年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甚至显出一种料峭的凛冽来。   **   苏允白抱着一个礼盒,将季承送到单元门口,神情颇为不好意思。   季承是来给她送生日礼物的。他礼数这样足,可她却没有正经邀请人过来,还让人赶上了现场……太失礼了!   苏允白再次试着挽留他:“你留下来一起吃顿饭吧?易安和世缘你也都认识,瑾之你更是熟悉……”   季承笑着摆摆手,“不用了。我在这里,你们都不自在。”   苏允白更不好意思了,不由得解释道:“我其实没想正经过生日的,就是正好赶上周末,我们几个找个借口聚餐而已……   “要不然,改天我再请你吃饭吧?”   季承看着苏允白,轻声一叹:“允白,你跟我这样客气,倒让我有点不安了。”   苏允白一愣。   季承道:“我送你的礼物其实并不贵重,就是一点心意罢了。你打开看看?”   他指了指苏允白手里的礼盒。   苏允白有些犹豫。   当着人的面开礼物这种事,她只在她那群好朋友们面前做过。   但既然季承坚持……   苏允白将礼盒半包在怀里,预备打开。   “我来吧。”季承顺手接过礼盒,双手抱住,示意苏允白打开。   苏允白拆了礼盒顶部的缎带,将盒子打开,露出了里面更小的一个盒子,以及它旁边的一支糖画。   苏允白怔住了。   她完全没注意到那包装十分精致的小盒子,眼神只落在那支凹着凤凰造型的糖画上,好半晌挪不开眼睛。   苏允白小的时候,C城的经济没起来,财政紧张到一度连老师的工资都拖欠着。也是因此,她们祖孙俩很是过了一段苦日子。   那时候蛋糕店刚兴起,价格十分美丽。苏允白自小懂事,过生日时,从来不敢要求要买蛋糕,连路过蛋糕店时都会下意识加快脚步,就怕苏外婆为难。   苏外婆心疼苏允白。她给不起苏允白一个昂贵的蛋糕,但却在别的方面花了心思。   C城的特色之一就是糖画。苏外婆在C城生活多年,很是认识了一些老C城人。苏允白生日时,她特地骑自行车赶了个早,到城外的一户老手艺人那里,定制了一个大大的凤凰造型糖画送给苏允白。   她说苏允白是她的小凤凰,早晚有一天会飞出C城这个小地方,到更宽广的舞台去。   小苏允白喜欢得不得了,抱着糖画好半天没舍得咬一口,连睡觉都偷偷抱着,结果反倒把糖画捂融了,沾了满被子满身,连凤凰造型都不成样子了。   小苏允白因此哭得不行。苏外婆又是气又是乐,到底没舍得说她。   后来C城经济好起来,她们再也不至于买不起蛋糕了。但每年过生日,苏外婆还是会特地送她一支糖画。年年都是凤凰造型,只不过年年都在细节上做了点改变。   苏外婆对苏允白的期待,她后来都实现了。她飞到了很广的舞台去,心里却始终挂念着那个送给她凤凰糖画的人。   所以她又飞了回来,想待在老人身边,伴她终老。   再后来,再也没有能送她凤凰糖画的人了。   不仅是人没了,连这门手艺本身,似乎也很少见了。   物非人也非。   她已经学会不再期待了,可今天,她又见到了!   苏允白抓住熟悉的凤凰糖画,嘴角露出个笑,眼里的泪却一下子就滚下来了。   她别过头去,用力地抹眼睛,可眼泪却不听话,不争气地总往外漫。   苏允白哑声开口,声音都在发抖:“对不起,我就是……”   季承轻声一叹。   他将礼盒挪开,上前一步,握住苏允白抓着糖画的手,将人拥入怀里。   被陌生的气息包围,苏允白本能地僵硬了一瞬。   季承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老师临走前交待我多看顾你……以前你生日时总能收到的糖画,我以后就代替老师送你,好不好?   “不要害怕,你一直不是孤身一个人。”   说着,他放开苏允白的手,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这动作的关怀意味太浓,怀里的人果然慢慢软了下来。   或者说,她没空注意一些别的事了。   这瞬间,苏允白满脑子都是当年那些温暖的记忆,都是这些年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失而复得的糖画,再也不能见的故人。   苏允白哭得不能自已,哭得微微发颤。   季承很克制地站直,并没有收紧臂弯,只是将自己当成一堵墙,还不时地用空着的那只手拍拍苏允白的肩,连安抚都做得很绅士,很克制。   可同时,他的目光就跟有自我意识似的,越过灯光下的重重树影,与拐角处的另一个人的目光对上了。   霍启年站在暗处,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不轻举妄动。   他混身如坠冰窖,心里却像是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整个人的理智都在摇摇欲坠。   他控制不住地发抖,抖得连牙齿甚至都打颤了。那打颤的声音太响,简直像是要昭告天下一般。于是他本能地咬紧牙关,咬得额间青筋直跳都不肯罢休。   季承做得太明显了,霍启年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都是男人,他当然看得懂季承看苏允白的眼神。   应该说,他终于不在他面前掩饰了。   他的兄弟,正抱着他的老婆。   霍启年的牙关咬得更紧了。   忍住!不能出去,不能挑破。   他很明显是有贼心没贼胆……你可别给他助攻了。   再说了,允白也不是那样的人。   她哪知道那个狗东西的险恶用心。   你不能再做错事了,不能把她越推越远,更不能给季承任何可乘之机……   你得稳住,得从容。   允白欣赏的是冷静理智的头脑,而不是热血上头只知道瞎争风吃醋的人。   霍启年,冷静!冷静!   冷静你妈个头!   霍启年近乎是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承认了,他嫉妒得简直要发疯!   他恨不能弄死此刻的季承!   而这个抛弃兄弟情谊、觊觎兄弟妻子的人,竟然还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看着他。   他有恃无恐,他自鸣得意。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霍启年深深地喘气,眼神一寸寸地冷了下来,在黑夜里透出狼一样的光。   他强逼着自己不看苏允白的背影,只盯住季承。   夜太黑,他们谁也看不清谁的神情。可两人都知道,对方正在看着自己。   他们在夜色里静静对视着,像是两只在猎场上狭路相逢的野兽,都警惕而戒备。似乎只要对方露出一点破绽,就能一跃而上,咬断对方的喉咙。   **   苏允白珍而重之地抱着礼物盒子,跟季承挥手告别。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再也看不见了,季承这才转过头来。   霍启年早已经从拐角走了出来,就站在不远处,狠狠地盯住他。 63. 第 63 章 你既然不知珍惜,那就把……   还是季承先开口的:“你都看到了?”   虽然是问句, 但他说得平平,更像是描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霍启年面无表情:“阿承,我拿你当兄弟。我如果真的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你, 你尽管报复回来,我接着就是了。   “但是, 别那么下作,别选允白。”   季承脸上的表情也消失了。   他看着霍启年, 缓缓道:“如果你得罪我的地方, 就是允白呢?”   霍启年的眼神很冷,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认识她五年了, 你跟她才见过几面?哪儿来的渊源?”   季承神色讽刺, “你跟我论这个?那你知不知道,我已经认识她十六年了。她读初二的年纪我就认识她了……你这区区五年, 也配跟我比?”   这个事,霍启年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他的惊怒显得很真实。   季承看着他, “少一副被欺骗了的样子。我没特意瞒你,她更是从来没想过隐瞒。启年, 是你从来不管不问的。你怪得了谁?   “再说了, 就算不提过去的事,你是不是忘了我大学也是K大的。即便按校友算,我们都该认识十三年了!”   霍启年冷笑:“K大办学至今, 出了多少届校友了, 谁规定所有校友都要认识?你们甚至不是同一届!”   季承道:“你说得对, 所以我们早在大学之前就认识了。你少这么一副表情,咱俩谁不知道谁,跟我装有意思吗?   “我说过了,这件事, 我一开始真没想着瞒你,再后来,我倒是真不想让你知道了。   “我发现,不想让你知道其实很容易。因为你根本就不愿意带她出来!”   霍启年像是被踩了痛脚:“那些地方,你让我怎么带她去?她是我老婆,不是那些夜店公主!”   “这话你别跟我说,你去跟允白解释,看她听不听。”季承无动于衷,“再说了,你的生活里除了应酬和寻欢作乐之外,就没有别的正经场合了?   “启年,别给自己找借口!你不过是一直看不见她而已。   “你看不见她,却要怪别人眼神太利,这是什么道理?”   霍启年深吸口气,几乎都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里带出来的热气。   他强逼着自己理出一条逻辑来:“所以,你一直说自己有喜欢的人……是假的?”   “不,是真的。”季承冷笑一声,“你不妨猜猜,这个人是谁?”   霍启年闭上眼,强压住火气,“那天真心话大冒险,你说高中时代曾经暗恋过一个女生……”   他脸上挂着嘲讽的笑,“你跟她差三届,她上学还那么早……季承,你那么早就心怀不轨……他妈就是个畜生!”   “你少给我扣帽子。”季承说到这里,神情也冷了下来,“我一开始是真把她当师妹的,她外婆是我的补习老师……   “我认识她时,她才是个初中二年级的小女孩,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真正动了心思,是她上了大学之后的事。”   霍启年冷笑一声。   这些话他听得分外刺耳,甚至生理性反胃,恨不能把季承那张脸揍得鼻青脸肿……可他还是近乎自虐一般地听了下去。   季承继续道:“她高中学物理竞赛的,考得很好,被K大少年班提前录取了,那时候她才十六岁。   “老师不放心她,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孩子,照顾不了自己。刚好我也在K大,老师就嘱咐我多照看照看她。   “K大物理学院男多女少,她又长得好看,年纪还小,一进来的分班考试还断档拿了第一……很快,她就有了个‘小师妹’的名号。   “军训拉练,她耐不过班上男同学的请求,唱了首歌……从此,‘小师妹’的名号就响彻整个K大,招来了不知道多少狂蜂浪蝶。”   霍启年听得心里又酸又苦。   苏允白唱歌……他听过的。   他能想象得出那种“杀伤力”。   季承沉浸在回忆里,神情还透着点怀念:“我怕她真让人欺负了,只好一趟趟地跑她们宿舍,好让那群蠢蠢欲动的男生都消停点。”   霍启年忍不住了,大开嘲讽:“结果你自己倒‘监守自盗’了。季承,你老师让你照顾人,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季承不理他,继续道:“我知道自己的心思后,就想着,要不然我保个研好了,正好能跟她一起毕业。   “可她的规划太明确了!她根本就没有任何想谈恋爱的心思。我刚明白自己的心思,她就忙着准备出国。她要考托福,要考GRE……她太忙了!   “我决定等她。我也等得起。我知道她的性子,老师还在C城,她就算出去留学,也只是留学而已,迟早会回来的。   “我等了她四年。她终于回国了,还是跟A大签约!我终于要等来曙光了,结果……”季承看着霍启年,脸上的怀念之色退了个干干净净,只剩冷凝,“霍启年,不是我不拿你当兄弟,是你根本就没把我当兄弟!”   季承深吸口气,“还记得吗?那年冬天,天气很冷,我找你一起喝酒。我跟你说,我喜欢的人回国了,就在A大。我再过两天就要去跟她表白了……我让你帮我参谋参谋,我该怎么样才不至于唐突了人……   “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跟我说的吗?”   霍启年眼神微微动了下。   季承冷笑道:“想起来了?你给我传授了一堆经验,祝我马到成功。你说我赶在年末追到了人,趁着过年就可以见家长,搞不好明年就可以当爹了……   “你说你也要抓紧了,否则以后我孩子出生了,你这个当干爹却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我当你是真心的!结果,转头来你就领了她到我面前,说这是你女朋友!”季承想起往事,声音都有点抖,“霍启年,你他妈就是这么当兄弟的!”   “我不知道。”霍启年沉声道,“A大那么多人,我怎么知道你喜欢的人就是她?”   “呵,A大每年招的老师就那么多,女性就更少了。她这样的年纪,刚回国就来A大……我几乎就把标签贴到她身上了,你他妈还跟我说你不知道?!”   “我怎么可能看见一个女人就对着你的标签套一套?那我他妈成什么人了?再说了,那是你喜欢的人,我记那么清楚做什么?看准了好伸手抢吗?”他讽刺道,“你当我是你?”   季承深吸口气,咽下一连串到了嘴边的脏话,冷声道:“我等了她这么多年,从她还是个小姑娘就开始等,你让我怎么甘心?!”   “早这么说不就得了?不甘心归不甘心。是你自己心怀鬼胎,却还想把过错往我头上扣!   “还净给我说些‘当年往事’,好像你季承多么冰清玉洁,多么情深意重……听得我他妈都要吐了。   “你怎么就不想想,感情不分先来后到。你们认识这么多年,要能成早成了。现在不成,就是你们根本没可能成。   “就这样你都敢伸手!你他妈就是罔顾兄弟情谊……”   季承静静看着霍启年,好半晌后,忽然失笑摇头,“有时候我是真的挺羡慕你的。不论什么时候,你都能把所有事都当作是一场谈判,理直气壮地归咎于别人。   “我跟你不一样。我再是觉得你不是东西,还是会觉得心里不安。一边是兄弟,一边是等了十多年的人,我不是从一开始就毫无压力的。   “但你亲手把我心里的压力一点一点抹平了。”   季承看着霍启年,“你娶了她,却又不肯好好待她,总是糟践她的心意……   “你知道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真的恨不能把你揍得生活不能自理……我是盼星星盼月亮,我甚至愿意做一些不那么道德的事,就为了能让她清醒,从此离开你……”   霍启年豁然色变。   不那么道德的事?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季承,“所以,那些短信……你干的?”   霍启年始终没忘了当日徐瑾之说过的事,他也一直在查,可毫无头绪。   他从来没有往季承身上想过!   季承面无表情:“是。我就是要让她看清楚,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还记得你上次醉酒吗?我特地送你回的莲山!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当时身上都是曲清音的香水味……   “她对你的心思,满A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你还以为自己是看在好朋友的份上照顾她!   “呵!你既然这么愿意照顾她,我成全你!   “可我不知道你竟然能混账到这个地步!   “你看见允白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问她怎么在那里,你甚至认不清自己的家……霍启年,你就是这样当人丈夫的?!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一直没有做错。我不愿意伤害允白,可如果这样能让她清醒……长痛不如短痛!”   霍启年抿住唇,眼底的痛色一闪而逝,却还是强撑着不肯露出颓势。   他即便再心存歉意,也不可能在季承面前表现出来。   ——他不是东西,他季承又觉得自己能高尚到哪里去了?   “哦对了,你刚才问我高中暗恋女生的事……”季承脸上忽然带上了快意的笑,“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可我如果不这么说,‘冰清玉洁’、‘眼高于顶’如霍总,哪可能配合着玩那么幼稚的真心话大冒险呢?!   “我就是想再拍一次照片而已——正如之前的那几次一样。谁知道我运气竟然那么好,她那天就在黄粱美梦会馆……而你,你竟然真的因为曲清音而驳了她的面子……”   霍启年再听不下去了,以手握拳,猛地砸在季承的腹部,几乎用了十成力,“季承,你他妈找死!”   季承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好半晌都没能喘匀气。   他勉强站直身,额上都有冷汗了,可整个人却像是一下子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   他甚至呵呵笑出声:“生气了?气得恨不能杀了我?可霍启年,你有什么资格生气?   “是我逼着你跟曲清音卿卿我我的吗?是我逼着你给曲清音做脸的吗?   “没人逼你的,是你自己主动做出这些事的。你既然敢做,又为什么怪我说给允白知道呢?你不是一贯不怕的吗?你不是自来就有恃无恐吗?怎么这会儿又怕了呢?   “我就是想让允白看清楚你是个怎样的人而已,我错了吗?”季承大笑着摇头,“我当然没错。我不过就是在这个过程中,用了一点不太光彩的手段而已。   “可即便是我不怀好意给你挖了坑,你自己也很配合着跳了下去。你甚至还自己往上踩了踩,生怕埋得不够死……”   夜色里,霍启年的呼吸声格外急促,像是困兽一般。他眼里的情绪压抑得惊人,仿佛一点就会炸。   季承却犹嫌不够。   “哦对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季承对着霍启年笑,“在当小人之前,我其实问过你的。还记得吗?曲清音回国之前,我跟你‘请教’过的。   “我问你,要是我喜欢的人喜欢上了一个人渣,过得不好,我要不要把她抢回来。   “你当时是怎么告诉我的?你说‘当然啊!阿承,是男人就别怂’。   “我当然是个男人!所以这一次,我说什么都不会怂。   “你既然不知珍惜,那就把她还给我!   “允白也早就受够你了。霍启年,她不会回头了。我认识她这么多年,我比你了解她!她不会回头了!”   她不会回头了!   这话像是魔咒一般,在霍启年耳边不住回响着,近乎震耳发聩。   霍启年只觉得有一股热气直往脑袋顶上窜,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太恨了,恨得五感似乎都失了常,恍惚间甚至闻到了自己呼吸里的血腥味,那样浓烈,以至于他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忍住不干呕。   季承的这张脸,实在太碍眼了!   这种狗东西,就是欠收拾!   霍启年的拳头甚至比自己的理智更快一步,又狠又急地砸向季承的脸,丝毫不留手。   他不客气,季承更没客气。   他早就想打霍启年一顿了。   多大的人了,还是学不会尊重别人的真心……   他就是欠收拾!   收拾一顿可能根本就收拾不好,但不要紧,至少能出气。   夜色浓重,灯光的阴影里,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不要命一样对打,完全放弃了防御,拳拳都对着对方的脸和胸腹去,仿佛彼此是累世的仇人一般。   人的闷哼声,拳拳到肉的撞击声,脚步摩擦地面的刺啦音,以及秋初还剩余的虫鸣声,为灯光下张牙舞爪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作配,仿佛是在上演一出不太高明的舞台剧。   而几米之外,一墙相隔的地方,苏允白手里抱着糖画,正跟她的朋友们愉快地聊天。   她收到了意料之外的礼物,便很轻易地心满意足。   她甚至还忍不住感叹:这真是个愉快的生日。 64. 第 64 章 能耐了,竟然还敢碰她瓷……   苏允白的“好运气”似乎还没有用完。   新的一周, 她上班时间例行查邮件,发现自己有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邮件,来自她的博士导师谢帕德教授——   “亲爱的苏,   “最近还好吗?这个周五,我拿到了TargetR的测试报告, 你做了一个很了不起的工作……作为beta测试的一员,我们按要求给你们的团队发回了反馈表。但我想, 你可能希望从我这里听到一些更私人的评价。   “是的, 这个软件很棒, 这毋庸置疑……   “我不想花费很长的时间在这里跟你谈一些很细节的事, 你我都知道, 对于一个项目来说,这已经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用四年的时间给它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现在是时候往前看了。亲爱的苏,我想问你, 你的未来将落在哪里?   “原谅我过剩的好奇心,但是正如我三个月之前给你打电话时邀请的那样, 这个邀请至今依然有效。如果可以, 请给我回个电话,或者我们可以约个时间进行一次线上会议。   “照顾好自己,   “安德鲁”   苏允白的眼神落在这封邮件上, 久久没有移开。   她想, 不论她最终回不回应那个邀请, 至少领航科技旗下的这个软件,表现应该不会差。   事实也正如苏允白所想。   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末,苏允白接到了来自领航科技的消息,称软件的beta测试已经全部完成。除了国外参与测试的单位外, 国内一共有四家单位已经跟领航科技确定了购买软件的合同。   这四家单位,也是一开始苏允白定下beta测试的潜在目标,因为他们有购买放疗计划软件的需求。   就数据来看,她一开始定下的目标,已经百分百实现了。   据说软件的口碑很好,有些医院甚至主动跟领航科技发出邀请,想体验一番TargetR。   紧随而来的,是领航科技即将举办庆功宴的消息。   邀请函第一时间就递到了苏允白这里。苏允白虽然人已经离开领航科技了,但她名下还有以科技入股的领航科技的股份,她本人更是这个软件能面世的主要功臣之一……于情于理,这一次庆功宴,她都不该缺席。   苏允白欣然应邀。   庆功宴定在周六晚上,新科大手笔地包了清溪会馆的二楼用作场地。以清溪会馆寸土寸金,双人一顿饭都得近五位数的消费水平,足见新科对这次投资回报的满意程度。   这一次的庆功宴稍显正式,苏允白特地穿了件小礼服过去。小礼服整体色调为深蓝色,不规则裁剪,露出半边的肩膀,裙摆处从小腿往下形成参差的长度。整体设计稍显俏丽活泼,但穿在苏允白身上,却并不花哨,反倒有种很清雅之感。   既然穿了礼服,就不能自己开车了——这是徐瑾之的理论。所以当天晚上,是徐瑾之送苏允白去的。   她将苏允白送到清溪会馆二楼,看着她入了场,而后直奔清溪会馆三楼,加入她的塑料小姐妹们的日常闲聊中。   近日A市商圈流传着一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消息:霍家霍启年和季家的季承闹翻了。   众所周知,霍启年与季承乃是自幼相识的发小,关系铁得狠。霍氏和季氏的合作一直很密切,说这俩人闹翻,感觉不太可信。   虽然如此,并不耽误徐瑾之听八卦——   有人说这两人打起来了,打得特别狠,几乎鼻青脸肿,最后去的还是同一家医院。   徐瑾之撇撇嘴。   谣传!   她前两天刚远远地看见过霍启年,虽然没太看仔细,但那厮除了气场上稍微消沉了些,像是犯了胃病似的,整体上还是那副欠揍的模样。   哪儿鼻青脸肿了?   有人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这俩是为了同一个女人。   徐瑾之直翻白眼。   这不更扯淡吗?霍启年最近这段时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天天变着法儿地往助教跟前凑。他哪儿来的美国时间去跟季承争风吃醋?   再说了,季承在圈内风评一向不错。他这个人性格以稳重见长,可不像是个会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人。   更有人说,两人是因为理念不合,哪一个商业合作告吹了。   徐瑾之来了点精神。   这倒是比较靠谱。   徐瑾之正听八卦听得兴起,不经意一转头,差点没炸毛。   三楼角落的一张桌子前,灯光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人。那人正微微垂着头看着窗外的方向,额前的碎发半耷拉着,遮住了他大半的眉眼,看上去有些忧郁——不是霍启年又是谁?   他怎么看上去这么……失魂落魄?徐瑾之都有点觉得自己感觉错了,但她第一时间想到的词,就是这个。   霍启年也会失魂落魄?   他这是在搞什么行为艺术吧?   吐槽归吐槽,徐瑾之心里还是有点小尴尬的。   她们这群人在这里聊人家的八卦,虽然压低了声音,可偶尔说到兴奋处,声音难免高了些。霍启年听到的概率应该很大才对。   背后说人坏话,还被正主逮着了。而这个人还是霍启年……徐瑾之的确有点不自在。   但奇怪的是,霍启年似乎一点反应也没有。   众所周知,霍总可不是个平易近人的性子,哪能轻易让人看了笑话。   ——今天他是吃错药了?   徐瑾之盯人盯得久了,霍启年若有所感地抬起头,迎上了她的目光。   他顿了下,很克制地点了点头,起身走了。   徐瑾之忽然警醒。   霍启年要去的那个方向,是不是二楼?   助教可还在二楼呢!   霍启年的确是要去二楼,但他并没有出现在领航科技众人面前,而是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猫着。   他隔着一段远远的距离,看着人群中的苏允白。   她今天穿了一件很漂亮的裙子,头发挽起,露出的脖颈线条修长而精致,衬得她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着一种特别的清雅。   看得出来,她很受领航科技众人的尊敬。在场众人目光的焦点,有一半以上是在她身上。跟她年纪相仿的男男女女们,很亲近地跟她开玩笑,偶尔说了句什么话,她被逗笑了,眼睛就会跟着弯起来,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今天应该是真的高兴。他注意到,她都已经在喝第三杯香槟了——她不是个喜欢喝酒的人,会这样纵情,应该是有些高兴得忘了。   她喝酒不太上脸,但若是喝得多了些、急了些,她看人的眼神就会变得很水润。当她顶着这样的眼神,半抬着头静静看你时,那神态就又是安静又是乖巧,还透着点很克制又很真诚的崇拜之情……   这都是他曾经见过的样子。   可为何直到这时候,记忆才开始鲜活起来呢?   苏允白说他是不甘心……他当然得不甘心。   曾经有这样令人惊艳的目光愿意停驻在他身上,而现在,这目光要离开了,他怎么能甘心?   可他也不仅仅是不甘心。   否则,此时此刻,他心里那种深而沉、无边无际的苦涩感,又该怎么算呢?   他不知道什么样才叫□□情,什么样才叫做心动……即便是此刻,他也不敢说自己就真的完全明白了。   可只要一想到以后,苏允白与他再无瓜葛,他心里就有一种如刀割一般的感觉,像是被硬生生挖空了一块似的。   这样的想法其实很让人丧气。霍启年以前从不会主动这样想,不是他有恃无恐,而是他从来不自我怀疑,自我打击。   可现在……他情不自禁地这样想了。   只是想想而已,霍启年几乎就本能地感到心慌。   越是心慌,他反倒越是发了狠——哪怕用尽手段,他也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人群中,苏允白悄悄拿手背贴了贴脸,眼神往角落的方向飘了飘。   她很快认定了一个方向,不动声色地往那边靠。   霍启年跟着起身。   **   苏允白从洗手间出来,悄悄揉了揉眉心。   她对自己的酒量心中有数,现在还远不到醉的程度,只是喝得有点急了,酒气上涌,脸上的温度就有些高,整个人就有些懒洋洋的。   洗手间出来是一个通风口,温度稍低,连两侧壁面的瓷砖都被镇得冰凉凉的。这样的气温对于现在的苏允白来说很适宜,她贴着墙走,脚步慢吞吞的,刻意贪凉。   这时候,她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杯水。   苏允白下意识抬头,迎面看见了霍启年。   她下意识皱眉。   怎么又是他?   霍启年将水杯往苏允白眼前递:“蜂蜜水。庆功宴才刚开始,你就喝醉了,不太好。”   见苏允白不接,他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将水杯往她手心递。   是冰的。   苏允白的手比自己的意识快了一步,抓紧了玻璃杯。沁凉的感觉透过皮肤往里传,几乎让她的精神一振。   霍启年看得分明,眼底有光幽幽一闪,像是藏了点隐秘的笑似的。   他催她赶紧走,“别站在风口,到时候得感冒了。”   苏允白不搭理他。   她是有点酒气上头,可脑子还很清楚:“你到底想干嘛?”   霍启年笑着看她,声音低低的,但还是很温和的样子:“苏老师,没必要这么霸道吧?新科是我一手创立的,领航科技的庆功宴,我也能来的吧?”   苏允白不说话。   霍启年往前站了一步,替她挡住了风口,继续道:“苏老师,还没恭喜你。TargetR广受好评,你做出了一个很成功的产品。   “身为领航科技的股东之一,或者说,从投资人的角度,你心里现在是什么感想?高兴吗?”   苏允白看着霍启年,微微皱起了眉。   她发现,今晚上的霍启年似乎有点不对劲。   以前的霍启年,你总感觉他似乎随时要出入什么商务场合,成天绷着一张精明而敏锐的面具,搞得你也忍不住跟着精神紧张,怕一不小心就让他抓了把柄。   可现在,他身上那种昂扬而锋锐的气场消失了,整个人意外地显得柔和。   这样的状态落在霍启年身上,显得很不寻常。   苏允白不由得盯住了他,眼神很认真,像是要看清楚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似的。   喝了酒的苏允白,看人时,是真的能把人心看化的。   霍启年顶着那双盈盈的、清凌凌的眼神,只觉得心跳都漏了两拍,甚至隐隐都有些口干舌燥。   他可能才是那个喝了酒的人。否则,他怎么现在脑子都开始有点微醺了?   霍启年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都不自觉柔和起来,像是带着诱哄似的:“你的付出得到了回报……苦尽甘来,开不开心?   “你花了四年的时间投资TargetR,现在到了丰收的季节了,你收获满满。你甚至花了更多的时间去投资‘霍启年’这一股。过去那些年,它表现不好,让你血本无归。但这一支接下来会看涨的,你要不要……再给他点时间?”   苏允白还在看他,轻轻地眨了下眼。   她的注意力其实根本没放在霍启年的话上,而是盯住了他眉心的一个红块——灯光昏昏,苏允白一直到现在,才清楚地看清了霍启年的脸:有些苍白,于是更显得他眉心的那块红块显眼。哪怕他额间的碎发盖住了大半额头,碎发晃动间,这红块还是清晰可见。   苏允白执着地想知道,这红块到底是他过敏了,还是伤后的瘀痕。   这个位置的伤……霍启年这是终于撞到脑子了?   霍启年是真的觉得自己脑子被坏掉了。   那双盈盈的眼睛里,全是他。   只有他。   他被蛊惑了,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捧住苏允白的脸。   即便在风口吹久了,霍启年的手的温度还是过分高了,比苏允白的脸还烫。一接触,就让苏允白忍不住直皱眉。   她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似乎离霍启年太近了。   他离她越来越近了。   苏允白心里一惊,下意识转过脸。   霍启年的唇贴着她的脸颊边蹭过。   倘若她刚才没躲……   苏允白眉头皱得更紧。   她刚想退开,就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一双灼热而有力的手抬了起来,摆正。   而后,霍启年的唇猛地下压,贴上了她的唇,长驱直入。   滚烫的温度袭来。   苏允白惊得瞪大了眼睛。   面前的人却格外投入,几乎是瞬间就抓住了她的双手,连同她手中的玻璃杯一起,整个人顺势将她拥入怀中,抱得牢牢的,深深地吻。   他熟知她的每一个反应……在这场战役里,他天然就立于不败之地。   霍启年的手臂越收越紧,无视苏允白的呜咽,恨不能将怀里的人牢牢嵌住,溶入自己的骨血中才好。   好半晌,霍启年意犹未尽地放开她。   他的额头贴着苏允白的,声音嘶哑,气息还有点不稳:“允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向你证明自己的。好不好?”   苏允白的眼睛依旧水润,眼底潮起潮涌,似乎藏了很多不能对外人说出口的情绪。   她的唇有点肿了,平复了好半晌呼吸,终于要开口。   这时候,自不远处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响。   相拥的两人下意识转过头。   楼道的另一头,沿着门框一字排开,正看得目瞪口呆的人们终于回过神来,尴尬地作鸟兽散。   最打头的那个就是徐瑾之。而后,是她领航科技的同事们。   苏允白想起刚才的事,脸一下子红了个通透。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   她用力挣了挣,见挣不开,又深深吸气,“你先撒手。”   她这样“平和”,以至于霍启心里真有了不该有的妄想,缓缓地退开了些。   然后,迎面泼来满满一杯冰蜂蜜水,冰得霍启年几乎打了个寒颤。   不等他反应过来,腰腹间又猛地挨了一记手肘。   旧伤未愈,新伤又丝毫不留情……霍启年弓着腰,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苏允白犹嫌不够,伸出脚跟来,使劲地碾着霍启年的脚背,恨得咬牙切齿:“清醒了没有?!霍启年,你到底要不要脸?!”   事实证明,霍启年似乎不要脸了。   他弓着身抬起头来,露出潮湿着的、潮红着的一张脸。他看着苏允白,神色似乎很痛苦。   苏允白还没反应过来,霍启年就直接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好半晌没爬起来。   苏允白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满面寒霜。   她第一反应是——能耐了,竟然还敢碰她瓷! 65. 第 65 章 霍启年,丧家犬都比你现……   苏允白强忍着不耐:“你又在搞什么把戏?霍启年, 你给我起来?!”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苏允白等了半晌,神色渐渐有些惊疑了。   她试探着躬下身来,凑近了去看。   地上的人脸色潮红, 双眼紧闭。即便她再用力推他,还是毫无反应。   苏允白在原地烦躁了半晌, 赶紧去喊人。   清溪会馆能在A市高端餐饮市场牢牢占据一席之地,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会馆本身就有自己的医生, 虽然医疗资源比不上正经的医院, 但配套的应急急救措施一应俱全。   经理匆匆带着医疗团队赶来, 认出霍启年那张脸后, 头都大了一瞬。   医疗团队一拥而上, 折腾了半个小时后,终于确定了霍启年的身体状况——高烧, 低血糖,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   苏允白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高烧她能理解, 低血糖她也能接受,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是怎么回事?   霍启年这是无法无天太久了, 终于被人看不惯套麻袋了?   但不论是哪一条, 似乎都跟她气急给他的那一下没多少关系。   苏允白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她是头一次跟人动粗,虽然并不后悔,但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清溪会馆的医疗资源到底比不上正经医院, 即便真比得上, 经理也不敢真就让霍启年待在这里, 早在第一时间就联系了霍氏旗下的医院。   医院很快来人了。   经理在苏允白面前期期艾艾的,“您看,您要不要跟车?”   经理当然知道苏允白和霍启年的关系。干他这一行的,别的可以不行, 眼神一定要亮,耳朵一定要明。   当然,服务态度也一定要好。所以他这期期艾艾是特地表现出来的,就为了安抚苏允白的心情,好争取最大的支持。   苏允白摇了摇头,“不了。”   霍氏旗下的医院,还能把他们正经的东家怎么着不成?捧着都来不及。   当然了,即便今天去的不是霍氏旗下的医院,这一趟她也不会跟的。   经理倒没坚持,而是走到离苏允白不远的地方,和他的搭档说着话。两人的声音虽然压得低低的,但苏允白还是能听见——也可能他们就是故意要让她听见的。   “该联系谁好呢?入院手续倒不是问题,主要是不能没人守着吧?那像什么样子呢?”   “联系霍女士?”   “不是听说刚为了……闹翻了吗?”   “那不然,霍董?”   “你发什么癫?霍总跟霍董的关系……你是嫌弃自己在霍总面前太有脸面还是怎么的?”   “那……我倒是听说霍总跟她姨妈关系挺好?”   “有没有点眼力见儿啊!谭院士那么忙,今儿个人家不定在哪里忙着大事儿呢!再说了,老人家虽然身体硬朗,但到底上了岁数,霍总又不是什么大病,惊动人家做什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只能考虑霍总的好朋友了?不然,季承季总?”   经理倒抽了口凉气,急急否认:“不行。”   苏允白还有点好奇。   真考虑朋友的话,怎么季承就不行了?   不过这样的念头不过在她脑子里闪了一瞬,很快就过去了。   旁边的那两人还在商量着,几乎把霍启年身边的“狐朋狗友”们点了个遍,也否了个遍:不是人不在A市,就是办事不靠谱,再不然就是不合适。   两人已经开始考虑霍启年的助理们了。   苏允白听着听着,心情逐渐有些微妙。   万贯家财又如何,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这么久了,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能来照顾他的人。   他是真的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冷冰冰的。   但这可能是她这种小市民才有的“软弱”心理。也许在霍启年这样的“强人”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事儿,因为金钱能买来任何服务。   至少,他的助理们总是在的。   苏允白想到这里,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可怜霍启年,还是该感叹他高明。   他处理私事时,一贯是“万事皆可助理”。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事关他自己,也只剩助理了?   可能就是想到了,所以他才那样锻炼他的助理们?   可助理跟亲朋好友,怎么能一样呢?   他活得这么独,究竟是天生冷心冷肺不需要感情,还是有意将自己武装得毫无软肋?   算了。   不论如何,这都不关她的事了。   苏允白收回目光,无视还在一唱一和的经理和他的搭档,转身离开。   **   霍启年的梦里,正在下雨。   一开始,雨是无声的。天地间一片昏昏,所有的光,似乎都凝聚到他眼前的那个人身上。   霍启年从未如此清楚地看清楚当时的苏允白——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圆领短袖T恤,露出细长的脖子和手臂,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黑色背包,将她整个人衬得小小的,看上去甚至显得有些单薄。   她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   这时候,霍启年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允白,你还可以后悔。”   这口吻太过气定神闲,太过漫不经心。以至于此刻的霍启年听来,竟然感到一种清晰的沉痛感,仿佛在看明珠蒙尘,宝物折价——那时候的他根本不清楚,这句话的分量与那个人相比,到底有多不对等。   霍启年的潜意识可能接受到了类似的信息。于是这话音刚落,卡擦一声巨响,仿佛惊雷滚后,而后,劈里啪啦的雨声终于入耳。   苏允白撑开了一把黑色的伞,拉着行李箱,踏出了他的领地。   雨下得太大了,几乎是立刻就在她的伞面上溅起一层水雾,伴随着闷闷的劈里啪啦声。   伞还是不够大,她的行李箱大半都露在伞外,将雨点挡得四处飞溅。细细的雨丝因此落到她的手上,泛着冷白的光。   她的裤腿很快就湿了。脚下一双拖鞋踩在庭院的石板上,啪嗒啪嗒地响。但那声音与雨声比起来,似乎又太过微不足道。   这样大的雨,为什么要走呢?   下雨天乃是留客天,喊她回来啊!   霍启年心里这样想着,也几乎是急切地催促着站在门后的那个自己。   可天地间只剩雨声,再无任何人声。   那把黑色的伞撑开的小小的天地,渐渐从正门口移到庭院,又移到大门口。   撑伞离开的那个人,始终不曾回头。   有人曾经训斥过他,说他早晚会后悔。   当时不知往后事,霍启年从未想过,这话竟然有成真的一天,而且还来得那么早。   霍启年心痛难忍。   这世上大概有一种刑罚,叫一语成谶。它有一种特别的杀伤力,让你每每想起往事,似乎都能很清晰地看见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以及它们彼此通往的结果。你将清醒地看着自己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以一种执迷不悟的姿势。   然后有朝一日,记忆一一铺开。你总有一种错觉,好像所有的事,早在一开始就标注好了结局。而你就是有那么蠢,竟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错误的那条路,拦都拦不住。   结局早注定,于是故事就有了强烈的宿命感。你再是不甘心也毫无办法,只能守着当初的回忆一日日折磨自己,想一次,悔一次。   霍启年睁开了眼睛。   天光大亮,病房格外安静,果然没有他想见的那个人。   霍启年垂下眼,掩住自己的失望。   这时候,有一道声音在病房内响起,压着火气:“醒了?”   ——是霍董。   霍董自窗边转过身来,看着病床上的霍启年:面色苍白,精神萎靡……   霍董冷笑一声,“你照照镜子,好好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丧家犬都比你这鬼样子好点!”   霍启年从床上坐起身,冷冷淡淡道:“不爱看拉倒,我也没让你来。”   “你当我想来?看看你做下的事!”霍董将一沓文件扔在桌上,“将自己的姑姑赶出家门,跟季家的小子大打出手……   “你以往就混账,无法无天、不服管教。现在倒好,不仅不学好,还变本加厉……霍启年,你可真是长本事了!”   霍启年冷笑看他,“霍董还是那样神通广大,什么事都瞒不住你。那想必你已经知道这背后的缘由了?   “我这么做,是他们欠!我的人,他们也敢伸手!”   “你还有脸说?!”霍董气得直运气,“我问你,到底谁的错,这到底是谁的错?”   霍启年抿住唇,神色里透着一种不妥协的倔强。   霍董难掩痛心:“你总是这样!知道自己错了,却总是学不会低头……你是真的被惯坏了!   “还‘你的人’?你听听你的口气!你再看看你自己做下的事!你现在跟方家那个小姐有什么区别?”   霍启年豁然色变。   他一字一顿道:“别跟我提她!”   他这辈子最倒霉的就是这件事。   之前是奇耻大辱,如今又再添一层阴影。   霍董不为所动,“我难道说错了?你不是霸道任性?你不是在死缠烂打?你但凡还有点脑子,就将心比心。想想自己,想想方家小姐!再替允白想想!   “你再不知悔改,就等着把她越推越远吧!”   霍董摔门而出。   等到门完全合上后,霍董才收敛怒色,长长地叹气。   身边的人劝他:“您想劝他归劝他,何必拿方家小姐说事呢?您明明知道他听不得这个……”   霍董摆摆手,“你不懂。他这个性子,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自己还有点本事……那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不下点猛药不行。   “况且……”霍董说到这里,神色复杂,隐隐带着愧疚,“他姨妈说得没错,他成了今天这个性子,我和素馨得负很大一部分责任。   “……是我们没教好他,还让他起了逆反心理,以至于让他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哎!” 66. 第 66 章 来自霍启年的赔礼   苏允白再次见到霍启年, 是在新一周的周一下午,于副院长办公室中。   那时她刚上完课回来,副院长办公室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电话那头的副院长声音洪亮:“苏老师啊, 忙不忙?不忙的话来一下我办公室,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放心, 是好事!”   苏允白再没想到这好事会跟霍启年有关。等她推开副院长办公室的大门,看见坐在沙发上的霍启年时, 真有些猝不及防。   她的神色第一时间就绷紧了——怎么又是他?!   副院长办公室有一整面玻璃窗, 光线因此十分充足。霍启年人正侧对着光的来处坐着, 面带笑容, 神色谦逊有礼, 十足十的体面人,哪儿还有当日的狼狈模样?   听到开门的动静, 他转头看来,很客气地对苏允白点了点头, 再很自然地收回视线,仿佛只是看见了一个泛泛之交, 意外绅士, 也意外含蓄。   相比之下,副院长就热情多了:“苏老师,过来坐!”   寒暄完, 副院长直奔主题:“是这么一回事。霍总想来咱们学院设立一个助学金项目, 以‘苏兰’女士的名义。苏老师, 苏兰女士是你外婆,身为亲属,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吗?”   苏允白一怔。   这个消息,真有些出乎她意料。   她下意识看向霍启年。   霍启年接过话:“霍氏在A大已经设了一个奖学金项目, 以霍氏集团的名义鼓励优秀学生继续进步。接下来我们要设的是助学金项目,主要是想帮助那部分家庭条件比较困难的学生,支持他们的学业。   “另外,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这个助学金主要针对女学生。或者说,女学生的比重会远大于男学生。”   副院长很爽朗地笑了,“霍氏集团一向富有责任感。我们学校与霍氏的合作也不少,每年从A大走出去的毕业生有不少就职于霍氏,论起来我们也算老朋友了……”   副院长跟霍启年拉完关系,又看了看苏允白,试探着问霍启年道:“还不知道霍董与苏兰女士有什么渊源?”   物理学院单单副院长就有三位,霍启年找的这一位姓叶,是个作风比较粗犷的领导,刚调任A大物理学院不久,对苏允白和霍启年的关系还真不了解。   事实上,整个物理学院甚至是整个A大,知道苏允白曾经是霍太太的人极少。隔行如隔山这话,有时候并不仅仅是在说专业领域。   学术圈和商圈虽然有重叠的部分,但细论起来,已经是完全不同的领域。倘若不是刻意探听,消息流通得没有那么快。   也是因此,苏允白在A大的工作与生活其实都很自在,从来没有人会将与霍氏有关的任何事联系到她身上。   她对现状很满意,更无意让人知道自己的过去。这会儿副院长一问起,她下意识就紧张起来。   苏允白看着霍启年,以一种警告的眼神。   霍启年却没看她,而是很自然地道:“苏兰女士是我很敬重的一位长辈。她是一位教师,教书育人,风骨绝佳。   “您听过C城吧?是,当年是个穷地方,青壮年劳力外流,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居多……   “苏兰老师就是C城人。当年C城经济很不好,一度连教师的工资都发不出来。另外一所学校曾经重金想挖走苏兰老师,她却没走,而是留了下来,教出了一批又一批学生……   “后来C城经济稍好后,苏兰老师还资助过许多困难的学生,尤其是女学生……”   霍启年说这些话时,神色很认真,因为这种认真而显得很诚恳。   苏允白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有人天生深谙交流之道,至少霍启年在此道上绝对得天独厚。   他这人有种很特别的本事。明明有些话并不如何夸张,可经由他的嘴说出来,就带着一种强烈的感情色彩,轻易就能说服和鼓动人。   苏允白就听得心里潮起潮落,又是心酸又是骄傲。   这是她外婆,从小养大她的人。   当然了,苏允白也没被捧得昏了头。她曾经被这样的霍启年迷惑过。所以此时此刻,她即便再觉得霍启年的话顺耳,心里的警戒一点也不少。   ——霍启年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外婆的事了,这会儿忽然提起,到底是想搞什么把戏?   霍启年似有所感,忽然看了苏允白一眼。   苏允白心里没来由一提,就听得霍启年继续跟叶副院长道:“您也知道,领航科技曾经跟A大有合作项目,项目负责人就是苏老师。苏老师人很优秀,我们也是经由她才了解到了苏兰女士的事……   “我们很为这种精神感动,并决定将这种‘教书育人’的精神传承下去。于是,我决定设立一个以‘苏兰’女士为名义的助学金项目……”   苏允白犹自戒备,但叶副院长已经完全被打动了。   他看向苏允白,“苏老师,霍总这么有诚意,设立助学金项目对咱们学生,尤其是那些家庭条件比较困难的学生是一件好事。我是很支持的,你的意思呢?”   霍启年跟着很自然地看向苏允白。   苏允白纠结得不行。   她当然知道设立助学金项目对学生有好处——这也是她没办法直接拒绝的原因,即便提出这件事的人她再也不想有任何往来。   况且,助学金还将以苏外婆的名义设立。这几乎是直接击中了苏允白的软肋。   古时候的读书人讲究封妻荫子,对于苏允白而言,在亲情一道,她最大的遗憾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倘若有这么一个助学金项目,能让更多人跟她一起记住苏外婆,纪念苏外婆,她说什么都不忍心拒绝。   可另一方面,她仍然心有顾虑。一是出钱的人是霍启年,二是……外婆会不会觉得高兴呢?   霍启年只是一眼,就看出了苏允白的迟疑。   他看向叶副院长:“您能让我跟苏老师单独交流几分钟吗?”   叶副院长笑呵呵起身,“当然,当然。”   等人走了,苏允白再也忍不住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显得有些暴躁而不耐烦。   霍启年看着她,叹道:“苏老师,你没发现吗?你最近但凡见到我,就总是对我很戒备……”   苏允白冷笑道:“难道不该吗?”   霍启年苦笑一声,举起手来,作出一个投降的姿势,“苏老师,我没想跟你吵架的。事实上,我真就是想做一件实事而已。设立这个助学金项目的缘由,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我向你保证,我是真心的。你也知道,我对你说出口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的。”   苏允白却不信:“你是第一天知道我外婆的事?”   立助学金项目当然是好事,但他早不立晚不立,怎么选在这时候了——苏允白知道自己有点不讲理,可能也有点自作多情,但她就是没办法对霍启年的动机放心。   霍启年沉默片刻,“我承认,我的确是有点私心。”   苏允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霍启年道:“一来,我曾经承诺过外婆会好好照顾你,但我没做好……”他的眉眼微微往下耷拉,歉疚的神色显得很真诚,“不论你相不相信,我是真的想补偿你……   “二来,这也是霍氏企业文化的一部分。A大人才济济,多一个由霍氏设立的助学金,就能进一步扩大霍氏在A大学生中的影响力……”   他说着,又看向苏允白,诚恳道:“但不论我的初衷如何,这总归是一件好事不是吗?你如果有什么顾虑,大可以跟我直说。   “你不说我怎么能知道你的想法呢?不论如何,事情总要办得让你开心才好。”   苏允白静静看了他半晌,似是要透过他的皮囊看清他的内心。   霍启年坦然地坐在她面前,继续鼓动道:“允白,你难道不想这世上有更多能记住外婆吗?”   苏允白当然想。可问题是——“外婆不是高调的人。”   设立一个助学金项目,就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纪念并记住某个人,这是美名远扬的事。可苏允白很了解苏外婆:在苏外婆看来,她只是做了自己分内的事,从未想过要表功。   霍启年笑了下,“外婆做的事值得鼓励吗?值得!既然值得,以她的名义设立助学金,就是再合适不过的事了。   “再说了,允白,并不是所有的奖助学金的项目都是出于表彰了不得的功绩而设立的。否则你把那些明星名下设的慈善基金会怎么看呢?——虽然名目不同,但其实二者的性质是差不多的。   “另外一个例子,想必你也知道,斯坦福大学最开始创立的初衷之一就是为了纪念创办者英年早逝的儿子吧?   “他们的儿子逝世时才是个少年,也不适合谈功绩吧?但这大学不也办下来了?还办得举世闻名。   “有这么多的例子在前,以外婆的名义设立助学金,怎么就不合适了?”   苏允白想了想,没回答,而是问道:“成立这个助学金项目,大概需要多少资金?”   霍启年看着她,说了一个数,并补充道:“我们会为此专门设立一个基金,基金可以自持运转,再将每年的收益拿出来用作助学金。”   苏允白松了口气,道:“那算我一半。我也不占你便宜,到时候助学金是联合项目。一半冠霍氏,一半冠我外婆的名。”   她自己家底不够厚,但离婚时分的旺铺以及霍董给她的市中心的店面倒是很值钱。她物欲不重,可以把这部分都折算给这个基金。   霍启年刚想拒绝,苏允白就道:“你如果不同意,这件事就算了。”   她勉强能接受霍启年的动机。但不论如何,她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成果而毫无付出,尤其这还事关她外婆的名誉,而给出这份“礼物”的人还是霍启年。   霍启年顿了下,拒绝的话就这样被堵在了嘴里。   两人就着助学金的细节又商量了片刻,确定了大体的框架。   临结束前,霍启年状似不经意问道:“你这几天去给季承的员工做环评培训时,见到他本人了吗?”   苏允白狐疑地看他。   霍启年面不改色,“噢,就是最近总见不到他本人,所以问问。”   苏允白便没多想,“这种事你问我?问错了人。”   霍启年眼底光芒一闪。   果然。   他都受伤不轻,季承只会比他更重。   那狗东西果然不敢顶着那么张脸去见允白。   一个只敢藏在暗地里,十多年了还不敢表白的人……懦夫行径!当他会怕?   他的对手从来不是季承,而是……   霍启年看着正凝眉思索的苏允白,一颗心不自觉变得又酸又软,滋味难言。   他再次提醒自己:事缓则圆。慢慢来,不能操之过急,得讲策略,得循序渐进……   他做好了完全的计划,就等着一步步攻克既定的目标了。   但事情并没有完全按照霍启年的计划走。   很快,他就再也没办法这么淡定从容了。 67. 第 67 章 暗挖墙角季学长,死缠烂……   助学金项目确认成立后, 苏允白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埋怨自己处理得不太妥当。   她倒不后悔成立了这个项目,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表现出一副被霍启年说服了的样子。因为某些人极其擅长蹬鼻子上脸, 简直无孔不入。   苏允白也不知道霍启年到底是怎么理解的,但自从这个助学金项目之后, 他似乎又开始重振旗鼓了。   如果说最开始的霍启年是想通过“渗透”苏允白身边人而影响她的话,现在的他则是挽着袖子亲自下场了, 而且其行事风格大变, 以至于一时之间, 苏允白还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新的一天, 苏允白在办公室跑模拟等数据, 隐约听见楼道里有低低的喧哗声。   这个点临近中午,正是饭点。这动静, 大约是同一楼层的研究生们相约去吃饭吧?苏允白也没怎么在意。   但奇怪的是,这喧闹声不仅没很快平息, 反倒越聚越盛,并越来越靠近。   很快, 苏允白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除了休息时间, 苏允白一贯是不关门的,所以她下意识就抬头看去。   第一眼,她没看见人, 只看见了一束巨型的花。这花实在太大了, 几乎聚成了一团球形, 其直径甚至跟门宽有得一比。   花开热闹,如火如荼,一眼看过去,红的白的粉的, 十分夺人眼球。   苏允白都愣住了。   这又是院里搞的什么活动吗?——跟学生打交道就是会遇上各种各样奇怪的事,尤其当你本人没什么架子时,这种“惊喜”就更多了。   但这一次这花是不是太大了?   这时候,一位穿着西装马甲,十分帅气的小哥哥,终于费劲地从花后探出了个脑袋,笑道:“请问是苏允白老师吗?这是送给您的花。”   跟在小哥哥身后看热闹的学生们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这花太漂亮了,一眼看过去,有康乃馨,剑兰,玫瑰,太阳花……组合得格外纷杂,但也正因如此,这花虽然惹人围观,但不至于让人想歪。   苏允白也没往别的地方想——倘若这送的是一束玫瑰,还是一眼看过去极容易让人跟所谓的999朵联系起来的,那造成的轰动效果又是另一个级别的了。   苏允白送走热情的送花小哥以及看热闹的学生们后,终于有空坐下来看花卡。   花卡被夹在一个很隐秘的位置上,上面用花体英文写了一句很简单的祝语:“Have a nice day.”   祝你有个美妙的一天。   花卡做工精致,隐带金色暗纹。花体英文字龙飞凤舞,风度翩翩,十分好看。   与之相比,这写的内容就显得过分简单了。这就是一句再日常不过的祝语,苏允白以前在国外留学期间当助教时,回复学生的邮件总习惯加上这句话,十分普通,十分日常。   苏允白看着这花体英文字好半晌,还是没能确定到底是谁送的花。   这事高明就高明在这里了。   任何一个收到花的人,即便再不虚荣,也少不得得想想,到底是谁有这种可能送自己花。   想到一个名字,又得细细揣摩自己跟这个人的关系、交情、以及对方的意思……这里面暗含了多少不能为外人道而自己却得放在心里一遍遍揣摩的事。   很多事怕的就是这样的细细揣摩。一揣摩,似乎连平日里普通的眼神对视,都能被揣摩出个含情脉脉来。   这是独属于收花人和送花人之间的暗流,而送花人显然深谙其中之道。   在苏允白认识的人里,有这份心机且还会做这种事的人其实不多。她想来想去,最可能的当然还是霍启年。   但霍启年是那种会写“Have a nice day”的人吗?不摘抄个小众且特别的诗都对不起他自诩的品味吧?   苏允白想了半晌无果,懒得浪费那个时间,自己丢开不管了。   某种程度上说,苏允白是个很典型的理工科生,有时候会表现得过分耿直,甚至于是“不解风情”。   她始终学不会欣赏这种“藏头露尾”的处事方式,尤其是当她心里没有那些风花雪月的想法时,她看什么都觉得平平。   一想到再过几天这花就会枯萎,好景不长……她甚至还觉得这花送得华而不实。   送花事件过后,临下班时间,苏允白又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本市一家有名的私房菜馆打来的,说他们这边的送餐员已经要出发了,想再次跟苏允白确认,是不是要将晚餐往A大花苑北区第3单元101送。   苏允白简直满头雾水。   她什么时候订餐了?   因为这事,苏允白晚餐都没来得及吃,匆匆赶回家,真在自己家小区门口看到了等候多时的送餐员。   随附而来的还有一份餐卡,上面以同样的花体英文写了字:“Hope you will find everything to your taste.”   希望一切都合你口味。   苏允白:……   这事还没完。   继收到花,收到晚餐后,她还收到了各种私人快递,内里包含的东西千奇百怪。   有一些是苏允白懒得看一眼的。比如某某拍卖会的邀请卡:她在拍卖会上看中了任何东西,都可以直接带走,对方会付账;有某某珠宝展览中心给出的邀请函和设计册,同样是看中就能带走……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明显是想投苏允白所好的。   比如A市某超算中心的使用账号:她能凭借这个账号,调用更先进更高效的计算机资源来帮助模拟和计算。   某俱乐部的获邀资格:俱乐部会定期邀请一些业内大佬来开讲座,其中有一些的研究方向,苏允白还真的挺感兴趣的……   **   霍启年这堪称送礼送上瘾的行为,已经持续了近半个月。他虽然从来不署名,但苏允白也不是真就迟钝到那个地步,早就知道是他做的了。   两人围绕着这件事,又进行了好几回合博弈:苏允白想让霍启年适可而止,霍启年却坚持要继续送。   新一周的周六晚上,苏允白照常去健身中心锻炼,临离开前正巧遇上季承,两人闲聊了几句,他忽然问起了这事:“启年那边……还在继续吗?”   苏允白正在喝水,闻言愣了下,“你也知道了?”她伸手抚额,一副头疼的模样,“这是不是都快成个笑话了?”   季承笑了下,笑意不达眼底,“圈子里其实没有多少秘密。不过还好,敢看笑话的人不多。”   他倚在栏杆上,看着苏允白,似是随意一问:“所以,他真的还在继续?”   提起这件事,苏允白的神情就带了几分厌烦,“我不知道,反正不会蹦跶到我面前了。”   季承似是有些惊讶。   苏允白解释道:“之前有一段时间,我们小区有人反应说快递总丢。后来物业就设了一个便民服务点,能代替业主收发和保管快递。   “我把我的快递业务都交托给他们了,让他们将‘符合条件’的快递都转寄回莲山。他们办事效率还挺高的,我已经好几天没被烦过了。”   季承笑了下,“那是该好好表扬他们。”   苏允白身上的汗散得差不多了,便直起身来,“你忙你的吧,我今天的运动量差不多了,就先走了。”   季承跟着站直身,“我送送你。”   “不用,没几步路。”   这个健身中心离A大花苑北区的确不远,步行也不过十分钟左右,苏允白连着好几周都是走路来走路回的。   季承道:“我也没开车过来,就是正好顺路。其实也不叫送你,应该是一起走。”   见苏允白露出惊讶的神色,他就解释道:“我最近搬了家,在溪山公寓那边。”   溪山公寓就是A大花苑旁边的小区,两边的确很近。   苏允白更惊讶了——比起如莲山那样的大别墅地段,溪山公寓还是不如的。   季承继续解释道:“是最近的事。我就一个人住,对面积其实没那么大要求。正好,这里离我公司还挺近的。城外到我公司至少得半个小时,马上要入冬了,我懒得花那么长时间通勤。”   既然刚好顺路,苏允白也就没拒绝。   正好第一期的环评培训要结束了,苏允白一直没找到一个时间跟季承讲后续的安排,现在也是一个机会。   时节已经是秋末了,夜晚的风吹来带着凉意。路上的行人不少,多的是如他们两这样散步闲聊的人。   夜风正好,身边伴着的,是你等待多年的人。她在你身畔轻声细语,身侧的路灯拉长了你们的影子,由长到短再到长。你们偶然不小心靠得近了,影子的衣袖相互纠缠,你甚至能闻到自她身上而来的淡淡香味,悠远而清雅,像极了她这个人。   所谓现世安稳。   季承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大的感动,原本还在斟酌的话,就这样说出了口:“允白,你知道启年是想挽回你吧?”他停住了脚步,看着苏允白,“你是怎么想的?”   苏允白愣了下。   看着季承担忧的眼神,她一边觉得感动,一边又隐隐觉得别扭。   虽然相识多年,可苏允白鲜少主动跟季承谈自己的情感私事。一是她没这个习惯跟人倒苦水,二是季承也不是个好人选。   ——再是多年旧相识,季承到底是个异性,这点分寸苏允白还是有的。况且,季承跟霍启年是多年好友,让苏允白在他面前吐槽霍启年,总感觉很怪异。   但季承一直对她的事很关心。在霍启年跟她的事上,他似乎也一直都站在她这边。   苏允白想到这里,到底不忍心总拒绝他的善意,于是道:“我知道。至于我的想法……一朝被蛇咬,别说我现在没心情考虑这些,即便真的有,我也不会重蹈覆辙的。”   “但启年不会甘心的。”季承神情淡淡的,似是夸奖,又似是意有所指,“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从不知难而退。   “允白,他不会放弃的。”   这一点,苏允白已经领教三分了。   想想,从他们离婚到现在,霍启年已经折腾出多少事了?   以前他说他想挽回,苏允白是真觉得荒唐又可笑。可现在,别管她接不接受,至少他想挽回的姿态是做得足足的。   苏允白以各种方式拒绝过他。不屑的,嘲讽的,甚至于是开诚布公的,义正言辞的……都没用——单单一个送礼,他就弄出了多少事!   苏允白真有点折腾不过他。   霍启年是真的“不畏艰难”,一副要跟她死磕到底的架势。就他这执着且死缠烂打的样子,倘若不是有自知之明,苏允白还真得以为自己倾国倾城,魅力大得没边。   想起这些事,苏允白也不是不头疼。   季承试探道:“你有没有想过以另外一种方式……一种更加决绝的方式,直接断了他的念想?”   “比如呢?”   “比如,你不再单身。” 68. 第 68 章 请从此往后,消失在我的……   苏允白下意识皱起眉。   季承并不是头一个跟她说起这事的人。真要论起来, 最热心的还是徐瑾之,她甚至都能给她安排个一二三四号候选人出来。   可苏允白还是本能地排斥这个提议。这跟任何人都无关,纯粹是她现在根本就没这个心情。   苏允白自认已经从上一段感情中走出来了, 可那并不代表她就要马上开始下一段感情。   再则,她这才离婚多久?即便从签订离婚协议开始, 也才将将五个月,连半年都不到。   半年不到就再开始另一段感情……这未免也太快了。   季承见她反感, 退了一步, 道:“假如你不太喜欢这样, 至少你可以让他觉得, 你不再单身。”   苏允白听懂了, “你的意思是,找个人……假扮男朋友?”   老实说, 她觉得这个提议也不太靠谱。   先不说能不能找到一个愿意配合她的人,即便真找到了, 一想到要跟一个不太熟悉的人扮演情侣演戏,苏允白就觉得头皮发麻。   这其中的社交压力, 时间以及精力成本可不在少数。只是一想想, 她都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有那么多心思,科研不香吗?   季承笑了下,“我能理解你。但启年那边怎么办呢?应付他也要时间以及精力吧?”   苏允白头疼了。   季承劝道:“往好了想, 如果一切顺利, 也许很快你就不需要这个假男朋友了。这件事最关键的, 其实是找到一个合适的人。”   他小心观察苏允白的脸色,试探着继续加码:“这个人得满足这么几点要求:配合度高,不忌惮启年的背景,没有那么多事儿, 保证不会穿帮的同时效果还要好……”   苏允白被他说得忍不住直笑,“你这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大牌面呢。这么多要求,我上哪儿找这么个人?”   季承面带笑容,静静地看着她。看得久了,她终于忍不住露出点惊疑的神色——她似乎已经有点猜测了,只是犹自不敢相信。   季承笑着肯定了她的猜测:“允白,我可以帮你。”   苏允白的声音都高了一度,似是被惊到了:“这怎么能行呢?”   季承插在裤兜里的手都攥紧了,脸上还是笑着的:“怎么,我个人条件不太好?”   “不,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苏允白都有点急了,“学长,玩笑归玩笑……不,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别人会怎么说你?……你牺牲太大了!”   不要觉得男人就没有名声了。在A市这个地界,尤其是他们那个圈子,有钱有权了,反倒更讲究脸面。出了点什么事,那些人面上不说,心里却都自有一杆秤。   她这个霍启年的前妻,后脚忽然跟季承好上了,而季承还是霍启年的好朋友……流言会怎么说季承?   季承笑了起来,看着苏允白的眼神显得很温柔,“如果只是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不在意这个。   “再说了,实力是最好的盾牌。在A市这个地界,没人敢讲究到我面前的。   “至于背地里的事……何人背地不说人?何人背地里不被人说?只要不说到你我面前,又何必放在心上?”   苏允白却没养出那么粗壮的神经。   倘若只是她自己也就罢了,季承这种风评极佳的忽然要卷入这些是非里……她怎么可能心安理得?   即便不提这个,以后她要让季承和霍启年怎么相处?   在这种事上,哪个男人能这么“大度量”到丝毫不计较?尤其,霍启年可从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季承还待继续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从对面A大花苑北区的大门大踏步走来。   他微微眯起眼,眼底的光芒幽深极了。   季承看着苏允白,语速快了几分,透着点不容置疑:“允白,老师临走前拜托我看顾你……这件事,你就先听我的。”说着,他伸出手来,眼神微暗,“你配合我一下。”   苏允白只觉得有一股大力自后背传来,她控制不住踉跄了下,整个人就栽倒到季承怀里。   陌生的气息自四面八方涌来,苏允白下意识撑开手,挣扎着想往后退。   季承看似松松揽着她,可怀抱里的这方天地却意外坚固,根本不是她能挣脱开的。   他的声音自苏允白头上传来:“别动,他已经看见了,正往这边来。”   苏允白头皮发麻。   霍启年来了?还看见了?   季承的声音很严肃,“我们先试试。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不要功亏一篑。”   苏允白一下子就不敢动了,整个人的精神都绷紧了。   她一贯是个谨慎的性子,做什么决定都习惯三思而后行。这会儿事情发展得这样快……她再是有急智,可类似的事也从来没遇上过,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跟着季承的安排走。   苏允白整个人都僵在季承怀里,十分企盼时间能过得快一点。   季承还在跟她说话,声音似乎从她的四面八方而来,无孔不入:“他过来了。你猜他一会儿会是什么反应?”   季承这话,怎么感觉竟然还有点……期待和兴奋?   她是太过紧张以至于感觉错了吧?   很快,苏允白听见一道渐近的脚步声。   霍启年的脚步声,总带着他这个人特有的从容和游刃有余。可这一次,渐渐接近的脚步声杂乱不堪,似乎完全乱了节奏,听来似乎都有些陌生了。   苏允白甚至忍不住怀疑起来:来人真是霍启年?   她被拥在季承怀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漫无边际地乱想着,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很快,她听见了一阵簌簌的声响,离得极近,几乎就是擦着她的头皮而过。   苏允白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心里不安,下意识挣扎着想转过身。   这时候,拥着她的季承忽然双手收紧,将她带得往前进了一步,企图离她背后的那人远远的。   几乎是同一时刻,她感觉自己腰间一紧——另一股大力从她背后传来,将她直往后带。   拉扯的感觉格外强烈。   苏允白还没反应过来,一声砰响忽然自她头顶上传来。   季承的闷哼声紧随其后。   苏允白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可这一声闷哼声,她是听得真真切切——肯定是霍启年动手了!   事情似乎有点失控了。   苏允白再忍不住了,剧烈地挣扎起来。   这一次,两股反方向的力同时放松了。应该说,他们暂时没空管她了。   苏允白终于自由了。她转过头来,第一眼看见的是震怒的霍启年。他正握着拳头,朝着季承的脸砸去,狠厉非常。   苏允白的手比自己的反应更快,下意识拉住了霍启年的胳膊,急声道:“你住手!别打人。”   霍启年当然没住手。   不仅如此,他的力道似乎还更大了,直将苏允白都带得往前了一步。   又是砰地一声响。   这一次,苏允白真真切切看见了现场:季承的嘴角已经红肿起来了。   苏允白脑子里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霍启年,你是疯了吗?你给我住手!你凭什么打人?”   她用力将人往后拉,终于分开了两人后,自己拦在了两人中间。   霍启年看着以守护者姿态护着季承的苏允白,额间的青筋直跳。   一个月之前,他还能安慰自己,那个拥抱是季承自作多情。可现在,他开始动摇了。   对面的两人身穿着同款的灰色运动服,完全就是情侣装。   他们还在马路上公然搂搂抱抱……   她是不是看上季承了?否则以她那种端庄古板的性子,怎么可能跟人在公共场合搂搂抱抱?   是情难自禁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霍启年几乎没被自己心里的妒火逼疯。   苏允白说得没错,他是疯了。   这样的场景……他怎么可能不疯?   苏允白分开了人后,赶紧回头去检查季承脸上的伤。   他这完全是无妄之灾。   苏允白心里愧疚极了,“你没事吧?得赶紧找个地方冷敷……”   霍启年看得碍眼极了,没忍住冷笑道:“放心,就这点伤,还死不了。”   季承闻言,露出个苦笑,神情似乎十分克制。   苏允白又是愧疚又是生气。   她转过身来直面霍启年,“你是真的……你……”她气得直发抖,憋了好半天却都没吐出来话,只是看着霍启年的眼神却越来越冷,仿佛失望透顶。   霍启年顶着这样的眼神,没忍住有点心慌。   他抿住唇,下意识道:“你想骂就骂,没让你忍。”   苏允白已经不想骂了。   根本就没有用。   她深吸口气,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跟季承道歉!”   霍启年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有什么错他就得道歉?   打的就是这种觊觎好兄弟的老婆的狗东西!   他凭什么道歉?   季承拉了拉苏允白的袖子,“允白,算了。”   “你别管。”她这么应了季承一句,又看向霍启年,神色冷淡,“我不是你的谁。请你认清楚,我们已经离婚了!你凭什么因为我的缘故打人?   “你打人你还有理了?道歉!”   季承站在苏允白身后,也跟着看向霍启年。   他好整以暇,似乎正等着他开口。   有那么一瞬间,霍启年甚至觉得自己从季承身上看到了得意的笑。   他发热的脑子终于微微清明——他是不是被设计了?   苏允白见他始终不开口,一张脸反倒越绷越紧,不由更气了:“霍启年,敢做就要敢当。我再说一遍!你跟季承赔礼道歉!他原谅你了,这事就算过去了。”   霍启年恍惚觉得这话很熟悉。   他是不是曾经听过或者说过相似的话来着?   霍启年看着严正以待的苏允白,再看看“志得意满”的季承,脑子里灵光一闪,一颗心忽然如坠冰窖。   他终于想起来了。   黄粱美梦会馆。他,苏允白,曲清音……他曾要苏允白向曲清音低头。   而今,这么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上。苏允白,他,季承……她要他向季承道歉。   天道果然好轮回。   当初的苏允白,是不是也跟现在的他是一样的感受?   原来,自尊与情感被践踏,是这样一种滋味。这样痛苦,这样煎熬。   霍启年看着苏允白,眼神似乎一瞬间就苍老荒芜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允白,这是你的报复吗?”   苏允白皱起眉,“你又在说什么疯话?你到现在还在顾左右而言他。你真的是……   “算了,我不想跟你废话,你道歉!”   她的不耐烦那样真实。   季承站在苏允白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志得意满,好整以暇。连他嘴角边红肿的伤痕似乎都成了荣耀。   霍启年恍惚间觉得,自己的鼻腔又开始充斥着血腥味了。   他不理季承,只看着苏允白,开口的声音有点飘忽:“假如我道歉了,那你能原谅我吗?”   他从来骄傲,可倘若为了她,他愿意低头。   季承听懂了这话,眼神微微一变。   他下意识戒备起来。   可苏允白没听懂这个意思,只道:“你根本就是不分青红皂白乱打人!你是该向季承道歉,而不是我!”   霍启年终于看向季承。   两人对视半晌,霍启年看懂了季承的防备,忽然笑了下。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不由得道:“阿承,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你背地里捅我一刀……这才冲动了。”   苏允白皱起眉,但没反驳。   季承欲言又止。   霍启年眼底精光一闪。   果然,她的性子,根本就不可能无缝接受季承,尤其他还是他的“好兄弟”。   季承还是不够了解她。他太心急了,处处都是痕迹。   霍启年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他看着季承:“是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实在不行,我让你打回来。”   话音刚落,季承的眉头立刻皱得死紧。   这种话,就仿佛他们还是好兄弟。这只是好兄弟之间的玩笑。   他是料定了他不敢挑明他们早已经撕破脸了吧?   可在苏允白面前,他还真就不敢。   霍启年说完,又看向苏允白,“我们俩的事,我们俩私下里会自行解决的。我肯定讲道理,行不行?   “不早了。你是不是刚从健身中心回来?我送你回去。”   他一副此事已经翻篇了的模样。   苏允白是真的觉得长了见识了。   发生了这种事,他到底是怎么还能像是没事人一样的?   苏允白是真的烦了个彻底。   恩也好,怨也罢,她真的受够了。   凭什么为了一个霍启年,她就得这么费尽心机,甚至还得找一个假男朋友呢?   没有这样的道理。   苏允白看着霍启年,“你还记得之前在B市的医院时跟我说的话吗?你说,你会答应我三个要求……”   她的眼神太过冷淡了。   霍启年心里下意识不安起来。   苏允白继续道:“我想好了。我的要求是,希望你从此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她语气疲惫,“我折腾不过你,可我真的累了,我不想每天每天,都得处理这些破事……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如果一个要求的分量不够,那就三个要求一起用上好了。我别的都不想要,就想要过清净的日子。   “我是认真的。也请你信守诺言。倘若你真的想补偿我,就请从此往后,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69. 第 69 章 为爱情好友反目,谁才是……   言语是一把利刃。霍启年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他竟然会从苏允白身上感受到这把利刃的锋芒。   她依然学不会厉害的骂人话。即便气得再狠,她能说出来的, 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句,单调极了:“你疯了吗?”、“你还要不要脸?”……   在霍启年这里, 这些连毛毛雨都算不上。   可她所依仗的,从来就不是这些蹩脚的骂人话。她真正能凭之伤人不见血的话, 听起来甚至不带多少火气, 反而像是在认输一般。   可就是这样的话, 能轻易刺穿霍启年的盔甲, 将他刺得满身伤痕。   今日始知, 这世上最伤人的事,不是歇斯底里地污言秽语相向, 而是你费尽心力想对她好的那个人,语气疲惫地跟你认输, 并请你从此以后,离开她的生活。   她说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她是认真的。   霍启年看着这样的苏允白, 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胸口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半晌后,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极了:“那三个要求……不是这么用的……”   当初他给出那所谓的“三个要求”之诺时, 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 她会这样用它们。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她一贯就这么聪明。   这是她的报复吗?   倘若是,那倒还好。最怕的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报复,事情却已经成了这样的局面。   这世上, 是不是真的有报应这回事?   他到底该怎么做,她才能相信他是真的感到抱歉,并愿意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生平头一次,霍启年心里升起一股无力感。   他就像是在指尖攥住了一捧沙。他用力地想将这捧沙留住,可越是用力,反倒越是握住了虚无。   霍启年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以一种深沉的眼神看着苏允白,许久许久,都没挪动一下。   街上散步的人不少。本来这类似打架的戏码就惹人围观,再加上当事人外形条件格外出众,又是两男争一女的暧昧桥段……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好戏开场!   周围打量的眼神已经越来越多了。   苏允白不想被人当猴子一样围观,拉住了季承的衣袖,带着他继续往前走——小区门口有一家诊所,至少先去那里处理一下伤势。   路过霍启年时,他伸出了手,抓住了苏允白的手腕。   苏允白顿住脚步,抬头看他,“霍启年,好歹给彼此都留点脸。”   她说着,转动手腕想挣脱开他的手。见挣不脱,反倒来了脾气,连空着的右手也使上了。   她肤色本来就偏白,这一下,手腕直接被蹭红了,在昏昏的路灯下都十分显眼。   苏允白却不管不顾,较了劲一样一定要掰开他的手。   何必呢?   她怎么就不知道疼呢?   霍启年心里凉得几乎没了任何温度。   看她那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他心里的那股气儿一下子就散了,手上的力道也慢慢松了。   苏允白挣脱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去。   霍启年静静看着两人的背影远去,许久都没动一下。   街道上人来人往,灯火曈曈,正是秋日里难得宜人的夜晚。   可霍启年却觉得,今夜的路灯,亮得有些刺眼了。他和他的影子一起,在路灯的阴影下明晃晃地静默着。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   季承看着苏允白。   自进来这间小诊所后,她就发起了呆,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她是在伤心吗?   是后悔把话说得太重了?   她……仍有留恋吗?   季承微微垂下眼,手上的动作重了些,很自然地嘶了一声。   苏允白被这声音惊醒,看了过来,神色带着关切,“怎么了?是不是很疼?”   季承摆摆手,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还好,是我自己按得太用力了。”   霍启年打的两拳,一拳在季承的颧骨上,一圈在他的嘴角。伤势看起来颇重,这会儿即便冷敷了,还是红肿一片,看上去挺吓人。   没见季承连说话都慢了吗?   肯定是疼的。   苏允白愧疚极了:“实在对不起,他太不讲理了……”   季承看着她,“允白,不要代表启年说对不起。”他轻声提醒她道,“你们已经没关系了,你无需为了他的错自责。”   苏允白怔了下,道:“我不是为他道歉,而是……你这纯属是被我连累了。”   季承笑了下,笑容很克制:“不关你的事,是我自作主张。这样,你如果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帮我敷一敷脸上的伤?   “我自己看不见,又不太想……你知道的。”   他朝外看了一眼,耸了耸肩。   苏允白失笑。   小诊所的护士看见季承,眼神都亮了,鞍前马后地要为他服务,热情得不行。季承却对此敬谢不敏,坚持要自己来,好不容易才把人打发走。   苏允白自然不会拒绝帮忙。她从季承手里接过包裹着冰块的冰袋,小心看着他的伤势,轻轻贴了上去。   “隔一段时间得拿开一会儿吧?我定个时间。”苏允白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按手机。   季承伸出脚来,勾过来一把椅子,“别站着了,坐。”   他特地勾过来一张高脚椅,苏允白即便坐下来了,也不至于比他矮多少,高度差正合适。   苏允白专心致志地帮季承冰敷,一边敷还一边提醒他:“要是疼或者太冷了你就告诉我一声。”   季承应了一声,声音显得有些飘忽。   她靠得近了以后,他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他整个人都被这香气包裹着,几乎没微醺,哪里还管脸上的伤冷不冷,疼不疼?   苏允白见他一直不说话,自己不太放心,隔一段时间就将冰块稍微拿开些,还小心查看他脸上的伤,十分周到。   她的视线就放在他脸上。   她正在认真地看着他。   只要一想到这个,季承就觉得自己皮肤下的血管正在急速奔流。他要很克制自己,才能让自己别在冰敷时反倒额间冒汗。   季承的眼神几乎是不受控地落在苏允白脸上。隔着这么近的距离,他能清楚地看清她的睫毛。长长的一小排,尾端微微上翘。每眨一下眼,它们就轻轻地下压,聚合在一起,黑黝黝的,衬得她一双眼睛格外清润。   季承看得移不开眼。   苏允白终于注意到了季承的眼神,愣了下,“怎么了?”   她后知后觉,自己似乎离季承太近了。   她赶紧调整了一下姿势,人往后退,只伸长了手撑着冰袋。   季承心里怅然若失。   小片刻后,见苏允白维持一个姿势维持得吃力,他就伸出手:“是这个位置是吗?我来撑着就好。”   温热的大手往冰袋上覆,直接覆上了苏允白的手,冰凉的感觉似乎从指尖一直传递到了心里。   季承一颗心几乎是不受控地颤了下。   他下意识关注苏允白的神色。   苏允白将手往回收,只顾着看冰袋的位置对不对,根本没多想。   等季承能“自给自足”了,她脚抵着地面,很自然地将椅子又往外移了几步,拉开了距离。   苏允白看着季承,神色有些迟疑,但还是问道:“学长,你跟霍启年……你们之前是不是闹了什么矛盾?”   季承神色微顿,“你怎么会这么想?”   苏允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想。她其实没有很清晰的证据去证明这件事,但她心里就是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两人的气氛似乎不太对。   她怀疑道:“难道是我想多了?”   季承委婉道:“你别担心,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我们会自己处理的。”   这意思是真有问题?   苏允白也不好多问,只道:“不论如何,学长,我们之前说的那件事不要再提了。霍启年好像也没信……这件事是我不好。   “总之,你到时候记得跟他讲清楚,这件事就是个误会,你别因此白吃亏了。”   季承心里滋味复杂难言。   在这一次的交锋里,霍启年输得一塌涂地,可他又何尝赢了呢?   他勉强笑了笑,“可惜了,没帮上你什么忙。”   “不,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苏允白道,“本来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我没必要因为他就这样折腾自己。   “再说了,要是因此耽误了你的名声,搞得我潜在的‘学嫂’心有顾虑,那我的罪过就大发了……”   她笑着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是真恨不能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口:“没有什么学嫂,只有你,一直就只有你。”   可类似的话,他还是只敢放在心里想想。不是他没有那个勇气说出口,而是现在的确不是一个好时机,她也完全没有那个心情。   霍启年这个祸害!   **   苏允白送走季承,回到家后,只觉得筋疲力尽。   但她万万没想到,事情到了这里,还只是个开始,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苏允白只是洗个澡的功夫,她的微信消息就炸了。   她的好朋友们纷纷找上她,给她转发了一条消息,来自A市最臭名昭著也最久负盛名的小报。   其标题格外耸人听闻——“为爱情好友反目,两大钻石王老五大打出手,谁才是那个苏妲己?”   糟了!   苏允白心里一凉。 70. 第 70 章 你到底知不知道,季承一……   苏允白点进小报的链接。   开局一张图, 给的还是动图,正是今天晚上街上的场景。   穿着灰色运动服的一对男女站在街头相拥。马上,画面中, 另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入了境。西装男伸出手,强势地揽住女人的腰, 欲将人往一旁带。   短暂的僵持后,两个男人大打出手。   动图无声, 画质还很差, 涉事的两男一女面部还特地打了码。但即便如此, 三人之间那种紧张的张力还是浓稠得化不开, 几乎能隔着屏幕溢出来。   两男争一女, 恩怨情仇,好大一盆狗血。   手机屏幕前的苏允白伸手扶额, 只觉得头皮发麻。   几个小时之前,她身在局中, 光顾着紧张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会儿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去, 才发现那时候的场景竟然那么惹人误会。   小报之所以称之为小报, 其看家本事就是“开局一张图,内容全靠编”,多离谱都敢。   苏允白做足了心理准备, 快速扫视动图下的文字内容。   劈腿, 脚踏两条船……   两男争一女……   魅力非凡……   兄弟背刺……   大打出手……   苏允白越是看, 眉头皱得越紧。文字内容过半,页面将将往下刷新时,网络一个卡顿,整个页面忽然消失了。   苏允白愣了下, 再次尝试点进链接,只看到了一片空白。   这还不是网络问题。她们几个人的群聊里,大家都遇上了同样的事。   徐瑾之:链接打不开了。以我多年吃瓜经验,姐妹们,这事绝对有猫腻!肯定是被公关了。   许世缘:掩耳盗铃?   原易安:欲盖弥彰   徐瑾之:这个小报真有意思,还H总、J总的……这种码打得,简直了!   徐瑾之:我靠,我忽然想起来,我之前就听说这两人因为一个女的闹翻了大打出手。我还不信,结果……[吃手手.jpg]   许世缘:那么问题来了,那图里的到底是不是幺儿啊?@白幺儿你人呢?还没回来呢?快出来!怎么回事啊?   徐瑾之:急死我了。我现在就是瓜田里的那只猹,正在上蹿下跳等着瓜熟。   苏允白没有继续沉默:动图里的人是我。但这个事……算了,我从头说起吧。   苏允白想干脆发语音的,但方才那幅动图一直在她脑子里回放,一遍又一遍,直让她觉得耻度爆表,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她干脆打字,将这件事的始末说了一遍,末了道:“一开始就是个玩笑而已。真是误会,没有什么两男争一女的事……”   许世缘:emmmm……季承季学长啊……   原易安:emmmm……   苏允白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这两人的欲言又止。   她忍不住追问:他怎么了?   原易安:算了,暂时少让你头疼。不过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一声,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们律所要跟霍氏合作了。   原易安:今天霍氏代表团来我们律所谈合同,霍启年也来了。他问起我们当年在K大的生活……你懂的。   苏允白眉头紧皱。   许世缘:这些都是小事,最主要的是……幺儿,那小报内容你看完没?后面的评论呢?眼下你只是代号‘苏妲己’而已,个人信息还没被扒,但如果没有人拦着的话,恐怕离掉马不远了。   许世缘:心疼我幺儿,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反倒连累我幺儿名声受损。苏妲己……这是什么好名声吗?   许世缘:@徐瑾之 你们圈子里应该没有那两位的疯狂崇拜者吧?就那种闲着没事干就以女友粉自居,完了攻击性还贼强的那种人?我有点担心幺儿了。   这一点苏允白倒是不怕。   她本来跟那些人的交集就不多,完全处不到一起。再说了,当霍太太那几年,她被议论得还少了?只要不影响她现在的工作和生活,她其实无所谓。   徐瑾之:等等,这事不就是看个热闹吗?你们是不是太紧张了?说助教的人肯定很多,但估计都是酸她的。苏妲己呢,这不证明助教魅力非凡吗?   徐瑾之:至于疯狂崇拜者……你们放心,这事背地里八卦的人肯定不少,但敢当面掰扯的应该没有,至少我还没见过那么疯的。   原易安:这事儿我倒是不担心。倒不是相信“粉丝们”的人品,而是……H某和J某这时候不应该表现一下?   原律师猜对了。   她这话刚出现在苏允白的手机屏幕上,几乎是同时,她的手机叮咚一声响,先后进来了两条消息。   一条是来自季承的微信消息:小报的消息你看见了吗?之前的事是我考虑不当,实在抱歉。不过你放心,这件事到此为止,已经没事了。   另一条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没人敢编排你,放宽心。   这两条消息,苏允白都没回。   老实说,她此刻的心情不太好。   她虽然没看完小报正文的内容,但只有限的篇幅内,那位“苏妲己”就不是什么正面形象。不仅如此,她还完全沦为两个男人的附庸……就差直说她是战利品了。   想也知道评论区该是什么光景。   苏允白再是不怕被人编排,可因这种花边新闻而声名鹊起,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价值无形中被严重压缩了。   她很不喜欢这样。   可该怪谁呢?   季承是一番好意,霍启年又是那种霸道性子……   一开始就拒绝所谓的假男朋友提议就好了。   苏允白还在想着事,手机叮咚一声响,又进来新的短信。   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或者说,是霍启年本人:我知道你不喜欢跟这种争风吃醋的花边新闻扯上关系,所以,哪怕是送礼我都送得小心翼翼,连名字都不敢署。他却能这么光明正大,大街上就毫无顾忌。   苏允白皱起眉。   这话是不是不太对味?   短信还在继续。   ——他早就看见我了,他故意挑衅的。我有错,他难道就无辜了?允白,你不能这么不公平。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一直就喜欢你?他早就心怀不轨!   苏允白对这说法嗤之以鼻。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她刚想拉黑这个号码,可在这瞬间,脑子里却仿佛有灵光闪过。   她下意识翻起刚才群聊里的聊天记录。   “emmmm……季承季学长啊……”   “emmmm……”   “算了,暂时少让你头疼。”   许世缘和原易安的欲言又止,难不成……   可怎么可能呢?她跟季承的关系,她们俩应该很清楚啊!他就是看在她外婆的面上多照顾她而已。当年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可谁家的照顾,会大到甚至愿意冒着跟好兄弟闹掰的风险呢?——装男朋友这种事,一个不好,他们俩真可能连兄弟都没得做了。   而且这事从来就不是非如此不可。   难不成学长真的……   不,不对!他们之前是闹过矛盾的。学长应该是为了气霍启年才会这么做的。   可学长是这样的人吗?他会幼稚到拿这种事来赌气吗?   苏允白越是想,心里越是惊疑。   这瞬间,她似乎想到了很多证据,可又下意识否定了。   肯定是霍启年乱说。他这种人,为了掰回一局,竟然幼稚到连好兄弟的名声都能污蔑。   太过分了!   可……他那种霸道性子,当街就能不管不顾打人,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吗?   苏允白攥紧手机,神色都有些茫然起来。   她的好朋友不多,每一个都十足珍贵。   无论如何,请别跟她开这种玩笑。   **   “你说什么?苏老师已经走了?”季承眉头微皱,“不是早就交待过你们,让你们把人留下来的吗?”   秘书神色为难:“新来的几个实习生表现得很积极,培训课后都在围着苏老师请教问题,可她好像有急事,让大家发邮件问她,说她会回邮件。   “我过去邀请她留下来吃晚饭,她拒绝了。”秘书小心道,“您说过的,不要太刻意,所以我没敢坚持……”   季承摆摆手,让人出去了。   他站起身来,透过玻璃窗看着高楼下的车水马龙,目露沉吟之色。   不是他的错觉,允白的确在不动声色地躲着他。   第一期环评培训的效果很好。结束后,季承又跟苏允白约了第二期,她答应了。   可这一期环评培训开始,季承就很少能在私下的场合见到苏允白了。明明上课的地点就在他公司的大会议室,离他并不远,可除了正式场合之外,他愣是见不到她人。   苏允白每周固定时间去健身中心。可这两周以来,季承也很少能“偶遇”她了。   季承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似乎正在刻意跟他拉开距离。   是自从那次假男朋友事件后吧?   想起这件事,季承不是不后悔。   他太刻意了,也太露痕迹了。连累她被小报一通编排……这不是他本意。   她是在为这件事生气吗?   应该不是。她后来好好地回他消息了,看不出任何异常。   那会不会是霍启年跟她说了什么呢?   不可能!以霍启年的性子,恐怕巴不得她一辈子都不知道他的心思,怎么可能主动帮他?   但如果,她真的因为某些原因,有一点点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了呢?   她这是避嫌,还是无声地拒绝?   季承想到这里,心跳都不自觉漏了一拍。   不论如何,这也许是他的一个机会。   **   小报事件归于平静后,一贯总爱来刷存在感的霍启年,难得也消停了,似乎正在一心践行自己的承诺。   苏允白的日子终于清净下来。   A市很快入了冬,日头一下子就短了起来。时间仿佛坐上了加速器,这个学期就在这个加速器中,在一场又一场的雪中走向尾声。   应学生要求,苏允白将自己任教的课的期末考试放在了考试周的第一周。等到考完试,批完两个班的成绩,她的日程安排一下子就松了。   当然,忙还是忙的。院里总有开不完的会,尤其是学期末的时候。除此之外,苏允白自己的科研也正进行到关键时候,一时之间还抽不开身。   很快,考试周结束了,寒假开始了。寒假期间,院里不会封楼,但学生一走,整个校园似乎一下子就空了下来。   所有的讯息都在提醒苏允白,要过年了。   苏允白本以为,自己的这一个年,注定要过得冷冷清清的。谁知寒假才刚开始,她就发现,自己的“行情”,似乎格外火热。 71. 第 71 章 季承的告白   寒假才刚开始, 徐瑾之就兴致勃勃地来邀请苏允白,让她跟她们家的人一起去南方旅游,顺便过年。   她几乎能一天催三遍, 就差给苏允白灌迷魂汤了。   再是谭老师。   寒假开始后,苏允白没急着离开学校, 天天都到办公室和实验室打卡。有一回遇上了到学校拿资料的谭老师,两人闲聊了几句。   谭老师十分关心苏允白寒假以及过年的安排, 力邀她一起过年——就像之前的那几年一样。   紧接着, 苏允白接到了生父的电话。   生父姓徐。电话里, 徐父的关心透着小心翼翼, 问苏允白过年什么打算, 说家里的房间一直都给她备着,让她回来住。   再然后, 原律师蠢蠢欲动想过年留在A市加班,好逃避家里人的催婚。她鼓动苏允白, 让她加入她们律所的加班大队……   来问的人都太过直接,于是夹在这中间的季承问她回不回C城, 某个她还没来得及拉黑的号码的蠢蠢欲动, 似乎都显得过于克制了。   有人记挂是一件好事,但有太多人记挂,似乎也让人有些吃不消。苏允白不好厚此薄彼, 干脆专心致志地泡在实验室里, 加班加得乐此不疲。   腊月二十六, 苏允白收拾好A市的家,开车回C城。   她是赶晚到的,到家时,又是万家灯火的时候。小区的条件摆在那里, 不是不好,而是旧了。这些年陆陆续续有人搬走,有人新入住,原本的老街坊邻居慢慢就散了。连楼下的刘婶,今年过年也随儿子去了外地。   苏允白一边觉得怅然,一边又松了一口气。   倘若小区里还是成片熟悉的人,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跟人解释,为何大过年的,她却孤身一人回了C城。   屋子久不住人,累了一层薄薄的灰,一擦甚至还能留下点印子。苏允白当然知道没人住的屋子败落得快,可让她把这个房子租给外人,她又实在舍不得。   天已经晚了,苏允白只来得及整理出睡的地方,将就着过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起来忙着大扫除。   屋顶的蜘蛛网,空调上的浮灰,玻璃窗……   一忙起来想的就少了,心思反倒因此简单了。   苏允白刚收拾完房间里的门窗,敲门声响了。   她听了片刻才确认是自家的敲门声,凑近了门镜往外一看,迟疑了好半晌才开了门。   她道:“学长,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季承。他穿着一身长款的风衣立在门外,笑容很温和:“我来拜个年。”   苏允白笑着回他:“过年好啊!”她往左右扫视了一眼,“我家里乱糟糟的,就不请你进来了,改天我再去跟季爷爷拜年。”   季承看了看苏允白手上的抹布一眼,露出惊讶的神色,“你在打扫屋子?怎么没请个人?”   “没事,过年前总要打扫一遍的。就当是锻炼了。”   季承上前一步,“正好我也没什么事,来帮个忙吧。”   苏允白大惊失色,“不行的。”   她实在想象不出季承拿着扫把或者抹布大扫除的样子。   季承却已经进了屋,干脆地脱了风衣外套,撸起袖子来。   他笑道:“你可别小瞧我。我小时候顽皮,我爷爷又舍不得打我,每次都是罚我拖地洗碗擦玻璃……我早就练出来了。   “别跟我客气。再说了,屋顶上的以及吊扇上的……你够得着吗?”   季承说着,搬了把椅子,接过苏允白手里的抹布就开始处理吊扇上的浮灰。   老实说,他干起打扫的活来,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苏允白却一脸崩溃。   怎么能让人帮这种忙?   她有点急了:“学长,真不用了。你快下来,我去联系个保洁……你这一身衣服可别给弄脏了。”   “过年的这个时候是旺季,保洁都得提前联系的。”季承说着,把脏了的抹布递给她,“这样,你帮我换新的抹布可以吧?省得我上上下下了。”   见苏允白不动,他还催促她:“快点,别磨蹭了。一天要打扫完整个屋子的话,咱们得抓紧时间。”   多了个人,收拾屋子的速度一下子就快了起来。   苏允白过意不去,午饭特地点了本地的一家老字号,就怕不够丰盛。   吃完饭后,季承只是稍微休息,又忙开了。   苏允白上次临走之前,把家里的物品都收拾放好并罩上了防尘罩。真论起来,需要打扫的地方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多。   屋子面积不算太大,但却是三室一厅一卫的布局。除了两间卧室之外,剩下的一间屋子用作了书房以及储藏室,里面有一个大的书柜和两张桌子,东西都整理得十分整齐。   季承做事很细致。书柜里的东西都摆放得好好的,他就没特地打开,只踩着凳子,拿着抹布清理书柜最顶层的灰尘。   清扫到一半,他忽然问苏允白道:“这是个大箱子吧?有点高啊。里面是放什么的?要不要放到下面?也省得落灰了。”   苏允白顺着季承的指示看去,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大箱子。它就立在书柜的最顶端,几乎占据了书柜跟屋顶之间的所有空隙。   这个箱子……苏允白怔了片刻。   她想了想,道:“你能搬得动吗?如果可以就放下来吧。”   季承试探着挪动,发现这箱子虽然大,但并不是很沉。   他只废了点力气就把它搬了下来。   苏允白蹲在地上,手掌放在木质的黑箱子盖上,好半晌了还没有动静。   季承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劲:“怎么了吗?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苏允白摇了摇头,打开了箱子的扣锁。   箱子的顶盖正好挡在季承面前,他并没有特地探头去看箱子里的东西,只是小心观察着苏允白的神色。   苏允白定定地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好长时间都没有反应。   就在季承都忍不住要开口问时,她忽然抬起头,对他笑了下,笑容有些浮于表面,“其实也没有什么。里面是我生父这些年送来的一些东西……”   季承呼吸一窒。   苏允白不幸的家庭关系,他早就知道了。   他下意识道:“对不起……”   他有点懊恼,自己这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苏允白失笑,“这又不是你的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她将箱子挪动了下,将箱子内装的东西摆到季承视野里。   箱子里的东西很简单,除了几个玩偶之外,就是由小到大仔细被叠起来的衣服和裙子。厚厚的一沓,冬天和夏天的都有。   一看就是积攒了很多年的产物。   苏允白道:“据说他从我一岁时就开始送了……冬天一套,夏天一套。不过我都没穿过。   “我正式知道这个箱子的存在,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   “我考上了大学,周夫人忽然回来了,说要接我过去一起生活……我跟她大吵了一架,外婆很心疼我,就跟我说了这个箱子的事。”   苏允白笑了下,笑容轻轻的,“外婆是想告诉我,除了她之外,还有别的人关心我……但其实没必要,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他早就有了别的家庭,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如果不是手上脏,季承几乎惹不住想摸摸她的头发,安慰安慰她。   他问她道:“这些年……恨他吗?”   苏允白沉默了下,没回答,而是道:“外婆临终前告诉我,说他跟周夫人离婚的事闹得很难看。离婚时,他根本就不知道周夫人怀孕了。等到我都生下来好几个月了,他才知道。   “那个时候,他已经再婚了。   “外婆说他想带我走,他甚至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给外婆了。可外婆养我好几个月了,舍不得了——其实她是怕他的新妻子对我不好,我一直知道的。   “外婆说她对不起我。但人哪能这么贪心是不是?我能拥有一份毫无保留的亲情,已经足够了。   “我其实挺幸运的了。”   苏允白说着,忽然抬眼看他。   四目相对,季承正以一种很心疼的眼神看着她。   这一次,他丝毫没有躲闪,更没有掩藏。   苏允白下意识避开了。   她低头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声音闷闷的:“我虽然不遗憾自己的境遇,但……‘完整的家庭构成完整的生活,完整的生活形成完整的人格’……   “学长,可能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我有严重的性格缺陷……我一点都不好的。”   “不会。”季承说得很笃定,“允白,我……”   “你先听我说完。”苏允白急急打断他的话。   她似乎都有些慌了,“我是个别扭性子,我一直就知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要以退为进,而是……而是想告诉你,我就是个自私的胆小鬼。   “我从小到大所拥有的东西一直不多。也是因此,每一样都弥足珍贵。我很珍惜我所拥有的一切……”   她看着他,眼神十分复杂,“尤其是友情。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季承几乎是轻声叹了口气。   他看着苏允白,“允白,我已过而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是个很清醒的成年人,我能为自己说的话、做的事负责。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从来不是一时冲动。”   苏允白的神色又开始闪躲了。   季承看着她,“你知道了是不是?允白,看着我。告诉我,你会不会因为启年的关系,而觉得我是个卑鄙小人?”   苏允白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个人,下意识摇摇头。   “那你讨厌我吗?会觉得跟我这个人相处是一种煎熬,简直难以忍受吗?”   苏允白道:“不会。但是……”   “没有但是!”季承笃定道,“你看,我们一起打扫屋子,我们一起收拾家里……我们配合默契,这就是生活。   “我们就是平凡的普通人,正在过着普通人都会过的日子。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就是白头偕老了。”   苏允白下意识咬住唇,“学长,不一样的。”   婚姻与爱情是个被说老了的命题。可即便如此,它也依然存在。   季承握住苏允白的手,不让她抽离:“允白,你别急着拒绝。我们试试好不好?不试试你怎么知道结果如何呢?   “我不逼你,你慢慢想。多久我都能等,在此之前,我可以只是季学长。好不好?” 72. 第 72 章 苏允白已经决定要离开这……   苏允白心里漫上一股绵长的悲伤。   倘若未经婚姻, 未经一段失败的感情,她也许还能被这种包容的等待感动。可正是因为知道少了温度的婚姻生活是怎样的,她更能清楚地意识到, 这对季承有多么不公平。   很多事,不知道的时候还能心安理得。一旦知道了, 她到底是要有多厚的脸皮,才能当作一切如旧?   从今往后, 他怎么可能还只是季学长呢?   自己给不起的东西, 从一开始, 就不该给人任何念想。   付出的心意和时间是沉重的成本, 每耽搁一分一秒, 都是对季承的伤害。   苏允白想到这里,不敢再逃避了。   她的确是贪心, 总想着能以一种不伤害彼此的方式维持这段“友情”。可事实上,这本身对季承就不公平。   既然事不可为, 那就不该拖泥带水。   苏允白深吸口气,抽回自己的手, 抬头看季承, 神色透着股决然。   季承心里下意识一沉。   他远比苏允白以为的更了解她,于是赶在她开口之前道:“允白,要过年了。”   苏允白一怔。   被这么一提醒, 她才记起来, C城一贯有大过年的不能触霉头的说法。她虽然不信这个, 但一贯尊重这种习俗,于是这会儿不免有些迟疑。   季承轻声道:“我知道这件事可能有点突然。这样,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好好考虑,好不好?   “任何决定都该深思熟虑的。你不能只在一天内, 就直接做出了决定……这对我太不公平了。”   苏允白看着季承认真的眼神,心里忽然觉得十分怅然。   她轻声应道:“好。”   **   季承是个十分体贴的人。他说会给苏允白时间,就真没有逼得太紧,只每天在微信上跟她说说话,维持着一个很体贴的距离。   不得不说,苏允白松了好大一口气。   这个年,她到底还是过得稍显冷清,可她甚至有些感激这种冷清——真要热闹起来,她怕自己吃不消。   过了年后,苏允白忙着去给长辈拜年。苏外婆人虽然已经离开了,可她的老朋友们有些还健在。苏允白身为晚辈,该尽的礼数自然要尽到。   忙忙碌碌,时间过了正月初五。   苏允白启程回A市。她特地挑了吃过晚饭的时间去给谭老师拜年,前后不过花了半个多小时。   没想到就这么短的时间内,她还是遇上了霍启年。   霍启年是在苏允白临要离开时来的。两人一个欲往外走,一个欲进门,刚好打了个照面。   场面一时有几分尴尬,连谭老师都愣了下。   苏允白却跟没事人一样继续跟谭老师告别:“老师您别送了,我这就走了。天也不早了,您早点休息。”   她转身往门外走。   霍启年脚步一转,紧跟在苏允白身后,说得毫不勉强:“我替姨妈送送你。”   谭老师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闭上了。   这还能说什么呢?   苏允白不想让谭老师为难,也没开口拒绝,只干脆往外走。   等出了别墅的大门,都不用苏允白追究,霍启年就自顾自开口道:“关于那三个要求,我仔细想过了。当时我说的是,‘只要你想,只要我能’……”   苏允白脚步不停,甚至没回头,可神色却带着点嘲讽。   这就要反悔了?   她没回头,也就没看见霍启年堪称狼狈和落寞的神情。   他追着她的脚步,轻声道:“允白,你能不能……换个要求?你放心,我保证不打扰你得生活……”   说是换个要求,可这些时日,他又何尝真正做到消失在她的生活中了呢?不过就是不见面了,改成换着号码给她发短信了而已。   有时候苏允白都好奇,为什么这个人真能这么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简直都是没皮没脸了。   苏允白不管霍启年是什么想法,至少在她这里,她不愿意再给任何反应了。   她直接无视了霍启年的话,头也不回地坐进车里,启动,掉头离开。   霍启年静静看着苏允白的车离去,在夜色里站了许久,一直到夜晚的冷温几乎冻透了他的四肢,谭老师在院内急声催促了,这才转身回了屋。   **   年后重新开工,季氏忽然宣布要进军智能医疗领域。这个消息,不仅在财经板块掀起了浪潮,在私人八卦方面,更是惹人关注。   在A市这个地界,智能医疗领域的龙头老大可是霍氏。虽说一个领域不能只由一家公司撑着,但众所周知,霍氏和季氏一向关系密切,合作频繁,连业务范围都是守望互助居多。这会儿季氏忽然明刀明枪地要跟霍氏“抢地盘”,实在由不得人不多想。   正经研究经济的,会觉得智能医疗要迎来大热,以至于这两大企业纷纷加码;而关注八卦消息的,则纷纷议论起了年前那个几乎是轰动一时的小报传闻。   ——季总和霍总这是闹翻实锤了吧?   紧接着,季氏与A大合作更加紧密了。苏允白几乎是每次会议……甚至都不需要是会议,而是她们同事里私下闲聊,都能听到有关季氏的消息。   季氏拿出了多少科研基金,季氏关注什么领域,谁谁谁跟季氏签了合同,霍氏与季氏是不是在抢地盘……   每当这个时候,苏允白就总有种奇怪的心惊肉跳之感。   她一贯是不关注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的,可这一次,她总是忍不住分心。她甚至点开了她好久都没登录的微博……   A大商圈的这些或真或假的八卦有一个特定的超话,这还是徐瑾之告诉她的。里面充斥着一些奇奇怪怪的首字母缩写和“行话”,若不是圈内人,还真不一定看得懂。   苏允白倒有些痛恨自己能看懂了,因为越是看,越觉得触目惊心。   超话里的热帖——“细论‘好时机’”   乍一看,这个热帖还挺正经的。可只要点进去,就知道其中的玄妙了。   好时机=HSJ,说的是三个人。H姓,S姓,J姓。   热评第一条是发帖人自己的留言:“码打得厚,大家勿怪,懂自懂。顶风作案,贼刺激,贼害怕[doge]”   而后,就是各种小道消息,各种补充资料。   学长与学妹,兄弟反目,夫妻关系……   在这里,似乎没有任何隐私可言。   苏允白看得心情郁郁,却又忍不住总想关注。   某一天夜里,苏允白做噩梦醒来,一时睡不着,第一时间想的就是去拿手机看超话。   手机被她放在桌上,有些凉,入手时,冰得她忍不住一个哆嗦,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了。   这一下子,仿佛是把她的脑子都给冰醒了。   苏允白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蠢事——她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关注一些毫无意义的流言,除了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之外,还能怎样呢?   她既然不想再看这些东西,那就不能坐以待毙。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苏允白在夜色中静静想了很久,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从这天起,苏允白变得异常忙碌。她几乎是把自己所有的空余时间都花在了办公室和实验室里,连周末的时间都用上了。   第二期环评培训结束后,她辞了季承那边的工作,从此更加以实验室为家了。   她实在太忙太专注了,很多时候,连徐瑾之都没办法见到她人,更遑论是季承和暗搓搓想着安排偶遇的霍启年了。   时间进入四月份,A大物理学院的领导层忽然放出一个消息:今年院里有两个教授名额,将在符合条件的候选人中展开竞选,择优晋升。   这个消息一出,许多副教授都心思浮动了。   如A大这样的大学,对教授的评选很是严格,几乎到了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地步。有时候甚至得等到老教授退休了,才肯晋新教授。   今年一气有两个教授名额,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这一次,可就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各个学校评选教授的流程不太一样。像是A大,基本得双向确认。即领导层放出消息要评选,有意者开始报名,准备资料,有些时候竞争太过激烈,甚至得进行答辩。   总之,因为这个评教授的事,院里的气氛一下子就热闹并且奇怪起来。   A大进行过一次评选规则的改革。从那以后,晋职称时,“纯资历”所占的影响因子大幅度减小。也就是说,你只要自己够本事,哪怕你才三十岁,照样能压着四十岁的副教授提前晋升。   这个规则摆在眼前,苏允白发现,暗中打探自己动向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都别说三十岁以下了,三十五甚至是四十岁以下的副教授里,苏允白都不是没有竞争力的。   说起发论文,很多人都关注所谓的影响因子,但这其实只是对外人说的东西,业内真正认可的杂志,有些时候未必有那么高的影响因子。   但这话该如何跟非业内的人解释呢?隔行如隔山,该如何展示自己,成了一门令人头疼的艺术。   苏允白的优势在于,除了讲论文数量,讲引用量这些数据之外,她有实实在在的产品。TargetR就在那里,只要搜集点相关的数据往上一摆,都不用业内非业内,谁都看得懂产品到底是好是坏。   尤其,近来还听说,TargetR甚至已经在申请美国FDA认证了……这可是野心勃勃想打国外市场的意思。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苏允白都是“劲敌”。   暗流涌动里,苏允白依然维持着自己的日常行程。除了上课之外,她几乎把全部时间都放在了实验室里。   她太过于能稳得住,以至于连谭老师都有点替她着急了。   公布评选教授消息的第二周周末,谭老师邀请苏允白来家里吃饭。   她问苏允白:“你是怎么回事?这么好的机会,都别管能不能评得上,肯定得报名啊!院里那些副教授们都找领导们汇报了好几次工作了,你怎么还坐得住啊?”   谭老师是真心为苏允白考虑。   教授和副教授可是两个概念。都别说待遇问题,只科研基金就不是一个档次。   苏允白反常地有些沉默。   看着老师慈和的面孔,她心里不知怎么的有些愧疚,道:“老师,有件事我一直想跟您说。大概去年四五月份的时候,我接到了谢帕德教授的电话。十一月份的时候,又收到了他的邮件……”   谭老师似是猜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凝重了。   苏允白轻声道:“他跳槽到新学校当系主任,邀请我过去任职……我已经答应了。” 73. 第 73 章 霍启年的父母十分相爱,……   谭老师沉默半晌, 道:“是现在的工作有什么不顺心的吗?不用有顾虑,说说你的想法。”   苏允白摇摇头,“不是的, 工作上都挺好的。主要是……老师,我离四十周岁还有一段时间, 而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她到底不是个习惯于大声表露自己野心的人,于是说得很含蓄。   但都是混科研界的, 尤其谭老师还是其中的佼佼者, 苏允白只是说了一个“四十周岁”, 她就有点猜测了。   谭老师眼神微闪。   自然或者工程技术领域, 有两大久负盛名的计划, 一为中组部千人计划,俗称“大千人”;一为“青年千人”, 都是针对海外高层次人才的引进计划。   这两大计划,对于引进人才本身有一定的要求。从年龄上来讲, “大千人”要求五十五周岁以下,“青年千人”要求四十周岁以下。   除此之外, 这两大计划还要求候选人有海外博士的身份, 海外高校任职和工作经验……等等。   国内的科研环境,目前为止,还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经由这两大计划引入国内的科研人才, 配套的待遇和科研基金, 可以说是断档式的优越。   待遇还只是其中的一方面, 最重要的是,这部分引进的人才,往往十分受重视。倘若本人的实力再强劲些,若干年以后, 也许就能出现一个又一个的学科带头人,也就是所谓的“业界大佬”,影响力举足轻重。   这两大计划的申报,一般是以各大高校为平台。各大高校为了争人,开出的条件自然要优越。通常而言,除了国家给拨的资金之外,高校会再给出自己的待遇。倘若学校本身的名气稍微差了点,在待遇跟科研基金上,更要重重加码。   不客气地说,能招到大千人的,或者退一步,青年千人的学校,本身就需要具备一定的实力。这是高级别的人才和高级别的院校才能玩得起的游戏。   苏允白博士毕业就回了国,虽然学历过硬,但到底没有海外工作的经历,名声平平。所以一开始,她跟A大签的就是普通的副教授合约。   虽然这些年她发展得不错,项目也能申请得下来,但她本身的待遇级别,跟走青年千人计划进来的,完全就不在同一水平。   她是个有野心的人,并且胜在还年轻,这时候不攒“资本”,更待何时?   苏允白说着,谦然地看着谭老师,“我知道我的想法可能太过功利……对不起。”   如谭老师这一辈的人,更讲究的是情怀和奉献。可苏允白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她虽然也有热血,可在热血之外,她还是个实实在在的俗人,所以她会煞费苦心地想着去“镀金”,好去够得着更好的待遇和更高级别的重视程度。   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这样利用规则,有些对不起谭老师的一番教导,心里有些过不去。   谭老师失笑:“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都什么年代了,不讲待遇只讲奉献,是长久不了的。   “再则,总归是要招人的。你又不比他们差,这些人里,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你了?   “相比而言,我感到高兴的是,你不是想着一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谭老师实实在在松了口气。   苏允白摇头,“我肯定要回来的。”   故土难离。她从来没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否则又如何对得起苏外婆的教导?   谭老师这下子是完全不担心了。   没有野心的人,在行业内是走不远的。苏允白有能力,更有与能力相匹配的野心,现在只差一个更加亮闪闪的“背景”……   她想补足这背景,谭老师自然是支持的。   她是真觉得松了一口气:“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为了躲避启年……我想着,我这罪过可真是大了。”   谭老师轻声一叹。   苏允白想了想,道:“我不否认的确有一点不太喜欢现在的生活,但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假如真的想逃避现在的生活,我其实换个城市就可以了。   “但我还是决定出国。说到底,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不能因为别人而做出违心的决定,否则就太不对自己负责了。   “当然,除此之外,我的确还有别的私心……”   苏允白说到这里,顿了下,但还是坚定道:“老师,我决定要出国这件事,你能不能暂时不告诉别人?等我离开后,倘若有人问起,你就帮我告诉他,说我既然已经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这个意思……   谭老师一怔。   她下意识看向苏允白,只看到了她冷静而坚定的神情。   谭老师神情复杂,好半晌后,重重叹了口气。   她明白苏允白的意思。她是真的毫无留恋,甚至于不惜以这种方式,来决绝地跟霍启年一刀两断。   谭老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其实……有些关于启年的事,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多嘴,但既然你已经做出决定了,不妨听我唠叨唠叨?”   苏允白想了想,没拒绝。   谭老师道:“启年今年32岁,跟他玩得好的,比如说季承他们,大多要比他的岁数大上个两岁。但他们却是同一届的学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这一点,苏允白还真没在意过。   她想了想,“从小玩得好,所以朋友们都上学了,他也跟着一起?”   谭老师摇了摇头,“小孩子也是有圈子的,差个一两岁,其实差得挺多的。启年跟他的那群朋友们玩到一起,还是上了学以后。   “他的确是上学上得早。这倒不是因为他从小就聪明外露——他当然也聪明,但也不至于过早就开始上学……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父亲不想管他。”   谭老师说到这里,神色显得有些复杂,“启年的妈妈是我妹妹,小我几乎快一轮。我母亲生我妹妹时,岁数已经很大了……总之,我妹妹是个早产儿,自幼身体就比较弱。也是因为这样,我们家里人都很让着她,宠着她……   “我妹妹就养成了个天真烂漫的性子,一直都是这样,哪怕嫁了人,还是如此。   “霍家祖上就显赫,哪怕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都没受到多少波及。所以,启年爸爸的条件是很好的,至少比我们家好得多了。   “但启年的爸爸还是一眼就相中了我妹妹,按照现在新潮的话来讲,他对我妹妹一见钟情。”   “我这个妹夫啊……”谭老师叹口气,“在他之前,我还从来不知道,一个大男人能对妻子好到那个程度。毫不客气地说,我们家里人已经够让着、宠着我妹妹了,可在我妹夫面前,我们都自叹弗如。   “他对我妹妹很好,好到……我妹妹身体比较弱,他于是就不愿意让我妹妹生孩子。   “身为家属,我们自然是要多为我妹妹考虑的。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思想,至少在那个年代,丁克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尤其启年他爸爸还是独子……   “但我妹夫坚持。他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压力,却独独漏算了一点:我妹妹希望有个孩子。   “我不知道他们夫妻俩到底是怎么协商的,总之,吵吵闹闹好几次后,我妹妹怀孕了,十月怀胎,艰难地生下了启年。”   谭老师说到这里,忽然又叹了口气。   她看向苏允白,“听过武姜和郑庄公母子关系的那个故事没?”   武姜是春秋时期郑武公的妻子,郑庄公是她的长子。武姜生郑庄公时,因为难产,所以格外不喜欢郑庄公,母子两人甚至有个“不到黄泉不相见”的故事。   谭老师忽然说起这个,难不成……   苏允白吃了一惊。   谭老师道:“差不多就是你想的那样,只不过稍微有点变化。我妹妹体弱,生产艰难。她虽然心有余悸,但还不至于因此疏远启年,可我妹夫却成了‘武姜’,迁怒一个上了启年。   “他是真的不待见启年,只一心扑在我妹妹身上。而我妹妹……说好听点叫天真烂漫,说难听点,她自己就是个孩子性子,远没有能力当个有担当的母亲。尤其当我妹夫还总是千方百计地分散她的注意力,当我妹夫一遍又一遍地说有保姆能照顾启年的时候……她就真放心撒手了。   “我后来不知道在哪里看到个笑话,说‘父母十分相爱,孩子是个意外’。可能对于我妹妹和妹夫来说,启年就是那个意外。   “老实说,倘若不是后来亲眼所见,我是没办法相信的。怎么可能呢是不是?哪有当爹妈的竟然不喜欢自己的孩子的?   “可在启年这里,就是这样的。   “他从小就聪明,聪明人都爱钻牛角尖。尤其他不仅聪明,还是个实打实的刺头儿。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受他爸待见,但并没有因此养成个爱讨好、唯唯诺诺的性子,反倒是意外强硬和骄傲,自己先不稀罕他爸了。   “不仅如此,他还变着法儿地跟他爸作对。他爸越是鼓励什么、看重什么,他越要不屑一顾……   “于是,当爸的觉得儿子桀骜、无法无天,当儿子的觉得当爸的枉为人父,恋爱脑不知所谓……   “这对父子,生来就像是仇人,哪怕到今天依然如此。”   苏允白神色有些复杂。   她一直就知道霍董和霍启年的关系不好,但她从来没想过,这种不好会是从小时候就开始的。   谭老师继续道:“因为他父母的影响,启年就起了严重的逆反心理。自少年时期开始,他就十分痛恨恋爱脑——他一直就觉得他爸妈都是恋爱脑。   “他自小就长得好,再加上家庭条件也好,很多小姑娘追着他跑……越是追他追得起劲的,他就越是讽刺人家。最过分的时候,他甚至把人家小姑娘讽刺出了心理阴影,甚至还因此厌学……当然了,后来免不了就被他爸一顿打……”   谭老师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想叹气,“我其实一直不知道这些事,是一直到启年上高中的时候,我才察觉到事情不对劲。   “他上高中时,我妹妹病重。她一病,我妹夫就更迁怒启年……我不知道我妹夫到底是个什么逻辑,但他那些气急迁怒的话,启年多少有点当真了。他是真以为自己是母亲重病的罪魁祸首……   “这样的指控,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来说,实在太重了!启年那段时间叛逆得厉害,近乎破罐子破摔,打架、逞凶斗狠……   “你还记得启年鼻侧的位置有一个淡淡的痣吗?就在这个位置。”   谭老师指道。   苏允白点点头。   霍启年鼻侧的那颗痣,其实有点像是斑,很淡,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谭老师道:“那其实根本就不是痣,那是伤后留下的疤痕。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他恢复成这个样子的……   “他高中时跟人打架,有一次打得狠了,满头满脸的血。我压着他去处理伤口,这才发现,有一道碎玻璃崩到了他鼻侧的那个位置,伤口还挺深……   “我真是出了一身冷汗。那个位置,再偏一点可就是眼睛了。   “我气得不行,拿着鸡毛掸子要打他,想他满身的伤,又下不去手,左右为难,又急又气……   “我那时候也年轻,真是头一回遇到这么难教的孩子,自己都哭了——我当时是真怕啊,你说这么一个好好的孩子,万一要成了个社会渣滓该怎么办?   “启年看我哭了,自己反倒呆住了。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他说他长到这么大,第一次有亲人为他哭,说他以后肯定不混了,要好好听我话……   “把我听得心酸得不行。   “从此往后,他果然就不再出去瞎混了,也肯听我的话了。   “再后来,我妹妹过世,他们父子关系更僵硬了。高中毕业后,他就出国读本科。我不知道他在国外到底经历了什么,总之回国后,他看上去就挺像那么一回事儿了,西装革履起来,还挺能唬人。   “他也不会再动不动就讽刺追着他跑的小姑娘了。但不好的是,他好像走了另一个极端,天天出去鬼混,总有女孩子为他争风吃醋……   “我看不得这个样子,想让他找个好女孩,安安稳稳地谈一段。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我的吗?他说那些姑娘看他就像是看唐僧肉一样,他找她们谈,还不知道谁占谁便宜,他说他不能吃这么大亏……   “你听听这都是什么混账话!”   谭老师叹口气,“我知道,他其实从来没从他爹妈的阴影里走出来。这些年,逢场作戏他是学了个十成十,人人以为他是个情场浪子,可实际上,他恐怕还真没正经跟女孩子相处过。”   苏允白抿了抿唇。   这话她其实是信的。每个女人,对自己喜欢的人相关的事都十分敏感,几乎能化身为侦探。“情史”这种事,当然得查个底朝天。   苏允白干不出来查手机、查聊天记录、逼问发小之类的事,可该留心的事情她自会留心。别看花边小报天天报导霍启年一二三四事,其实真正引起她注意的,只有一个曲清音。   谭老师说到这里,看向苏允白,“当年你跟他在一起时,我是真的又是担心又是惊喜。惊喜是因为……启年再是犯浑,却是个孝顺孩子,在我相关的事上从来不会胡来。你是我的学生,他既然要跟你在一起,就说明他认真了……”   苏允白垂下了眼。   谭老师继续道:“可我也担心。无论如何,启年的性子真的算不上好。我哪怕再偏他我也不得不承认,跟他在一起,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这些年,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这些往事。可我又怕我真跟你说了,你跟启年相处时漏了一星半点。以他那个狗脾气,还真说不好到时候是什么反应……   “我想着你们年轻人自己的事可以自己解决……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再后来,你们关系不太好了,我就更不好说这些事了。我怕你以为我是站在他那边为他开脱,到时候再让你伤了心……”   苏允白的心情不由得低落下来:“是我们让老师操心了。”   谭老师长长地吐了口气,拍了拍苏允白的手:“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不是想左右你的任何决定,只是想告诉你,万事皆有缘由,不是你做得不够好,而是……   “总之,不要太过苛责自己,更不要从此对感情失去信心。你还年轻,倘若遇上合适的人,不论这个人是谁,老师都祝福你……”   师生俩一直谈了两个多小时,一直谈到保姆催了又催,说菜实在不好再放了才起身去吃饭。   餐桌就摆在厨房外。苏允白和谭老师吃饭时,客厅里,保姆在看电视。   这么巧,她换台时,换到了一档财经栏目,出现在电视机屏幕上的那个人,正是西装革履的霍启年。   保姆咦了一声:“谭老师,启年又上电视啦!怪哦,之前怎么没听他说过?”   女主持人的声音很热情:“好的,现在到了我们的网络互动环节。我们抽取的是观众‘今天也是在逃小公主’的留言。她想问问霍先生,您的择偶观是什么?”   女主持人笑道:“这位观众很明显对霍总本人更感兴趣。虽然这不是我们今日的主题,但互动环节嘛,不知道霍总方不方便跟我们透露一下?” 74. 第 74 章 他童年凄惨,可凭什么要……   霍启年一贯有许多副面孔。懒洋洋的, 恣意的,风流的,刻薄的……这些形象, 他手到擒来。但在正经的商务场合,他的神态往往要克制得多, 显得沉稳而睿智,很符合一集团总裁的形象。   但不论他再如何保持沉稳克制, 他身上也带着一股“食肉性”。换句话说, 只看他这个人, 谁都知道, 这肯定不是个好糊弄的角色。   可这一回, 出现的电视屏幕上的霍启年有点不一样了。他身上的“攻击性”似乎被很好地藏了起来。就仿佛是利刃藏于鞘中,锋芒内敛, 整个人一下子就沉淀下来,多了一种真正的厚重感。   这会儿听见女主持人的话, 他笑了下,回道:“承蒙关心, 但择偶观……老实说, 我还真从未考虑过这个事。应该说,在我还未考虑这个问题之前,我心里已经有一位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所以这个问题于我, 并没有多少意义。”   说这话时, 他眼神里似乎都带着光, 整个人显得很柔和。   女主持人听得一愣。很快,她的神情就兴奋起来,仿佛看见了明晃晃的流量。   她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但她的声音里已经含着夸张的笑意了:“看来霍总已经心有所属了, 这对广大的女同胞而言可是个不幸的消息。   “不知道霍总方不方便跟我们透露一下您个人目前的情感状态呢?”   这个问题……霍启年罕见地沉默了下,这才道:“我之前做了很多错事,伤了她的心。所以眼下,我还在单方面求复合的阶段。”   女主持人似乎有点吃惊。   霍启年的神色里有淡淡的失落,“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我的确有一些不太擅长的事。比如说,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搞砸与她相关的事,惹她生气……   “在感情上,我的确表现得很蹩脚,堪称一败涂地……”   霍启年到底不是个惯于示弱的人,所以这样“无能为力”的神态也不过片刻,很快消失了。   他又开始控场,以一种自嘲的口吻道:“倘若与女朋友或者妻子的相处也纳入贵台邀请嘉宾时的考量范围的话,我估计以我的表现,你们今日肯定不会邀请我了。”   女主持人夸张地大笑,却犹自不信:“据我所知,网上有好多年轻的女观众戏称您是小说中常出现的那类‘霸道总裁’……凭霍总的实力,谁能忍心拒绝您呢?”   “霸道总裁?”霍启年失笑,“我可能有点扫兴了,但在我看来,这可能是一句骂人话。不论是在生意场上还是情场上,‘霸道总裁’都走不远。   “生意合作讲究和气生财,至于感情……”霍启年自嘲,“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一味霸道,只会把你的意中人越推越远。”   说到这里,他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这么看来,网友们倒是火眼金睛,没怎么冤枉了我。   “所以接下来我要做的,是‘去霸道化’?”   女主持人一时甚至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只能干巴巴地道:“看来您的意中人还是一位很有性格的人。”   她道,“这样,霍总您想不想借这个机会,跟您的意中人说点什么呢?”   霍启年眼神微动,似是真有点意动。   但他到底失笑摇头,“算了,她不会喜欢的。她不是个高调的人,我今天已经够招摇了……”   电视屏幕上的霍启年,神色带着点无奈,眼里的光却很柔和。   这乍然一现的柔光十分动人,毫不作伪。任是谁看了,都不会怀疑他对他口中的“意中人”的一片真心。   一贯霸道高傲的人,忽然露出这样的一面,真有种“猛虎嗅蔷薇”之感。而且,他还不惮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曝其短”,只为告诉全世界他心有所属。   这还不是霸道总裁?这是霸道总裁式的浪漫吧?   深受霸道总裁小说荼毒的保姆手捂胸口,悄悄地转了好几次头,想看苏允白的脸色。   苏允白微微垂着眼,目光只局限在自己眼前的菜品上,似乎今晚的饭菜有多么诱人。   霍启年的话她自然听到了。   她始终没转头看电视屏幕,只听见得声音,所以一开始,她以为这又是霍启年搞出来的什么把戏。   倘若不是深知谭老师的为人,她甚至得以为今晚上是不是个连环局。   哪有那么巧对不对?谭老师前脚刚替他卖完惨,后脚他就能续下来在她面前卖好了。如果一切都归于巧合,他这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一点。   可霍启年接下来的话,打消了苏允白的怀疑。   这若真是个局,霍启年在电视上“深情告白”就够了,完全不必“自曝其短”,因为后者跟谭老师之前说的话起的作用有些重复了。   霍总心思缜密,他安排的局还不至于这么粗糙。   再则,以他的性子,他还真未必乐意让苏允白知道他的那些狼狈往事。   少了设局的疑虑,苏允白能以一种更加理智的眼光看待霍启年说的话。   老实说,她有点吃惊。   在苏允白的印象中,霍启年在公众场合之下这样承认自己有“短板”,还是头一次。   他是一集团总裁,私底下如何暂且不论,公众场合,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集团形象,所以他一贯很注意,从来不会乱来——从这个角度来说,霍总的确是个很合格的总裁。   可这一回,一贯“无往不胜”的霍启年,忽然抛开了他的那副完美面孔,显得接地气起来。   也无怪女主持人这样激动,毕竟这可是实打实的流量。   苏允白心里的确有些触动,尤其是在刚刚听完了谭老师的一席话之后。   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人看人是带着固有的印象的。在现在的苏允白看来,霍启年就是个不可一世的“霍总”的形象。   他在她面前一贯游刃有余,连挽回的姿态都带着霍启年式的高高在上。   可谭老师的那些话,某种程度上打破了霍启年给现在的苏允白留下的固有印象。于是再回忆起霍启年的所作所为,似乎他处处都透着点捉襟见肘。   也或许这并不是固有印象,而是霍启年自己就表现得这样惹人厌。可有前情在前,似乎他的“高高在上”,成了一件至少还算合理的事。   但也仅限于此了。   苏允白知道保姆的察言观色,也能看见谭老师的欲言又止……她知道她们的意思,她也愿意去相信,霍启年不是出于可笑的不甘心而想挽回她,而是真的心里有她。   甚至于她还可以相信,也许他们的开始,不全是利用,而是存了几分真心。   可那又如何呢?至少此时此刻,她没办法欺骗自己的内心,更没办法自欺欺人地感动。   缺了一块的拼图版终于被补全。她终于知道,这些年她的付出,都用来填了霍启年内心的空洞。   她能接受这个解释。挺好的,至少在这一场感情,她还不至于狼狈到纯属自作多情。   可一码归一码。世上的任何东西都不是取之不尽的,更何况是感情呢?   她能交托的爱意就这么多。她给出去了,自己就不剩了。   她好不容易从霍启年内心的空洞里爬出来,凭什么再跳一次坑?   说句更不客气、更冷血的话,同样生而为人,个人境遇殊异,人人都得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凭什么她就得这么倒霉,要为霍启年的过往买单?   他童年凄惨,她还爹不疼娘不爱呢!怎么他就不需要来温暖她的内心了?   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可以不追究过往,与他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他如果一时还不习惯,那么,她可以提前离场。   **   苏允白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出国,但却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首先最要紧的是她手头上的这个项目。这个项目为期两年,如今她想着在一年的时间内把项目完成。这一下生生压缩了一半的时间,可想而知她得有多忙。   通常而言,项目只有申请延期的,还真鲜少有要提前结题的。所以,苏允白还有很多手续要跑。   再则,她手头上的研究生,到底是安排提前毕业,还是转组?前者需要学生夜以继日地奋战好提前出成果,后者则需要苏允白去联系靠谱并且手头上还有空余名额的老师,同时还得申报院里……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操不完的心。   为了这两件事,苏允白这些时日一直跑十八楼——这是院里领导们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她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所做都是为了离开做准备,可别人并不知道,以为苏允白跟他们一样,是频繁地找领导们汇报工作。   这明晃晃是要参与竞选教授的意思啊!   苏允白不好提前跟“竞争对手”们说她要走,本来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再则,职场上,不到最后一刻,她也不想揭自己的底牌,于是就没有主动解释。   利益相关的人不由得绷紧了皮。   但苏允白没想到,这一场无声的拉锯战里,最先跳出来的不是那些利益相关的人,而是吴志恩吴副教授。   苏允白站在叶副院长的办公室门外,预备敲门,先听见了吴志恩义正言辞的声音:“院长,不是我小人之心想背后败坏苏老师的名声,但就我所知,霍氏集团的霍总可一直就在追求苏老师。   “您也知道,霍氏就是领航科技背后的大东家,您说苏老师研发的那个软件,到底有几分算是她的功劳?”   苏允白:……   可以,吴副教授实乃“性情中人”,当小人都当得这么直白,一点都不含蓄的。   这样的段位,苏允白还真起不了多少警惕心。   她伸出手来,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将门内两位领导包括吴志恩的视线都吸引过来,这才道:“叶院长,张书记,你们找我?”   话未说完,楼道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苏允白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回过头。   楼道的另一侧,正大踏步走来的人,不是霍启年又是谁? 75. 第 75 章 这是夫妻情趣,懂不懂?……   霍启年看见苏允白, 脚步微缓。   他的眼神克制地落在她身上,关心道:“没事吧?”   苏允白一头雾水。   他来这里干什么?   两人先后踏入叶副院长的办公室。   吴志恩像是当场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一样,整个人都透着点洋洋得意:“瞧瞧, 我没说错吧?”   张书记好悬没被当场哽住。   搞学术的人往往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这他能理解。但带了这么多年队伍, 也没见过脑回路这么直的啊?   叶副院长就比较直接了:“吴老师,霍总是我特地请来的。”   张书记缓和了一下表情, 对苏允白和霍启年道:“是这么回事。正值教授评选的重要时刻, 吴老师忽然对苏老师的一些科研履历有些不理解的地方。因为事情涉及到两位的声誉, 我们想着大家都当面说个清楚, 省得有些误会。”   叶副院长接过话:“吴老师, 你到底有什么疑虑,现在人都到齐了, 咱们好好地论一论!”   叶副院长的作风比较粗犷,不太看得起吴志恩这种背地里搞小动作的, 更别提还是泼人脏水这种恶心事,于是语气算不得太好。   吴志恩没听出来, 或者他听出来了, 可这会儿他已经上头了。   他看着霍启年:“霍总,我就直接问了,不知道您跟苏老师是什么关系?”   霍启年的气人招数可是在霍董身上从小实践到大的, 说是炉火纯青都显得谦虚。   这会儿吴志恩问了, 他甚至都不需要刻意调整, 只平静地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高高在上,目中无人。   他淡声道:“你哪位?”   什么阿猫阿狗,还敢问他要说法?   张书记咂咂嘴。   这位霍总年纪不大, 脾气倒是不小。   吴志恩脸色涨得通红,却还是不卑不亢道:“我姓吴,是物理学院的副教授。我虽然……”   霍启年打断他的话,问道:“你也参与教授评选了?”   吴志恩脸色更红了。刚才是气的,这一次却是羞的。   在同一个职场上,工资、奖金、待遇等等其实是一些很敏感的问题。这是属于大家不会当面打听,但人人心里都自有一杆秤的事。   在A大物理学院内,几乎人人都知道,吴志恩目前还在为转正努力。这一次教授评选,根本就没有他什么事。   副教授的职位都岌岌可危,还想着直接评教授?哪儿来这么美的事?   张书记含蓄道:“吴老师还在蓄力阶段。”   围绕着这件事的所有内情,霍启年其实心知肚明。说句不客气的话,他甚至比苏允白了解得更清楚。   也是因此,他损起人来才显得这样打蛇打七寸:“这样,那吴老师想必人品过硬,院内上上下下都指着您肃清风气。   “瞧,跟您没关系的事,您都这样上心。如此兢兢业业,实乃我辈楷模。”   他双手插兜,气定神闲,明明是捧人的话,却刀刀往人的心上扎。   吴志恩气得连脖子都红了,神色看上去有些骇人。   越是如此,他反倒越是破罐子破摔:“这就不劳霍总费心了。院内的事,我也是一员,怎么就不能参与了?”   他不再跟霍启年纠缠,直接摆事实:“叶院长,张书记,就我知道的,霍总目前正在追求苏老师。他为了讨好苏老师,甚至给院里成立了一个什么助学金项目,豪掷千金——这件事叶副院长知道得最清楚。   “之前还有送花、送食盒……您二位去咱们学校的BBS和贴吧上看看就知道了,这件事在学生群体中都引起轰动了,影响特别不好。   “霍总想要追求苏老师,这我没什么意见,我也管不着。可霍总不能因此干涉院内老师的晋升评选吧?他连助学金这样的大项目都说送就送,说领航科技的项目没有点说法,我是不信的!”   霍启年越是听,神色越是沉。   他忍不住小心观察苏允白的神色,见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心里反倒越发不安。   这是气得狠了吧?   她肯定又在心里给他记小本本了。   吴志恩气势高涨:“这么多事实摆在眼前,我倒是想问问霍总和苏老师,你们把学校当成什么地方了?身为老师却不知道给学生作表率……这样的行为,在评选的时候,是不是也该有所考虑?”   苏允白刚想开口,就听得霍启年重重嗤了一声。   他掀了掀嘴角,刻薄得明明白白:“A大花苑北区那位总喜欢盯着人瞧,见到一男一女走在一起,都能由此脑补出出轨偷情小三绿帽子等等十八俗情节的老太太是你母亲吧?   “不得不说,一脉相承!”   吴志恩刚想炸毛,霍启年又继续道:“你们母子可真是有意思,动不动就爱乱传些捕风捉影的话,脏得我都懒得骂。   “她一老太太闲着没事嘴碎一点也就罢了,你一堂堂大男人,还是搞科研的怎么也这么闲呢?有那功夫,怎么没见你去管管人类何时征服宇宙?我看地球都容不下你这旺盛的支配欲了。”   苏允白闭上眼,几乎不忍看。   连叶副院长和张书记都听得咋舌。   这战斗力……   吴志恩羞愤欲死:“你,你……”   他“你”了个半天还没说出来,霍启年就继续面无表情道:“是,送花送食盒立助学金项目……我都做了!怎么着了?我有钱想给自己老婆花,还得跟你解释了?”   说着,他看向叶副院长和张书记,“你们物理学院还没有这么不近人情吧?不至于连家属给送点东西都得上纲上线,大谈作风问题吧?”   等等这意思是……苏老师和霍总?   两人都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看向苏允白。   苏允白以手扶额,按了按眉心。   头疼。   吴志恩反应得更快,“你撒谎!我看见了,苏老师的资料分明写的是‘离异’!”   这话一出,不仅是苏允白和霍启年,连叶副院长和张书记都皱起了眉。   张书记直接问道:“吴老师,你是哪里看到的苏老师的资料?”   开玩笑,连这种事都能随意查探……看来他们院里还真出了点问题。   吴志恩一噎。   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脸色精彩极了。   他倒还有点急智:“是之前院里统计党员的时候的事,我帮忙送了一下表,不小心看到了,不是特意翻的。你们放心,我知道规矩,不会乱说的,刚才只是气急……”   张书记认真看了吴志恩一眼,也没说是信还是不信。   霍启年已经开始沉不住气了:“离异……这位过于爱好关注个人私事的吴老师,怎么没见你关注关注苏老师离异的对象是谁?”   他冷声道:“她,前霍太太,我霍启年的霍。懂了?   “没见过小两口吵架?不知道什么叫夫妻情趣?我就爱折腾,就爱给自己老婆花钱,关你……”   苏允白深深吸气:“你闭嘴!”   霍启年听得一个激灵。他张了张嘴又合上,嚣张的气焰一下子消失,神情小心翼翼的,甚至显得有些……怂。   他小声道:“这种人你就不能客气。再说这里也没别人,我都已经关门了……两位领导都是谨言慎行的人,这位吴老师要是敢乱说……”   真是好本事。   当着领导的面就敢威胁别人。   苏允白真是气得头疼,“我说了,你闭嘴。”   霍启年果然不敢再说话了。   苏允白勉强扯出一个笑:“叶院长,张书记,有关领航科技项目以及评选教授的所有事,我稍后再单独给你们出一份说明。我接下来还有点事,先走了。”   她是真的忙,不想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领航科技的项目她理直气壮!再说了,她甚至都没想参选教授,浪费那个时间解释做什么?   吴志恩目瞪口呆之后,想开口阻止。   张书记警告地瞥了他一眼,笑眯眯道:“苏老师有事就去忙。放心,离真正的评选日期还早着,我们有的是时间说清楚一些误会。”   霍启年跟着苏允白身后往外走。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贱皮子,但这一次他嘴瓢——好吧他承认他是有点试探的意思。他这一次搞了这么一波大的,怎么她竟然还不骂他了呢?   他心里实在不安。   霍启年眼巴巴地解释道:“我就是看不得他那副样子。再说了,他肯定天天盯着你……这种人就是欠教训。   “他家里那老太太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怎么当儿子的竟然还学了当妈的坏毛病。还是个大男人,真是的……   “我有分寸的,公共场合我肯定不乱说。你别生气……”   苏允白等的电梯终于到了。   她走进电梯的轿厢里,盯住霍启年,“我不想发火,你自己等下一部电梯。”   电梯门很快合上。   霍启年摸了摸鼻子,轻声叹气。   一边叹气,他一边还真有点提心吊胆。   她刚才说话……好像也没有怎么生气的样子?   霍启年脑子清醒得很,还不敢做苏允白忽然就原谅他了的白日美梦。   那么问题来了,她忽然对他“和善”起来了……为什么?   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   想要离开的事,瞒着同事却不能瞒着领导。   苏允白又单独去汇报了一次工作。经过一番挽留与解释协商,苏允白的日子一下子清静下来,任何有关教授评选的事,等闲都找不到她头上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苏允白的各个计划也正在有序推进中。   项目提前结题的申请已经通过,她手下的研究生的去向也已经安排好,只差追赶项目进度了。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   苏允白看着微信里季承发来的消息:“城外新开了一家农家乐,听说特色菜做得很不错,要不要一起去尝尝?”   三月之期已到,有些事实在不好再拖了。   有些人可以不告而别,有些人却不能让人凭空等待。   苏允白轻声叹气,回道:“好。” 76. 第 76 章 苏允白从来就不是个为爱……   季承定的地方说是农家乐, 其实更像是私家园林式的饭馆,地方还不太好找。苏允白跟着车载导航走,一不留神错过了一个拐弯口, 一下子就绕远了。   等她再拐弯回来,就在路口看见了季承的车。他正站在车旁, 往她的方向望来,一看就是在等她。   苏允白降下车窗, 不好意思道:“刚刚在这个路口忘记拐弯了……”   季承道:“我猜到了。这里环境幽静, 只接待熟客, 路口是特地设置得隐蔽的……”他叹道, “我应该等你一起走的。”   苏允白抿了抿唇, 没作声。   季承一直提议去接她一起来,可她一想到往城郊的这一路这样长, 下意识就拒绝了。   这其实多少也算是铺垫。学长这样聪明,应该能猜到吧?   苏允白这样想着, 问道:“我们走吗?”   季承道:“接下来这条路是上山的路。如果不想开车的话,还有一条小道能走。你想出来走动走动吗?”   他看着苏允白。   苏允白看着他这一身运动服的打扮, 心内微微一叹。   他其实心内早有倾向了吧?   苏允白有点不忍心拒绝这样的小事, 便道:“那车怎么办?这里不能停吧?”   这话一听就是答应了的意思。   季承眼神一亮,脸上一下子就挂上了舒朗的笑,“你放心, 车子我让服务员开回饭馆的停车场。”   苏允白将车钥匙交给泊车的小哥, 跟在季承身后, 往山上走去。   这里说是山,其实坡度不大,爬起来并不费劲。沿着小道往上走,沿途绿植遍野, 幽深寂静,颇有几分野趣。   苏允白心里挂着事,看得心不在焉。等她回过神来时,看见的就是季承伸到她眼前的手——前方是一级高高的以石块垒起来的台阶,看上去有些险。季承人正就在这台阶上,伸着手等着拉她一把。   见苏允白迟疑,他还温声催促她:“快来。这石块有点松了,不太好走,我拉你一把。”   季承的右手几乎伸到苏允白的左手旁。苏允白才刚稍稍抬起左手,他就主动够了上去,巧力一拉,将她整个人往上带。   过了台阶,苏允白轻轻挣了挣,想收回手,却发现似乎挣不动。   季承像是完全忘了这件事,牵着苏允白的左手,与她并肩走。   他很自然地问她:“最近工作很忙吗?看你天天加班。”   掌心相触的地方,温度烫得惊人。苏允白只觉得自己的左手臂完全僵掉了。   她心内一叹,站定不动了。   这是一段上坡的路,间或夹杂着或大或小垒起成台阶的石块,并不平坦。四周的绿植也不过是A市随处可见的普通树木——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这似乎都不是一个拒绝人的好场合。   可她等不到了。   苏允白没有挣脱开季承的手,任他握着。   明明是很近的距离,可她说的话却让人觉得她离得很远很远:“学长,我要走了。”   季承一时还有点没听明白。   走?是不想爬山了吗?   苏允白继续道:“我已经决定要出国了,去美国,R大。”   季承的脸色慢慢变了。   他握着苏允白的手甚至无意识收紧,只知道定定地看着她,好半晌后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因为我和启年吗?”   他的声音发干,“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太好的流言,觉得倍感压力才……如果是这样,允白,我们可以一起到另一个城市……”   “不是。”苏允白道,“我的确听到了一些流言,但这却不是本因。真正的原因……”她想了想,“我做个不太恰当的类比。学长,你决心进军智能医疗领域,只是为了跟霍启年争气吗?”   季承张张嘴,却又觉得哑口无言。   苏允白这个类比,实在太尖锐了。   都是成年人了,做事自然不能只凭一腔意气。倘若他只是他自己,那再大的筹码他都玩得起,了不起就是自己输个血本无归而已。   可他还不仅是他,他是一集团的总裁,他得为集团上上下下的所有人的利益负责。   进军一个领域,就好比是确定一艘巨轮的航行方向,哪能真因为私人的恩怨而草率做出决定?   季承道:“允白,这并不代表我不重视你……”   “不,学长你误会了,重不重视的……我从来没有这么衡量过。”   她还不至于这么没有分寸,一定要季承“冲冠一怒”、“烽火戏诸侯”才肯承认他的真心。   那她得是多缺爱?   苏允白道:“这只是个类比。我出国的原因,跟季氏进军智能医疗领域的原因是一样的。   “我们都知道,那些私人的事的确有一部分影响,但驱动我们做出决定的,其实都是更自我的东西。”   季承听懂了。   看着苏允白这样“条理分明”,他心里渐渐漫上苦涩,不由自嘲道:“也是,我跟启年的分量……是我们自视过高了。”   “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苏允白这么说完,又沉默片刻,“对不起,我可能……太过不识好歹了……”   “不,不是。”季承近乎痛苦地闭上眼,“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是想指责你,我就是一时不太能接受……不怪你。”   季承苦笑,“倘若真因为这个而怨怪你,说你不重视我们什么的……那我跟启年未免太可笑了。”   季承的确有种措手不及之感。   苏允白沉迷于感情中这么些年,以至于他都要忘了她的性子,以为她真是个为爱情义无反顾的小女人。   可其实不是的,她只是短暂地迷路了而已。现在,她已经走出了那片感情的迷雾之森,又成了那个冷静自持,有时甚至显得有些冷酷的苏允白。   她自己的脊梁骨就是硬的,从来就不用靠别人,他跟霍启年又凭什么敢以为他们的垂青于她是多么了不得的东西呢?   人的固有印象到底有多可怕?她在婚姻里狼狈了这么些年,以至于他都快忘了,苏允白这一路走来,从来就不缺异性的好感。   她自来轻而易举就能拥有的东西,怎么还会以为是珍宝呢?   可就是这样的她,才越发让人移不开眼,不是吗?   世界上就这么一个硬气的苏允白。她不玩弄你的感情,她只是……让你没办法靠近而已。   季承心里苦涩难言。   他站在原地,脑子乱糟糟的,好半晌才从那些烦乱的思绪里拉住了一根线条:“你什么时候会走?”   苏允白道:“现在还不确定,但最晚八月份就得动身。新学期要开始了。”   季承沉默片刻,又问道:“那你……还回来吗?”   问这话时,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苏外婆已经过世,她与亲生父母的关系都很疏远,现在她还离了婚……放眼望去,她就仿佛是一根断了线的风筝,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她牵绊住。   季承一时甚至找不到她还会回来的理由。   苏允白倒没有瞒他:“会回来的。但我不确定到底会在何时。可能三五年,可能七八年…… 我不知道。”   “那过年呢?过年回来吗?”   “……可能不行。”   季承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国内的春节,往往正逢国外的学期中,她哪能回来呢?   “那假期呢?”   苏允白沉默半晌,“我不知道,但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应该不会回来。”她看着季承,声音低落道,“学长,没有意义的。”   时间和空间是这世上最玄妙的课题。她这一去就是异国他乡,甚至归期不定……别说他们甚至不是情侣,即便真的是,异地尚且困难重重,更何况是异国?   光是一个时差就能让人备受折磨。我白天的时候你黑夜,我睡着的时候你醒着……该是怎么样的感情,才能经得住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熬着?   但那又如何呢?   季承定定地看着苏允白,“我可以等,等你回来。”   “不,别等。连我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回来……别等。”苏允白看着他,心内难掩怅然,“学长,你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我十分庆幸能认识你。   “就只是……对不起……”   季承惨然地笑。   但凡她给他一点点的希望,只要一点点,他都能奋不顾身。哪怕她此去经年,与他远隔重洋……只要她愿意给他哪怕一点承诺——吊着他他也认了,他就可以继续等。   可她不愿意。   也是,她自来就不是个愿意欠人感情债的人。   季承似乎都能听到自己内心的火苗被冷水浇灭的声音。   他站在四月午后的阳光下,只觉得浑身发冷。   可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了,他还是没办法怨她。   他心内只有数不清的怅然和遗憾:“你大一那年,我大三,老师托我照顾你……我心里其实只是把这个事当成一次性的任务。你也的确很独立,等闲都不会主动来找我……   “是我自己‘照顾’得上了瘾。我天天往你那边跑,我们宿舍的几个人都知道我的心思。后来,连你舍友们也猜到了……”   这么长时间……苏允白心里愧疚极了。   谁的青春年华不宝贵?每一颗真心,都不该被践踏。   是她太过粗神经了。倘若早些知道,也能早些处理,不至于让他空空苦等。   她讷讷道:“对不起……”   季承摇摇头,“你那时候年纪还小,而我……我也不确定自己对你到底是一时好感,还是真下定决心想跟你走到一起——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婚姻与家庭……这些东西离我太远了!   “可我还是不得不考虑。我瞻前顾后,怕对老师没法交代……   “所以我拜托你身边的人,让她们不要多嘴。我想着时间会慢慢告诉我答案,我也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去慢慢打动你……   “现在看来,我一直都太过懦弱,又太过自负。我等啊等,等啊等,就知道傻等,可却从来不跟你说……   “如果我早在最开始时就告诉你,如果我能勇敢一点,今日会不会……”   “学长,”苏允白下意识打断了他的话。   她怅然道:“不要去想如果,这是没有意义的事。”   只能徒增不甘心。   而她不想他不甘心。   季承闭了闭眼。   她一贯这样,既温情又绝情。   苏允白挣了挣手,这一回,很顺利地挣开了。   季承好半晌才勉强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他深吸口气,“我送你下山吧。”   苏允白垂着眼:“对不起……扰了你的兴致了。”   季承认真看着她,“允白,你是想从此往后,再也不认我这个学长了吗?”   “不,不是。我就是……”   “给我点时间。”季承深深吸气,却还是没办法笑出来,“我现在……心情有点乱……”   返程的路上,是一片难熬的沉默。   所幸他们走出去的并不远,很快又重新回到山脚下。   山脚下,原本季承停车等苏允白的路口,又来了一辆车。   霍启年光明正大地从驾驶座上下来,眼风一扫,直接忽略季承,只看着苏允白。   他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对苏允白道:“要爬山的话,怎么也没穿双运动鞋?”   季承看着“活蹦乱跳”的霍启年,心情一时复杂难言。   他肯定还不知道苏允白的决定,否则哪还能是这副讨人嫌的样子。   他尚且抓心挠干的事,落到他霍启年身上,又该是何种感受?   季承知道他们俩纯粹是大哥别说二哥。可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奇怪,一想到霍启年早晚得知道这事……   他竟然还有些期待。 77. 第 77 章 霍启年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苏允白离开的那天, 正值七月中旬,是一个阳光灿烂,十分适合远行的日子。   车子行驶在马路上, 沿途又将所有苏允白熟悉的景物都抛在身后。她静静地看着后视镜里飞速远去的A市城区的影子,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比想象中要平静。   车上, 苏允白的好朋友们还在调侃她。   许世缘道:“幺儿?啥感受啊?是不是贼舍不得?莫慌,现在掉头还来得及。了不起我管你半年饭, 再多就不行了。家里还有崽子要养, 负担重。”   她一副苦哈哈的样子。   原律师凑趣道:“实在不行, 给我当个助理也勉强够用。姐姐吃肉你喝汤!怎么样, 够意思吧?”她还幻想着, “还别说,让堂堂一副教授给我当助理, 想想都美滋滋。”   开车的徐瑾之当仁不让:“我就不一样了,我这个人比较直接, 助教,需要被包养吗?在下不才, 薄有家资~”   她摇头晃脑的。   苏允白也跟着贫:“空口无凭, 钱先到位,让我看看你们的诚意先。”   对于苏允白要出国一事,她的好朋友们倒是接受良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 虽然不舍, 但看着好友能奔赴她想要的生活, 她们都是祝福居多。   事实上,此刻在车上的这几人,除了体制内的许世缘比较宅家之外,另外两位都是常年各地飞的, 出个国轻轻松松。   几人约着以后到苏允白所在的城市旅游血拼,调侃着要让苏允白大出血……气氛丝毫不显沉闷。   很快,A市国际航站楼就在眼前了。   A市是个大都市,仅国际航站楼就有六个入口。倘若从空中俯视,从一号入口到六号入口,是一个长长的C字形。车子从C字形的头端进来,只能在中途的任一航站楼入口前短暂停留,停车时间不能多于两分钟,而后再从C字形的尾端离开。   徐瑾之将车靠边停后,与副驾驶上的许世缘,后座上的原律师先后下车,帮苏允白搬行李。   苏允白的行李不算多。黑色的大行李箱和旅行包都能托运,真正需要她带在身上只有一个手提包,简简单单,清清爽爽。   行李到齐,许世缘最后提醒她道:“护照、钱包、手机什么的,确定都带了吧?”   苏允白拍了拍手提包,点点头,“放心。”   原律师道:“房子的事你放心,我肯定给你找个好租客。”   苏允白要出国,A大花苑北区的房子却并没有打算卖。这房子的产权完全归在她名下,她离开得着急,就拜托原律师帮忙租出去。   苏允白倒不担心这个,“可惜那里离你公司稍微远了些,不过也还能接受吧?你之前不是一直觉得现在租的公寓条件一般吗?不如搬到我那里?”   原律师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我还想多睡一会儿呢。”   这里不是能让车久停的地方,几句话说完,临别在即。   三位好朋友的神情都有些伤感起来。   苏允白笑着朝她们张开手臂,“来,免费拥抱。”   先是原律师:“一路平安。”   再是许世缘:“等你衣锦还乡啊,不过要记得早点回来。我可不想我崽子都上小学了你还没回来,到时候我天天跟他吹我姐们多厉害,他再以为我是骗他的。”   苏允白失笑:“好。”   最后是眼巴巴的徐瑾之。   她抱苏允白抱得尤其紧,小声嘀咕道:“哎,现在是真舍不得了……”   苏允白站定,朝几人挥了挥手,“行了,回去吧,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几人正预备上车离开,有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忽然唰地从远处驶来,渐近渐减速,最终停在了徐瑾之的车后。   车门打开,从车后座上下来了行色匆匆的季承。   苏允白一怔。   剩下的三人眼神乱飞,不过片刻就达成了默契,不仅不伤感了,还很有眼色地溜溜球:“走了走了,你们聊,你们聊……”   红色的跑车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头,苏允白收回视线,看向季承。   季承跟司机挥了挥手。黑色的商务车动了起来,慢慢远离航站楼,只将季承留了下来。   苏允白下意识拉了拉肩上的手提包带,问道:“学长,你怎么来了?”   不是说好了不用来送的吗?   季承走到苏允白面前,看着她,“我犹豫了很久,也劝了自己很久,却始终放不下。我怕自己又后悔,所以这一次来,我想求个明白……   “允白,看着我。告诉我,为什么是启年,而不能是我。”   苏允白一怔。   她下意识想说点什么“劝放手”的话。   季承似是知道她的想法,直接截断道:“我想听实话。告诉我,我哪里不如启年?”   这么多年的等待……他实在不甘心。   苏允白认真道:“学长,这种比较没有意义……我也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你现在想想。”季承看着她,“离飞机起飞还有三个多小时,我们还有时间。”他抿了抿唇,“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我不是在指责你,但为什么这些年,你为什么从来没有考虑过我呢?”   这个问题,苏允白其实认真想过,还想过不止一次。季承给了她一个三月之期,她不是真的只是在逃避。   苏允白也问过自己,她身边的异性,来来去去,交集其实都不太深,细论起来,停留最久的就是季承。他个人条件优异,能力出众,与她年龄甚至差别不大……   这么多“合适”的条件摆在眼前,甚至还有近水楼台之便,可为何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往那方面想过呢?   她不是真的清心寡欲,她也不是真的看不懂眉高眼低,可怎么单单在季承身上,她就这样迟钝呢?   都别论她喜不喜欢季承,为什么她甚至连他喜欢她都没注意到呢?   苏允白从来不信这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她更不觉得爱情是不讲道理的。至少在她这里,她的感情很分明,爱恨皆有由来。   她当年会为霍启年心动,就是被在宣讲台上的他所吸引,觉得他内心有一股火热而滚烫的责任感与激情……   那放在季承身上呢?到底是什么阻止了她去考虑跟季承的可能性?   苏允白心里其实有个模糊答案。   说起来并不复杂,他们相识的时机不对。   苏允白认识季承时,她除了学习成绩之外,几乎一无所长。甚至于,她家里的家庭关系还很复杂。   可季承不一样。那时候的他刚从A市转学到C城,不仅人长得好,学习好,课外特长还多……   不客气地说,季承在C城的那个小高中,简直是明星一般的人物。   这样的人,家里的条件还一骑绝尘。   季家是从C城走出去的。早在当年,季承他父亲就是C城首富。季承身为首富之子,生来自带光环。   这样的人,离苏允白太远了。   她不知道别人对季承是什么感觉,但她自己一贯是个务实的人,自小的教育告诉她,她与季承绝对不是一路人。   苏允白不会妄自菲薄,可她也从来不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早在最开始,她就没有去想自己跟季承的任何可能性,甚至于,她还在自己的心里画了一条清晰分明的界线。   季承果然也没有对她表现出任何特别,于是,他们这段学长与学妹的关系,就这样长久地稳定下来。   人都有惯性思维。苏允白已经习惯了季承与她的关系,又总是在心底下意识地觉得他离她太远,怎么可能还会多想呢?   而霍启年……还是时机的问题。她与他在国外初遇,又被宣讲台上的他惊艳……彼时她并不知道霍启年的背景,只以为这是一个野心勃勃想自己创业的同龄人。   再后来,她跟霍启年在A市相识,那时候的她刚刚学成回国,是A大的副教授。只从社会地位上来讲,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灰扑扑的初中生。   实力是一个人最好的胆气。霍启年从来没跟苏允白炫耀过他家世多么不凡,苏允白虽然凭着自己的观察窥出了冰山一角,可到底不知全貌。   那时候的她可谓初出茅庐,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候,完全不觉得自己配不上、够不着霍启年——当然了,后来她就知道,这想法到底有多么天真。   可在当时,她真不觉得自己与霍启年之间有多么了不得的距离。她看不见霍启年与她之间的那条线,她以为他们能有未来。   这世上的事,感情也好,做事也罢,倘若你甚至不去想能成的可能性,又怎么能指望它真的能成?   季承听完,失魂落魄,怔怔无言。   **   这段时日,霍启年心里隐隐约约总有一种事情不太对劲之感。这种感觉,在看到A大的新教授名单后,有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苏允白榜上无名。   霍启年倒还不至于霸道到觉得苏允白必定得入选才可以,可已经入选的那两人……他看不出苏允白输在哪里。   他倒还知道分寸,没有大咧咧去质疑结果的公正性,只是私下里去问谭老师,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谭老师,您学生究竟差在哪里了啊?跟我们说说。我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当时谭老师看他的眼神,有一瞬间格外复杂。   霍启年是个很敏锐的人,下意识追问。   谭老师给出了一系列的理由。说苏允白年轻、资历浅、教学年限短等等。   霍启年勉强相信,可心里就是有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他倒总是去苏允白面前刷存在感。苏允白一贯不怎么理他,可奇怪的是,她似乎也不怎么骂他了,即便有些时候他真做了一些比较过分的事……   这有点不对。   霍启年对这件事上了心,可却一直没找到什么很有说服力的地方。   一直到今天,新区地标性的建筑落成,市政府特地举办了一个落成典礼,广邀各界人士参与,霍启年和季承自然也在其中。   霍启年注意到,季承似乎频频走神,显得有些焦躁。他当然没刻意关注季承,可没刻意关注都能注意到异常……这就有些明显了。   典礼过半,季承忽然匆匆离席,驱车离开。   霍启年眉心直跳,心里有一种古怪的直觉——季承这次离开,必定不同寻常。   他心里意外在意,忍不住叫人去打听消息。   季承的消息可不是那么好打听的,霍启年耐心等了片刻,到底借口有事离了席。   季承的车并不是什么常见的牌子,霍启年试探性地问门口的小童。小童果然有印象,给霍启年指了个方向:“我记得车子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霍启年顺着他的指示看去,眉心微跳。   说他过分敏感也好,可那个路口通往的目的地那么多,他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个“A市机场”的大标。   霍启年脑子里仿佛有灵光闪过,紧随而来的,就是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他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谭老师:“姨妈,告诉我,允白到底瞒了我什么?!我要知道全部!”   两分钟后,霍启年面沉如水,大踏步离开,直追着季承的车而去。 78. 第 78 章 从一开始,你就是我的心……   屋漏偏逢连夜雨。霍启年的运气不太好, 就是晚了这么几分钟的功夫,去机场的高速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交通因此被堵塞, 正好连霍启年的车一起堵了。   霍启年心急如焚,可任凭他有再大的本事, 又哪能越过这一串串拥堵的车流?   好在A市的交通管理“身经百战”,有丰富的处理事故经验。前后不到半个小时, 车流又恢复了畅通。   霍启年催着司机一路疾驰, 气势汹汹地杀到国际航站楼。   各地的机场管理可能有些差异, 但在A市, 如苏允白的好友们那样的送行流程才是主流。像是那种亲朋好友们陪伴着旅客入了机场送行的行为, A市机场是不鼓励的。   送行的人想入机场尚且不受鼓励,那些没事想进去逛逛的人, 更是得被几番盘问。   像霍启年这样一件行李都不带,气势汹汹地直入航站楼的人, 原则上是要被航站楼门口的安保人员拦住问一问的。可架不住霍总出差的频率实在太高——说句夸张的话,都别提颜值本身, 只霍启年的“刷脸”频率, 就够门口的安保人员记住他那张脸了。   也是因此,他很顺利就进了航站楼。   A市机场很大,机场内甚至有来来往往的摆渡巴士。若是头一次来的人, 恐怕还得花一点时间才能认清方向。   可霍启年不一样, A市机场他可太熟了。飞往美国的飞机, 登机口就在那些固定的位置,霍启年甚至都不用问不用找,直奔二楼目的地而去。   霍启年在路上被耽误了不少时间,但幸运的是, 苏允白也花了挺长的时间跟季承告别。于是等霍启年赶到时,苏允白虽然托运好了行李,但还没正式过安检。   国际航班跟国内航班的登机流程大体相同,但要多出一个出境检查。它就排在安检的前面。对于本国公民来说,出境检查其实相对简单,就是在护照上盖个出境的戳。   霍启年匆匆赶到时,苏允白正将自己的护照从工作人员手里收回。她将机票夹在护照里,跟在大部队身后朝着安检的区域走去。   出境检查也好,安检也罢,都已经是正式启动的登机流程。这些区域,是一个个长长的、与机场的公共区域分隔开的走道。霍启年若是再晚到一会儿,连苏允白的身影都看不到。   霍启年对这一套流程十分熟悉,一看苏允白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拐口,不由得大急。   他沉声叫人:“允白!苏允白!”   出境检查虽然还不至于严肃到禁止交流的地步,但到底是正经的流程,鲜少有人高声说话。霍启年这一声声地喊,可谓是明目张胆极了。   他一喊,排队等过流程的旅客们纷纷转头看他,甚至包括部分排在苏允白前方的人。   这谁啊,这么嚣张?   苏允白又是谁?   苏允白的脚步都顿了下。   她也没指望过真能从头到尾瞒着霍启年。事实上,能瞒到现在她已经觉得是意外之喜了。她也并不觉得她真想走的话,霍启年能把她怎么样,不过是不想节外生枝,浪费多余的精力罢了。   此刻她已经排在了过安检的路上,过了安检就是候机区,回不了头了。   她也没想回头。   苏允白脚步微顿,没理会,继续跟着大部队往前走。   霍启年看得分明,几乎是惊怒交加地吼:“苏允白!你敢走!”   他气得眼睛都红了。   安检重地,哪能真由霍启年大声喧哗?   很快就有机场的安保人员上前询问。   霍启年西装革履,自身的派头还挺唬人。此刻他虽然气急败坏,但精神状态看上去很正常,并不是那种会直接构成安全威胁的,所以机场的安保人员态度还挺礼貌。   霍启年眼睁睁看着苏允白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口,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   等看不见人了,他才深吸口气,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道:“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没事,就是找个人……放心,我是遵纪守法的公民,不会乱来。”   等打发走了过分关心他精神状态的安保人员,霍启年立刻打电话找人。   过安检是一件严肃的事,但以霍总的名义进去找个人,不过分吧?   实在不行,安排两个安保跟着他他也认了!   身后喊人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看热闹的排队旅客们很快恢复了正常。短暂的骚乱似乎就这么简单地平息了。   苏允白下意识松了口气。   她跟在大部队身后过了安检,再走过一段长长的走道,就到了机场的免税区。   免税区占地面积不小。楼上楼下,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长过道两侧,对开了一家家商铺,商品琳琅满目。   苏允白身前身后的旅客们都兴冲冲地四散进免税区里。   离飞机起飞还有近两个小时,但苏允白并没有逛街的兴致。她看了看机票上印的登机口信息,慢悠悠地朝着目的地走去,一路走马观花,也没细看。   机场很大,苏允白花了十来分钟才走到登机口的区域。   登机口前是一排排座椅,与登机口相对的位置则是一个个服务功能区。苏允白一眼看见了功能区入口处的饮水机,下意识朝那边走去。   身后似乎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苏允白往旁边让了让。紧接着,有一股力道忽然从她身后攫住了她的胳膊。   苏允白惊了下,下意识回头,看见的是气喘吁吁的霍启年。他紧紧盯着苏允白,眼神里的光有点摄人。   苏允白呼吸微顿,“你怎么在这里?”   紧跟霍启年身后的人听了这话,神情微微放松。   看来真是熟人。   他也没打扰人,悄悄地隐了。   霍启年看了看人来人往的周遭,深深吸气,拉住苏允白的胳膊:“你跟我来。”   他说得霸道,可拉人的力道却轻微。   候机区坐着的人里,有人沉迷于电子产品,但有人正坐得无聊。这些人里,好多人的眼睛正如探照灯似的看着他们。   也不怪人看热闹,这一对实在吸引人眼球。   苏允白眉头微皱,“你先放手,我自己走。”   霍启年怎么可能放手?   他面无表情,“你要是跑了怎么办?你现在就想跑!”   苏允白一噎。   霍启年手里的力道加重,拉着苏允白往一旁一个无人的登机区域走。   两人远离人群,停在玻璃墙内。一墙之隔,一架架飞机正停着。再往远处就是机场的跑道,不时有飞机自跑道上起起落落。   霍启年就站在这飞机起落的大背景下看苏允白,眼神沉沉。   此刻的霍启年,就像是一只被硬生生困住了的猛兽一样。苏允白都能感受到他体内蓬勃的如山火一般被压抑着的情绪。   她甚至以为他都要暴怒地开口质问她了——别怀疑,这就是霍启年能干出来的事。   可那种怒气又被他一点点地压了回去,最终剩下的,只有沉重的萧瑟感。   他又像是一只受了伤的、被困住了的猛兽了。   这只受伤的困兽问她:“为什么要走?”   声音嘶哑,语气沉重。   苏允白沉默了下,“这是我的职业规划……”   霍启年没说信还是不信。   与苏允白交流时,最忌跟着她的节奏走。而这一点,霍启年虽然还没清晰地意识到,但已经本能地这么做了——   他深吸口气,“这些年……是我错了,对不起。”   此刻最重要的,根本就不是她为何要走,而是该如何才能把她留下来。   霍启年……道歉了?   苏允白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下意识抬头看他。   霍启年道:“我骄傲自大、蛮横无理、目中无人……我习惯于辜负你的心意,纵容身边的人欺负你,看不见你的付出……   “这些我都认。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我会改。”   他闭了闭眼,眼睫颤颤,神情显得有些狼狈,显然是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难以启齿:“我都会改的。你别走,就只是别走……行不行?”   苏允白怔住了。   玻璃墙外阳光明媚,玻璃墙内光线大亮。霍启年就站在这明晃晃的光线下垂头看她,眉头微皱,眼神深深,唇角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苏允白的眼神几步是不受控地落在他鼻侧的那一点极淡的痣上,心里的情绪一时复杂难言。   她道:“霍启年,你没必要的。”   霍启年却像是一下子打开了自己情绪的闸口,很多他以为这辈子他都不会说的话,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你当初问我,我跟你之间的开始,到底是不是因为方家……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敢肯定地跟你说不是。可那不是因为我问心有愧,而是因为我……怕了。   “我不瞒你,我看得清自己的心,可我不能百分百地辨清自己的心。我说的辨清,不是指结果,结果我很清楚,我指的是动机。   “倘若跟你在一起这个决定的动机能被细分,我不敢去赌,这其中有没有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可能是因为方家。   “倘若就是因为方家小姐的蛮横无理、恋爱脑、作天作地……倘若就是因为这些,我才会因此更加欣赏你的冷静理智,你的从来不会不顾全大局呢?   “这算不算是因为方家?   “允白,我真的分不清。我也是个普通人,我也会受自身的经历影响。我不敢保证我此后的选择、喜怒,没有一丝一毫是受了前情的影响,我不敢保证。   “所以我才恼羞成怒。归根结底,我是怕了。我怕你的‘誓言’会应验。你太狠了!   “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作出违背本心回答之人,这辈子长命百岁,却孤独终老,众叛亲离,一事无成’……”   他脸上的痛苦之色一闪而逝,“我怕一语成谶。我敬重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忌惮它们。我不敢拿自己的感情去试验它。你懂吗?”   爱之则重之,在霍启年这里,有些东西是怎么小心翼翼都不为过的。   他不敢去赌那个万一。   可笑的是,他从来都看不清自己的心,或者说,他一直羞耻于承认自己的心。   霍启年继续道:“允白,我是个脾气又臭又硬的人。倘若真迫于方家的压力而去找个挡箭牌,那与认输有什么差别?   “我霍启年的脾气,宁肯站着死,不会跪着活!尤其因为这种事,我更不可能认输了,更别提还是被按着头认输。   “我的脊梁骨还没那么软。我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个方家而决定走入一段婚姻?这与卖身有什么区别?别把我想得这么不值钱,也别把我的骄傲和自尊想得这么廉价……”   他看着苏允白,“我不愿意的事,没人能逼我。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我乐意了,所以才有后来的事。你明白吗?” 79. 第 79 章 我曾经爱过你,但那也是……   霍启年的眼神紧紧地盯住苏允白。   他就像是个等待被肯定、被检阅的孩子, 神色竟然显而易见地有些紧张。   苏允白的心微微颤了下。   她问他:“这些话,你之前怎么不说呢?”   霍启年以为她不信他的话,真有些着急,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只是……”   “我信你的话。”苏允白道,“其实我可能也知道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她看着他, 眼神又落在他鼻侧的那颗痣上,“谭老师都告诉我了, 你小时候的事, 你跟霍董的事, 这颗痣的事……”   霍启年神色一僵, 脸上的狼狈之色一闪而逝。   苏允白心内怅然一叹。   瞧, 他不会乐意她知道的。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告诉她这些事。   他们的性格其实很像,都是愿意分享荣耀, 却未必愿意分享狼狈的人。   可他们还是不一样的。   她是想着让他主动问及她的不堪。只要他愿意问,她就愿意分享。可他却从来都不问。他既然不问, 她又怎么可能主动说呢?未免有摇尾乞怜之嫌疑。   他是苦心孤诣地想要藏起这些过往不看。也未必就是对她不坦诚,而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可能连他自己也一并不坦诚了。   苏允白叹道:“启年, 我愿意相信你的话, 我也愿意相信,你是真的想挽回。”   霍启年眼神一亮。   苏允白又道:“可我已经没有勇气回头了。”   霍启年一怔。   苏允白道:“你知道吗?我曾经以为,自己做人非常失败。”   她不像他有那么强大的神经, 一贯坚持自我, 哪怕备受批评, 也觉得错的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   她不行,她会自我怀疑。   A市商圈的人其实不少,可这些年来,除了一个徐家, 她鲜少收获很明显的善意。大多数人即便不传她的流言,也是隔岸观火居多。那些从头到尾都没掺和进来的,反倒是对她不错的了。   一个人如此,苏允白能毫不客气地表示不屑;两人如此,苏允白还能继续坚持不是她的问题……   可倘若是十个人,二十个人呢?   她也是普通人,她怎么可能不自我怀疑?   ——真是我的错吗?我真的有这样不讨喜吗?   苏允白道:“我以为我很差劲,做人很失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所以才处处让人指指点点……”   霍启年下意识反驳:“不是的。”   苏允白笑了下,“我当然知道不是的。我后来就知道了,你们这个圈子其实很排外,本就不容易接纳外人,更别说还有一个霍曼英在不遗余力地抹黑我……   “我后来就什么都明白了,可那是我后来才明白的事。身处其中的煎熬和自我怀疑,我至今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没有人喜欢在一个全是□□的环境里生活。我的情绪一直是灰色的,你懂吗?   “可我本可以过阳光灿烂的生活。我现在就在过这样的生活。我好不容易从那种自我怀疑里走出来,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再重新跳坑呢?”   霍启年心痛难忍。   他苦涩道:“是我不好。是我的态度影响了他们……”他深吸口气,“但我能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苏允白扯了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   霍启年心里漫上一股沉重无力感。他一贯不信言语的力量,可此刻,他却十分祈求苏允白能相信他的肺腑之言:“允白,你相信我!”   苏允白想了想,道:“爱情其实能让人奋不顾身,能让人有情饮水饱,能让人无视现实中的那些不好的东西……当然也包括忍受那些负面的声音。”   霍启年闻言,神色里不自觉又带上了点期待,可这期待里又含了点慌张。   她是在铺垫什么吧?   苏允白果然只是在铺垫。   她继续道:“可我现在已经忍受不了这样的负面声音了,我连忍都不想忍。启年,你那么聪明,肯定能知道为什么的,对不对?”   霍启年咬着牙,“我不知道。”   苏允白问他:“那我换个角度。霍董小时候对不起你,我相信他后来肯定后悔了。他肯定也想补偿你,启年,你愿意接受霍董的补偿吗?”   霍启年脸色微变。   他若是愿意接受霍董的补偿,他们父子的关系,又何至于是今日的模样?   他下意识道:“允白,这不一样。我早已经过了渴求父爱的年龄了……”   苏允白的声音轻轻的,像是风一吹就会散:“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道:“我小时候喜欢吃糖,看动画片,玩泡泡水……可我后来就不喜欢。说是喜新厌旧也好,说是长大了也罢,你不得不承认,人在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想法和爱好。   “我曾经很迷恋你,迷恋到甚至愿意为你放弃尊严、放弃工作、放弃个性……你简直就是我的白月光。   “可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有保质期,感情和等待也一样。启年,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我现在已经不……”   霍启年几乎是慌张地捂住了苏允白的嘴。   他声色俱厉:“我不信!你就是为了让我死心,我不会信的……”   怎么可能呢?他们才离婚一年,她就再也不喜欢他了?   他不信!   霍启年道:“你只是被我气得太狠了,对我太失望了,才会觉得身心俱疲,才会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不是?”   他急切地看着苏允白,似是想从她看他的眼神里求证些什么。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握住了苏允白的手,往自己的眉骨上放,“你不是一直想摸摸它吗?你摸啊。   “你看着我的眼睛,允白……我不相信。”   苏允白的手贴在霍启年的眉骨上,却一直没有动。   手心下的这方寸之地,温热,绷紧,骨感十足,带着一种永不迷茫的力量感。可现在,它的主人正在以一种迷茫又惶恐的眼神看着她,竟然显得有些可怜。   苏允白轻声道:“所以,你其实一直就知道。”   知道她的小心翼翼,知道她的蠢蠢欲动,知道她酸涩又强撑着的那些小心思……   也是,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他一贯识人心。   他只是吝啬于给她回应罢了。等她过了那种期待的阶段,他又想要回头了。   可太迟了!她已经没有那个时间,更没有那个精力去折腾了。二十多岁的年纪,她还能为爱情目眩神迷,而如今她已经走到了二十多岁的尾声,所渴求的,已经是另外一些东西了。   霍启年看着苏允白的眼睛。   那双又清又独的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仿佛满心满眼都是他。可它的主人的情绪却掩藏在更深更沉的地方,仿佛是隔了一层弥天大雾,到他眼前的,只余一种凉薄的冷温。   霍启年抓着苏允白的手不自觉用力,“我以前太忽视你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相处……没人教我这些。我会去学的,我会学得很快的……”   苏允白叹道:“启年,爱一个人是不需要学的,这是你身体里固有的东西,你还需要学,就说明……”   或者是不够爱,或者是习惯于仗着她的爱有恃无恐。   但无所谓了,她已经不在意了。   苏允白道:“启年,你放手吧,不值得的。付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沉重的成本,越是不甘心,越会执迷不悟……”   一年前的她就是如此,上了瘾一样,毫无道理可言。   苏允白继续道:“你现在就像是一个上了赌桌却执着于要赢的赌徒,你只是上头了,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别那么笃定。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心里的想法?”霍启年声音沙哑。   苏允白道:“可在我看来,你就是没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我并没有那么重要,至少对于你而言是如此。   “我们已经离婚一年了。你看,离了彼此,我们依然过得挺好。”   “我过得不好,我不会放手的。”霍启年的眼神格外执拗。   苏允白却让这话逗笑了,“你拿什么不放手呢?启年,我就要走了。这一去归程不定,也许根本就没有归程。你在这里是花天酒地也好,是辗转反侧也罢,我都不会知道了。   “我也不想知道了。我曾经爱过你,但那也是曾经的事了。你若还感念我曾经的付出,就请站在我的角度,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也不要再是这样一副被辜负,被伤了心的模样了。没有必要的,我还是更习惯于你曾经的样子。骄傲张扬,不可一世。   “希望你能永远这样骄傲下去,一一去实现你所有的抱负跟梦想。   “我没在说反话,我是真心的。”   她笑了下,笑容里带上暖意,仿佛真是老友告别,温情脉脉。   霍启年的心却被冻得直颤。   他抓着苏允白的手,死活不想放开。可没有用的,时间是世上最公平的东西,从不为任何人停留。登机口的提示如期响起,他目光所及的那个人,终于耐心告罄,以冷静的口吻叫了安保人员。   他被毫不客气地拦了起来,而她却挺直了背朝着登机口走去,一步一步,从容极了。   她还是那个苏允白,从来不习惯回头。   飞机划过天际,带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霍启年的心也跟着空了。   苏允白临别前堪称祝福的话,句句真心,可却仿佛是一种诅咒,在她离开的当天就在霍启年身上发作了。   他一点也不骄傲,而只能窝在莲山一楼的书房里烂醉如泥,狼狈得像是一条受了伤的丧家犬。   人生一场大醉,醒来万事成空。可梦里却什么都有——他们相亲相爱,他们心心相印。   他们没有吵架,没有离婚,没有隔着那么多遥不可及的遗憾和错误……   他们永不分离。 80. 第 80 章 他终于活成了狼狈可怜的……   往事就像是一盘旧磁带, 那些一直被霍启年忽略的细节,在他的理智昏昏沉沉之时,终于气势汹汹地出现, 并在他的认知里反反复复地重来。   他终于记起来了,是他先招惹的苏允白。   那年A市的冬天格外冷, A大的梅花和腊梅开得极好。霍启年这种见惯了世面却一贯不解风情的俗人,竟然忽然高雅起来, 一遍又一遍地跑去A大赏梅。   醉翁之意不在酒。可笑的是, 一开始他连自己也能骗过去。他真以为自己是去看风景的。   可倘若真是去看风景的, 再遇上苏允白时, 他心里那种隐秘的愉悦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一次“偶遇”, 他们相伴着走了一段路。苏允白不是个健谈的人,霍启年便千方百计地找一些她可能会感兴趣的话题。   该说什么呢?说天气?说美食?   霍启年脑子一热, 道:“你知道吗?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腊梅跟梅花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它们一个是腊梅科, 一个是蔷薇科……”   苏允白露出点浅浅的惊讶的神情。   霍启年被这表情鼓励到了,越发滔滔不绝。   他学过艺术鉴赏, 可他从来没想过, 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在一个才刚见第三次的人面前这样“卖弄”自己的学识。   好在他也不是真的昏了头,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你知道这些的,是不是?”   她眼里并无多少新奇感。   某种程度上说, 苏允白是个挺耿直的人。   霍启年既然这么问, 她便老实道:“我知道……”她顿了下, 神情又显得有些犹豫,“但我只知道一部分,没有你那么全面。”   她为什么会犹豫呢?是因为怕不解风情,把天聊死吗?   她不讨厌跟他聊这些的是不是?即便这些话于她而言已经毫无新意。   霍启年想到这些, 不仅丝毫没有感觉尴尬,心里的愉悦感反倒更甚。   爱情是什么呢?霍启年从未想过这个事。他只知道,犹犹豫豫地添着话想顾全他脸面的苏允白,让他忍不住心生柔软,又因为这种柔软而忍不住想靠她近一些。   他笑道:“虽然谭老师那里已经见过了,但正式认识一下,我叫霍启年,承前启后的启,似水流年的年……”   第四次偶遇,霍启年给苏允白带了一杯热咖啡。   他将咖啡递给她时,她看着他,欲言又止。   霍启年觉得她这神情有趣极了。   她心里肯定有些猜测是不是?   她那么聪明,有些事都不用别人提醒,她自己肯定就能看穿。   这不是偶遇,而是特地等她的吧?   倘若不是确认会遇上人,他为何要买两杯热咖啡?   他是不是特地算好了她出现的时间?否则热咖啡就要变冷了。   可问题是,这一切究竟是他处心积虑,还是只是巧合呢?   或者他只是不在意多买一杯热咖啡?   霍启年脑补了一下她会想到的事,心情好得不像话。   他笑了下,道:“这是我买的第四杯热咖啡,终于能送出去了。”   霍启年以为这句话,他能说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但事实却是,说这话时,大冬天的,他竟然觉得有些脸热。   但他到底是个脸皮厚的人,依然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看她。   苏允白听懂了他的话,眼睫不安地颤了颤,一只手无意识地抠着咖啡盒。   就在霍启年以为她要这么含糊过去时,她忽然抬起头看他,勇敢道:“我其实不太喜欢喝咖啡……但你送的……谢谢。”   她直视他的眼睛,硬生生撑出了一副从容冷静的模样。   可那其实不过是表象,她其实窘迫得面色都要烧红起来了。   霍启年觉得心痒极了,也心软极了。   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语气还能这样柔和:“那你喜欢喝什么?”   她应该是个较真的人,一时显得有些迟疑。   霍启年被逗笑了,“不要紧,既然没有特别的喜好,下次我给你换别的,好不好?”   他们就是这样慢慢走到一起的。他从来不曾跟她说过爱,可他自己心里清楚,的确是他主动的。   他带她吃饭,散步,看烟火……他认认真真地做着一个男朋友该做到的事。   他们有了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   相识半年,他名下于莲山别墅区的房产终于装修完毕。他带她去参观,花房里的玫瑰开得如火如荼,几乎连成一片耀眼的红海。   他在这片玫瑰花海的见证下跟她求婚,问她愿不愿意成为这栋房子的女主人,成为他的妻子……   她点头了。   他抱住她,开心地转圈,觉得自己的心被占得满满的,将要满溢出来了。   他是想对她好的,他觉得他能对她好。   可怎么后来事情就变了呢?   相识相恋到走入婚姻,于霍启年而言,就像是完成了一桩终生大事。他就像是辛辛苦苦熬过了高考,自觉终于解放了,于是在大学里肆无忌惮地疯玩的那类学生。   那口气他松得太早了。于是一年年,他在婚姻里越来越随性,“成绩”也越来越糟,终于到了不及格的局面。   此刻再回想起“兢兢业业”的那个阶段,霍启年甚至有种面目全非的恍惚感。   陌生的到底是后来的自己,还是当年那个一心想对她好的人?   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局面了?   他怎么会看不见她的付出呢?   他怎么能那么理所当然呢?   她曾经对他那么好。她会为他做早餐,提醒他该按时吃午饭。夜里会给他留灯,等他回家……   她会关心他的衣着打扮,定期整理他的衣柜,体贴他的应酬和忙碌的出差……   她从来不会拿那些琐碎的家庭杂事麻烦他,而是以她自己的方式支持他的事业,让他毫无后顾之忧。   再多的权势富贵,其实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日子说到底,也不过就是这般寻常的衣食住行,人际往来。   她都替他照顾到了。   还要怎样呢?还能怎样呢?   天晴天冷,添衣添饭。   她的关心一贯这样润物细无声。就像是空气与水,你身处其中,从未想过它们多么特别,多么了不起,可等到终于失去时,才会有种可怕的窒息感。   当时只道是寻常。   莲山早已经没有了女主人。   那双会亮晶晶地看着他的眼睛,早已经暗淡了。   她走了。   她再也不会回头了。   她不要他了。   她……不爱他了。   霍启年仰面瘫倒在丝毫不合身的椅子上,以手覆额,掩住了自己眼眶里的潮意。   回忆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它们是一种特别的刑罚,不攻身,只攻心。他一面被伤得体无完肤,肝肠寸断,一面却还在贪恋回忆带给他的那点温暖。   他也只剩这么点温暖了。   在情感的世界里,他终于活成了狼狈可怜的模样。   **   霍总已经三天没来上班了,这在霍氏集团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等待霍启年批复的文件已经几乎占满了他的办公桌。这些文件里,还有好些是等着紧急处理的。   几位副总顶了三天,终于顶不住了,请示霍董的意见。   电话里的霍董冷笑几声,临时给几位副总授权,让他们帮着处理一些能处理的文件,至于那些绕不开霍启年的,则让人送到莲山。   霍启年的头号助理接到了送文件的任务,简直头皮发麻。   既然是头号助理,知道的自然更多一点。比如霍总跟前霍太太的感情纠葛,比如霍总跟季总的恩怨,再比如前霍太太已经出国的消息……   这种时候去烦霍总,简直像是嫌命长。   虽然如此,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助理也不敢推脱。   他在总裁办的几位同事“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同情眼神里离开了霍氏大楼,前往莲山,并在大门口按了门铃。   大门很快开了。穿过庭院,助理很顺利地进了正屋的门。   助理刚觉得惊喜,就发现接待他的人根本就不是霍总,而是莲山的女管家,姓刘。   “霍董跟我说过了。你就是徐助理吧?是来给先生送文件的吗?”刘阿姨难掩忧色,“可能要麻烦你等一等了。先生这几天情绪不太好,现在人还没醒……”   下午三点,人还没醒?   这不是徐助理认识的霍总。   徐助理一直等到了将近下午五点,二楼主卧的方向终于有动静传来。他下意识抬起头,就见穿着睡衣的霍启年从房门里走了出来。   他抿着唇,神色透着点阴郁,整个人就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透着一股颓丧气,幽魂一样,十足十失恋的模样。   徐助理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   这是那个永远英明神武的霍总?   徐助理待在原地,一时不敢出声。   霍启年已经注意到他了。   他站在楼上往下看,将徐助理的眼神看得分明。   霍启年脸上的阴郁之色更重,但却没有因此变得人模人样一点,反倒丝毫不在乎。   他皱眉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徐助理一凛,战战兢兢道:“我是来给您送文件的。”   霍启年又皱眉,想了想,随手一指,“放那里。”   他继续往楼下走。走到楼下后,发现徐助理还在那里,他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还有事?”   徐助理咬咬牙。   赌了!   他期期艾艾道:“太太的房子要出租,您看……”   霍启年面无表情地盯着徐助理,直把他盯得心惊肉跳,这才道:“不该你管的事,少打听!”   徐助理额头的冷汗都快下来了,“是。”   他转身想往外走,走到一半,又让霍启年喊住了。   他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去租下来,动作干净点,懂了?” 81. 第 81 章 当爱已成往事,所有皆成……   送完文件后的第三天, 徐助理给霍启年送来了一把钥匙。   他道:“房子是以我妹妹的名义租的,原律师只给签了一年。房子本身是三室一厅一卫的格局,但其中两间房是不对外开放的……”   霍启年静静看着这把钥匙半晌, 却什么话也没说。   他把这把钥匙放在了书桌抽屉的最底层,仿佛是慎重相待, 又仿佛是尘封不理。   时隔一周,霍启年西装革履, 恢复了上班。   他似乎还是从前的那个霍启年, 只除了消瘦一些, 神情更冷峻了一些, 看上去更不好糊弄了一些, 闲暇时间更沉默了一些……   这些变化并不明显,所以看上去, 他与从前似乎并无不同。   他忽然消失的这一周时间,就仿佛只是一次没有安排到位的出差, 或者是一次突如其来的休假。短暂的脱轨后,一切似乎又将重新恢复正常。   但霍启年知道, 有些事已经不一样了。   霍启年坐在办公室里, 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生平头一次产生了一种倦怠感。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决定事关重大,也知道这些文件有很多人在等。他应该抓紧时间, 毕竟一寸光阴一寸金……   道理他都懂, 可他就是提不起劲儿来。一贯被他撑在皮相上糊弄世人的那种懒散感, 这一次似乎钻入了他的骨子里,赶也赶不走。   晴天白日里,他竟然有种睡不醒的颓丧感。   这很不同寻常。   霍启年一贯野心勃勃,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喜欢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 从不肯服输,连他屁股底下的这把椅子,都有一半是他从霍董手里抢过来的。   这样一个事业心重的人,竟然有一天会觉得倦怠。   霍启年自己都看不惯这样的自己。   不就是……失恋吗?   不就是她再也不喜欢他了吗?   振作起来!   你就这点出息吗?!   霍启年深吸口气,强打起精神,逼着自己将精力集中到眼前的事务上。   翻开文件,第一份就是关于追加在智能医疗领域的投资的报告。而之所以要追加投资,是因为季氏集团在后面紧追不舍。   霍启年冷笑一声,倒真打起了精神。   他还能让季承看了笑话?   霍启年高效地工作了一整个上午。临到午饭时间,徐助理贴心地给他送餐。霍启年看见食盒的第一时间,竟然是想着去看手机。   多奇怪啊,他已经离婚一年了,苏允白早在一年前就不会提醒他按时吃饭了,可到了现在,他似乎又重新不习惯了。   他其实早就收不到她的短信了。   她甚至已经被拉黑很久很久了。   霍启年丢开手中的笔,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那种颓丧感又要回来了。   霍启年心里一凛,强撑着不想被情绪左右。   该如何才能不被情绪左右?   他想起这半天以来的经历,想起自己此刻的心情,也想苏允白。   没来上班的那一周,霍启年不是真的只知道沉迷于往事和悔恨里,当个可怜的只知道逃避的懦夫。   没被酒精麻痹的时间里,他第一次认真思考起跟苏允白的这段关系,也是第一次不抱任何侥幸心理地思考自己以后的路。   霍启年讨厌恋爱脑,哪怕到了今日,他依然不觉得这个想法有任何错误。他痛恨没办法自控的自己。他甚至不愿意染上烟瘾,更别提因为失恋而酗酒、而意志昏沉……   他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一步步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理智上讲,他应该远离这种错误,拨乱反正。   苏允白已经给出了她的态度了。她一走了之,她毫不留恋。   按照霍启年一贯的脾气,她这样决绝地决定一刀两断,他也应该有风度地不再纠缠才对。   他是不该沉迷于此的。   所以,他应该如她所愿,就此跟她一刀两断,继续当他的霍总,从此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   这是个很顺水推舟的决定。   苏允白说得对,这世上没有谁少了谁是活不下去的,地球离开了谁都能转,没有谁会那么不可或缺。   他该试着走出来了!   霍启年一遍又一遍地这么告诉自己。   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   他知道自己该做回他的角色。所以他按时来上班,逼着自己冷静从容,逼着自己忙于公事。   可为什么心里总有种无边的孤独感呢?它如影随形,它无孔不入。他越是想压抑,心里空着的地方就越来越大,大到甚至能左右他的理智,影响他的判断。   他到底该怎么办?   霍启年仰面靠坐在办公椅上,喟然长叹。   **   苏允白离开后的第二周,霍启年不再酗酒,忙于公务,却开始频繁地失眠。   他睡不着,只能像是一只午夜幽灵一般,在空荡荡的莲山别墅里游荡着。   也是直到这时候,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莲山别墅实在太大了——多稀罕,他竟然还有嫌自己的房子太大的一天。   寂静的夜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踩在地毯上,唰唰唰地响,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莲山别墅空荡荡得吓人,莲山的夜晚,同样冷清得吓人。   站在窗台上往外看,偶尔能看见两束车灯在盘山道上时隐时现。每当这时候,霍启年就控制不住地想,这辆晚归的车上坐着的究竟是谁,是否有人会为他或她在夜里点一盏灯。   那些他晚归的夜里,她是不是就是这样等他的?   庭院里的路灯还亮着,照亮了别墅区的一角。灯光的范围再往外,一棵棵高大的树在夜里站成了一团团阴影,像是一个个无声地望着他的人。   偶尔风来,吹动得树梢哗啦啦地颤。这一团团阴影就在风里左左右右地摇晃着,在灯光的尾影里张牙舞爪,显出一种无端的阴森来。   她是不是看惯了这样的景?   她会害怕吗?   霍启年控制不住地联想,越是联想,越是无眠。   苏允白离开后的第三周,霍启年开始体贴下属,主动揽下出差的任务。   霍氏的业务多,出差的目的地也各异,霍启年盯着“美国”那一栏,迟疑了一整个上午,还是不敢选。   既然不选美国,剩下的目的地也就无所谓了。   霍启年开始频繁地出差。   旅途疲惫,琐事累人,他终于能睡着了,却总是睡不踏实。他觉得酒店的床和枕头太软或太硬,房间的味道太过憋闷……   奇怪啊,他以前怎么没这么多毛病?   八月二十二号如期来临。霍启年出差归来,对着空荡荡的莲山大门,只觉自己的脚步似有千斤重。   不知从何时开始,回他自己的家,已经成了一件沉重的事。   更别提是在今天这个日子。   他不该选在今天回来的,今天的日子太过特殊——倘若故事始终完美,今天该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今日的莲山,空荡冷清得过分刺眼了。   霍启年忍不住又喝了酒。一杯酒下肚,酒气未上涌,他一直强撑着的理智却已经溃不成军。   无边的孤寂感卷土重来。应该说,它们从来就没离开过。   霍启年终于耐不住,打开书桌抽屉的最底层,取出了那把钥匙。   他驱车直奔A大花苑北区,开了那间屋门。   这是霍启年第二次走进这间屋子。   A大花苑的购房资格不是每一个员工都有的,需要排队以及审批。苏允白刚回国时,一开始是租房住的。后来购房资格下来后,正赶上他出差,她便自己来看房买房。   后来的装修和添置家具,都是她自己一手完成的。   细细想来,他这个丈夫当得实在不称职极了。   上次来时,霍启年跟苏允白闹了个不欢而散,还真没好好看过屋子的布局。   屋子的面积不算小,因为是在一楼,还带了一个小庭院。庭院和阳台对着开,整个屋子因此十分亮堂。   厨房外摆了一张餐桌,餐桌再往外是客厅,客厅往内则是三间房间,一大一中一小,往外租的就是那个中型的房间。   屋子已经一个多月没住人了,门窗都关着,空气里有一种特别的憋闷感。可如霍启年这般挑剔的人,一走进这里,却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   公共区域都已经收拾过了,没有多少私人的物品。即便如此,这里还是有一些霍启年很熟悉的东西。他甚至说不出来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入目所及,处处顺眼。   不,还是有不顺眼的地方的。   庭院一看就是曾经被精心打理过。可如今看去,花草疯长,野性之外,只剩荒芜。这满园的花花草草,精心培育的和野性生长的相互混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霍启年,这间屋子的主人,已经离开多时。   霍启年脸上放松的神色再次收紧,心里又变得空落落的。   他在原地出了半晌神,眼神像是自己长了脚似的,不受控地放在紧闭的房门上。这里面一间是苏允白的卧室,一间是她的书房。   莲山的屋子收拾得太干净了,她存在的痕迹,被她亲手扫得干干净净。   而这里,两道屋门相隔,全是她的气息,全是她的私人物品。   霍启年甚至记性很好地想起了当初她离开时的样子。就她背的那个手提包,连电脑都装不下。   众所周知,电脑是不能托运的。所以,她的电脑肯定是放在家里了。   本来也是,国内的电脑和美国的通用电压甚至都没办法匹配,她又不缺钱,肯定是买新的电脑了。   霍启年的心跳忍不住微微加快。   她在他的生活里消失得太干净了,他再想寻找一些关于她的喜好的蛛丝马迹都显得徒劳。可现在,他离她不设防的样子,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霍启年知道这种想法有些变态,但他几乎是本能地感到好奇并且蠢蠢欲动。   他若真想打开这两扇门,两道锁根本就不是问题。   别跟他说隐私这种事,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短暂的心动后,霍启年又压住了自己的窥私欲。   当爱已成往事,他再苦苦地追寻她的喜好以及她爱他的证据,除了徒增不堪和后悔之外,又能如何呢?   霍启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怔然出神。 82. 第 82 章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霍启年搬到了苏允白的房子里。他从小到大, 即便是留学时都没住过这么“逼仄”的房子,可这一次,他竟然住得意外舒适, 觉得哪哪儿都妥帖极了。   他将自己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庭院的花花草草上,近乎移情。想她时, 失眠时,愧疚时……任何时候, 只要有关苏允白, 他要么就除草除虫, 要么就浇水施肥, 要么就修剪枝叶……   仅仅一周而已, 苏允白庭院里的花花草草,就被他照顾得死伤过半。   霍启年的表情跟天塌下来了一样:苏允白的花花草草都沾了她的脾气, 一并不待见他?   霍启年虽然控制不住地这么想,但他本人又不信邪, 私底下忍不住找了人来看。   花农检查完,没客气, 把他好一顿喷。   有这么照顾花花草草的吗?要么是要涝死, 要么加了太多肥料要把它们烧死。喜阳的他过分体贴地给加了罩子,喜阴的他又觉得人家需要点日照。不仅如此,他还没事就乱修乱剪枝叶……   他这么能, 怎么不上天?   霍启年送走花农, 对着庭院里的花花草草, 只觉得自己蠢透了。   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竟然会犯这样的蠢。花花草草各有习性,他凭着他的喜好对它们,又怎么能指望它们能长势喜人呢?   花花草草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   霍启年想到这里, 也顾不上追究自己究竟为何会犯蠢了,只觉得心里空荡荡得厉害。   这种短暂的、自欺欺人式的移情,再也无法起作用了。   满园草木青又如何?到底等不来那个归人。   **   霍启年养成了看微博的习惯,尤其是关注徐瑾之的微博号。   这世上如果还有谁能分享苏允白的消息,那只可能是徐瑾之了。   但她这分享有关苏允白的消息的频率未免也太低了一些,反倒都是一些无用的信息。   霍启年又一次看完徐瑾之转发的一系列配以“哈哈哈哈”结果他根本就看不明白笑点在哪里的微博,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这种“守株待兔”是不是在做无用功——他是不是守错了“株”?   但徐瑾之很快就向他证明,他的选择的确没有错。   这一天晚上临睡前,霍启年再一次例行看徐瑾之的微博,忽然刷到了一条她新转发的消息。   这是一条带着标签的消息,标签名为“独属于理工科生的浪漫”。徐瑾之转发后,还配了自己的评论:“啊呀,竟然在热搜上看到了去年的助教!助教好会![星星眼.jpg][流口水.jpg]”   徐瑾之只会叫一个人助教。   霍启年看得精神一振。   他点进了徐瑾之转发的消息里:【#独属于理工科生的浪漫#看来是时候献出我珍藏已久的视频了!重新解释 “万里归来颜愈少”、“生命在于运动”和“从前慢”!呜呜呜苏老师我女神!!女神!![破音][视频链接]】   苏老师?!   霍启年的心跳都快了一拍。   他的手比自己的脑子还要快,立刻点进了视频链接。   视频有些长,缓冲时间过后,出现在霍启年手机屏幕上的,是苏允白的样子。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袖口微微挽起,一手拿着粉笔,另一只手则正在比划着什么。   教室灯光大亮。她人站在讲台上,正侧对着镜头,眼神明亮,脸上带着点笑意,侧脸看起来温柔极了。   两月未见,却仿佛经年重逢。   霍启年一时看得失了神,几乎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好半晌,苏允白的声音才终于传入他的耳中——   “狭义相对论效应是个比较抽象的理论,从其公式推导能得出两个非常著名结论,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动尺缩短’,‘动钟变慢’。   “我已经把公式写在黑板上了。我们上节课一步步推导过,同学们还记得吧?”   背景音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应答声。   苏允白脸上挂着笑,“真记得,没骗我啊?”   她的心情显而易见地很好,“记得就好。我们看着这两个公式,简单地过一下这两个结论。   “什么叫‘动尺缩短’?就是说如果考虑相对论效应——这意味着物体运动的速度要非常大,大到甚至可以与光速相互比较了,这时候公式里的v/c才有数值上的意义。   “在这种情况下,长度的概念会发生变化。也就是说,这时候我们测量的长度L,会比其真实静止的长度l来得短。   “请注意,这并不是说物体的真实长度l发生了变化,而是我们站在静止的参考系下测量这个高速运动的物体,我们会觉得这个物体的长度缩短了。   “这就是‘动尺缩短’,缩短的是测量量L。   “‘动钟变慢’是同样的道理。运动起来的物体经历的时间T,会比我们静止时感受到的时间t来得短。即时间在运动的物体上,变得比较慢了。”   苏允白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下。   她脸上的笑容更盛,“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来一件有趣的事。你们听没听过一句词,是苏轼的,‘万里归来颜愈少’?   “听过?没听过?看来是有人听过有人没听过。不要紧,后半句更出名一些,你们应该就都知道了——‘此心安处是吾乡’?   “我看大家都点头了,那看来这句是都听过。   “‘万里归来颜愈少’跟这句出自同一首词,都是苏轼的。   “它翻译过来的意思是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来,却看起来很年轻了……严格意义上说是更加年轻了,但这里我们说得笼统一点,只说很年轻。毕竟时间是不能倒退的,从数值的角度上来讲,没有‘更年轻’的说法。   “我们不考虑别的,只从物理的角度上解释这句词,如何做到‘万里归来颜愈少’?”   苏允白笑容狡黠,整个人透着一股特别的活泼感。   她用手里的粉笔点了点黑板上的第二个公式,“这里,动钟变慢。我站在原地看,我的时间是t,而你以高速运动,你的时间是T,动钟变慢,T比t小。你的时间过得比较慢,你就显得很年轻。所以‘万里归来颜愈少’。   “当然了,这里面还涉及到‘相对’这个概念,其中一个著名的问题就是‘双生子佯谬’,这是我们这节课要讨论的重点……”   背景声里是一声声的惊叹声。   苏允白见他们感兴趣,又多说了几句题外话:“所以学了理工科呢,也不要失去浪漫的联想能力。生活中多思考,多琢磨,很多事其实非常有趣。   “再比如说‘生命在于运动’这个事。这个该怎么用‘动钟变慢’的结论去解释呢?   “很简单,你运动起来了,你的时间不就变慢了吗?虽然你的速度太小,几乎没有相对论效应,但你好歹是动起来了是不是?   “动起来,时间变慢,相比于那些不动的人,你不就越显年轻了吗?假如大家的寿命都是一样的,你的时间过得慢,那你不相当于是活得长了吗?   “当然了,这里我稍微夸大了一些。因为我们运动的速度比起光速来太小太小了,v/c几乎直接等于0,这种因加速减速带来的差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这里只是这么说着,大家能懂吧?   “但这也不是说这话本身是错的。勤锻炼,身体好。身体好寿命长。这其实还是有道理的。”   学生们激动得不行,显然觉得这种说法很让人耳目一新。   苏允白等他们激动得差不多了,这才道:“有意思吧?所以学好物理很重要。当然了,学物理的人也可以多读读诗词歌赋,下次别人想跟你谈风花雪月的时候,你不就有得说了吗?   “别人吐槽你不解风情时,你也可以告诉他们何谓理工科生眼中的世界……   “别说我夸大其词啊,这种技能对解决终生大事很有帮助的。”   学生们发出一声声狼叫。   很显然,大家都听懂了这话。   甚至还有学生大胆地发言:“老师,再来一个!”   有人跟着起哄:“再来一个!”   “我们要听‘解决终生大事’那种的!”   喧闹的气氛中,台上的苏允白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顿了下,又很快恢复自然。   她靠在讲台边上,“再来一个倒是没问题,但我这节课都跟你们讲故事了,怎么知道你们掌握了多少本节课重点?   “这样,我下周的这个时间针对这一堂进行个小测,答不答应?”   “答应!”   “老师快讲!”   苏允白笑了起来,“行,那我就给你们再讲一个。这个不是我原创的,而是我听来的,可能比较有针对性,针对‘解决终生大事’的那一部分。”   众人的狼叫声里,苏允白继续道:“听过木心的一首诗吗?叫《从前慢》。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温柔极了,仿佛是在对谁念着情诗,字字句句,都是她难言的心事。   霍启年看着这样的苏允白,只觉得心跳忍不住加快。   《从前慢》……他可太知道了!   他以前有个外国朋友,还拿着这首诗去追过一个中国女孩。   他明明听惯了这首诗,甚至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可为什么同样的话从苏允白的嘴里说出来,却自带魔力,听得他心跳失控呢?   霍启年看着苏允白,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苏允白脸上的笑容不知怎么的轻了些。   她道:“我听来的这话的解释,是在宇宙的大尺度下。   “我们都知道,宇宙的尺度很大很大,大到连光速都要走很久很久。在这样的尺度下,可能我们收到的某些星星的光,用尽了我们一生的时间。   “光是可以用来传递信息的。光速对于宇宙的尺度而言其实很慢,信息也因此传递得慢,所以我们才说,‘一生只够爱一人’……”   霍启年的神情有些困惑。   这些话……为什么觉得有些耳熟?   他皱着眉凝神细想,脑子里忽然灵光闪过,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甚至忍不住猛地坐直了身。   他想起来了!   《从前慢》……   宇宙大尺度,一生只够爱一人……   他曾经跟一个人这样“解释”过《从前慢》!   是她!   那天晚上跟她一起看彗星的女生是她!   原来他们早就相识了。   视频早已经播放完了,霍启年却愣愣地盯着屏幕,好长时间都没回过神来。   他觉得脑子发晕,心跳也快得不像话。   很多事是不能细想的,越想越有种宿命感。   一生只够爱一人……这就是白头偕老了。   他是第一次跟人念白头偕老的诗。而这个人,后来成了他的妻子,现在成了他的念念不忘。   那晚天文台上的学生那么多,只她撞到了他,只他跟她聊起了天,只她让他有了组装镜头看彗星的理由。   世界这么大,中国美国加起来的人口这么多……他们先是在美国的一所学校的天文台上相逢,又在两年后,于中国的一所大学里正式相识,而后走入婚姻。   中国到美国,十七亿分之二。   如果这都不是缘分,这都不算命中注定,那什么才是呢?   他不应该再欺骗自己了。   他从来不曾忘了她,他也不想忘了她。   他做不到放手,他心里一直蠢蠢欲动。   她说她不爱了,她说她的感情过期了,她说他不再是她的白月光了……   没关系。   过去的那段感情和婚姻里,她付出得比他多,这一次,换他来爱她。   换她当他的白月光。   她在美国又如何?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他决定了,他要去美国! 83. 第 83 章 孤注一掷霍启年,可可爱……   A市霍家老宅, 一楼客厅里。   霍董听完霍启年的话,差点没打翻手里的茶杯。   他皱眉看着霍启年,“你说什么?你要辞去总裁一职?”   霍启年平静地点了点头。   霍董眉头皱得更紧,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霍启年有点不耐烦了,“我当然知道。”   他看着霍董, 脸上没忍住露出点讽刺的神色,“霍董, 闲云野鹤那一套骗骗别人也就罢了, 骗我就算了吧?差不多得了。   “怎么, 还得让我跟你玩一玩‘三辞三让’那一套?”   霍董啪地放下茶杯, 沉声呵斥:“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霍启年站起身, “实话而已,不愿意听就算了。我反正也就是来通知你一声的, 流程我已经在走了。   “你要真愿意服老,愿意在这老宅里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那随你的便。下面那几个副总推荐一个上来,也是个能接受的选择……”   他这么说着, 转身就想离开。   “慢着!”霍董喊住了人。   父子两人对视半晌, 谁也不让谁。   霍董轻轻吸气,提醒自己别跟他一般见识,这么提醒了好几次, 终于能平心静气。   他看着霍启年, 冷静问道:“为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忽然要辞去总裁的职位?就算只从对董事会负责的角度, 你也得给个理由吧?”   霍启年倒没瞒着他:“我要去美国。”   去美国就去美国,又不是没去过。   这关辞职什么事?   等等!   霍董忽然想明白了什么,神情有些不可思议:“你这一去,不回来了?”   霍启年道:“短时间内, 是。”   霍董看着他平静的样子,大喘了口气。   “是为了允白?”   见霍启年不否认,霍董冷笑一声,“千里追妻,感天动地!我竟然不知道我儿子还是个痴情种!你早干什么去了?”   霍启年掀起眼皮,冷冷淡淡地瞥了霍董一眼。   “骂够了?不够就先憋着,等我出了这扇门,你爱怎么骂就怎么骂,省得我在这里还影响你发挥。”   他说着,转身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霍董怒喝出声。   他气得额间的青筋直跳。   多少年了!霍启年在他面前一直就是这么一副油盐不进、滚刀肉一样的性子,可他还是没能习惯。   打又打不得,骂又无动于衷……   人人称羡他后继有人,可知道这位继承人的性格有多么恶劣?   他是真恨不能直接气死他!   更气人的是,他还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霍董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道:“你要去找允白,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管。我就问你,你自己的事业怎么办?从头开始吗?”   霍启年脸上丝毫不见怯色,“从头开始又如何?”   霍董冷笑一身,“果然啊!是新科的成功给你的自信吧?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商业奇才了?那都是别人吹捧你的话!你要真都当真了,那才是要笑掉人的大牙!   “我知道你不服气,甚至看不惯我这个当老子的。随你的便!   “可平心而论,新科能发展得那么顺利,里面有多少是仰仗了你父祖辈的面子?别人一看你姓霍,可争可不争的事,多少都能缓和一些。   “否则你以为单单凭借你自己的实力,能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把新科带到上市?   “这样的成功是不可复制的!都别提别的,在A市和B市,人人都知道你是霍家子孙,愿意给你方便。出了国,换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谁还知道你是谁?谁还卖你的面子?   “你是真的得白手起家!不同的社会,不同的制度,不同的规则,不同的人文环境……甚至于,你一个中国人的身份,还得遭受一定程度的歧视……   “现行的大环境还不太好,两国正在打贸易战……   “所有的这些问题,你考虑过没有?   “别以为自己有两个臭钱就能在资本的社会无往不胜……有钱人的身份未必能吸引到人才,而可能招徕一场又一场骗局!”   霍启年挑眉看着霍董。   霍董将他的能力批得一无是处,他也不见得如何生气,反倒气定神闲,“所以呢?”   “所以,”霍董道,“你要去美国,我不拦着你。但任何一个决定都要考虑其背后的成本和代价,步子迈得太大,是容易扯到……   “我建议你先以考察市场的名义出去看看。这样一来,进可攻退可守。别的都不提,就只提允白……”   霍董语重心长,“我知道这话你可能不爱听,但你总得考虑到允白始终不理你的情况吧?万一你自己心灰意冷了,到时候灰溜溜地回来,而这时候霍氏已经有了新的总裁,那场面岂不是很难看?   “我告诉你,别仗着你姓霍,就觉得霍氏的大门始终为你敞开,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这样的道理。”   霍启年伸出手,轻轻鼓着掌,啧啧出声,“厉害还是霍董厉害。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我这不仅是没能力,还性格不行,最终结果惨淡,情场失意事业也将失意……   “要不您干脆改行当半仙算了,我这还没怎么样呢,您就已经‘高瞻远瞩’,能直接看到以后的事了。   “您放心,我若是真混不下去了……”霍启年忽然笑起来,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恶劣,“当不成上进的商业新星,当个无业游民我还不会吗?   “别的都不说了,区区不才在下账户里的钱还不少,花天酒地个两年肯定够够的。再不行,我这张脸吃个软饭总可以吧?说起来还得感谢您把我生得不错?”   霍董听得目瞪口呆。   他是真心给霍启年建议,让他的决定不要这么激进草率……虽然话说得难听了点,但勉强也能凑个激将法吧?   他这样年轻气盛的性子,不是更应该要做出点事业来证明给他看吗?怎么他直接开始摆烂了?甚至连“吃软饭”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   他都不好意思听!   但他若是指望这些话能让他生气,那未免也太小瞧他了!   霍董冷笑两声,“吃软饭?你指望着吃谁的软饭?允白的吗?   “那你未免太过自信了!她要是还愿意见你,就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这话实在刺耳。   霍启年心里的火气忍不住噌噌噌直往外冒,“你没有的本事,我未必没有。就不劳霍董费心了!”   两人又闹了个不欢而散。   这对父子的相处模式就像是仇人,交流也像是在挑战彼此的忍耐限度。虽然如此,交流本身是有效的,该推进的事也如常推进。   霍氏集团迎来大地震。一副退休模样的霍董重新走马上任,出任霍氏集团总裁一职。原总裁霍启年辞职,去向不定。   新旧交接本来会引起一定的动荡,但这对父子,对内尚且争一口气,更别提对外了。   未退休之前的霍董就是个狠角色,修养两年,他不仅丝毫不显老,气色反倒更佳,只会变得更难缠,哪会有什么老糊涂了之类的事发生?   交接很平稳地进行下去。   两周后,霍启年踏上前往美国的飞机。   接到消息的季承怔愣半晌,忍不住喃喃出声:“他真走了?”   季承站在办公室巨大的玻璃窗前。往下是车水马龙的繁华大都市,往上是如洗的碧空,而位于中间的,这扇大玻璃窗隐隐倒映出的那个剪影,是怔愣的他自己。   权势富贵有何意义?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这些东西是他们做出选择的底气。他们有更强的抗压能力,所以有些选择即便再是不靠谱,他们做了也就做了,失败的代价完全在他们的承受范围内。   可这不代表所有的选择都是如此。   至少季承就没有想过辞去总裁一职,孤注一掷地追着苏允白而去。   可霍启年这么做了。   事情其实是不一样的。季氏跟霍氏不一样,霍伯伯的身体情况很好,霍氏的各个项目都已经过了最费心的起步阶段……   季承能说出很多个理由,可在心里,他却有种很苦涩的感觉——这一局,是他输了。   **   苏允白这段时间,都在忙着接待R大董事会成员的到访。   国内的高等院校基本上都是公立性质,高等教育因此更多的是一项公共事业。可在国外,很多出名的高等院校往往是私立的。教育因此不仅仅是教育,更像是一门生意。   R大就是一所久负盛名的私立大学,需要直接对其董事会负责。   苏允白也是来了这里之后才知道,R大的股权结构前段时间刚发生大变动,董事会因此重组,头号大董事变成了威尔逊家族。   威尔逊家族里,负责R大相关事务的是其嫡系成员,叫珍妮弗·威尔逊。   董事会重组后,R大的人事因此迎来大改。也是借着这个契机,谢帕德教授走马上任,成了R大物理学院应用物理系的系主任。   距离董事会重组和R大人士大改已经过了一年,正是初步检验效果的时候。所以这一次董事会到访,R大上下都十分重视。   这原本不关苏允白的事。R大虽然是一门生意,但各个职位的人各司其职。苏允白作为新受聘的副教授,主要的职责在教学和科研,还轮不到她来操心这类接待问题。   苏允白也没有上赶着去表现,她甚至都不知道董事会的人长什么样子。   但事情就是这么巧,那天她上完课回来,在物理学院的大门口看见了一位表情不善的年轻女人。年轻女人看着物理学院的大门,神情愤愤。   苏允白随口问了她一句是不是需要帮助。   年轻女人盯了她片刻,冷冰冰地拒绝了。   苏允白没当回事,回了自己办公室。   午饭后,她出去茶水间接完水预备往回走。这一层楼的电梯门忽然打开,进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这位表情不善的年轻女人。   她看上去更不高兴了,直接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战战兢兢做讲解的人的话,随手一指路过的苏允白,“她也是学校的员工,让她来讲!我要听实话!”   苏允白看见了人群中的谢帕德教授,没拒绝。   年轻女人让苏允白讲讲这一层的人都在干什么,有什么主要的贡献和突出的科研成果……   这些事苏允白刚了解过,自然不虚。   她以为讲完后事情就结束了,谁知道这位年轻女人开始扒着她不放了。苏允白自己就是刚刚来的R大,很多事她都是才刚了解,哪能知道得那么详细?   年轻女人问什么,她只能根据自己的了解答什么。除了当个导游,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能让年轻女人那么看重。   年轻女人时常对苏允白露出嫌弃的神情,刻薄得明明白白。虽然如此,她走到哪儿都带苏允白到哪儿,几乎强势地把她拉进了接待的队伍里。   苏允白因此被临时指派了任务,除了上课之外,其余时间她需要专门负责这位珍妮弗·威尔逊小姐在R大的一切事务。   今天是董事会成员到访的最后一天,董事会成员和R大的领导们正在开闭门会议,苏允白站在楼道外,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发呆。   她正在想刚才一位同事跟她闲聊时说的话,同事说她“非常可爱,连威尔逊小姐都能征服……”   苏允白觉得自己需要缓缓。   这个世界是不是有点玄幻了?她什么时候“非常可爱”了? 84. 第 84 章 霍启年觉得自己亏了一个……   苏允白能猜到同事恭维她的原因。   这位威尔逊小姐的脾气, R大内部上下闻名。原定专门负责对接威尔逊小姐的是副校长助理,结果第一天上午,这位副校长助理就被威尔逊小姐骂走了——这就是那天苏允白在物理学院大楼外, 见到独自一人的威尔逊小姐的原因。   R大领导层忽然决定将苏允白拉入接待团队,也是因为威尔逊小姐实在不好伺候。苏允白这是被当成半个救火队员了。   但若要因此说她“非常可爱”, 征服了威尔逊小姐……太夸张了吧?   她同事是没看见威尔逊小姐脸上嫌弃和挑剔的神情吗?   大概这就是美式夸张?   苏允白没太把这件事放心上。反正这一次董事会成员的访问也要接近尾声,接下来的事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这时候, 会议室大门打开, 威尔逊小姐率先走了出来。   她扬着下巴, 姿态十分自信且高傲, 像极了一只美丽的孔雀。   孔雀看到了苏允白, 走了过来,道:“苏, 我要走了。”   苏允白点点头,刚想说两句客套话, 就听见威尔逊小姐继续道:“听着,我有个提议。你有没有兴趣来当我的助理?”   威尔逊小姐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避着人, 刚从会议室出来的众人都听到了。这些人里, 有其他董事会的成员,还有R大的领导层。   众人表情各异,下意识都看了过来。   别说是他们了, 苏允白也有些吃惊。   所以, 这才是她同事说她征服了威尔逊小姐的原因?   苏允白有些不解, “威尔逊小姐……”   “珍妮弗,就只是珍妮弗。”   “好的,珍妮弗。我非常感谢你的邀请,但是……我不太理解, 为什么?”   珍妮弗脸上露出了个短暂的堪称愉悦的笑,但也只是一闪而逝。   她看了身后的人一眼。   苏允白顿了下,提议道:“你愿意到我办公室喝一杯咖啡吗?”   珍妮弗不由得露出个愉悦的笑,“当然。”   关上了办公室的大门,珍妮弗整个人的攻击性似乎一下子就缓和了。   苏允白静静地看着她。   珍妮弗似乎知道苏允白的“困惑”,解释道:“有时候你得表现得强硬一些,那些倚老卖老的家伙们才会知道你不好惹。相信我,坏脾气绝对是最快建立威信的方法之一。”   苏允白笑了下。   见识过了A大商圈的那些人,她发现自己真是长进了不少,至少对这种“富N代”们,真有点免疫了。   她不会傻傻地以为威尔逊家族出来的珍妮弗是个只会乱发脾气、拿坏脾气当武器的草包,更不会以为这时候忽然柔和起来的珍妮弗是把她当成自己人……   她更愿意相信,珍妮弗这是想收服她。   但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呢?   总不能真是她“非常可爱”吧?   苏允白道:“珍妮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也许可以说回刚才的事?”   “当然。你正在疑惑我为什么要邀请你当我的助理是吗?自信一点,苏,你证明了你自己,你是个让我觉得很舒服的人……   “也许你还记得这个?”   珍妮弗说着,拨了拨头发,露出了藏在头发下的镶嵌蓝色钻石的耳环。   珍妮弗说的是早上的事。   今天早上苏允白去接珍妮弗时,她正在挑选耳环,一副十分难以下定决心的样子。苏允白自己问心无愧,也没想着讨好谁,只凭着自己的感觉推荐了其中那副镶蓝钻的。   珍妮弗看了她两眼,采纳了这个提议。   就为了这个?   苏允白还是觉得奇怪。   珍妮弗的笑容显而易见地明显起来,“听着,我的理论是,品味相同的人,一起共事才会愉快。而这一点,我从这几天的经历中已经反复确认过了。   “当然这并不是全部。我想要的是一位公事上的助理,而不是私人生活助理,你明白吗?所以,我需要更深入地了解你的能力。   “三天前,我拿到了你的简历。   “你有过管理公司的经验是吗?这才是我真正需要的。我只是来R大巡查的,马上就要走了,R大的事务将会由我弟弟负责。我真正的工作是管理一家公司,一家科技公司!   “苏,你要加入我吗?相信我,我能给你提供一个比现在更广阔的舞台……”   不论何时,自己的能力被人肯定,总归是一件高兴的事。   但苏允白真没想过要跳槽,即便是跳到一个看上去很有诱惑力的平台。   苏允白看着珍妮弗,“珍妮弗,我非常非常感谢你的邀请……”   珍妮弗微微瞪大了眼睛,“我要准备迎接那个‘但是’吗?请告诉我我的感觉是错误的。”   苏允白笑了起来,这一次的笑容真实得多,“不,你的感觉是正确的。珍妮弗,我很感谢你的邀请,但很遗憾,我目前更希望在R大工作。   “你知道的,梦想总是有种神奇的魔力。而我刚好有个当科研工作者的梦想。是的,这就是我拒绝你的唯一的理由……”   收下珍妮弗的私人手机号码并送走珍妮弗,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了。   苏允白站在办公室的窗台旁往外看。物理学院大楼紧邻的草坪上,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正聚在树下交谈着,正中间则是一群正在踢球的男生……时节已经入了秋,但到处都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苏允白看着看着,几乎是不受控走起了神。   来到美国近三个月,她其实鲜少想起有关A市的人和事。那段记忆似乎随着距离的拉长,也一并被她尘封了起来。   珍妮弗的到来某种程度上唤醒了一些东西。   苏允白的同事恭维她征服了珍妮弗……苏允白不知道她算不算征服珍妮弗,但她惊讶地发现,她可以在珍妮弗身上,看到很多她已经见过了的特质。   很难总结那些特征到底是什么。是精益求精的品质,是严格的自我掌控能力,是随心所欲发脾气的胆气,还是有钱人的傲慢或者是思维方式?   可能都有。   苏允白自己身在局中并不觉得如何,这时候再回想起跟珍妮弗相处时的细节,她才猛然惊觉,原来这些东西——这些她曾经以为离她很远的东西,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她的习以为常。   她见惯了这些东西,所以并不觉得珍妮弗的一切言行举止有多了不得。   这才是真正的浸淫吧?   人以群分,一个圈子有一个圈子的处事规则。珍妮弗可能就是觉得她合她的群,所以才觉得和她相处很舒服。   落在她同事眼中,就成了她“非常可爱”,魅力非凡,征服了珍妮弗。   三四年前,她是不是就是她同事的心态?那种……站在圈子外的人的心态。   那么她现在的心态呢?是不是就是圈子里的人的心态?比如说……霍启年的心态?   权势富贵……所以她到底还是被改变了?   不,她其实还是那个她。所以珍妮弗的邀请,她可以丝毫不心动地拒绝。   她只是见过了世面,并终于能从过往的经历中汲取养料了而已。   此刻再回想起A市的生活,苏允白惊讶地发现,她情感上已经不再感觉那么压抑了。   直到今日,这段过往在她这里,终于成了可以被提及的往事。   她走出来了!   苏允白也不得不再次相信,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无用的,永远也别嫌弃自己需要学的东西太多。当初她每个夜晚熬着学这些礼仪、学穿搭……她辛苦地学这一系列课程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它们会以这种方式反哺她。   权势富贵本身毫无错处。过往的经历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不论如何,它们增长了她的胆气,开阔了她的眼界,将她变成了今日的自己。   她喜欢看什么东西都“习以为常”的自己,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强大。   苏允白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幸福感,于是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   苏允白发誓,自己虽然可以心平气和地看待A市的那些过往了,但她并没有任何留恋的意思。   可人就是这么不经念叨,她才模模糊糊联想起一回霍启年,甚至还只是“打擦边球”而已,竟然真就见到了他。   那是周六的一个下午,苏允白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用ipad翻论文,忽然听见了敲门声。   一开始,她还不确定这敲门声是她家的。   美国的大学跟国内的大学不太一样。国内的大学往往依托于一个大中型城市建立,城市不够繁华,规模不够大,一般还留不住一所大学,所以教育资源往往集中在大城市。   而美国的有些大学则坐落在小城里。有些留学生会戏称自己留学留到了农村,不是没有道理的。   R大就坐落在一个小城里。这个小城发展得比较早,城区的建设也早早就完成了。这样的建设,放在六七十年代自然是各种“美国梦”的象征,可放到现在,其基础建设看上去就有些老旧了。   苏允白租的这套公寓就是八.九十年代建起来的房区。这个片区当然还有更好的房源,但苏允白年后出来得急,当时没精心选,只选了一个比较近便的,条件就比较一般,尤其是隔音做得不太好。   这个公寓每层楼有两户,两户门对开,因为隔音比较差,人若是坐在客厅里,对面那户人家有人到访敲门时,这边的这户人家总会以为是在敲自家的门。   苏允白就总有这种感觉。好在她在这个城市的熟人很少,鲜少有人到她家来找她,所以每当有敲门声响起,她就会下意识以为是在找对面的人家。   但这一次,敲门声似乎格外响,也持续了很长时间。   苏允白放下ipad,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一看。   猫眼里的影像有些畸变,可即便如此,也不耽误苏允白认清门外的人。   她第一反应是自己看错了。   霍启年?   怎么可能呢?!   苏允白实在不太敢相信,下意识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人有一张堪称完美的面孔:薄唇,高鼻梁,鼻侧一点极淡的痣,桃花眼往上,是格外清俊的眉骨……   不是霍启年又是谁?   霍启年不止一次设想过久别重逢的场面。他想过自己该是何种表情,何种动作,又该说什么样的话……   他在脑子里甚至排练过不止一次。   可完全没有用。   此刻,阔别近三个月的那个人终于出现在他面前,他忽然惊觉时间已经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他这样的人,竟然会因为重逢而紧张得头脑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只知道呆愣愣地看着她。   苏允白皱起眉:“你怎么在这里?”   霍启年嘴巴比脑子更快:“我就是……路过……”   话刚出口,他恼得差点没咬掉自己的舌头。   可以!他在苏允白面前头一次撒谎,竟然是用在这种时候。   这跟亏了一个亿有什么区别?!   不止亏了一个亿,他竟然还怂成这个傻样!   他自己都没眼看了! 85. 第 85 章 堂堂霍总,竟然也会下厨……   霍启年紧张, 苏允白可不紧张。   她一点儿也不好糊弄。几乎是在霍启年的话音刚落,她就毫不客气地拆穿他:“你是把我当傻子?”   哪门子的路过能从中国路过到美国?   霍启年清了清嗓子,“那个, 我是出差过来的,出差的路过……”   他终于想起了重点, 把自己手里提着的东西往前递了递,“快到中秋了, 顺路来给你送点月饼。”   苏允白看着摆在眼前的礼盒, 怔了下。   她眼神挺好, 正好在礼盒的左下角, 看见一个大圆的像是窗花一般设计的“柳”字。这样的图案, 她只在A市环山路那家“柳家老糕点”的包装上见过。这些年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所以, 霍启年这是从A市带来的月饼?   霍启年见苏允白的眼神落在包装上,知道她是认出了月饼, 忍不住解释道:“我后来就知道了,你其实对‘柳家老糕点’的糕点并没有特别的喜好, 是我姨妈喜欢, 所以你才总去买。   “虽然你未必多喜欢,但异国他乡的,中秋又是家乡的节日, 就当是给你带点家里的特产了……”   苏允白终于回过神来。   她是知好歹的人。   国内飞美国的航班, 一趟十来个小时起步, 要带这么个四四方方、所占空间还不小的礼盒,可见有多折腾人。   再则,月饼这类吃食在入境时还格外敏感,馅料里若是有肉类或者是种子类的东西, 海关可能还得严查……   送这盒月饼背后所需要付出的心力,远远超过了月饼本身的价值。   精明商人如霍启年,是没算过这其中的付出与价值之间的关系吗?   他不嫌折腾吗?   有那个功夫,入了境后随便在哪家中国超市买一盒不是更省事吗?   苏允白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霍启年神色一僵。   这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是该感谢苏允白的敏锐——她能一下子就看出这一盒月饼背后所代表的心意,还是该头疼于她的不解风情。   他沉默片刻,道:“允白,这世上任何价值尺度的不对等,都可以用感情来解释。”   苏允白下意识露出点警惕的神色。   所以,这是一盒月饼就要求她以所谓的感情来支付差价?   果然是精明商人霍启年。   霍启年一看她这神情就知道她心里又没想他好了。   怪自己前科累累……霍启年心里苦笑一声,“我的意思是,千金难买我乐意。我高兴了,那就值得。”   他说着,拉住苏允白的手,强势地将礼盒的袋子勾到她手指上,“允白,提前祝你中秋快乐。”   送完了礼物,霍启年深深看了苏允白一眼,转身就走,丝毫不作纠缠。   还别说,这种干脆利落的架势,真有点出乎苏允白的意料。   她还真愧疚了那么几秒钟——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太不近人情了?   可霍启年这人就擅长蹬鼻子上脸,还是维持一定的距离为好。   苏允白转身就将霍启年抛在了脑后。   她提着这月饼苦恼半晌,开始对着日历看时间。   美国各个区域的时间并不统一,单单是美国大陆就有四个时区,彼此之间存在时间差。也是因此,生活在美国不同区域的人,与国内的具体时差也不尽相同。但大体上来讲,美国这边是要落后国内十二个小时以上的。   中秋是国内的节日,若是按照国内的时间来过中秋……其实周一午后就是了。   苏允白原本是没打算过中秋节的。R大附近有中国超市,这个城市也有中国餐馆,其实是买得到月饼的,虽然要比国内的月饼贵得多得多——毕竟花的是美元嘛。但中秋又不单单只是吃月饼,没有那个氛围,勉强过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都已经有了月饼了,要不就顺便过个中秋?   周一的下午苏允白还需要上一节课,回到家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她们那个群里,徐瑾之、许世缘和原律师都是一过国内十二点就发消息祝中秋快乐,苏允白自然也凑了个热闹。   可国内和国外时差恼人的一点在于,苏允白这边白天时,国内是晚上。此刻她想着要怎么过中秋,可群里的所有人,除非是夜猫子,否则此刻都在睡梦中。   连个陪她聊天的人都没有。   苏允白忽然觉得这个中秋过得有些意兴阑珊。   但生活嘛,终归要有点仪式感的。   苏允白打开冰箱,想着该怎么给自己准备个晚饭,敲门声忽然响起了。   楼道是安了门铃的,各家的门铃就在各自信箱的底部。但除了快递员和物业,似乎访客们都不喜欢按门铃。   苏允白惯常以为这是邻居的访客,等了半晌,发现这敲门声还在继续。   她心里有种很古怪的预感……不会吧?   苏允白透过猫眼,果真又看见了霍启年。   他还没走?   这出差是出几天啊?   苏允白打开房门,审视地看着霍启年。   霍启年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中秋快乐!”他脸色自然得仿佛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异国他乡相逢也是缘分,不如一起过个中秋?正好我也买了点东西……”   苏允白站在门边,抱胸看着他。   霍启年就像是个推销员一样,“我买了点龙虾,牛排,五花肉,还有上好的贝柱……”   老实说,这个场景有点超出苏允白的想象。   霍启年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像是走亲戚一样的热情画风本来就够不同寻常了,这会儿他嘴里还突然跟报菜名一样冒出各类食材……   顶着霍启年那样一张脸,那样一身气势……他的形象不仅丝毫没有幻灭,反倒越发不带烟火气,一看就像是大老板来慰问穷苦老百姓。   身为被“慰问”的人,苏允白本能地觉得他有些碍眼。   她似笑非笑道:“这么多食材,你会做?”   霍启年眼神一亮,几乎就差把身板站得更笔直,好能让苏允白全方位、无死角地看清他身上闪着的“强者”光芒了。   他斩钉截铁,自信万分道:“我会!”   一句“我会”,替霍启年拿到了进入苏允白家大门的资格。   苏允白双手抱胸,半倚在门旁,以看笑话的心态看着霍启年忙活。   别人不知道,她还不了解吗?霍启年长这么大,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让他介绍点好吃的,他能说得头头是道。他甚至可能都知道其中的厨艺精髓是什么,可要说他真的能动手做并且还做得出来,她是不信的。   出国留学的群体中会做饭的比例比较高,毕竟国外的东西实在难吃,不得不自己动手。可那也是对大多数人而言。   霍启年留学时的条件可不差。据说他还有专门的保镖和保姆……他都不用操心衣食住行,哪来的功夫练厨艺?   霍启年煞有其事地跟苏允白商量:“海鲜就吃一个新鲜,我今天就先做海鲜吧?”   苏允白不置可否。   霍启年转过身处理食材,一身神经都绷紧了。   幸好他做事习惯有两手准备,幸好他在备这些食材时用了点心机,否则今天真是要出大糗了。   苏允白的确没低估霍启年,他是真不会做饭。他就没有自己下过厨,怎么可能会做饭?   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两天他练出来了!   当然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所以他只会最简单的那种。比如蒸个龙虾,煎个贝柱。   霍启年取出装龙虾的那个袋子,放出了两只钳子都被封住了的龙虾,其触须还在上下颤动着。   很显然,这两只龙虾还是活着的。   苏允白好悬没移开脸。   鲜少有人知道,她其实不太喜欢这种活着的虾或者蟹类,总觉得它们长得特别狰狞。她倒不至于怕,只是有些敬谢不敏。   霍启年将食材一字排开,忽然回头问苏允白:“你家里有蒸锅吧?”   苏允白摇摇头,“没有。”   她才搬来多久?忙着适应新环境,忙着上课,忙着科研……她的心思根本没花多少在吃饭上,连厨房的餐具都只有最基础的款式,怎么可能会有蒸锅?   不过要蒸龙虾的话,也不一定真要蒸锅吧?可以自己搭一个?   她家里倒是有个比较大的锅。   苏允白虽然这么想,可她诚心想看霍启年笑话,怎么可能帮忙?   她倒要看看霍启年要怎么解决。   霍启年短暂纠结后,很快松开了眉头:“那你等我下,我出去买一个。”   说完,他还真出了门,临出门前郑重交待苏允白:“你给我留着门,我很快就回来了。”   苏允白都懵了。   去买一个?虽然这里是离超市不远,但再是不远,开车也要个十来分钟,临到了了他忽然要买蒸锅?   还有没有点谱了?   霍启年走后,放在料理台上的两只龙虾触须上下摇摆着,隔着大半个厨房跟苏允白遥遥相望。   苏允白不想看它们,可眼神又总是控制不住地往它们身上挪。看着看着,她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忍不住都起来了。   两只龙虾生命力似乎还挺强劲,正在料理台上缓缓地爬着,眼见得就要爬出料理台的边缘。   苏允白头皮发麻——霍启年办事能不能靠谱点?   她心里把霍启年骂了个半死,却也只能绷着一张脸,拿起一只筷子靠近这两只龙虾。   她真不是怕,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怕两只龙虾?她就是觉得看着难受。   苏允白拿着筷子推龙虾,将它们往水槽的方向推。推完了第一只,正在跟第二只斗智斗勇时,门咔哒一声响,霍启年回来了。   苏允白下意识丢开手中的筷子。   她租的公寓面积不大,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一进门就能看见开放式的厨房。所以霍启年进门时,把她的动作看了个正着。   她色厉内荏,她强绷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   霍启年呆了半晌。   他觉得自己真是无可救药了。为什么看着这样的苏允白,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了?   她怎么这么可爱!   霍启年清了清嗓子,压下到了嘴边的笑,不敢露出丝毫“不敬”的神色,“我来吧。这东西长得比较丑……”   好不容易将龙虾蒸上了锅,霍启年要处理贝柱了。   他又开始犯难了:“你家里有蒜吧?”   苏允白毫不心虚:“没有。”   她口味一贯偏于清淡,本来用蒜的地方就不多。过去的一周她又几乎没怎么在家里开伙,怎么可能会有蒜?   霍启年深深看了苏允白一眼。   这一看就是没好好吃饭。   但这会儿显然不是论这个的时候。   他道:“你稍等,我出去一趟。”   苏允白看着匆匆离去的霍启年,微微眯起了眼睛。   事情有点不太对……   两分钟后,霍启年匆匆回返。   进了门后,他对上的是一脸审视的苏允白。   苏允白道:“霍总,附近是新开了哪家超市吗?去一趟竟然只要两分钟?我怎么不知道?”   霍启年神色一僵。   他虽然是没想过要瞒她很久,他虽然也的确没有想过要遮遮掩掩的……但她这未免也太不好糊弄了吧?   霍启年摸了摸鼻子,“那个,我没去超市。我其实是找人借的这些。”   “找谁借?”苏允白似笑非笑的,“霍董本事挺大,才来多久,这里竟然都有熟人了?”   霍启年看了她半晌,放弃了说谎,“找我自己借。”他轻声一叹,“允白,我其实就住你楼下。”   苏允白怔住了。 86. 第 86 章 她这是自作多情了?   什么叫“住你楼下”?   他不是出差吗?怎么忽然就住在她楼下了?   出长差吗?   那也不对啊。   这里的租房合同半年一签。因为产权不归私人所有, 而属于专门的租房公司,这里便只提供空房。即除了冰箱以及微波炉之外,剩下的所有家具家电, 甚至是床架子,都得租客自备。   换言之, 这里就不是用来租给只住三五天甚至是半个月的短租客的。   那么问题来了,霍启年得是出什么样的长差, 才能一气签一个半年的租赁合同并且还自备家具?   苏允白想来想去, 只剩一种可能:霍启年是从所谓的“二房东”手里租来的房子, 家具家电都是二房东备好的。   但苏允白还是没想通。   假如霍启年不想住酒店了, 而想找个临时能落脚的地方, 最佳的选择不应该是那些豪华独栋小别墅吗?怎么选了这里?   倒不是说这里的条件很差。事实上,这个公寓该有的东西都有, 只除了老旧一些,剩下的全是优点。   可对于霍启年这样的人来说, 老旧就已经是了不得的事了。住这种房子,可不太符合霍总的身份。   苏允白不想自作多情, 更不想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于是便下意识忽略了霍启年是为了她而选择的这个地方的可能性。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解释了——虽然这听上去有些荒谬,但……万一呢?   苏允白神色古怪:“你这是……体验生活来了?”   霍启年一噎。   他其实早看出来了,苏允白能让他待到现在, 完全是想看他笑话。可有些事要是他完全坦诚了, 苏允白可能连他的笑话都不想看了。   恐怕他还得被扫地出门。   霍启年想了想, 决定实行拖字诀:“这件事……当然是有原因的。吃饭的时候我再跟你说,可以吧?”   过中秋呢,好歹让他混一顿饭吧?   苏允白皱着眉盯了他半晌,没拒绝。   霍总的厨艺也就那么回事了, 但霍总毕竟是霍总,细节上做得很到位,很有“米其林”摆盘的风范。   贝柱那道菜还好说。龙虾蒸完,霍启年上手将龙虾肉取了出来——都别说他已经知道苏允白不喜欢龙虾的样子了,就算她真不介意,他也没打算让苏允白抱着只龙虾开啃。   两道菜的难度都不算高。霍启年倒是还想发挥,无奈的是,他的厨艺储备就只有这么多了。   虽然在厨艺上他完全是个菜鸟,可霍启年端着菜的神情却自信极了,也自豪极了,仿佛自己已经做出了满汉全席。   这神情跟桌上这两盘菜一比,莫名有点搞笑。   以前怎么没发现霍启年还是个喜剧人呢?   霍启年的确有一点点喜形于色。这两天他在楼下练这两道菜,也算练出点经验来了。只看成品的样子他就知道,味道应该不差。   头一次在苏允白面前露一手就这么顺利,他自然高兴。   但苏允白为什么这么盯着他?   是哪里不对吗?   她的神情怎么有些古怪?   霍启年没忍住有些紧张了。   他虽然心里忐忑,面上倒还端得住,从从容容地将餐盘往苏允白面前推了推,“尝尝?”   客厅的灯已经打开了,光线明亮,苏允白的眼神随意一扫,在霍启年伸出的手上,看到了一块红色的痕迹,就在虎口附近。   这样子……怎么那么像是烫伤?   苏允白目光所及,仿佛自带热度。霍启年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下意识想把手往回缩。   但这也太欲盖弥彰了。   霍启年好悬才克制住了本能,大大方方地任苏允白看。   可他明显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顶着苏允白的目光,他只觉得自己烫伤的地方又要烧起来了。   一会儿她要问起来了,该怎么说?   肯定不能说是第一次端蒸锅没经验,被蒸锅的边缘烫着了,那太蠢了。   那就说是不小心靠热锅太近了?   她能信吗?   霍启年心里的念头七上八下,连应对的策略都备出个一二三四来。   可苏允白却只是看了两眼就移开了目光,完全没有想过问的意思。   霍启年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了。   他是昨天烫伤的,伤口的位置还比较显眼,这才让她看见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说出来博同情、表功劳。   她若是真的问起了,他肯定也得是毫不在意地一笔带过。   可她怎么连问都不问呢?   等等!她该不能觉得他在卖惨吧?   霍启年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可天地良心,这次他是真没有这个想法!他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耍这种心眼?!   霍启年面上不显,心里上演的剧情长得就差拍连续剧了。   两人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沉默地吃饭。   某一瞬间,霍启年心里忽然一个激灵。   他这是在发什么呆?这种时候是走神的时候吗?   说点什么啊!   就苏允白这个专心吃饭的样子,十分钟后他就该被请出去了!   霍启年终于进入了“共进晚餐”的角色。   他抬头看苏允白,“最近工作还顺利吧?”   苏允白手里的筷子一顿,抬眼看他。   这眼神太过清明,有那么一瞬间,霍启年甚至觉得她已经完全看穿他的把戏了。   霍启年心里正七上八下,就听见苏允白道:“挺好的。”   霍启年心里一松,继续追问:“你现在的title是什么?副教授对吧?”   “是。”   “我记得一般新聘任的都只给助理教授职位吧?然后会有六到七年的考察期,考察期过了,升副教授的同时获得终身教职。   “你一来就是副教授,是不是意味着学校对你的终身教职的考察会稍微放宽一些?”   “可能吧。”   “你这学期教几门课?”   “两门。”   “会很忙吗?”   苏允白放下手里的筷子,抬头看他,“既然你吃好了,不如我们开始谈谈你为什么住楼下的事?”   霍启年一噎。   以前怎么没觉得她这么会堵人呢?   霍启年不敢过分关心了,吃个饭却磨磨蹭蹭,就想多赖一会儿。   苏允白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霍启年这明显是在拖。   还一副她早晚得不待见他的样子。   为什么?   某一瞬间,苏允白忽然福至心灵。   她脱口而出:“你该不会不是出差,而是辞职了吧?”   这可不是个小事,所以苏允白一直没往这里想。   霍启年顿了下,一本正经道:“不算辞职,应该说是来美国这边开发市场,这是集团战略层面的布局。”   神XX战略层面的布局。   霍氏做的又不是出口的生意。霍董当总裁时,做的是传统的文化旅游、房地产开发和风投,到了霍启年手上,又加大了对新兴科技的投资。   所谓的来美国开发市场,跟白手起家有什么区别?   不是说不能来开发美国市场,但这种事就跟行军打仗似的,哪有一开始就直接派太子“御驾亲征”的?   那他手底下那些“大将”都是干什么吃的?   这要说是为了考察霍启年的资质也就算了,可问题是霍启年不是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了吗?   精明商人霍启年,这帽子他戴得牢牢的。   苏允白实在不理解,“为什么?”   他一好好的总裁不当,非得给自己上高难度干什么?   霍启年不在意道:“这些年总有人说我是靠着霍家的名声才能在商场立足,这种声音听得多了也挺烦人的,我得让那群看热闹的人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撒谎!   霍启年最大的本事就在这里了。他内心强大得很,外人随便说两句,他根本不当回事。他是个能利用一切优势的人,只会扯着霍家的大皮给自己谋好处,哪可能主动放弃优势?   这并不是说霍启年不会有那种想要证明自己的心理。可那些“外人”的风言风语,完全不够分量,哪能被他放在眼里?   这种“赌气”式的要证明自己,这些年来她只在霍启年跟霍董的交锋里见过。   既然不是为了证明自己,那他是为了什么忽然不当他的总裁了?   真要开发美国市场,总得先考察考察吧?考察既可以有长期考察,也可以有短期考察。他完全可以出个短差来这边看看的。   他既然没这么做,那就是说明他是想长期待在这里。   没有一集团的总裁能长期遥控集团的发展,他出于为集团负责的角度,这才主动卸任。   可他为什么想长期待在这里?   他一来就直接住在她楼下……   ——总不能他就是为了她而来的吧?   苏允白一惊,脸色慢慢变了。   霍启年一直在看苏允白。他看着她脸上的情绪几番变化,先是困惑不解,再是若有所悟,再是震惊……   终于,所有的这些情绪退去,最终停在她脸上的,只剩下冷静。   好了,异国他乡重逢,加上中秋,又加上他忽然能下厨了……这三大天时地利人和叠加起来的buff已经消失了。   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冷静的、不好糊弄的苏允白。   此刻的霍启年也十分冷静。   决定辞去总裁的职位,的确有心血来潮的成分,可他并不后悔。   苏允白是没看错他,他是个精明的商人。既然有付出,他自然就想有回报。   可并不是任何付出都能得到回报的,感情尤其如此。若想得偿所愿,除了一颗真心,最重要的还要用脑子。   说他心机深沉也好,说他心怀不轨也罢,可这一次,他要全力以赴。   霍启年的“苏学”不是白写的。   他也不是天生就擅长掌控人心,所以他只能做各种“预案”,一步步小心试探苏允白的反应。   苏允白现在的反应,就在他的预案范围内。   他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   他要是敢说自己是为了她辞去的总裁职位,为了她远赴美国,千里追妻什么的……苏允白不仅不会感动,反而会越躲他越远。   他的这些“付出”,只会给她沉重的心理压力。而她不喜欢,更不愿意为这些选择买单,所以她只会更加费心地撇清跟他的关系。   所以他要做的,是反其道而行。   霍启年赶在苏允白开口前道:“我其实已经看好项目了。你还记得我成立了个传媒公司吧?我要炒的一直就不是国内娱乐圈那点快钱。传媒传媒,重要的其实不是娱乐,而是媒体……   “我本科留学时有个同学,姓威尔逊,这些年我们一直都有联系。他们家族最近发生了一些变动,他接下来会在R大任董事会成员。   “他是我的合作者。你也知道,离这里三十分钟车程就是科技城了,我的目标就在那里。   “你刚好也在R大,又是中秋节……我就想着先来见见你。   “接下来我可能要忙起来了。毕竟异国他乡的,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霍启年态度诚恳,神色从容,仿佛是在对着商业伙伴谈他的商业大计,十分有说服力。   苏允白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么巧的吗?   所以,她这是……自作多情了? 87. 第 87 章 做好事不留名,这是霍启……   苏允白心里其实并没有完全信了霍启年的话, 哪怕他说的再像那么一回事。   但这世上,自来就没有硬要说人家对她有意思的,这未免也太自恋了。所以霍启年这么说, 苏允白姑且就这么信。   其实信不信的,对苏允白来说差别也不大。她刚换了个工作环境, 正是急着出成果的时候。她的全部心思因此都被工作占据了,哪有什么时间和精力去关注霍启年?   时间已经进入十月份, 苏允白正忙着申请项目。   她虽然领导过大项目, 也做出过很卓越的成果, 但那是在国内的事。很多时候, 中国和美国之间是有壁的。在国内的经历放到美国, 人家未必会认,所以苏允白也不敢指着过往论英雄。   撇开资历不谈, 她能依仗的也就是一个足够吸引人的项目文书了。   苏允白为此花了很大的心血。   也不是苏允白的得失心太重,而是对于现阶段的她来说, 申下来一个项目,实在太重要了。   应该说, 对于任何一个处在上升期的、在美国高校工作的科研工作者来说, 项目的吸引力都是巨大的。   在国外的高校,没有项目就意味着没有资金,没有资金就意味着招不起学生, 带不起队伍, 搞不起科研。   这是直接跟职业生涯相关的大事。   尤其当你已经做好了规划, 就差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由不得你不着急。   苏允白此刻的心态就有些类似。   R大是久负盛名的大学,苏允白这个新老师的信息一挂上学校网页, 就引起了全世界有意向申请R大物理系的学生们的关注。特别是她个人网页上的学生名单还是一片空白,谁都知道她肯定是要招人的。   现在又正好是美国大学的申请季,苏允白隔几天就能收到一两封自荐邮件,来自世界各地,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她明年的招人计划。   苏允白只能鼓励学生先申请着,至于到底能不能有缘分做师生……没有项目在手,她自己都不敢给人肯定的答复。   申项目就好比是拉投资,真有点广撒网的意思。   最好的项目当然是那些有官方背景背书的,比如美国能源部,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等等。但这一部分项目的竞争也是最大的。   次一级的就是著名企业、基金会以及各种协会资助的,这也是苏允白此次申请的重心。   这两部分是比较传统的路子,当然还有一些非传统的。   非传统的花样就比较多了,其申请开放的时间未定,条件也五花八门,苏允白因此也不敢指望它们。   除此之外,就是R大自己的科研资金。   R大会给每一位教职工配给一定量的、十分基础的科研资金。同时,R大又允许教职工本人提交一个追加资金的请求。一旦请求得到通过,项目就可以立项,挂靠在董事会名下。相当于是向R大的董事会申请科研基金。   但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R大对这部分资金一向慎重,听说近两年来这个口子也在缩紧……   大环境不景气,苏允白又算是个新人,更是个外国人,自然有些战战兢兢,恨不能把所有事都做到最好。   她这样慎重相对,从未想过,三十多分钟车程外,有人正千方百计地想往她手里送钱。   装修豪华的客厅里,金发碧眼的青年男子笑得杯中酒都在晃荡。他一边笑,一边看着稳稳当当坐在沙发另一头的霍启年,“基里安,对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但你能再说一遍吗?你要做什么来着?   “你要通过我的手,用金钱去打动一位女士,是这个意思吗?”   霍启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是提供科研资金。琼恩,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样子。你不是马上要去R大了吗?说起来,我也是在支持你的事业。”   “不不不,”乔纳森·威尔逊,也就是被霍启年昵称为琼恩的人伸出一根手指,煞有其事地晃了晃,“不要试图迷惑一个威尔逊。基里安,承认吧,你就是想追那位教授。她叫什么来着?苏?   “追女孩子嘛,最主要的就是投其所好。追一个教授,就给她投科研基金……妙啊!不愧是基里安。”   乔纳森笑得不行,“好的,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你难得主动追在一个女孩身后跑,我肯定帮你办得妥妥的!让她知道我们基里安的热情……”   “不,”霍启年看着他,“我通过你的手,是希望你别告诉她我的存在。”   乔纳森闻言,高高挑起眉梢,“你是认真的吗?”   他不笑了,看着霍启年的神情甚至显得有些古怪,“基里安,你是在做慈善吗?让我告诉你吧,追女孩子不是这么追的,你都不告诉她你的心意,她怎么能知道呢?   “还是说你竟然甘愿做默默无闻的那种人?不会吧?这可一点都不基里安,你不是一向计较到每一美分的吗?”   以霍启年一贯的性子,他的确不是个默默无闻的人。他要是做了点什么事,尤其是好事,一定得让对方领情了才好。   可在苏允白身上,他破例了。   她只需要开开心心科研,剩下的事,他可以帮她操心。   乔纳森看着霍启年沉默的样子,若有所思,“现在,我对那位女士更加感到好奇了。”   霍启年看向他,眼神带着警告,“琼恩,她是我妻子……”他顿了下,又道,“前妻。我正在试图……   “算了,总之,你别打她的主意。”   乔纳森瞪大了眼,整个人都坐直了,“就是她吗?我的天呐!”   他都不管霍启年了,直接捞起桌上的手机,“你等等,让我先查一查,我实在好奇极了……她就是你走入婚姻的理由吗?不不不,应该说,她就是你重新回到美国的理由?   “这就是了!英白?这名字可真难发音,管她呢,就是苏了。基里安,原来这才是你的理想型?   “上帝,真该让那群天天追在你身后的女孩来看一看……”   “我没有理想型,就只有她。”霍启年看着他,“既然你已经认识她了,别让她被欺凌了,可以吗?   “另外,她很敏锐,别在她面前暴露我交待你的事,她会生气的。”   乔纳森很感兴趣,“她是一只小白兔吗?她看起来是乖乖的,难怪你会担心职场欺凌……”   霍启年沉默片刻,“不,她不是。你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什么不公正的事发生了,你暗中帮她就行。”   霍启年刚说完,又怀疑地看了一会儿乔纳森,改口道,“算了,她的事你告诉我就行,我再告诉你要不要管。   “琼恩,不是我不信任你,她不喜欢别人过多地干涉她的事……”   乔纳森很不客气:“那么基里安,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所以我让你瞒着她。”   乔纳森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垂眼看了看手机,神情显得有些惊讶,“哇哦……”   霍启年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乔纳森将手机递给他看,“是我姐姐,她让我关注一下苏。基里安,你的妻子以前认识我姐姐吗?”   “不。她们以前应该没见过才对。”   “所以,你的妻子只用了一周的时间,就征服了我姐姐?”乔纳森的神情有些古怪,“我姐姐在R大待过一周,除了这个之外,我想不出来她们为什么会认识。   “能征服我姐姐的人,肯定不是只小白兔。基里安,你确定苏真的需要你的帮助吗?”   霍启年看着他,“她需不需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给。”他顿了下,又问道,“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冒昧,但你姐姐……是直的吧?”   乔纳森瞪大了眼睛,“当然!基里安,别这么小可怜好吗?”   他说着,自己又忍不住爆笑,“好的,我现在相信了,你为你的前妻神魂颠倒,你几乎就不像是基里安了。   “那么现在,说说你的‘大计’吧!我得确定你还是那个狡诈的基里安。你知道的,我对合作伙伴的要求有点高……”   霍启年呵了一声,“琼恩,这是你压价的新策略吗?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乔纳森一点也不生气,反倒兴致勃勃,“说说你的想法……”   **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苏允白收到通知,她申请的R大科研基金过了第一轮预选,需要进行最终的答辩。   苏允白又忙了一个星期。答辩结束后,她接到通知,她的项目获批了,一共获得二十万美金的支持,为期两年。   这个金额,丰厚得有点出乎苏允白的预料。   新人头一年申请能获批的概率的确会比较大,但一般的金额也就在四五万美元左右,为期一年。像是她这样一气能有二十万美元的,实在不多见。   二十万美元是个什么概念?R大一个在读博士生每个月的工资是三千美元左右。   这个资金数目,已经够得上是个很正式的项目了。   有了这个项目打底,她就有底气对外招博士生了。   苏允白松了口气。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因为走的流程十分正规,甚至连答辩都是公开的,苏允白就没有想过其中有任何暗箱操作的可能。   两个星期后,苏允白申请的第二个项目也获批。   这一回,她心里的底气更足了。   虽然第二个项目不如头一个那么耀眼,但毕竟是校外的资源,意义还是不一样的。   两个项目在手,苏允白在R大正式站稳了脚跟。   第二个项目获批的当天晚上,苏允白下班回家,在自家门口见到了霍启年。   他站在楼道里,一张脸在昏昏的光线下仿佛能发光,只是神情却稍显尴尬和狼狈,“允白,我家里的暖气坏掉了。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上?” 88. 第 88 章 无孔不入霍启年   R大所在的地区, 纬度对标国内的东北。十一月份的天,已经下过了雪,夜里的气温可想而知。   这个时候暖气坏了, 可真不是一件小事。   可事情发生在霍启年身上,苏允白的心就有些偏。   她第一反应甚至是有些怀疑:“真坏了?怎么这个时候坏了?”   冬季供暖可是大事。今年冬天开始供暖之前, 物业可是一家家暖气管道检修过的,当时并没有查出来有什么问题。   这才过了多久, 霍启年就倒霉了?   她怎么就不太信呢?   霍启年的神情有些受伤, “你不至于吧?这么冷的天……你去我屋里看看就知道了, 我真没骗你。”   苏允白想了想, 真去看了。   该不会是霍总不食人间烟火, 不懂操作,不小心把暖气管道给关了吧?   苏允白愿意去看, 霍启年自然不会拒绝。   他甚至还有些隐秘的期待。   霍启年当着苏允白的面,打开了自家公寓的大门。   两人是楼上楼下, 公寓内的布局自然很相似,都是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可两人的公寓给人的感觉又完全不同。苏允白的更居家, 霍启年的就很商务, 透着种简洁的冷静感。   但很干净,也很规整。   没了助理保镖保姆……独自一人生活,霍总也依然是个体面人。   霍启年小心观察苏允白的神色。   这算不算是个加分项?   苏允白却根本没在意周围的环境。一踏入霍启年的公寓, 她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楼道里也是有暖气的, 并不冷。可一进入霍启年的公寓, 就仿佛是忽然从室内走到了室外,冷温扑面而来。   屋里的暖气系统是真的没有在工作。   公寓是八.九十年代的产物,采用的还是暖气片的形式。苏允白走到客厅的暖气片上,打量片刻, 刚想蹲下身检查,眼前忽然一暗——霍启年抢先占了她看好的位置。   苏允白都愣了下,“你干嘛?”   霍启年转头看她,神色无奈里透着点纵容,“你不是想检查吗?告诉我怎么做,我来。”   苏允白盯了他半晌,随他去了,“你之前动过暖气的开关阀吗?”   “没有。”   “凑近看看,上面有标识的。看见了吗?一个open,一个close。你试着往open的方向拧一拧。若是阀门被关闭了,打开后你应该能听见点不太明显的水流声……”   霍启年果然凑近了去看。   西装革履的人半蹲在地上,缩手缩脚的,一只腿甚至都快抵着地面了,可他却全然不在意,只看着暖气片上的那个小阀门,眼神很认真,看上去竟然显得十分可靠。   苏允白看得一愣,又很快移开了目光。   霍启年鼓捣片刻,道:“我把阀门拧到最大了,但好像没听到什么水声?”   两人又等了近十分钟,暖气片依然冷冰冰的,毫无反应。   苏允白道:“明天叫物业来检修吧。”   “只能这样了。”霍启年这么说完,又看向苏允白,眼神竟然显得有些眼巴巴的,“允白……”   苏允白一顿,没心软,只凭着本心提了个建议:“你去酒店住一晚吧。”   霍启年还在眼巴巴地看她,“……外面很冷的,路还有点远。”   苏允白有点头疼了。   在如何对待霍启年这事上,她其实有些纠结。不是她留恋霍启年,而是这个人,有时候真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霍启年搬来一个多月了,还真没怎么纠缠过苏允白。可那并不代表他就不刷存在感了。   事实上,霍总的操作永远出乎人意料。   苏允白定下这个公寓的时间比较晚,停车位就只能定露天的。这个城市的冬天一贯多雪,今年的大雪天甚至还比往常来得更早了一些。夜里下了大雪,天明后,停在露天停车场的车辆就会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想要正常开车上下班,天亮后就得早早起床,留出清理车上的积雪的时间。   苏允白留学时的城市冬天就经常下雪,她也过过好几个扫车上雪的冬天,所以早就有了相关的经验了。   第一次大雪天后的工作日,她早早起了床,拿了扫雪工具预备去扫雪。   可到了停车场她才发现,她的车已经被清理出来了。   这么冷的天,露天停车场上一排的车,车顶都被厚厚的积雪包裹着,只她的白色小轿车干干净净,显眼极了。   公寓的物业会将主干道上的积雪推开,个人车辆上的雪他们是不会管的。这么大早上的,人人都急着上班,谁能没事做雷锋去管她车上的雪?   苏允白想来想去,只能想到霍启年。   她并不需要这种帮助,于是找个机会跟霍启年说了。霍启年当面答应得好好的,可下一个雪天,她的车上还是干干净净的。   她总不能因为这个事,跟他较劲谁起得更早吧?那未免也太幼稚了。   于是这个冬天至今为止,苏允白还没扫过自己车上的雪。   国外的治安不比国内,R大所在的城市虽然不算混乱,但还是时不时会有一些类似于抢劫勒索的事发生。   事故的高发地就集中在一条老街上,离R大其实挺远的,但R大的学生经常是受害者,尤其是那些夜里晚归并且还是步行路过老街的。   苏允白有时候忙起来会忘了时间,冬天的天黑得又比较早,有那么几次,她下班回来天都已经黑了。   这时候,她总能发现有辆车跟在她身后,送着她从R大返回公寓。   这辆车的主人,自然是霍启年。   苏允白的心情很复杂。   在美国,有一辆车特别重要,不仅是往来交通方便,有些时候也有安全上的考虑。她是开车上下班的,自认无论如何都不该是那些抢劫勒索的小混混们的下手对象。   所以在安全这一点上,苏允白自己并没怎么担心。   反倒是霍启年……老实说,倘若不是早知道了他的车号,他这行为才有点吓人好吗?   苏允白说了好几次,霍启年依然我行我素。   她有点受不了这样的“护送”,只好自己改了时间,赶在天黑之前回了家。   独自一人生活总是需要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比如说,当你从超市买了一箱饮用水,你就得想办法将它搬上自家的公寓。   苏允白并没有柔弱到搬不动一箱水。事实上,一箱水还有一箱水的规格呢。她若是嫌沉,买小箱的也就是了。   可不论规格大小,霍启年统统觉得她搬不动。头一次遇上了,他就近乎是半强迫地帮苏允白搬了那箱水。   从此后,每隔一段时间,都不用苏允白自己去超市买了,他就成了定期的送水工。   类似的事还有很多。   霍启年这个人,实在让人头疼。你觉得他烦了,不等你翻脸,他就特别有眼色地退了一步。可等你觉得日子清净了,他又开始在你的底线上疯狂试探。   苏允白都觉得自己大开眼界——她从前可不知道霍启年还有这等本事。   苏允白又不是真的傻,当然知道他这是为了什么,更何况他都已经做得这么明显了。   可霍启年也很聪明。他轻易不给苏允白“把柄”,不让她有开口说破的机会,总时不时会让苏允白为难。   就比如说现在。苏允白私心里是真不想收留霍启年。她觉得自己应该冷酷地拒绝他,外面冰天雪地又关她什么事?他家里暖气坏了又不是她的问题,她凭什么得收留他?   她不应该给他任何错觉。   可霍启年帮过她不少忙,这是不争的事实。现在他家里暖气坏了……这可不是个小事。   他又不是故意让暖气坏的。收留他一个晚上……好像也不是不行?   等等!   苏允白心里忽然一凛。   她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道德的圈套里。   她从来没有主动要求霍启年帮忙,她甚至一直都在拒绝。   是他自己无孔不入的。   今天她若是收留了他……下次呢?   底线就是这么一步步退让的。   接下来她是不是得习惯处处都有霍启年的日子了?   她既然不想重修旧好,就不该这样黏黏糊糊下去。   苏允白看向霍启年。   霍启年看懂了苏允白的神情。   他此刻的心,真就跟屋里的温度一样冰冷。   冰冷之外,还有一种苦涩感。   赶在苏允白开口之前,他自己退了一步:“你说得对,住酒店是个好选择。天不早了,我该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霍启年似乎真急着去住酒店。   苏允白却喊住了他。   她道:“霍启年,我们别绕圈子了。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没有用的。”   她神色很认真。   霍启年垂着眼看她,眼神很深。   苏允白看不懂他的情绪,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就像是一潭幽深的泉,深不见底,深不可测。   然后,他忽然笑了下。   苏允白不知怎么的有种微微的心悸感,下意识戒备起来。   她以为霍启年在憋什么大招,谁知他只是站在一步之外的地方看着她,脸上带笑,眼神甚至称得上很温和。   他道:“允白,是不是在浪费时间,我自己会判断的。我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不必有心理负担,也别瞎想。   “不早了,你早点休息。”   苏允白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眉头皱得紧紧的。   惹不起躲得起。   是时候换个地方住了,她想。 89. 第 89 章 霍启年觉得自己像个学渣……   乔纳森放下手中的刀叉, 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而后举起桌上的酒杯,笑得很开怀, “基里安,祝贺我们谈下了第一个大合同!”   霍启年抬起头来看他, 挑了下眉,“你一定要搞这种□□吗?好吧, 如果你坚持的话……”他拿起属于自己的酒杯, 跟乔纳森碰了碰, “敬未来。”   “敬未来。”   乔纳森喝了一口酒, 又拿着酒杯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一边晃,一边煞有其事地点评霍启年:“基里安, 你不够兴奋。伙计,我们可是刚谈下了一个大合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高兴……”   霍启年放下酒杯, 看了他一眼,“我没有不高兴, 请放弃你多余的好奇心……”   “不, 这不是什么多余的好奇心,这是对合作伙伴合理而恰当的关心。”乔纳森说到这里,似是想到了什么, 露出一副兴致勃勃的神情, “所以, 是苏教授的事吗?你还没能打动她?”   霍启年像是被人当胸扎了一刀。   乔纳森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么冷的天,遇上家里暖气坏了,本来就挺倒霉的了。更倒霉的是,他卖惨都没卖出去——苏老师不愿意收留他。   他一连住了两天酒店, 那种心情就别提了。   尤其,霍启年总感觉这件事过后,苏允白又会跟他拉开距离。只要一想到这个,多大的合同都没办法让他真正兴奋起来。   但这种事,霍启年是不会在乔纳森面前承认的。   他放下刀叉,看着乔纳森,道:“琼恩,如果你真这么闲的话,接下来的这次出差不如就由你负责?”   “放松,放松……”乔纳森摆出一副投降的样子,“基里安,我没有在看你的笑话好吗?好吧,是有一点点,就一点点。   “哈哈哈……这真是太有趣了!好了好了,别生气,好兄弟,我可以帮你!   “听着伙计,圣诞节就在眼前了。每年圣诞节,我姐姐都会邀请一些她很看好的人参加她的圣诞派对……我猜测今年会有苏教授。   “圣诞派对……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那可是认识‘新朋友’的好时机。老伙计,你是什么想法?”   霍启年眼神微动。   他道:“接下来的两次出差可以都由我来,但琼恩,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做亏本生意。”   乔纳森笑眯眯地跟霍启年又碰了一下杯,“成交。”   **   霍启年虽然早早就得到了“内部消息”,但架不住他自己有一堆事要忙。临近圣诞节,他还往外地出了两次差,返程的飞机不幸晚点,他回到R大当地时,距离派对开始的时间已经不足一个小时了。   霍启年一下飞机,甚至都没有稍事休息就直奔派对现场。   他到得有些迟了,别墅一楼的中央舞池已经开启。一首经典老歌伴奏下,男女相伴翩翩起舞。舞池外围,包括别墅二楼的走道里,不时有人聚成一个个小圈子,或者看人跳舞,或者与同伴低声交谈。   人们的谈笑生融于音乐的背景声中,混成了一种不同于中式聚会的热闹。   这种派对受邀的宾客比较复杂,往来甚至多数是陌生的面孔,有时候朋友带着朋友,社交的范围一下子铺得很广,气氛也很自由。除非是什么名声在外的大人物,否则还不至于出现那种一人出场,全体宾客的目光都被吸引了的场景。   但在座的人里,有一部分人是特地为了发展人脉来的。这些人往往会来得很早,并对每一个出入派对的人都抱着强烈的好奇心。   霍启年一到场,就吸引了这些人的目光。   气质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有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有人即便是匆匆赶来,也让人忍不住在心里多掂量几分。   霍启年就属于后者。   同样是西装革履,有人的气场一看上去就是吃喝玩乐的富家公子,有人则是成熟的商务人士,而有的人,则像是大权在握的老板。   霍启年就很有上位者的气势。他见惯了各种场合,有些东西都不用他自己刻意去调整,几乎成了本能。一进到这个派对里,他自然而然就是霍总的面孔,看上去格外能唬人。   霍启年站在门口,眼神往四周一扫,神色里自带一种漫不经心,仿佛万事万物都不入眼。   很快,他的眼神有了聚焦点——乔纳森来了。   两人像是好哥们儿似的对了一拳,而后相伴往里走去。   等人都走了,才有人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个人是谁?以前似乎没见过?是亚裔吧?”   “来找他的人我倒是知道。乔纳森·威尔逊,威尔逊小姐的弟弟。”   “我知道他,基里安·霍。半个月前,X家的合同就是被他拿下的。别这么看着我,我就知道这么多了。我的好朋友在那场竞争中输给他了,他骂了这位基里安一整天……”   “基里安……是科技城的那个基里安吗?咦?你们都不知道吗?科技城已经连续一周都是他的新闻了。这人的手法……很凶!像一只狼。”   “他做什么的?”   “很难说的清楚。他的公司正在推广一款短视频app,据说数据很好,可他的业务范围似乎又不止如此……”   “有趣……”   被人议论的霍启年,紧跟着乔纳森的步伐,来到了别墅二楼。   二楼的氛围与一楼的不太一样。远离了舞池的伴奏声后,周围一下子就安静下来,连灯光似乎都显得柔和了。   二楼阳台的玻璃花房前放了好几个沙发,高大而别致的盆栽摆在其中,视野上起了缓冲作用,但只隔视线,不隔人声。   乔纳森带着霍启年在其中一处靠着盆栽墙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冲着他挤眉弄眼,小声道:“祝你好运。”   说着,他往霍启年手里递了一杯香槟。   霍启年才刚坐下,就听到了一道醇厚而温润的男声,用的还是中文:“……珍妮弗问我,你是愿意在这里继续跟着这个酒鬼老板,除了抱怨命运不公之外一蹶不振,还是愿意到一个新的平台奋起直追,赶超你的竞争对手……   “我选择了后者……so, here I am.”   紧接着是一道带着点笑意的女声:“看来你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霍启年握着香槟的手下意识收紧——这是苏允白的声音。   他忍不住转过头。   透过盆栽的间隙,他看见了苏允白。   她今晚打扮得稍微正式了些,一头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颈间一条细细的项链,与挂在她耳朵上的耳坠相映成辉。二者在灯光下闪闪烁烁,映出明明灭灭的光影。   此刻,她正微微倾身,一只手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脸上的笑意浅浅,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霍启年看得几乎移不开眼。   这时候,那道醇厚温润的男声又响了起来:“说起来,你们需要抢发论文吗?”   霍启年被这声音打了岔,忍不住皱起眉来。   他终于肯把眼神往旁边稍移,看向正在跟苏允白聊天的那个人。   那人几乎背对着他。透着盆栽的缝隙,霍启年只能看见他的后背。其人一身灰色的西服,短发,背影看上去很挺拔,身形极佳。   霍启年面无表情。   这肯定是个没眼色的丑八怪。   苏允白道:“我们也有竞争,就我知道的,同一个课题就有好几个不同的小组在做——来自不同的大学。   “但我们这样的竞争,没有像你们的那么激烈。你们的就像是一夫当关,大家都想当那个闯关人。第一个闯过去的名垂千古,第二个紧跟着的就成了拾人牙慧……”   那个看不清正脸的男人发出愉悦的笑声,“这个比喻很恰当。那你们的呢?”   苏允白笑道:“我们的更像是在一个小平原上行军,行军的路子比较广。第一个人是创新,第二个人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谈一谈……   “我们没有那么强烈的‘垄断感’。不过第一个还是不一样的……”   那人又笑,笑过后忽然道:“你跟我以为的不太一样。”   苏允白露出惊讶的神色,“你以为的?你之前认识我?”   那人道:“不,我是从珍妮弗那里听说的你。珍妮弗说,你就像是另一个我……”   霍启年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哪儿来的大言不惭的丑八怪,脸这么大呢?!   还“像另一个你”,你怎么不上天?   他继续道:“我试着带入了一下,以为你是个……是个书呆子?我以前就是这么个人。   “我以为我会看到一个科研狂魔……你知道的,就是那种所有的生活都是论文,论文,论文……   “但你不太一样。为了我们的友情,我觉得我应该坦诚一些了……”   “坦诚?”苏允白笑了,“所以你瞒了我什么吗?”   “事实上,我是珍妮弗的说客。你知道的,我们中心一直在招人,招有能力的人。珍妮弗很看好你这一领域。她计划要研发一个放疗计划软件的二次验证软件,你的经历让她非常感兴趣……   “她觉得我和你同根同源——你知道的,我虽然从小在美国长大,但我父母都是华人。她觉得我们更有共同话题,希望我能说服你加入我们……”   他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好吧,她其实是希望我能使‘美男计’……”   “什么?”苏允白听得一怔,忍不住失笑,“威廉,这太夸张了。”   “这是珍妮弗的原话。你跟她熟了你就知道了,她其实是个很活泼的人。珍妮弗的理论是,一个圈子有一个圈子的话题。我们不仅都是华人,还都是搞科研的,虽然领域不同,但应该更有共同话题……   “我以前从来不觉得所谓的‘共同话题’会是个问题。但事实证明她说的有道理,我今晚上至今为止都过得非常愉快。   “你能听懂我在讲什么,这种感觉很奇妙。事实上,我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对着一个新认识的朋友说DNA分子的G4结构,说生物制药……   “以前我只要在派对上一提到这个,除非是本专业的人,否则就没人愿意搭理我了。不瞒你说,我经常用这些话题来打发我不喜欢的人,百试百灵。”   苏允白笑得不行,“好主意。虽然我不是你这一行的,但可能是因为你的目的是研发抗癌药物,而我的专业涉及到癌症治疗……不管怎么说,好歹能搭上边?”   两人越聊越开心。   一道盆栽墙之隔,霍启年越听面色越冷峻,越听心里越酸。   他觉得这个叫威廉的男人说的都是屁话。   怎么,现在不是同一行的就代表没有共同话题了?   可另一方面,他自己又忍不住带入其中。   他跟苏允白……有共同话题吗?   苏允白从来不跟他说她工作上的事。   不,她还是说过的。当初他去领航科技视察时,她就“好好地”跟他说过。   想起这个,霍启年的脸色就有些糟糕了。   他简直恨不能回到过去,一巴掌拍醒当初那个傲慢的自己。   隔壁两人交谈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癌症的数据,癌症的治疗效果,哪家医院更擅长什么,哪家医院引入了什么新的治疗体系……   霍启年的脸色渐渐放空。   说到这些更专业的东西,两人开始中英文混杂,语速越来越快。有些特定的名词,霍启年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他就像是一个学渣,一头扎进了学霸的世界里,除了感到茫然无措之外,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感。   霍启年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他忍不住回想起当初那个更加青涩的苏允白。她曾经开着网页,对着一堆帖子学所谓的奢侈品大赏,学穿搭,学礼仪,学那些他习以为常的东西。   她曾经那么努力,才能在他的世界里站稳脚跟。她修炼得太成功了,以至于他总下意识忘了她曾经跟他是多么不同。   他们的生活其实天差地别,他们就像是活在两个世界里。是她用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用力去够他的生活。   一直都是她在费心地融入他的世界。而他呢?他可曾知道她的世界是怎样的?   想起苏允白,想起她的工作,除了一个TargetR,除了那些冷冰冰的报表、报告以及苏部长的身份……他可曾真真切切地认识到,“苏副教授”、“苏老师”……这些称谓背后,到底代表着什么?   霍启年越想越失落,忍不住猛地灌了一口酒。清新的香槟入喉,他却品出了苦涩的余味。   他从不觉得自己为苏允白做的,比得过她曾经为他付出的。每时每刻,他甚至都在发现自己新的不足。   这条通往苏允白内心的路,一眼望去,他竟然一下子看不到头。   但不要紧,他可以学,他可以等。   这一次,换他来了解她的世界。   **   新年后重新上班,乔纳森发现闲暇时间,霍启年几乎跟ipad为伍了。   一把年纪了,基里安开始沉迷于电子产品了?   乔纳森实在好奇,有一次忍不住凑近了去看,发现页面上竟然是一篇论文。霍启年一边皱着眉苦大仇深,一边还拿着笔做笔记。   乔纳森不由得大惊失色:“基里安,你要去读苏教授的博士吗?伙计,没必要这么拼吧?这可不是个好主意。让我告诉你吧,R大为了公平,可是严禁师生恋的!” 90. 第 90 章 钱是挣不完的,千金难买……   霍启年放下ipad, 揉了揉眉心,“你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   乔纳森摊了摊手,“不然呢?如果不是为了要读博士,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忽然要读这么多论文……”他开玩笑道,“难不成这里面有什么新的商机吗?”   霍启年却没有笑。他微微沉吟着,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个神情……   乔纳森面色古怪, “基里安, 你认真的吗?真的有商机?”   霍启年回过神来, 看向乔纳森, 直把他看得心惊肉跳, 这才笑了下。   这笑容其实分外疏朗,很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味道, 可落在乔纳森眼里,不知怎么的就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他下意识戒备起来:“基里安, 不管你要说什么,我先说了, 我不同意!”   霍启年早就知道自己的这位好友是个天生的戏精, 但这会儿还是被他这反应弄得无语半晌。   他没好气道:“我都还没说呢你着什么急?事实上,这不是跟你的生意,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果然, 听完这话, 乔纳森自己先不乐意了, “怎么就不是跟我的生意了?基里安,有好的主意记得带上我啊。”   霍启年想了想,“你姐姐手上有一家科技公司……她正在计划要研发一款放疗计划二次验证软件。这个事你知道吧?”   乔纳森道:“我知道。这不算什么秘密,但基里安, 恕我直言,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霍启年看着他,“你姐姐看中的研发这款软件的领头人,就是苏。”   乔纳森眉梢高高挑起,露出点感兴趣的神色。   霍启年道:“但苏拒绝了。”   乔纳森挑起的眉梢又放下,“所以,你是想要代替我姐姐说服苏教授吗?我姐姐可能还真会感谢你。”   霍启年道:“不,我是站在她那边的。但相信我,这并不代表我们没有合作的空间。我现在有个想法,但你先给我点时间,我得先跟苏商量一下。   “如果一切顺利,你能帮我约一下威尔逊小姐吗?正式的商务邀约那种……”   乔纳森同意了。   当天晚上,霍启年下班回家,“过家门而不入”,径直上楼,敲响了苏允白家的房门。   现在是晚上八点多,就他所知,这个点离苏允白的休息时间还早。   苏允白果然还没休息。但对于霍启年这个趁着夜色到访的访客,她显见地并不欢迎。   她甚至连门都没开,只隔着紧闭的房门问他:“有事?”   霍启年轻轻吸了口气,“有。允白,我有事找你,有关TargetR的事。”   咔哒一声响,门开了。   苏允白站在门后看他,神情有些警惕,还有些不解,“TargetR有什么事?”   霍启年沉稳道:“我需要耽误你半个小时的时间。”   苏允白想了想,“进来吧。”   霍启年不会自毁长城,所以进了屋后,他的眼神丝毫没有乱飞,反倒十分克制。   他道:“珍妮弗·威尔逊手上的科技公司计划要开发一款放疗计划二次验证软件,这件事你听说了吧?”   苏允白眼神微动。   事实上,这件事她刚知道不久。   是霍启年消息灵通,还是这件事已经广为人知了?   任何一样产品在投放市场之前,都有所谓的质量检验。放射治疗计划软件作为一款产品,自然也需要进行质量检验。   所谓的放疗计划二次验证软件,顾名思义,就是用来对已经给出的放射治疗计划进行二次验证,以确保给出的治疗方案合理且有效。   通常而言,二次验证软件和初次的治疗方案提供软件应该来自于不同的供应商,以确保这种验证是可靠的。否则自产自验,这类检验就毫无意义了。   这类二次验证软件主要会被用于两种场合。一种是质量管控部门。他们会用这类二次验证软件来评估放射治疗计划软件的使用效果。倘若软件通过了检测,则给与颁发相应的市场准入证书。   二就是各个用户终端,比如说医院。他们可以购买这类二次验证软件,来对每一个放射治疗计划进行二次验证,并进行治疗计划的再次优化。   国产的放射治疗计划软件本就在起步阶段,针对放射治疗计划的二次验证软件更是一片空白。TargetR的那次beta测试,是针对同一个病例,用TargetR的结果,去对标进口放疗计划软件给出的结果。倘若结果符合得很好,就说明TargetR的正确性是可以保证的。   在整个过程中,TargetR起的效果就相当于是一个二次验证软件。   TargetR本身并不是二次验证软件,但却可以充当二次验证软件的效用,这是因为从结果出发,二次验证和初次验证软件有很大一部分功能是重叠的——尽管核心算法并不唯一,但不同的算法给出的结果却可以相互验证。   二次验证与初次验证软件最大的不同在于对不同加速器的参数处理,而这一部分是可以通过前期的机器设置调整的。   换句话说,倘若将TargetR的核心算法拆分并另外包装,添加一部分新的功能,就可以组合出一个二次验证软件。   而TargetR是国产软件,对于美国市场而言是全新的东西,倘若推广成功,它甚至可以用于检验美国市面上任何一款放射治疗计划软件。通用性极广,市场潜力极大。   这才是珍妮弗·威尔逊对苏允白这么热情的原因。   珍妮弗很显然对TargetR很感兴趣,而霍启年则是这款软件的主要投资人之一。现在,他显然知道了珍妮弗对TargetR的兴趣……   他也许有一种自家的产品被人觊觎的感觉?也许还会担心她这边泄露了什么商业机密?   苏允白虽然问心无愧,但还是多解释了一句:“你放心,我有职业操守。别说我没答应珍妮弗的邀请,就算真答应了,我也不至于掏空TargetR的核心算法去卖给美国的科技公司……”   霍启年面露无奈,“允白,我从来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他道,“TargetR是你的心血,你在领航科技还有股份……就算没有这些,我相信你也不会答应珍妮弗的。”   他看着苏允白,“TargetR的核心算法已经在那里了,这个难关已经被你攻克了。你不屑于去重复做一些毫无创新意义的工作……”   苏允白跟霍启年对视两秒,率先移开了目光。   说归说,他眼神这么亮,语气这么骄傲做什么?   说得他多了解她似的。   苏允白觉得别扭,干脆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霍启年道:“我的意思……其实应该看你是什么意思。   “我先说说我的初步设想——既然珍妮弗对我们的产品这么感兴趣,为什么不能合作呢?你知道的,TargetR是国产产品,想在美国市场打开局面本来就比较困难。再加上这两年贸易战的影响,它现在卡在FDA的认证上……   “假如跟珍妮弗合作,事情又不一样了。   “我们国内的团队可以对TargetR进行包装重组并新增功能,自己做出一个二次验证软件,来跟珍妮弗的科技公司合作。这样一来,我们手里就有两款软件,一攻一守,相互成体系,再共同拿证、推广。”   苏允白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问题是——“这样一来,整个软件系统其实都是我们开发的,核心技术都握在我们手里。   “我以为珍妮弗既然是科技公司的老板,会对这些东西很在意?”   倘若不是时机不对,霍启年心里的激动都快按捺不住了。   她说“我们”!   这真是个美妙的词汇。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霍启年清了清嗓子,道:“你的顾虑有道理。但允白,珍妮弗在是一家科技公司的老板之前,首先是一个商人。   “她对你这么热情,一方面自然是因此你的实力,另一方面是她有点着急了。   “我了解过了,美国的这个市场竞争很激烈,同时有四五家机构在做这种二次验证软件。珍妮弗现在最在乎的不是把核心技术牢牢抓在手里,而是先抢占市场!   “我们可以帮她抢占市场。至于抢占完市场之后的博弈……各凭本事!”   霍启年说到这个,脸上的神情丝毫不虚,甚至还有几分战意昂然。   他实在很适合这般意气风发、跃跃欲试的样子,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能难倒他。这种特别的精气神,看得人心里忍不住跟着亮堂起来。   苏允白心里一哂。   别的不说,在做生意这一道上,她还真挺信任霍启年的本事的。除非他愿意,否则谁也占不到他便宜。   霍启年道:“当然了,这只是我的初步设想,我也有把握能说服珍妮弗。但在此之前……允白,你是什么想法?”   苏允白面色有些奇怪,“你这是在征求我的同意吗?”她失笑,“大可不必。TargetR是一款产品。我把它研发出来了,事情在我这里就结束了。该如何推广和包装,我都不会有异议的。”   霍启年认真道:“可这是你四年的心血。在我这里,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决定它的未来。我不希望给你任何类似于你的心血被胡乱对待的错觉。”   苏允白的呼吸微微一窒。   她想,霍启年……他可真是懂得怎么攻心啊!   他这是在跟她谈尊重吧?   当她会信吗?   他搞不好都已经做好了后续的所有部署了,这会儿却还在她面前做好人!   苏允白想到这里,心里竟然真有点了不平之气。   是他自找的!   她几乎是找茬一般道:“好,那我不同意。”   霍启年立刻道:“那我们就走第二条路子。事实上,我已经联系好了靠谱的公关公司了……   “我们依然可以在TargetR的基础上研发新的二次验证软件,而后两个软件打包,交给专门的公关公司代替我们去申请FDA认证,再将销售外包给专门的医药代表……”   他压低了声音,“允白,这里是美国,资本主义,金钱为王道。所有的这些,其实都是明码标价的生意。   “你既然不喜欢第一种,那我们就选第二种。不论如何,我不会让TargetR被埋没的……”   他这样笃定,这样包容,反倒衬得她像是在无理取闹。   她这是怎么了?怎么还真使小性子了?   苏允白短暂怔愣后,再次回归理性:“不用,就跟珍妮弗合作吧。你既然觉得可以,那就试试。不论如何,倘若能借着这个契机将TargetR带到美国市场,并研发出自己的二次验证软件,总归是一件好事。”   这是她四年的心血,她自然是希望它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并大放光彩的。   霍启年认真看着她,“允白,你不用勉强。我今天晚上来问你,并不是要以退为进。倘若你有任何顾虑……没有顾虑也行,就只是不喜欢。倘若你不喜欢,一定要告诉我……”   他道:“千金难买高兴。钱是挣不完的,我不想你不高兴。”   这人是怎么回事啊?   花言巧语还没够了?   苏允白都有些羞恼了,“我没有不高兴。跟珍妮弗合作挺好的,我刚才是在开玩笑的。”   她转移话题,“现在的问题是,你要怎么说服珍妮弗?”   霍启年笑了下,微微欠身,“所以,我能提前预定你的一次晚餐吗?等我跟珍妮弗那边确认了,我希望你能配合一下我。   “不论如何,你才是专业的,你更有说服力。”   他欠着身,却忍不住抬头看苏允白,神色难掩忐忑,仿佛是一个正在等待肯定的人,又像是一个正等着公主垂青的骑士。 91. 第 91 章 霍启年又生病了?他是不……   和威尔逊兄妹的晚餐, 以热情周到、客套恭维为开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为高潮,峰回路转、皆大欢喜为结局。   苏允白站在霍启年身旁, 看着霍启年和珍妮弗两人握手告别,忍不住和乔纳森对视了一眼。   乔纳森摊了摊手, 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苏允白失笑。   今晚上她和乔纳森的角色差不多。他们两人虽然都参与了话题,但涉及到真正的合作细节, 他们又都沦为陪客。其中你来我往的谈判、言语交锋……都是珍妮弗和霍启年完成的。   晚餐结束后, 苏允白跟在霍启年身旁, 目送威尔逊兄妹俩乘车离开。   车子的引擎声远去后, 两人都还站在原地,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气氛一下子静默下来。方才的热闹与现在的冷清相比,真有些繁华散去, 只余空寂的感觉。   苏允白视线的焦点拉远,落在街对岸的那棵大树上。   二月初的这个时节, 整个城市还在冬天里。大树的枝头还挂着绒绒的积雪。风一吹过,树梢轻轻晃荡着, 带得积雪随风飞扬。偶尔树枝晃动的力度大了些, 就有一团积雪往下坠,落在湿漉漉的马路上,被往来的车一压, 很快消失于无踪。   苏允白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冷, 忍不住微微瑟缩了下。   她才刚瑟缩, 马上,眼前微微一暗,霍启年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了她身上。   熟悉的气息包裹而来。   苏允白下意识摒住呼吸。她动了动手臂想拒绝,霍启年却已经伸出手来, 拉住了西装外套的衣襟,将苏允白整个人都牢牢包裹在他的外套里,就差没有找个带子打个结了。   苏允白皱起眉,不耐烦地看他。   霍启年也正在看她。停车场灯火曈曈,他人就立在灯光下,一双眼睛里倒映着灯光,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泉,深邃极了。   他看着苏允白,喉咙微微动了动,似是想说点什么。   好半晌,他忽然克制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带着点故作轻松的笑,“放心,我很注重个人卫生的。”   苏允白沉默着没说话。   商务晚餐总有各种各样的礼节,他们两人是搭着同一辆车过来的,现在还得等着司机过来接。   所以才会有这种难熬的时候。   霍启年沉默半晌,忽然问道:“是不是很无聊?”   苏允白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她鲜少与霍启年一起同出席这类场合,今晚上的经历,对于她而言是全新的体验。   老实说,这顿饭吃得很累——心累。谈食物不是意在食物,谈酒不是真的在品酒,都只是为了烘托气氛罢了。   等谈话渐入佳境,双方就各凭本事。言笑晏晏都是交锋,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博弈……   她不是主力尚且觉得辛苦,身为主力的霍启年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他也许连今晚上餐桌上的食物是什么口味的都没往心里去。   这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也许未必是全部,也未必都是这个层级,但这样的场合肯定是少不了的。   苏允白看着他,想问点什么,又有些踌躇。   霍启年还在看着她,眼神里似乎带着点企盼。   他是真的很想跟她交流,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苏允白心里一叹,“口渴吗?”   霍启年怔了下,“啊”了一声,似乎才反应过来的样子,“我就说……那个法式浓汤太咸了。   “不过没关系,我回去再喝水就是了。”   就是这么两句话,他整个人的神情都亮了起来,又有那种意气风发之感了,“不过也没白来一趟,至少今晚上的初步目标都达成了……”   苏允白问他道:“二次验证软件的事……你真的可以吗?”   他倒没托大,只道:“我先试试。研发都是龚部长他们的事,我不过是居中作为沟通人罢了。”   “可你自己不是还有一摊子事?能兼顾?”   霍启年的眼神更亮了,“没事。我能处理得过来,这都是小问题。   “不过,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是不是愿意当一下领航科技的顾问?也不用你做什么,假如龚部长他们有什么难题没办法处理,你可以参与讨论……”   他补充道:“这也是龚部长的意思。”   苏允白有些纠结。   国内和国外,全职和挂职,研发部部长和顾问……事情已经变了。   可有些事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办。她倒不是想逃避,而是既然已经离职了,有些事该放手得学会放手。   苏允白道:“这件事就算了。多给龚部长一点信任,他没问题的。”   霍启年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没有过分坚持。   车子很快来了。两人先后上了车,一路上聊着领航科技,美国市场,合同细节……气氛难得融洽。   **   这一晚上的晚餐,于苏允白而言,不过是生活中一点小插曲,过了也就过了。   她又开始忙着自己的事了。   时间已经进入三月份了。苏允白手头上的这个为期两年的项目,每三个月作为一个季度,需要交一次季度项目进度报告。因为涉及到经费的问题,还得有报销上的手续要跑。   办理报销自有一套流程。倘若偷懒一点,直接交待给财务部的同事们解决就是了——事实上,这也是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的做法。毕竟术业有专攻,财务部的同事们也不会拒绝帮忙。   苏允白做事认真,很多流程上的事不愿意在一开始就假手他人,要自己亲历亲为地去经历一遍。于是头一次报销,她从头到尾都跟进了。   这一跟进,她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事:她的项目经费竟然有两个来源。其中的一个是R大董事会基金,另一个看起来却很陌生。   二者承担报销的比例为一比二。也就是说,她的这二十万科研经费,有三分之二是这个陌生的来源支持的。   项目的基金来源不明,这可是件大事。   虽然财务处的同事一再跟苏允白表明所有的流程合理且合规,额外的资金来源可能是学校董事会另外配给的……但她还是上了心。   很多事其实是经不起查的,苏允白拜托同事稍微费心,很快就查到了乔纳森头上。   乔纳森见事情瞒不下去了,丝毫不居功,直接把霍启年推出来了。   他是个情商很高的人。在这件事上,他没有故作聪明地替霍启年说话,只是公事公办地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苏允白挂断跟乔纳森的电话,心理像是有一把火在烧。   理智上,她当然知道霍启年是好意居多,可她还是觉得被冒犯了。   他为什么总是这样自作主张?!   还隐瞒她……他多委屈啊!多不容易啊!   搞得像是她多不识好歹似的。   苏允白心里憋了一把火,烧得她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   下班时间到了后,她难得没有在办公室多留,直接回了公寓。   到家时,天色将黑未黑。苏允白眼神一扫,在停车场上看见了霍启年的车。他车上积了一小层薄薄的积雪,车轮底下干干净净。   苏允白皱起眉。   今天近中午时下过一场小雪。看这样子,霍启年是一整天都没出去?   不应该吧?   苏允白抬起头一看,霍启年家里客厅的灯是亮着的。   看来人是真的在家。   苏允白心里憋着气,噔噔噔地上了楼,敲响霍启年的房门。   好半晌后,门内的客厅终于传来了低低的脚步声。还是那种她熟悉的声音,只不过这一次,这脚步声似乎有些过于慢悠悠的。   可能是地毯换了,连脚步声都显得奇怪了?   门咔哒一声开了。   苏允白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我的科研基金是你赞助的?霍启年,你能不能少插手我的事!”   门内的霍启年,神色有一瞬间十分茫然。   他愣愣地站着,好半晌才道:“……这件事……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不信任你的能力,只是万事开头难,所以才拜托琼恩帮了一下忙。”   苏允白皱起眉。   事情不太对,霍启年这话怎么说得软绵绵的?   她下意识上前一步,离霍启年近了些。   她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脸色潮红,双眼无神,嘴唇上甚至起了皮,下巴上的胡子甚至都微微冒了头,整个人带着一种遮不住的狼狈感。   苏允白一口气憋得更狠,“你这是……感冒了?”   霍启年不是很在意地摆摆手,“小感冒,吃过药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科研基金的事……我既然已经给出去了,就不太好再收回来了。这一次你就先用着,我以后肯定先跟你商量,通过正规的途径给出去……”   苏允白气乐了,“合着你下次还想插手?”   霍启年的反应又慢了一拍,“啊,我的意思是,我名下既然有正规的公司,走正规的途径捐赠科研基金总是可以的吧?”   苏允白深吸口气,“算了,你先休息,等你病好了我再跟你说这个。”   她匆匆往外走,走出去好远了,始终没有听到身后响起的关门声。   这个人……   别指望她能管他!   苏允白气冲冲地上了楼。   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提早搬家了。本来是想着大冬天的,又总是在下雪,搬家太麻烦了,就想着再续一个租房周期……   现在看来,她就不该住得离霍启年近。   不住得近,就不用管他的任何事了。   想是这么想,却没耽误苏允白心里的烦躁感越来越重。   她觉得霍启年的很多行为,其实是在对她进行道德绑架……可问题是,她真的有点被绑住了。   她不想管他的事的。管他是不是感冒发烧,又不是她害的。   可真的完全不管了,她心里又总有点难安。   这个时候感冒……他是不是得了流感?   美国是有流感季的,就在每年的秋冬。三月份的这个时候,虽然已经是流感季的尾声了,但还是在危险期内。   不在美国的人可能根本了解不到这个事的严重性。每年,美国的流感季都能死个一两万人。   学校甚至会专门组织学生免费接种流感疫苗——当然了,全凭自愿。   今年R大就有一个学生因为流感引起并发症去世了。这个事全校师生都被邮件通报了,要求每个学生都注意警惕流感。   苏允白班上已经有好几个学生感冒请假了。说她危言耸听也好,她总觉得普通感冒和流感不能一概而论。   霍启年这是第二次生病了吧?   他怎么总生病!   她难道就注定逃不过这个事了?   总不能是之前那顿晚餐给她的外套的锅吧?   可那都是快一个月之前的事了!   苏允白越想越烦躁,在楼上自己气了半天,又气冲冲地下了楼。   走到霍启年屋门前,她心里的怒火又高涨了几分——霍启年竟然连门都没关。   这人是要上天吗?!   苏允白意思意思地敲了两下门,始终没等来应答声,只好自己推开门进去了。   客厅的沙发上,霍启年仰面躺着,脸色潮红,睡得无知无觉。   苏允白气得咬牙切齿。   他管这叫快好了? 92. 第 92 章 霍启年,你简直是个变态   有那么一瞬间, 苏允白很想打电话叫救护车。倒不是霍启年的情况看上去吓人,而是——在这个城市,救护车一响, 起步价一千美元。   他不是有的是钱吗?让他好好感受感受资本主义贵得吓死人的医疗资源好了!   可这种念头在苏允白脑海里也就是一闪而逝。一方面是这种意气之争显得很幼稚,另一方面, 谁知道有钱人如霍启年到底买了什么级别的医疗保险?万一救护车之类的,于人家而言只是基础款, 急救直升机才是标配呢?   苏允白承认自己怨气满满, 可现在她丝毫不想控制自己的脾气了。   麻烦到别人了还指望她能有好脸色?想什么美事呢?   苏允白转身出了门, 到楼上自家屋里拿了温度计, 又回到霍启年这里。   她上前推了推霍启年, “霍启年?霍启年!”   喊了好几声,霍启年终于睁开了眼。   他看上去有些茫然, 眼神好半晌才聚焦,连声音都透着点懵然, “允白?怎么了?”   苏允白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只把温度计往他跟前一递, “温度计, 自己测!”   霍启年长出口气,似是终于清醒了些。   他仍然躺在沙发上,伸出手接过温度计, 随手一掀身上居家服的领口, 露出小片胸口和大半锁骨。   苏允白别开眼。   霍启年很快放好了温度计。他人依然躺着, 却没闭上眼,而是偏头看着苏允白,一直看。   苏允白冷冷淡淡瞥了他一眼,“看什么看?”   霍启年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看你。”   苏允白冷笑一声, “我看你现在精神得很啊。你刚才那副样子不会是装出来演我的吧?”   霍启年想了想,道:“我之前是有这么想过。他们说像我这种情况,卖惨博同情的效果是最好的。我虽然不全信,但想着也可以试一试。   “可是我最近事实在太多了,有点没时间排一个好计划。最主要的是……”他看着苏允白,语气低落,听上去有些可怜,“我怕你真的不管我……”   苏允白只觉得匪夷所思。   他竟然还敢承认!   怎么会有这种人!?   他逻辑都这么清楚明白,可见是没什么大事了。   苏允白甚至想转身走人。   这时候,嘀嘀嘀的声音响了起来。   温度计时间到了。   霍启年慢腾腾又去掀自己的领口。拿了温度计后,他自己却连看也不看,直接往苏允白眼前一递。   苏允白深吸口气。   这一副大爷的模样……她是欠他的还是该他的?   一会儿要是温度正常,她一定要让他见识见识她的“好脾气”。   苏允白接过温度计一看,下意识皱起眉。   102华氏度,转换过来……三十九摄氏度了。   高烧。   苏允白又看向霍启年。   他还在看她,眼神无辜里透着点讨好,乖得都不像霍启年。   这该不能是已经烧傻了吧?   苏允白收起温度计,忍住想发火的心情,硬邦邦道:“你起来换个衣服,我带你去看医生……   “算了。给我你私人医生的联系电话,我让他上门看诊。”   霍启年往后躲了躲,声音闷闷的,“不用。”   苏允白咬了咬牙,“我是在通知你,不是在跟你商量!”   霍启年见她真要炸毛了,叹了口气,道:“你先别生气,我不是耍赖……我昨天晚上去看过医生了,医生给开了药了。就在包里。”   苏允白当机立断:“包呢?”   霍启年想了想,“好像是在房间里?”   苏允白转头去了霍启年卧室。   霍启年卧室的布局很简单。一张床,两个床头柜,床头柜往外是一个大衣架子。除此之外就是一张大书桌。   大书桌放在床的对面,面窗。桌上没什么摆件,只放了个黑了屏的电脑以及配套的鼠标和鼠标垫,一小沓文件夹,再往旁边就是被随意放置的公文包。   苏允白拿起公文包,小心翻了翻,没看见任何药品。   她不耐烦了,把包里大样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掏,而后将整个包反过来往外倒。期间她的动作幅度不小心大了些,一个黑皮本子,两支笔以及剩下一些零碎的小额美钞直往地上掉。   苏允白弯腰想捡东西,结果空了的公文包又不小心蹭了桌上的文件夹一下。光滑的文件夹表皮不耐摩擦,有一部分紧随苏允白的动作掉到了地上,内里的文件页还没夹好,由此散了出去。   满地狼藉。   地上虽然铺了地毯,但东西掉落还是有动静的。霍启年很显然听到了,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苏允白憋了一口气,“东西掉了!”   她蹲下身来,一样一样地把文件页收拾好。为了整理文件夹,她不可避免地看了点文件的内容。   出乎苏允白意料,这竟然不是什么商务合同,而是带着霍启年批注的资料。   科技城,短视频,市场份额……   厚厚的一沓,霍启年的批注却几乎每一页都有。批注中英文混杂,却不显杂乱,反倒因为主人的字迹龙飞凤舞、气势非凡,看起来甚至有几分赏心悦目。   苏允白甚至看到了TargetR和二次放疗软件相关的数据。   她看得粗略,但被霍启年用黑笔标出来的地方她却并不觉得陌生——她记性不差,这些数据分明是那天霍启年跟珍妮弗交锋时提到的。   苏允白看着这一沓文件,心情有些复杂。   哪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呢?精明强势如霍启年,也有这样对着一页页资料看过去的时候——虽然她早明白这个道理,可知道跟亲眼见到还是两回事。   苏允白心里的火气不由得散了两分。   她一副教授日常都很忙碌,霍启年这样相当于是另起炉灶的,繁忙程度可想而知。   真不知道他哪儿来那么多时间去掺和她的事。   这些文件,到底还是涉及了一部分商业机密。苏允白不好多看,便收敛心神,加快了收拾的速度。   文件夹收拾好后,就是散落在地上的零碎小额钞票、笔和摊开了的黑皮本子——这黑皮本子掉下来的姿势很巧,整个本子被摊开了,上面全是霍启年手写的字迹。   苏允白对打探霍启年的隐私没有丝毫兴趣。可人的视线自有追踪的敏感点,她即便再是匆匆一瞥,还是看到了一些令她本能在意的信息——   【17 th Street, 2406……Spring Garden……】   苏允白眉心一跳。   这是她今年夏天预计要搬去的地方,前两天刚跟房东签定好了合同。   她下意识往下看。   【备选2404,2408,2419……】   苏允白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   2404,2408,2419……它们都是2406的邻居。前两者跟2406在马路的同一侧,后者则跟它隔街对望。   苏允白冷笑两声。   原来他们是这么成为邻居的!   她气得不行,也不顾虑是不是不尊重人隐私了,直接将黑皮本子往前翻。   【图像后处理……】   【图像降噪……】   【AI自动分割……】   苏允白怔了下。   这是她现在的课题。   霍启年写这些是做什么?   还别说,看上去他好像还真懂了点皮毛。   苏允白又把黑皮本子往前翻,几乎翻到了整个本子的最开始。   【饮食偏好……】   【饮品……】   【人际关系……】   密密麻麻,深度剖析——全是关于她本人的。   苏允白眉心直跳。   她直接翻到了扉页,题头两个大字——“苏学”。   一股热血直往苏允白脸上涌。她一时甚至不知道是气、是怕还是羞。   怎么会有这种人!   他到底还有没有点下限了!   苏允白把黑皮本子往桌上猛地一拍。   黑皮本子碰到了桌上的鼠标,鼠标被这么一动,指示灯立刻亮了起来。然后,黑了屏的电脑屏幕随之被唤醒,显示出了屏保。   屏保是一张照片。阳光下,给玫瑰花丛浇水的苏允白正对着镜头笑得一脸灿烂,神采飞扬。   苏允白都记不清自己何时拍了这么一张照片了。   她看着屏保里笑容飞扬的自己,两秒后,深深吸气,啪地一下合上了电脑。   她转过身来,气势汹汹地看向门口的霍启年——她听到脚步声了。   霍启年很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在苏允白面前站定,抿了下唇,神色里有强撑着的镇定:“我刚想起来,药我拿出来吃过,应该顺手放在床头柜上了。”   苏允白看着他,不住冷笑:“霍启年,你可真是厉害!这算什么?stalker跟踪狂?你知不知道要尊重别人的隐私?”   她越说越气,不仅脸色潮红,气得声音都有点变形了,“你还要不要脸了?你简直不可理喻,你真的是……”   话没说完,霍启年忽然一把抱住了她。   灼热的温度自四面八方包裹住苏允白。   苏允白一口气好悬没喘上来。   她使劲挣扎着,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你撒手!你放开!霍启年?!你现在不仅不思悔改,你还想变本加厉?”   霍启年把下巴搁在苏允白的头上,几乎是用双手双脚困住了苏允白,沉声道:“你还是不会骂人。我告诉你要怎么骂!   “听好了——   “霍启年,你简直卑鄙无耻、下流、下贱,性.骚扰女同胞,狗皮膏药一样恬不知耻……   “你简直毫无自尊,你就像是阴沟里的臭爬虫一样心思肮脏……   “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心机深沉,你阴险狡诈……   “你简直就像是个变态……你可能真的心理有病……”   苏允白再是生气,这会儿也有点被这个发展震住了。   ——霍启年是真的烧坏脑子了吧?   霍启年还在继续骂:“你人品败坏,你骄傲自大……   “你蛮横无礼,傲慢冷漠……   “你处理不好亲戚之间的关系……   “你不知道珍惜。你总是习惯漠视别人的付出,等到失去了才开始后悔。   “你总是高高在上,你连道歉都拉不下脸来。你要不是有两个臭钱,要不是长了张还算过得去的脸,可能早就被人揍一顿了——嗯,你已经被揍了,真是活该!   “你占便宜没够。你都得到过一段真挚的感情了,却犹嫌不够,还想着能长长久久地维系这段感情……   “你简直……一无是处。”   苏允白张了张嘴,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可他以为这样就够了?   她冷冰冰道:“可以,可算会说人话了。”   霍启年长叹一声,整个人的情绪似乎一下子低落下来,“所有的这些,我都知道,我也都认。   “我不止一次问过我自己,有那么难堪的过往夹在你我中间,我凭什么还敢要求你原谅,要求你回头……   “我不知道,我其实也没有答案。   “我劝过自己放手的,在你出国后。我跟自己说了一大堆理由,讲了一大堆道理,分析了一堆利弊……   “我忙于工作,我频繁出差……我试过各种各样我能想到的办法,好给自己筑一道又一道厚厚的墙。   “我躲在墙的里面,告诉自己,坚持一天,再坚持一天……倘若就这么一直坚持下来,时间总会淡化所有的感情,抹去所有的不甘心。   “我甚至还试图说服自己,说服自己要尊重你的选择。说服自己,只要你一切都好,你人在哪里,是不是跟我在一起,我都无所谓……   “我都试过的。   “可没有用。   “有些情绪汹涌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受这种情绪支配的感觉……我不否认,我其实恐惧过。   “我一直看不起受情绪支配的人……可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也会是这样的人之一。   “我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各种各样我能想到的办法才筑起一面墙。我以为它坚不可摧,可事实上,只需要有一点点轻微的风吹草动——就那么一点点外力,它们就跟纸糊一样,一下子就消失了,一下子就被推倒了。   “我再也没办法骗自己。我很想你,很想见你……哪怕远隔重洋万里,哪怕我对你而言是个过去式。   “哪怕……你未必会想见我。” 93. 第 93 章 霍启年,你是不是有受虐……   霍启年用下巴在苏允白的头顶上轻轻地蹭了蹭, 十分眷恋的样子。   他叹着气,仿佛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允白,爱情是无法自控的……你让我怎么办才好呢?”   霍启年不再说话, 整个房间一下子死一般寂静,只剩下他过分粗重的呼吸声, 在空气中轻轻地拉扯着, 格外有存在感。   这难耐的静默里, 苏允白怔愣半晌, 轻轻扯了扯唇角。   她既觉得讽刺, 又难免怅然。   不论霍启年这些话是真还是假,只论这些话本身。   无法自控, 无可奈何,犹豫反复, 自欺欺人……她可太知道这都是什么心情了。   他以为她下定决心离开他之前,心里都是个什么感受?   所有的这些情绪, 她都经历过, 她都煎熬过。   没人想做感情里的乞讨者。倘若可以的话,谁不想抬头挺胸,骄傲地活着?   谁不想在爱情里作天作地, 称王称霸?   可……被偏爱的人才能有恃无恐。   而她始终不是被偏爱的那个人。   今时今日, 他终于能“感同身受”了。   她可有“大仇得报”之感?   可觉得解气?   苏允白一时甚至没办法分辨清自己的心情。   可她很清楚地知道, 这一番话……她真的没被感动。   有些事,太迟了。   把这番话放在两年前,她也许会在霍启年怀里泣不成声,觉得终于苦尽甘来, 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再奢求那些东西了。她跳出了婚姻的圈,而今再听这些话,除了让她回想起曾经自己的煎熬之外,似乎只剩下了怅然。   过去的事,到底是过去了。   霍启年轻轻松开苏允白,垂着眼,小心观察她的神色。   他脸上的潮红还很明显,连呼吸里都带着热气,可一双眼睛里的情绪却很深。   他似乎知道苏允白在想什么,他一直就有这种本事——“我知道有些事,迟了就是迟了,我也不敢指望你能从此原谅我……我已经过了那么天真的年纪了。”   苏允白抬眼看他,神情复杂。   霍启年道:“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一个不要逃走的机会。”他抿了下唇,“你就站在原地,或者你也可以跑,就只是……别跑得太快,别跑出我的生活,可以吗?”   苏允白深吸口气,“霍启年,没有用的,你放手吧。出国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了,付出的时间和精力是沉重的成本……   “你别再上头了。我们好聚好散,不行吗?”   霍启年的眼神却还是很坚定,“有没有用,我说了算。我不会放弃的,你放心,我熬得起……”   霍启年的不放弃……   想到那一笔记本里的“苏学”,苏允白是真的觉得头疼了。   他为什么就是这么固执!   苏允白心里的火气本来就没消下去,这会儿被这么一刺激,更加旺了。   她冷然道:“可我不想!你听明白了?我不想回头,我不喜欢你了!”   霍启年脸色微微发白。   苏允白决心绝情到底,“你后悔了,你想回头,你觉得自己做错了……OK,都可以。   “可那是你的事!你凭什么要求我配合你?你没听过吗?喜欢一个人,就请不要打扰她……   “你已经打扰到我的生活了!”   霍启年深深沉沉地看着她,“这话是懦夫才会说的。喜欢一个人,就该想尽一切办法跟她在一起。她岁月静好,可却跟我无关……这算哪门子喜欢?   “不是我太霸道,而是……你我都知道,时间和距离能抹平很多东西。我可以尊重她,可她若是跑得太远,开始了新的感情生活怎么办?   “让我袖手旁观,尊重并祝福她跟另外一个人恩恩爱爱?   “不!我做不到,我远没有那么大度。甚至是只要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我就嫉妒得要发疯。   “允白,我要的是朝朝暮暮,是白头偕老。哪怕天涯海角……我跟得起!”   苏允白看着他认真的神色,眉心直跳。   他是认真的。   苏允白真的开始有种窒息感了。   她忍不住骂人:“你是不是有病啊?!你是偏执狂吧?我怎么就得这么倒霉?!”   霍启年的眼神都微微颤了下。   他一副强悍的模样,可这些话对他不是没有杀伤力的。   他下意识提高了声音:“允白,我不明白!”   他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要求你原谅我,我甚至不要求你给我回应,我就只是想在你身边而已。你就当我是一个暗恋者好了,有这么难吗?”   苏允白冷笑一声,一看上去就是想反驳。   霍启年又当机立断:“还是说,你怕了?”   他道,“你怕自己意志不坚定,你怕自己迟早会让我打动……你怕……重蹈覆辙。   “你不敢了是不是?”   苏允白知道这是激将法。   可她还是没法控制地觉得暴躁:“你是脑子坏掉了?脸皮真比城墙还厚。”   “那你给我一个解释。”霍启年道,“我自认我的行为远称不上是骚扰的程度,我也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哪怕是到了法庭,到了警局……随便到哪个地方,我都不觉得我的行为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为什么你偏偏对我的言行这么在意?总觉得我让你分心?允白,你给我个解释。”   “你要解释?好!我讨厌你,看见你就烦。你碍着我的眼了,这个理由够吗?”   霍启年神色一僵,又一阵见血:“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呢?我就算死在这里,也跟你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要来看我?你讨厌我,又为什么关心我的安危?”   “因为那个科研资金。”苏允白深深吸气,“我不想欠人情债。二十万美元的三分之二,十来万美元……够买一次微不足道的关心了。   “倘若这件事给了你任何错觉,那我现在就走。从今往后,我会注意跟你保持距离,不会给你任何错误的信号……”   霍启年抿住唇,静静看了她半晌,忽然笑了起来,笑容里有阴狠的味道:“允白,你猜以我的心机,要让你欠类似的人情债,难还是不难?   苏允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个人是终于疯了吗?   霍启年心里苦涩难言。   倘若有可能,他很想在她面前维持起码的正派形象。可现在看来,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他道:“允白,你听过一句话没有?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是,我就是那个贼。我心怀不轨,我从来就没有否认过。   “你真的要这么跟我硬来吗?”   这是威胁吧?   苏允白气得脸色发青。   霍启年道:“你有没有想过,事情其实可以有另外一种解决方法?   “要么你从此心安理得地承受我给的好……要么,你给我一个靠近你的机会。”   霍启年不给苏允白开口嘲讽的机会,继续道:“你先别忙着拒绝,先听听我的想法。   “我现在就好比几年前的你。你尚且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去失望,去攒够了离婚的勇气……你尚且有这么长的时间去‘清醒’,将心比心,你怎么能一上来就要求我放弃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说我卑劣也好,说我是男人的劣根性也罢,可我真的不甘心,我是不可能会放手的。   “你现在十分抗拒我,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你就是在跟我赌气而已。我知道你想说我不要脸,可我就是这么想的。   “在意了才会避嫌,才会赌气不想看见我,不是吗?   “你越是抗拒,我越觉得自己有机会。这不是拒绝人的法子……至少不是拒绝我的法子。   “你知道的,我心理一贯强悍,承受得了你的冷脸。   “倘若你真想拒绝我,就给我一个靠近你的机会,一个伤害我的机会……”霍启年的声音低了下来,无端像是诱哄,“就像是那几年我做的那样。”   他道,“失望和死心也是有阈值的。倘若你真想拒绝我,就做给我看。等到我真的够失望了,我自己会走的。”   苏允白差点没气乐了。   合着是她一直就对他太过客气了?   她看了霍启年半晌,忍不住问道:“霍启年,你是不是有受虐倾向?”   霍启年心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他当然没有受虐倾向。   可这好歹是一种接近她的手段,不是吗?   霍启年道:“你不需要愧疚,不需要觉得耽误了我的时间和精力,不需要觉得你给了我错误的信号,不需要觉得你在吊着我……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倘若你觉得不开心了,尽管发火,尽管撒气……反正是我自找的。   “就只是,别拒绝我的靠近。行不行?”   他是不是以为他这么说,就能让她心软?   并不是,苏允白现在就很想发火。   这是不是又是另一种道德绑架?——看他多么委曲求全啊,她简直太不近人情了!   苏允白觉得憋屈极了。   她道:“我说了,我不可能配合……”   话未说完,霍启年忽然踉跄了下。   他微微垂着头,使劲按了按眉心。   苏允白顿了下,忍不住冷笑道:“你又在搞什么把戏?”   前一秒还这么逻辑清晰,下一秒就忽然虚弱起来了。   当她会信?   霍启年一手撑住桌子的一角,声音里有掩不住的虚弱,“允白,我没骗你,我真的头晕……我一直就头晕。”   话音刚落,他撑着桌子的手一软,整个人几乎就快要倒了。   苏允白一惊,本能地上前一步——她马上又痛恨起自己的“软弱”。霍启年就是吃定了她没办法狠心到底吧?   可这会儿她又忍不住回想起刚才的温度计。   三十九度……真的会出事的!   苏允白煎熬片刻,到底还是继续上前。   她不可能真的不管他。   苏允白伸出手,碰到了霍启年的,果然像是火炉一样。   他就顶着这样的温度,跟她逻辑分明地辩论,跟她大谈所谓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原来……都是强撑着的。   苏允白心里复杂难言。   霍启年脑子烧得不清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状况……她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候跟一个病人计较?   好在霍启年没真的人事不省,勉强还能自己走。   苏允白半驾着他,把人送到了床上。   她起身想离开,霍启年却抓着她的手不放,“你是不是又要走了?我也没要你怎么样啊,就只是想在你身边而已……这都不行吗?”   他的语气有些委屈。   苏允白沉默半晌,叹气道:“我去给你烧热水,顺便上楼拿点酒精——再烧下去,你真的得去医院了。”   霍启年有几分不舍地收回了手,眼巴巴道:“那你快点回来啊。”   吃药,擦拭酒精……   忙活了好半晌,霍启年终于拉着苏允白的手迷迷糊糊睡着了。但凡她想收回手,他就得睁开眼睛,强撑着以一种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她。   苏允白只好拉着一把椅子坐在一旁。   她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微微闭上了眼。   这一切……所有的这一切,忽然就成了这样的局面了。   她是真的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今晚上霍启年的那些话,别看他是在高烧的情况下说出来的,可信度其实不低。   他是真的能干出来强行让她欠人情的事。之前的科研基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她该怎么办呢?   总不能真像他说的,得让他受虐才可以吧? 94. 第 94 章 霍启年内心里还住着一个……   苏允白没想好该怎么对待霍启年。或者应该说, 她即便想好了该怎么对待他,可每当到了真正面对他时,有些情绪根本就不是她能控制的。   她只好把这件事搁置, 暂时不去想。   霍启年病好后,苏允白出了一趟差, 为期一周。出差回来后,正逢四月初, R大举办了一年两度的career fair, 或者也可以叫做招聘宣讲会。   每个学校赖以成名的点不同, 能招徕的前来招聘宣讲的企业和单位也不尽相同。R大以培养工程师闻名, 这跟苏允白博士所读的学校既有相似的地方, 也有完全不一样之处。   也是因此,苏允白作为学生时虽然去过招聘会, 但对R大的招聘会还是很感兴趣。   美国的在校大学生——至少R大这样不算很浮夸的私立学校是如此——大多数时候都是十分随性的打扮。不论是男是女,衣着都以宽松实用为主, 很少有十分端庄的穿着,处处都透着一种自由自在、不修边幅之感。   但招聘会是不一样的。每逢招聘会, 校园内那种自由自在的、随处大裤衩T恤扮相的学生们的比例就会直线下降, 反倒会多出很多穿着西装的男男女女们。他们的气质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在校园内独成一道风景线。   这倒不是说要去招聘会一定得西装革履, 但当所有去参加招聘会的学生都是这样的打扮时, 你一身休闲装, 就显得有些特立独行。   苏允白并不是特意要特立独行,事实上,她之所以会来这个招聘会,更多的是想看看热闹, 所以心态上并没有太当一回事,自然也就没有特意穿西装过来。   她是亚裔面孔,个人的气质上带着点书卷气,乍一看上去,完全看不出她到底是什么年龄。事实上,美国的校园文化里也不流行以貌取年龄。所以她走往招聘会现场的这一路,收获了不少发传单的工作人员或明或暗的诧异眼神——这学生好像有点过分自在了。   当然,进了招聘会现场,这种情况就好多了。虽然来招人的工作人员大多数也都是西装革履,但还是有少部分是更加休闲的打扮的。比如说,几乎成了程序员标配的格子衬衫、冲锋衣……在现场就不少见。   苏允白一个个摊子逛过去,看见了很多耳熟能详的公司和机构。   这里的确是工程师的天堂。做材料的,做力学的,做软件的……只要你专业本事过硬,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会场除了一大块空地留给各个单位摆摊之外,还有一个大礼堂用来给各个单位做宣讲。苏允白踏入大礼堂时,正逢两个宣讲之间的交接,礼堂现场有一部分人离开,又有一部分人走了进来。   人来人往,显得有些纷乱。苏允白便也不急着走,在礼堂的最后一排随处找个了位置坐了下来,预备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离开。   礼堂最中心的投影屏上,放着接下来即将进行宣讲的公司和他们宣讲的主题。苏允白眼神一扫,看见了标题。   “RightBar——定义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苏允白默念道,“新纪元公司?”   没怎么听过。   她下意识微微抬起头来,看了看现场。跟她刚进来相比,还留在礼堂的学生明显少了。   看来这的确是一家不太有名的公司。   苏允白正漫无目的地想着,礼堂最前排,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从容不迫地走上了讲台。   那人一边走着,一边扣着西装外套上的扣子,昂首挺胸,步伐里透着一种强大的自信。   苏允白深深地吸气。   倘若她没看错的话……   那人在讲台上站定,面向观众席。讲台上灯光大亮,将那人的五官映得格外深邃——不是霍启年又是谁?   这未免也太巧了。   苏允白下意识微微往下调整了一下坐姿。   讲台上,霍启年点了点麦克风,咚咚咚的声音过后,现场安静了下来。   他露出一个自信沉稳的笑,开口的英语十分流利,是纯正的美式口音:“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好。我是启年·基里安·霍,新纪元公司的CEO。在这里,我谨代表新纪元,欢迎大家的到来。”   掌声过后,霍启年开了个玩笑活跃气氛:“事实上,直到今天早上来到R大之前,我的合作伙伴都在试图阻止我亲自来这里。   “他是这么说的——‘基里安,你知道吗,亲自去宣讲会将是一个错误。这一点都没有格调,你见过哪个CEO还亲自上门招人的?除非是那种小公司……’   “说到这里,我的合作伙伴露出了有些自我怀疑的神色,他问我:‘基里安,我们是小公司吗?告诉我,我们是吗?’”   现场一片笑声。   霍启年也跟着笑起来,笑容却很含蓄,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精英范儿。   他道:“我相信这也是在座的很多人都有的疑问。什么是新纪元?它是什么?它就只是忽然冒出来了吗?   “好的,那么在最开始,请允许我为大家介绍一下——我们到底是谁……”   新的一页ppt被投影到了投影屏上。苏允白抬眼看着这上面的数据,控制不住露出了点惊容。   新纪元的规模比她想象中还要大。这是一家科技公司,但主营的早就不止是科技公司的业务了。   新纪元现在已经有一百多名员工,并且还在快速扩张中。   霍启年才来多久?他是不是太激进了?   台上,霍启年正在讲新纪元的来历。   这家公司的创始人就是霍启年,它真正成立的时间是在十二年前。换句话说,这其实是他留学时期的产物。   他回国之前退出了这间公司的实际经营。这一次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重新杀了回来,将股权结构重组,并背托威尔逊家族和霍氏,真正将它带飞了起来。   苏允白自嘲一笑。   霍氏那么大个集团他都能玩得转,这么一间小小的新纪元……是她杞人忧天了。   她也的确没想到,原来他大学的时候就这么野心勃勃了。   霍启年从来不掩饰他的野心勃勃。   讲台上侃侃而谈的他,有种十分特别的魅力,透着一种优雅的狼性。   苏允白听到了前一排传来的低低的议论声——   “他看起来……老实说,有点酷。”   “我能感觉到,他是那种很强大的人。我敢肯定,这是个食肉动物……你知道的,一定要赢的那种人。”   “嘿!你知道吗?我就喜欢这种老板!”   两个男生的声音里透着点激动。   苏允白自己就坐在靠近出口的位置,自然更加留心。开场到现在,只有新来的观众,还真的没提前离开的。   会场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   台上的霍启年,正在讲他创立RightBar的初衷。   RightBar就是新纪元主推的app的名字,这是一款短视频软件平台。从霍启年提供的数据来看,短短两个月内,这款软件已经席卷了美国年轻人群体,正在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定义社交和流行。   霍启年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我们经常说,这是属于我们的时代。我们应该要让全世界都听到我们的声音。   “RightBar正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我们将定义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我们将改变人们的生活!   “相信大家都知道,上个月中心地区出了一个大新闻……但你们不知道的是,这件事最开始就是通过RightBar发布的。   “有一位RightBar用户目击并拍下了整个新闻现场,传到了他个人的主页上。RightBar本地区的新闻板块负责人主推了他的账号,然后一夕之间,他就成了该地区的红人……   “年轻人里忽然流行起了模仿秀……但你们不知道的是,这是上个月RightBar主推的活动。通过这个活动,我们起码创造了十三位网络红人……   “跟传统的油管不一样的地方是,RightBar要更新潮,更便捷,当然……这背后意味着流量,金钱,号召力……”   苏允白忍不住想起了霍启年曾经跟她说过的话,说他成立传媒公司,想炒的不是娱乐圈的快钱,而是想做媒体。   “让全世界都听到我们的声音”——多么大的野心。而事实上,能让自己的观点被全世界听到,这就是一种可怕的力量了。   说得更深一些,这甚至是一种有些危险的力量。   传媒涉及到宣传,而宣传背后往往还有特定的目的。把它放在国际的大舞台上,真真假假的新闻背后,其实涉及到的是一些政治立场。   即使撇开这些不谈,这本身就是一款能影响到年轻人价值观的工具。   而霍启年想做的,是掌控这样的工具。   苏允白看着台上神采飞扬的霍启年,有种轻微的晕眩。   这瞬间,她几乎是不受控地回想起当年。   也是相似的场合,也是相似的宣讲会。霍启年站在台上,跟他的同胞们讲他将会投身科技行业,研发我们国家自己的基础学科工具。包括基础软件,基础数据库……   只看这些年霍氏的投资方向,只看TargetR,他其实并没有食言。他一直就在做这样的事,一直将各种软件的国产化当作己任。   这才是当年她之所以会被他吸引的初衷。   她承认她有慕强心理。而在慕强之外,她还有难以忘却的家国情怀。霍启年也许不是故意的,但他真的是在她的欣赏点上翩翩起舞,完完全全是取向狙击。   时间过去好几年了,霍启年似乎变了很多,可他身上有些东西,似乎并没有改变。   他心里还住着一个热血的灵魂。或者说,这个热血的灵魂,还没有完全消逝。   时至今日,苏允白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她。可她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还是会因为同样的理由而心起微澜。   此刻再看霍启年,苏允白的心情就仿佛是一团乱起来的毛线。她一时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寻找这团毛线的头,好理清楚自己的情绪。   苏允白的心情开始糟糕起来。   她不该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这是没有意义的事。   苏允白深吸口气,猫着腰,快步走出礼堂。   她人就在门边,动作幅度也很小,可站在讲台上统领全场的人,视野其实远比台下的所有人以为的都要好。   尤其,这么多人里,就那么几个人没穿西装。   霍启年几乎是立刻就辨出了苏允白的身影。   他手上没忍住一个用力,激光笔往下翻的ppt随之连续跳页。霍启年在台上沉默了两秒,又将ppt往回翻,继续往下讲。   一场宣讲结束后,霍启年应付完热情的学生们,把场子交给手下的员工,直奔着苏允白的办公室而去。   他其实没想到苏允白会来这里,他也没想好自己为何要追着她而去……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来了,而他已经一周没有见到她了。   **   霍启年拿着两份从R大的学生餐厅买来的午饭,敲响了苏允白办公室的大门。   苏允白开门看见他,眉头微蹙。   霍启年赶在她开口之前道:“你还没吃午饭吧?一起吗?”   苏允白静静地看着他。   霍启年面上还能稳得住,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忐忑。   走廊里不时有人走过。苏允白皱着眉片刻,让开了门。   霍启年的眼神立刻就亮了。   他走进苏允白的办公室,不需要她招呼就自顾自将办公室里的小桌子搬到小沙发旁,又把一侧的椅子搬过来,收拾好桌面,摆好午餐。   苏允白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来自2号学生餐厅的墨西哥风味午餐。   这也是整个2号餐厅里最接近中餐的一家了。   苏允白接过霍启年给的勺和筷子,沉默地吃饭,一言不发。   她越是这样不辨喜怒,霍启年心里就越是没底。   他忍不住起了话头:“我今天代表公司来R大招聘宣讲,刚好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来找你吃个饭。   “你们学校的软件工程还是很强势的。我本来其实可以不来,但你也知道,我这公司刚起步不久,跟那些老牌的单位比起来,我们名声上不够响,只好多出点力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苏允白。   苏允白还是没说话,反倒似乎有些走神。   霍启年吃了两口饭,惹不住问道:“你出差怎么样?还顺利吗?我记得你今天早上是有课的吧?”   苏允白忽然问他:“你之前说,你想做传媒?”   “啊,是!”霍启年的心跳乱了一拍。   他不知道为什么苏允白忽然开始关心这些事了,但他本能地知道,这也许是他的一个机会。   他道:“我现在主推一款app软件,叫RightBar,其实是一款短视频分享平台……”   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苏允白,似乎就怕哪里不注意踩了她的雷点。   苏允白垂着眼看着自己餐盒里的午饭,静静听着,还是很少说话。   等霍启年几乎把在宣讲会上讲的大略都说了一遍,苏允白这才继续问道:“为什么会想要做这个?”   霍启年顿了下,下意识回道:“生意人嘛,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挣钱?”   苏允白抬头,看了他一眼。   霍启年脸色一僵,表情渐渐收了起来。   难耐的沉默后,他轻轻吐了口气,道:“抱歉,不是我不够坦诚,而是……就只是整件事,说起来感觉有点……自命不凡。   “但我不想在你面前撑着任何表里不一的面具了,所以……”他笑了下,沉思片刻,又道,“其实一开始瞄准这个行业,初衷并没有那么深刻。”   “我不知道你听过没有,之前网上有个流言——先不去论是真是假——说我们国内,或者也不止是国内,而是整个东亚文化圈的辐射范围内,那种‘男团偶像’——或者说那种‘娘化’气质的流行,是西方精神殖民的结果。说一代代的传媒业的推崇,渐渐影响了我们大众的审美……   “这个理论,我信一半——我信传媒业能影响人的审美那一半。   “你也在外留学过,甚至是现在,对比国内国外的新闻,你会发现,事情其实陷入了一个怪圈里。   “国内的人天天都在鼓吹言论自由,仿佛国外的空气多么清新……但其实到了国外你一看就会发现,其实国外的社交媒体也有言论管控,就只是这个事似乎从来就不为国内人所知。   “我们国内有些媒体,你一看就总有种这可能是外国人的媒体的感觉……那种恶意,那种把所有观众都当傻子引导的恶意,我是看得挺反感的。   “有时候出了点什么事,要么一堆人天天阴谋论,要么一堆人开始唱衰……   “国外出了点什么事,国内的媒体纷纷转载。可你会发现,转载的水平非常低。有时候甚至连最基本的事实都不讲,非常偏颇……   “国外的媒体总是在抹黑我们的形象,而我们竟然没有一个官方的有力渠道去反驳……现在官面上的外宣口实在太弱了,弱得我都不忍心看……   “总结来讲,我们的传媒业就是对外唯唯诺诺,对内重拳出击……你看得多了,甚至会失去对他们的信任。   “当然了,国外的其实也一样。但我们总该是比好,而不是比烂,对吧?   “我想要做传媒,初衷就是这个。既然官方上的力量还太弱……有时候就是因为官方,所以总是顾虑重重。   “我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不了解才妖魔化。我就想提供一个平台,一个足够强大的平台,可以在当我们需要的时候对外发声。   “当然了,倘若能因此塑造并影响一些人的审美,让年轻一代不再谈中国色变,那也算是侧面削弱外媒的力量了……”   霍启年对上苏允白认真的眼神,不知道怎么的又觉得有些难为情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我这个想法比较天真,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但倘若连开始的勇气都没有,就更加不可能有实现的一天了,不是吗?”   苏允白沉默半晌,问道:“乔纳森知道吗?”   霍启年失笑,“允白,没有人是傻子,要么你把自己的野心层层包装,包装得足够高明,讲故事讲得足够巧妙,要么就只是从来不提这些事。   “你以为施加影响力该怎么施加呢?铺天盖地地宣传,屁股歪得所有人一眼都能看出来呢?不,这手段太粗糙了。   “真正的手法,其实该是润物细无声。我本来也没想要强行扭曲人家的价值观,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也是自找死路的行为。   “至于你说的乔纳森……在乔纳森看来,我们这就是一门生意。他能看到这个平台对青年一代的影响,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多么了不得的大事。   “美国的传媒业,比我们的强有力得多,也根生蒂固得多。而乔纳森并不觉得我这样的小打小闹,能造成多大的影响……   “很典型的美式傲慢,不是吗?   “某种程度上说,他也不算错。所以挺长一段时间内,我们这就是一门生意罢了。说得再多,不过都是故事的添头。”   苏允白是真觉得有些好奇了,“你为什么……抛开这一次的这个不谈,就说之前的,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一些国产化的东西呢?就比如TargetR?”   霍启年笑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真的“天真”得挺明显的。他总是坚持要国产化,要我们国家自己做一些东西出来。   这些年来,他的主张不是没有被嘲笑过。毕竟,在地球村、全球化的感念深入人心的当下,他的这类主张真有些吃力不讨好,甚至有过分“小家子气”的嫌疑。   可在贸易战已经开打了的现在,当我们自己在有些领域被“卡脖子”时,霍启年的这些主张,就成了可怕的先见之明。   霍启年道:“其实你去追踪历史就会发现,很多时候,太早引进外来的东西,未必是一件好事;被别人卡脖子了,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当然了,我是指从长远的来看。只看当下的话,其实好坏还是很分明的。   “就比如说大豆。我们国内其实有很优质的大豆种子,可因为保护不利的缘故,我们有一部分种子被美国的公司收集并利用到了转基因技术上,还因此注册了全球专利。从此后,物美价廉的美国大豆就开始大行其道。   “我们习惯进口这类物美价廉的大豆,然后某一天你忽然就发现,我们再也离不开人家的东西了。因为国产的跟人家的相比,毫无优势。且因为竞争不过人家,越发弱势。   “这就成了一样短板。   “被人扶着走久了就会瘸腿。进口大豆物美价廉的同时,是我们自己本土的种子培育产业发展陷入停滞……市场经济嘛,这是很自然的事。   “万般皆好的时候,自然不至于有任何问题。但我们这样大的国家,又跟人家阵营不同,天然就会被当作假想敌,怎么可能真跟人家千好万好?   “再多的‘甜言蜜语’,我反正是不信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事情还没有变坏的时候先留一手呢?”   苏允白微微垂下了眼。   别人有不如我有,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事实上,这也是任何一个科研从业者的愿景。苏允白只是没想到,霍启年一个纯正的商人,竟然也有这么强烈且霸道的“知识产权”思想。   “至于你问我为什么会这么想……”霍启年想了想,失笑道,“我其实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应该是受了我姨妈他们的影响吧。   “我外祖一家子都是文化人,我小时候……你也知道,我亲爸妈是不怎么管我的,我就总到外祖家,可能有些事就受了他们的影响了。   “再后来,我高中毕业就出了国,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刚好我又是个不肯服人的性子,又正面体验了一些东西方的文化差异,更加不愿意认输……   “几番作用之下,我就自然而然有了这种想法。刚好我还有点钱能支持我的想法,为什么不呢?”   其实有这个想法并不难,难的是付诸实践。   以霍氏的财力,的确供得起这类相关科研的花费。事实上,国内比得过霍氏家产的不在少数,可有钱人只会想法设法变得更加有钱,这类的基础科学研究,恐怕对于他们来说是吃力不讨好。   在苏允白看来,挣钱其实也分高低。至少霍启年的这个思路,很合她的脾气。   也许霍启年的面子在整个A市这么好用,不全是看在财富的份上。   苏允白低着头,一边吃着饭,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一些事。   霍启年渐渐从那种被“面试”的感觉中回过神来。再回想起刚才的一切,他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砰越跳越快。   他当然不蠢,他甚至精明得吓人。   他隐隐约约摸到了一点苏允白刚才的情绪——至少在今天,她看他是不烦的,是不是?   她肯定也认可他的那些想法。   她是他的同道中人——事实上她一直就是,否则她何必要费心投入TargetR的研发呢?   霍启年只要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胸腔里涌起一种莫大的感动。   他看着垂头吃饭的苏允白,几乎忍不住眼眶发热,又是欣喜又是后悔。   霍启年平复了好半晌,终于再次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道:“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但权势富贵是能腐蚀人性的,允白,你要不要……监督监督我?”   苏允白回过神来,几乎是无奈地叹气:“你还有完没完?”   什么事都能扯到这里,他可真是有出息! 95. 第 95 章 槲寄生下的吻   人与人之间面对面交流, 言语其实只传递了有限的信息。   那些更加隐晦的东西,那些未被说出口的意思,甚至于是情绪, 都可以通过一些更加微妙的肢体语言来补足。   霍启年正好是解读这些信息的高手。   是他想岔了。   苏允白这样的性子……在他犯了那么多错的情况下,他怎么还能堂而皇之地问她要承诺呢?哪怕只是很简单地承诺允许他靠近。   她不会给的, 她只会直接拒绝。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之前的折腾是在白做工。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若是没有他摆出的难缠的一面在前, 也许今时今日, 他根本就没有机会踏入她办公室的大门。   她当然不会轻易原谅, 但能有如今日这般平和地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 对他已经是一种鼓励了。   接下来他要做的, 就是尽量讨人喜欢一点。   霍启年静静看着苏允白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这个笑不那么商务, 不那么自信从容,甚至也不那么神采飞扬, 只是很纯粹,眼里仿佛溶了星光一般, 温暖得能烫伤人。   苏允白的眼神在他身上一扫, 又很平静地收了回来。   她不说话,只专心吃午饭。   霍启年也不再说话,而是学着苏允白的样子, 低头吃饭。   忽然之间, 连他一贯十分吃不惯的腌制过后的橄榄, 似乎都没那么讨厌了。   他边吃边看苏允白,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是被泡在三十度的温水里,有种暖洋洋的微醺感。   **   苏允白不知道她算不算是和霍启年达成了默契,但自从那天过后, 霍启年的确没那么紧绷着了。   他总算没有每次一见到她,就恨不能总盯着她瞧了——她是真的很讨厌这种无孔不入的盯视感,简直像是一种精神骚扰。   他也总算慢慢回归正常,不至于总是小心翼翼地对待她,活像她多么不近人情似的。   但不好的一点是,霍启年也没停止折腾。   他甚至折腾得更理直气壮了。   苏允白每周一、周五的下午以及周二、周四的上午有课。上午的课在早上八点,而从她租的公寓开车到R大并到达上课的地点,大概需要二十分钟。   苏允白大多数时候都会早早起床,给自己准备点早餐,吃完后再去上课。但总有那么一些时候,她早上突然因为什么事耽误了,或者干脆就是她忽然懒得动了,就会跳过这一顿早餐。   这个频率并不高,但霍启年还是知道了。   苏允白已经懒得去探寻他到底为什么知道了。总之,他忽然就对给她做早餐分外有热情。先是燕麦、牛奶、烤面包,再接着就是煎蛋、瘦肉粥……   一开始大早上开门发现端着餐盘的霍启年时,苏允白惊了好半晌。等到后来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她就有点破罐子破摔了。   她是真的折腾不过他。   倘若不是她后来发了一次火,从此后甚至会演变成她每天都跟霍启年一起吃早饭——这未免也太没有分寸感了。   公寓定期会有人来检修室内的设施,尤其是更换烟雾报警器的电池。物业的工作时间是标准的上班时间。这也就意味着,要么物业会在你家没人时用备用钥匙开门并给你换电池,要么你最好在家等着他们上门。   在这一点上,物业不提倡住户自己换电池的做法。即便电池更换了,他们也得全面检查,以确保一切都好。   今年的固定检修时间内,苏允白忙着投论文,几乎脚不沾地,白天根本就不会在家。   实在排不开时间了,她就想让物业在她家没人时进门换电池。   霍启年十分反对。他在苏允白相关的事上,一贯十分有“危机意识”,总觉得家里没人还让物业的工作人员“登堂入室”,是十分危险的举动。   他坚持道:“我能信任物业的人品,但你真的能保证他们没有把相关的业务外包吗?你就那么确定那些人不会对你家做什么?   “允白,你是个独身的女人,长得还很好看,看上去体格还并不强壮……你能不能有点危机意识?   “你不是忙吗?给我一把备用钥匙,我来等他们上门。反正我家也得一起检修,正好一起。”   物业提前一周发公告,霍启年就大有磨她一周的架势。   苏允白实在磨不过他,到底还是给了他钥匙。   霍启年很老实,检修过后就把钥匙还给她了。   但有些事,有一就有二。   六月初,苏允白搬了新家,霍启年根本就不掩饰了,同时也搬进了苏允白隔壁。   搬家有太多琐碎的东西要处理了。霍启年又强势地一定要帮忙,而苏允白在此期间还不得不出差参加一次大会……   她新家的备用钥匙,就这样很自然地到了霍启年那里。而这一次,他似乎打定主意不归还了。   不,他还是还了的——还的是他家的备用钥匙。   某一天晚上,苏允白临睡之前忽然接到了霍启年的电话——来到美国后,他和苏允白都换了手机号码。而很显然,这一次苏允白已经拉黑不动他了。   霍启年让她开一下门,他就在门外。   苏允白一肚子火。   大晚上的,他是不是有病?   门刚开,霍启年就递给她一个热水袋和一杯牛奶。   他难掩忧色:“是不是肚子痛?热水袋是给你暖肚子的,先把牛奶喝了。我查了,说红糖水不一定适用于所有人……”   苏允白懵了片刻,脸色涨得通红。   她在生理期。   可为什么他竟然知道?   他知道也就算了,他就不会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想法吗?   他为什么能这么理直气壮?!   苏允白理都不理他,直接甩上了门。   这人简直了!   节假日,天气变化,日常琐碎……   苏允白每次从繁忙的日程里抽出空来检视自己的生活,总会发现霍启年存在的影子。   她是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呢?   他应该比她更忙才对,可他为什么就是有那么多时间呢?难不成是当老板的更加会压榨手底下的员工?   日子磕磕绊绊地往下过,不论苏允白承不承认,他们到底还是找到了一种彼此都能接受的相处模式。   霍启年当然惯常想得寸进尺,苏允白实在忍无可忍就发一次火,然后他又会老实一段时间。   苏允白都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她其实不是个情绪化的人,也一贯反对把情绪当作武器。   可霍启年这个人……他就是有那种本事逼得人跳脚发火。   时间一晃,又到一年圣诞节。   今年他们依然收到了珍妮弗的圣诞派对邀请。在霍启年跟珍妮弗已经展开合作的前提下,这个派对就不太好拒绝了。   一年时间,RightBar发展得越来越好,带得新纪元这家公司频频露脸。霍启年也因此成了科技城的新贵。这一次圣诞派对,他大小也算是个角儿,可想而知其应酬压力。   苏允白可不想给自己揽不必要的麻烦,坚决反对跟霍启年同车去。   她无意作为霍总的女伴出现在公众场合。   霍启年在圣诞派对上跟人应酬,苏允白则很轻松地找到了自己的圈子,度过了还算愉快的一个晚上。   散场后,霍启年站在苏允白的车前,浑身散发着酒气,以一种幽幽的眼神看苏允白。   苏允白有片刻心虚,于是霍启年说他自己喝了酒没办法开车,要求苏允白搭他一程时,她没拒绝。   回家的这一路,霍启年靠坐在副驾驶上,反常地有些沉默。   这个城市毕竟不是大都市,夜晚的照明条件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灯光昏昏,透过副驾驶的车窗打在霍启年脸上,映出了一片模糊的阴影。他就在这样的阴影里微微合眼养神,整个人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显出几分落寞来。   苏允白心里再是提醒自己他可能又在搞什么把戏,到底还是有几分愧疚。   她把车先停在霍启年家门前,多问了一句:“你能自己走吧?”   霍启年顿了下,看向苏允白。   苏允白已经做好准备要半扶着进屋了,谁知霍启年看了她半晌,竟然意外地“坚强”起来。   他道:“没事,我还没醉到那个程度。”   他这脸色可不是这么说的。   苏允白心里微微一叹,到底还是下了车。   她在离霍启年家门口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送他慢吞吞地进了门,在门后忽然很明显地踉跄了下。   苏允白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搀着他的胳膊。   然后,她就被霍启年一把揽在了怀里。   苏允白已经开始觉得生气了。   他果然是在使诈!   霍启年身上的酒气很浓,脸色已经带了潮红,看着苏允白的眼神却幽深得吓人。   他道:“允白,你抬头看……槲寄生。”   苏允白下意识抬头。   霍启年家门口内侧挂着一个槲寄生圈,而她和他的位置,正好就在槲寄生下。   圣诞节,站在槲寄生下的男女,不能拒绝亲吻。   苏允白有一点慌,但更多的是觉得生气。   她就不该心软。   他是故意的!   霍启年垂眼看着她,眼神很幽深。   他低下头来,却没有趁人之危,而只是把唇贴在苏允白眉心,很虔诚地吻了吻,万分珍重的样子。   苏允白一怔。   霍启年的额头贴着她的,一手轻轻摩梭着她的鬓角,一双眼睛里像是溶了星光:“不过我们都是中国人,只过一半的洋节好了。   “允白,Merry Christmas。”   苏允白看着他,心跳没忍住漏了一拍。   这是2019年的圣诞节。 96. 第 96 章 允白,我要回国了   苏允白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   霍启年是个十分会抓机会的人, 说得难听点,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心机深沉。她明明知道他的性子,却还是不够警惕。   那个眉心吻后, 她甚至都能看清霍启年眼底的喜悦和激动——他多么精明的人,肯定被她的反应鼓舞到了。   这也就意味着, 接下来迎接她的将是变本加厉的霍启年式“狂轰滥炸”。   苏允白只要一想到这个,就隐隐觉得头疼。   她决定这一整个寒假都不给他好脸色——他就是那种蹬鼻子上脸的人, 实在不能惯着。   但苏允白的这个计划并没有来得及施行。甚至是霍启年自己, 也没有“趁热打铁”。他们的注意力都被另外一件事吸引了——   这个圣诞节过后不久, 国内开始流行起一种呼吸道传染疾病……   后来苏允白再回想起这段时间的经历, 总有种自己生活在一个魔幻现实主义世界中之感——世界变成了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样子。   某种程度上说, 她对整个世界的认知,因此被重新塑造了一遍。   把视角放在当下, 没人知道事情该如何结束。这种茫然无望之感,让人心生恐慌。   当下这个阶段, 美国这边没听说什么相关的病例,两人因此不约而同地关注着国内的新闻, 却又维持着一种古怪的默契, 彼此都不在对方面前谈及。   苏允白能感觉到,霍启年一天比一天焦躁。这放在他身上,已经很不同寻常了。   他经常会沉着脸若有所思, 又看着苏允白欲言又止。   苏允白心里隐隐有些猜测。   二月中旬的某一天, 苏允白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这天她刚从学校回来, 在他家门口看见了静静站着的霍启年。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身边,还有几张苏允白熟悉的面孔——霍启年的两位助理,霍氏的一位副总,三位集团高管。   他们簇拥着霍启年, 跟着他站在二月份的雪地里。而被簇拥着的那个人,正蹙着眉凝神想着什么,连苏允白汽车的引擎声都没能打断他的思绪。   苏允白下了车,合上车门。   这沉沉的关门声终于引来了霍启年的注意。他抬眼看了过来,抿了抿唇,眉梢微压,神色很压抑,以至于苏允白第一时间甚至没能读懂他的情绪。   霍启年看着苏允白,喉结很明显地动了动,像是凝了很多想说的话。可最终,他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要将自己的情绪尽数压回去。   他道:“允白,我需要你的帮助。”   两个小时后,苏允白家的书房坐了好几个人,人手一部电脑。   同时,霍氏集团内部专属的线上网络会议室里,先后进来了二十二个人,再加上他们这边的六个人,一共二十八个人。   电脑屏幕显出的分屏窗口里,大多数人都正襟危坐,面色严肃。   霍启年先开了口,声音很沉稳:“各位好,我是霍启年。相信大家都知道本次会议的目的了——我们正在发展并完善我们的智能医疗系统,希望为这一次的呼吸道疾病的诊断和救治做出我们自己的贡献。   “世情艰难,但我相信这都是一时困苦。这段时间,希望我们同舟共济,相互扶持……   “集团不会忘记你们的付出……   “我们邀请到的技术顾问是R大物理系医学物理专业的副教授苏允白苏副教授。苏副教授的课题包括图像后处理,图像降噪,AI自动勾画靶区……   “在此之前,她还是我们集团投资的产品TargetR的研发者,相信在座的大多数人都对她不陌生。   “在苏副教授开始讲解她的科研成果之前,各位先介绍一下自己。”   电脑屏幕的小窗口上,一个个麦克风先后亮起。   “各位好,我是霍氏科技部副部长张志恒……”   “市场部部长徐方杰……”   “……霍氏旗下茂盛医疗智能医疗组组长郑……”   “……霍氏领航科技研发部部长龚少文……”   总的来说,这与会的二十八个人里,除了那些能直接拍板决定霍氏大策略的领导们以及那些跟市场调研相关的人之外,大多数都是霍氏智能医疗大课题下的各个研发骨干。   霍启年对着镜头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徐部长,请你先为我们说一说,市场……或者说现阶段,什么样的技术以及什么样的医疗功能是最紧缺、最被需要的。”   “好的。目前这个阶段,我们最想做的其实就一点,帮助医护人员快速确认患者的病情并完成轻重症分流。   “眼下确认病情主要靠各种症状,但这其实是不够准确的,有了症状后还得去拍胸片,通过CT片子确诊。   “如今医疗资源紧缺,我们希望智能医疗能帮助医护人员读片并确认病症,由此缓解医疗人员的压力。   “除此之外,我们还希望能帮助研发一种快速的检测手段来确认一个患者到底是不是被感染。当然,这是第二个计划了……”   等徐部长的话说完,霍启年下意识想抬头看苏允白,但又忍住了。   他还是对着镜头,沉稳道:“苏教授,我没记错的话,CT片子确诊病例……这正是你的课题之一?”   苏允白点了点头。   “是的。各位的时间应该都比较紧张,我就跳过寒暄,直接进入正题了。   “针对智能医疗读片并帮助确认病情这一功能,我认为可以将三大技术结合起来……”   苏允白分享了自己的屏幕,点开ppt。   “第一种,AI靶区自动勾画技术,这其实也算是图像识别技术的一类。我之所以主提这个,是因为这个技术在TargetR里已经用上了……   “所谓靶区自动勾画技术,通俗而言,就是当你提供了CT片子,AI会读取片子的信息,从而判断出哪个位置得了肿瘤,并将肿瘤的区域给勾画出来,其精度可以达到……   “同样的道理可以用在本次的患者胸部CT上。目前我们都知道,患者的肺部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纤维化,而这是确诊的重要依据之一。   “纤维化可以体现在CT片子上。我们要做的,是将‘勾画’的目标,从癌症转移到纤维化上。也就是说,之前AI判的是癌症,现在判的是纤维化。   “勾画的精度将直接与纤维化的程度挂钩,某种程度上说,这就是轻重症的辨别依据之一。   “这其中涉及到对CT技术、CT影像与人体组织的各种数值对照。毕竟癌症跟纤维化在CT上的成像上肯定是不一样的……不过自动勾画技术的基础就放在那里,这一部分技术难度应该不算大。   “另外一点,轻重症与纤维化程度的标准也应该被确立。   “我们都知道,AI处理的就是数字信息,即便是图像,归根结底也是数字信息。我们人类可以根据感觉判断哪种程度是轻症,哪种程度是重症。但AI不一样,AI必须得有一个数字标准,过了这个数字是一个程度,没到又是一个程度。   “我们必须事先确立下这个数字标准,这可以经由专家指导……”   霍启年这一年多来“强行靠近”苏允白,并不是在做无用功。   至少现在,苏允白讲的这些东西,他能听懂大部分。   霍启年透过屏幕,看着镜头前的苏允白。   她认真起来的样子,实在招人极了。   摄像头正对着霍启年,本次会议还进行了实时录制……霍启年知道,作为霍总,他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任何分心的样子。   可他还是没忍住抬起头,看向苏允白。   她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带着耳机,对着电脑屏幕,一脸认真地讲着。   霍启年看着她,想起今天过后他预备要做的事,不受控地走起了神。   苏允白继续往下讲:“第二个技术,图像降噪技术。拍CT片子需要涉及到辐射剂量的问题,这其实有点类似于胶卷照相里的曝光……   “一个很朴素的道理,你给的辐射剂量太少了,出来的图像肯定不清晰,就像是胶卷没有得到很好的曝光一样。   “当然,这也不是说剂量给得越多越好。人们谈辐射色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一个健康的人也不该被暴露在大剂量的辐照下……   “图像降噪技术,简而言之,就是我能以更加少量的剂量,得到清晰的图像……”   苏允白将ppt往下翻了一页,“接下来是第三个技术,图像锐化技术……”   前后半个小时,苏允白快速讲完了一遍她的ppt,“这就是我今天想分享的三个技术,各位有什么问题吗?”   等待提问的环节,她趁机喝了点水。   未等她放下水杯,耳机里传来嘈嘈的声音——她已经快被问题淹没了。   “苏教授你好,您说的AI自动勾画能帮助确诊,这一点我认同。但我不理解的是,图像降噪为什么也会用在这里呢?   “好的图像质量能帮助医护人员以及AI诊断病情,这我能理解。但事分轻重缓急,多集成一个技术进来意味着需要多耽误一部分时间,而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我建议直接在拍CT的时候取适量的剂量以得到合适质量的CT片子,然后直接进行诊断。毕竟我们都知道,就医疗用的辐射剂量而言,其实还远不至于对人体产生不可逆的危害……   “我建议将这部分图像降噪技术当作二次更新时的补充。您觉得如何?”   在座的都是研发骨干,虽然未必对苏允白有恶意,但也都有自己的傲气。   倘若苏允白不能说服他们,或者被问住了,那她这个技术顾问当得就有点丑陋了。   当然了,苏允白完全不怕这个。   她会在自己的课题里挑出这三个,自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苏允白放下水杯,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也的确是个思路。不过我还是建议把这个技术集成进来,主要在于两点。   “一是,不论如何,辐照总归是越少越好的。尤其在患者患病,可能还处于各类并发症的前提下,任何可以减轻身体负担的做法我以为都不算白做工。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考虑。最重要的是,对于AI来说,这技术能帮助它们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我们知道,图像降噪其实是机器学习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调参数其实可以改变图像的锐度……   “正如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如果从人类肉眼分辨来看,锐度改变,可能会丢失一部分信息。这对于我们肉眼分辨起了阻碍作用。   “但对于AI来说,那部分被丢弃的信息可能正是它的干扰项。一定程度上的失真,反而会突出另外一些真正关键的信息……   “这一点,我们小组的课题已经验证过了——倘若将这三个技术结合起来,只针对癌症,三者结合,判断的精度能提升两个量级。   “我想这一点对于那些轻症,或者说,处在病情发展最早期阶段的人而言是十分重要的,毕竟早确诊意味着更多的机会……”   耳机里是一片令人敬畏的沉默。   几秒钟后,提问者的声音和缓了许多:“是的,这的确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考虑。谢谢苏教授……”   龚少文——苏允白的老部下清了清嗓子:“苏部……苏教授,你刚才说,你们小组已经验证过这三者的结合了?”   苏允白笑了起来。   龚部长还是一如既往地直接。   她道:“是的,代码我手头上就有,只不过是粗糙版本的,有手动传递输入输出的部分,并且只是针对特定的癌症……   “我可以将这些代码开放给你们,你们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将纤维化的信息加进来,重新训练AI,并将三个技术之间的传递接口做一个包装……”   霍启年回过神来,“苏教授,这一点我稍后再跟你讨论。”   一个会议开了三个多小时。冬天的天黑得还比较早,等到众人从电脑前起身时,天都已经黑透了。   跟随霍启年来的人很有眼色地退出书房,美其名曰去准备晚餐。   人都走完后,霍启年放下电脑,走到苏允白跟前。   苏允白递给他一个U盘:“这是代码。”   霍启年接了过来,道:“霍氏会付知识产权费的。”   苏允白看了他一眼,“这个不着急,先用着吧,反正也有一部分是你的资金支持。”   霍启年看着她,没说话。   书房里忽然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默里。   好半晌后,霍启年似是终于攒够了勇气。   他道:“允白,我要回国了。” 97. 第 97 章 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找……   苏允白并不觉得意外。事实上, 她早就猜到了。   她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霍启年心头一哽。   他幽幽道:“你都不问为什么的吗?”   都不问问他为什么忽然要回去吗?   她就这么不在乎?   苏允白沉默片刻,心内一叹。   她道:“那么……为什么?”   霍启年张了张嘴,却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莫名其妙。他当然是希望苏允白问的, 可等到她真问了——他看得出来,她是真诚的, 并不是随意敷衍他——可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苏允白看着他,很浅地笑了下。   霍启年脑子一热, 道:“我虽然卸任了, 可霍氏到底是我的职责……”   他越说声音越小, 像是自认心虚, 又仿佛是觉得这种说法太过光伟正, 十分不像他霍启年,以至于有种怪异的难为情之感。   苏允白看着这样的霍启年, 心内隐隐觉得好笑。   她也是后来才渐渐发现的,霍启年的处世哲学其实很怪异。站在台面上, 或者说身为霍总,他可以标榜很多品格, 比如说责任、义务、公正、赏罚分明……   所有的这些东西, 他都可以很自豪地当作自己的标签往外宣传,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生意人的厚黑学,他可谓是深得其精髓。   可到了更私人的场合, 他似乎又隐隐排斥, 或者说敬畏这些东西。这时候, 他推崇的成了理性、绝对冷静、毫不吃亏……   那些柔软并且光明的东西,比如说责任与牵挂,柔情与正义……这些普世价值里十分推崇的东西,他忽然又都不往嘴上挂了。   不仅如此, 他的态度似乎还隐隐有些回避。   他似乎觉得,一个总把这些东西挂在嘴上的人——至少对他自己而言是如此,不够爷们儿。仿佛自夸这些品质,是一件十分令他尴尬且羞耻的事。   霍启年并不介意当个冷酷的人。应该说,他似乎就想让人觉得他是个冷酷的人。   当然大多数时候,他也的确很冷酷。可在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又柔软得让人不知所措。   苏允白不想问他为什么忽然要回国。这倒不是因为她完全不在意霍启年的去留,而是她其实已经理解了他的选择。   国内已经封城了,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可以预见的是,短时间内,各种生产活动都不得不被迫中止。说得近一点,年后能不能如期复工都还是个未知数。   对任何一个个人以及企业而言,这都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万事太平时,霍启年当然可以很放心地把霍氏交给霍董,可如今这个时候,他必须回去主持大局。毕竟,霍氏是个大集团,利益牵扯甚广,远不只是个人的私产。   霍启年得为霍氏上下的所有人负责。   这并不是说霍董的能力不够,而是偌大一个商业帝国,人人自有其角色。   霍启年作为霍氏的太子爷,身强力壮,能力出众。他本人代表的是一种稳重而可看见的未来。他的回归,在这个时候,对于稳定集团的人心有着无法替代的作用。   尤其,霍氏的智能医疗还是他一手布局的。在这个时候,他更加不能缺席。这是任何一个有公心的企业人都不该逃避的社会责任。   再则,霍董到底不是小年轻了。疫情人人自危,霍董这样的岁数,霍启年不可能只让他一个人扛压力。   霍启年虽然对霍董从来没有好脸色,甚至还逮着机会就气霍董,可按照他的霸道逻辑,他自己气霍董是一回事,别的人或者别的事想“欺压”霍董,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苏允白看着霍启年,眼神清澈分明,似乎什么都懂。   这眼神太明亮了,以至于心理强悍如霍启年,竟然有些情怯,下意识别开了眼。   他犹自嘴硬:“你知道的,老爷子玩不转智能医疗那一套……”   苏允白没拆穿他,只问道:“那你的新纪元怎么办?”   话题转移了。   霍启年一边觉得松了口气,一边又有些怅然若失。   他道:“我从霍氏传媒调来了一个副总,新纪元的事务就暂且由他负责。至于TargetR和二次验证软件,我也重新调来了一个负责人……”   霍启年说得轻松,但苏允白知道,事情其实远没有这么简单。   权力交接自来就不是一件小事,尤其这其中还涉及到了跨国合作,另一方还是威尔逊……霍启年能玩得动这一大摊子,也不知道换了个副总之后,合作还能不能这么顺利。   但不论如何,这其实都不是她该置喙的事。再说了,论管理公司,霍启年比她强得多了,她该信任他的能力和判断。   苏允白想到这里,问他道:“你什么时候走?”   霍启年道:“三天后。我这边的人里还有一部分在外采购医疗物资。等到交接结束,医疗物资采购完毕……”他抿了下唇,没有继续往下说。   苏允白有些迟疑:“中美的航班不开……”   话到一半,她忽然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霍启年坐的要么是私人飞机,要么是包机,应该不存在航班的限制。   霍启年看着苏允白,眼神很认真:“允白,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他道,“美国这边已经陆陆续续有确诊病例了。全球化的大背景下,除非是特别封闭的地方,否则,没有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你跟我回去吧。不论如何,异国他乡总是不如自家……”   苏允白其实不是没想过这个事。事实上,她若是个医生,这会儿真就回去了。   可她只是个科研人员。她能做的无非就是给一些科技支持,而这个并不是非得回国不可。   再则,事业规划不是小事。若有可能,她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已经选好了的路。   苏允白摇了摇头,“我就不了,你们注意防护,注意安全。先提前祝你们旅途平安。   “如果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任何时候,都记得联系我。”   霍启年早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可等亲耳听到时,还是有些失望。   他欲言又止半晌,到底还是没有再劝。   这一年多来,如果有什么事是他已经接受了的,那就是——不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苏允白,她未必会喜欢。   霍启年道:“你既然不回去,那么……”   他眉头微皱,转身打开了书房的门。   一个身材高挑壮硕,皮肤有些黑,年龄大概在二十到三十之间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对着苏允白笑出了一口白牙。   短暂地寒暄过后,这人又退出了书房,还很贴心地给他们带上了门。   霍启年道:“她叫玛丽,美籍华裔,能说中文,但不如英文那么流利。她家里是开武馆的,本人身手还不错,有持枪证……”   苏允白有点没明白,“什么意思?”   霍启年看着苏允白,“她是我帮你找的助理。”   苏允白下意识反对:“我不用……”   这哪是助理,这分明是女保镖。   苏允白真的觉得太夸张了。   她就是一普通的副教授而已,哪儿需要用到什么保镖?还不够人笑话的。   霍启年这一次意外坚持:“这一次疫情的溯源还没弄清楚,但外媒有一部分在影射中国。民众自来都是容易被煽动的,你又是中国人……   “R城再往南的那个州,反华的风气已经成气候了,美国又不禁枪……   “你也在美国这么多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枪击案件还少吗?”   霍启年的神色里有一种无法掩藏的焦躁。   他深吸口气,很快恢复了冷静,可口吻也强硬起来:“就当是我反应过度好了,但这个助理,你必须留下!   “反正你这边不缺空房间,实在不行,把我的房子给她住好了……”   他怎么又开始霸道起来了?   苏允白的眉头下意识皱起来。   霍启年的强硬却只维持了片刻就消失了。他看着苏允白,眉头压得低低的,气势不怎么迫人了,反倒显出一种深沉的无奈来。   他喃喃低语:“对不起……”   苏允白怔了下。   她后知后觉,霍启年不是在为他刚才的强硬道歉,而是为了他忽然要离开道歉。   他是觉得他抛下了她?   苏允白觉得有些好笑了。   他以为她是什么人?不知好歹、不分轻重缓急、全无大局观吗?   他是去干正事的,道歉做什么?   再说了,他们本来就是独立的个体。他是走是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事……   苏允白有这么多理由说服自己,可这一瞬间,她心里还是没忍住涌起了点酸涩和委屈感。不强烈,只是淡淡的一点而已。   她本来是无所谓的,可得了偏爱和理解,那点被她处理得很好的酸涩和委屈又忍不住冒出了头。   就是这么一点酸涩和委屈感,让苏允白妥协了。   算了,如果他一定要留下那个女保镖才能安心……随他吧。   **   霍启年离开的那天,下着小雪。   苏允白只送他到门口。   门口的那条马路上,一字排开停了三辆车,引擎都启动着,尾气带着热度,在冰天雪地里像是一个个小烟囱似的,冒着腾腾的白雾。   排在中间的那辆车车门大开,正等着霍启年这个主人上车。   苏允白将视线从腾腾的尾气上收回,催促霍启年:“行了,你赶紧走吧,别让他们久等了。”   霍启年却似乎并不着急。   他背对着马路站定,朝苏允白伸出了手,“你手机给我一下。”   苏允白不明所以,“你要手机干什么?我不知道带没带。”   她说着,摸了摸自己大衣的口袋,幸好带了。   她将手机递给霍启年。   霍启年操作了半晌后,又拿出自己国内的手机,往苏允白的手机里拨了号。   好半晌后,他把苏允白的手机还给她,道:“我加了我国内的手机号和微信。这一次,不许拉黑我了……”   似是怕自己的说服力不够,他又色厉内荏地“威胁”苏允白,“要不然我就让琼恩来找你。你知道我干得出来这种事……”   苏允白:……   这人还是很讨厌。   霍启年还在看她,似乎一定要她亲口答应了才行。   苏允白忍耐道:“知道了,不拉黑。”   霍启年点点头,继续道:“不知道美国这边的政策怎么样,但如果也实行封城……你现在的物资可能还是不够。”   这还不够?他不是刚让人给她搬了两大后备箱的物资吗?   霍启年道:“短时间内是不缺,但还是有数的,顶多能撑一个多月罢了。总之,你去超市的时候小心一点,记得戴口罩,没事喷喷消毒水……”   苏允白都不知道霍启年竟然还能这么唠叨。   他是把她当成十来岁的小孩子吗?   算了。   他都要走了,懒得跟他计较了。   霍启年终于唠叨完了。   他看着苏允白,深深吐了口气,像是要把忧虑都倒出来似的:“我走了。”   苏允白点点头,“一路平安。”   霍启年深深看了苏允白一眼,转身朝外走。   走出去两步远,他忽然又转身,不顾身后三辆车里还坐着等、甚至可能就在看他们的人,直接伸手抱住苏允白,抱得死紧。   苏允白被勒得一口气好悬没喘上来。   霍启年的下巴压着苏允白的肩,道:“现在这种时候,我如果说我满脑子都是你,恨不能把你揣在口袋里带走,你是不是该觉得我是个变态恋爱脑了?   “你肯定会这么觉得。你说不定现在就在心里骂我,不过是看在我马上要走的份上才不跟我计较……”   霍启年说到这里,短促地笑了下。   气音吹到苏允白耳廓上,痒得她整个人差点没蜷缩起来。   她没忍住直往外躲。   霍启年似是注意到了,微微侧了侧脑袋,把头埋在苏允白脖子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温暖的馨香入鼻,霍启年长叹一声:“随便你骂。”他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懊丧和不甘心,“但我不想撒谎……我是真舍不得。   “我也不甘心!明明……明明我已经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了。”   他又开始“不掩本色”了:“允白,你是知道我的,我就是个卑鄙小人。在那些技术问题上,你刚帮过我,但我不想‘知恩图报’——以身相许这样的我倒是可以……   “我虽然要回去了,但那并不代表我就此放手了……   “你不许找别人,尤其是那个搞生物制药的沈威廉——我一直没跟你说,我看他不爽很久了。   “我知道我霸道蛮横不讲理,你随便骂我,我不介意。但……你等等我,好不好?   “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找你!” 98. 第 98 章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依……   霍启年没能很快回来找苏允白, 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局势变化实在太快了。   中国的疫情初步得到控制时,美国的疫情迎来了大爆发, 并且发展得十分迅猛,堪称举世侧目。   R大的春假过后, 学校宣布接下来的所有课程都将变成线上课程,苏允白因此开始了居家办公的生活。   她刚关心完朋友们, 马上又被朋友们关心了。毕竟美国这边的疫情数据, 看上去实在太过骇人了。   苏允白的好友群聊活跃程度因此直线上升。她们一起分享国内外的各种消息, 也谈论各类因疫情而出现的问题和现象……   当然, 她们也谈论霍启年。   还是徐瑾之先起的头。   徐瑾之对霍启年, 一贯就没有什么好印象。   一开始听到霍启年放弃霍氏集团总裁的身份,追着苏允白出了国的消息, 徐瑾之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在她看来,霍启年利益熏心, 不算计人就不错了,哪有可能为了别人而放弃自己的利益?——哪怕只是暂时性地放弃。   等到确认消息为真后, 徐瑾之又开始觉得霍启年心思深沉, 老谋深算。   后来霍启年回了国,徐瑾之第一反应是他坚持不下去了,放弃了苏允白。   徐瑾之气得直骂人。在这件事上, 她始终站在苏允白这边, 并且难讨好得明明白白——霍启年追苏允白出了国, 是心怀不轨;霍启年又忽然回国了,是做事不够持之以恒,忏悔的姿态不够足。   总之,一切都是霍启年的错。   当然了, 徐瑾之是个很有分寸的人。自从苏允白跟霍启年离婚后,她就鲜少在苏允白面前提他了。她哪怕心里骂霍启年骂得要死,还是没在苏允白面前说及。倒不是给霍启年留面子,而是她不想替霍启年在苏允白面前刷存在感。   这是她们那个小群里所有人的共识。   但疫情来临后,这个共识渐渐变了样。倒也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一说起A市本地相关的新闻,几乎绕不过霍氏。   不过最先起头的人的确是徐瑾之。她转发了一个霍氏捐款抗疫的消息,意味不明地点评:“啧,要么是霍氏呢,财大气粗。”   再然后,听闻霍氏调整了旗下的物流运输业,优先服务疫情,徐瑾之又“刻薄”地含沙射影:“猜猜霍氏能从中挣多少钱?”   再后来,霍氏智能医疗大放异彩,霍氏投资的好几个研究所先后出了成果,霍氏旗下的建筑公司参与投标基础建设……   一桩桩,一件件。   相关的大大小小的消息实在太多了,群里的几个人并没有每一件事都提及,苏允白也没有无聊到真去将好友们闲聊时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记下来,但她还是渐渐发现,有些事似乎不知不觉中就发生了变化。   某一天早上,苏允白翻看群聊的消息,看见徐瑾之说了这么一句话:“虽然还是对霍某人的某些行为颇有微词,但不得不说,至少在这个疫情里,霍某人的确是在做实事。”   随附的是一个新闻链接,称某家企业以次充好,大发疫情财,行为令人不齿云云。   这家企业,还真不是什么小作坊。   这条新闻激起了群里的讨论。论完新闻本身,话题渐渐转移到了霍启年身上。   “你们还别说,疫情来了,到处都在失业,但霍氏好像加大了提供就业岗位的力度——不只要那些高精尖人才,劳动密集型的也要。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霍氏还真的挺稳得住的。”   “之前霍氏员工的隔离条件不是被人发到网上了吗?底下一堆羡慕嫉妒恨的。不得不说,人家有些东西是真的做得挺到位的。”   “还有霍氏的医院……”   “以前真没明显感觉霍某人有多厉害,就觉得是霍氏荣光、盛名之下什么的,但这一次是真给我整服了。   “幺儿那边的疫情不是很严重吗?那边的政府几次纾困,大印美钞,股市因此狂涨。听说这一波,霍总赶上了。   “他带着新科的资本进去杀了一圈,我听说都赚麻了。网上吹的那些都是人家剩下的,霍总早在最开始就入场了[心情复杂.jpg]”   “本事不够的人坑自家人,以次充好。本事够的人,去别人家里收割韭菜……咦?这么一想,这件事本身还挺爽的。”   “最主要的是他还闷声发大财。”   “瞧瞧霍氏的智能医疗……据说这是霍某人一手布局的。”   “不管怎么说,霍总的私德可能就那么一回事,但公心的确难能可贵。”   ……   苏允白看着这些消息,微微愣神。   她的好朋友们一贯是站在她这边的,严格说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听到她们对霍启年的……肯定?——这应该算是肯定吧?   她们肯定不是故意替霍启年说话,不过是就事论事,话赶话说到这里了。   苏允白一方面觉得这些说法很新鲜,另一方面,心里又有种很怪异的感觉。就仿佛你在万顷森林里找到了一棵树,你觉得这棵树很特别,但你的好朋友们却十分不理解。而在今天,她们终于肯承认了这棵树的分量——不论如何,这至少不是一棵歪脖子树。   苏允白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她还是有点在意朋友们的看好与祝福的。虽然已经时过境迁,但看到这些话,虽然不是夸她的,但她的心情的确还不错。   群聊里,许世缘发出了一条最新消息:“我就说,幺儿不可能真就是看上了霍总的脸,她还不至于这么颜控……[捶地笑.jpg]”   苏允白忍不住扶额。   难不成她们还真觉得她以前是被霍启年的长相迷惑了?   霍启年的长相……他是长得挺好。   被这么一提醒,苏允白忍不住开始回想霍启年的那张脸。   才刚回想个开头,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   苏允白垂眼一看,是霍启年的消息。   她心里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有些心虚。   霍启年发的是一张图,两菜一汤,格外家常,并道:“下班吃饭了”   图拍得很好看,当然也暗含了霍总一贯的心机——在这张图里,霍总很清晰地将自己的影子拍了进来,同时将摄像头往上抬,拍出了对面空荡荡的座位的一角。   这图里隐含的信息一下子就明显起来:霍总可太忙、太累了,晚上近九点才下班吃得上饭。   堂堂霍总,只两道家常的菜,格外朴素,还孤身一人,无人相伴……   苏允白当然注意到了霍启年的小心机。在过去的三四个月里,他时不时就得来这么一下。   但这一次的图似乎有点不同寻常。不是内容,而是背景。   这个餐桌的花纹……   不对啊,她怎么觉得这张图的背景那么像是她家呢?A大花苑的家。   苏允白刚想点开大图继续看,就发现整张图已经消失了。同时,原地出现了一行灰色的小字:   “H。” recalled a message   霍启年撤回了一条消息。   苏允白气乐了。   这是此地无银吧?   苏允白直接问他:“你现在在哪里?”   霍启年一时没回话。   苏允白懒得等,直接点了视频请求。   这一回,霍启年倒是接得很快。   视频连通了。   灯光煌煌,不敌那个人明亮且幽深的眼神:“允白!”   这声音里的情绪……至于这么高兴吗?   霍启年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眼神有多贪婪。   他几乎都舍不得眨眼了。   苏允白看着画面里的霍启年,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他回国后,这还是他们头一次“见面”。   已经四个多月了吧?   霍启年当然时不时就得试探一回能不能视频聊天,但苏允白一次也没答应过。   顶着霍启年的眼神,苏允白不知怎么的竟然有点想回避。   她觉得自己这个视频通话有点冲动了。   但不论如何……   苏允白深吸口气:“你是不是在我家?你怎么会在我家?!”   霍启年神情微微一僵。   他清了清嗓子,“这件事……你听我解释。”   疫情了徐助理的妹妹还在家里不能回来,她决定要退租,而他觉得房子久不住人不好所以接手了?   苏允白冷笑一声。   他是不是当她是傻子?   他若是真通过正经途径住进来的,原律师不可能不跟她说。   眼见苏允白的神色越来越差,霍启年摸了摸鼻子,轻叹一声:“好吧,我不瞒你,但你要保证不能不理我……”   他道:“房子的确是徐助理的妹妹租的,但从一开始就是我住的。你说我心机深沉也好,喜欢钻营也罢……”   他微微垂下眼,神色里透着点毫不掩饰的落寞,“我就是……很想你。”   苏允白近乎是手忙脚乱地挂断了电话。   霍启年就是有这种本事,前一秒钟你还在觉得这个人似乎不是毫无可取之处,下一秒他就能把你气得跳脚。   而且……“很想你”这种话——这种软趴趴、黏糊兮兮的话,堂堂霍总,都不用点情绪酝酿就能说出口吗?   他怎么说得出口的啊?   他还有没有点“精明冷静”的包袱了?   苏允白想起刚才霍启年说话的样子,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连脸上的热度都开始起来了,心跳甚至有些急促。   她肯定是在替他尴尬,肯定是被他气到了。   霍启年没有试图再打过来,而是开始疯狂刷屏。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慌乱和急切——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吗?你出国之后,我有段时间睡得不太好,还频繁出差……我觉得莲山的房子有点太大、太空了,就想换个环境……   “我没有动你的东西的,你的房间都还保留得好好的……   “我学会照顾花花草草了。给你看看你现在庭院的样子[图][图]   “我在庭院的内围墙种了一圈蔷薇,夏天快到了,它们已经要开花了。   “A大物理学院大楼外的围栏上就有蔷薇花,夏天的时候车停在花下,车身就会被落得满身花瓣。   “我那次去找你的时候是第一次看见,当时就觉得很好看,想着以后要给你在花下拍照……”   苏允白点开霍启年发来的图片。   庭院的灯光不够亮,但依然可以看出满园的草木青青。沿着围栏几乎长成了一片蔷薇丛,只在庭院的对面留了一道小门。   “我还在角落里新种了一棵合欢树……”   下一张图里,蔷薇从的一侧,果然有一株小小的,已经开始开花的合欢树。它此刻的高度只有围栏的一半,枝干却很舒展,一副想用力往上去够围栏的最高处的样子。   霍启年的消息还在继续。   “允白,等到合欢树继续抽条,长过了围栏的高度……那时候,你是不是就会回来了?”   苏允白看得微微愣神。   她只听过“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可从来没听说过拿合欢树抽条来说事的。   土不土啊?   再说了,这不是早就被用滥了的梗吗?   话虽如此,苏允白的心还是没忍住颤了颤。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有那么难掩的心潮起伏之感。这么多年下来,她明明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在外,此刻却忽然又有了一种漂泊之感。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里,到底是异乡。 99. 第 99 章 允白,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苏允白没给霍启年任何承诺, 但也没追究霍启年住进她家的事。   从此后,霍启年似乎一下子放开了胆子,再无任何顾忌。他不仅给苏允白发语音, 发文字消息,还经常给她发各种各样随手一拍的照片, 分享欲十分浓。   倘若放在往常,苏允白未必会理他, 可疫情实在改变了太多东西了, 以至于她竟然真有些贪恋这种空虚的陪伴。   在疫情之前, 苏允白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宅家的人。居家办公的消息下来后, 她除了忧心疫情之外, 对这种工作模式其实接受良好。   可她没想到,这一居家办公, 就是以月甚至是年为计的。   美国这边的居家令执行得并不严格,倘若胆子够大, 照样可以找人开派对high到天明,不会有人很严格地盯着你。   可问题是, 美国这边的疫情数据实在太吓人了, 每日新增数十万都不算什么大事。在这样的数据下,有点危机意识的人,如何敢乱动?   苏允白如非必要, 绝对不出门。   但一日日对着电子产品, 对着电脑看着学生们那一张张有些失真的脸——有些时候学生们甚至连摄像头都不开——苏允白总会有种自己正在演一出无人观看的独角戏之感。她不知道隔着网络, 那一个个窗口后的学生是不是真的在认真听她讲课。   渐渐开始有学生旷课,请假,小测不及格,出现心理问题……   都别说是学生们了, 苏允白都能感到一种难耐的孤独感。偶尔讲课讲到一半,她会忽然停顿下来,不是因为思路被打断,而是她总觉得四周太空,疑心自己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回音。   这时候,苏允白就十分庆幸当初留下了玛丽。有玛丽在,至少这个房子里,她还能有个说话的人。   疫情当前,明天似乎充斥着令人不安的不确定性。苏允白他们还在正常办公,可她已经毫不意外地发现,大家的办公效率似乎都变低了。   受疫情影响,很多人的心态和思考问题的角度无法避免地趋于保守,苏允白也不例外。   夜深人静时,她开始情不自禁地思考起一些她以前从来不会这么去想的问题。比如说克制与放纵,延迟享受与及时行乐……   世界变得这么快,与不能确定的明天相比,爱与恨似乎都显得轻飘飘了。   故人也因此更加难能可贵了。毕竟,不论如何,他们都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证明之一。而你甚至不能确定,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到。   一年之前,谁能想到世界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倘若无法洞幽烛远地知道以后的路,是不是应该早早放下那些心结,给往事一个和解的机会?   可能是受了这种心态的影响,霍启年坚持不懈地分享生活日常时,苏允白没拒绝,偶尔她也会凑个热闹。   时间在居家办公中渐渐流逝。国内的疫情慢慢平静,管控一直很严格;美国这边的疫情终于挺过了高峰,还在以一个不小的每日新增往下继续发展。   可这里的人似乎已经等不及要解封了。   美国五十个州,已经陆陆续续有州政府宣布解封,恢复正常的商业活动。R大所在地的州政府也终于在新的一年里宣布解封。   R大的政策则偏于保守,即便响应了州政府的号召,学校还是采用了线下线上混合授课的模式。   但大环境已经倾向于放开了。   新的一年,苏允白申到了一个新项目。新项目需要实验数据的支持,而这个实验最好到T州的X大那里去做,正好该大学邀请她过去做为期一周的访问……   苏允白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去。   T州的疫情感染并没有清零。事实上,在美国人的概念里,可能就没有清零这一概念。把每日新增控制在一个不那么夸张的数字上,似乎就已经是成功了。   对T州本地人而言,疫情似乎已经不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了,毕竟他们的州政府早就宣布解封了。   苏允白有些顾虑。因为疫情的影响,她从来没考虑过要搭乘美国国内的航班到T州,这样一来,倘若真要去X大访问,她只能自己开车去了。   从R大到X大,开车一共需要近二十个小时。苏允白没办法一个人开这么长时间的车,再说孤身一人,她也觉得有些不稳妥。   苏允白试着问了问玛丽,以为会得到一个反对的答案,谁知玛丽几乎没怎么迟疑,反而很开心地答应了。   对于玛丽来说,她宁愿熬夜开车,哪怕一开就是近二十个小时,也不想继续憋在家里——她是在美国文化影响下长大的一代,更适应美国丰富的户外活动,早就快要被憋疯了。   有了玛丽的支持,苏允白权衡再三,还是答应了X大的邀请。   R大在美国的北方,冬天气温能直达零下十来度。而T州则在美国的最南方,气候相对温暖。即便是二月份的这个时候,X大所在的当地最高气温都能达到十五六摄氏度,几乎可以媲美国内的海南。   苏允白计划在途中休息一晚上。考虑到一路上她们都会在车里,而X大当地的气温又相对温暖,她就适当削减了携带的衣服的厚度。   虽然如此,她还是带了一大一小两件羽绒服以防万一。毕竟这一路虽然是从北到了南,但还是有大部分时间需要在冷一点的地带里。   除了路上折腾一些,总的来说,苏允白这一次的X大之行十分圆满。实验进行得很顺利,数据的结果很符合预期,访问也堪称“宾主尽欢”。   X大当地的气温对于冬季来说,也的确堪称温暖。这一趟出行,即便不论正式的目的,就只当是放放风,都不算白来。   结束访问后,苏允白在当地休整了一天,赶在天气预报说要降温之前离开了X大,一路驱车北上。   车子还未开出X大所在的郡,路上就下起了雪。   T州的冬天鲜少下雪,正如国内的南方很少见雪一样。如今这边竟然飘起雪,已经算是比较极端的天气了。   路上果然有小孩子在欢呼下雪了。   苏允白和玛丽并没有太把这场雪当一回事,只以为它很快就会停,于是并没有停车休息。   谁知这一次,她们的运气差得吓人。这一场雪不仅没停,还越下越大,越下越持久。   终于,所有人都意识到了,T州正在遭遇一场堪称百年难得一遇的冷温。平常在十来度的气温,经过几次冻雨和冻雪后,在短短两天的时间内,直逼零下十来度。   极端气候带来的不止是温度的变化,还有后续的一系列灾情。   美国的城市建设在六七十年代就完成,自那以后就开始使用,虽然号称年年检修,可事实上,除了大城市的基建还能相信之外,其他地方的很多设施是真的很老旧了。   大雪以及降温,给当地的电网带来的沉重的负担。多处线路被积雪压塌,造成大面积停电。   T州的冬天有时候甚至都不下雪,怎么可能配备有扫雪车?一二十厘米厚的积雪像是一张巨大的地毯一样,铺在了T州大大小小的地界上,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车子陷在其中,别说是找到一条路了,连压过积雪开出一条道来的动力都不够。   T州大多数城区在建设时,并没有将这种百年难得一遇的极端气候纳入考虑范围内。冷温超过了很多基建设计的极限,于是继停电后,不出意外又停了水。送水的水管甚至被冻裂,好些人家家里成了一片汪洋。   停水停电还忽然降温,道路堵塞,物流阻断,疫情还在影响……   两天后,T州因为这次雪灾,开始出现死亡。   当地市政管理不到位,并没有提前进行大灾预警。苏允白和玛丽虽然知道最近会降温,但在冬天积雪甚至能达到二三十厘米的地方生活惯了,两人打心眼里就不认为这一次的降温会是什么大事。   事发突然,两人被困T州。当地道路堵塞,停水停电必然导致的停网后的第二十二个小时,当地基站断电,信号全无。   苏允白和玛丽正式与外界失联。   **   霍启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他暴怒得踹翻了椅子,近乎咬牙切齿道:“2021年的美国!竟然还会因为区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而停水停电停网交通停摆甚至是死人!   “乔纳森,告诉我,是全世界的媒体夸大了你们的实力吗?其实你们是活在第三世界里?   “电力恢复呢?救灾呢?……你们的政府都他妈的是死人吗?!”   “Hey!Hey!Hey!基里安,冷静,冷静。兄弟,我知道你着急,但骂人解决不了问题的好吗?事实上,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骂政府的确是每个美国人都在做的事……”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冷笑。   乔纳森还真有点虚,“好了好了,我不开玩笑。听着基里安,我们都知道政客的把戏,大选刚过,没人会在乎T州是怎么回事。没错,那里在死人,而当地的政府官员甚至还在外面度假……   “我的意思是,别指望政客懂吗?我们得自己行动起来……”   电话那头,深深的吸气声过后,传来霍启年的声音:“帮手你找,我不管你找什么人,安保公司,退伍老兵,甚至是□□……总之,我要有办法的人。这一次,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最后一次联系她是在二十二小时之前,当时她人在T州北部的J郡。她们一共有两个人,都是亚裔面孔,另外一个人叫玛丽,是她的保镖。照片我随后就发给你。   “苏教授开一辆白色的雷克萨斯,车牌号是……   “二十七个小时前,玛丽最新的一条Twitter的自拍显示,她当日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   “她们计划从T州的X大回R大,应该会按照谷歌地图给出的导航走。你先让人在沿路找,如果找不到再往周边搜……”   霍启年快速报完一系列信息,而后道:“我现在就出发去机场,路上我会做好攻略,落地最近且最方便的机场。出发前我会告诉你我的目的地……希望我落地后,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还有,帮我调几辆扫雪车过来!”   他深吸口气,“琼恩,拜托了!”   打完电话,霍启年再不耽误,起身大踏步出了门。   车子开往机场的同时,他给霍董打了一个电话:“我现在马上要去允白那边,公司你管。”   他等着霍董的应答,以及应答之前必然会有的骂声。   谁知这一次,霍董只是短暂地愣了下,问道:“是不是允白那边出什么事了?”   霍启年沉默几秒,抿住唇:“T州极端天气,雪灾……允白,失联了。”   电话那头,霍董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小片刻后,他道:“公司我管,你老子还没死呢,去吧。”   霍启年果然就真的不再管。   他打电话叫人并查找信息,在最短的时间内确定了私人飞机的起降机场,然后打开T州的地图,放大。   霍启年的脑子快速动了起来。   当地是下午两点开始下雪的……但什么时候雪才下大?允白是个求稳的人,若是雪下大了她肯定就不会硬走了。   她是当地时间上午八点多走的,按照车速,下雪之前她大概能走到……   霍启年把所有他能想到的事情都想了个遍,心还是静不下来。   他忍不住再去翻看国外的新闻。   T州百年难得一遇的寒冬……   极端天气……   某处一家三口住在车库,烧柴火取暖以至于一氧化碳中毒……   死伤五人……   霍启年越是看,心情越是焦灼。   苏允白要去T州X大的事他是知道的,他也表示支持了。她已经居家一年了,唯一的活动就是每隔近一个月去一趟超市……正常人哪能这么关着?   他怕她憋出病来,听说她去T州时会带着玛丽,就没怎么反对。   就这么寸!她几乎一整年都没出来,就这么一次就遇上了这种天灾。   是他不够敏感,以为真就是遇上点比较冷的天气,谁知道竟然会这么严重。   他早点给她示警好了,一开始明明还能联系上的,当时如果就让她做好准备,是不是不至于这么被动?   他应该早点去找她的。   中美航班经常熔断,飞机票紧张又如何?他挣那么多钱是干什么的?难不成还付不起这点钱了?   来回一次要隔离近一个月又如何?他就不能让徐助理天天往他家送文件吗?   疫情已经一年多了,霍氏真的缺了他就转不了吗?   他为什么不早点去找她?!   他应该早点过去的。   霍启年又是气又是悔。   他握住手机,生平总是骄傲,一贯只相信自己的能力的人,头一次卑微地祈祷运气能站在他们这边。   她一定要平安无事才好。 100. 第 100 章 新郎要吻他的新娘了   雪开始下来时, 苏允白和玛丽并不是很警醒,依然冒着雪开车。后来雪变大,视野条件不好, 两人出于安全的考虑,终于停了车。   她们停靠在一座小城里, 预备着等雪稍微小一点再往前走。   小城还算繁华,刚开始下雪, 气氛其实挺热闹。当时天已经晚了, 两人在旅馆里休息了一晚上, 第二天起床, 路上的积雪已经有四五厘米了。   苏允白开始意识到了不对劲。   下雪以及雪下了能积起来, 这完全是两回事。苏允白之所以一直不着急,是因为之前所谓的下雪, 其实更像是下冰碴子,一到地面就融化了, 跟下一场雨的差别不大。   T州当地的气温不达零下,即便真下了雪, 也积不起来。   可现在, 雪已经能积起来了。   早晨起来一看,四处白茫茫的一片。交通要道上的积雪处留下了一个个车辙子,凌乱而纷杂。可即便如此, 也始终没有清出一条明确的道来。   苏允白后知后觉, 整个T州也许根本就没有配备扫雪车。现在积雪不过四五厘米厚, 车子还能压得动,可若是雪再下大呢?到时候车是不是根本就开不了了?   马路上的电线挂着积雪,雪一边化气温一边降,于是一茬茬的冰溜子顺势挂在电线的尾端, 将它们拉得直往下坠,在空中绷成一道道弧度惊人的曲线。   苏允白开始觉得麻烦了。   她知道国内南方曾经出现过雪灾。鲜少下雪的地区,意思意思飘点雪也就罢了,若是真成了势,是要出事的。   苏允白打开天气预报,发现这场雪还有继续下下去的意思,当机立断就想走,否则到时候积雪封城,想走都走不了。   玛丽也有危机意识,苏允白一跟她提,她立刻就答应了。   两人在小城里重新补充了物资,继续沿着既定的路线往R大开。   她们启程后,雪又开始下了起来。下雪天车本来就走不快,再加上路上的积雪没有被清理出来,一切就显得乱糟糟的,交通也不意外地堵塞了。   这一路走走停停,T州受灾已经成了既定事实。停水停电停网后,路上的车子一下子多了起来,到处都是预备要往外州走的人。   交通越发堵塞了。附近的基站大面积停电,连对外交流都做不到了。   苏允白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   一堆车被堵在路上。而按照两人原定的路线走,几乎需要东西向横穿大半个T州,这也就意味着要一直在受灾的区域走。   苏允白临时改了道,朝北开,预备先绕开T州上空的这片水汽覆盖区,再东西向往R大开。   她的计划一开始施行得很好,可无奈,才走到半道,雪就下得越来越大,视野能见度越来越低。   当天晚上,两人停靠在一家农场。农场的主人是一对五六十岁的夫妻,很是热情地收留了她们。   这一停留,她们就再也没能走成。第二天早上起来,路上的积雪已经厚得实在不好再往前开了。   苏允白的车不是SUV,底盘没有那么高。即便她不心疼车,随意去刮,可倘若车子不幸陷在半道上,在这个四处受灾的时刻,连拖车都叫不来,她们又该指望谁来帮忙?   那对农场夫妻也很严肃地警告她们,说这样大的雪,实在不能再往前开了。   这个片区早已经停水停电停网外加没信号了,一切都归于原始。幸运的是,这里暂时不缺柴火,而这对农场夫妻又因为不想总是往外跑,一直都有屯粮的习惯。   苏允白和玛丽就这样在农场里住了下来。这时候,苏允白带的那两件羽绒服起了大作用——离了暖气,她终于领教到零下十来度的气温的厉害了。   她们升起了火堆。农场现在烧的柴火大多数都是马场围栏拆卸下来的,购买的木柴又太大,还得改刀。   鲍勃——那位男农场主拿着斧头劈柴,忙得不亦乐乎,玛丽很有眼色地上前帮忙,两人相处得十分愉快。   苏允白干不动这些事,便帮着女主人一起准备饭菜。   没有自来水的日子,她们也没办法讲究,只好把积雪煮化、煮开来当作饮用水。白天晚上都尽量围在火旁,彼此相互依靠着取暖。   苏允白和玛丽没办法告知亲友自己的状况,这对夫妻又何尝能联系上他们儿子女儿两家?   除了不能对外交流,有人陪伴的日子其实并不算难熬。两方人很热情地分享起彼此的故事,因为背景完全不同,倒也不缺聊天的话题。   电力和信号一直没有得到恢复,她们失去外界的消息,难免有些焦躁,却还在安慰着彼此。   从离开X大到现在,算起来已经是第六天了,与外界失联已经三天了。苏允白白天的时候不愿意给同伴传递负面情绪,可到了夜里,蜷缩着围在火堆旁睡觉时,她总忍不住有些失落。   美国很多地方的信号条件并不好,到了稍微野外一点的地方没网没信号完全就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苏允白没办法提前知道这一次极端气候会带来的后果,一开始发现手机没网没信号时,她只以为是忽然遇上了信号不好的地段,过了也就好了。   她不能提前预料,自然也就没办法提前跟霍启年说清楚。在他那边看来,她也许就是忽然失联了。   联系得太频繁其实也不好。瞧瞧现在,不知道霍启年会不会作什么不好的联想。   苏允白不想自作多情,可她的确觉得有些抱歉。   至于霍启年会不会派人来找她……苏允白不愿意让自己沉溺于这样的想象里,她也不敢有这样的指望。   人遇上倒霉事时的心理状态大概跟生了病时有些类似,你总忍不住会去检视点什么。   苏允白一直以为自己不在乎一些事,可这一次,受困于T州的雪灾里,她终于忍不住去想一些比较极端的可能性。   倘若她再不幸一点,真遇上了什么事……到时候,她能指望谁呢?   她当然知道她的朋友们都很挂念她,可朋友归朋友,很多事是不一样的。   朋友,亲人,爱侣……这些角色之所以作区分,是因为他们都是不可替代的。   人为什么要找伴侣呢?除了生物繁衍的本能,是不是就是为了此刻?有人挂念,有人惦记,有人急你所急,想你所想。   苏允白再没有比这段时间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形单影只。她以为自己早过了渴望亲缘关系的年纪,可原来还是会羡慕,还是会渴望。   这些东西,到底是人的本能,还是此刻的她过于软弱、过于情绪化了,以至于下意识想寄托点什么呢?   苏允白心里其实也没有答案。   与外界失联的第四天,苏允白如常地早早醒来,却没有急着起来,而是透过客厅的天窗往外看,注视着那团偷偷溜进来的阳光——看来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   这么冷的天,能看见阳光,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可这时候的阳光,可能还真未必是一件好事。   太阳会晒化一部分积雪,而温度又这么低,这一部分融化了的雪,很可能会重新凝成一层冰层。   到时候积雪岂不是更难清理?   这么多天了,抗灾抢险,也不知道进行到哪里了。   剩下的三人看到阳光,倒都是很单纯地觉得开心。鲍勃直说这是个好兆头,也许电力马上就能恢复了也不一定。   吃过一顿简单的早餐后,几人又窝在火堆旁——外面实在是太冷了,如非必要,她们都不会外出。   正在往柴火堆里添新柴的鲍勃忽然坐直了身,凝神侧耳,仿佛在听什么动静。   安娜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鲍勃道:“嘘,我好像听到了车声。”   安娜不信,“鲍勃,我们的农场在北边,它并不靠近主干道。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会从我们这里经过了……”   安娜的话才刚说完,那似有似无的引擎声更加明显起来。   几人对视一眼,都站起身,打开屋门往外走。   门一开,冷温铺天盖地而来,苏允白没忍住瑟缩了下。   门口已经被他们清理出了一条勉强能走的道,可除此之外,举目四望,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哪里还有车的影子?   不,还是有的。   苏允白几乎是惊讶地看着远处闪着黄色指示灯的车。车斗前有个推雪的凹槽——这不是扫雪车吗?   这是终于开始清理道路了?   看见了扫雪车,引擎的轰鸣音似乎一下子大了起来。   鲍勃兴奋地冲扫雪车直挥手,也不管司机听不听得到,兴奋地大喊:“嘿兄弟,这里!这里有人!”   扫雪车很显然也看见了他们,几乎是推土式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而来。   几人迎了上去,这才发现扫雪车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两辆黑色的越野车。   门口的马路刚被扫雪车清理出来,跟在它身后的黑色越野车就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直朝着他们奔来,颇有些杀气腾腾的意思。   鲍勃忍不住露出点警惕的神色,玛丽则在看清人的第一时间,拉了拉他和安娜的袖子。   苏允白没注意他们的动静,只愣愣地看着远处的人,一颗心忍不住狂跳。   这……她看错了吧?   苏允白眨了眨眼。黑色越野车前,穿着一身羽绒服和冲锋衣的霍启年还在大踏步地朝她走来。   一开始他是走着的,后来他就忍不住跑了起来,快速接近苏允白,一把抱住了她,抱得死紧。   冷温贴脸,苏允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还是这样的环境,但她整个人却一下子就踏实起来。   而后,她听到了霍启年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含着点颤:“……你真是吓死我了!”   都不用玛丽解释,鲍勃和安娜见他们这个样子,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   鲍勃已经毫不见外地鼓掌了:“嘿小伙子,干得好!”   霍启年深吸口气,慢慢平静下来。他放开了苏允白,跟鲍勃和安娜寒暄起来,手却紧紧抓着苏允白的手不放。   在场的都是有眼色的人。简单说了两句话后,安娜忙着去跟来人打听外面的消息;鲍勃对扫雪车很感兴趣,想体验一把;玛丽忽然十分忙碌起来……   原地只剩下霍启年和苏允白两人。   霍启年拉着苏允白进了屋。   他将人拉到眼前站着,眼睛一寸寸地往她身上扫,似乎就想看苏允白是不是毫发无损。   苏允白在他探照灯似的眼神下浑身不自在,只好先开口:“你怎么来了?”   霍启年检查完了人,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微微落了地。   他又把苏允白抱在怀里,长长地叹气。这一回,是大松一口气:“我真是要被你吓死了……”   霍启年的声音自苏允白头顶闷闷地传来:“我找了你两天了。我以为你会跟着导航走的,路上浪费了好久时间,始终找不到你。   “后来他们说,你有可能是转道往北走,想提前出T州……   “雪一场又一场地下,我问了好多人,可他们都说看过相似的人……”   他说着,手臂又开始不自觉收紧,几乎都有些发颤。   苏允白心里酸涩难掩。   刚才虽然只是一瞥,但她还是注意到了霍启年的形象——胡子拉碴,眼底满是血丝,一看就是熬了很久。   霍启年何时这么狼狈过?他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哪有这么方寸大乱的时候?   苏允白知道在茫茫人海中找人的困难。尤其……这里的电力还没恢复,处处都是积雪,想要在这里找人,需要付出的人力、物力和心力,可想而知。   她不能不识好歹。   苏允白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向上,犹豫着,但还是轻轻环住了霍启年的腰。   冬天的衣服都厚,她只是虚虚地环着霍启年,本没打算惊动他的。可她人就在霍启年怀里,手臂的动作牵扯,完全瞒不过他。   霍启年空出一只手来,顺着苏允白的胳膊一探,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霍启年身躯一震,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是……这算是回应吗?   一股热血直冲霍启年的脑门,他兴奋得几乎发颤,却又怕自己吓到了人,只拼命压着情绪,声音里犹自带着点怀疑和难以置信:“允,允白?”   苏允白知道他发现了。   她有一瞬间的犹豫和迟疑,但还是决定敢作敢当。   她将手臂缩得紧了些,把脸埋在霍启年的怀里,毫不回避地回抱他。   她闷声道:“霍启年,我还是……心有余悸。我不瞒你,短时间内,我没打算走进一段稳定的关系里。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我也还没有攒够足够的勇气……”   霍启年的眼神微微暗了暗。   苏允白道:“但我……我也不否认……我有点贪念那些温暖,那些挂念……”   霍启年的眼神又亮了起来。   苏允白的心情其实也很忐忑,她甚至已经开始后悔自己起这个话头了:“我知道这种做法很不负责任,但……就当我自私自利好了。我不想给承诺,不想给名分,不愿意负责,也不能保证未来的自己不会撂挑子,不会反复无常……   “总之,我不想有任何的心理压力……   “如果,如果你能接受这样的前提,不强求未来一定要有个圆满的结局,也许,也许我们能试试重新开始。”   说完,她又急急补充,“当然,我没有任何勉强的意思,你不要有任何心理压力,尽管拒绝……”   这话还没说完,苏允白就觉得自己的下巴被霍启年抬了起来。   他低头直视她的眼睛,眼里像是有两团火在烧,情绪翻滚得十分浓烈。   他声音沙哑:“别废话。现在,新郎要吻他的新娘了。”   话音刚落,他就低下头,重重地吻上苏允白,一路近乎是蛮横地横冲直撞,热情如火,仿佛想把苏允白融入他的骨血里,再也不分离才好。   一开始,苏允白还能分心思考。   她不明白,不是应该循序渐进吗?怎么忽然之间就发展到这里了?   难道是她说得不够明白?   渐渐的,苏允白开始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她倚着霍启年,却觉得自己手软脚也软,好半晌才攒出点力气来推他。   可这点力气,完全没让霍启年收敛。   他甚至更过分了,一把抱住苏允白的腰,将她整个人抱到了就近的桌上坐着。他把她困在桌子和墙壁的夹缝里,一掌托着她的后脑勺,吻得几乎忘了情。   事情开始有点失控了。   苏允白模模糊糊间觉得自己羽绒服外套的拉链好像被人拉了下来,有一双从下摆那里伸了上来……   苏允白灵台一清,终于回过神来,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捶霍启年。   霍启年从那种狂热的状态里回过神来,动作一缓,变得轻柔起来。他抱着她,捧着她的脸,珍而重之地继续吻她。   苏允白的脑子终于成了一团浆糊。   好半晌后,霍启年终于放开了苏允白。   苏允白呼吸都有点不稳,怒火慢了一拍成型,眼看就要爆发了。   霍启年还捧着她的脸,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一边亲一边笑,开心得不行,连胡子拉碴的形象都掩盖不了他的神采飞扬。   他道:“允白,是你自己答应我的,我们重新开始!你不用有任何顾虑……对了,你不是有个打分表吗?我们再用起来。你要是哪里不满意,尽管扣分。   “就只是……说好了的,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要告诉我。”   他说着,又没忍住笑起来,“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不对吧?她明明说了不给任何名分的……   远没到男女朋友这份上吧?   但他这样高兴……   算了,女朋友就女朋友吧,不过一个称呼。   世界的变化实在太快了,苏允白没办法知道明天会如何,未来会怎么样。所以,她决定不去考虑那些长远的事,只活在当下,珍惜眼前的每一分善意。   过去的狼狈她依然没忘记,但不论如何,她愿意再去试一次。这一回她不强求,结果是好是坏,她都能接受。   现在的这种踏实感,她觉得很欢喜。   这人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能融于其中,热烈地活着,体验着,本身就是一种波澜壮阔。   苏允白想到这里,唇角微微弯了起来。 101. [最新] 第 101 章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   霍启年此行的准备很充分, 两辆SUV后备箱都是物资,不仅有医用急救箱,还有食物、饮用水、御寒的衣物、户外用炉头……当然, 他还带了卫星电话。   虽然不缺物资,但在一个停水停电停网且没有暖气的地方总归是很难受的。T州的救灾工作虽然已经开始, 但霍启年并不信任他们的工作效率。找到苏允白的当天下午,他就以扫雪车开道, 把苏允白、玛丽和鲍勃夫妻都接上, 直往T州隔壁州去了。   晚上八点多, 他们一行人终于脱离了那个停水停电停网的区域, 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小城。   远远看见城市夜晚的灯光, 真像是在黑夜中看见了灯塔一般,有种难言的惊喜和温暖感, 就仿佛是终于回归到了现代文明里。   一行人在城内的一家酒店住了下来。   霍启年帮苏允白把行李搬到房间里,问她道:“饿了吗?”   苏允白摇了摇头, “路上不是刚吃过吗?不饿。”   她说完,站在门边看着霍启年, 眼神有些发飘。   霍启年又是气又是想笑。   苏允白也许自己都没发现, 进门到现在,她的眼神已经往浴室的方向飘过好几次了。   也是,T州断水断电, 洗漱条件肯定不好, 而她又一贯爱干净, 肯定忍了好久了。   她很明显是想让他赶紧滚蛋,可又觉得不好这么“翻脸无情”,显得有些犹豫。   果然,跟能好好洗个澡这件事相比, 他这个上任不足十二小时的男朋友的分量远远不够。   霍启年到底不忍心她为难,主动往外走:“你先收拾吧……”   苏允白果然顺着就点了点头,丝毫不勉强。   霍启年幽幽地看着她,“就这么巴不得我走啊?”   苏允白:……   苏允白发现,霍启年是真的有点戏多。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本事,随时随地都能演上一场,就仿佛她是个负心汉,正在做多么践踏人心的事似的。   这本事她这一路来已经领教过好几次了。也是因为这个,她刚才才没直接开口赶人。   这怎么还是没逃过呢?   苏允白无奈道:“霍启年,你适可而止啊。”   霍启年振振有词:“什么叫适可而止?我现在可没有安全感了。你就只在咱们刚见面的半个小时内对我热情了一点点,然后你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顿了下,继续控诉,“你甚至都不愿意跟我住一间房……”   苏允白被噎住了。   这人是真的没脸没皮。   他怎么连这种话都能毫无障碍地说出口?   苏允白忍了又忍,没忍住:“你出去!”   她动手推霍启年,直把人推出门外,而后毫不客气地甩上了门。   霍启年想起门后苏允白羞恼的脸色,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他当然知道自己某些行为挺不要脸的,但恋爱中的男人要什么脸?   机会是要靠自己争取的。苏允白这样的性子,内敛又冷静,他要是不推一推她,到时候她跟他相敬如宾起来,他找谁说理去?   但也不能真惹着了人。   他可还等着身份升级呢?   霍启年站在门边琢磨了半晌,转身离开。   得去找找这里有没有什么米面粥之类的东西。这一路上她就没怎么吃好,一会儿肯定得饿。   **   苏允白洗完澡出来,只觉得整个人都重新活过来了。   她的手机和电脑早在之前就已经完全耗没电了。洗澡之前,她把电源都插上充电,这会儿桌上的手机屏幕正时不时亮一下。   苏允白擦头发的动作微顿。她拿起手机,入眼一看,短信、微信、未接电话……全是试图联系她,问她是不是平安的人。   苏允白的脸色不自觉柔和下来。   虽然这么说似乎有些可怜,可一个人跟这个世界的联系,是不是就体现在这些翻涌的信息中?   苏允白在床边坐下来,一条条地回着信息,丝毫没有不耐烦。   刚挂断谢帕德教授的电话,她们那个小群里的语音群聊就打过来了。   苏允白接起来。   那头的徐瑾之有些着急:“助教?你没事吧?吓死人了,你怎么这么寸啊,出个差都能遇上灾。”   然后是许世缘的声音:“是啊!看来资本主义不旺你啊!瞅瞅这给折腾的,多吓人你说。”   原律师:“要不提前回来?”   苏允白笑道:“运气是差了点,但还行,没差到底。”   她把鲍勃夫妻的帮助说了一遍,末了犹豫了下,还是道:“霍启年来找我了。”   说这话时,她不知道怎么的有些忐忑,几乎是凝神静气地等着群聊里将要出现的安静和尴尬的氛围。   谁知群里的小伙伴们完全不觉得这是个新鲜事,反而接受良好。   徐瑾之笑嘻嘻的:“我们早知道啦!助教你要是没事就去微博的超话看看A市商圈的最新八卦……你不知道,那群酸鸡已经要酸死了,哈哈哈哈……”   苏允白还有些懵,原律师就委婉道:“你知道的,霍总其实不是个低调的人。他前一次出国的动静就闹得挺大,这一次就更是如此了。   “你可能不知道,季承……他有个姑姑在美国,嫁了T州某地的一位议员,霍总因此上门让季承帮忙了……”   许世缘哈哈直乐:“幺儿,这一次你真的是苏妲己了。她们说你手段过人,把堂堂霍总迷得找不着北,甚至都不惜得跟死对头低头,一片真心感天动地,浪子回头催人泪下……哈哈哈哈……   “快跟我们说说,霍总是怎么找到的你?真是借了季承他姑父的手吗?”   苏允白扶额。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原律师清了清嗓子:“咳,那个……其实我也挺好奇的。”   徐瑾之:“我要听我要听!”   朋友们话里话外八卦的意味太浓,苏允白一边觉得有些难为情,一边不知道怎么的又有种隐秘的欢喜。   是因为她的朋友们正在试着接受霍启年吗?   苏允白下意识不想去细究自己的心情,但她的谈性的确被激起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带的人里好像没有很特别的人,真要说比较不同寻常的……他带了扫雪车算吗?”   苏允白刚说到一半,门铃声忽然响了。   群里的小姐妹们十分敏感:“门铃声吗?”   “是霍总?”   “哎呀那边是晚上吧?”   “溜了溜了。妨碍人谈恋爱天打雷劈……”   “要不我们约个别的时间聊聊?”   “幺儿你先忙,今晚等你哦~~记住,我们要全部细节……”   几秒钟之内,群里的小伙伴们溜得一个也不剩了。   苏允白看着已经结束通话的群聊窗口,颇有些目瞪口呆。   她当然听得出来朋友们的打趣,她也知道朋友们对霍启年的观感可能有改变,但这是不是改变得有点大了?   霍启年是给她们喝迷魂汤了吗效果这么好?   门铃声还在响。   苏允白握着手机,走到门边的猫眼确认一番,开了门。   门外的霍启年眉目舒展,正想说点什么,眼神上下一扫苏允白,忽然皱眉:“你头发还是湿的?怎么不吹一吹?”   苏允白还在想刚才聊天的话题,反应慢了一拍,“我刚才有点事,这就去。你有事吗?”   霍启年进了屋,拉着人坐到床边,转身到盥洗室拿了吹风机,“我帮你吹。”   苏允白拒绝:“不用,我自己来。”   霍启年按住了她:“你刚才是在看微信吧?你回你的消息,我来帮你。”   呜呜呜的吹风机声音很快响起,盖过了苏允白反驳的话。   热风从头顶笼罩而来,紧接着,有一双手撩起了苏允白湿漉漉的头发。   苏允白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老实说,她并不觉得霍启年能干好这事。不是她看不起他,而是……霍总哪做过这样的事?   吹头发其实是有技巧的。若是不注意,热风总对着一块地方吹,就会烤得头皮发烫发疼;若是力度不小心过大了,可能还会把头发薅下来……   霍启年的确没给人吹过头发,一开始他把吹风机拿得太近,的确把苏允白给烫到了。   苏允白移开了脑袋,回头看他,指了指吹风机。   霍启年关了吹风机,问道:“怎么了?”   苏允白道:“我自己来。”   她说着,伸手想去够吹风机。   霍启年下意识往上抬了一抬。   他有点玩上瘾了。   苏允白的头发养得很好,又黑又柔顺,虽然还是湿的,可是手感很好。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她乖乖坐在那里,任他吹着头发,这种感觉让他有点着迷。   霍启年保证道:“我是不是不小心弄疼你了?还是风太烫了?我这次肯定小心点,你再让我试一试。”   苏允白忍了忍,“是太烫了……”   吹风机的声音又起来了。   不得不说,霍启年是个十分高明的学习者。至少这一回,他吹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呜呜呜的背景声里,黑色的发丝扬起又落下,在灯光下泛着黑亮的光泽。   霍启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以手指当梳子。他动作轻柔地拨着苏允白的头发,青丝在他指尖缠绕、盘旋……   霍启年不期然想起了一些特殊的词语,比如说挽发嫁人,比如说……结发夫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霍启年看着坐在眼前的人,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又酸又涩之感。   这些年,是他一直欠了她。   苏允白强忍着没避开,可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却起了一层又一层。   之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忽然之间,霍启年的手就开始往她脖子后跟耳后摸了?   他还以这么轻的动作……他不知道这很痒的吗?   苏允白忍了又忍,见霍启年不仅不收敛,反而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终于忍不住侧头避开了他的手。   这人是故意的吧?   她有点恼了:“你干嘛啊?”   一回头才发现,霍启年正在以一种十分深沉的眼神看着她,眼里的情绪浓烈得化不开。   苏允白愣了下,“怎么了?”   霍启年关了吹风机,沉默片刻,轻声道:“就只是……这些年,很抱歉没好好对你,很抱歉没好好珍惜你……”   苏允白一愣。   她以为她已经接受这些事实了,可这瞬间,她的鼻尖还是没忍住一酸,整个人忽然被一种巨大的酸涩感笼罩了。   霍启年跟她说过不止一次对不起,可只有这一次,让她有一种喉间发哽之感。   为什么呢?明明他的话音那么轻,明明他认过错,可为什么就这一次,她忽然就溃败了呢?   是因为她终于能感受到他的真诚了吗?   眼前这个人,终于不再是立在台上无坚不摧的霍总,而是走下台、走到她身畔的霍启年。   苏允白再是告诉自己要克制,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霍启年坐到苏允白身旁,伸出手来,把她整个人都抱到怀里。   他拥着她,声音低低的、沉沉的:“‘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人’……   “这么些年,我只为一个人组装过镜头,只和一个人一起看过彗星,只为一个人念过情诗……   “我明明只爱这么一个人,却伤她最深。   “我很抱歉。”   苏允白使劲眨了眨眼睛,将眼眶泛起的潮气逼了回去,开口的声音十分沙哑:“……你记起来了?”   “嗯,我记起来了……很抱歉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你。”霍启年的声音也沙哑了,“美国到中国,十七亿分之二,命运这么厚待我才让我跟你重逢,我却不知珍惜,还连累你受苦……   “我很抱歉。”   霍启年轻轻蹭着苏允白的头发,“你之前说过,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有保质期,感情和等待也一样。   “的确,我不否认。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不变的,恒久如星体,都有衰老消亡的一天,永恒不过是个假命题。   “可永恒可以是个相对正确的命题。   “正如我们初相识时你说的那样,宇宙的时间尺度其实很大,远比我们个人的时间尺度大得多。月光的时间就是以宇宙的时间尺度衡量的,在你我的时间尺度里,月光理应永恒。   “你曾经说我是你的白月光……这一次,换你来做我的白月光。好不好?不过期的、永恒的白月光!”   苏允白失神片刻,轻声道:“可月光是很远的。月盈月缺,天亮天黑……它不总是在。它高高在上,它遥不可及……   “即便如此,你还要追着它吗?”   霍启年笑了起来,“为什么不呢?月盈月缺,天亮天黑,它其实总是在天上的,不过是我们自己看不见罢了。   “它一方面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可有月光的晚上,只要你伸出手,它就在你掌中。它其实从来不曾走远。”   苏允白失笑,“你说得对。”   “这么说,你同意了?”   “我们今天早上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我怕之前你是想报答我,是脑子发热,是话赶话……总之,我怕你后悔之前的决定,所以我得再问问。”   “那你现在确信了吗?”   “我现在确信,我把我的月光抓在手里了。事实上,她现在就在我怀里。”   “霍启年,你好酸啊。酸文假醋的那种酸……”   空气静默了片刻,忽然传来霍启年的闷笑声。这闷笑声很快又变大,成了清朗的笑,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么能酸……”   这有什么好笑的?   骂你你还笑。   苏允白心里嘀咕着,可也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虽说结发后未必事事如意,但兜兜转转,身边的那个人还是彼此,这已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圆满。   世间事,太过圆满难长久,这已经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你要相信,终有一日,你要等待的那个人,会越过汹涌的人潮拥抱你,当你永不过期的白月光。   从此,一生只够爱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