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家属院 作者:坠珠葡萄   作品简评:沈岁进是顶级白富美,因为母亲离世,和父亲回国定居。在父亲工作的大学家属院里,邂逅了从小县城转学而来的社牛型学霸少年单星回。两人父亲,同为物理系的教授,两家仅一墙之隔。故事从这里出发,青梅竹马的主角,开始了他们不平凡的一生。   作品行文自然,文笔流畅,角色生动立体,情节不落俗套,处处透着细腻温暖和美好。 第1章   今年的秋老虎,比以往来得脾气更大些。   眼见着要入秋,暑气却像赶不走的苍蝇,再次卷土重来。   青湖村的村民们,沉浸在忙完双抢后,偌大的满足与疲累之中。   去年青湖村,整村修了水泥路,通到每一户的大门口。   只有老单家的门前,还是坑歪巴几的泥坯路,活似老驴,在黑泥灰里张狂地滚打了一圈。   邮局送信的小丁,望着泥路尽头的单家门院儿,叹了口气。   撇脚从自行车上,斜跨了下来。   上回在这条路上,骑车跌了个狗吃屎,邮差包被地上的石子儿,剐出一个好大的洞,主任小气抠搜的,扣了他上个月十块的工资。   媳妇儿小蔡是会计,在单位业务做得不怎么样,但在小丁这儿查账,可是发挥了十成十的专业功力。   十块钱是扣在基础工资名目下的,基础工资每个月都一样,媳妇儿小蔡定期查岗,工资条只瞟了一眼便拍板问他是怎么回事。   小丁只得老实交待:“要想富先修路,青湖村的王书记去年撸了袖子,把家家门口都通了水泥路,老单家那个厉害的女人,得罪了王书记,有好事儿的时候,人家王书记可不得给她弄点小鞋穿穿嘛。”   “你说汁桃啊?”这下大水冲了龙王庙,段汁桃是小蔡三十来年的手帕交,打小就玩在一起,当初她和小丁结婚还拉了段汁桃做伴娘。   小丁见媳妇儿倒仰叉起了腰,那是她要吃人的前兆,赶紧缩了脖子噤声。   “我呸他个老王八,活该他姓王,仗着汁桃的婆婆和公爹前年全蹬了腿,男人又在外头教书常年不回家,打量着他们孤儿寡母在村里好欺负呢!不对,你扣工资关汁桃什么事儿啊?”   小丁一边支起茶几上倒扣的搪瓷杯,一边拎起保温瓶,灌着茶水道:“去年王书记的儿子不是想去北京念书么?拎了几斤红糖和两盒进口的巧克力,去老单家,想请段汁桃的男人帮忙在北京找找门路。听镇上教委的人说,单琮容现在在京大也算得上号人物了。那两盒巧克力还是我送上门的,看包装都是外文,一盒就顶咱们大半个月工资。”   猫着腰给女人递了茶水,便听媳妇儿小蔡接过话头,“这事儿我知道,都当单琮容现在能耐了,是碟儿菜,汁桃真是苦也苦死了,真有能耐,咋不让他们家单星回先上北京念书去?!孩子马上都要升初中了,真有便宜捡还能不让自家孩子先受用?外人瞧着热闹好看,里头一个屁都嘣不响,北京那物价房价就他们家老单那点教书的死工资,都攒了十年了还没把他们娘俩成功接到北京去。”   真不知道青湖村那个王书记是怎么想的,为了这个为难他们娘俩,连镇里给拨的修路指标都不通到单家大门口。   知道全村只有自家这回没赶上修水泥路,段汁桃找上村委会的时候,被一句“修路专项款用完了,等下一批名单”堵了回去。   前脚出了村委会,后脚就蹬上自行车,抹着泪,奔闺蜜小蔡这来哭诉了。   小丁趁着妻子小蔡气恨得牙根痒痒,顺力借力道:“可不是嘛,上个月有京大来的信,他们家门前那条黄泥路啊是真不好骑,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子儿,我骑车颠了两下石子儿卡进车轱辘里,连人带车全砸飞了,这不,连邮差包都被石子儿割出了个大口子,回到邮局刚好被主任看见了,主任让我赔单位一个新的,扣了我上个月十块的工资。”   小蔡听了新仇旧恨简直火不打一处来,啪的一下,手里的搪瓷水杯掷了出去,在桌上溅起好大的水花,茶叶一时也翻飞尸横。   “好啊!原来是这个由头,老娘还没跟他算工伤费呢!走,明天我就上你单位问问你们主任到底赔的是哪门子道理!”   完了,完犊子了。   看热闹却引火上身。   小丁的心拔凉,登时在心里叫苦不迭,他家这位真在单位闹起来,可不比青湖村的段汁桃逊色多少。   更要命的是,他家这个虽然和段汁桃一样读书少,但人家段汁桃在丈夫——京大教授单琮容的耳濡目染、常年浸淫下,好歹会说几句漂亮的场面话。   不然怎么那回王书记上门托求,愣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临走前还客气地夸了几句老单家的风水适合出人杰。   而他家这口子,认死理,死脑筋,说一不二,说明天去绝不会拖到后天上午。   她那张嘴说出去的话,活脱像飞出去的刀,结婚十三年,他算是领教够了。   怀着悲壮的心情,小丁辗转一夜,隔壁的鸡刚打鸣,就轻手轻脚穿好衣服,摸索着逃出了家门。   冷清的窄巷街道,路边的矮煤炉上,烧着滚沸的翘嘴茶壶,掀得锅盖顶顶作沸,不见有人来收。   天微微亮,翻出的鱼肚白色,灰青得像他的脸。   好巧不巧,第一个到单位分信件的时候,又有京大来的信——   桃收、琮寄。   这么多年,单琮容给家里写信,从不写段汁桃的全名。   单字一个“桃”,亲昵、旖旎、属于两人间的小暧昧,小丁更乐意把他称之为文化人独有的“骚”。   文化人瞅着正经,写出来的文字却很有些腥骚的手法,不然当初段汁桃怎么死活不去当老村支书的儿媳妇?   这就是连魂儿都被勾进去了。   和单琮容结婚的时候,还是段汁桃在家里挣钱继续供他念完大学。   段汁桃长得不差,这十来年像守活寡,虽然学校有寒暑假,但也没见单琮容回过青湖村几次,上回见到他还是二年前单家两位老人走的时候。   把老人的后事收拾妥当,又一晃两年没见过单琮容了。   推着自行车怔忡恍惚间,黄泥路的尽头,单家大门从里面朝外推开了,小丁一眼认出了门口那个婀娜的身影。   像是瞧见他,段汁桃愣了一下,远远对着屋里喊了一声:“星回,你爸又来信了,上个月说叫我们等信儿,你说……这回事情会不会真成了……?” 第2章   屋里传来懒懒的声音:“你管他呢,我可不像他,半大辈子净哄你玩儿了,妈,你记住,这世上只有我不会骗你。”   打他出生起,他那一年难得见上一回的爹,回回说要把他们娘俩接北京去,哪回不是跟个屁一样,放了就没了?   小丁加快脚步推着自行车小跑,把信交给了段汁桃。   自行车掉头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段汁桃心猿意马的跺脚尖声欢呼:“星回,你爸爸信上说了,这回终于,终于咱们要成北京人了!”   小丁竖起耳朵,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看来这一回终于不是空欢喜,段汁桃一家真要去北京团聚了。   段汁桃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捧起信笺亲了又亲,扬声道:“家里的破锅烂盆儿咱们一个不要,北京什么都有。走,今天妈带你去镇上下馆子,再给你买两身新衣服,北京可不比咱们这,再过一二个月下雪都有可能,你爸爸说怕咱们去的时候天已经冷了,叫咱们先把厚衣服带上。”   屋里传来的应声依旧懒懒洋洋,“很好,妈,你总算长进了。”   不枉他苦口婆心、日以夜继地给她灌输洗脑北京的先进。   据他所知,他的母亲段汁桃女士,在往昔的岁月,已经假想演练过无数遍,万一自己那亲爱的丈夫突然来信,学校同意给他升职单独批上一间小院,通知他可以带家属,她和儿子要带什么举家迁往北京。   为此,只有初中毕业的段汁桃女士,特地买了个巴掌大的纸壳封面笔记本,密密麻麻地记上,并且排查了一遍又一遍,时不时查漏补缺,可谓家里的一根针都不能放过。   当看到厕纸两个字的时候,他彻底咋舌了。   谁人不说家乡好,但这个好,也得有点自知之明……   原来在段女士的心中,偌大的北京居然买不到一张擦屁股的草纸?   段女士有时候严谨得荒唐可笑。   段汁桃回屋,看见儿子躺在长椅上,两根长腿斜斜垮垮地交叉搭着,一本巨厚的书盖在他的脸上,半分没有正经样子。   掀下盖在儿子脸上的书,段汁桃掐起他颊边的肉,嘱咐道:“别把你的鼻子压塌了,全身上下也就这鼻子让我瞧着还算顺眼些。”   他的鼻子是丈夫单琮容的升级版。   单琮容的鼻子已经生的够笔耸好看了,儿子的鼻子大有青出于蓝的意味,不仅笔耸,就连山根到笔尖的弧度都仿如雕刻,精准完美得不留一丝余地。   段汁桃的唇角翘起了蜜,说着就要往楼上去拎包。   “妈,我想买一件白衬衫,还想买一条牛仔裤。”   白衬衫可以,牛仔裤可不便宜,一条怎么也要五六十块,快赶上村里一个户头半多个月的收入了。   整个青湖村,只有一户人家有这样时髦的牛仔裤。   张屠户是村里的顶富,去年儿子结婚的时候穿的就是那种蓝澄澄的裤子,一条裤子顶的上一套好西装了。   张屠户家都是肥胖基因,几个儿子女儿随便拎出一个都抵得上一个半人头,那样粗胖的短腿穿起牛仔裤来,倒有些要撑爆裤子的滑稽。   段汁桃之前就想过,这种型制的裤子得瘦成竹竿样的腿穿才好看,套上去松松垮垮却一点不显拖沓,精神青春得很。   儿子单星回不仅在读书这块儿随了他老子,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神,就连那高挑的个子都是遗传了个十足十。   才十二,已经有一米七三,那两条晃搭搭的竹竿腿,腿身比例出奇得逆天,走在段汁桃身边,长腿能比到段汁桃的腰。   今天不是过年也不是过节,而是他们一家三口终于要在北京安家落户的日子。   信上还说学校给了一笔安家费,掐算着购置生活用品和路上盘缠的数目,不等细细盘算完,段汁桃架不住心情好,大手一挥,阔绰道:“好,就买白衬衫和牛仔裤!”   *****   从青湖村出发到县里,坐的车,原先是载猪的大货车。   车板上卸了猪笼,铺上稻草,颠簸起来,稻草缝里还是能闻见阵阵的猪骚味。   女人们嫌臭,半路实在忍受不了,让司机去取挡雨的苫布盖在稻草上。   司机犹不死心,一边拿苫布的时候一边还嘟哝道:“哪臭了?车上人多,脚臭汗臭狐臭屁臭,你们这些娘们就是穷讲究,出远门不惹一身臭那还算出门子吗!”   总之什么臭都不是他的车臭。   女人们早就见惯了跑车的赖汉能糙到什么程度,捂着鼻子只让他快点铺好。   段汁桃掐了身边单星回的胳膊,长吁一声,“咱家都好多年没养猪了,你爷爷奶奶在的时候家里最多养了十二头猪,那年岁不勤快,可养不活这么多的猪崽儿。你奶奶最宠你,家里鸡鸭鹅更是没断过,不然你能营养这么好,长这么高么?要不是前两年,他们的身体不成了,这程子还是满场院的动物园。”   言罢,轻轻抚了抚缩在自己腿边的奶花狗——花卷。   花卷是一只通体奶油白,背上有两块醒目大黑斑的公狗,讨喜的奶牛配色让人瞅着就觉得非同一般,现在已经有七岁的高龄了。   它不像平常农家看门护院的犬只,平日在单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浑身上下就连尾巴尖尖翘起的弧度都带着一份自持的骄傲与慵懒。   别的狗夜里睡觉最高的待遇就是进牛棚,这还得防着被牛一脚给蹬飞了。   单家的花卷是单琮容从北京的汽车站捡的,因此从血统上来说是比村里寻常的狗来得尊贵些,是不是北京户口咱不管,但毕竟怎么也算条京籍的狗是不。   于是全家人把它当宝贝稀罕着,仿佛单琮容捡回来的不是什么小动物,而是惊世骇俗的传世京制古董,这也奠定了花卷在单家拥有上炕资格的基础。   特别是冬天,一到屋外下雪的季节,烧的热乎乎的炕上,一准有一个圆溜溜白乎乎的小脑袋从毯子里钻出来。   那年冬天,单琮容跟学校提早打了假条回老家过年,漫雪纷飞的车站,因为有先见之明避开了春运的高峰,因此车站显得人头寥寥。   单琮容是在车站垃圾桶边上,一个废纸壳里发现小花卷的。湿哒哒的毛不知道是被哪个淘气的小东西淋了通身的橙子汽水,空了的玻璃瓶还横躺在纸壳箱的一角。   缩抖成一个球状,模样甚是可怜。   按理说空了的玻璃汽水瓶是可以还回去换五毛钱的,但不知是不是主人因为心虚,亦或是急着赶车,连汽水瓶都丢置不要了。   单琮容捡起空玻璃瓶,又拎了小狗的脖子,径直往边上的小店走去。到了商店果然看见门口摆着一摞回收空瓶的塑料筐,最上面的那个筐空玻璃瓶只摆了一半不到。   把空玻璃瓶往里面一丢,听到哐啷碰撞响声,老板从拥挤的玻璃柜台后面钻出半个头,刚拉开抽屉要找五毛钱给他,便听单琮容道:“不用找我钱,借我点温开水和肥皂就行。”   老板闻言从柜台后面彻底钻站了起来,一看,原来他手上拎了只狼狈的小土狗,再定睛一瞟狗毛上黏答答的液体,顿时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第3章   “见天儿的小杂碎,净拿这些小畜生做文章,赶车吗兄弟?”   “还有半小时发车,来得及给它冲个澡。”单琮容抬手瞥了眼手表。   “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是回老家去吧?”   “嗯,好几年没回去了,今年早点回去赶上过小年。”   “那敢情好。”   老板起身拎起开水壶又拣了平时洗手的肥皂,拿了脸盆掺兑了点凉水,很快,单琮容就蹲着麻利地给小狗洗起了温水澡。   老板瞧他给狗打肥皂时认真仔细的模样,再看他年纪不是很大,以为他还是学生,学生嘛总是有泛滥不完的爱心。   年关还早,车站人流量不大,这会店里也没什么生意,便悠闲地和单琮容攀谈两句:“一会你上车了,拿它也没办法呀。”   指了指沉浸在肥皂泡里一脸发懵的小狗,意思是就算现在给狗收拾妥当了,等会你走了这狗的命运还是得尘归尘土归土。   单琮容缓缓直起了腰,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抹了一点雪白的泡沫,点在小狗湿漉漉的鼻子上,仰头冲着老板咧嘴一笑:“忘了给我儿子买礼物,送他一只小狗正好。”   老板愕然,瞅着年纪也不大呀,咋就连孩子都有了。   老板八卦地问:“多大了啊?”   不知道老板是问他还是问他的儿子,单琮容推了推鼻梁上悬着的眼镜,严谨答道:“我二十六,儿子……嗯,应该是五岁了。”   应该这个词用的……咋就和自己儿子还不太熟的样子。   “那你结婚还挺早。”   “不早,我们那正常十七八结婚,我和媳妇儿在我们那算晚婚。”   “就你一个人在北京,咋不把老婆孩子一起接过来,一个人过的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呐。”老板似乎深有感慨。   单琮容赧然一笑,“正攒钱呢,早晚把他们接过来。”   “挺好、挺好,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我家那口子要是还在,我和妮儿也不至于回家吃不上一口热饭。她姥姥想闺女,时不时就把孩子接过去,其实我都知道,她姥是念着我年轻,把孩子接走让我和相亲对象多接触接触。可我心里难受,你说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上午我俩还一块出门,那天要不是我搬货闪着了腰,她妈也不至于自己一个人去进货,那么大的卡车扫了尾,她踩货的三轮儿都被轧成了铁片,你说她得多疼啊……”言至此已然泫然欲泣。   又紧紧抓住单琮容的胳膊,谆谆嘱咐道:“对媳妇儿好点总归错不了,没了她我才知道一个人有多难,平日里她做的活都是我看不见的,等她走了,这些活计才一件件显摆出来,我这心啊刀剐似的,一个好女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背地里下的苦功都是功劳,咱们男人可别身在福窝不知福。”   单琮容心受触动,不由也念起乡下妻子的好。   当初她有更好的前程,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和他结婚。   村支书家里的老大董学成,从读书起就爱蹬着他的自行车到段家十字路口去接段汁桃。   那时候有一辆自行车可是了不得的事,分量堪比现在的小轿车,段汁桃却是一次也没坐过他的横杠或者尾座。   那时候他还不开窍,只知道她乐意和他一道走,觉得董学成的自行车太扎眼儿,容易招人的嫉妒。   董学成嫌他碍眼,暗地里使坏,在他放学的路上叫了一批流子揍得他眼冒金星不识北。   第二天一早段汁桃照旧在路口等他一起上学,后面隔了一米不到的距离依然是推着自行车跟着的董学成。   董学成见他果然被揍成了王八相,暗自憋笑,憋笑时剧烈起伏的身子将自行车都带的哐哐打起了摆,活像缝纫机针脚嘚嘚嘚的上下踩动。   段桃汁一下就明白过来单琮容这副模样究竟是拜谁所赐。   于是,接下来,单琮容迎来了此生最震撼的时刻——   段汁桃白眼翻飞剜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董学成一眼,霸气地扯过单琮容的衣领,把他的后颈往下一摁,然后他的唇扣在了两片温热的柔软上。   蜜桃,是鲜润的。   那一刻,似乎他的血液也与桃汁融为一体,开始变得甜嫩多汁。   董学成那小子仿佛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活春宫,吓得一下就爆哭出声,颤颤巍巍、气急败坏地指着段汁桃,舌头都在嘴里打起卷儿:“你、你怎么能这么干!你、你不知道……我才是喜欢你的人么!”   段汁桃威风得像个女土匪,好似带着她无往不胜的战利品,眉毛一挑,缓缓反复揉捻着单琮容脸上那两片她刚刚品尝过的薄唇,挑衅冷笑:“是么,可我喜欢的人,好像是他,不是你。”   你喜欢我关我什么事,我喜欢谁,才是我自己的主意。   这就是段汁桃,从小就很有自己的主意,要什么,喜欢谁,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她妈从小就愁,这样一个犟得十头牛拉不回来的倔丫头,要是真瞧上了哪个穷小子,就是被饿死打死在婆家都不会回来嚎上半声。打小她爷爷奶奶就宠惯了她,家里一溜儿的小子,独出了这么个闺女,稀罕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那么多个算命先生也总和她说,她这闺女,一条道走到黑,将来不是落魄至极的破落户,就是富贵滔天的命,两个极端,绝不杵在中间档含含糊糊。   从几个邻居大姐和婶子口中,知道了村支书老董家的大儿子似乎对自家汁桃有意思,段母眉眼的肉不动声色地跳了跳。   连连摆手回说:“哪能呢,孩子还小,才上初中,这些事往后再说。”   “不小了啊,再过二个月就初中毕业了,我家雪芬初一就开始说人家了。”   心里却暗自回想这段时间在大队干活,董支书也总是待她分外亲热,见了她总是爱家长里短地唠上两句,有时候还会抓几把糖塞给她,好像两人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亲家,提前开始分享喜糖的喜悦。   嫁给支书家的长子,果真不就应验了算命先生说的她的桃儿将来是个富贵滔天的命吗,这村里谁再大还能大得过书记?   可这份喜悦在心头滋生没多久,就听说董书记家的老大回家哭得死去活来,在炕上三天不吃不喝,据说是失恋了。   再有多管闲事的耳报神,把段汁桃在自家十字路口撩人的“丰功伟绩”眉飞色舞地转述给自己,段母登时气了个倒仰,心也随之石沉大海。   她这苦命的女儿,十头牛拉不回来,好好的富贵路她不走,刹车掉头竟一路要往那穷窟窿里钻!   段母捶胸,天爷啊,咱不挣命,好歹挣口气。   老单家穷得叮当响,一家子穷亲戚不说,最主要那地儿不养人,孩子死了一个又一个,老单两口子老来子独养活了一双儿女,爹妈六十,老大单琮容才十五,小的更别提了,八岁,在家能帮衬啥?   就前天她在老李媳妇家里嗑瓜子,还嘲笑谁家傻闺女嫁过去,那真是一个人把老的小的一下子伺候全了。   老单这两口子,有本事生,别活不到岁数没那本事养呐。   作孽的桃妮儿,这讨债鬼,看上谁不好。   段母两眼一黑,没法活了,单家那日子,是个女人,谁都过不下去。 第4章   大货车好不容易在县城里停稳了脚,车上的男人女人孩子和牲口们,便下饺子似的下了车,他们其中一大半,要去县里的火车站坐火车去省城。   有的是去省城倒火车,有的则和段汁桃一样从县城出发,坐火车去省城的汽车站倒长途汽车。   段汁桃算过了,儿子长得高,早三四年前坐火车就得买全票,省城去北京的两张火车票一共是四百五,公家单位车票钱一分不能少。   汽车票一张二百二,卧铺,一路睡到北京,两张能喊卖票的抹了零,省下四十刚好儿子买牛仔裤的钱从这里头掐出来。   段汁桃留了个心眼,让汽车站的人照样给她掐两张票四百四的发·票,因为单琮容信上说能拿去学校报销。   这二年,公婆走了。   他们年纪比寻常的公婆大,自段汁桃嫁进来三病五灾时有,每年看病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小姑子三年前也许好了人家,大学毕业就和同班同学找好了对象,小夫妻两人都在县城里有正式工作。   真正手头攒下钱的也就是这两年,虽然手头宽松了些,但是精打细算的习惯段汁桃一时半会改不了,有时候半夜睡不着还会不放心点灯去翻一翻存折,望着那一串串激增的存款数有时候竟不知该拿这笔巨款做什么好。   听儿子他姑父说,丈夫单琮容,去年发表了几篇了不得的文章,实验的数据很快要拿到国际上应用。   自打那以后,每个月单琮容从家里汇款的日子,就是段汁桃心惊肉跳心神不宁的时刻。   第一次看见那串汇款数字,段汁桃跟银行柜台人员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出了银行还头脑发懵,回到家里更是如坐针毡,一本存折合合开开,一会藏到床垫子最底层,一会又不放心,又翻出来拿去放在衣柜里自己多年不穿的旧大衣口袋里。   第一个月是小四位数,第二个月更离谱,听说是结了一笔稿费,比上个月的数目尾巴还要多添一个零。   段汁桃心如擂鼓,出了银行,转头就去自行车市场阔气地买了一辆新自行车,两腿呼哧呼哧地蹬回了娘家。   一路哼着小曲儿,手刹刚一拉,单脚踩落在地,就看见了门口的大嫂二嫂,正为着两家的孩子明天谁该去当花童,挣二十块的花童红包吵得不可开交。   段汁桃发懵的热头脑,见了这一幕总算清醒了一些。   门口的大嫂二嫂见是她来了,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二人竟霎时偃旗息鼓,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大抵觉得她又是上这打秋风来了,便只是敷衍地招呼她进来坐,转身就借口农忙去了。   段汁桃在心底轻叹了口气,前几年家里老人病了,确实是有伸不开手的时候,但她从不轻易开那个口。   只要低下头一回,往后就算头抬得再高,那也是低人一等,这个道理段汁桃很早就懂。   只有一回,那还是妈瞧见她回娘家穿的还是三四年前的毛衣,那时候早就不时兴洋红色的垫肩款了。   她灰头土脸整日埋在家里煎汤熬药地侍奉公婆,哪还有心情去赶时髦,只有自己的亲妈心疼自己,转身就去衣箱里拿了新纳的鞋垫,用剪子剪开,里头是她平时攒下的二百块私房钱。   孩子虽小,但也会学嘴,大哥家的儿子事后依葫芦画瓢地去拆亲爹的鞋底,着实挨了好大一顿揍,拿那臭烘烘拆了一半的臭鞋垫撒起火来,直塞到孩子的嘴里喊他吞下去。   孩子委屈的含着鞋垫一角,抽抽搭搭地哭说:“奶奶拆鞋垫,里面有好多钱,小姑拿了钱肯定买糖和饼干去了。”   孩子妈一听那还了得,你们老段家干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勾当,还开发我儿子当出气筒?!顿时就把老段家的屋顶都掀破天了。   也就是那一回,段汁桃回娘家,再也抬不起头了。   二位嫂嫂刀削的目光在她看来,总是有意无意透着送客的寒光。   段汁桃跨下新买的自行车。   孩子们见了姑姑却很高兴,一张张小脸迫不及待地凑到段汁桃的跟前,围着她的新自行车转,还指着手把上挂着的五斤纸包桃酥盒问:“小姑,又给我们带什么好吃的了?”   她笑着把桃酥摘下递给孩子里的老大,喊他给每个人匀一匀,柔声问:“奶奶在家吗?”   “奶奶和爷爷出门喝喜酒去了。”   也好,段汁桃心想,这样的喜悦藏在心底就好。   这世上真正为自己祝福的,恐怕只有自己的公婆,只有姓单的才盼着姓单的好。   就连自己的亲妈,当初抹着泪递给自己二百块私房钱,嘴里说的都是:“你两个哥哥也都不容易,这钱原是我攒着打算给他们支使的。你两个嫂子一个比一个厉害,男人在外,兜里没个五十一百总有一天要出洋相。”   妈的话她懂,她虽疼她,但这份心疼和爱是有代价的,妈这话的意思是,哪天发达了别忘记带带她两个娘家兄弟。   她从娘家借的钱,无言中便被告知是连本带息的。   如果是两个哥哥,二百块花了也就花了,没什么还不还的。   在她这儿,娘家早早先种一份小恩,二百块,往后好跟她一笔笔地算清该偿的大情。 第5章   段汁桃刚跳下货车,就看见小姑子和儿子的姑丈已经在路边翘首盼着。   他们夫妻俩一人蹬着一辆自行车,都是心细的人,后座还包了好几层崭新厚厚的花棉布,他们一人载一个,拉他们娘俩去火车站,这样一路就不硌屁股了。   “你们这也太客气了,今天是工作日又不放假,难为你们还专程请假出来,我说不用你们送,火车站离这没几步路。”   话虽这么说,但是段汁桃心里还是抑不住的开心,小姑子没出嫁前最黏她,她在娘家又没有姐妹,嫁到单家,小姑子把她信奉得比她亲哥还神,两个人好起来的时候压根叫人看不出是一对姑嫂,直呼亲姐妹也不过如此。   “嫂子你跟我们还见什么外,星回,快把你妈手里的行李接过来,别累着你妈。”   都说姑姑疼侄子,到了单琮玉这就变成了疼嫂子。   “嫂子,知道你们这回轻装上阵,我们也就不买什么东西让你们捎带上,只买了点路上吃的,再这五百块是给星回的上路钱,这还是他头一回出远门,这个钱必须得拿着。”   段汁桃吓了一跳,五百块,可是单琮玉一个月的工资了。   还好,瞥了一眼旁边妹夫的脸色,丝毫不改,像是夫妻两个商量好的数字。   单琮玉笑她这副做贼的模样,“你看他干什么,他下个月就要去买小汽车了,五百块跟他贫什么。”说完一副懊恼的样子,转头埋怨丈夫:“都怪你不勤快,早早把驾驶证考出来,这会子车也早就提出来,可以去乡下接嫂子上来了,还坐货车上县城受那罪。”   段汁桃吃了一惊,小夫妻俩结婚才三年不到,居然存够十万块去买小汽车了?   整个县城的路上都不见几辆四个轮的小轿车。   小姑子冲她眨眨眼,扯了她的袖子,嘴贴着她的耳朵轻声嗫嚅:“婆婆给的钱,公公下个月荣升一把手马上要公示了,他们两老不好高调庆祝,心里实在高兴,给我们两个年轻人买个车也算喜庆喜庆。”   段汁桃听了着实为她高兴,小小的人儿,在她手底下长成大姑娘模样,又咬着牙把她供完了大学。一毕业找到了好工作,紧接着马上寻了一户靠谱的人家,工作婚姻两手抓,从没让她操心的时候,段汁桃这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   有着娘家两个嫂子的前车之鉴,她总时不时对照着,对自己说,自己福薄,没福气碰上谈得来的嫂子,自己嫁去单家也做嫂嫂,绝不能叫琮玉将来和她一样伤心,落得个有家回不得。   “你过得好,嫂子和你哥也就放心了,我们一家都去了北京,总有担心你的时候,怕你受了委屈,想哭都没地儿找人哭一场。”   这话她不怕妹夫在场听了笑话,原意就是为了敲打敲打妹夫,他们举家迁到北京,小姑子一时间在本地娘家无人,别叫她在他家受了委屈。就算万一受了委屈,他作为男人也得时刻记得护着自家媳妇儿。   委屈的时候不是没有,又和公婆一起住,只是单琮玉被段汁桃从小宠的一惯好性儿,不愿去计较罢了。   有嫂子在,家里但凡需要有人出面掐尖要强,总是嫂子打头阵把她护在身后。   可是她也长大嫁作人妇了呀,眼下哥哥和嫂子好不容易等到了一家团聚的机会,她再使小性儿叫他们不放心,就是自己的罪过了。   “放心吧,他们一家亏不了我,再说我手上还把着他家的小崽子呢。”单琮玉玩笑道。   “怎么不把明明也带来呢?”段汁桃上回见小外甥还是过年的时候,单琮玉两口子把他抱回来到乡下拜年,小家伙虎头虎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和儿子单星回小时候还真有几分相像。   “走路刚走顺溜,正是搁家里造反的时候,我们俩逃出生天,好不容易歇口气,丢给保姆呢。”   “男孩儿就是这样,你忘了星回小时候了?也就爹由着他胡闹,就是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全砸光了,老爷子还拍手给孙子叫好叫威风。”   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替我谢谢你公公,原为了星回去省城上初中托请过他,学校谈好了,倒是我们这边出岔子不去了,耽误他替我们筹谋了,怪不好意思的。”   单琮玉瞟了一眼边上拎包的丈夫。   丈夫会过她的意,接过话茬,自己亲自上阵道:“嫂子别客气,星回这成绩拿去省城人家都是巴不得请进门的。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再说人家未必是看在我爸的面子上,省城不比县里,咱们小县出身他们不一定看得上眼,人家真正吃面子的,还是咱哥。”   难道她不知道,这事儿是单琮容打电话给省城的人办下来的么?   不过这也不怪段汁桃不知内情,单琮容这人就是那样,做什么事都闷里闷声的,不做成绝不透漏半个字,就算做成了也未必愿意吐露一言半语。   单琮容备了两条线路,一条是自己这回跟学校提请的升职和家属院购房资格又一次失败了,老婆儿子继续在老家待着,那么就得早早地替儿子打算起来,小学在县城里读书不算耽误太多,初中必须得去省城,那里有全省最集中和优渥的教育资源;第二条路就是自己这次升职和家属楼批下来了,那么儿子单星回这次也可以顺利在初中升入京大的附属初中,到时候自己再费心辅导他的功课,不怕学业功夫比京籍的孩子落下多少。   他人虽在外,心里却一直是惦记着家的,只不过这份惦记,从来不轻易说出口而已。 第6章   发往省城的火车,哐哐哐的一路沿着铁轨打摆,花卷藏在单星回的书包里,偶尔露出两颗獠牙想要抗议,刚呜咽一声就被单星回摁了回去。   他压低声音对它说:“你是条老狗了,别跟小崽子似的上蹿下跳,在狗界你都可以当爷爷的年纪,给我放沉稳些。”   又掐了半根火腿肠囫囵塞到它的嘴里,算是安抚。   段汁桃心疼地说:“你别噎着它,它上年纪了牙不好。”   段汁桃最喜欢花卷那一口整齐的白牙,一点都不像村里的其他狗,参差不齐,龅的龅,缺的缺,人的牙不利索也丑,大多数狗因为牙口不好丑的千奇百怪,但狗的牙如果生得齐整,那一排排细小瓷白米粒似的牙,哈着嘴露出来别提有多讨人欢喜了。   去年十月,大约也是现在这么个时候,花卷掉了步入老年的第一颗牙,犬牙落在炕上,夜里段汁桃脱了裤子上炕感觉到身后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大叫一声,从腿后把东西摘下来,拿过炕几上的台灯一照,才发觉这是一颗明晃晃、脱落下来的坚硬狗牙。   单琮容写信来说大城市里的宠物犬,主人有给它们早晚刷牙的习惯,狗的牙齿和人一样都需要精心养护。   她平时把花卷的那一口牙护理得多么好呀,早晚刷牙一顿不落,去县城商店给它买货架上最柔软的牙刷,怎么花卷的牙还是掉了呢?   段汁桃的沮丧一连持续了好几天,那伤感不仅是为了逐渐年老的花卷,也为了自己眼角生出的第一缕褶皱。   然后有一天周五她去县里接儿子放学回家,与往常不同,这次她离放学时间点足足提早了三四个钟头就到了县里,生平第一次踏进了卖化妆品的商店。   化妆品柜台的售货员把产品说的天花乱坠,仿佛跟品牌的老板有仇,一瓶雪花膏能挖出大半瓶直往她的手上、臂上涂抹。   售货员把段汁桃裸露在外的双手和胳膊涂得油光水滑,柜台白柔的灯光打在她的肌肤上能泛出晶莹的涟漪,这才堪堪满意似的停下了里外揉搓的动作。   “带一套走吧,你瞧这霜多适合你的肤质,一抹就全吸收了,今天买我再送你几个小样和两片羊胎素面膜,还能再送你一次化妆体验。”   段汁桃瞟了一眼价格,套装标价328,眼皮跳了跳。   还没等段汁桃回过神来,柜台售货员就已经麻利地翻出手提袋开始打包。   “别犹豫,咱们女人不对自己好,舍不得给自己投资,你以为男人真稀罕你为他省的那几个钱?”售货员大约见惯了男人们领着搔首弄姿的年轻姑娘到商场里一掷千金,嗤之以鼻哼声说:“做女人千万别犯傻,你不花,有的是人替你花。”   段汁桃不知怎么,平日里主意大的很,这会进了商场就跟老老实实待宰的羔羊似的,脑子完全不经思考,等售货员给她化好妆,出了柜台,才发现自己真真实实的掏出去了三百多大洋,换来手上轻飘飘的一袋护肤品。   去接儿子的路上,三百块仿佛抽干了她的灵魂,一路心不在焉、失魂落魄。   三百块可以买六百斤的大米、一百来斤最好部位的猪肉、五六床过冬的上好新疆棉被,一路盘算兑换着,段汁桃越瞧着手上晃荡的手提袋,越不是滋味。   儿子单星回刚和同学打完篮球,出了校门在边上小店买汽水,弯腰随手从筐里捡起一个玻璃瓶,就听小店的老板朝着大马路吹起了口哨。   这是老板发现美女的独特暗号。   他们四五个男生接收到信号,齐刷刷地搭肩转头望去,这一看不得了。   “单星回,这是你妈妈吧?”   “你爸从北京回来了?”   “不能,他爸能回来,猪都要飞上天。”   “那你妈……这是准备给你找新爸了?”   “滚。”单星回的回应简单粗暴。   嘭的一声用开瓶器起开了瓶盖,单星回捻了一根柜台金属罐头筒里的吸管,他平时喝汽水喜欢用仰脖子咕嘟下灌的姿势,很显然这根矜持的吸管是为他的母亲段女士准备的。   “妈,喝汽水。”   段汁桃一把推开汽水瓶,光是看见冒气泡的瓶壁,牙就不禁开始吱吱打颤摩挲,“你喝你的,妈不喝,你们结过账了吗?没结妈请你和同学喝。”   老板这才认出来,这个女人是这里经常大方请儿子同学喝汽水的常客。   今天她化着精致的淡妆,桃粉的腮,眼睛上面是细闪着的眼影,那抹蜜色的唇亮晶晶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垂出蜜来,还是穿着她最经常穿的那套靛蓝套裙,但因为妆容的缘故,看腻了的套裙今天也显得格外顺眼新鲜。   她垂下眼睫低头往包里掏钱的姿势让老板不觉看痴了。   单星回评价道:“妈,你该再去烫个头发。”   段汁桃烫红了脸,本来第一次化妆就怪难为情的,儿子还来编排她,好不容易从包里翻出了一张两元钱搁在玻璃柜台上,嗔怪道:“小孩子别乱说话。”   老板照旧不收瓶子的五毛押金,四瓶汽水一共两块,单星回他们喝的快,咕嘟三两下,肚子里灌满了气儿,就把空瓶子全撂回了塑料筐里。   接了儿子,两人并排往客运站的方向走去。   每周五下午六点,是县里开往村里最后一班汽车发车的时间。   其实刚刚几个孩子说的诨话她全听到耳朵里了,一字不差。   在心里忖了忖,段汁桃还是嗫嚅开口:“不是你爸回来了。”   “我知道。”单星回不假思索。   “也没打算给你找新爸。”段汁桃拢了拢鬓边的碎发。   “不然呢?你认识的人里有比我爸学历高,长得比我爸帅的?”单星回抱胸挑眉。   段汁桃原本还有些愧疚,自己下午乱花钱了,这下被这崽子气的又立马重新支棱起来,提着他的耳朵啐道:“你的学历还没我高呢,一张嘴就知道贫,送你上学给你交学费是让你学知识,不是让你瞎白话。”   段汁桃有些悲哀,到了明年这话她就不能轻易威风说出口了,因为明年儿子就升初中了,而自己也仅仅只有初中毕业。   “妈,你要找点自己的事做,你也可以有自己的人生。”单星回依旧懒散的说着话。   段汁桃愣了,儿子这是嫌她没工作,游手好闲么?   家里丈夫和他姑姑都是高学历,有正经体面的工作,只有自己常年待在家里,可家里没人打点也不行呀,他小孩子家家哪里知道经营一个家庭,里里外外要费多少力气,在他眼里饭是热的茶是香的,衣服向来都是夏凉冬暖的,仿佛四季轮回天经地义一般,哪里晓得这些再自然不过的事,全是因为仗着他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勤快妈。   段汁桃忽然有些被嫌弃的委屈,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念了点书,长了点本事,就能开始随意评价她的人生了。   下一秒,这死崽子出言就让她彻底瞠目结舌。   “妈你就不怕我爸在北京再找一个吗,你今天总算开窍了。”   噎的她想就地脱了鞋,问候问候他的猴儿腚。   “这些话你都是哪学来的?”   所以学校的老师一天到晚到底教了个啥?   段汁桃一边撵他,一边心烦,忽然就对今天下午乱消费出去的巨款一下释然了。   计划生育严,这辈子左右也就这么个儿子了,留下的东西都是他的,哪天把他瞧顺眼了就给他多留点老婆本,要是瞅着不顺眼了,哼哼,多花点,叫他日后吃吃苦头也不是不行。 第7章   狗在憋屎憋尿这方面的天赋是比猫要强些,一天一夜,坐火车一路憋到省城,花卷愣是一滴尿一泡屎都没有。   段汁桃有些害怕,人还有个三急,更别提这些大脑不高级的小东西了,本来牙口就坏了,别叫花卷再把膀胱也给憋坏了。   于是到了半夜,段汁桃实在不放心,迷迷瞪瞪间抓了睡出哈喇子的花卷,偷偷摸摸地准备往车厢的厕所钻。   “段汁桃。”有人气喘吁吁的喊她。   段汁桃一下心虚了,带鸡鸭坐火车进城寻常,这是她第一次带狗进城,心里没底,万一和列车员闹起来,花卷可不能半道被撂下火车。   一想到花卷,有可能被趾高气扬的列车员丢在陌生的车站或者铁轨,而她和儿子再也不可能回到这儿接花卷,段汁桃一时急的想哭,头也不回地一个劲往前一节车厢蹿。   半夜的车厢鼾声此起彼伏,大人小孩睡在过道铺就的尼龙袋和报纸上,车厢充斥着人们光脚的脚丫汗臭味,段汁桃小心翼翼踮着脚在地上四横的手脚间跳蹿。   人一急就容易乱了方寸,不然怎么段汁桃会没想到,叫她的如果真是列车员,列车员又怎么能精准无误地唤出她的名字。   所以刚刚喊她的压根也不是来检查的列车员。   “段汁桃你别走,是我。”   喊话的人就差喘得背过气儿去。   段汁桃这下终于醒过味来,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怎么是他?   “怎么是你,大董?”   大董就是董学成,因为在老董家排行老大,所以大家图便宜,都叫他大董。   董学成俨然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会被段汁桃轻易气哭的毛头小子,现在他是省里实权部门年纪最轻的副处长。   当年中考,单琮容一下成为了县里的中考状元,去了省城最好的高中就读;而董学成名落孙山,一气之下弃笔从戎,让村支书老爹给自己牵线搭桥入伍参军去了。   前年老丈人帮他从部队转了业,不过两年的功夫就蹿到了处室的二把手,眼下可以说前途无可限量。   段汁桃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他了,上一回见他,还是五年前他领着城里新婚的妻子回乡宴客。   那姑娘是名副其实的高干子弟,听说父亲是省里的部级高官,和董学成在军校谈了三四年的恋爱,剪着一头利落的短发,喝起酒来和她的短发一样干脆精干。   性格平易近人,爱说爱笑,酒过三巡已经放倒了一片村里出了名的酒吊子,她白净的脸上还只透着微微的霞红。   于是无人不说老董家的大媳妇是个能干的。   新娘来和她碰杯的时候,笑盈盈地勾着唇角,亲昵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玩笑着说:“原来你就是段汁桃啊,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目光却投向了不远处还在敬酒的丈夫董学成。   她一个村妇有什么好失敬的呢,肯定是有爱嚼舌根的人在新娘子跟前儿碎嘴了。   于是她拉起边上吃席的儿子,向她不卑不亢地介绍:“这是我的儿子单星回,快上小学了,快喊你董叔叔和徐阿姨早日给你添个弟弟或妹妹。”   做足了一个有家有室的妇人姿态,叫新娘把心彻底放回肚子里去。   新娘聪慧狡黠地笑了笑,果然把打量拷问的目光从新婚丈夫身上收了回来。   段汁桃没想到会在火车上遇见他,想起五年前的场景,现在还余有一丝丝尴尬。   “我离婚了。”   董学成开口就让段汁桃大吃一惊。   好好的怎么会离了,多好的姑娘啊……   身世、模样、性格,打着灯笼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   “生不了。”   没说到底是谁生不了。   “我妈背地里说她是下不了蛋的母鸡,被她听见,气哭了,扇了我妈一巴掌,离了。”   段汁桃骇然,心想,部长的女儿果然剽悍。   其实她想问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但他压根没机会让她多说一句话,就不停地絮絮叨叨倾诉:“我想那时候,我要是坚持娶你,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八成最后也是得嫁给我。”   不为别的,就凭他爹是村里最大的村支书。   “你瞧你一生就是儿子,把我妈气得更够呛,骂我没眼怎么找了个让她断子绝孙的女人。再听说你儿子出了名的聪明,和他老子一样会读书,我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非说是你的基因好,可我想着你读书的时候成绩不也就那样么,这读书的基因好,应该算不到你头上。”   这人说话还和年轻的时候一样讨人厌,承认她点好就那么难吗。   “我恨你,段汁桃。”   后半句——更忘不了你,没有说出口。   好家伙,合着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面,他张口就是骂人,段汁桃不乐意了。   “你这是刚离婚啊,到处撒火?能不能生这也怪不到女人头上,谁说生不出孩子就一定是女人的错。”话里影射的意思很明显了。   不一定是他老婆的错,那还能是谁的错。   他也不跟她辩驳,只说:“听说你要搬去北京了?”   段汁桃点了下头,不过没深想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消息。   “单琮容终于混出点样了?”   “算是吧。”   “我还是晚了。”   “晚什么?”   离得晚,他没说。   “你这狗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她怀里捧着的狗。   段汁桃突然想起来还没带花卷去上厕所,光顾着和他唠了。   “我去给它把尿,一整天没拉了。”   “我去吧,厕所又脏又臭,你不是有洁癖,最爱干净么。”   段汁桃心想也好,有人替她去,她还巴不得。   不过她没敢跟他说,这狗是单琮容从北京带回来送给她的,怕董学成知道了,不是要拿去上厕所,而是要炖狗肉。   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段汁桃等了一会,就看见花卷被董学成拎着脖子呜呜扑腾着回来,四只爪子凭空四挠。   定睛一看,还好花卷小鸡鸡的毛上挂着尿丁儿,看来是解决完狗生大事了。   他把狗还给她,花卷钻到她怀里时简直就是一个迫不及待的踉跄,两个后狗腿蹬得比兔子还快。   “下一站我下车。”   “这么快?”   “舍不得我走?”   “那你还是快走吧。”   董学成落寞地笑了笑,和她并肩站在车门这一节的车窗前,外面是漆黑的夜,远处一点星火也没有。   花卷嗅到了主人熟悉的气味,张嘴打了个哈气,很快又在段汁桃的怀里安心地睡着。   两人一时无言,彼此都想再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寂静。   没想到他说的下一站这么快就到,段汁桃刚寻了个话题准备开口,列车员咧着大嗓门过来巡车报站:“下一站白城,马上到,都醒醒,别睡过站了。”   车厢的人们开始渐渐苏醒,到站的旅客纷纷提早收拾下车的行李。   “你去白城干什么?” 第8章   车厢有点嘈杂,他好像没听清她的话,并没有回答她。   “我要走了,汁桃。”董学成垂下眼睑,目光不再看向窗外。   “正好我也回去,儿子这会怕是被吵醒了,他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看不见我会着急。”其实完全是她想多了,反而是单星回担心她迷迷糊糊走丢了。   “送送我吧,看着我走。”他卑微地央求。   段汁桃想不通他这么个大男人有什么好送的,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再说在这车上还能送到哪去呀,顶多在车门这跟他说再见。   “这一次,也叫你看看我的背影。”他执拗的说。   段汁桃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会大半夜出现在这趟列车上了,大约也弄清楚了他根本不是去什么白城……   她逃避的眼神不敢对上他如炬的目光。   “嗯。”她轻声应着,算是满足他一个小小的心愿,报答他刚刚带花卷上了厕所。   人群的躁动在列车开门的那一刻达到顶峰,这一站下车的人不多不少,将近一分钟才差不多下完。   临别前,董学成笑着伸手捋了捋她怀里的花卷,视线不再看她,跳下车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叠成四方豆腐块的手帕迅速--------------丽嘉往她怀里一丢。   等段汁桃慌乱接妥再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背对着她扬起手,逐步在昼亮的车站灯光里向黑暗走去,直至和幽深的夜色融为一体,再也不见。   打开帕子,里面是一个坠着红宝石的金戒指,看样子有些年岁了,戒指的黄金圈都磨得旧浊了,只有那颗晶莹无瑕的红宝石经过岁月的洗礼,鸽血一般越发璀璨通透。   董学成还是没有说出口,这是他十五岁那年偷了他太奶奶的传家戒指,准备送给段汁桃的。   其实也不算偷,因为太奶早就说过,这枚戒指是留给他意中人的,只不过他提早预支了而已。   在他手里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离婚的时候前妻把戒指撂了狠狠砸在他脸上,他那时候就心想,还我也好,本来也不是送给你的。   这戒指是一根入骨的刺,前妻爱戴着它招摇,那鸽血一样的红便时常在他的眼前晃悠,叫他总是时不时想起这戒指原本该送出去的主人。   这样的东西留着,施了咒一般,早就预示了他那一段婚姻的心不在焉。   于是十几年后,他决定还是把它送给段汁桃。   这东西不能留,留了,往后新的感情也不会好。   “妈,不是这一站下车。”   身后响起的声音让段汁桃吓了一激灵,赶紧捏拢手帕藏起戒指。   儿子单星回不知什么时候睡眼惺忪的走到了她的身边。   应该是醒了不见她,出来找了。   “哦。”   “回座位吧,花卷尿完了吗?”单星回的眸光往车门外的夜色一角轻轻一瞥。   “尿完了,好大一泡,又黄又骚。”   怀里的花卷睡态朦胧,听见小主人的声音,懒倦地掀开半缝眼,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想学舌些什么,可惜它终究不会人语,只坚持了不到十秒钟的吐露欲望,就又沉甸甸地合眼睡去。   “妈,你手上哪来的手绢?”单星回故意问道。   “捡的。”段汁桃眼皮一跳也不跳。   “那你打算还给人家吗?”单星回接着问。   “嗯……过些时候吧,车上这么多人,没准主人早下车了,哪天遇上了,就还他。”段汁桃叹着应道。   “那就给爸使。”单星回淡淡悠悠。   “你说什么?”段汁桃听了,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给爸使呀,这手绢的花纹不是男式的么?”   段汁桃沉默了,眼睛对上儿子透着促狭幽深的目光,她越看越觉得这小子怎么一副使着坏的模样……   她要是见了单琮容,决定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收拾收拾他的好儿子。   经她观察,这孩子从小到大干的事,桩桩件件,不是坑妈就是坑爹。   *****   阳光像一匹绸缎融进了车窗玻璃,丝滑柔软,轻抚在人身上,叫人昏昏欲睡。   北京秋后的太阳,就和这座城市一样,犯着懒。   段汁桃坐在长途汽车上,一路已经被颠去了半副骨架,从卧铺上爬起来,面人似的趴在车窗口,看着汽车路过T安·门。   饶是已经完全兴奋不起来,依旧对着广场上冉冉的国旗尊敬地行了个注目礼。   到底段汁桃见了单琮容的第一件事,不是让他收拾单星回,而是两个多年不见的老夫妻,整得新婚小别一般,夜里把灯一掐,两人在被窝里好得蜜里调油,全然把儿子抛诸脑后。   没几天,单琮容新分的单位小平房的院子里,就飘起了炖牛鞭的阵阵草药香。   段汁桃和儿子到北京的时候,刚好赶上学校马上要放国庆两天的假。   段汁桃刚来的头两天还有些怯生,新进门的小媳妇似的,神经紧张,见了生人羞羞切切,除了打招呼便只是抿嘴含笑。   平房一共两间半的卧房,北面一间是段汁桃和单琮容住,对门一间小点的是儿子单星回的房间,剩下西面最小的一间拾掇出来做单琮容的书房用。   厨房连着饭厅,有自来水和单独的卫生间,这是乡下没有的条件。   不过好在之前她去县城帮小姑子照料月子,小姑子的婆家是四层的小洋楼,二年前为了他们小两口结婚重新装修过。里面起了燃气灶、通了自来水、也新砌了卫生间、还装上了抽水马桶,在小姑子婆家待了一阵,段汁桃也学会了使用这些先进的生活设备。   去年小姑子坐月子,娘家只有她这么一个嫂子,自然要她过去帮衬,儿子呢也在县城读书,平时住校,周五放学就也一起接去他姑姑的新房里住。   小姑子婚后和公婆虽说一起住,却单独辟了两层楼供他们小两口使用。   一二楼是厨房、饭厅和公婆的活动楼层,三楼装修成小两口平时接待客人的客厅,摆着两张三人、二人座的意大利进口丝绒沙发和一台东芝大彩电,另外还有一个客房和一个公共卫生间,四楼则是他们小两口的卧房,边上是早早就备下的儿童房。   孩子满月的时候,小姑子舍不得她走,愣是留着她继续坐满了双月子。   那个月子,不仅小姑子养的好,作养得她也气色红润,丰腴不少。   临走前,亲家两位长辈怀里捧着快二十斤的大胖孙子,笑的眼缝都快撑不开,对段汁桃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再往后便是一连换了好几个带孙子的保姆,相比段汁桃操持家务事的麻利与细心,是怎么看都差那么两三分的顺眼。 第9章   原以为这些大学里教书的老师们,家眷也都是些清高风雅的人,不想也有很多是和段汁桃一样从乡下来的妇人,她们最新鲜家属院里的新面孔,于是段汁桃很快就在这儿找到了自己的社交队伍。   学校里有好几个教职工食堂,段汁桃这几天便跟着邻居的大姐和婶子们逐个熟悉摸排,总算得出比较全面中肯的结论——   西边的食堂的面食做的好,葱花肉饼卖得最俏,想要买上得七点之前起个早,一过七点准售空;南面的食堂中午适合打菜,肉菜卖的比市场上还便宜不少,排骨、肘子、筒子骨,大锅炖出来又糯又香不塞牙,蔬菜类就马马虎虎了,等到段汁桃去打的时候总是蔫黄软塌,看着就令人毫无食欲;北面有西式的糕点面包和牛排,一般都是家里的孩子馋着吃,大人们多和段汁桃和单琮容一样热衷豆浆油条。   女人们在一起总是爱八卦的,才两三天的功夫,段汁桃便被隔壁的大姐和婶子们盘问的就差连内裤是什么底色都知道了。   “这回你家小单工资涨了多少?”生物系张教授的爱人翠芝大姐笑眯眯的探询。   “不大清楚,这些事他自己会安排,不过每个月开销完多出来的钱他都会汇到我的折子上。”段汁桃觉得谈经济账多少有些敏感,便打算马虎应付过去。   翠芝大姐可不这么认为,皱了皱鼻子,指点道:“小单现在不比之前了,听我们家老张说现在物理系最热的红人就是你们家小单,系里今年提拔的名单第一个就是他,光是今年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和申请的专利,哪一个进项都不小。你呀眼皮子可不能这么浅,小单学的是物理,又不是经济学,精打细算哪有咱们女人强,他的钱你得好好拢在手里,空闲的时候和我们几个前辈学学理财生钱之道。”   一旁同样拎着饭盒去食堂打饭的化学系李教授爱人,努了努嘴,不大认同地驳道:“别矫枉过正偏了头,润丹的事儿你们没听说?”   八卦的话不压低声音说出来,便不够吸引人似的,李教授的爱人把她们都扯到自己的身边,两手一边挎一个并排走,手里拎着的饭盒都嫌碍着她八卦闲谈一般,巴不得甩了出去。   挤着眉嘟哝:“润丹她家男人,就是俄语系的那个,都说平时她厉害,治家治得滴水不漏,她家老邵出了名的捧着她,每个月工资一到手,准保一分不落的全部上交,可谁知高压之下果真被管得出了事。”   “出什么事了?”   “这事你们没听说呀?润丹她娘家多少也算有些本事,这么大的事儿压着,你们都还没听到风声呢。”   众人见她卖关子,也不急着往食堂赶了,四五个女同志都驻在原地停下,眼下胃口全被她吊到了那张嘴上。   “她家老邵和女学生搅和到了一起,你们猜润丹是怎么发现的?”   在学校里,老师同女学生搅和到一起,绝不是开天辟地第一桩了,众人便也见怪不怪,只是对印象里的“女学生”这三个字眼更加提防和唏嘘。   “老邵穷呀,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就这经济水平还有心思变着花儿的刷饭卡请女学生吃饭,不过倒不是饭卡刷的勤快被发现了,而是家里的卫生纸和肥皂短的也忒快了,隔了十天半个月家里就少四五打卫生纸、少两块肥皂,啥家庭啊,就是一天窜稀二十回也用不了这么多的手纸,更别提肥皂了,肥皂多经禁用,我一大家子七八口人半个月都用不完一块肥皂。”   李教授爱人吞了口唾沫,继续眉飞色舞道:“润丹找到女学生宿舍的时候,什么话都不说,啪的一个大动作先去翻女学生的肥皂盒,果然肥皂盒里躺着的是她买的白猫牌肥皂,气的她呀,就差去女厕所纸篓里把手纸也翻一翻了。”   “现在这些学生怎么这么不争气呢?爹妈送她来上学,她倒好,来学校学偷人了。”众人感慨。   最后纷纷得出结论:“看来这男人的经济账也不能管得太严了,总得给他们留一丝缝儿透气,真铁桶一样堵得他无路可走,哪一天那可真就反了天了。男人要是心不在家里了,连家里的手纸和肥皂都想着法儿的往外拐!他不要脸不要紧,咱们女人和孩子还要脸,润丹她家出鞘今年也升初中了吧?难怪听我家晓玲说出鞘请假好几天没上学了,原来是家里出了这档子事儿。”   秋后的麻雀被日光晒足了温度,立在稀疏的枝头慵懒地叽叽喳喳,家属院里的柿子树上,果实渐渐也开始挂起了红。   家属们打了饭准备各自分道扬镳回家,生物系张教授的房子分得离段汁桃家最近,他爱人翠芝大姐便依旧和段汁桃一道走。   快要路过段汁桃家的小平房时,一阵草药混杂着肉类的馋香从砖墙里飘出。   翠芝大姐拍了拍段汁桃的屁股,笑容一目了然,“是淮山党参炖牛鞭吧?”   段汁桃一下烫红了脸,心里嘀咕:翠芝大姐好灵通的鼻子……   吾翠芝自信地昂起下巴,睥睨道:“我爷爷那辈儿就是当地有名的中医,我打小就泡在药材箱里,你呀下回炖牛鞭再多加一味干龙眼肉,提味增香,还大阳大补。”   段汁桃顿时血气翻涌上头,脸红的快滴出血来,羞的只想就地找个地缝一头钻下去。   吾翠芝捂嘴笑着搡她进门,还不忘打趣道:“快进门吧,你家单老师在家里等你呢,明后天国庆放假,你们俩口子有的忙乎。”   哇,段汁桃下回是再也不敢掐着饭点去打饭了,这要是再碰上翠芝大姐,她问她上回的牛鞭味道怎么样,到时可真就任由翠芝大姐揉搓团捻了。   刚一推开院门,还没跨进门槛,就听见儿子单星回在屋里翻箱倒柜的噼啪声。   “妈,我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呢?”   “你找它们干什么,吃完晌午饭我帮你找,我都收到柜子里去了。”   “那你炉子上的东西什么时候炖好?”   哪壶不开提哪壶,炉子上炖东西又碍着他什么了?   段汁桃没好气地道:“快了,馋猫儿净打吃的主意,里头有药,你小孩子不能吃。”   单星回丝毫不关心这个,直说:“我是让你快点炖好,我要烧热水洗澡。”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昨天刚洗过澡,他今天又要洗。   段汁桃倒是巴不得他勤快些天天洗澡,有时候打完球臭烘烘的回家,都不知道拿毛巾抹一把汗涔涔的脸和脖子。   “我爸新买的洗发膏呢?”   段汁桃明白了,原来这小子是打洗发膏的主意。   在乡下都是用肥皂,这稠稠腻腻香喷喷的绿色洗发膏,段汁桃只用了一回便也爱上了。多方便呀,一小袋揉搓出一整个头的泡泡,洗完头发一点也不干涩毛糙,确实比肥皂更养头发。   “先吃饭。”段汁桃说,“你爸下午领你去学校插班报道。”   段汁桃原本适应了环境松弛下来的心,这会又忐忑起来了。   她们女人天生就爱和女人打交道,但是儿子打小都没出过县城,一下子插班到新班级,虽然是刚升初一的新班级,开学也才一个月不到,但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哪怕只晚入学二十来天,段汁桃都有些怕儿子在新环境里融入的不好。   这时,单琮容捧着书从西边的书房窗户里钻出了半个头,喊道:“甭急,你们班主任喊你下午和新来的同学一起报道,人家下午两点的飞机到首都机场,到学校的话怎么着也得三点过一刻。” 第10章   秋日的午后,天气晴朗,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   单琮容酒足饭饱后在屋里打了个盹,醒来便看见妻子段汁桃已经把儿子单星回拾掇得神清气爽。   温烫的阳光洒在院子浸泡着衣裤还未浆洗的脸盆上,光线在衣物和水面间折叠,仿佛阳光是有线条和弧度的。木搓板靠在脸盆边上,它脚下一块晶莹剔透的肥皂,在金色的阳光里被照耀得如同金砖一般。   一个勤劳的妻子,总是会显得家里有洗不尽的衣裳和做不完的活计。   单琮容抬手招来儿子,和他介绍道:“你班主任是我第一届的学生,毕业就签了附中的工作,教你们数学。”   “爸,你不是教物理的吗?”单星回古怪道。   “人家中途转去数学系了。”单琮容说。   “是你把人气走了?”单星回试探道。   段汁桃搡了他一把,“有这么跟你爸说话的吗?”   单琮容倒不以为意,推了推眼镜道:“那是人家的爱好,理科本来就是一家,数学是大道之源,每个理科系后来返璞归真的都不少。”抬腕看了眼手表,“时间不早了,现在骑车出发,三点到,我们早点到,别叫人家小姑娘等着咱们。”   “姑娘?”单星回和段汁桃异口同声。   “就是和你一起插班报道的新同学。”   “哦。”是位女同学来着。   单琮容推了院子里的自行车准备往外走,又顿下,觉得还是提前吩咐一句比较好:“星回,跟你说个事儿。”   单星回出门前蹲着最后调整鞋带,漫不经心道:“什么事儿?”   “一会镇定点。”单琮容叮嘱道。   难道报个道还有什么惊险刺激的大场面要应付?   “放心吧,我打小什么场面没见过。”就是村里杀猪,磨刀霍霍,刀光剑影下去血溅起三米高,别的孩子都吓得肝儿颤一溜烟往回跑,他的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单琮容被他老气横秋的口气一下逗笑,“是叫你呵护着点人家小姑娘,她妈妈刚过世,身上还守着孝,你别没心没肺唐突了人家。”   段汁桃听了也有些唏嘘,嘀咕着:“啊,才多大点的孩子,就没了妈……”转头就瞪上单星回,嘱咐道:“别瞎玩笑,知道了吗?人家不容易,就是咱们村的小牛犊没了妈,都伤心倔得三两天嚼不下草料。”   “那是你们大人非得卖了母牛,叫人家母子分离,属于人为机动,人造悲剧和这能一样吗?”单星回指正道。   段汁桃说不过这没谱的儿子,便也不打算和他继续搭腔,等单琮容把自行车推出门槛,单星回在后座坐定,两父子准备出发的时候,细声道:“他爸,你蹬车的时候仔细些儿子的牛仔裤,别叫裤腿卷进了车轱辘里,新买的才穿头一回。”   单星回双手搭了搭自己的长腿,意思是:就我这腿,还有裤脚能余出来被卷?   ****   到了学校,单琮容去门卫室登记说是家长送孩子来报道,上了年纪的保安一听便提神竖耳,恭敬道:“校领导早吩咐过了,是您啊,快请吧。”   再往单琮容的身后一看,张口便夸赞:“多俊朗的孩子,一瞅就透着机灵劲儿,兴许将来是做科学家的料。咱们附中已经出了好些科学家了,哪些是苗子,我在附中干了快二十年,打量一眼,心里就有数。”   单星回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这附中真不愧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初中,就连门卫保安夸起人来都那么有水准。不像老家那些人翻来覆去的客套话:将来发大财、富贵命,而是夸人要做科学家。   单琮容却笑着推说:“您认错人了,您说的校领导吩咐过的那位,现在还在路上,没到呢。”   保安愣眼,却依旧也是客客气气,毕竟上得了附中的,不是高知家庭出身,就是京城里头的权贵,随随便便揪出一个学生,背后都是大有学问,哪一位都轻易得罪不起。   父子二人登记完,正好赶上下午最后一堂课前的间歇时间,单琮容像是熟门熟路,领了单星回往教学楼三楼拐角的教室办公室走,打算替儿子再去会一会班主任。   两天功夫摸查下来,儿子的其他科目倒是有条有理,门门都算拿得出手,只是这英语在一众拔尖的课业里拖后腿拖得也太难看了。   单琮容叹了口气,又后悔起没早些把儿子接到身边来,小县城的英语课始终和大城市接不上轨,两相比较之下,教学质量可谓云泥之别。   刚敲开办公室的门,因着单琮容之前为了单星回上学的事来过,便也不算脸生,同办公室的其他教师认出了单琮容,颇为熟络地道:“是单教授啊,这是您家孩子吧?如洁前脚刚被校领导们叫走,肯定是你们和他们从东西边两个楼梯岔开走,没撞见。这会校长他们刚领着如洁去校门口接人,说是车子已经到牙仙路,拐个角就到学校。”   单琮容不想扑了个空,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下午三点才过了五分钟,对方比预计到校要早个十分钟,看来今天航班顺利并没有延误。   “马上要上课打铃了,要不我领着你们一起去吧,我教六班,如洁带的是七班,两个班级并排连着,他们接到人一会肯定也是直接奔教室去。”   单琮容连声道谢:“劳驾、劳驾。”   年轻的女教师起身拉开椅子,捧了办公桌上的教案和水杯,就领着他们父子两个漫步往教室方向走。   女教师大约是头一次见校长接待一个班级的家长亲自出马这么多回,便忍不住打趣道:“这回你们初一七班真是神仙掐架了,光开学那会儿,校长一天接待领导就不下五六回,迎来送往,累得够呛,就是党代会期间都没见我们的张校长累成这副人仰马翻的模样。” 第11章   单琮容倒是听说了,这回的初一七班,众罗神仙许多来头不小,当时托学生木如洁帮儿子插班,听完几个名单后单琮容便有些犹豫,这些孩子的出身各个人中龙凤,他的儿子他心里有数,人缘向来不错,倒不是担心他和这些孩子处不到一块去,只是担心这些孩子会不会因着祖辈的荫蔽而对学习不上心,如果儿子单星回也染了那些纨绔的陋习,自己煞费苦心把他接到北京来读书,那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好在听学生木如洁说,这些孩子倒也尚算争气,顽劣的学生每个班级都会有,并不拘着人家家里是什么身份。   “单教授您忙,七班到了,我先去上课。”女教师话音刚落,广播里便是一阵洪亮刺耳的打铃声,整个校园不多会就安静了下来。   七班的学生早就听说今天下午会来两个插班生,这会上课铃声已经响过,最后一节课是班主任的数学课,半晌不见人来,再往教室窗外一瞧,立着两个人影,便猜到站着的那个个头很高、穿着白衬衫的男生将会是自己的新同学。   学生们在教室里交头接耳地议论,没多久这阵窸窣的低鸣就安静了下来,因为班主任木如洁嗒嘀嗒嘀的踩高跟鞋声已经在空荡的走廊响起。   率先看见她的,就是站在班级门口过道上的单星回。   听父亲说班主任上半年刚结婚,嫁了个军衔不低的军人,果不其然,眼前缓缓从楼梯口踱步上来穿着素灰色职业套裙的女人,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个干净的银戒指。   这在他们小县城是很少见的,因为学校明令禁止教师身上佩戴任何首饰。   他听见楼梯拐角口的两个低语女声,只听其声,不见其人——   “姑姑你就放心先回去吧,让爷爷也早点回去,我上个学你们这么一大堆人来送,这里又不是幼儿园。你们去陪妈妈吧,她生前最喜欢热闹。”年轻而又坚毅的语气透着不容拒绝。   另一个成熟的女声似乎在她面颊边上耳语着什么,单星回听不清,只听那个年轻的女声清脆坚定地应答道:“of course。”   流利地道的美式发音,和英语磁带广播出来的一模一样。   两人似乎对什么达成了一致的约定,这才从楼梯拐角处彻底露出了身子。   单星回从来没想过,有一个女生能漂亮得和商店里的洋瓷娃娃一样。   她穿着黑色的丝绒齐膝连衣裙,袖口是精致熨烫齐整的蕾丝花边,肌肤白得像雪一样,眉目间仿佛刻着挥散不去的忧愁,可能是因为生得太白,身上黑色素过少,就连头发都泛着些微的棕咖,并不是纯黑。齐肩的发不长不短,披散在肩头,发顶别着两瓣乳白的珍珠发卡。胸口那朵洁白暗含被悲伤的绢花,将她通身幽冷的气质升华得尤为凄怆醒目。   她看样子像是刚哭过不久,眼角还坠着残泪。   单星回目光游移,再一瞥女生身边立着的雍容妇女,忽然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中年贵妇揽过女生,在她额头轻轻印上一吻,示意班主任木如洁不用相送便扬长而去。   少女扶着掉了漆的铁皮栏杆走了上来,目光不再忧伤,将视线对上单星回,指着他说:“老师,把我和他排成同桌。”   她像一个高贵自信的公主,优雅地发号命令,仿佛与生俱来就会这种自然而然的施令口吻。   她的手指轻轻一点,像是世间最好的猎人挥洒出网,撅摄捕猎住了单星回一整个灵魂。   那份自信,不容质疑到连班主任木如洁都下意识、没有犹疑地回答:“好。”   *****   “爸,你觉不觉得沈岁进的姑姑有几分眼熟?”   新同桌的大名叫沈岁进。   “你说呢?”单琮容载着儿子回家,插班第一堂课,单星回在里头上课,他被学校的老师缠着开小讲座,一群愣头青也不知道给他沏一杯茶水解解渴。   “我觉得眼熟才问你。”   到了晚上七点,单琮容打开电视,喊单星回来看新闻联播。   敲了敲电视屏幕,指节撞击玻璃发出清脆的铛铛声,指着屏幕上一位女士的特写镜头道:“白天你不是说觉得沈岁进的姑姑眼熟吗,喏,天天搁电视上晃,能不眼熟么。”   单星回把白天贵妇的形象,与眼前电视屏幕里身着军装面色庄重肃穆的女巾帼重叠上,略略瞠目,讷讷道:“难怪附中校长要亲自去迎。”   单琮容坐回沙发上泡脚,脚底刚碰到温烫的水面,就发出了一声舒服满足的喟叹,“星回,你知道京大的正校长姓什么吗?”   这年头,在京大里面讨生活,还有谁能不知道京大校长——沈怀民?   “姓……”单星回的瞳孔骤然收缩,很快推测出来:“沈岁进的爷爷是京大校长?”   单琮容点点头,把脚整个浸到脚盆的水下,慢悠悠道:“你们班藏龙卧虎多着呐,下午沈岁进的爷爷也去了,只不过沈老一直低调,只送到了校门口就是不把脚抬进附中,你们附中的校长没办法只得在校门口作陪。”   段汁桃端了一盆在炉子上烀好的土豆,准备当做今夜一家的夜宵,对单琮容嗔道:“你吓孩子做什么,就是玉皇大帝下凡,我瞅他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吃喝拉撒恁是俗。”   单琮容从她端来的盆里拣了个土豆,将皮一瓣瓣拨下,剥成一个花开的形状,喂到段汁桃的嘴边,“不是吓他,是叫他有分寸些,咱们小门小户自己伤了不打紧,万一冒犯了这些神佛,真刀真枪咱们挨不过。”   段汁桃嚼了一口土豆,心里被说得有些发怵,嘴里的土豆便尝不出滋味来,又觉得他们这些城里人可能不像他们乡下人那么好相处,便问:“儿子,你觉得新班级咋样?实在不成,咱们也不稀罕什么附中,犯不着遭这老罪,无论在哪读书,这么大的北京城还没咱们安身立命之所了?”   “你呀,妇人之仁,附中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了,你倒好,好不容易申请上的插班名额拱手相让。”单琮容叹息道。   段汁桃撇了撇嘴,不与他争辩,心想:这学校再稀罕,还能稀罕得过自己的亲儿子? 第12章   “明后天国庆放假,咱们一家三口出去玩吗?”段汁桃问这话有些惴惴,毕竟丈夫历来放假都是扎头实验室的,她真不知道那些古怪冰冷的机器哪里比他们娘俩两个会冒热气的大活人来得好。   但那是丈夫和一家三口的营生,不仅现在养活他们一家三口,搁以前公婆还在、小姑子仍未出嫁,这笔薪水还供养着一大家子的柴米油盐。   这十几年间,他一直在北京上学、工作,鲜有几次她长途跋涉来北京找他,他都说要带她上故宫上后海玩一趟,但哪回都没去成,学校需要他、实验室需要他、学生需要他,好像全世界只有她不需要他似的。   段汁桃心想,这回他要是再不陪她去,她便壮起胆子拉上儿子一起出去玩,她打听过了,校门口就有直达故宫的313路公交车,这回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怎么也要去上一趟。   意外的,这回丈夫单琮容答应的十分爽快,“去吧,早就想领你们娘俩出去玩了。”   段汁桃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总觉得他临时又会变卦,“可不能这回又去不成,第一次答应儿子领他出去玩,你不好叫他失望。”   单琮容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抿嘴笑道:“也不知道是谁更失望。”   段汁桃抡起拳头就要虚势砸过去,单琮容稳稳当当揣过她的小拳头捂在胸口,段汁桃重心一个踉跄,扎扎实实跌进了单琮容的怀里,夫妻两个一时窝在沙发上就差拧成一团。   “哎哟、哎哟,我来得看来不是时候。”   院子的大门虚掩着,秋天夜里凉浸浸的,这时候蚊子也少,干燥的微风时而拂进堂屋,段汁桃嫌门口的帘子被风刮得噼里啪啦恼人,索性全撩起来扎了上去,不想邻居翠芝大姐这时候来串门。   夫妻间的小情趣落在外人眼里,少不了又被打趣一番。   张教授的爱人吾翠芝,拎了小半篮的豆角,跨进门院,哄笑道:“真叫人眼热,以前我们说小单这人闷葫芦似的,不想在自家媳妇儿面前却是个热人儿。”   这种女人间串门的场面,单琮容很快就识趣地端着洗脚水出局,腾出客厅供她们闲话家常。   段汁桃一面招呼她进来坐,一面让儿子去沏一杯茶来。   “我院子里撷的今年最后一批豆角,家里现在就我和老张两张嘴吃不完,你尝了要是觉得对口,我那还留了种,回头你上我屋里拣点种子回去,明年在你这院里也辟一块菜地。”   吾翠芝把手里的篮子撂到段汁桃的手上,回头接过单星回递来的茶杯,便道:“锦澜院今天开天辟地似的热闹,来新人了,那院里都是高级人才的别墅,同一个屋里一头喜一头丧,看了真叫人心里感慨。”   家属院也分三六九等,拖家带口的博士住筒子楼,稍有资历的分配新公寓,再往上些的批平房独门独院,要是院长、校长、特聘教授这级别的,便都安排在锦澜院的别墅里。   段汁桃想起刚刚丈夫和儿子的对话,很快便明白过来吾翠芝口中的锦澜院新人就是和儿子一起插班的新同学一家。   “沈校长的儿媳妇在美国得肺癌死了,年纪轻轻才三十出头,怎么会害那样的病呢?叫我说就是沈校长的儿子害的,他儿子那会上初中在附中的时候就抽大烟,不听话得厉害,班主任和校长轮番上锦澜院苦口婆心地家访。后来找着这么个好媳妇儿,听说是在美国留学认识的,才改了性儿变乖,两口子在美国一口气念到博士,出息了,不过听说沈的抽烟毛病还是没改,你说这事儿也怪,怎么抽烟的人没事,反倒是呛烟的人有事呢?”   段汁桃听了也觉得可惜,听儿子单星回回来说,一起插班的女同学生的极其漂亮,登上讲台自我介绍的时候,连英语口语都非常地道,班上的男生没有不看直眼儿的。   于是不由地联想到那个如花年纪就因病痛折磨而丧命的女子,一定也生的很是好看。   “这病就是这样,什么时候得,什么时候死,就跟阎王今夜下菜谱似的,看准是你了,你准跑不了;没点到你,你就是往烟酒里死里蹦跶折腾,照样大活人一个。”这些年村里陆陆续续也有人得癌症,走得都很快,有些刚查出来人不到一星期就没了。   吾翠芝看着单星回回屋的背影想起什么似的,回过神道:“你家星回也插班去初一,不会和沈校长家的姑娘凑一起了吧?”   段汁桃抚了抚膝头裤子的褶皱,道:“是一个班。”   吾翠芝“啊”了一声,感叹说:“这姑娘不简单。”   单星回回屋的脚步顿了顿,转过身来便听吾翠芝拍掌道:“沈校长家的根苗没一个简单的。这姑娘打小在美国出生美国长大,除了皮子是中国相,其余和美国人也没什么区别。沈校长家就两个孩子,大的那个不用说了,不是咱们平头百姓能议论的,小的这个就是这丫头的爸,沈校长家那口子还是咱们中国人的老传统,又这么一个独苗儿子,觉得儿子媳妇又不在中国工作,多生几个孩子便也碍不着什么。这么些年,老太太就年年催这他们两口子再给她添个孙子,她便万事足够了。”   握起茶杯,倒不急着喝,接着道:“可现在的小年轻光顾着享受生活,谁乐意多生孩子?为着这事,婆媳两个生出嫌隙,多年不往来了。如今儿媳妇翘了脚,沈家是大门户,这么多人瞧着呢,那老太太心里就是再不满儿媳妇,好歹也作出一副伤心模样应付悠悠众口啊……但人家偏不!这回老太太犟着脾气,下午儿子孙女和儿媳妇的骨灰刚下飞机落脚,却死活不叫儿媳妇的骨灰进门,说不认这摆谱的儿媳,叫儿子和孙女堵在锦澜院别墅门口下不来台面,还联系了殡仪馆的人,叫人直接把骨灰盒领走。”   段汁桃瞪大眼,不可置信般道:“是、是沈校长的家属吗?高级知识分子家庭还能有这么封建的思想?就是我公公婆婆那会,都没硬下头皮喊我生儿子,知道我怀了,满心满眼都说无论男女,星回他爸不能丢了工作,只生这一个。”   其实公婆实在也是怕了,他们年轻的时候下了七八个崽,死的死,折的折,不计是男孩或者女孩,能养活下来便已经谢天谢地了。到了四十几岁,老两口才生下单琮容,提心吊胆地一路拉扯大,轮到孙辈,再不敢有更多的奢望,只要孩子健康,管他是男是女,都把这个孩子宠到天上去。 第13章   吾翠芝恨恨道:“咱们女人最恨这一遭,好好的子宫凭什么只长在咱们女人身上?他们男的一时图快活,生孩子生割活剐一样的罪尽让我们女人受了,回头还要埋怨咱们的肚子不争气,就是我年轻的时候都没少受我家那口子他妈的气。”   叹了口气,说:“其实沈校长那口子年轻的时候也没少遭罪。她姓那,叶赫那拉的那,满族血统,百来年前这紫禁城,她太姑奶奶说了算。七几年那会,这满院的家属,听说属她最惨,冰天雪地的被人灌牛粪,泼大尿,疯过一阵,生不如死,好歹算活下来了。只是这性情也大变,轻易受不得刺激,这么些年一家人便好言好语像孩子一样哄着她。可儿媳妇进门,毕竟也是别人家娇滴滴的姑娘呀,你这婆婆就摆起款儿叫人家生儿子,离间人家小夫妻,好在小两口这么些年都远在美国,不然也早被老太太作得离了。”   段汁桃闻言,马上便在心里哼了个声:难怪人家两口子定居美国不肯回来,这要是回来哪遭得住老太太这般折腾。   “后来呢?不是说沈校长的夫人堵在家门口不让儿媳妇的骨灰进门,难道真叫殡仪馆的人把骨灰盒领走了?”   段汁桃实在不忍心去想,才十来岁的孩子,刚没了母亲又被长辈为难,这姑娘该多心碎啊。   吾翠芝这时候的笑容开始变得得意解气:“沈家这小姑娘真给她妈争气。人活着还能争口气,这死了呀,全指着后人能不能帮自己的脊梁骨撑直挺了。你知道这丫头和她奶奶说什么吗?”   “什么呀?”段汁桃好奇下文,毕竟翠芝大姐脸上泄恨的笑容出卖了她,说明沈家这姑娘确实摆了一个漂亮的回马枪。   吾翠芝声音从鼻子里捏出来:“她说,奶奶,你就不怕将来有一天你的骨灰也进不了这家门么?”   段汁桃差点跳起来给这姑娘拍手叫好,这沈校长夫人可不就这一个孙女么?她死了身后事可是下一代说了算,老太太这么对她妈,她记在心里,早晚有一天是她索债的时候。   “老太太气的当场厥了过去,场面一时人仰马翻,谁还管的了骨灰进不进门的,撂下殡仪馆两个不知所措的工作人员,小姑娘自己个儿,捧着她妈的骨灰盒大大方方地进门了。”   吾翠芝的声音忽然又生出哀愁,“唉……沈家老太太真不是省油的灯,这姑娘往后的日子绝不太平,我听说,老太太的主意已经打到给儿子续弦上了。正到处打听谁家有合适的正经姑娘,离过有孩子的不要,嫌人家二婚辱没了她儿子;离过没孩子的也不要,说是怕因为生不出孩子才离的。她呀,还想给她儿子聘一个黄花大闺女呢!”   “这人才没了多久,这样不太好吧……”段汁桃惊得不知说什么好,就算人走茶凉,这好歹也是新丧啊……   “人家老太太压根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巴不得明天儿子新娶,后天就抱上新孙子。一个丫头片子,人家老太太压根也不放在眼里。”   “婆婆这样,那她男人总不至于这么薄情寡性吧?”   两人在异国他乡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当初又是自由恋爱,多少也应该有些感情基础,妻子因病亡故,就算娶新人,怎么着也得缓个两三年吧?   吾翠芝冷哼一声,“谁知道呢,院里面风言风语的,说是俄语系的小华,华秋吟,这么多年没结婚就是当初一头陷进去至今出不来。沈原来和华处过对象,只不过这段感情随着沈出国,后来不了了之了。沈去美国转头就认识了新人,只有华还死心眼,这么多年一直没结婚,把自己赌气成了老姑娘。沈家觉得耽误人家,心怀愧疚,便把人安排到俄语系教书去了。只不过我听说沈家老太太似乎对她也不算太满意,可能嫌弃人家年纪大,三十好几了不好生养。这华秋吟,这回也算是求仁得仁,现在沈死了老婆,就看他俩能不能旧情复燃,后面怎么发展了。据说今天下午她还上沈家帮忙了,别人看见她和沈说上话了。”   段汁桃不知怎么的,忽然为那个美丽而早逝的女人彻底悲哀起来。   她走了,说句难听的,尸首都还没凉透,婆婆就起了坏心要找个新人取代她,不仅丈夫要变成别人的,就连孩子也将成为别人的便宜孩子。   生前活的再光彩尊贵,死后却被人这么糟蹋,而这种悲剧的根源,探其究竟,竟是——婚姻。   段汁桃不禁毛骨悚然,在心底开始假设:如果女人一辈子不结婚,是不是就不用受这种侮辱,结婚对一个女人来说到底值不值当。   但一回头,儿子长挑的背影在屋内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修长,照映得屋子顶梁似乎都变矮了。而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是由她创造,当初也切切实实地在她的肚子里生根发芽而后瓜熟蒂落过。   她想起当时接生婆对她说要剪开母子连接的脐带,那一刻,初为人母的她是多么不舍。   段汁桃认命地想:为了孩子还有什么值当不值当,难不成做个单身汉,没男人在肚子里撒种,自己能凭空生出孩子来?   夜里段汁桃铺好床躺下,便和单琮容复述了一遍从吾翠芝那听来的这些消息。   她心里有很多的感慨想说,却又不知怎么组织语言,一面为短命的女人惋惜,一面为年轻女孩将来的命运而担忧,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然而耳畔传来的不是丈夫同样的同情,却是他渐渐放松张扬的鼾声。   段汁桃掖过被角往自己身上一搭,愤懑地把身子一扭,留个腚对着他,心想:呵,男人! 第14章   女人犯起懒,这个家便运作不起来了。   段汁桃昨夜睡得并不好,梦里一会是已故公公婆婆的笑声,他们微笑的抱着婴儿时期的单星回在金黄色的谷地里,抚摸着饱满的庄稼穗子,孩子和穗子一样都是胖乎乎令人满意的;一会场景又变成了公公出殡的那天,婆婆伤心成泪人,一面喊孙子星回扬好灵幡,一面双手一抽一抽地拍打在棺材上,鼻涕眼泪在送灵的路上洒了一地。   迷迷蒙蒙间,天边翻起了紫靛色的白,段汁桃才彻底踏实睡着。   再醒来就是单琮容已经从食堂打好早饭回来,父子俩已经吃过早饭,没了段汁桃的安排,他们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各自窝在沙发和板凳上看报发呆。   洗了脸,享用了豆浆和油条,段汁桃这才精神起来,提议道:“今天起晚了,上午就在家里,吃了午饭我们再出去转一转,晚饭就在外面吃吧,明天我们再去T·安·门和故宫。”   “妈,我想吃铜锅涮羊肉。”单星回说。   “你这张嘴倒是见多识广,才来北京几天就知道铜锅涮羊肉。”段汁桃睨了他一眼。   “班上同学说的,回民街上的烤羊肉和羊肉火锅味道最正宗。”   “这么快就交上朋友了呀?”段汁桃为儿子的社交能力感到惊奇。   “坐我前排的陆威说的,我说刚来北京,他给我介绍北京美食。”   “行吧,晚上就去那个什么回民街吃火锅,不过下午我打算先上衣服市场去给你爸买几件毛衫。来之前光顾着给我们俩置办了,天马上变冷,你爸衣服太旧了,穿了十来年还舍不得丢。我看见合适的,再给你姑家的明明表弟买几身小孩的衣裳邮回去,来之前你姑和姑丈给了你五百块,总不能咱们一点回礼都没有。”   单琮容却道:“给你就收着呗,还回什么礼。琮玉也算你拉扯大,上大学也是你供,现在她过得好,孝敬你也是应该。”   他们男人哪里知道人情往来的重要,姑娘出嫁了,又不是和娘家再不相干了。   人家愿意给五百那是抬举你,看得起你,你要是一味只知道收进来,没有贴出去的,反倒叫人家看轻了,觉得你不识抬举一味小吝。   有来有往才是长久的经营,再说,娘家人把琮玉放心上,在婆家琮玉便也受尊重,她过得好了,自己这边也没有后顾之忧。   男人直来直往,根本不晓得这里头的门道,段汁桃也懒得和他解释,只吩咐他有空多和琮玉还有妹夫联系,别让人家以为他们一家鸡窝飞到凤凰巢,攀了富贵不认自家亲戚,把他们冷落了。   单琮容处置起家庭关系很有一副油腔滑调的门道。   在妻子面前,从不护自家人的短,毕竟这么多年,自己那点工资大部分折在给爹妈养老看病还有供妹妹读书出嫁上了,但他的嘴巴紧,从来都只把这些功劳算在妻子段汁桃的身上。   就像刚刚他说单琮玉上大学,也是段汁桃供的。   家里只有他这么一个劳动力在外上班挣钱,妹妹读书出嫁的钱能从哪来呢?还不是他挣来的工资里划拨出来的。   但他却把这样的功绩推给段汁桃,回乡也是逢人便说是段汁桃照顾伺候他们一大家子,就连妹妹上学和出嫁的嫁妆,都是段汁桃劳心劳力一手操办。   这叫钱实实在在地花在了自家人身上,也哄得妻子任劳任怨,对他这么多年没攒下一分工资没有半句怨言。   家属院里和他类似的家庭不是没有,家中只有一个劳动力在外挣钱,兜里几个子儿全消磨在了一家老小上,一年到头攒不下半个子儿,因此媳妇们总为着钱这件事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今天算计你爹妈看病用了多少,明天盘着你兄弟姊妹人情花了多少。像他这样把妻子哄得服服帖帖,全是靠前人磋磨实践,自己察言观色得出来的经验。   出门在外,总有人对他说,女人么,总是嘴硬心软,听上几句好话,便也死心塌地了。   说好话又不需要什么本钱,况且男人确实需要对女人说好话,你要是见天跟自己娘们吵,这家里准能吵出一个比你还厉害的母夜叉来。   拌嘴,从古至今,都是男人矮上一头,真要与女子斤斤计较,这样的男人便会被人耻笑娘里娘气,登不得台面。   世俗里,就连骂人,用的都是:娘炮。   可见男人真不能与女子一般计较,有失身份。   所以单琮容在与妻子争辩吵嘴这件事上很想得开,做男人无非就是:嘴要甜、心要实、还有下面那东西要硬。   把老婆伺候好了,哄得她每天心情美滋滋,男人便也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像刚刚那样,他不护短,哄得妻子心里舒坦,妻子又实实在在地为妹妹家的孩子去张罗新衣,这钱花出去的效果,谁心里都好受,谁都满意,何乐不为呢。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疼我、我疼你,你哄我、我哄你,你让我、我让你,大家和和气气,才能把日子过到一处去。 第15章   国庆两天的假实在不够消磨,段汁桃生平第一次那么痛快地在北京城里畅游。   一家三口先是去西单的衣服批发市场大包小包地拎了七八个袋子出来,晚上又去回民街吃羊肉串吃得满嘴油汪。   也不知道是饭前羊肉串吃得太大快朵颐,还是东来顺的羊肉火锅味道确实寡淡,总之三人吃到一半便都捧着圆鼓鼓的肚子,停下撂了筷子。   第二天赶早,一家子在家里收拾麻利,便兴冲冲地往故宫奔。自带干粮足足在里头转了一整天,还请里头专门照相的人帮着照了一张全家福,收费20,现拍现取。   等到天色摸黑,段汁桃才犹未尽兴地一手一边挎着爷俩回家属院。   段汁桃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过上这样逍遥的日子,大约觉得这才是真正过上了好日子。   银钱方面算不上富足,毕竟是这两年才攒下点钱,之前家里为了给公婆看病还稍欠了些外债,两相一抵,现在手里头余下的钱并也不算很多。   但好在苦尽甘来,如今丈夫和孩子都在身边。丈夫升了职又有外快,每月进项不少,照这样复利下去,家庭存款便是一笔很可观的数字。儿子除了会犟嘴,但已经比城里头这些孩子懂事许多,没那些昂贵奢侈的纨绔嗜好,升了初中,学习要是能继续保持势头,段汁桃便觉得没有什么能比现在的时光更令人心满意足的了。   冷白的路灯,几只扑棱的飞蛾向光源追逐而去,或许是因为天渐冷了,飞蛾被冻得有些蠢笨,张驰的羽翼并不像夏日里那么激烈饥渴。   段汁桃的步伐格外轻盈,此时觉得那些蠢蠢的蛾子在眼里成了蜜蜂,勤劳采蜜酿蜜,浑身散发着甜津津的香蜜味道。   刚到自家门院的巷子口,便看见好几辆载货的三轮,正一趟进一趟出地拉着满车家具,叮铃当啷碰撞得原本夜里幽静的巷子里好不热闹。   吾翠芝像是捡了什么天大的八卦,一早就在巷子口等着了,见他们一家三口慢悠悠地散步回来,迫不及待地簇到段汁桃的跟前,拉过她去边上说话。   一看这架势,翠芝大姐看样子是满肚子的话不倒完不罢休,段汁桃就摆了摆手让单琮容爷俩先自行家去。   “你咋才回来呢,了不得了,你家边上空置的另一间院儿,今天来人了。”   “谁啊?”段汁桃倒不新奇,毕竟自己也才刚搬来没几天,这一片的平房很多都是新砌的,本来就准备分给学校的教职工。   “沈校长儿子一家啊!”吾翠芝拔高声调,“沈海森和他的闺女。听说沈校长家那口子气的把儿子和孙女赶出来了,沈校长一时头疼,又怕刺激她犯疯病,着急忙慌和学校打了报告,国庆放假还加班加点,特事特办地给儿子和孙女批了一间院子,往后沈海森和你们家小单同在物理系,这下可和咱们都成邻居了。”   段汁桃怔怔出神,看着巷子里几个搬运汉进出忙活的身影,讷讷道:“他们就爷俩,也能有这么多行李……”   吾翠芝捂嘴笑道:“你仔细瞧瞧,是谁在他家院子跟前忙进忙出地张罗。”   听她这么说,段汁桃便定睛往人家院子的大门瞅,灯光还是有些灰暗,但瞧得出来是一个身姿曼妙的年轻女人在撑着腰指点搬运汉们抬家具和行李。   吾翠芝冲她眨了个旖旎的眼神,手指往远处那个落在昏暗光影里的女人身上一指,“那个就是俄语系的华秋吟,这下你懂了吧,人家孤儿寡父搬新家,她已经登堂入室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开始里外张罗打点了。”   前两天还在背后听八卦,没想到八卦内容的正主这么快就出现在眼前,段汁桃倒有些新奇,什么样的女人,肯等一个男人等上十来年。   十来年,一个女人生命里最好的年华都磋磨过去了。   如果换作是她,这男人当初负了自己,十来年后他带着和别人生孩子又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自己是绝不会可怜他半分的。   她会觉得这是他的报应,背信弃义的人不配得到幸福,这种人就该在诅咒之下活得战战兢兢,脏了的男人就是脏了,自己哪还会像馋腥的猫,闻着点腥膻味,就上赶着去给人家当后妈。   况且,这会儿男人孩子也在,趁虚而入固然是良机不可失,但她这样登门,这不是伤孩子的心么。   但意外的,华秋吟却是一个极其温和的女人,说起话来都是温声细语,一副岁月从容的景象。   据说祖籍是福建,便很有些南方女子的温柔,和和气气,说起话来也是绵绵糯糯酥软无骨,她认出了巷子口抱胸站着的吾翠芝,便热情地和她打招呼:“翠芝大姐,晚上得闲出来逛呐?”   吾翠芝前一秒还在和段汁桃嚼人家的舌根,这一秒便尴尬地把双手从胸前垂了下来,应付着明知故问道:“小华啊,这会儿你怎么有功夫在这,不备课吗?”   华秋吟许是张罗了一天,眼下确实乏倦了,握起拳头捶了两把腰,依旧细声细语道:“帮沈师兄搬家呢,他刚从美国回来,这么多年北京变化太大了,家具市场都搬迁了好几次。上午他托我领着去给闺女挑床和书桌,下午把家里拾掇出来,又雇了几个人去家具市场把家具拉回来,这会安装得差不多了,一会铺好床,今晚他们先将就睡一晚,等明天我下了课,再来帮着相看家里还缺点什么。”   大大方方,倒一点不忸怩作态。   段汁桃想开溜,刚拔了腿准备回屋,吾翠芝就给她使了个眼色,摁下她示意她别走,下半场还有好戏没开唱。   吾翠--------------丽嘉芝心里龃龉,这女人一口一个师兄叫得亲热,也不知道是哪门子的师兄,当初沈海森读的是物理系,华秋吟读的是俄语系,一文一理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就攀上亲戚论师兄了?   “难为你替他们忙前忙后了,前两天锦澜院里的事都传开了,沈老师和孩子还好吧?”吾翠芝招呼她一起来巷子口说话,介绍道:“这是沈老师家的邻居,他们两家连着一块,就隔一道矮墙。也是物理系的,单教授的爱人,小段。巧了这是,单老师他们一家也才刚搬进来没几天。”   华秋吟从远处灯光的阴影里一路靠近,等走到段汁桃和吾翠芝跟前,不知是三人头顶的路灯照耀得她的脸太苍白,还是她今天着实累虚着了,总之一张削瘦的小脸看起来像受了惊吓一样,一点血色也没有。   华秋吟瞪大了眼,仿佛没见过生人一般,两只漆黑的眼睛盯着段汁桃一眨也不眨,好似要把人的脸上瞪出两个洞才肯罢休。   吾翠芝见了,莫名有些发怵,心想,年纪大了又没结婚的单身女人果然装得再温婉,那眼神却像要吃人一样,骗不了人。   “小华、小华……”   吾翠芝一连喊了两声,华秋吟才怔怔地回过神来。   但她那双勾人的眼却还是没有调离段汁桃的脸,不甚自然地和她打招呼:“单教授的爱人……那我就叫你段大姐吧。”   吾翠芝刚要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   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人家小段年纪还不一定有你大呢,张口就叫人段大姐,生怕不够显自己年轻似的,一个老姑娘就是爱占这些嘴巴上的便宜。   段汁桃礼貌性地笑了笑,没想到华秋吟却刨根问底地开始向她打探:“段大姐老家是哪的?”   “我老家兴州,青湖村你们肯定没听过,不过我们兴州的大米赫赫有名你们肯定有所耳闻。”   华秋吟的脸上不知为什么生出一丝失望,像是段汁桃的回答没有印证了她的某种猜测。   “小华啊,平时你和沈校长的夫人关系好,这回听说老太太受了不小的刺激,她老人家还好么?”吾翠芝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华秋吟一想起那个老太婆便很有些头疼。   笑容僵了一二分,面笑皮不笑,几乎切齿道:“好着呐,她老人家的精神头就是咱们年轻人都抵不过。”   明明知道她这么多年一直在等着沈海森,老太婆平时就吊着她,时不时喊她上家里来吃饭,抹抹纸牌,打打麻将,哄她给她唱苏联的民歌《喀秋莎》,对她像个戏子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一到关键时候,沈海森好不容易死了老婆成为鳏夫,这老太婆便开始不买她的账。   沈海森回国的消息不是沈老太太透露给她的,而是系主任有意无意地到她跟前来敲打,她这才知道原来沈海森马上要回国,且要在京大任教。   老太婆虚与委蛇,知道儿子要回国定居,便装腔作势,今天感冒明天头疼,不怎么请自己去她家做客了。   直到一个星期前,华秋吟从同事的嘴巴里撬出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沈老太太居然背着她已经四处开始给沈海森张罗相亲对象!   明知道这么多年,她一直痴心不嫁盼着她儿子,这老太婆居然狠得下心,根本不为她这么多年的苦苦等待考虑,转头就过问起别的新人。   华秋吟咽不下这口气,书上说的好,幸福要靠自己争取。   当初自己和沈海森又不是没有感情,现在他死了老婆,自己的名声也早就在漫长的岁月里磋磨了,女追男隔层纱,现在自己光明正大地追求他又有什么?   老天有眼,本来还在头疼沈海森和他的闺女回国同两个老人一起住在锦澜院,有那老太婆从中作梗,平时她想多见见沈海森都会困难重重。   没想到,这回有如天助,杀出来一个和老太太不对付的准继女,气的老太太不念亲情把他们父女俩扫地出门。   这下好了,送上门来的父女俩,不愁她将来没有慢慢调/教的时候。   可既然老天有眼,为什么又要安排这一出……   命运抽打了她的左脸,现在是要抽打她的右脸了么?   那张脸、和那个女人酷似相像的脸……   华秋吟看向段汁桃,漆黑如墨的眼逐渐幽深,心口只觉被一块大石堵着,叫人透不过气,憋屈、愁闷、痛苦,却又不敢轻易发作。   不过,她很快又振作了起来。   被岁月无情剜去青春的女人,根本无惧龌龊与计谋。   于是她慢慢攥起拳头,心想:一回生、二回熟。   她华秋吟输了一回,就绝不会掉进同一个泥淖,再输第二回 。 第16章   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却又淌着河水摸石子的夜晚。   有人在冰凉的河水里摸到了惊喜,有人触摸到了惊吓。   沈岁进捧着和妈妈在普林斯顿大学草坪上照的相片,一遍遍地擦拭,滴答的眼泪很快就漫在了相框的玻璃镜片上。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尽管这空荡荡新买的欧式公主床上还没有铺上被褥,她还是伏在生硬的席梦思上克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她难过,是因为爸爸今天叫了那个女人来帮他们搬新家买家具。   他明知道她讨厌那个女人,早在美国,父母就因为这个女人发生过激烈的争吵。   这个女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疲倦地给父亲写着邮件,有时还会卖弄风骚地附上她的个人写真。   邮件的内容无非是说些国内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比如她晋升了、她相亲了、她相亲失败了……   她写这些的时候善于伪装成一个妹妹的口吻,向远在他国的“兄长”倾诉着她的日常。   而落款,却是野心昭昭又暧昧的一个“吟”字。   母亲无意间在父亲的邮箱里发现了这些恼人的桃色邮件,好在据母亲说,父亲只在他们相恋前回复过这些邮件几封,和母亲恋爱结婚后,这些邮件很多时候,他都懒得去点开。   但那次父母在和睦婚姻里鲜少的争吵,却在年幼的沈岁进心里埋下了一颗嫌恶的种子。   她讨厌这个自作多情的女人,虽然素未蒙面,但却一点不妨碍她把她的相貌牢牢刻在心中,并且时常加以“诚挚”的问候。   伏在还未撕去包膜的冰冷席梦思上,哭了一会,沈岁进擦干了眼泪,从床上起身,重新在床头柜摆好了与母亲的合照。   父亲去实验室熟悉场地了,家里只留下她和那个女人,万一父亲回来,自己绝不允许他们两个人有单独相处的时刻,她要替早逝的母亲守卫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去脸盆架前洗了把脸,沈岁进便拧开了房门的锁。   那个女人似乎已经回去了,屋内和院子里都不见她的身影,搬运的工人搬完最后一趟行李也逐渐散去。   她跨出门槛,踱步到院子里,意外地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爸,你今晚还泡脚吗?”   “等你妈回来再烧水吧,她聊天怎么聊这么久?”   “那我先烧水泡一泡,在故宫转了一天,脚底都磨出了泡。”   四只眼睛隔着一道矮墙在黑夜里碰撞到一起,单星回吓得在院子里打好水的水壶都弹掉了盖子,惊叫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沈岁进意外的娇笑出声:“真巧,咱们不仅是新同桌,还成了新邻居。”   “你搬到隔壁院儿了?”单星回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茶壶盖子,重新安装好。   “上午刚搬来的。这院子的墙真矮,早上我还嫌它不够遮挡,让我爸找泥瓦匠加盖得高一点,现在觉得就这样也挺好。”沈岁进笑眯眯的,忽然觉得和新同桌缘分真是不浅。   大概是觉得她那院子太过寂静,院子里还有没摆进屋的家具,显得家里有些潦草,单星回便问:“你家现在就你一人?”   他知道她刚没了妈,大概是怕她一个人呆着会胡思乱想,便这么问。   沈岁进点点头:“我爸还在实验室呢,不过应该快回来了。”   二人还打算掰扯几句,谁知华秋吟和段汁桃她们一前一后迈进了各自门院。   “岁进,你想吃点什么宵夜?阿姨准备去食堂打点回来,这么晚了,你爸爸一会回来也该饿了。”   “单星回,你怎么把屋里的拖鞋拖到外面院子来了?!”   此起彼伏的女声,一个温柔婉转,一个尖声锐利,真是风格迥异的夜鸣曲双重奏。   沈岁进揉了揉自己的眼,觉得自己的身子轻盈得像在做梦,梦里的母亲也是这样鲜活热络的身躯,扎扎实实地映入眼球。   她看见了一个长相、身材都极为酷似逝去母亲的女人。只不过这个女人张嘴带着的口音不是地道的吴侬软语,就连性格都与母亲截然不同,母亲是绝不会扯着这么大的嗓门,在幽夜里叨扰邻居的。   女人的张扬与恣意,明显骨子里刻着一抹挥之不去的世俗烟火之气;而母亲,举手投足之间,却像一幅让人赏不尽、品不完的哈布斯堡时期古典油画。   只望了女人一眼,沈岁进就又陷入了巨大的悲伤里。   她知道,就算隔壁站着的那个人,与母亲有多么相似,却再也不会是她的妈妈推开家门回来了。   华秋吟对这场面早有预备,仍旧面色不改地温笑着说:“你这孩子也吓了一跳吧?这是你单叔叔家的段阿姨,单叔叔和你爸爸一个院系,都在物理系教书。真是无巧不成书,你和你妈的缘分还没尽呢,这不,给你送来了一个和你妈妈长得这么像的邻居阿姨。”   华秋吟心里早就七上八下,但这通话却说得滴水不漏。   她也怕这孩子思母心切,万一心里的天平倾斜,一味向段汁桃倒戈亲近,故意离间她和沈海森,这下她和沈海森的好事便又有的磋磨了。   好在段汁桃有家有室,刚刚在巷子口字里行间已经打探出了几分,单家这两口子感情看似不是一般的好。   这单琮容从小乡村里一路打拼出来,如今在京城脚下扎根,于学术界也刚耕耘出了几分成果,便一刻不缓,拖家带口地把老婆孩子从老家全捎带来北京。   如果夫妻感情不好,凭着单琮容今日的成就,在北京城里找几个像模像样的小姑娘,一腿把老家的糟糠蹬了,也不是不成。   由此可见,他们夫妻二个感情确实好,就连吾翠芝都在旁边搭腔什么炖牛鞭,这样一来,她便更对段汁桃放心了些。   总不能沈海森父女两个,挂念旧人,看上良家妇女,还要强抢吧?   段汁桃心里怪怪的,一下就恍然大悟过来。   难怪这华秋吟刚刚眼睛一刻也不离地打量自己,原来是因为自己长得和沈海森的亡妻有几分相像,只不过刚刚在巷子口唠的时候她怎么不说?   阴沉沉的憋在心里,这会到孩子面前倒大方坦然起来。   光是这一招,便让段汁桃觉得这女人温温软软的笑容里藏着刀。 第17章   段汁桃又打量了一眼隔壁院里的女孩,果真如单星回说的,生的雪肤细眉,眼睛如同星子一般,瞳仁比寻常人要大得多,一双眼睛能汪出水来一样灵活。   这家的闺女在国外长大,轮廓仿佛也入乡随俗的和洋人一般深邃,高挺秀巧的鼻梁,搭配她那一张花瓣粉唇,确实整张面容巧夺天工。   她对单星回说话一点也不客气,但对着这样好看的小姑娘,不知怎么,便不由拿捏起哄婴儿般的细声腔调来:“是沈老师家的闺女吧?听说你和星回还是同学,你要是上下学一个人无聊,就让星回和你一起,路上做个伴,碰上什么事就也不用怕了。”   说的好像她儿子仿佛对北京很熟,不是初来乍到似的。   沈岁进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目光仍旧定在段汁桃身上。   华秋吟唤道:“今天折腾一天累了,岁进你早点回屋歇着,你爸爸不定多晚回来,明天你还上课,一会我打了宵夜你吃了就睡吧。”   沈岁进说:“我没有吃夜宵的习惯,我爸爸也不吃,家庭医生让我们一家不要有吃夜点心的坏毛病,夜里得让胃休养。”   打脸的意思很明显了。   华秋吟倒也不和她小丫头一般计较,依旧笑脸哄道:“那就早点进屋歇着吧,你段阿姨一家去故宫逛了一天,这会也乏了,有什么话大家明天再聊。”   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的,人家小姑娘睡不睡的碍着她什么事,非得押着人进屋,强迫孩子似的。   段汁桃看不惯她摆起后妈的谱儿,便接话道:“也不晚,才七点多,我们家随孩子他爸,都睡得迟,没十一二点不关灯。小华你要是累了,就把孩子托我家,你不是还得回去备课么?正好,你也别忙了,沈老师要是回来了,我这屋铁定知道他那院的动静,到时候我让他上我家来接孩子。远亲不如近邻,孩子一个人在家要是怕,没有咱们不拉扯一把的道理。”   这话也撂得明白,远亲近邻,她华秋吟既不是沈家的远亲又不是近邻,这孩子真论起谁帮衬,恐怕还不如她家来得名正言顺。   华秋吟闻言,不觉在心里感叹:乡下来得女人果然有几把刷子,看来这家的女人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好对付。   不过她也犯不着和这乡下女人计较,这几天她日日一门心思扑在沈家父女身上,给孩子又买新衣又买新鞋,自己都舍不得去商场置办行头,这回割肉般,眼睛眨也不眨地把沈岁进从头置办到脚,她可是记得孩子笑眯眯地对她说:“华阿姨,你对我真好。”   几天感情培养下来,孩子听谁的,和谁亲,华秋吟心里自以为很有几分把握。   谁知,这丫头片子和沈家的老太婆血脉相连、如出一辙,虚与委蛇的功夫简直了得,虚情假意的一边让她在商场里大出血,一边转头就和刚认识的乡下女人好的亲似母女。   面对段汁桃的邀请,沈岁进毫不犹豫地说:“那就打扰段阿姨了,正好我也想和星回琢磨一下功课。”   啪,华秋吟神经一直绷着的那根弦,断了。   石子儿打水漂丢出去还有个响,她这笔钱扔出去却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六百块,她整整一个月的工资,这丫头心满意足的受用了,一转脸却又不认人了,和她那提起裤子不认账的混账爹根本一脉相承。   华秋吟头垂得像泄了气的倭瓜,除了心寒更是窝火。   但又能怎么样呢,以她现在尴尬不明的身份,确实谁也不是。   她叫沈海森师兄,沈海森则态度暧昧的叫她小吟。   就像当年她给他写情书、去图书馆占早座儿,他永远一副态度不明的样子,不承诺、不谈论、不拒绝。   她默默地付出,在他边上甘愿沦为配角,在众人眼里他们早就是金童玉女的一对,但只有她知道,他从来没主动开口承认过他们的关系。   机会在岁月里流逝,她以为毕了业,他们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可谁知大四那年,沈海森不声不响地给她发了封告别邮件,就从她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他去了美国,在那里读书、扎根、结婚、工作、生子,往后的岁月再也没有回来过。   可这回,华秋吟不想再坐以待毙了,人能承受得起一回失去,却再也禁受不了第二次打击。   这一次,她要豁得出去,绝地反击。   *****   比较,是偷走幸福的小偷。   人类总是有一个共同的毛病:有别人家的孩子做参照时,自己的孩子是怎么瞧都不顺眼的。   在别家孩子的对比衬托下,自家的孩子突然变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哪哪儿都不顺眼。   这和吃着锅里的,想着碗里的是一个道理。人也总是守着自家的孩子,却眼馋别人家的崽子。   段汁桃现在就是这样,对着沈岁进这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喜欢的不知怎么是好。   世界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呢?   段汁桃觉得和沈岁进这孩子投缘,小姑娘那双星子一般好看的眼睛,也巴巴儿的盯在她身上。   她知道,这孩子是想妈了。   她去给单星回热牛奶,便给沈岁进也热了一杯,招呼她在沙发上坐,还给她单独拣了一双从老家带来,自己去年冬天农闲时钩的一双毛拖鞋。   拖鞋是崭新的,鞋面上的图案是她依葫芦画瓢,照着花卷的小狗样儿试着钩的。   白黑相间的小毛狗,拖鞋底色则是让人看上去,一眼就觉得暖融融的鸭绒黄。   这双拖鞋像是为小姑娘量身定制的,她趿在脚上再合适、俏皮不过。   沈岁进捧起客厅里花卷的两只小脚,花卷呈现滑稽的站立姿势,她仰头对段汁桃说:“我家以前也养狗,是一只可比。我爸妈在谈恋爱的时候就养起了,可惜去年妈妈查出病的时候走丢了。那段时间爸爸忙着带妈妈全球到处求医,谁也没顾得上它。可路卡走丢的时候,它是和我在一起的,我只顾着伤心,连妈妈最爱的狗都没看好……我妈以前总时不时担心它十几岁了,随时会丢了命,路卡在狗界算一只百岁高龄的老狗,没想到妈妈却走在了它的前面。”   这样的话题总是伤感的,段汁桃安慰她说:“我们老家的狗到一定年纪,知道大限到了,就自己悄摸声的溜出家门,死在外面,为的就是不想让主人伤心,多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小东西啊!”   单星回也在一旁笃定道:“你家的路卡一定也是不想叫你伤心才自己出走,怎么能是你弄丢的呢?”   听他们这么说,沈岁进的心里好受点了,可情绪仍旧低落,“以后再也不养狗了,落到最后都得闹一场伤心。”   有她在,单星回也不好意思泡脚,可能觉得自己逛了一天,怕汗脚的味儿熏着沈岁进,烧好的一壶洗脚水就又变成了洗澡水。   段汁桃越发欣慰的觉得孩子不愧是到了大城市,生活习惯也改正不少。   以前三天两头叫他洗澡跟拿刀要他的命似的,现在倒好,压根儿也不要自己催三催四,自觉的就把澡给洗了。   单星回去洗澡,段汁桃和单琮容就在堂屋里陪沈岁进看电视,不巧新闻联播里又出现了沈岁进的姑姑,倒是沈岁进自报家门介绍起了沈海萍。   其实也不用她介绍,大中国谁还能不知道沈海萍和她那权柄滔天的丈夫慎绥涛呢,甚至坊间还亲切的给他俩取了个“海涛夫妇”的花名绰号。   沈岁进说明天她姑姑要来家里帮着拾掇,再领一个家里的老保姆过来,日后照料沈岁进的起居生活,这可把单琮容和段汁桃吓得不轻。   慎夫人亲自出马,那还不得京大校长亲自来接待?   但单琮容夫妻转念一想,京大校长不就是沈海萍的老子吗?   一家人还论什么接待不接待的,敢情这沈海萍回京大,就跟回娘家省亲似的。   这么号大人物明天要来自家隔壁,单琮容夫妻两个霎时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第18章   沈岁进盼着现在就已经天亮。   毕竟明天,华秋吟可是说她也要来家里帮忙,一想到这,沈岁进就有点迫不及待,想看到大姑姑是怎么亲手撕了那个痴心妄想的女人。   妈妈生前虽然与奶奶交恶,但和大姑姑的感情,却不是一般的好,大姑丈的亲外甥,之前和妈妈在普林斯顿还是同窗。   当初大姑姑出访美国,姑丈的外甥介绍了妈妈在当地为大姑姑作陪,大姑姑对妈妈欣赏的不得了,还私下组了饭局介绍妈妈给爸爸认识,后面才有了爸妈这样一段令人交口称赞的婚事。   可以说,大姑姑对妈妈这个弟媳妇,是一千一万个满意。   沈岁进不由在心里翻眼冷哼一声:华秋吟想当她的后妈,先过大姑姑这一关吧。   ******   这一夜,是沈岁进自母亲过世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晚。   尽管父亲扎头实验室,天擦着微微亮,才带着满身的雾气回到家中。但她却独自一人,平静、安定的在凌乱的新家度过了第一晚。   沈岁进知道,这种安全感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一墙之隔的单家。   那一家,有着与母亲长相极为相似的主妇,有与她连着莫名缘分一起插班的新同桌,就连那家的男主人,都长得一副和蔼亲厚的模样。   沈岁进绕进了玄学的迷宫,心想:这一定是逝去的母亲,冥冥中为她做了最好的安排。   隔壁那户人家很有烟火气息,一大早,院子就烧上了小炉子,滚滚的沸水从翘嘴茶壶里喷冒出来,乳白的水汽腾腾而上,弥漫了整个院子。   沈岁进不知道昨晚父亲到底是几点才回来的,但一定很晚。毕竟现在都早上七点了,他的卧室还鼾声连连,那是他刚刚进入深度睡眠没多久的标志。   也不指望他送自己上学了,反正附中离京大就隔了两条街,沈岁进便打算和隔壁的单星回一道走。   她洗好脸出来,趴在矮墙上张望。   隔壁院,玻璃窗内是单星回嘴里叼着油条的滑稽模样,旁边是段阿姨在给他拣出门的外套,单叔叔则是在餐桌上皱着眉批阅单星回一早的英语单词默写。   她的眼神不禁换上几分羡慕的底色。   曾经她也是这样一家三口围着团团转的中心,是幸福小家庭里的核心主角。   可是妈妈走了,这样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早餐的情景,再也不会出现了。   段汁桃出来拎院里炉子上烧好的热水,撩了帘子出来,便看见这孩子令人心疼的眼神。   再一想,天蒙蒙亮时,隔壁传来的一阵动静,很快就明白过来,那是沈海森天擦亮时回家的动静。这可怜的姑娘,昨夜是她自己在新家,孤独的度过了头一晚。   段汁桃问她:“吃早饭了吗,没吃就上段阿姨家来,别客气,你单叔叔打饭总是怕喂不饱我们娘俩似的,每次都多打。”忽然想起她是国外长大,又有些忐忑的道:“我们家一惯吃中式的早餐,今天是豆浆油条,你会不会吃不惯?没事,下回让你单叔叔弄点三明治和沙拉回来,反正我家星回也爱吃。”   沈岁进的朋友,都知道她是位很难邀请的朋友,并且在吃食上出了名的挑嘴。   牛奶要喝法国进口的,乳酪要吃瑞士的,就连一枚小小的鸡蛋,她都要求是无菌仓培育出来的。   但面对这个与妈妈长得相似的女人发出的邀请,沈岁进来者不拒,很爽快的就答应了下来。   回屋换好亮面搭扣皮鞋,拎上书包,就往单家去了。   段汁桃快手和了面糊,单独给她摊了个鸡蛋葱花饼,羡慕嫉妒得单星回哇哇大嚷她偏心。   等沈岁进在餐桌前坐好,单星回已经像个伺候公主的小太监一样,为她毕恭毕敬地奉上了一杯热腾腾的豆浆。   单琮容对着单星回错误百出的英语单词默写,愁容满面,哀怨道:“你这脑子怎么一到英文默写上,就全乱了套呢?”   沈岁进不动声色的嘬了一口豆浆。   “复数你还不知道变形吗?人北京小学二三年级的小学生都知道!”气的翻动默写本的纸页唰唰作响。   段汁桃一手擦着围裙,一手端着摊好的鸡蛋饼,从厨房里钻出来,呛声道:“你倒是有本事把我们娘俩一早就接来呀!乡下英语课的水准你又不是不知道,跟北京能比得上么?一大早就冲孩子发火,再好的学习劲头都被你骂没了!回头你托英语系的朋友找人给星回开开小灶,咱孩子打小就聪明,还有什么学不会的。”   单琮容被妻子抢白,也发现自己确实有些操之过急。   孩子这才来北京几天?真要下定论,确实也不急这一时,只不过父母爱子,总是心切的。   沈岁进放下豆浆杯,在混战的僵局里小声开口:“我教星回吧。我瞟了一眼他默写的单词,很可能是音标没学好,发音和字母对乱了套。他眼下得重新学好音标,打好了基础,英语也不难的。总归是一门语言,语言人类天生就会,费些功夫,很快就啃下来了。”   有条有理,说的单琮容夫妇吃惊不小,忘了人家可是在美国生活了十几年,外语系的老师可能都还没她英语地道。   她肯教单星回,段汁桃自然感激惊喜不过,心花怒放之余,便满口道谢:“那可再好不过了!你们又是同桌,时时刻刻都能盯着他。你放心,段阿姨一定天天变着花样儿给你做好吃的,中的西的,只要你爱吃,没有你段阿姨不会做的。”   单星从尖子生沦为被补习的“差等生”,这还是人生头一遭,不由苦叫一声道:“妈,你这意思是以后沈岁进天天在我们家吃饭?”   段汁桃不容他有任何疑义,掐着他的耳朵道:“多和人家岁进学,人家现在是你的小老师,你跟着她把英语学好了,妈请你俩上游乐园,吃肯德基麦当劳!”   他的成绩上去了,别说沈岁进天天在自家吃饭,就是辟间新房送给沈岁进,她都舍得。   吃饭能费得了几个钱,公公婆婆说了,再短不能短孩子。   把孩子培养好,她这辈子便算功德圆满了。   单星回哀叫连连,只有沈岁进看着段汁桃欣慰放松的笑容,不禁嘴角也跟着微微上扬。 第19章   下午放学,单星回凭着过人的社交天赋,不过短短一天的时间,已经和班上几个男同学勾肩搭背的去操场论起球技了。   听说陆威他爸是体育局的,陆威从小就爱打篮球,他爸便让国家篮球队的教练私下找了两个队员平时锤炼陆威。   单星回听了直呼牛逼,还能有这操作?   于是下午放学便和陆威,还有几个平时和陆威一起打球的男同学,相约去操场切磋切磋。   几番比拼下来,果然是专业的干过了野路子。   单星回第一次在球场上输的这么彻底,别说面子了,就差连底裤都要掉在地上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单星回交朋友,在球场,一整场交接互动下来,陆威对着从来没受过专业训练的单星回能有这样水平的球技,心底也很是佩服,回头还打算自己训练的时候,也喊上单星回一起去体育馆,一块进步。   等单星回和几个男生,满头大汗的回到教室的时候,意外的,沈岁进还没有走。   班级里的同学做完卫生都已经回去了,就连抹的湿漉漉的地板都已经风干很久,留下一道白一道灰的扭曲蛇形拖把印记。   沈岁进把视线从书本上调开,睨着打完球脸颊通红的单星回,脸色更不高兴了。   陆威拧了一把单星回的背,贴在他耳边示意他老实点:“你惹到沈岁进了?”   “没有啊。”单星回不动嘴型,擦着牙齿小声回道。   “那她怎么盯着你,一副要吃人的表情?”陆威拍了拍他的肩,祝他好运道:“我家司机到了,我先回去咯。”   说完拎起凳子上的书包一溜烟跑的没影。   “一起回去?”单星回发出邀请。   沈岁进依旧阴沉着脸没出声,但手上的动作已经开始收拾起书本和笔盒。   单星回单肩挎着书包在前面走,沈岁进踩着夕阳下他长长的影子在后面跟着。   像是故意赌气,并不和他并排走。   一路安静的,就连矮墙和屋檐上的乌鸦叫都特别扎耳。   终于,单星回憋不住了,停下脚步,转头问:“到底怎么了你?”   沈岁进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昂起下巴,别开头,倔强陈述道:“段阿姨让我们一起回家。”   单星回明白了,原来她是生气他放学的时候,没吱上一声,自顾自的打篮球去了。   要不是他的书包还留在凳子上半敞着,她估计还会以为他是撇下她独自回家了。   女孩儿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呢。   单星回差点晕倒,就为了这个,也值得置气?   沈岁进有点委屈,他们男生像另一个物种,永远不会明白女生到底多需要安全感,而答应过的事情没做到,到底会让人有多失望。   譬如爸爸总说等妈妈病好后,他们一起去迪士尼,又譬如妈妈总是答应会好好等着她长大,不会那么轻易的离开。   可到底最后哪一个承诺都没有实现。   妈妈的病根本就不会好,许诺的迪士尼变成了遥遥无期,而说好的长大,却会如期而至,只不过陪伴她的,再也不会有母亲这个角色。   好在单星回和他老子学了些油腔滑调的本事,吭哧吭哧的八百米加速跑开,留下一脸出神伤感的沈岁进呆怔在原地。没多久,就又看见他呼哧呼哧地手上拿了两根冰棍儿,呼吸急促的跑停在她面前。   汗珠垂在少年额前的留海,金色的霞光被包裹进透明的水滴里,不知是为了喘气,还是为了赔罪,他气喘吁吁的弓下腰,仰起笑脸,赔罪道:“不生气了吧?西瓜味的冰条。”   沈岁进憋着笑,傲娇的接过他奉上的冰棍,撕开包装,大口一嚼:“嗳,过分了啊,全是糖精的味道!”   单星回闻言也咬了一嘴手上的冰棍,觉得还好,于是批/斗起她:“你这嘴真刁啊,非得说咱中国的冰棍不好。”   沈岁进认真地说:“真的,糖精吃不好,你也别吃了,下回我请你吃纯奶油做的奶糕吧。”   说着便摘下单星回手中只吃了一口的冰条,打算找个垃圾桶一起丢了。   自从母亲离世,沈岁进就对健康饮食这件事似乎有着某种执念,虽然有时候也贪嘴零食,但是这种几乎没有健康含量的零食,她宁愿压着馋,也不会吃。   单星回对于她扔掉冰棍儿倒没什么异议,毕竟拐个弯马上就到家门口的巷子口了,要是撞上自家的段女士,见他不仅自己吃冰棍,还带坏了沈岁进,少不得又是一顿鸡毛掸子飞上天。   沈岁进丢完垃圾,两人再走到一起,就和好如初,肩并肩,并排前行了。   两人漫步到拐角,还没转弯,便听到巷子口/爆发出一阵男女激烈的争吵。   本来这也没什么,这家属院里住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一多,就难免有磕碰龃龉。   只不过沈岁进很快就辨认出了争吵声里的那个女声,这声音她可太熟悉了,不是华秋吟还能是谁。   就连单星回都拉过她的袖子,提醒道:“是那条蚯蚓!”   “蚯蚓……”大概说的就是华秋吟的吧,秋吟,蚯蚓,她怎么没想到呢?   沈岁进第一次对单星回露出大为赞同的赞赏表情,双手一击,叫好道:“对,蚯蚓!”   两人一时也不急着回家了,倒想听听华秋吟和那个男的到底都说些什么,便躲在墙角后面竖耳恭听。   那个男人气急败坏大骂道:“上赶着的婊/子,就知道在这能逮到你!”   这可吓坏了沈岁进,她从出生开始还没听过这么肮脏下流骂人的话,不由一张小脸煞白了几分。   单星回给了她一个示意淡定的眼神,他在乡下听村民们互相骂街可比这精彩多了,这种小儿科压根只能算个前菜。   只听华秋吟寸步不让反驳道:“说谁是婊/子呢?我是婊/子,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嫖/客?!当初要不是你使了那么龌龊的手段,我能和你有什么瓜葛?你要是再到我跟前纠缠,我就去公安局报案,叫你彻底吃不了兜着走!”   男人气得龇牙咧嘴,震颤道:“你跟我好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老情人回来,就开始嫌弃我,想一脚把我给踹了,有这么好的事吗,华秋吟?”   华秋吟面露讥讽,冷笑道:“冯四调,我看你是彻底疯了,好好的清闲衙门待腻了,想挪个地儿,换口牢饭尝尝。”   之所以叫他冯四调,是嘲讽他都快退休的年纪,才在体制内混到最低级的四级调研员,虚处级。就这,都还是单位可怜他这么多年,一直勉强算是无功无过又没得到晋升,才在年初开会的时候提议提拔的。   华秋吟实在想不通,上天为什么要让这个恶心的男人来纠缠自己,就因为一次学校和教育局的饭局上,她喝醉了酒,而冯晓才这个又秃又老的男人占了自己的便宜,之后就像甩不掉的牛皮糖彻底赖上了自己。   冯晓才四十五岁的时候,被前妻嫌弃窝囊协议离婚,就连唯一的女儿,法院都判给了前妻。   自从离了婚,冯有才便彻底活成了没脸没皮的癞汉,在单位不思进取,占尽公家的小便宜,成了单位里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过街老鼠。   谁要是和他分到同一个处室或者办公室,那人一准就去大领导面前哭天抢地的诉委屈,大领导也知道冯晓才素日的风评,因此大多会许给冯晓才同事许多明里暗里的好处,大约是叫他们忍辱负重多包涵的意思。   在体制内,能拿这样的蛀虫怎么办呢?又不能开除,便只能冷落他,彻底把他当空气。   冯晓才经年累月在单位受到冷遇,恶性循环之下,便开始彻底自暴自弃,不仅在单位明目张胆的不把领导放在眼里,到了单位组织的饭局上,也肆无忌惮的开黄腔摆官腔,把社会上地痞流氓的那套,活灵活现的也搬到官场上来。   华秋吟就是那个被他唬住的猎物。   不过冯晓才也不傻,玩弄了华秋吟一两回,竟起了要把她娶回家的心思。   他一个离了婚的中年单身汉,虽然混得不怎么光彩,但毕竟大小也算个官。   而华秋吟,那会还是京大的研究生,又是外地人在北京,便很是乖巧顺从。   他强了她的时候,她的身子都还是干净的。   对比前妻,虽然前妻已经身居要职,但华秋吟胜在年轻,光是这一点,就强过前妻百倍千倍。   在冯有才眼里,一个失去青春绝了经的老女人,拿什么和黄花大闺女比?   冯晓才满是自得,打起算盘要和华秋吟扯证结婚,没想到华秋吟却背地里使了坏招,攀了京大当时还是副校长的沈怀民的高枝,不仅留了校任职,还哄得沈校长家的夫人把她疼得与干闺女一般。   这么多年,冯晓才被她拖得,心也差不多死绝了。   她想从他这谋点好处和打探点消息的时候,就冯处冯处的叫他,骑在他身上一会冯老师、一会冯亲亲的呻/吟着醉生梦死;不需要他时,见他一面都嫌恶心似的,一遍遍拿“冯四调”挖苦糟践他。   就前半个月,为了给她带的学生打探点今年秋季招考内容的消息,华秋吟又去了他家,一进门就蹬了脚上的高跟鞋,一边脱着透明肉色丝袜,一边哄他说:“冯儿,我不想折腾了,咱们领证吧。”   这个女人的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和他一样会跑火车。   一只被人穿烂的破鞋,他信了她的才有鬼。   谁知道半个月前还像爬藤植物一样扭曲在一起的人,转头却给自己立起了贞节牌坊。   他去京大找她,半个月来一连四五次都扑了空。   于是掏了烟给她的系主任,两人在她空落落的办公室外,吞云吐雾的闲扯了起来。   系主任劝说:“老冯啊,这么多年,这回看来你是真的没戏了。”   冯晓才指间的烟灰,都快烫到肉了还不知道弹掉,他讷讷问道:“范主任,你说什么?”   老范拍了拍他的肩,让他认命,说:“沈校长的儿子要回来了,小华当初在京大念书的时候好像和他好过。沈校长的儿媳妇得癌症死了,他儿子领着闺女准备回国定居了。小华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几天不仅烫直了头发,还穿起了学生时期的白衬衫裙。你呀,早死了这份心,找个合适的伴儿,别在这浪费精力了,毕竟人家这是要奔大好前程去。” 第20章   冯晓才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和华秋吟长达十年的情感拉锯战,会以另一个男人出现的方式来终结。   而这个男人,无论从身份、地位、财力、学历还是年龄上,无一不将他彻底碾压打击到尘土里去。   他也想过华秋吟会嫁给别人,但他却龌龊的想,只要他把华秋吟的这些丑事捅到那个男人面前,他相信这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会愿意娶一个破鞋回家,日日羞辱自己头上挂着绿帽。   冯晓才自信的觉得,他可以轻易摧毁华秋吟和任何一个男人的婚事,让华秋吟被嫌弃唾骂的无处可去,最后只能乖乖认命的回到自己的小窝里来。   但这一回,沈家的男人却让他感到害怕。   他再也不敢绝对自信的拿老戏码威胁华秋吟。   毕竟俄语系的范主任跟他说,华秋吟和沈海森有旧情,人一旦有了旧情,便容易有滤镜。   再凭着华秋吟那张舌灿莲花的嘴,很可能会将她凌乱不堪的情史轻轻一笔带过,从而把他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强/奸犯。   以冯晓才对华秋吟的了解,这么些年,她早对他恨到了骨头缝里,眼下如果有人能替她收拾自己,华秋吟绝对不会手软,一定会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沈海森出身名门,爷爷那辈就是有名的大儒,外祖那边,搁在几十年前更是前清的皇亲贵胄。到了他这辈,家族已然煊赫至极,沈海森的大姐,沈家的老大沈海萍夫妇更是几乎把着半个中原的命门。   这样的家庭冯晓才根本惹不起,也不敢惹。   冯晓才得知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家里、单位,日日心不在焉的团团转,睡不下、吃不香,生怕哪天自己就悄无声息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都没人替自己喊一嗓子冤屈。   冯晓才出现的唯一目的,就是破坏华秋吟的如意算盘,要是真遂了她的意,让她飞上枝头变凤凰,那他还有将来安度晚年的那天吗?   冯晓才只要一想起华秋吟有春风得意的那天,顿时吓得后背都冷汗如雨。   那时候的她,想要捂死他,只怕就跟摁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最好他这回也能唬得她和以前一样没了胆,乖乖的认了命。   冯晓才豁出去似的在巷子口痛骂道:“破鞋、婊/子、贱妇,你个烂了洞的臭婊/子!和我睡一张床,被窝都还没凉透,就到这勾引起男人了。这么多年我对你掏心掏肺,你把我利用压榨得干干净净,现在嫌我老了,又穷又没势,合该被你一脚踹开,配不上你这年轻有姿色的女子。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想妄想做白日梦了……”   引得过路人纷纷抻长了脖子回头相看。   冯晓才想过了,面子和命孰轻孰重,两相权衡之下,不言而喻。   这回丢面子,总比将来丢了命要强。   华秋吟知道他想干什么,这卑鄙龌龊的老东西,闹这一出,是想毁了她的好事,怕将来有一天她找他连本带利的偿回来。   华秋吟气得面色铁青,头脑却没被激得失去理智,冷静阴森道:“冯晓才,你就那么怕死么?你放心,你叫的越大声,我有的是法子叫你死的越快。”   冯晓才被戳中心事,又听她这么阴恻恻的说,顿时不敢再继续叫唤了。   她说的话,果真印证了他这一阵子的猜测,她是想弄死他的。   冯晓才心里生出莫名的恐慌,涉及到生死,人才会真正开始紧张。   人一旦被逼到绝境,总会生出无所畏惧的熊心豹子胆,冯晓才刚消停了一会,便又对华秋吟放起狠话:“现在是法治社会,你真当你能只手遮天?大不了鱼死网破,谁也别想落好!”   华秋吟在心里冷嗤一声,差点没笑出声来,谈法律,他配么?   他干的那些违法的黑心勾当,她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个男人贪生怕死的狗模样,真让她打鼻孔里瞧不起。   不过眼下是下班放学的点,巷子口来来往往的路人不少,家属院里头难免有熟悉面孔,到时候宣扬出去毕竟让自己的名声不好听。   要是风言风语传出去,华秋吟也想好了对策怎么应付悠悠众口,到时候便说这一厢情愿的老秃驴实在难缠。   冯晓才追她早就是校里校外公开的秘密了,就连同事有时候看见冯晓才蹬着自行车从校门口进来,都会提前跑来和她通风报信,让她避着点这狗皮膏药。   说到底,这世间除了冯晓才自己,没有哪一个人会觉得他们俩般配。   是啊,她年轻有姿色,学历甚高又有正经体面的工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华秋吟实在也没想通自己这十年的大好青春,居然会和这样一个肚皮都松的起了褶皱的老男人搅和到一起。   一想到这,华秋吟的胃里便不由一阵恶心的翻滚。   这老东西,真叫她恶心透了!   华秋吟强压着内心的恶心与怒意,搬出了虚情假意的那套话匣,刚的不行,来柔的。   好言好语哄他道:“老冯,其实你不知道,你最爱的还是你前妻。你们都离了这么多年了,但哪一回你和我在一起,不拿我和她比?你这心呀,就是从来也没放下过她。我替你打听了,你前妻上个月刚办了退休,女儿如今和男朋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这么多年你前妻没有再嫁,眼下闺女也马上出嫁,正是你们一家破镜重圆的时候。闺女的婚事你这会儿多花点心思,弥补弥补这么多年亏欠她们娘俩的,人家未必不承你的情,毕竟哪个闺女不想出嫁的时候,体体面面、父母和睦?”   她替他剖析的头头是道,一张巧舌差点就把冯晓才说的心动。   “过了这村可没有这店了,过个一两年,你闺女再给你添个大外孙,到时候你退休了,和老伴儿含饴弄孙,和和美美一家子过不好么?你也知道我,我这人受过情伤,再也不会轻易相信世间任何一个人,我这样的人,你跟着我,能过上想要的风平浪静生活吗?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咱们把话说个明白,彼此放过彼此,也算是对这么多年的纠扯有个交待。”   说的情真意切,处处为他的将来谋划考虑,要不是她眼底的寒光和唇角隐约的冷讥,他还真就信了她的邪。   冯晓才浸淫官场这么多年,什么荤素没见过,识破了她的诡计,油盐不进道:“你也别诓我了华老师,那个母夜叉要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回心转意,我也犯不着当初被她扫地出门。你呀,就别在我跟前摆这些花花肠子了。老子阴沟里翻过一次船,你还想骗着我第二次沉进去,料定我会听了你的话,巴巴儿跑去母夜叉跟前讨没趣是吧?”   他那张绘声绘色的老脸,在华秋吟脑海中幻化成了风干丑陋的枯树皮,她真想一个巴掌招呼上去,让这张老脸瞬间脆化成灰。   冯晓才说的不假,离婚十几年,他从来没过问过孩子的学习和生活。   就连每个月的赡养费和孩子的学费,他都是挤牙膏似的,前妻敲打一下,他才不痛不快的挤出来一点。   女儿呢,大了,如今已经工作独立。这么多年他不闻不问,闺女也早就在心里恨透了他这个不负责任的老子,被她妈教唆的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眼下,他渐渐老了,再想指望去女儿跟前享老人福,恐怕天底下没有这样便宜的好事。   冯晓才一早就把这件事想明白了,左右他把日子过得再糊涂,总有国家的退休金给他兜着底。   他晚年最差,也就是花钱上老人院去。   自己做的孽,还能怪谁?   华秋吟无非是想哄的自己,去前妻和闺女面前稀里糊涂的讨没脸。要是真听进去她的话,铁了主意,一门心思的扑在挽回前妻娘俩身上,那华秋吟可不就在泥旋里轻巧脱身了么?   到时候她再把婚和姓沈的一结,她成了金尊玉贵的沈夫人,他这平头老百姓醒过味来,想再去找她,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要是哪天,她再把前仇旧恨,往枕边人身上编排编排,吹吹耳边风,那他这条小命,可真就不明不白的交代出去了。   二人你来我往的过着招,互相寸步不让。   巷子口不远处,徐徐驶来一辆有着鲜见白色牌照的黑色小轿车,车牌号是一串独特的数字。   沈岁进认出了那是大姑姑沈海萍的座驾,知道大姑姑今天要来家里,这会可真是赶巧了。   沈岁进喜不自禁,拉拢身边的单星回,用食指抵住嘴唇,示意他别出声。   华秋吟和那个男的还在拉扯,正好,捉奸捉现成。   小轿车眼见着车头快撞上两个扑飞而来的身影,好在给领导开车,车速一向稳当不算快,司机反应极快,一下便及时刹住了脚。   坐在副驾驶座,一路观察路况的警卫员,已经警觉的摁起腰间别着的手/枪,只听旁边开车的司机沉叫道:“沈小姐?” 第21章   沈海萍闻言从翻阅的报纸间抬起了头,往车头的窗户望去,果真车前站着的,是沈岁进和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生。   两人都背着书包,看样子应该是同学,这会放了学,一道回家。   沈海萍让司机摇下车窗,温笑着问:“放学了?”   “刚放学。”沈岁进拉过单星回想往车后座钻,才发现后座和姑妈沈海萍一起坐着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穿着打扮朴素,却很有几分掌家威严的妇女。   后座有人,就挤不下她和单星回了。   沈海萍介绍道:“这是梅姐,你的话,叫她梅姨,往后就调过来照顾你的起居饮食。你爸爸工作忙,顾不上你,梅姐在姑姑家干了快二十年,是你姑丈妈妈老家的亲戚,都是自家人,有她照顾你,姑姑再放心不过了。”   沈岁进简短的和梅姐打了声招呼,就赶紧把自己刚刚听来的墙角,化繁为简,大致和沈海萍复述了一遍。   沈海萍素日威严的面容,越发阴沉下去。   不过她到底见惯了大场面,这些鸡毛蒜皮的杂事还用不着她费心收拾,边上的梅姐就已经很有分寸的准备开始料理。   “沈小姐别插手这些事了,您还小,一个姑娘家家的,这些事污了您的耳。夫人日理万机,更犯不着和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莺莺燕燕打交道,往后她再登门来,沈小姐您只管交给我对付。”   梅姐跟着沈海萍,几十年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一些不要脸的小娼妇,仗着有几分姿色,迷得家里男主人十天半月不回家,她便以为自己能蹬鼻子上脸,在外面做个体面的外室了。   更有那痴心妄想的,打起母凭子贵的如意算盘,殊不知越了雷池,第一个收拾她的,不是沈海萍,而是惯来爱惜声名的慎绥涛。   这些杂碎,梅姐已经见怪不怪了。   有些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略微敲打几句,便也识趣的疏通了,往后就还留她条生路。   有些登不了台面的痴女,一头钻进死胡同里犯浑,好说歹说都不开窍,这日子可就没那么好过了,无一例外,最后不是鸡飞蛋打,就是家破人亡。   副驾驶的警卫员和梅姐,本分的下了车,腾出空位,请沈岁进和单星回进去坐。   单星回辞谢拒绝,差两步路就马上到家了,还坐什么小汽车。   沈岁进却一把将他押进了车里,说:“别让蚯蚓看见你,她认出咱们,咱们可没有好戏看了。”   单星回在副驾驶座上,如坐针毡。   整个车里,除了沈岁进,他谁也不熟,更遑论边上穿着军装,一脸严肃开车的司机,时刻提防着他的样子让气压有多低了。   车子依旧缓缓停在他刚刚和沈岁进听墙角的位置。   沈岁进让司机把车里的几扇车窗全都摇下。   伴随着几句向晚的乌鸦叫声,冯晓才粗哑的嗓音在巷口徘徊,格外刺耳:“华秋吟,你个烂鞋,还想着配一双好脚?沈海森是什么身份,你一个外地人在北京城里,沈家可怜你,给你安排个说得上台面的工作,你又在想什么呢?打量着自己如今在社会上也是个有工作、能挣钱的独立女性,就看不上我了。可你怎么不想想,你这工作,和你这么些年工作得到的那么多荣誉,到底是拜谁所赐!”   她的学生桃李满天下,在学生堆里,一口一句华老师的被前呼后拥。   甚至在京大被号称:俄语系的就业杀手。   小语种里,就数她带出来的学生,毕业时,就业率最高,多半被介绍去了好单位好学校。所以华秋吟的口碑,在学生圈里,逐年走高。   可她在人前享受尊荣的时候,别忘了,有这些成就和成绩,多半不还是--------------丽嘉仗着他在教委工作,提前给她透气儿通风。   华秋吟倒也不惧他的敲打,死猪不怕开水烫道:“说吧,你找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是怕将来我和沈海森结了婚,你害怕他找你报复,我今天索性就把话和你说开了。我和沈海森已经睡了,至于结婚,是迟早的事,与其像你现在这样对我穷凶极恶的大呼小叫,倒不如好好想着,怎么把好单位秋招的名单汇总透露给我,兴许我念着你鞍前马后的功劳,将来或许能放你一马。”   冯晓才听她这么不知廉耻的张扬着,一时怒急攻心,涨红了脖子,青筋暴跳,指着她的鼻子咧骂道:“沈海森这才回国几天,啊?死了老婆才几日,他还真是饥不择食,连你这烂了臭了的婊/子洞,他也要钻!他妈的,华秋吟,你给老子戴绿帽!”   冯晓才气的胸腔剧烈抖动、上下起伏。   沈岁进脑子轰的一下炸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彻底哭了。   爸爸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呢?   妈妈才刚离世,就连骨灰也是昨天才下葬安放好。   明明在妈妈的墓碑前,他伏在冰冷哀怆的石碑上泣不成声,哭得像一个无助的婴儿。   这是她第一次强烈感受到,父亲顺遂人生里少有的失控时刻。   可结果,那么感伤妻子早逝的他,背地里却早就和华秋吟这个朝三暮四的女人好上了。   他们回国不过才短短四五日……   爸爸这样,到底对得起谁!   沈岁进实在太生气、太心痛了。心脏像被锥子扎穿、扎透,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一向高大而又温和的父亲形象,在她心里溘然倒塌。   华秋吟见冯晓才已然上套,继续讥笑道:“怎么,我和你是法律上承认的男女关系,还是道德上允许的男女纠缠?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给你戴绿帽了呢,你可真看得起你自己啊,冯四调。”   冯四调、冯四调,又是这该死的冯四调!   要不是现在是青天白日,又在大街上,冯晓才真想拿起菜刀,一把劈了这个恶毒浪荡的女人。 第22章   车内的沈岁进毕竟历事不多,已然被激的泪如暴雨,哭得接不上气。   沈海萍对这事其实也有几分没把握,毕竟弟弟沈海森这么多年不在国内,他的私生活自己确实也监管不到。   但话从这些心存邪念的女人口中说出,沈海萍留了个心眼,觉得未必也就真到哪里去。   她眼如沉潭,一边搂着委屈至极的沈岁进,一边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声源的发散地。   “好了,有什么委屈,姑姑给你做主。她真想进咱们家的门,只怕连给你提鞋都不配。放心吧,万事有姑姑呢。”   这个女人已经中伤到自己最看重的侄女,沈海萍觉得不能再继续躲在拐角听墙角了,女人的嘴实在太脏,孩子才刚没了妈,绝不能再受这样锥心的刺激。   她仰起头,对前排的单星回温和道:“同学,一会你先陪陪小进,就不让她回家了。等我料理好了,再让司机去接你们,你们喝咖啡吗,图书馆的五楼有私人阅览室,我让学校的人开锁,再给你们泡两杯咖啡送过去。”   单星回答道:“不用去图书馆,一会她上我家就行,我们两家就挨着一道矮墙。我妈不会泡咖啡,但是泡茶她在行。”   沈海萍被他流畅的回复逗笑了。   身边所有人和她说话,都跟汇报工作一样,除了拘谨,便是毕恭毕敬。   但侄女的这位男同学却丝毫不惧她似的,想说便说,而且还很有自己的主意。   于是她笑着应道:“也好。”   前一秒还温柔的对孩子们说笑,下一秒再把视线调去车窗外,就已然是一副雷厉风行,风雨欲来的表情。   车子不疾不徐地重新发动,路过巷子口那对仍在对峙的男女时,车窗嫌弃的缓缓摇合而上。   警卫员和梅姐在车后缓缓的跟着,这样出行的排场,很快就让华秋吟从争吵中抽神出来。   目光跟随车子一路前行,果然那辆特牌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沈家父女新分的小平房前。   从车上下来一个气质雍容的中年女人,另外两个则是沈岁进和单家的小子。   沈岁进低着头并没有回家,而是和单家的小子一道去了单家。   至于那个中年女人,华秋吟再熟悉不过了,之前和沈老太太关系好的时候,在锦澜院也会偶尔碰上沈海萍回娘家。   不过每回沈海萍回娘家都是来去匆匆,大抵是公务繁忙吧,华秋吟便也一直遗憾,没有机会和她正经说上话。   眼下再不能和冯晓才在这浪费时间瞎掰扯了,须得速速打发了他,赶着去沈家露脸挣脸熟。   况且沈海萍来了,万一冯晓才再闹起来,那些污言秽语叫沈海萍听进去了,自己想嫁进沈家,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华秋吟这时总算服了软,哄着冯晓才道:“晚上我去你家吧,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说,话也不能被咱们说的这么死,毕竟我们好歹也相识一场不是?”   冯晓才听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知她又起了什么坏心思,但她说今晚要上他家来,冯晓才一合计,离上回她求欢也过去半个月了,一时口干心痒,脑袋一拍,就答应了她先回去。   夕阳烫红了他的老脸,晒进他眼角的褶子上,凹出一道道细长的阴影。   蹬上自行车的时候,冯晓才美滋滋的心想:这骚货,嫖得了一回是一回,他也不吃这个皮肉亏,毕竟不嫖白不嫖。   *****   沈海森睡到晌午的太阳都照偏了才起来,去食堂的时候,许多档口已经撤的差不多了,于是随便囫囵吃了点午饭,就又往实验室去了。   眼下沈家的小平房,依旧静悄悄的。   梅姐进了门,四处张望打量,很快就有了干活的思路。   准备先把客厅的沙发先拾掇出来。新买的皮质沙发抬进了屋,但是连包膜都还没撕,这让沈海萍坐上去,显然是不合适的。   于是梅姐一进门,就先让警卫员小张一起帮着把沙发抬到合适的具体位置,然后两人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张新沙发剥了出来。   梅姐拿了抹布,一遍湿、一遍干,迅速又仔细地上下抹了两遍,这才请沈海萍入座。   沈海萍抬腕看了眼手表,估摸着那个女人应该快摆脱纠缠进门了,便悠哉的斜靠在沙发上,抬腿交叠,勾起了脚。   “夫人,喝点什么,我看着家里有红茶、绿茶,还有咖啡,不过是速溶的,不是拿咖啡豆现磨的。”梅姐已经在厨房转了一圈,用电茶壶烧上热水。   “天冷了,就喝红茶吧。”   话音刚落,就瞧见院子门口,一张谨小慎微模样的女人脸探了出来。   沈海萍自然不会现在就落了她的面子,便装聋作哑,依旧叫人看不出喜恶的招呼她进来坐。   “是小华吧?之前在锦澜院就经常碰见你和老太太抹纸牌。”   沈海萍原来记得自己,这让华秋吟一时喜出望外,提着裙摆矜持的跨过大门门槛,就往堂屋里来。   “沈大姐,你也在呢。我下了课来替沈师兄收拾屋子。昨天去家具市场转了大半天,才帮着订好这些家具,都是现货,所以并不那么精致。沈师兄说他不讲究这些,让我看着帮忙挑,我眼拙,自然没有你的眼光好,你帮我瞧瞧哪里搭配的不好,我再联系市场里的老板退换。”   这唯唯诺诺、娇娇俏俏的小媳妇模样,真是演的一手好戏,分毫叫人瞧不出来刚刚在巷子口,是哪个辣子一般的泼妇在骂街。   梅姐端了泡好的两杯茶来,华秋吟倒是受用的很快,压根也没想到屋里就沈海萍一个主人家,为什么她刚进门,梅姐就严丝无缝的端出了两杯茶水。   “小华,你今年多大了?”沈海萍捧过茶杯,放在茶几上。   华秋吟在对面的藤椅上挺腰坐直,答道:“过了下个月就三十五了。”   “哦,听说你还没结婚呐,是不婚主义吗?”沈海萍揣着明白装糊涂。   华秋吟的心咯噔一下,她这么大年纪没结婚,当初是谁蹉跎了她,沈海萍不是明知故问么?   华秋吟盯着玻璃茶杯里,不断下沉的茶叶梗,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第23章   “倒不是不婚,只是这么多年一直没碰上合适的人。”华秋吟的语调已经开始沾染一丝慌乱,不由在心里琢磨,沈海萍问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合适?”沈海萍问。   总不能直剌剌地说沈海森合适,把未来大姑子吓跑吧?   于是华秋吟敛了敛裙摆,半垂着头,羞答答地说:“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真心待我。两人能聊得来,或有志同道合的理想,平时一起教书育人,课后闲话家常,在京大携手散散步,便是很好了。”   描绘的图形已经很是清晰,就差把“沈海森”三个大字跃然纸上了——   也是教书的,还是京大的,把范围锁死。   在京大教书,可不能算是一般的教师,配她的话,又得上了一定年纪,怎么也是副教授起步。   “哦,华小姐看来是喜欢教书先生,果然理想崇高。自己桃李天下不够,还想着和未来先生一起教书育人。”沈海萍挑了挑眉。   “我舅舅和舅妈都是中学老师,从小我就住在他们家。一直到了我上大学,这才算是真正脱离出来。舅舅和舅妈一个教物理,一个教英语,一文一理互补,平时他们对孩子的学习看的紧,我和表哥念书时候的成绩就都很不错。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我以后当了老师,就也找个教书的另一半,还能同步放寒暑假,一起海内海外游历山川。”   沈海萍心想:巧了,这舅舅和舅妈,还偏偏一个教物理,一个教外语,也不知道到底说的是哪对夫妇,不会是她想象出来的吧?   “我这里正有一位合适的人选,也在京大教书。这人,华小姐你也认识。”沈海萍唇角浮起了冷笑。   华秋吟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这人,不会就是沈海森吧?   难道沈海萍是想给她和沈海森保大媒,提前讨好她这未来弟媳妇?   是了,嫁出去的大姑子,回娘家还不是得看兄弟的脸色?她兄弟又听谁的呢,自然是听老婆的!   华秋吟忽然觉得沈海萍能高嫁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位富贵泼天的妇人,到底头脑思路清晰,眼光格外长远。   如果是她一手撮合了自己和沈海森,将来自己嫁进沈家,必然时时念着她的好。   沈海萍嫁出去,他们那样的人家看着权势欲极,可万一站错队伍,倒台下来,一时便是树倒猢狲散。   沈海萍早早做下筹谋,便还有娘家可归。   而和弟媳妇处好了关系,就算以后回来做个下堂妇,日子自然也是不会难过的。   又想起,听说当初沈海森和前妻的婚事,也是沈海萍在美国一手撮合。虽然沈海萍当初坏了她的好事,但也是沈海森远渡重洋在先,自己并不怪沈海萍保媒,剥夺了自己昔日的恋人。   眼下,沈海萍很有可能,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   但华秋吟的美梦很快就转眼间破碎了,因为沈海萍慢悠悠地说:“听爸爸说,数学系的曲教授,前两年爱人车祸去世了,他爱人年轻时害了个什么输卵管堵塞的毛病,这么多年不孕不育,因此爱人走了,曲教授膝下也是没有一儿半女的。为了顾全妻子的体面,曲教授那么喜欢孩子的一个人,这么多年,对外只借口说自己夫妻两个是丁克一族。我想着这么情深义重的一个人,怎么也得好好的给他找个合适的人续弦,这不,小华你喜欢教书的,你们俩又都在京大,到时候两家并一家,再没有比你们俩更般配的了。”   其实愿意把曲教授介绍给她,已经算沈海萍抬举她了。   华秋吟脸色骤然灰白,话噎在嘴边,不知如何开口。   “就这么定了吧,我回头打个电话给爸爸,请他帮你们俩说合。到时候办婚礼,就让爸爸去证婚,毕竟你们都是京大的栋梁,自己人消化了自己人,还盼着你们为京大的教育事业,继续添砖加瓦。”   这哪里是保媒,说的简直就是在赐婚,一双眼睛黑幽幽的盯着她,像是在等着她千恩万谢的磕头谢恩。   她要是现在不识抬举的抗争反驳,保不齐下一秒,沈海萍就翻脸,露出一个嘲讽的讥笑。   华秋吟有苦难言,但沈海萍的心思,她也总算知道了。   不就是和沈家的老太婆一样瞧不上她么?   她们娘俩一个鼻孔出气,这是让她知难而退来了。   好在场面也算客气,两人没有彻底撕破脸。   华秋吟是个识时务的人,觉得眼下这些都不要紧,只要她笼络了沈海森的心,不愁将来没有拿捏她们沈家母女的时候。   硬着头皮,换上笑脸,便谢道:“难为沈大姐对我这么挂心了。”   华秋吟不是没有心气的人,数学系的曲一郎,他老婆在世的时候,尚且与她有几分交情。   曲一郎的亡妻是做贸易公司图书翻译这块的,之前翻译俄国名著系列,曾经找人托请上门,请华秋吟协译过。   那时候是外文图书最好的光景,北京最大的国营大饭店,还辟了专门的贸易图书角来接待外宾。   华秋吟协译的第一本是《安娜·卡列尼娜》,哪好意思收钱呢,权当练练手罢了。   曲的亡妻倒是很地道的一个人,后来接了私活总也不忘捎带她,又赶上外文图书的好时候,协译的报酬自然颇丰,有时候一笔稿费结下来,能顶得上两三个月的工资了。   那会华秋吟才刚工作不久,老家的两个哥哥结婚又等着用钱。哥哥们读书时的成绩并不好,因此家里只供出了华秋吟这么一个大学生,还一口气念到了研究生。   父母在老家务农,温饱尚且勉强,指望一年能攒下几个子儿,那是不可能了。   华秋吟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多半是两个哥哥出去打工挣的。因此哥哥们结婚的时候,华秋吟总想表示表示,也算报答哥哥们这些年的栽培之恩。可那时刚工作不久的她又能有什么积蓄呢,因此,曲亡妻介绍的外快,也算解了华秋吟当时的燃眉之急。   两人年纪又相仿,在工作上一来二往之间,便建立了联络。   曲的亡妻是个贤惠的女人,老家是内蒙古的,寒冬时节从老家捎了羊肉回来,就总三催四请的喊华秋吟上她家吃烤羊肉和羊肉火锅。   曲家她也去过几次,曲一郎算是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妻子在厨房里忙乎,他下了课头一件事就是往厨房里钻,帮着打下手。   饭桌上,招呼宾客之余,总也顾着妻子,帮忙布菜夹筷。   那时曲家夫妇结婚也已经有四五个年头了,一直没要孩子。   世俗总说,没有孩子的婚姻是不完满的,华秋吟见了曲氏夫妇才发觉,没有孩子,倒也不耽误夫妻感情。满家属院里,伉俪不少,像他们这样恩爱情浓的,却鲜有。而多半有孩子的家庭,却总鸡飞狗跳。   沈海萍想撮合她和老曲,华秋吟觉得不是不行,而是绝对不行!   那样好的一个顾家型男人,绝对不能糟蹋在她手里,他呀,架不住她这样的女人。   华秋吟是大风大浪里的快艇,而曲一郎则是烟波浩渺里的扁舟,快艇和扁舟,风马牛不相及,一个追求现代刺激,一个探求诗意畅古。   这样的两个人,就算凑合到一起,将来也活不到一处去。   *****   沈海萍不过略施几句,华秋吟便很识趣的借口备课告辞了。   梅姐一边收拾残茶,一边叹道:“瞅着也是个机灵人,又是高素质的副教授,怎么在男女关系上这么乱呢。”   沈海萍沉吟道:“当初也是海森误了她。”   梅姐不想还有这一茬,主人家的事她不敢多议,也就不继续作声了。   “梅姐,晚饭我留这吃。刚搬了家,忙忙凑凑的,家里这会肯定什么都没有。你也不用烧,打个电话让西食堂三楼烧了送来。回头我让小刘去把海森接回来,要叮嘱他几句。吃了晚饭,我再上锦澜院那头看看老太太去。”   沈海萍原先觉得,老太太着急忙慌的替弟弟沈海森续弦不妥。毕竟弟媳妇离世也才一月不到,人走茶凉好歹也要一个适应过程,这样急赤白脸的到处搜罗新妇未免落人闲话。   可眼下的情形不同了,她管得了华秋吟,难道还能管得了沈海森?   这世上最堵不牢的,就是人心。   要是华秋吟剃头挑子一头热倒还好,怕只怕沈海森被这个有心计的女人迷花了眼,到时候一头陷进去,死活要娶这个女人进门,这女人的丑事又叫人拿捏住做文章,那沈家可真就沦为众人的笑柄了。   现在沈海森回国才几日,就是私底下和华秋吟真有纠缠,感情必然也不深,沈海萍觉得,是得趁早棒打鸳鸯,总好过将来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被沈海森气个半死还束手无策。   这边准备叫来沈海森敲打几句,那边打算吃过晚饭,就回锦澜院与老太太好好商议给沈海森续弦的事。   梅姐道:“要吃晚饭了,我去把沈小姐叫回来。”   沈海萍摆手说:“先不忙,我还有几句话要和海森交代,先让孩子在隔壁那院待着。”   在沈海森父女的新屋,转悠视察了一圈,沈海萍觉得华秋吟帮着挑的家具有点小家子气。不过转头一想,觉得也不急于这时就把家具全换了。   弟弟要是新娶,这院子也就不够使了,势必要搬新家,到时候她再仔细打点,把家具让人从意大利全屋定制回来,也算送给弟弟和新弟媳的新婚礼物了。   转到沈岁进的闺房时,望着侄女床头柜上摆着的弟媳旧照,沈海萍哀哀叹了一口,在床边坐下。   她拿起相片兀自出神,恍惚间觉得岁月倒流回了初见向雪荧的时光。 第24章   大外甥那时候在国内有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却也对出身江浙大族的向雪荧动了心。   向雪荧是理科系里少见的明艳美女,一双眼睛生的尤好,眼波流转顾盼生光。无论从样貌、人品、学历、出身,哪一样来说,都是挑不出刺的。   这样可遇不可求的高智商美女,自然声名远播,成为了远近高校热捧的香饽饽。   据沈海萍的秘书调查所知,向雪荧家境优渥,姐妹三人,向雪荧排行老二。大姐当时已经出嫁,姐夫的家族在当地势头不小,就是在北京城的官贵里也有近亲门路。小妹还在读高中,瞅着也是不俗,就读的是当地最好的高中,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估计将来也是走留学名校的路子。   沈海萍听了秘书的汇报,还笑着打诨说,向家这三姐妹,怕不是要成为翻版的宋氏三朵金花。   沈海萍原本是替丈夫的外甥打探的。   大姑姐一家对这独子千宠万爱,知道她要出访美国,早早就上门来求着她去会一会向雪荧,毕竟外甥已经和家里通气儿,扬言要和国内的女朋友分手。   可这分手,能那么好分么?   当初大外甥上高中,也是要死要活的非得和人家小姑娘在一起,还偷尝禁果弄大了人家女孩的肚子。这要是小门小户倒还好收拾,可对方偏偏也是北京城里不大不小的官,亲戚里头还有Z南/海的核心人物。   女孩当时也是觉着自己年纪小,才肯把孩子打下来。并且两家为着这个,已经公开订了婚,算是为女方正名,只等下半年女孩高三毕业,也就飞来美国一道留学。   这活本来就是烫手山芋,沈海萍是看在丈夫的面子上,才硬着头皮应下的。   不调查还好,一调查就连沈海萍都对向雪荧这知书识礼的小姑娘心动了,更遑论大外甥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   这下,沈海萍可犯头疼了。   倒是秘书在边上提醒了一句,彼时不成器的沈海森在学校里又犯了事,已经旷课一整个星期,和同学自驾去科罗拉多探险,国内沈校长来电话,让沈海萍帮着去收拾收拾这混账东西。   沈海萍电光火石间,也不知道怎么,心里就生出妙计,想着向雪荧这样家世清白又优秀的女孩,与其被大姑子一家拉进泥窝里打旋,倒不如拉她一把,肥水不流外人田,便宜了自家胞弟。   凭着沈家的门楣,配向雪荧绰绰有余,自家只有沈海森这一个男丁,又是家里老小,左右不会亏待她到哪里去,也算解了自己应付大姑子和外甥的燃眉之急。   出访的行程大致是一个星期,自己借口要找个当地的学生作陪,私下里把向雪荧和沈海森一撮合,成不成就是他们自己的事。   到时候回国给大姑子回话,也就有了交待,便说年轻人之间的谈情说爱,谁和谁瞧对眼,第三人哪还能左右得了。   她这弟弟她知道,看着是个不着调的人,但绝不是个拖泥带水的庸货。   单看他出国前和国内不清不楚的“女朋友”当断则断,就知道他是个利落人。听说那姑娘如今终日在学校里失魂落魄,私下受人嘲笑,也是可怜。   但长痛不如短痛,这个道理谁都懂,没的人都到国外去了,还把人家姑娘吊着一口气咽不下去。   从这一点出发,沈海萍绝对欣赏弟弟沈海森。不像大姑姐家的那个,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眼瞅着要始乱终弃。   后来,沈海森和向雪荧谈起了恋爱,改邪归正走上正途,后劲十足,不仅发奋学习,就连对待感情都死心塌地、始终如一。大学刚毕业就和向雪荧在拉斯维加斯扯了证,结了婚的小夫妻,家事落定,就更加两个醉心学术,一口气互帮互助攻读到了博士。   沈海森的口碑,在亲朋好友圈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原本浪荡不羁的纨绔败家子,成了大家交口称赞争相效仿的典范。   沈海森能有现在的成就,沈海萍是无比欣慰的,毕竟这证明了当初她不俗的眼光。   逢年过节遇着大姑姐,也总会承受着大姑姐恨羡的目光。   毕竟当初是大姑姐家的儿子先看中向雪荧,不想被沈家捷足先登。   向雪荧这样一个好女人,带着他们沈家的儿子欣欣向荣去了,而大姑姐的儿子却因为当初不得意,至今和儿媳妇龃龉,更是染上了花心的坏毛病,整日流连花丛,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可时至今日,形势又倒转了,得知向雪荧患了癌症命不久矣,大姑姐便开始扬眉吐气,时不时挂个电话对她虚情假意一番,说要介绍顶尖医疗资源给向雪荧治病,但哪回都是借着关心的幌子,实则来庆幸当初她儿子没娶了向雪荧这个短命鬼。   还惺惺作态感叹:自家儿媳妇再怎么不济,跟儿子和自己这个婆婆不对付,但好歹人家如今踏踏实实的活着,还给自己添了个大胖孙子。不像某些人,生前再优秀再荣光,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昔日种种,彷如一股烟似的散去。   每每这时,沈海萍多想怄气地讽刺一句,却憋火的忍了下来:有这种败家儿媳妇,终日闹得家宅不宁,倒不如死了清净。   一想起平时没少给她穿小鞋添堵的大姑子,沈海萍的心口就像堵着一口气,仿佛犯了重症哮喘,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低头看了一眼相框里笑靥如花的向雪荧,连声叹气。   伸手用袖口擦了擦玻璃镜片上向雪荧年轻的脸,置气般地说:“你呀,就差了那么两口气。   ”   少了点争气,缺了点福气。   “你要是争点气,当初把岁进生成男孩,咱妈也不至于和你处成这样的僵局。又或者你争点气,不害这毛病,海森倒愿意护着你一世,你也能平平安安的顺遂过一世。只可惜你福薄,缺了点福气,这么年轻就撒手去了,海森又年轻,难免会让别的女人钻空子。都说你这毛病是海森抽烟害得你,当初是我把你介绍给海森,权当我也亏欠你。岁进我会替你好好照料,当成自己的亲闺女。”   絮絮呢喃:“你什么都好,就是书读得太多,叫国外那些外国人的不育主义给害了。咱们女人多生几个孩子又有什么,你非得犟着,说只生岁进这一个,把最好的都给岁进。可咱们这样的人家,别说一个,就是生七八个,都能给得起最好的。我呢,倒是想生,多生几个孩子才能傍身,可国家政策不允许。你姐夫你也知道,位高权重,虎视眈眈的女人太多了,光念平这一个我心里不踏实,总害怕有一天,就这么个独子也被人害了。我年纪大了,生不了,到时候我找谁说理?”   沈海萍把相框重新放床头柜上摆好,又端端正正的调整了位置,倾诉道:“你在时,这些话我是不会和你说的。都说我对你一百分的满意,但其实只有九十九分,少的那一分你也应该理解。你为了孩子和妈僵了这么多年,倒不是说你不懂事,而是你没心疼海森,他夹在你们婆媳中间多难做人,这么多年落得个有家回不得。妈的脾气吃软不吃硬,你就是打定主意不生,妈老了,总有不在的那天,你还年轻,先哄哄她,肚子是你的,生不生还不是你自己做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却吃了年轻气盛的亏……”   沈海萍还想继续唠叨几句,不经意一转头,却被门口出现的人,吓到心口骤然停跳,双腿发软,一下瘫软坐在了床上。 第25章   房子是新砌不久的,沈家父女昨天刚搬进来,因此沈岁进闺房的门,只安了玻璃,没挂上帘子。   沈海萍悠悠的透过玻璃,向门外望去,心下又是一紧。   门外站着的女人,迤逦清艳,模样与逝去的弟媳向雪荧一般无二,不过女人身上那股流于世俗的气质,让沈海萍很快回过神来——这人,绝不是向雪荧。   只略微调整了眨眼的功夫,沈海萍已然恢复了昔日从容威严的神态。   她的失神,沈岁进落在眼里,却有几分扎眼。   她从大姑姑的面容上,看到的不是故人重逢的惊喜,而是带着心怀愧疚的惊吓。   原来这世上,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会再真正盼着母亲回来了。   就连刚刚在院外,父亲碰上与妈妈长相极其相似的段阿姨,眼底的幽光,不是倾泻汩汩的思念,而是存蓄犹疑的过分冷静。   这满院的人,看似热闹,却填不满她心里那个孤独的窟窿。   沈岁进至此,大约也明白了,只有孩子才会不计生死,全心全意爱着父母。有时候,就连相濡以沫的枕边人,都不那么可靠。   沈海森揉了揉闺女的发顶,问她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今天算是沈岁进插班,正式第一天上课。   他目光故意不看此时手足无措的段汁桃,怕自己的逼视会显得太过灼热。   沈岁进此时没有心情,随便敷衍的应付了几句。   段汁桃又是她请进门,想介绍给大姑姑的,总不好把段阿姨撂在一旁,冷落了人家。   沈岁进尽力让自己提起兴致,介绍道:“这是我同桌单星回的妈妈,就住在隔壁。”倔强的不肯再多解释一句。   沈海萍这才把人对上号,原来是刚刚那个小小年纪却很有主意的小伙子妈妈。   沈海萍心虚的和段汁桃打了声招呼,令段汁桃一时受宠若惊,更是连双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段汁桃一会交叉垂放在大腿上,一会又觉得不妥,抽出手来负在身后,这样一摆,更觉不像样,暗自腹诽:你这手咋回事?怎么还在身后揣上了!究竟谁才是领导!?   笑呵呵的尴尬道:“您们忙,我锅里还炖着菜,回家去看火。”   沈海萍看出她的窘迫,笑着摆手让她去了。   段汁桃如获大赦,心头却依旧急跳,俨然像是收押的犯人刚面临了一场酷刑审问,一字一句如实招来,将功抵过方得劫后余生。   一面庆幸,一面怪道:这通身气派,真不愧是领导。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错,在大人物面前,气量却不由自主先矮上半截。   沈家这对兄妹,光是拿眼睛打量她,就让她觉得自己是被猫爪摁住的老鼠,抓肝心挠。   好在屋里的保姆送她出门时,宽慰了她几句道:“妹子你别惊着,我们家夫人年轻时就是这种性格,瞧着冷冷的,见着生人也不多言语,其实面冷心热,是个菩萨心肠。”   两人跨出门槛,恰好碰上食堂送菜的人来,梅姐便也不和段汁桃多攀谈了,急着去屋里摆饭。   梅姐招呼送菜的人往饭厅里去,等摆好饭菜,就去请沈家人上桌吃饭。   沈岁进眼下怄气,神色恹恹的说没胃口,撂了话就径自往房间去,还把房门上了锁。   沈海森和沈海萍,谁也不懂她为什么怄气,只当她第一天在学校过得不如意,便也没多过问,只让梅姐单独先拣了饭菜,给她留了饭。   沈海萍吃饭前,惯来要嚼一口净嘴茶,梅姐早把茶水给她晾起来了,眼下端了半温半热的茶水来,有眼色的温吞道:“今天下午华老师来过。华老师本事真大,听说这屋里的家具都是她帮着置办的。”   沈海森犹不自觉的大口拨饭,一觉睡到晌午,早饭没赶上,中午又是对付着吃了一顿,到了晚饭的点,饿得心慌,对着一盘醋溜白菜都是大快朵颐。   见他没反应,只顾着吃菜,沈海萍架不住心疼,帮着往他的碗里布菜,嘱咐道:“慢点吃,吃快了伤胃。”   光是见沈海森这副醉心事业连饭都顾不上吃的模样,沈海萍料定刚刚必定是华秋吟在扯谎。   一个男人专注事业,温饱尚且自顾不暇,哪还有闲心去和女人风花雪月?   沈海萍想到这,不由心情熨烫几分,连语气都缓和起来,“吃了晚饭,你陪我上锦澜院看看妈。”   沈海森闻言,停下筷子,问道:“妈这两天不是天天见么?”   言下之意,并不想去那院听老太太唠叨。   “你在外十来年,回国的次数,十个手指头数的过来。妈身体一向不好,现在上了年纪,大小毛病更是说来就来,如今你回来了,是该尽孝的时候了,天天见嫌多?”   说到这个,沈海萍心里便有埋怨。   父母年纪渐大,他们好歹也是姐弟两个,可父母的身体一旦出了差池,总是第一时间拨响她的电话,而弟弟呢,身在国外,自然是指望不上的。   照顾逐渐年迈父母的重担,便全落在了她身上。   可她毕竟不是闲人,所谓忠孝两难全,她自己一年到头连个休息的时候都少有,更别提在父母跟前日夜尽孝了。   老人上了年纪便和小孩一样,有时候她在开会抽不开身,刚接起电话就把老人的电话撂下,事后老人就总犯起糊涂发脾气,少不了牢骚她这闺女白养活了靠不住。   近些年,沈海萍也越发的愁,这人呐,越老是越离不了人。   沈海萍拿孝字压他,沈海森自然不会过多反抗,但是提前给她打了预防针:“如果妈是请你来做思想工作,叫她也别继续白费心思了。真听她的话去相亲,这事儿简直离谱到搞笑,雪荧刚离世百天都不到,别说百天,半百都没有。跟着你们瞎掺和,我还成不成人了?”   “你也别急,谁一见面就和你说这些。”见他语气不善,沈海萍先哄他道,“妈是老思想,有子万事足,也是担心你百年之后没个后。”   沈海森冷着脸说:“怎么就没后了,岁进不是我的孩子吗?她不就是想抱孙子?多大的执念。多少伟人连个后都没有,雪荧给她生了岁进,她就知足吧!她要是实在想不开,大不了让咱爸捐精去,她再得个便宜儿子,让新儿子给她生去。”   这人越说越没谱,年轻时候浪子的习性到底改不了,还拿起长辈乱纲常。   沈海萍倒抡起拳头,捶了他一下,生气道:“净胡说!爸都多大年纪了,你还在背后开这玩笑!再说爸可是一直支持你和雪荧的,也没让你俩非得生出个儿子才罢休,想不开的是妈,你拿爸开什么刀?”   沈海森冷笑一声:“妈这回也太让我寒心了,为着个虚无缥缈的孙子,把雪荧的骨灰拦在家门之外。死人她不管不顾,连带着把我和亲孙女这两个活人都赶出家门,我算是整明白了,我们一家三口,谁都没她老人家那八字没一撇的孙子来得重要。”   沈海萍又气又心疼,心想:还不是你媳妇心眼太实,不会拿好话搪塞老太太,左右老太太年纪大了,先哄哄她,生不生的出,随便借口害了什么毛病,实在没辙,最后也怪不到你们头上。   不过眼下她不敢火上浇油,还想斡旋他与老太太的关系,劝道:“这事儿是妈不地道,可她也有她的委屈,母子哪有隔夜仇?再说岁进还小,我支了梅姐先过来照料,可日久天长,孩子没妈怎么成?你没老婆不打紧,可孩子小,你也得为孩子找个妈。况且,雪荧临终前的交待你忘了么……?”   向雪荧是个聪慧的女人,不拘于世俗,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也明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道理,沈海森毕竟才三十来岁正当年,身世家境又是一等一的出挑,就算他无心再娶,也保不齐有人前仆后继来给他当填房。   向雪荧早有交待,他日沈海森再娶,她是支持的,毕竟人生岁月茫茫,一人独享,未免太过落寞。   只不过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向雪荧怕孩子跟着后妈受委屈,于是早就让沈海森签下协议,要是沈海森有再娶的一日,倘或自己的父母身体尚且坚固,就让外祖家把沈岁进接去身边。   回想起妻子对自己的不信任,沈海森内心一腔的委屈与痛苦无处诉说。   他总觉得,自己在这世间没了老婆,最亲近的就是孩子了,向雪荧却把他想成那种不堪之人,居然还会觉得,有朝一日他会亏待唯一的闺女。   这事太说不过去了,饶是他再怎么嘴硬自己不会再娶,绝不会怠慢女儿,向雪荧却终究只是淡淡而笑,拿其他话题将他搪塞过去,又或者选择避而不谈。   这是沈海森面对人生重创以来,第一次如此泄气。   他拿这样独立又强悍的女人是没有办法的,就像他当时被她身上坚韧不拔的钻研精神所震撼,更可怕的是,她拥有比他更不在乎世俗的浪荡不羁,对沈海森来说,这是完全致命的吸引。   她曾说过,无论结婚与否,与任何人都不会生孩子,孩子于她来说只是羁绊,她宇宙里渺小的一粒微尘,实在承受不起另一个生命的人生。   可她却为他破例了,这是她爱上他后唯一的破例。   这个破例就是生下沈岁进。   她经常半夜才回到安静的家中,坐在床边望着床上熟睡的他发呆。   可能觉得自己时常埋头实验室无暇顾及丈夫,心怀愧疚,想着有一个孩子能替自己陪陪他,他或许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于是在某一次连续快一星期没回家,向雪荧半夜蹑手蹑脚的在他身边躺下,默默从背后抱住他,大胆提议说:“要不我们不生个孩子吧……”   沈海森记得,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妻子毫无保留的爱。   她是那么一个有原则的人,却愿意为他,打破人生原本铁板一块无可撼动的原则。   他的感情与等待,在那一刻,终于有了回应,不再是单向输出。   ******   段汁桃捂着砰砰跳的心口进门,进了屋里关紧门锁,才放声叫唤了出来:“他爸,他爸……”   单琮容从厨房里钻了出来,手上举着锅铲问道:“咋了?”   “隔壁那院来人了,就是电视上那个。”段汁桃惊魂未定的说。   “那岁进还在咱家吃么,我这菜都快烧好了。”以为沈岁进今天要留家里吃饭,单琮容还特地多炒了个青椒肉丝。   “不用,我出来的时候正赶上食堂给他们家送菜。你说这领导的待遇就是好,咱们一天三餐吭哧吭哧的往食堂跑,领导来了,还有专人给派送。沈家给丫头找了个保姆,说是日后照料他们爷俩的一日三餐,我瞧着那保姆就是个仔细人,心也热,刚刚出来的时候,还送了我一程。”   一面说话,一面摘了单琮容身上的围裙往自己身上套,推了他出去,准备自己在厨房善后。   晚饭时间,天气一冷,天色也暗的快,等段汁桃把饭菜往桌子上摆好的时候,屋里已经点起了钨丝灯泡。   单星回屁股刚坐定,就精准无误的从青椒肉丝里夹起了最大最肥的一块肉,嚼巴了两下,咸的皱起了鼻子,五官拧成一块嚷道:“呸,忒咸!爸,你可别下厨了吧?糟蹋肉干什么呢。”   单琮容摁了摁他发顶几缕不听话的毛,不动声色的往单星回丢了几片青椒,呵道:“嘴刁,不吃肉就吃菜!”   段汁桃也说:“你这孩子净想着肉,也吃吃蔬菜啊。”   单星回搬出道理:“老师说了,我们现在正长身体,每天一斤肉一斤奶,猪肉其次,牛肉最好。”   使坏,嘴一秃噜,把半斤肉硬生生说成了一斤。   段汁桃白他一眼,“美得你,啥家庭啊,还一斤肉。”   真是由俭入奢易,才在北京过上几天好日子,就想着天天吃上肉。   段汁桃想着天转凉了,也是时候该腌渍一些咸菜过冬了,于是对单琮容说:“你明天要是不忙就帮我在院里搭一个棚,我准备上市场买两个大缸腌菜过冬。”   单琮容道:“明后天实验室有活,大后天一个企业请我去讲座,这星期单休那天吧,我得了空再帮你搭。”   突然想起来,段汁桃要搭的棚,可能是和老家那种简易窝棚一样,拿草席子和竹竿一绑一捆,费劲又不牢固。   便说:“你不忙搭,我这有认识的钢材市场老板,实验室需要材料的时候也经常往他那跑。老熟人了,到时候请他到院里量了尺寸,给咱们设计一个。铁焊的,不锈钢,刮风下雨不倒,还能不锈。搭好了,你爱放几口缸放几口缸,下雨天把衣服收里面也行,我再把自行车也归置到棚子下面,脚链也能不叫雨淋了天天生锈。”   段汁桃点头说好,心里暖融融的。   结婚这么多年,总算体会到了男人在身边,有了依靠的感觉。以往这种力气活,指望不上家中年迈的公婆,都是她一个女人牛一般当汉子使。   单星回提了一嘴放学时候在巷子口碰上了华秋吟这事儿,吓得段汁桃连连捂他的嘴。   “你这孩子,咋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你就当不知道这事,好赖话也轮不到咱们说。难怪我刚刚瞧着沈岁进她姑姑的脸色不大好,原来是被气的。”   单星回睁着两只大眼,心想:你不是最爱听这些八卦吗?还让我别说,一会吃了晚饭,八成就跑去和隔壁的吾阿姨唠。   单星回可太了解他家这位段女士了,果然段女士今天吃完饭,手脚前所未有的利索,碗筷不一会功夫就全都洗好了澡,一个个光溜溜白净净的躺在碗筐里,身子上还湿漉漉的淌着水,段女士就从家里的干货箱里,抓了两把老家带来的南瓜子,捧着酒足饭饱后溜圆的肚子,往吾翠芝那院去了。   街坊邻居的感情总是在茶余饭后的谈资里日益深厚,长街小巷里偶或有什么爆料新闻,那简直就是这条街上女人们友谊突飞猛进的最好催情剂。   这一晚,家属院的段汁桃女士与吾翠芝女士,在深入浅出,又偏僻入里的剖析了沈家的八卦后,彻底达成了三八志愿者联盟。   为了捍卫她们坚不可摧的革命友谊,她们决定在以后的日子里,但凡整个京大的家属院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第一时间通知对方,以此来显示,彼此对这段革命友谊的绝对炽热与忠诚。   *****   时光总是飞快的,等家属院里再次传来俄语系华老师的八卦,众人唏嘘不已,谁也没想到,心气颇高、气质妖娆的华老师,居然会和数学系头一号大老实人——曲一郎、曲老师,订婚了。   并且据说,他们俩的红娘,正是京大的校长,沈怀民。   两位新人订婚的那天,恰是单星回一家搬到京大第一个入伏的日子,这意味着离学校放暑假也不远了。   段汁桃在家里收拾行李,准备趁着暑气假期,领着儿子回一趟兴州老家,看望年迈的父母,顺便把老家闲置的宅子和田地租赁出去。   丈夫单琮容历来没有寒暑假这一说,无论四季怎么变幻,实验室内的陈设始终如一,他是觉察不到任何假期和节日气氛的。   因此单琮容又一次在暑假,选择了留校。   学生们考完期末考,整个校园就像满鼓鼓的口袋被腾空了一样,顿时干瘪了下来。   原本人头攒动的林荫小道,现在也逐渐变得人声鲜有。   吾翠芝习惯了日常与段汁桃在家属院里相依相伴,听说她这回回老家,一去就要一整月,吾翠芝依依不舍的在家吃大肉都不香了。   她从衣箱里拣了一条,年轻时她家老张出差伦敦带回来的淑女裙,准备送给段汁桃,当作临别的礼物。   裙子的料子是轻盈的真丝,桃红底色上缀满了星星点点绽放着的鸭跖草,V型领口,蓬松的泡泡袖,腰身尤细。   吾翠芝收到这条裙子的时候,生完孩子才刚出月子。   腰被婆婆每天的汤汤水水喂养得没了曲线,整个人像发了面的馒头一样充气膨胀起来,就是怀孕都没月子里胖的多。   从那以后她就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富态可掬的胖妇人,挣扎了多少次的减肥,到底最后也没狠心瘦下来。   这条从伦敦带回来的时髦洋裙,她从来没上身穿过。   丈夫满心欢喜的下了飞机,把裙子奉到她的面前,彻底傻眼了,眼前这个大腹便便的妇人,真让他怀疑到底卸货了没有。   在他犹疑惊愣间,边上摇篮里的婴儿因为被冷落,开始啼哭不止地抗议,提醒着他,妻子是真的已经生产完毕,并且为他添置了一个嗓门像小号、中气十足的胖小子。   吾翠芝把裙子给了段汁桃,对她说:“小段,这是我年轻时候老张从伦敦给我买的。我胖,一次没穿过,虽然快二十年了,但是你看,国内这会正流行。”   段汁桃识货地说:“这是真丝的,这么多年还崭新着。”   捧着裙子走到窗下,阳光从窗棂里泻了进来,真丝在阳光里泛起了细碎的涟漪,那光就在衣料上碧波荡漾着的,晃得裙子上的丛丛碎花都争相开放一样。   吾翠芝满意的点点头,点火说:“你晚上换上,让你家单老师好好品品,这裙子是不是薄的,摸上去和皮肤融为一体,叫人辩不出来身上挂没挂衣裳。哦!对了,可别太粗鲁,这料子不禁撕呐!”   段汁桃饶是经常被她打趣,依旧醉酡了脸,捶搡她道:“那我看倒不如送给华老师,桃红的颜色艳,衬她的脸和身。前几天华老师和曲老师刚订完婚,暑假听说回双方老家各自办一场婚礼。曲老师倒是个仔细人,不因为二婚委屈华老师,挑的结婚日子又没多久,没成想赶在前头还有个订婚仪式。”   所谓的订婚仪式不过就是请一些相熟的朋友凑了几桌吃个饭,但有和没有这个流程,那可就天差地别了,足以体现出二婚的新郎对这门婚事的重视和满意。   吾翠芝却哼鼻子道:“送她做什么,她呀,也就命好,都混成这个名声了,还有好男人替她兜着。”   说来也气,那样一个出了名的老实人,怎么就掉进这烂名声女人的石榴裙下了呢?   拿曲教授的前妻和华秋吟做对比,众人无一不纷纷摇头。   云泥之别的两个女人有什么可比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品性温良高洁,一个生性放荡不堪,就是把这两人摆到一起,众人都觉得辱没了曲的前妻。   吾翠芝不服的说:“你别瞧曲老师现在宠着她,我听学校卫生室的小姑娘说,华秋吟半个月前低血糖晕倒过,还捂着心口犯恶心,估计多半是有了。曲老师这么多年没个一儿半女,可不得高兴疯了么?曲老师对她好,多半也是瞧在孩子的面子上,婚期又订的匆匆忙忙,这是怕过不了多久就显怀,肚子大了不好看。”   段汁桃了然大悟的重重点头,原来如此啊,听着这两人猝不及防的订婚消息,段汁桃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就半个月前,华秋吟还是隔壁沈家院子里的常客。   这半个月来,传出婚讯之后,倒是再也没瞧见华秋吟咯吱生风的高跟鞋踏进那院子过。   不过这总是一桩喜事,她替沈岁进高兴。   沈岁进不喜欢华秋吟,那是明晃晃挂在脸上的。   华秋吟只要笑脸迎人的走进那院子,沈岁进的嘴,翘的就跟钩子一样。   隔壁的保姆梅姐,也是个厉害的主,只要华一登门,她就把孩子拢在身后,打狗一样的指桑骂槐,骂得畅快了,还拿起笤帚一跺一跺的往华秋吟脚边挥舞,一直把人逼仄到门外才罢休。   华秋吟订了婚,这让沈家所有人,除了沈海森之外,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经过段汁桃这半年多来的观察,世上再没有比沈海森更石沉大海的人。   你跟他说话,他眼睛都不会正视着瞧你,好像害了什么斜眼的毛病,好好跟他打招呼,他回复的倒也实诚,只是眼睛不是落在边上的树上,就是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又或者院里的自行车手把上,总之落在哪,都不会落在段汁桃的正脸上。   跟这样愣子一样的人说话,太费劲了。   死了老婆,沈海森仿佛绝情弃爱般,连个母狗都不摸了。   外面传的风言风语,说他和华秋吟有一腿,段汁桃是打死也不信的。   这么个木头人,和他说话都要费老大劲,跟他谈情说爱,这女的得多大勇气?还不把脑细胞死绝了?   不过小姑娘沈岁进不堵心的好日子,才过了没多久,就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噩耗。   原来父亲沈海森,上周二瞒着她去学校的咖啡馆相亲了。   小姑娘噘着嘴,下巴斜到天上去,找到段汁桃,赌气的说:“段阿姨,我要请你们一家和梅姨暑假去旅游,我要把爸爸挣的几个子儿全挥霍了,看他还拿什么在女人面前摆阔!”   段汁桃被她逗得捧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翻,眼泪都快出来,才半佝着腰说:“岁进,你真是你爸的好闺女!”   沈家的金山银库,就是紧着沈岁进使上十辈子都挥霍不完。   照着沈岁进说的,把她爹的“几个子儿”挥霍光,那得从古往今,花上个七八百年,那一摞摞钞票想象起来,是段汁桃清明上坟都不敢烧的数字。   沈家平时低调,倒不怎么露富,但儿子单星回去沈家开过眼。   沈家的老太太也不知怎么,瞧不上自家孙女,倒是把单星回看入眼了。   拿老太太的话说,这孩子剑眉星目,生成了武将豪迈粗爽的模样,但星宿不凡,文命奇高,搁在她太姑奶奶那朝,是个能文善武,出将入相的奇才。   段汁桃心想:这老太太也是,虽说是前朝贵族出身,但大清朝都亡了多少年了,还在这点兵点将,摆什么老佛爷的谱儿。   听说老太太年轻的时候疯过,段汁桃可不乐意儿子被老太太带的神神叨叨,有时候就不高兴单星回上锦澜院去,不成想老太太想疯了,居然还挪动大驾,亲自来隔壁院,借口看孙女,实则是来瞧瞧单星回。   她就是眼热孙子,也犯不着眼热到别人家的孩子身上呀?   这家的老太太疯,儿子愣,孙女倒是机灵的可心人儿。   单星回跟着沈岁进学了两个学期的英语,眼下已经摸到了学英语的门道,英语成绩越发蒸蒸日上,这回英语期末考更是创出了历史新高——98分,离满分只差两分。   激动得段汁桃捏着卷子一连香了好几口,风风火火的蹬着自行车,上菜市场割了二斤五花肉,又往里头丢了七八个剥好的土鸡蛋,香喷喷的炖了一大锅红烧肉,给沈岁进送去,--------------丽嘉算是作为谢师礼。   单星回早就馋着满院的肉香了,结果这红烧肉还不是为他炖的。   晚饭一上桌,看着满桌的素菜,连个肉沫星子都没见到,单星回质问道:“红烧肉呢?”   段汁桃睨了他一眼:“什么时候满分了,才配吃!”   单星回瘪嘴叫屈道:“我故意让了两分……”   段汁桃问:“让什么……?”   单星回偃旗息鼓不说话了。   他不过是不想撂了沈岁进的面子,故意漏掉一个选词填空。   这回期末考,单星回几乎门门满分,除了语文和英语稍扣了几分之外。   沈岁进从国外转学回来,除了一门英语满分之外,其余门门挂彩。   唯一的尊严——英语,总得给师傅留点面子吧?   单星回哑巴嚼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在心里默默哀叫:我的红烧肉!   ******   段汁桃拎起大包小包行李,出发回兴州的那天,单琮容笑话她,这是要把家搬回兴州。   来北京的时候,娘俩只拎了一只皮箱、一个装水和零食的手拎袋。   回兴州这会,不但有两个大皮箱,背上背的,手里拎着,加起来足足有七八个包裹。   段汁桃出门前,斜了胯往单琮容的腿上一怼,理直气壮地说:“又不是只给我妈带,少不了你妹一家和村里邻居的。老屋都闲着快一年了,全仗着隔壁的张婶帮忙打理,你千里迢迢的回去,不给人带点好处,说不过去啊?”   单琮容接过她手上拎着的两个大拎包,累赘的像个笨熊一样,咕哝道:“星回,你这孩子磨蹭什么。”   单星回可不接他的茬儿,在老婆那吃了瘪,就来儿子这撒气,单星回可不兴惯着他,趾高气扬的拔高声调:“我妈让我把我屋里的台灯插头拔了,我们走了,你一天到晚不在家,这家里走火了你都不知道。”   得嘞,这俩都是祖宗,单琮容选择闭嘴。   三口人各自笨重的驮着行李,出了门,碰上了隔壁来接沈岁进的小汽车。   这辆车既不是沈海萍那辆眼熟的座驾,也不是熟悉的沈校长公务用车,而是一辆崭新的奔驰商务车,就连车牌都是外地的“苏”字开头。   车牌很快就让人联想到,应该是沈岁进外祖那边来人了。   沈岁进的妈妈,是地道的江浙人。   把江苏牌照的车一路开到北京,可见外祖家对沈岁进有多上心关照了。   汽车停在沈家门口,喇叭声嘟了一下,很快沈家的保姆梅姐就出来开门。   梅姐像是一早就有准备,今天把自己收拾得格外利落,不仅盘起了平时松散扎放的马尾,还鲜见的擦起了口红,这是家里来重要客人才配得到的待遇。   梅姐一面开门,一面扭头往屋里催促道:“小进,收拾好了吗?你姨妈接你的车到了。”   沈岁进要被姨妈接去江苏过暑假了。   梅姐以为沈岁进的姨妈会随车一起过来接人,没想到司机却说,总经理上午去办事了,眼下派他先来接人。   梅姐没见到向家的人,不大放心把孩子交给一个没见过的司机,毕竟是跟着沈海萍几十年的老人儿了,做事缜密怕出了岔子,就吩咐司机把自己也捎上,等把沈岁进亲手交到向家人手上,她再自己挤公交回来。   段汁桃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回头和单琮容感叹说:“梅姐这样当保姆是屈就了啊,心思比网筛还细的一个人,难怪沈家放心把沈海森爷俩交待给她。”   单琮容应和道:“大门院里做事,能得主人家信赖的,没两把刷子也不成。你估计不知道,梅姐的身份不一般,在沈家虽然干着保姆的工作,但沈家也不亏待人家,给安插了个名目,在国企里交着社保。”   段汁桃一听,梅姐居然还有社保呢。   吾翠芝之前给她科普过社保,像她们这样的家庭妇女是交不上社保的。   家里的男人有正经工作,学校给帮着交社保。这年头,能交上社保的,都是有身份的,不是国企员工就是政府里办事儿的。   这社保,社会上的三教九流,随便哪个,不是想交就得交上的。   段汁桃羡慕的说:“要不我也出去干保姆吧?碰上沈家这样实诚的人家,没准我也能混个社保呢?”   她学历不高,在北京又没有门路,三十好几拖家带口的,正经的单位谁肯要呢?于是段汁桃很有自觉的把自己往当保姆上靠。   单琮容笑了笑说:“你放心吧,国家越来越好,社保是全民趋势,国家亏不了你。再说,你干什么保姆呀,短了钱就和我说,我想办法出去挣。你替我伺候了爹妈十几年,又把琮玉拉扯大,她的亲事也是你一手操办的,往后的日子只有我伺候你的,哪还指望你出去挣钱?你在家里就是什么都不做,也该享福呀!”   段汁桃感激的与单琮容对视,在兴州熬油似的熬了十几年,有过被人挑拨,有过对感情的怀疑,有过孤独时的痛苦,有过一人扛不住的崩溃……眼下这些过往不好的记忆却都不重要了,这个男人十几年如一日的知冷知热,总算让段汁桃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她没有嫁错人!   要不是眼下急着要赶火车,她真想一头窝进他的怀里,把眼泪淌给他看。   他最心疼她的眼泪,只要她一哭,他就不停的啄着她眼角滚出的泪花,对她又耐心又体贴,一遍又一遍的对她道歉,全然不像那个只知道扎头实验室冷冰冰的单琮容。   没准她在他面前把眼泪一流,他就心软和她一起回兴州了呢?   或许是即将分别,再被他这么一煽情,段汁桃鼻子酸热,别过脸说:“你说这个干什么?咱们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你爹妈就是我爹妈,你妹子就是我亲妹,他们好了,我心里头也舒坦,觉得对得起这个家……”   单星回觉得自己的爹妈实在是一对活宝,他们在狭窄的巷子里你侬我侬,场面一度太过辣眼睛。   要互诉衷肠,就不能赶在夜里睡一个被窝的时候吗?昨晚他俩干什么去了?   单星回识破老爹的一惯戏码。   他可忘不了从小到大,每回单琮容回老家短暂的待个几天,临别前靠着几句让人潸然泪下的勾肠子话,将他的母亲段女士哄得死心塌地,好了伤疤忘了疼,甜蜜了几天,就又开始了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的绝望等待。   小的时候,别人甚至嘲笑,你那传说中的爹,在北京工作的爹,到底真实存在吗?   爹是贯穿整个童年最空洞的字眼。   这些记忆里的铁证,提醒着单星回,他的童年是缺少父亲这个角色的。   别人能坐在父亲的肩头恣意撒欢,而他回到家,迎接他的只有母亲段女士,在忙碌了一大家子一整天吃喝拉撒后的疲倦面容。   别人总说,段汁桃女士是村子里最要强、最有决心的女人,这股倔强与坚韧,堪比年纪轻轻丧了偶,却要立节守牌坊的寡妇。   单星回却觉得,有时候不是自己的妈要强,而是形势逼人。   家里没有核心劳动力,几乎都是老弱病残,只剩下她一个健全的成年女人顶着,逼得她不得不强。   单星回很早就在母亲段汁桃身上明白,做人是得自强自立的,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单星回也讨厌兴州的那些人总是拉着他啧啧夸赞,说他和他老子一样,有着天赋异禀,读书成绩好。   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虽然不排除他爹贡献了那么点基因的功劳,但他对待学习确实也跟祖宗一样供着,没丝毫马虎呀!   凭什么别人知道他是单琮容的儿子,就一概抹杀他自己的努力与功劳?   那个只在出生时,贡献了点快活的爹,还不如老家隔壁的张伯来得实在。   好歹张伯会带他在收割完的稻田里、在起雾的河边、在夏日的树下,去打鸟、去钓鱼、去粘知了…… 第26章   打断这个悠闲暑假的,是段汁桃替母亲去县城医院取的一张体检报告单。   段汁桃这趟回娘家,颇有衣锦还乡的架势。   不仅舍得给娘家两位哥哥的侄子侄女全都添置了一遍新衣裳,还给每个孩子都塞了五十块的零花钱。   两位嫂子见了她,再也不是从前横着走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她们刚进门时,那个眉开眼笑、和和气气的小媳妇样子。   见了段汁桃大包小包的往娘家拎东西,就搜肠刮肚似的贴她在边上,拣些酸掉牙的恭维话,说起来脸不红心不跳,一点不害臊。   “还是汁桃有本事,这回成了北京人,我听说北京光一个户口就值十万!”   十万,对于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妇女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   段汁桃:咦,嫂子之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她们说什么来着……?哦,说她是鸡窝里飞不上枝头的凤凰,天天北京北京的叫,这么多年光是雷声大雨点小,孩子都窜得一米七高,北京却连个影子都没瞧到。   段汁桃:“哪是我有本事呢?是星回他爸,这么多年攒够了钱,买下了学校里的房子,这才把我们娘俩接过去。真要论本事,还论不到我头上。”   段汁桃大嫂奉承道:“那也是你当初挑人的眼光好!”   哦,当初说她害眼病,黑子抓瞎,抓了个王八的人是谁,好像也是大嫂吧?   段汁桃的二嫂不甘下风,拍马道:“谁说不是呢,就是不嫁给妹夫,当初要是跟了之前村里董书记的儿子,现在也是省城里头风光的官太太。要我说,汁桃这命啊,左右逃不出富贵二字。”   她说的是董学成,段汁桃好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眼皮不被旁人察觉的跳了跳。   当初在火车上遇见董学成那一幕再次浮上心头,段汁桃沉默了半晌,有意无意的打探:“二嫂你说董学成啊……”   段二嫂的八卦天赋无人能敌,正愁没话题和她亲近,一下子打开话匣,兴致颇高的说:“你还不知道吧?前年他和省里领导的女儿离婚了,去年冬天又相了个。这回更厉害,直接捅进了军区,把司令的女儿都拿下了。听说这位新的老丈人,原本有一双儿女,儿子在朝鲜为国家捐了躯,只剩这一个独女,宠得更是放在了心尖上。不过听人说起,那女的好像也是离婚的,见了董书记家的儿子一面,被勾了魂,要死要活的和原来的老公离了婚,转头就和董学成扯了证。这回,董家的儿子跟着她,官职自然水涨船高,你说这董学成怎么跟个男版狐媚子似的,富家千金净瞧上他了呢?”   段汁桃木木然的,心里说不上失落,但听说董学成如今混得很好,总归同学一场,心底也是为他高兴。   段家大嫂觉得弟妹没眼色,当着段汁桃的面,不夸妹夫,一个劲的夸一个外人,于是搭腔:“那还是咱们妹夫真刀真枪,凭的是自己的真本事。董学成既然吃得下这碗软饭,那自然也不怕咱们背后戳。”   段二嫂被说得悻悻的,也觉得自己刚刚那段话说错了,把一个外人说得那么好,这不是打自家妹子的脸么?   “我去瞧瞧妈回来了没有,她和爸去买菜,怎么去那么久呢。”段二嫂借机遁走。   不多会,段家二老拎着满手的菜,回到了家,见着了已经快时隔一年没见到的闺女和外孙。   段汁桃被母亲暴瘦的身躯吓了一跳。   记忆里,去年走的时候,天气刚转凉,母亲穿着一件长袖花衬衫,墩墩的身材,挽起袖口,手臂上的肉都会被袖子勒出一道印子来。   而如今见到母亲,不知是因为夏天,她穿的少,又或者确实是瘦的多了,身上套了件酱色短袖衫,那藕节一样的手臂,瘦的脱相,皮肉居然能贴着骨头,被人瞧出骨节的形状。   段汁桃心疼的说:“妈,你怎么瘦的跟只落了水的猫儿似的?”   段汁桃的父亲放下手里满当当的菜,说:“你妈胃口不好,总觉得肠子里、胃里、心口堵得慌。我寻思着她也没啥不如意啊,我们合计了半天,实在找不出原因,她就非说是想你想的。”   晕倒,这吃不下饭,咋还能整成害相思病了?   不靠谱的老两口,有了毛病也去不瞧,哥哥和嫂子们平时本来就头疼家里不够开销,哪还舍得主动开口带二老去县里的医院正经瞧病。   这么一说,段汁桃彻底慌了,心底升腾起来的不好预感,令她毛骨悚然的恐惧起来。   “上医院瞧瞧啊!人好好的怎么会吃不下饭?”段汁桃瞪眼。   “有什么好瞧的,人老了,克化不动,很正常。”段母说。   一个庄稼人,哪那么娇贵,吃不下饭就上医院瞧毛病?医院的人八成觉得你神经病才是!   段汁桃被气的跳脚:“你们真是越老越糊涂,人都吃不下饭了,这毛病还不大?!”   单星回领着几个小屁孩从河边漂石子回来,撞上段汁桃和外祖们争嘴,大致听了个轮廓,也觉得姥姥很有必要上一趟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因为他听沈岁进说,她的妈妈,就是在三四个月里暴瘦二十几斤,才去医院被查出了癌症。   “妈,沈岁进她妈,当时好像也是这样,短时间里瘦了好多,去检查,说是肺癌。”   段汁桃被吓得一下腿软,站不住脚,急的午饭也不吃了,拉着母亲就往县里的医院跑。   段汁桃的两个嫂子也被吓得不轻,面面相觑,却谁也没开腔,心里各有主意。   ******   去了县里的人民医院,两个嫂子不主事儿,全靠着段汁桃跑上跑下的挂号交费。   医院的大夫让段母往诊室里桌子上一躺,找准腹部的位置摁了两下,问:“这疼吗?”   段母一下被摁出了冷汗,颤抖着点头:“有点儿……”   医生又在肚皮上换了地方,继续摁:“这里,疼吗?”   疼的段母倒吸一口凉气,龇着牙叫:“疼、疼!轻点!”   大夫皱起了眉,面色不是很好。   段汁桃焦急的问:“医生,我妈咋样?”   医生拉开椅子坐下,低头给她开胃肠镜检查的单子,语气冰冷道:“先去把检查做了再说。胃肠镜要空腹做,你这属于紧急情况,我给你插队,检查安排在明天上午,今天回去晚八点以后禁食禁水,再按照我开的单子喝泻药。”   段汁桃的心跟着医生冷冰冰的话语,一起沉到了冰湖的水底。   医生不肯当着病人的面说,这多半是不妙的意思了……   刚刚从村子来县里的路上,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这种恐慌让她根本听不进去周围的人在说什么,只一心在肚子里念阿弥陀佛,保佑妈妈没事。   她送走了公公婆婆,经历过生死,眼下事到临头,反倒镇定冷静了,颇有些越挫越勇的意味,面对冷漠的医生,逐渐开始冷静思考。   “检查做了,什么时候能拿报告?拿报告不要本人亲自跑吧?我们住乡下,来一趟县里不是那么方便。”   段汁桃想好了,到时候取报告就她一人来取,免得她妈多心。   真要是宣判了,那就让她一个人独自接受审判。   医生大约也瞧出来段汁桃的话术,报告是当天立等可取的,但他不戳破,换了个说法:“三天后来取吧,到时候等病理报告出来了,再一起拿。”   这三天,段家人默契的不谈病,全家人满怀热情的迎接从北京回来的大姑娘和外孙。   三天后,是段汁桃一个人上县城里拿报告的。   段汁桃去取报告的窗口拿报告,窗口里两个小护士在谈论着早饭吃了什么,一个在说婆婆新包的干萝卜馅包子好吃,另一个在说她妈昨晚蒸的红糖发糕松甜。   段汁桃接过窗口里递出来的报告,心底在感慨说:无论是哪个妈,婆婆又或者亲妈,有妈真好啊!   段汁桃把报告拿给医生看,望着医生越来越紧促的眉头,段汁桃知道没戏了。   出了诊室,浑浑噩噩地下楼,走到医院一楼大厅。   烈日伏天,医院天花板上的电风扇飞快的转着,卷起的风都是热烫的。   热风打在段汁桃的皮肤上,她却觉察出了透骨的寒意。   医生说:“肠癌,可能扩散了,县里的医疗卫生条件有限,家里经济好的话,就上省城去看看。要是经济条件不好,后面会痛,就在这打打针。”   段汁桃觉得天塌了,世界再也照射不进任何阳光了。   即将没有妈妈的世界,被灰暗笼罩着。   段汁桃叫了个三轮车,报上了单琮玉的单位,约摸十五分钟后,三轮车夫把她拉到了县电网大楼的门前。   门卫大爷问她找谁,让她在门口登记。   段汁桃不知道琮玉的具体科室和职位,只说自己找他们单位的单琮玉。   大爷觑了面无血色的段汁桃一眼,娴熟地拨通座机号,电话接通,单琮玉很快就从楼上下来了。   “嫂子,不是说后天才来县里住一阵么,星回呢?”   嫂子段汁桃手里没行李,手里只拎了个印着人民医院字样的塑料袋,侄子单星回更是不见踪影,单琮玉疑惑的盯着嫂子苍白的面庞。   段汁桃失魂的说:“琮玉,嫂子的妈得了肠癌,来和你说一声,我和星回明天就回北京,带我妈去看病,就不上你家叙旧了。”   单琮玉“啊”了一声,安慰她道:“嫂子你别急,是在咱们县医院做的检查么?我让谢宣给他爸打电话,问问医院,亲家婶子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段汁桃搭住她的手说:“这病错不了,我心里有数,别麻烦你公爹了。我也想好了,真有病就带我妈去北京治,要是查出来是乌龙,权当领着老人去北京玩一趟。”   见她心意已决,单琮玉也不继续客套了,便说:“明天就走,也太急了,眼下都快吃晌午饭了,嫂子你留我单位一道把午饭吃了,我去和单位请一天假,等会让谢宣开车送你回乡下,明天一早再去接你们,送你们去车站。”   丈夫开上汽车也快有一年的时间了,眼下车技已经很是娴熟,乡下到县里一来一回顶多三个小时的功夫。   段汁桃原本想推辞,不想给他们小两口添麻烦。   但转念一想,自己从北京给他们小两口、小外甥,还有亲家二老,带了许多吃的穿的用的。   眼下自己急着回北京,这些东西怕是没时间给他们了,这样正好,他们送她回乡下,她就把这些东西,都给他们装在车里带回去。   *****   段汁桃晕了头,上了省城发往北京的火车,才想起来,没给单琮容的办公室打个电话过去。   丈母娘要上北京治病,这么大的事都没和他提前知会一声。   这回段汁桃咬咬牙,给母亲、自己、儿子都买了躺着的卧铺。   坐长途汽车是能省些,但母亲年纪大了,禁不住在服务区上上下下的折腾。   更何况母亲本来得的就是肠子的毛病,服务区的茅坑简直臭的,把人都要变成蛆。   段汁桃想:那臭气沼气一熏,再瞧见粪坑里蠕动的蛆,妈妈坏了的肠子别说拉不出来了,就是吃不吃得下饭,到时候都得成问题。   段汁桃也知道自己揽下的这个活并不轻松。   她是嫁出去的女儿,在农村,按理说,母亲病了,轮不着她出头给娘家妈看病。   可家里的哥哥和嫂子们,基本把母亲的病情猜测得八九不离十,可是谁也没开口要带老人去治病。   老人不在家时,他们几个子女在屋里商量,也是互相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多说一句,生怕老人的病就赖在了自己的头上。   两个嫂子毕竟不是妈肚子里生出来的,段汁桃不好说什么,但两个哥哥确实也让她伤心了。   妈对他们明明那么好,省吃俭用的存了私房钱,也是紧着给他们当零花,怕他们作为男人,出去的时候,兜里没有余钱,会被人看笑话。   大哥结婚那年,赶上干旱,家里收成不好,妈领着她,走了三十里地,去外婆和几个姨妈家借钱。路上她说渴,妈都不舍得花一角钱给她买根冰棍,只是哄着她说:“你姨家快到了,咱喝水。你哥马上要结婚,家里用钱的地方太多,咱们能省一点是一点。”   到了二哥结婚的时候,其实和大哥结婚也没隔几年。   大哥结婚欠下的债才刚要还清,二哥又马不停蹄的说好媳妇,家里就又欠下了一笔债。   她是家中老小,又是唯一的女孩,父母也总说她在家中最得宠。   但其实段汁桃知道,真到要真刀真枪上阵的时候,自己绝对是被父母抛下的那个。   她结婚的时候,父母给她备了一千块的嫁妆。   那个数目,段汁桃是满意的。哥哥们结婚也差不多用了这个数,她只比哥哥们少了一点,心理还是平衡的。   但偏偏二哥那时候不争气,去镇上打麻将,被人做局,赌输了三千块。   妈和她说:“桃儿,这一千块嫁妆妈不能给你了,你二哥混账,但妈不能眼见着他为了三千块的赌债去死。”   妈舍不得二哥为了三千块要死要活,却舍得她没有任何嫁妆出嫁,被婆家人一世看不起、在婆家面前一世抬不起头。   段汁桃是恨的,恨二哥,也恨父母。   甚至结婚后,很长时间,都不愿意和娘家来往。   直到她怀上了星回,母亲拎着一篮子平时辛苦攒好的鸡蛋,捉了四五只家里养的土鸡,大夏天的走了五六十里路去镇上给她买鱼胶,鞋底都快热化了,大汗淋漓的出现在单家的门口,段汁桃在那一刻,才选择了原谅与释怀。   她是妈妈,是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人,是这世界上除了儿子之外,与自己淌着一样血脉的人。   最亲的妈妈,把她带到了世上,纵使伤害过她,不那么爱她,她却依然在心底渴望着她的爱。   哪怕只要那么一点点的爱,就能证明她是被妈妈爱着的,不是被抛弃的可怜虫。   段汁桃为自己悲哀,对待母亲,又爱又恨,这份纠结,彻底把她拧巴成一根胡乱纠缠着的麻绳。   有时候她想,母亲既然那么疼两个哥哥,那就再也不管娘家父母的死活,他们造的孽,他们自己受!他们出了事,那就让他们的好儿子和好儿媳给他们擦屁股。   她倒是要瞧瞧,他们那几个好儿子好儿媳,能让他们过上怎样安享天福的晚年!   可事情真发生了,段汁桃才绝望的发现自己,根本逃不过自己的良心。   几乎没有犹豫,她就决定带母亲北上看病,哪怕哥嫂们没有开口一句看病的费用他们到底出不出。   段汁桃逃避的想:管了妈,要是爸再出什么事,她就袖子一甩再也不管了。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呢?好处让哥哥嫂子们都占尽了,等到要出钱出力侍奉老人的时候,他们就全都摘的干干净净了。   她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他们装聋作哑,凭什么就非得是她一个人当冤大头?   况且这活吃力不讨好,妈要是在北京看病出了什么事,左右人是她带去的,到时候保不齐哥哥嫂子们倒打一耙,还把屎盆子扣在她头上,她就是一头碰死,也没处说理了。   饶是把这些厉害关系想的清清楚楚,段汁桃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过不去,决定她尽她的孝,至于做到什么份儿上,那也得看看哥哥嫂子们的态度。毕竟父母百年之后,轮不到她发送,真要拿什么主意,还是得先打电话回老家,问问哥哥嫂子们的意思。   *****   猫狗耗子似的一路从兴州赶火车回了北京,段汁桃回老家待了不到一星期,又重新出现在家属院里。   北京比离开时更热了,树上的蝉鸣在烈日下爆破了一阵又一阵。   段汁桃前脚把一堆行李扛进了屋,梅姐和吾翠芝听见声响,还以为隔壁院子遭贼了,后脚就不由悬着心的出来瞧瞧。   吾翠芝跨进门槛,见到是段汁桃,愣眼说:“汁桃,你不是回老家了吗?”   梅姐隔着矮墙,也在院子里搭腔:“你家单老师和我们家沈老师,都在实验室待了快三宿没回来了,我寻思着这会回来,也不能呀?你们家这么大声响,我还以为进贼了。”   这时,屋里的单姥姥解完手出来,嘴里嚷着:“桃儿,你家的厕所怎么长的这么奇怪,也没坑啊?星回喊我坐上去解手,那椅子一样的东西,底座还像个大脸盆,里头还盛着水呢!城里人的金贵毛病可真多,拉个屎都能变出花儿来,这屎尿用再好的盆子装,那也不能变香啊?”   梅姐闻言,可笑坏了,捧着肚子说:“这是星回他姥姥吧?他姥姥,这是我们城里的抽水马桶!   你这话说的,和我妈当初进城说的一模一样,老太太们呀,你们得跟上时代,城里的马桶可比茅坑卫生!”   段汁桃倒也不见羞,大大方方的说:“我妈村里,到现在还用公共茅厕呢,就三五年前,还有孕妇把孩子生在了粪坑里,孩子差点叫粪水给捂死了。啥时候连村里家家户户都换上抽水马桶,这日子才真叫好!”   段汁桃的心愿有时候很简单,一个抽水马桶,都能让她觉得那是赶上好时代的标志。   毕竟小时候上村里的公共茅厕,她总会想起顽皮的男生们吓唬她,茅厕里不仅有鬼,还有变态。   就是到现在,成年已久的段汁桃,再去娘家村子的公共厕所蹲坑,心里仍旧留有阴影。她总觉得茅坑底下蠕动的不是蛆,而是千百双看不见的鬼手,自己要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拉进无尽深渊。   院子里热闹了一阵,但外面的日头实在太毒,段汁桃手上又有活,和邻居们扯几句闲,众人也就散了。   第二日一早,北京,协和医院。   “你这是巨型息肉,没事儿,虚惊一场,平时喝酒喝多了吧?注意按时吃饭,倒也不棘手,等入秋天气转凉了,选个日子把息肉切了,利于刀口恢复。”协和医院的主任医生拿着新出的检查报告,眉眼轻松的说。   段汁桃愣住了,死死再问一遍:“主任,你说,我妈不是肠癌,是息肉?!” 第27章   医生瞟了一眼她手上捏着的县城人民医院的检查报告,斥道:“简直瞎扯淡!这病理报告也太不严谨了,息肉怎么就成了肠癌,分级还给划到了三级?”   医生已经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了,下面经济不发达的小县城,医疗水平差,经常出现误诊的事。   这些被误诊的幸运儿们,多半被他骂过一通后,就开始喜极而泣。   在得到医生准确无误的回复后,段汁桃的眼角蹦出了喜悦的泪花。   又想起母亲这两天在家里上厕所,每回排泄物里都有黑色的血,不敢掉以轻心,不放心的问:“医生,我妈上厕所老带黑血,你确定只是息肉吗?”   医生被怀疑了医术,没好气的说:“你肠子里长那么些老大的息肉,把肠子都快堵死了,你还指望上大号有多顺畅?没把肠子都拉出来就不错了!出血正常,可能是上厕所太用力,把肛口撑裂了,不一定是肠子出血。还有,老年人上厕所那么带劲干什么?三高没有?小心用劲过头,血压冲上来脑梗!”   这下段汁桃彻底放心了,神经放松下来,对着医生连声道谢。   从被宣判死刑,恐惧的整日以泪洗面,又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开始尝试接受,到逐渐坦然——能活一天算一天,再到平静的开始交代后事,最后到被宣布无罪释放重获新生……整个过程太富戏剧性了,百转千回、跌宕起伏,以至于段老太太的心脏病都差点要发作了。   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事?阎王点兵点错了人头?   心情就像过山车,在被医生宣布无癌的那一刻,段汁桃和母亲的情绪攀到顶峰。   不过老太太高兴没多久,很快就恢复了昔日的精神头,去仔细回味儿子和媳妇们这次的所作所为,然后开始耿耿于怀……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老太太嘴角的笑容渐渐拉扯下来,整个人看起来像蔫了的茄子,无精打采。   段汁桃知道母亲这时候在想什么,她说:“妈,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就在北京住一阵。医生不是说了么,让你入秋天气凉快了,再做摘除手术。现在七月底,北京比我们那入秋快,你在我这待两个月,把手术做了,养好了再回兴州,省的来回折腾了。正好暑假你替我在家看孩子,我打算去报名成人学校,又或者出去看看工作。”   老太太收拢思绪,转头问她:“女婿待你不好?让你出去工作挣钱了?”   段汁桃轻笑了一声,道:“哪能呢,你瞧星回他爸怎么待你的,你就知道他待我怎么样,哪里还能叫我出去挣钱给他们爷俩花!是我自己,去年我就想出去找事情做,学校里有食堂,吃的随意些,一日三餐用不上我做。孩子上学,他爸上班,就我一个人在家里闲着,我想过了,我要是出去上学或者上班,家里的家务活,得闲了我也能做。”   老太太点了点头,女婿对她这个丈母娘,那真是给足了面子和里子。   她这回上北京看病,女婿直接放话:妈,什么病你只管瞧,钱的事,你不用操心,用多少,我和汁桃出多少。我爸妈病的那会,星回一直是您帮着带,孩子也总说想姥姥。我自己的爹妈全走了,眼下只有你和爸二位长辈,我当初我为爹妈怎么治,便给您也怎么治,都尽自己最大的力。   老太太明白,之所以女婿谈到钱的事,肯定是自家的姑娘和姑爷说了,她那一双不成器的儿子和儿媳,这回她害了病,四个年轻人成了缩头王八,谁都不敢出头为她治。   老太太对儿子们心寒之余,又觉得对女婿愧疚,确切来说,是又羞又愧。   当初姑娘嫁到老单家,她不仅一分钱嫁妆没添,还对这个女婿十分瞧不上眼,觉得他拖累了自家闺女的大好前程,放着好好的村支书长媳不受用,非得往单家的穷窝里钻。   可以说,当时对女婿有多瞧不上眼,现在看女婿就有多喜欢。   如今看来,确实是她眼皮子浅了。   闺女熬了十来年,任劳任怨送走了两位老亲家,在老家挣下不俗的口碑。女儿现在跟着女婿在北京过上了好日子不说,女婿这人的人品,还值得翘起大拇哥,丝毫不计较她之前摆着丈母娘的款,处处给他使绊儿添堵。   眼下她落了难,患难识人心,患难见真情啊!   女婿对她根本挑不出半根刺儿。她一到北京,他就帮着到处托人联系北京城里的胃肠病专家,连夜又打点又送礼,这些老太太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女婿的本事大,她这回算是见识了。不过打了几通电话,就给她在协和医院插上队,就连胃肠镜检查都排到了最前头。   而自己那两个儿子,别说认识什么医院的护士和医生了,就连县城医院的大门,他们都不知道是朝东还是朝西。   既然闺女留她,她也不多推辞,想着自己没害什么大毛病,那就在闺女这帮着打点家务出出力吧!也好冷一冷兴州那一窝没良心的狼崽子。   两个媳妇嫁进门,这么多年,祖宗一样伺候着。   她这个婆婆,想着自己还年轻、有力气,连顿饭都舍不得儿媳妇们做,就是想着她们能多享福。没成想,纵得她们目无尊长,平时只知道一味从她和老伴身上搜刮,真出了事,却一个都指望不上。   老太太到这会也想开了,拉过女儿的手,臊着老脸,掏心掏肺的说:“桃儿,以前是妈不好。女婿多好一个人啊,妈那时候怎么就糊涂了呢?不过也不晚,妈只要身体好,往后有劲儿就往你们家使,那一家子的白眼狼,没一个好……!”   昔日的愧疚层层涌上心头,歉意的说:“你说要念成人学校?好!妈支持,妈给你做后盾,家里有什么妈帮你打点收拾,你只上到初中,两个哥哥却念到了高中,三个里就数你读书还算好,可妈……算了,不说了,总归是妈对不住你……”   她没往下说,当初老头儿觉得闺女总是别人家的,读书供得再高,将来挣了钱也是花到别人家去。   段汁桃念完初中,原本她也想咬咬牙把闺女供完高中,可那时不知怎么被老头说动,掉进钱眼里,一心想着闺女出去上班能挣钱帮衬家里。   这些年,随着姑爷的职位和工资水涨船高,每回闺女回娘家报喜的时候,却也掏心窝子对母亲说着她的隐忧。   姑娘和姑爷,是初三的时候谈起恋爱的,姑爷高中毕业,两家就把两个年轻人的婚事给定下来了。   再后来姑爷念大学、读研究生,一路留校、升讲师、副教授,而闺女呢,只有初中毕业。虽然桃儿嘴上厉害,把姑爷吃的死死的,但心里实际却也自卑,觉得自己学历不高。结了婚只顾得上在家伺候公婆拉扯小姑子,没工夫出去挣钱,便心里觉着处处低姑爷一头。   段汁桃把心事一件件剖开,和她说的时候,她也心痛过,自己的闺女,她怎么不懂。   自己的桃妮儿,打小就和她两个哥哥比,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她男人在外面挣得一番天地,越活越出色,越过越有声名。而妮儿呢,经年累月的困在村子的瓦房里,蓬头垢面侍奉双亲,累累的家务活计,折腾得她连脾气都没了。   做姑娘的时候,桃儿脾气多大啊,这些年脾气却变得越来越好。   一个人脾气突然变好,不是没有原因的。   段母心里知道,这不是段汁桃改了性儿,而是慢慢的,在低头折腰。   *****   暑假,学校的教职工食堂,所有档口,到七月底就彻底不开火了。   食堂的大师傅们,也准备趁着这一年中,难得悠闲的日子,暑期探亲去。   今天是食堂歇业前的最后一天,家属院的家属们,一早就去档口买了丰厚的包子馒头存粮,等到中午的时候,再准备去食堂多打些荤菜。   食堂的荤菜,卖的比市场里便宜,且是现成烧好的,因此一度热销,经常是排起长长的队伍,只有前三分之一买到了肉菜,轮到后面的人再去打,就只见肉汤不见肉。   为此,学校分管食堂的校领导,想出了一个限购令:一家无论你多少口人,一律最多只准打三个荤菜,且为了防止最好的荤菜被买空,还特地限制,三个荤菜必须不重样。   段汁桃走之前,还没这个规矩,前后不过隔了十天左右,再回京大,食堂就出了这个新花招。   她和吾翠芝在队伍里嚼耳朵:“学校不是放假了吗,校领导怎么还有功夫管我们家属院食堂这许多?”   食堂的肉菜虽然畅销,但之前也不至于到了抢破头的地步呀?   吾翠芝哼声说:“你不知道吧,是有人做的太过了啊!”   也不忌讳针对的人到底有没有在周围,嗓门吊的老高:“乡下人没见过肉腥似的,一到饭点就猛扑食堂,看了肉就跟狼一样,眼冒绿光!大棒骨、红烧肉,也不知道那胃是不是海填的,师傅一把菜盆端出来,她一个人就打了大半盆,叫后面排着的人还怎么打?”   众人心里有底,那个“她”,吾翠芝说的是谁。   这时,华秋吟拎着食盆,晃悠悠的挪着优雅的小碎步,走进食堂。   吊扇的风吹起了她宽松的芽绿色裙摆,算起来离订婚的日子才过去二十天左右,众人再见到她时,只见华秋吟整个人胖了一大圈,曾经盈盈一握的腰身也不知不觉变粗了,她的周身,像泛着一层薄薄的饱满润泽光晕。   段汁桃一眼便察觉出了端倪。   无论哪次,她见到华秋吟,华秋吟都穿着走路生风的高跟鞋,而这回见到她,她却换成了柔软舒适的平底凉鞋。   吾翠芝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暗示她,之前从学校卫生院小姑娘那听来的八卦,八成是真的,华秋吟这是怀上了。   吾翠芝讥讽的笑道:“华老师,你怎么来了,往常打饭,不是你婆婆来的么?”   话音里,把“婆婆”两个字,咬得极为重点高调。   吾翠芝刚刚话里话外,嘲讽的那只“饿狼”,就是华秋吟的婆婆、数学系曲教授的母亲——何老太。   何老太从乡下来,年轻的时候遭过饥荒,饿得狠的时候,嚼过树皮,啃过鞋底,哪里见识过家属院里这样神仙般的生活。   城里面的生活条件好,食堂的肉菜便宜到姥姥家了,老太太心眼又急又狠,每次到饭点都特别积极,一准插到队伍最前头去,还丝毫不给后面的人留后路。   一打菜,恨不得把食堂的肉菜全都捧回家,害的队伍后面的家属,屡次扑了空,一时便怨声四起。   段汁桃也奇怪,不是说华秋吟和曲老师暑假回老家结婚摆酒么?怎么这会还在学校,真是怪了。   于是问道:“华老师,你没和曲老师回乡下么?”   华秋吟赧然一笑,自觉的排在队伍最后面,把双脚羞涩的并拢,知道婆婆抢肉菜的行为引起众怒了,恨不能眼下缩成一团猫卷儿,不被众人发觉。   “嗯,没回,婆婆从四川乡下来北京,照顾我和曲老师的生活。”华秋吟说的很委婉。   她这么一说,大家彻底明白了,她这多半是有了。   两个年纪加起来七十几的成年人,又不是三四岁的奶孩子,哪需要人照顾呢?   曲家盼星星盼月亮,盼了这老多年,才盼来这一个孙子,自然也舍不得让华秋吟长途颠簸的去穷乡僻壤。左右结婚证一领,他们已经成了法律上的真夫妻,摆酒不急于一时,曲家的老太太干脆就收拾了行李,来北京照顾新儿媳的孕期生活。   婆婆的“威名”远播,华秋吟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其实婆婆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肉,打那么多,全是为了她。   从前没怀的时候,饭桌上肉菜一多,华秋吟就不由自主的拧起眉毛。   怀上了之后,整个人,完全变了一副肠胃似的,只要一看见绿油油的蔬菜,心口就强烈的犯着恶心,胃里的酸水也不住翻滚上涌。   可一看到肉,眼睛却控制不住的泛起绿光,简直到了无肉不欢的地步。   婆婆心疼她,每回到饭点,都早早的在食堂门口蹲着,不夸张的说,肉菜更是一打就满满一脸盆。   吾翠芝还想臊她几句,不想食堂门口杀气腾腾的冲进来一个身影。   众人定睛一瞧,互相觑了一眼,觉得这下有好戏好瞧了。   来的,不正是京大俄语系的熟客——冯晓才吗?   冯晓才浑身散发着人畜勿近的杀气,一下空蹿到华秋吟的身前,捏起她的手腕,发狠道:“走,你个骚蹄子,跟我上医院去!”   华秋吟本能的佝着腰,想护住肚子,哀叫一声道:“冯晓才,你疯了!光天化日,你想干什么?!”   冯晓才恨不能扑上去,狠狠咬破她这张放浪的嘴脸,他要饮她的血,吃她的肉!   他一点也不跟她客气,理直气壮的质问道:“怀着我的种,你却和别人结婚,你当老子是王八,活该头上被你戴绿帽?!”   华秋吟啐了他一脸,老东西,好大的脸?   他那蔫茄子硬不硬的起来都不知道,居然还有脸说孩子是他的?!   冷笑一声,嘲讽道:“别给你自己脸上贴金了,你老婆为什么和你离你不知道?你要是根铁棍子,你老婆舍得和你离?窝囊废,蔫了吧唧的小趴茄,别在我这逞你娘的能!”   男人最受不得这方面的刺激,你说他孬、说他废,都成,就是不能说他那方面不好。   这么一刺激,冯晓才的雄性激素蹭蹭飙高,像一头暴怒的雄狮,抬起厚重锋利的前爪——   冯晓才气狠了,上去就甩了华秋吟一个热辣的耳刮子。   啪——   全场骤然安静,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天花板吊顶的吊扇,呜啊呜啊的转着,大家都错以为那是华秋吟的哭声。   没想到这女人狠起来,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捂着红肿沸烫的脸,咬着槽牙,恨切切地说:“冯晓才,你别走,谁走谁是狗!我要给公安局打电话,我要报110,要让你成为严打被抓的典范,让你蹲大狱,吃牢饭!你等着吧……教育局会革你的职,断你的俸,想相安无事的混到退休领退休金?美得你!这回不整死你,我还真不姓华了!”   冯晓才被咒得三伏天里手脚冰冷,好恶毒的女人啊!   他一个离了婚的单身汉,靠着这点工资过生活,她现在,还想断了他的活路?   朝三暮四的贱女人,前脚刚走了个沈海森,后脚就来了个曲一郎。打量着给他戴一顶绿帽不够,还想接着给他戴第二顶、第三顶……   冯晓才怒疯了,一个猛扑上去,揪住了华秋吟的头发,开始砸她的头。   拳头像雨点一样,铛铛铛地砸在华秋吟的颅顶、额前、眉骨……   华秋吟“哎哟、哎哟”的苦叫着,来打饭的几乎都是妇女,被这场景吓坏了,有胆子小的,已经开始哽声呜咽起来:“要出人命啦、要出人命啦……”   不知道是谁喊了句:“快、快去和曲老师说,华老师在南食堂挨打了!”   才有人连跑带跌,浑浑噩噩的跑了出去,给曲一郎通风报信。   冯晓才揍红了眼,一双眼睛恐怖的绽着屠戮的猩红。   胸中的恶气还嫌出的不够,薅过华秋吟蓬乱的头发,拽兔子一样,把华秋吟整个人原地扭转一圈,让她鼻孔朝天脸对上,再猛然一脚,对准她的腰,狠足了劲,噔——的一脚,踹飞了出去。   “啊——”整个食堂回荡着华秋吟惨绝人寰的叫声。   整个动作发生的太快了,以致于众人根本没看清,冯晓才是怎么把华秋吟,一把摔抛到地上去的。   其实刚刚的过程,华秋吟整个人,像被发射出去的乒乓球。先是肚子撞上了食堂餐桌的桌角,被重重一击,然后再被桌角弹射出去,狠狠摔砸在地上。   等大家回过神来,已经是华秋吟倒在地上,双脚的凉鞋都扭飞的不知所踪。   她捂着肚子,整个人蜷缩成一颗扎手的苍耳,昏痛到再没力气喊叫出任何声音……   整个食堂的人都被眼前这惊悚的一幕,震惊到连呼吸都停滞住。   段汁桃眼尖的瞟到冯晓才慌乱的神情,下一秒,眼见着他就要拔腿开溜,段汁桃在人群中大喊道:“他想跑!大家抓住他、抓住他!”   段汁桃一面喊着,一面冲上前去,倒在地上的华秋吟像是死去一般毫无声息。   人被摔成这样,都没有嚎一声疼,会不会……   段汁桃和吾翠芝蹲下,掰过华秋吟的脸,只见她眉头紧锁,整个人痛得,牙都不住的磕抖。   还好……不是没气儿了……   只不过华秋吟□□汩汩流出的腥辣液体,让同是女人的段汁桃和吾翠芝,把心都揪到了嗓子眼上。   吾翠芝慌得舌尖都打着颤,安慰华秋吟道:“华老师,华老师,你撑一撑,有人去叫曲老师了,他马上到……”   黏腻的鲜血,洇红了华秋吟芽绿色的裙摆,像极了丛丛绿叶间,开出了这一季最红、最艳的蔷薇。   段汁桃不忍去看那团腥乱,双眼雾气迷蒙,抽噎道:“再忍忍,华老师,咱们再忍忍,有人去找校医了。”   谁不主动开口提孩子,但是谁都知道,这胎,是不成了。   冯晓才一把老骨头,逃命似的,头也不回,一个劲往前冲,身后跟着疯狂追击他的男女。   冲在最前面的,是食堂窗口打菜的精干小伙子。   小伙子能跑,眼见着要追上他,结果冯晓才使坏,跑的连鞋也不要,居然脱了臭皮鞋,直接往小伙子的脸上丢。   一群男女追在身后,真是气都气死了,觉得这冯晓才,真是坏到了骨头缝里,招数阴损,又怂又孬。   谁知冯晓才刚逃脱,得意了没多久,就和前来护妻的曲一郎,“嘭”的一声,撞了个满怀。   两人碰了个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眼冒金星,简直现成版的不是冤家不聚头。 第28章   两个男人从小道,一路扭打回南食堂。   根据带节奏的路线来看,应该是熟悉路径的曲老师占了上风,体力更胜一筹。   冯晓才一口一句:“野男人,你也配给老子戴绿帽?!”   曲一郎被他气笑:“狗日的老鳖,放你娘的屁!这是我老婆,你说谁给谁戴绿帽?”   众人惊掉了下巴,原来平时斯文沉默的曲老师,也是会骂人的……   冯晓才无耻地把口水吐在曲一郎的脸上,斥骂道:“有种就去验孩子,瞧瞧到底是谁的种,你老婆两个月前还睡在我的被窝里,手揣在老子的裤/裆上,你当老子是傻子,白白给你送儿子?”   冯晓才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女儿,偏偏那女儿根本不认他这个爹,他做梦都想要一个儿子,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儿子!   曲一郎银牙擦的咯咯响,切齿道:“老畜生,你想镇住谁?!你以为你干的那些伤天害理的破事就没人知道了?秋吟当初是怎么跟的你,你心里没把称?敢情你吃了豹子胆,还敢到我面前打掂量?你他妈再给老子说一句害秋吟的话,老子今天非得把你送进去不可!”   冯晓才脸色灰败下来,他没想到华秋吟最不耻、最不愿意和别人开口的事,她居然全跟曲一郎交待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华秋吟和曲一郎假戏真做,准备彻底弃暗投明了?   不,不可能,那个水性杨花的骚女人,哪那么容易被招安?   她骨子里的浪荡,他这么多年,可是拿捏了十成十……   冯晓才一遍遍在心底否定,心比天高的华秋吟,不会金盆洗手,去和一个无趣的老实人过平凡俗气的日子。   直到耳边传来华秋吟虚弱的叫唤:“老曲、老曲……别打了……他是个无赖……你平时杀鸡都不敢……你会……被他打死的……”   好一对亡命鸳鸯,冯晓才这时才无望发现,自己和华秋吟这长达十来年的纠缠,是彻彻底底的结束了。   她这个浮萍一样,轻浮浪荡的女人,最终选择了一个老实可靠的男人,成为她后半生的宿命。   这回,她是决心与前半生不靠谱的虚幻、痴求,彻底割裂诀别了。   曲一郎和华秋吟彼此视线痴痴的交缠,爱意深浓的要蹦出火花来,那一团一簇爱的烈火仿佛烹了油,成为这个夏日最灼烧的一段风景。   下一秒,曲一郎收起眼里心痛的爱意与悲悯,转头就幻化成了一匹草原上最凶狠的野狼,目光如炬,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幽光,所有的恨变成了钢铁一样的拳头,疯狂又激烈,不断砸在冯晓才的脸上、胸上、肚子上……   一拳——老畜生,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老脸,当初那么龌龊的糟蹋了一个还是学生的姑娘,害了秋吟一辈子……   一脚——狗日的,背地里占了公家那么多的小便宜,这么多年小偷小摸,仗着一亩三分地,狐假虎威不知道骗了多少学生家长的血汗钱……   一唾沫——死老狗,虎毒不食子,自己的亲闺女都舍不得掏钱养,亲闺女都不认你这个老东西,还想着秋吟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种?做梦吧!你他妈究竟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   谁也不敢上前阻拦这个失去孩子后,疯了理智,发着狂的男人。   冯晓才起先还做反抗,但他到底上了年纪,哪能抵得过曲一郎的年轻力壮,三两回合下来,已经根本无力招架,瘫软在地,抱头缩成一团,呈现防御的姿势,任凭曲一郎在他身上拳打脚踢的恣意施为。   要不是有人报了警,警察及时赶到现场,恐怕冯晓才这条老命,已经魂断京大了。   败下阵来的冯晓才,丧家之犬一般,听到警车鸣笛声,见到警察,仿佛握住了救命稻草。   滚趴在地上,一路胸贴着地,匍匐的去抱住警察的腿,仰起头来,已是血肉模糊,眼睛肿眯成一条缝,鼻子上挂着的不知是鼻涕还是血水,总之一塌糊涂、面目全非。   他把自己演绎成了一只涕泗横流的可怜虫,可惜京大南食堂这个大剧场,却没有一位观众为他流下同情的泪水,迎接他的,只有冰冷的金属手铐。   *******   校医来得也快,--------------丽嘉流产这么大的事,学校的医疗条件,哪里能处理得了,抬了担架把人架去门口,已经联系了120了,只等救护车一到,就把人送上去。   有嘴快的,已经上报校领导。   校领导这会还在家里吃晌午饭呢,听说校外来的教育局的人,把学校的老师给打了,汪主任顿时觉得嘴里的肉也不香了,着急忙慌的,蹬着自行车往食堂去。   毕竟人是在学校出的事,校外的人进来寻衅滋事,属于学校安保不严有过失,然而对方听说是教育局的小领导,大小也是个官,这件事处理起来便有些棘手。   汪主任在学校摸爬滚打快二十年,爬到现在这个位置,肚子里肯定也有两把刷子。   出发前给教育局的老乡打了个电话,已经打听出犯事儿的冯晓才,在教育局只是边缘人物,也没什么大背景,人脉关系里,手腕最硬的还属冯晓才的前妻。   不过听说他们俩当初离婚的时候,不是那么光彩。   那前妻早就骨子里恨透了冯晓才,好几次为了孩子的赡养费,到教育局的办公室和冯晓才闹。   冯晓才和前妻关系之恶劣,整个单位,早就沸沸扬扬,人尽皆知,那前妻巴不得他一早出事才好。   知道了其中的门道,汪主任开发起这事,心里便有了一分底气。   等汪主任满汗淋漓的踩着自行车,到南食堂的时候,救护车刚把痛晕过去、不省人事的华秋吟抬了上去。   汪主任例行公事地做起安抚工作:“曲老师,你放心,华老师在学校出了这档子事,学校不会推脱,你们先紧着把人送去医院,回头我把这里的事情料理完了,再上医院和你们碰头。”   曲一郎眼下哪还有心思和汪主任攀缠,匆忙的应付点头之余,一双眼睛寸步不离的盯着面无血色的华秋吟。   “汪主任,人我已经报案转交给公安了,怎么处置,法律说了算。”曲一郎一想起这杀千刀的畜生,就后悔刚刚没多踹冯晓才几脚。   汪主任见曲一郎的脸上挂着彩,就知道刚刚在这里,两个男人之间肯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恶战。   汪主任心想:交给公安也好,他还懒得为冯晓才奔走说情。人已经被公安押走了,他只需要借口自己慢了一步,再给教育局的领导卖个面子,通个气儿,这事儿也就含糊过去了。   要是教育局的领导,觉得单位丢不起这个人,自然会想办法去保冯晓才。   段汁桃和吾翠芝看着人被送上了救护车,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一点。   转身进食堂的时候,里头的清洁工已经在抹地。   抹了一半的地,依旧血淋淋的,让她们不由的捂起了心口。   这哪是一滩血?这分明是一条命!   可怜了曲老师,那么老实斯文的一个人,刚刚打起人来,那青筋暴跳的发狂模样,谁也不敢上前拦一步。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人呢?   其实谁都理解他的失态,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还没成形,就化作一摊血水,付诸东流。且瞧着华秋吟那出血,止也止不住的架势,往后还能不能生养,恐怕都将成为难事。   命运总是爱捉弄老实人,大抵连它都觉得,老实人好欺负。   人类的悲欢怎么会相同呢,仿佛刚刚在这食堂,失去的不是孩子,不是一条尚未形成雏形的鲜活生命,不过眨眼功夫,众人已经习如往常,恢复先前的耳语与交谈,谁也不会为这胎儿少吃一顿饭,以示吊唁。   家属院的妇女们,见风波已经平定了大半,就又提着饭盒,重新排好队伍打菜去了。   有人说:“这华老师也是,她一个女流,非得这时候和那男的犟,这不,把孩子也犟没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她怎么这个时候犯了浑,唉!曲老师该多心疼啊?四十好几才得这么头一胎,肯定稀罕得跟宝贝似的……”   有人鸣不平道:“怎么华老师出了事,还有人拿她说嘴呢?!总归是一条命,又不是华老师自己把孩子弄没了的,最该死的是那男的,也不知道有些人,心肝是不是黢黑的,都这时候了,还把错误归到女同志身上!女同志是原罪吗?怀孩子、掉孩子这事,最遭罪的难道不是咱们女同志吗?!”   还有人说:“小华平时作风就不低调,年纪大了,也不早成个家。和这个勾三,和那个搭四的,早晚有一天要出问题,这不,都订完婚了,还和那男的不清不楚,这下被祸害到了……”   饶是平时很看不惯华秋吟的行事作风,吾翠芝也实在听不下去这些议论了,愤懑出言道:“毛病没害在自己身上,有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做个人吧!这时候急赤白脸的跳出来,做什么小丑?!没看见刚刚曲老师小两口抱头痛哭的样子吗?华老师眼瞅着,也是实心实意的要过日子。再看看曲老师,那哪是在意孩子,他是心疼媳妇儿,多好的一个人啊,这么大年纪才得头子,就遭了这种大难,眼里心里却满只有华老师一个,人家压根也不多过问孩子的事,只揪心大人伤的怎么样了。有些人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装腔作势,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狗拿耗子……!”   男人能做到曲一郎这份上,上对得起亡妻,下对得起现任,刚刚没要了冯晓才的命,他就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樽现世菩萨。   哪个男人,见自己女人被欺负得去了半条命,还能克制到这种程度?   家属院的南食堂,因为众人意见不一,再次炸开了锅。   众人吵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注意到,食堂门口,一个颤颤巍巍的衰老背影,踉跄失魂的走开了……   ******   段汁桃从食堂打了饭菜,把食盒一层层摘下,依次在饭桌上摆开,喊单星回:“你姥姥呢?去喊你姥姥吃饭。”   单星回刚从单琮容的书房里钻出来,暑气蒸腾,在里头闷了一身的汗,说:“姥姥出门去了。”   段汁桃摆筷子的手顿了下,瞪眼责怪:“大正午的她上哪去啊?天这么热,再说她可从没出过兴州,北京这么大,别被绕迷糊了,你怎么不陪着她去呢?”   段汁桃越想越不放心,老太太大字不识几个,连个路牌都不会看,也不说上哪去,真走丢了,自己可真成罪人了。   单星回说:“她说就在院子里头转,出门的时候见我在看书,说给我去买冰汽水。”   段汁桃嗔他:“也就你姥惯着你,叫你爸知道你又喝汽水,小心掀了你的皮。”   之前段汁桃也给儿子买汽水,只不过被单琮容教育了一通,说汽水喝不好,还容易害牙病,她就再也不给儿子买汽水喝了。   单星回逞威风,反问道:“我姥给我买的汽水,他敢掀?”   丈母娘买的东西,他还敢对着干?大热天的喝瓶冰镇汽水,谁还有功夫讲究那么多。   段汁桃白了他一眼,在饭桌边上坐了下来,准备等着老太太回来,再一块开饭。   见单星回在书房窝了一身的臭汗,喊他去院子的水龙头下抹一把脸,汗涔涔的瞅着就闹眼儿。   单星回转身就去院子的水龙头下,鞠了一把水,往脸上扑,龇牙咧嘴大叫道:“真烫!妈,这水被太阳晒的也太烫了,搁这火山煨温泉呢!”   段汁桃给他递了院子晾绳上晾着的毛巾,好家伙,热水配热毛巾,烫得单星回的面皮,跟蒸笼里迅速发酵膨胀的面团一样,就差熟透了。   单星回抗议道:“回头让我爸在书房也买个电风扇吧?”   段汁桃就知道他肚子里撺着这句。   自己前两天刚报名了成人学校一学期的会计班,掏出去八百,加上这个月之前回老家,来回的路费、给亲戚们置办的回乡礼、给老太太瞧病的一笔,这个月已经严重超支了,再买一台电风扇的话,牌子差点的,怎么也得四五十块。   段汁桃在心里算好账,咬着牙说:“再等等吧,等你爸下个月发薪水,咱再买。”   暑假里,学校发的还是基本工资,收入比平常上课的时候短了一大截,不过单琮容说下个月应该会有一笔专利费进账,也算缓一缓家里的拮据局面。   会计班的老师说了,在中国,现在妇女能顶半边天。   班上很多同学都是家庭妇女,走进学校进行再教育。   段汁桃原以为,自己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算老大不小了,没想到,四十来岁还报班的也不少。   会计班的徐老师,原来是国营电子厂的员工,去年电子厂改制,大批工人下了岗,徐老师就是他们厂第二批下岗的工人其中之一。   好在徐老师家里也算有些门路,下岗在家待了才三个月,就被人介绍到成人学校当了会计课的老师。   听说现在市面上的就业形势很不好,大批国企关停、倒闭、改制,和徐老师同一批下岗的工人,很多都已经在家闲置快一年了,至今还没找到工作。   段汁桃之前整天窝在家属院里,外面这些形势,哪里知道一二。   单琮容每月收入不减,又时不时接些外快,日子也算滋润,便还以为现在的世道,大家的生活都是越来越好了。   到了学校,看看班上的同学,下岗工人占了大半。   原来铁饭碗一般的单位,说裁就裁,人中到中年又没有一技之长,这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又回到学校,重新学习一门技艺。   同学里,双职工的家庭也不少,赶上不好的光景,夫妻双双下岗,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带口的,平时口袋里就紧,现在没了收入,手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伸,每回上课就愁眉苦脸,浑身散发着一股阴沉垂丧之气。   这也给段汁桃敲响了警钟,家里收入水涨船高不假,但也绝不能继续大手大脚下去,凡事得精打细算着来,攒下些积蓄以备不时之需。   段汁桃知道这些,心里着实震惊不小,经常听院里的吾大姐夸国企待遇怎么好,工作怎么轻松,家属院里的谁谁在大单位里就职,家里日子好过得很,自己听了,别提有多羡慕了。   没想到,如今的行情,连铁饭碗都能丢。   段汁桃心想,万一单琮容也丢了职,自己一家多半也就歇菜了,毕竟平时可全指着他的薪水过活。   都说居安思危,这时候再不勒紧裤腰带多攒两个钱,到时候事情出来,一家三口可真就喝西北风去了。   于是段汁桃给自己立下了个宏伟的目标:每月必须从单琮容八百的工资里,攒下五百块。至于外快的收入,不定时,也不好统计,自己再单独记个账本,左右也得攒下一半。这样,一年大概能攒下一二万,就是家里突然断了收入,那也能撑上大半年。   像儿子说,要给书房也安一个电风扇,段汁桃虽然心疼孩子,但觉得眼下电风扇不是很打紧的东西,再说家里不是没有电风扇,只不过儿子嫌搬来搬去麻烦而已。   她哄儿子,说下个月单琮容发薪水再买,其实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下个月的事,下个月再说,买不买,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   “桃儿、星回,快,快来帮我拿东西。”段家老太太一手拎着一台电风扇,一手提着四五瓶玻璃汽水,跨进门槛。   娘俩正在院子里对峙,不想老太太变戏法似的,出了趟门,居然变出了一台崭新的电风扇。   单星回惊喜的蹿跳上前,捧过老太太手里的电风扇,喜叫道:“姥姥,你去买电风扇了?!”   老太太笑得慈眉善目的,见了外孙满足的笑容,不由长舒一口气,把汽水也往他面前一亮,“还有你的冰汽水!”   单星回高兴的哇哇嚷叫,实在感动坏了,心快要溢满出来,拍马屁道:“姥姥,你本事也太大了!出去这么会功夫,上哪买的大电扇?”   段汁桃感动之余,瞧见老太太的花汗衫都湿透了,颈子上堆了一层又一层的汗,不住往下淌,心疼坏了,咕哝道:“妈,你出去怎么也不说一声?再说,家里不是没有电风扇,你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   老太太剜了她一眼,嘴巴一努,不满道:“瞅你那小吝的样儿,就这么个儿子也不知道疼。星回搁书房都憋成什么样了,也不说给孩子买台电扇。家里有风扇管什么用,我在这,你们都紧着电扇给我使了,委屈了孩子那哪成。我去打听了,学校里头的小商店里就有卖,店里专做学生生意,价钱实惠也不高。”   其实老太太心里都清楚,家里多个人,多一份开销。姑娘把着家里的开支,前两天刚报了会计班,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哪会不心疼,只不过到底拿着姑爷挣的钱,总不好叫家里的开销账面太难看,于是姑娘就能省则省。   段汁桃呛声道:“那也不能惯着他呀!一买就四五瓶汽水,他的肚子是海填的?”   单星回飞快接嘴:“梅姨说沈岁进明天从苏州回来,我留着请她喝!”   老太太马上说:“快进屋喝汽水,院子里太阳大,冰气儿一下就晒跑了,喝着不凉快。”   段汁桃拿他们祖孙俩一唱一和没辙,叉着腰说:“妈,下回可别再惯着他了,回头他爸知道你掏钱了,破费了你的,他爸心里不痛快,啊?”   老太太充耳不闻,道:“星回,姥姥的宝儿,你说你在上午在你爸书房里头琢磨什么来着?”   单星回说:“空调制冷原理。”   老太太问:“空调?啥是空调,咋还制冷,跟大冰柜一样冻雪糕的吗?”   单星回颇为赞赏的回答:“姥姥,你的觉悟也太高了,没错!空调就是大冰柜,咱们人就是冰柜里的雪糕,姥,你咋这么聪明呢?!” 第29章   吃了午饭,老太太收拾碗筷,洗碗池里响起涮洗瓷具的水花声,见单星回又钻进书房里,段汁桃倚在门框边上,说:“妈,电风扇多少钱,我给你。”   老太太白眼翻天,闺女和自己这么见外,伤她的心了,不过很快又恢复了精气神,说:“不要你的,一个电风扇才多少钱,妈这趟上北京,你真要跟我计较这些,那我把车票钱也一并算给你。”   段汁桃嗤笑了一嗓子,觉得老太太确实是和先前不同了,多少有些不适应,从小到大,还没被母亲这么无所求的疼爱过,故意再问一遍:“真不要啊?”   老太太被问生气了,甩了甩手上湿漉漉的水滴,瞪她一眼:“死丫头,就知道损你老娘!姑爷中午没回来吃,晚上回么?”   段汁桃说:“嗯,实验室的学生会给他打饭,这会手头有项目,每天在实验室熬到十一二点才回来,忙得披星戴月,不过我们娘俩也习惯了。一年到头,忙一阵,闲一阵,忙起来的时候,星回十天半月见不上他爸一回,我呢,有时候夜里太晚,实在熬不住,也就先睡了,等早上起来,他什么时候出去的,我都不知道。”   老太太犯起愁,叹了一口气:“都说姑爷这些年出息了,不想他在北京过得是这种日子。这哪是挣钱,这是赔命啊!都说教书是闲差,怎么也能豁命似的,没白天没黑夜,就是咱们庄稼人的牛,在地里还有个三班倒,他倒好,大活人一个,活得还不如牛了!”   老太太话糙理不糙,单琮容可不把自己熬得不如牲口么?   可是也没法子,这京大,龙潭虎穴,单琮容一没背景,二没门路,混到如今,凭的全是自己的本事吃饭。   知道老太太是心疼的意思,段汁桃眨眨眼,臊她:“妈,想你姑爷了啊?明天我喊他早点下班陪陪您。”   老太太啐她:“扯我什么臊,我是嫌姑爷没时间陪你,你心里头冷落。这北京城不如咱们乡下,左邻右舍,三姑六婆,有事儿还能相互叨叨……你在这儿,孩子上学,姑爷上班,妈怕你一个人闲着心里难受。”   段汁桃被戳中心事,泪险些被说了出来,强笑两声,道:“我和这院里的邻居们处得好,妈,你刚来,等过两天,和邻居们串门子串熟了,就知道这家属院里的大姐、婶子们,素质高人品好。再说,我现在报了会计班,平时周二到周六都有课,不愁没有我忙的时候。”   老太太心疼的说:“妈这回上北京也带了钱,你两个嫂子你也瞧见了,知道我来这看病,没一个敢吭声,生怕我强要她们似的。我要是心里头不放明白些,指着她们给我垫老底,我就是傻人傻到家了!妈这还有三千的私房钱,这事儿你爸不知道,加上出门前,你爸给我的两千,我想好了,凑起来五千,这钱就给你,你不是说要学门技术,这钱就当妈支持你,给你垫的学费。”   这一段话,戳的段汁桃眼里的泪,一下翻呛了出来。   从小到大,她什么时候被父母这样无私无所顾忌地爱过?原来被父母好好爱着是一种这样的滋味儿……哥哥们享受父母的爱,是有恃无恐的。而自己,鲜少得到这样不计较的爱,一时得到,心底第一反应,竟是惶恐极了。   一边喜极,觉得爱快在心里满出来了;一边又害怕极了,怕过了今天,这样的爱转瞬即逝,母亲又变成了那个,会暗中把自己标榜成筹码的市侩女人。   没错,就是筹码!两个哥哥混得不好,让父母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自己这个嫁出去的女儿,成为了他们唯一拿得出手的炫耀品。他们对哥哥们再好、再付出都是应该,而到了自己这,就倒了个个儿——他们到女儿面前只管享受,女儿付出再多、再孝敬都是应该。   想起来自己曾经是父母手里的廉价筹码。段汁桃在心里骂自己:你就这点出息!别人对你稍微好一点,给个巴掌再往你嘴里抹点蜜,你就掏心掏肺,这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段汁桃转过身抹了抹眼角的泪,还没撇干净泪水,就听母亲继续喃喃道:“你们兄妹三个,你最小,都说你在家里受宠,但你爹眼里还是只有两个儿子。他这人,认死理儿,觉得只有男丁能顶事,女孩再孝顺,那也是别人家的人,他替别人家养的种儿,孝顺他是应该。可如今,妈想明白了,什么孝顺不孝顺,什么应该不应该,三个孩子跟着他姓段,哪个也不跟我姓曹啊?我又何必跟他一样死脑筋?况且星回他爷爷奶奶年纪高,身体向来不好,我心疼孩子早早没了爷爷奶奶的宠爱,本来就多偏疼他些,我从牙缝里省下的钱,给星回使,我这心里也好受。”   老太太说得义愤填膺,觉得自己真心待儿子儿媳,却遭遇不公,他们和喂不熟的白眼狼又有什么区别?   这世上,没有谁对谁好是必须的,这么多年,她能在那个家源源不断的释放自己的勤劳与无私,就也能随时收回自己的纵容和宠爱。   人心不足的黑窟窿,忘恩负义的促狭鬼,往后也别想她在那个家能给什么好脸!   老太太越想越恨,恨到极处,又为自己无限悲愁起来。   那个家,住着年轻不懂事的媳妇们,鸠占鹊巢,啃她的肉,饮她的血汗,连一丝肉糜都不放过;可闺女这,毕竟是女婿挣钱养家,女儿的腰板始终挺不直。她一个丈母娘,在这日久天长的,也不是事儿,可怜自己,一把年纪竟落得无以为家了。   女人,一辈子庸庸碌碌,生的孩子,是自己的,却也不是自己的。儿子大了,是儿媳妇的。女儿大了,是女婿家的。自己打年轻时,辛苦一辈子挣下来的家,成了儿子儿媳妇的享乐窝;而到女儿女婿家呢,自己又成了外客。   女人啊,往前几十年,还低贱的不配拥有姓名。   老太太想起自己早已作古的母亲,缠着小脚,名唤翠莲,可墓碑上,荒凉刻着的,只有:曹秦氏。   兄弟姐妹们,这几年,相继走得只剩下自己。   如今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也不会再记得母亲的名字了。   女人啊,真是到老,终其一生,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   晚霞褪去最后一抹潮红,天就只剩下蓝紫的暗。   段汁桃坐在沙发前,一面给母亲缠毛线,一面看着电视里的肥皂剧。   新电扇吹得毛线在风里抖动,一根根毛绒长线,像琴弦一样被撩起涟漪。   “这会就准备打毛衣啊?”吾翠芝吃了晚饭惯来喜欢上单家的院子溜达,头几天段汁桃的娘家妈来,听说来北京是为了瞧病,便不大好意思在人家家务缠事儿的时候上门讨嫌。   昨天中午,看着她们娘俩兴高采烈的挎着手从医院回来,就知道段家老太太这病,多半也只是小毛病。   这不,到底闲不住,又上单家这点卯来了。   段汁桃和她要好,便也不见外,起身招呼的意思都没有,手里依旧来回缠着毛线,直呼:“翠芝大姐,沙发上挑个空地儿你随意坐,瞧我和我妈收拾毛线把家里乱的。我妈打毛衣手艺比我好,趁着她在的时候,翻一翻星回去年短了的毛衣,把袖子接长些。”   吾翠芝也不客气,屁股往沙发上一挪,挑了个能吹着风扇的角度坐下。   问候两句:“婶子,听汁桃说您的身体没大碍,我说也是,咱们庄稼人的身体瓷实,哪那么容易说倒就倒呢?”   几天下来,吾翠芝爱和段汁桃唠,老太太也不脸生了,便和她拉起家常:“没事儿,等入秋了,天凉快了,上医院做个小手术,我就能好。汁桃说,院里种的黄瓜是你去年留的种儿,我还没见过结的这么好的黄瓜秧子呢!”   吾翠芝说:“是我们家老张替我厚着脸,去跟农学院的袁教授拿的,听说他们实验室今年筛选培育的黄瓜种更好!”   闲唠几句,吾翠芝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哀叹起气儿。   段汁桃知道她是对晌午华秋吟那事,打探的有眉目了,问道:“华老师在医院里还好吧?”   吾翠芝撇了嘴,摇摇头,惋惜的说:“听说送到医院的时候,临门一脚,大出血了,后头抢救,子宫都摘了。”   段汁桃听得脸色煞白,连子宫都没了,这女人还成女人么?   何况华秋吟和曲一郎这样的年纪,又是半路夫妻,往后的日子,该多难啊……   “小华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学校派了三四个领导过去慰问,孩子没了,听说曲老师倒还好,伤心归伤心,毕竟是男人,总不好人前过于失态。只是华老师,麻醉一清醒,知道孩子没了,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肝肠都断了几回……就这样,旁人哪还敢告诉她,子宫也摘了,啊?”   段汁桃手里缠毛线的动作慢了下来,心也跟着一起揪着,说:“是不好和她说,小月子也要养好,本来就上了年纪才要的头胎,再知道这事,双重打击,这人还有活头么?”   老太太也搭嘴说:“孩子没了还能再怀,只是这撒种的地都没了,你让牛耕个什么劲儿?”   吾翠芝应道:“可不是这个理么?”   想起自己之前还说过华秋吟婆婆的坏话,眼下也愧疚同情起来,“曲老师他妈,一把年纪也可怜。千里迢迢的从四川赶来,一个老太太,普通话都说不利索,愣是一个人倒火车,倒到了北京。眼下儿媳妇掉了胎,往后也再没指望了,这时候谁还顾得上她,一个人也不知道哪来的本事,人生地不熟,居然也摸到了医院,浑浑噩噩的抱着曲老师痛哭大哭。”   哽了一声,“那老太太心肠也怪好的,倒不计较小华之前的那些事儿,只一个劲的扇自己嘴巴子,说全赖她自己贪心,要不是她贪心在食堂多打肉,小华也不会被臊得自己亲自去打饭,更犯不上被姓冯的冲撞。”   段汁桃心想,难怪曲老师生性老实,原来有其母必有其子,曲老师的妈妈本性也善良,出了这档子事,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   因着这份善良,大家都不得不高这位老妇人高看两眼。   “听说教育局的领导下午的时候出面了,意思是和京大协商,这件事别闹大了,还是私了,两家都是体面单位,这事传出去对谁都不光彩。咱们校领导还算撑事儿,毕竟数学系出去的,和曲老师又是同门师兄弟,私下里问过曲老师的意思,尊重曲老师的意见,如果不想私了,就按法律程序走,想私了,就趁热打铁讨个章程。”   “曲老师的意思是……?”   “曲老师那人你们还不知道!前妻在的时候,没有不听老婆的,这会儿自然也是问小华的意思。小华知道了,就差从病床上蹦起三尺高,这回说什么也不让冯晓才这老鳖横着走。大家这才知道,小华原来也是可怜人,当初这冯晓才忒不是东西,奸污了小华,害的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和他纠缠了这么久。这人就是个畜生不如的败类,虎毒还不食子呢!他倒好,听说自己的亲闺女都不养,出了这种事,教育局的人替他通知他闺女来保人,被前妻抢过电话,兜头淋了个满粪。前妻质问道,之前上他们单位跟冯晓才要闺女赡养费的时候,教育局的领导没见出来蹦跶过,这回冯晓才掉粪坑里了,局领导就想起来她们娘俩,给她们惹一身骚。那前妻也是个有身份的,得罪不起的主,喉咙响,手腕硬,这时候上人家跟前去碰瓷,教育局那群二愣子,不是白白去讨没脸么?”   “所以华老师……不打算私了?”段汁桃问。   吾翠芝重重点头:“小华这回铁了心要把那个老东西送进去。这么多年被他压着,心里早不痛快了,当初的那些事儿也全都交代了出来,名声也不要了,这回可不是要豁出去和冯晓才你死我亡么?听说学校也给了方案,这回小华要是能忍下来,人事处就给小华提干,转到行政口,不在一线教书了,待遇能比现在高个一两级,小华愣是眼睛都没眨,直接拒绝了。”   段汁桃怔怔说:“知道华老师心气高,不想竟是个这么决绝的人……”   吾翠芝道:“小华这人,我算是看走眼了,我觉得她可太给咱们女人挣脸了!你说,一个女人受了这么大的屈辱,一辈子都被搭了进去,转头就被名利搪塞过去,咱们女人可真就沦为职场官场的玩物,随便叫人抖落点东西就打发了。”   段家老太太一路听得云里雾里,这时候大概也明白过来她们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很一针见血的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人活着,不争一口气,和死物也没什么两样了!”   吾翠芝觉得这段家老太太见识还真是不俗,从她字里行间搭的话来看,一点也不像个目不识丁的乡下老太。   再看自己和段汁桃能处的这么好,不是没有原因的,除了投缘之外,多半也是心性的缘故。段家老太太话糙理不糙,什么藤结什么瓜,教出的闺女自然也不会差。   一边聊着,段汁桃手里的毛线活就也慢了许多,聊了这么一大通,才缠好一团毛线,摆直腰,伸手挺了挺胸脯,叫唤道:“星回,给我们送点茶水。”   吾翠芝说:“你支使孩子干什么,我进院子的时候瞧见你家星回,在书房里敞着窗,读书正酣。这天气,憋闷的,就是牲口都不愿意在屋里多呆,你瞧这孩子多爱读书啊!”   目光不禁流醉出羡慕,“我家儿子当初有星回这一半功夫,这会找工作也用不着愁了。据说现在外头工作不好找,到处都是下岗潮,好单位招聘门槛自然拔高了。害,我这天天为儿子的学历挨不上门槛头疼!老张更是没谱,说他同学在上海开了个什么电脑公司,也不卖电脑,写什么代码,我说北京这地儿多好啊,非得把儿子赶去上海。那公司听着就离谱到没边儿,你说电脑公司不卖电脑,不给人修电脑,写什么代码,一听就是骗子啊?老张不听我的,左右这儿子天天混在游戏厅里打游戏,我想着靠不靠谱的再说吧,出去工作,怎么也比整天窝在游戏厅要强一些。”   单星回进门送茶水,脸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在棱角分明的脸上拔地而起,一个个小山包肿的老高,听到隔壁的张强要去上海了,神色流露出可惜。   强哥多好啊!领着他去游戏厅,从来不用他花一分钱,制霸整个游戏厅无敌手。   每回他搭着沈岁进做幌子,沈岁进在边上插着耳机听磁带,他和强哥就在里头疯玩。   后来打游戏的队伍渐渐壮大,逐渐加入陆威、何涛、蔡敢唯……以后没了强哥,他们这个小队伍还支棱得起来吗?   强哥也太不仗义了,都要去上海了,怎么也不通知他们这些拜了山头的小弟一声,好给大哥送送行啊……   单星回拎了茶水壶,放到茶几上,问:“吾阿姨,强哥什么时候去上海?”   吾翠芝说:“下个月,车票还没订呢,得看人家什么时候能把公司宿舍安排好。”   想起来儿子中午回家吃饭还问起单星回,说道:“你张强哥最近爱去学校图书馆里混着,专门挑些修电脑的书看,回头你上那去找他。”   单星回指正道:“吾阿姨,那不是修电脑的,是教人编写代码的书。”   吾翠芝说:“问过你张伯伯了,写代码也是给人捯饬电脑。”   单星回:“……”   这么说,好像确实也没错。   *****   八月一号,初六,酷暑难当的京大,难得下起了雨,这一天,一共发生了两件令人心碎的事。   第一件,是京大年轻的保安小刘,在清晨进行校园巡逻的时候,披着雨衣,手里拎着一罐泡好的茶水,在静湖边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发现了一双裹脚女人的小鞋。   黑色的素面鞋子,在雨水里浸泡了一整夜,鞋底吸饱了汁液,拎起来的时候,沉甸甸的。   小刘起先以为是哪个小孩的鞋,端详了一会,觉得不对劲。   小孩的鞋,多是圆头,虎头虎脑的模样。   而手里这双,鞋头却是像一撇菱角,勾起一个尖尖上扬的角。   童年记忆里,乡下裹脚女人的三寸金莲鞋,很快和手里这双黑鞋对上。   小刘望着潮答答被雨水灌注着的静湖,心紧了一下。   天色尚早,又是阴雨天,没有一丝阳光穿透云彩投射下来,整个水面被雾气笼罩得像一个氤氲的大蒸笼。   一只落了汤的乌鸦,从树干上扑腾起翅膀,在空中拍打起好大的水花。   呱啊、呱啊——   小刘仰头,咒骂一声:“小畜生,就连你也吓我。”   小刘上报队长,很快,学校保安救援处的打捞队伍,就浩浩荡荡的来了。   浩大的动静,惊动了大半个校园,没多久,整个静湖周围站满了撑伞的人。   人是在雨势渐小,天色破晓的时候被捞上来的。   其实看见那双湿透的小脚鞋,众人的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警车开进校园的时候,民警走访取证,有人对民警说:“同志,这工作你得做得保密一些,他们家不光这个女的出了事,医院里还半死躺着一个。你要是通知,就只通知他们家男人,别叫躺着的那个知道,人呐,脆弱的时候,根本受不住这么多噩耗!”   阴雨天太适合睡觉了,七点多,不像往常太阳都烧透了整个院子,今天到这个点,天都还是垂暗的。   校领导大觉正酣,被人“砰砰砰”的疯狂拍打着院门,于是连滚带爬的从床上挣扎了起来,还没来得及骂娘,就听说学校里出了人命。   校领导突然心脏犯疼,直喊屋里的爱人,给自己拿速效救心丸。   他妈的暑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底有完没完!   在心里问候了这个暑假它姥姥一万遍,主任依旧像一匹任劳任怨的公牛,蹬上自行车,披风带雨,雄赳赳气昂昂的赶到了事发地点——静湖。   汪主任胆子小,饶是捞上来的人已经被运走,望着草丛上,被压出的人形,还是感到欲哭无泪。   汪主任驱离人群说:“每年夏天,都有失足落水的事发生。今天发生这件事,学校也很心痛。哀痛之余,诸位也要加以警戒,看好自家的孩子和家属,下雨天,湖边打滑,少往这边上走。”   大家心知肚明,汪主任在睁眼说瞎话,那鞋都是端端正正在岸边摆好的,人怎么能算是“失足”掉下去的呢?   已经有人在嘀咕:“那人是曲老师的妈妈吧?大约是听说华老师的孩子没了,也不想活了。”   有知情更深的人在交耳:“掉了一个孩子,还不至于寻死,只是往后华老师再也不能生育了,老人这才想不开。”   “啊?华老师怎么就不能生了?”   “听说摘除了子宫……” 第30章   这是自华秋吟出事以来,曲一郎第一次回家睡觉。   医生说:“病人的身体稳定了,情绪安抚好,明后天就能出院。”   其实医生想说,今天出院也行,只不过看在曲一郎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的份上,怕他身体也跟着出毛病,来给医院添堵,才改口说:“病人家属今晚回去休息,把家里整理好,对病人的情绪恢复很重要。”   于是曲一郎三步一回头的告别了华秋吟,从医院回到了家中。   晚上八点,是医院探病结束的时间,为了多陪华秋吟一会,曲一郎特地陪到八点整,绝不提前一秒。   他说:“秋吟,明早你想吃什么?病房的早饭你不爱吃,我在家里给你做。”   华秋吟望着他,依依不舍道:“卧两个红糖水荷包蛋吧?妈做的我爱吃。”   她想下床送送他,尽管腹部的刀口还在隐隐作痛。   曲一郎制止了她,“你好好躺着,起来做什么?”   他不过才回家一晚,提前收拾好屋子,可还是放心不下她,给她叫了医院里最好的护工。   其实华秋吟的本意是叫婆婆来陪她,左右明天也能出院了,她没了孩子,觉得多少有些对不起婆婆这趟千里迢迢,刚好可以支开曲一郎,和婆婆说几句体己话。   她要给婆婆保证,等养好了身体,将来一定给他们曲家添一个大胖小子,或者大胖闺女。   曲一郎怕他妈在华秋吟跟前说漏嘴,借口道:“你不是要吃妈做的糖水蛋吗?我做的不好,再说她笨手笨脚的,在医院里怎么打水都不知道,伺候不好你。”   华秋吟替婆婆辩解道:“妈才一点不笨!你看她给咱们孩子打的小毛衣多好啊?”   曲一郎强忍着心痛,倒逼回眼眶里的酸涩,强撑着笑意,说:“八点了,护士要清点病房赶人了,你躺下早点睡吧,明天一早我就来陪你,别太想我了,要是实在想我想的睡不着,就背一遍我给你列的爱心抛物线公式,还记得吗?”   华秋吟微微羞赧的点点头,被理科生的浪漫所折服。   这是属于两个中年人迟到的浪漫。   他回到家中,见老太太一个人惶惶的呆坐在客厅里,失魂落魄的,面庞上的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两母子对望一眼,除了哀叹,并不想多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曲一郎率先开口:“妈,明天秋吟出院,我想好了,等她身体好全了,我再和她说摘了子宫这事儿。字是我签的,她要怨,也该怨我。”   老太太听他这么说,又惶惶然啼哭起来,抬袖子抹眼泪,道:“都怪妈不好,你说,我要是不干这上不了台面的事,秋吟这胎是不是掉不了?”   曲一郎堵了回去:“妈,不是说咱不提这了吗?我这人,命里就不该有这样的奢望!”   老太太不依不饶,捶胸大哭:“怎么就不该呢?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别人有的,你怎么就不能有?要不是你大哥小时候为了救你落水,他要是现在好好的,我的眼睛也巴望不到你身上!”   母亲旧事重提,让曲一郎本就残破不堪的心,更加肝肠寸断。   八岁那年,夏日午后,他拉着大哥,瞒着大人,去水库里游泳。   他泳技不佳,又贪凉,在水里多泡了一会就体力不支,开始在水里上下扑腾。   大哥比他年长三岁,也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手足情深,顾不得那么许多,本来在浅滩边上凫水的大哥,很快就拼尽全力游到了他的身边。   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大哥在救他,他却死命把大哥往水里摁。   岸边有大人跳下水来救他们,大哥拼命用力托举着他,他被大人卡起脖子得了救,但是大哥却悄无声息的沉了下去,等人被找到捞上来的时候,大哥再也醒不过来了。   从那以后,他的性格就变得不怎么开朗,也不爱说话了。   母亲对他没有过多的责怪,因为她怕剩下的唯一的儿子,也会因为她的咒骂而想不开。   他身上背着人命,所以这么多年,对于自己无后这件事,多多少少有些宿命的感觉。   他这样踩着别人一条命、苟活下来的人,怎么还配有下一代给他送终呢?   他娶的第一个妻子,输卵管堵塞,那些年岁里,频繁上医院的妇科报道,肚子始终都没有音信。后来听说有试管婴儿,两人也去重金尝试过,最后都失败了。   他瞒着妻子,没告诉她自己大哥这件事,觉得怀不上孩子,全是自己的错,是因果报应,怪不到妻子头上。   妻子因为歉疚,待他很好,而他,也因为内心深处的歉疚,待她更好。   两个人相敬如宾,互相搀扶,也算走完了一段完满的婚姻生活。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妻子还健在的话,曲一郎坚信,他们会是这世界上相处最和睦的夫妻。   夫妻之间,谁对谁都藏着愧疚,善待彼此,宽宥彼此,再没有比二人更温柔的相处了。   可华秋吟不一样,她爱憎分明,这么多年饱受凄楚,她把她这么多年七零八碎的心,往他面前一拼凑,他就知道自己动心了。   与对前妻的愧疚不同,他对华秋吟,清晰无误,是爱。   只有相爱的两个人,才会互相舔着伤口,彼此热泪,彼此不嫌弃的诉说衷肠。   他在她放浪不羁的皮囊下,捉到了一只皎洁的灵魂;她在他老实迁就的外衣下,摸到了他炽热的心肠。   如果不是这场意外,孩子没了的话,曲一郎不会清晰认识到,无论华秋吟能不能生孩子,他都死心塌地的爱着这个可怜的女人。   他鼓起勇气对母亲说:“妈,这事了结了,我就辞职,带秋吟回四川去。”   老太太瞪大眼,高声问道:“你说什么?!”   他坚毅而又决绝地望了母亲一眼:“我和秋吟商量好了,等冯晓才判决书下来了,我们就搬回成都。”   老太太尖叫说:“你疯了!?崽,你听妈说,你读书这么多年为了什么?你哥死了,妈知道,你替你哥活着,读书的时候就憋着一股气,从小你就用功,不允许自己落在别人后头!数九寒冬,再冷,你都第一个到学校。酷暑的时候,你在房间里捂出一身的痱子,也不肯把头从书本上挪开。妈去死,妈给你赔罪!你熬了这么多年才出人头地,妈不想害了你!京大的工作,你怎么也要继续做下去!”   曲一郎摁住激动的老太太,悲悯的说:“妈,你也说,这么多年我为我哥活。现在我想活成我自己还不行吗?再说回成都,还有川大呢,你别把事情想得这么坏。我和秋吟有手有脚,到哪都能过活。”   老太太绝望的说:“那能一样吗?你爬到塔尖,再掉下去,你心里好受?秋吟……这孩子也不容易,你俩说要结婚的时候,妈就去找人看过,说你俩八字不合,在一起不合适。左右老家的酒席也没摆,家里也没几个人知道你再婚了……”   曲一郎生气了,根本听不下去,斥道:“妈你说什么呢?!她替我们曲家受了这么大的苦,这会你说这些丧良心的话?刚刚你还说对不起我们,我看你倒是很会往人刀口上撒盐!明天把秋吟接回来,你就回老家去吧,你在这,保不齐就说错话漏了馅,你叫秋吟怎么活?”   老太太呜哇哭了出来,扯着儿子的袖子不让他走,哭嚎道:“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这会赶我走,我还有什么脸活着……?”   曲一郎黑下脸,拿开她缠在自己身上的手,呵斥道:“无理取闹!”   转身就回了房间,把门“碰”的一声甩上。   这一幕,竟成了母子诀别的画面。   谁也想不到,何老太太心眼太实,被儿子这么几句话,憋得投湖自尽了。   曲一郎这一夜睡得不好,起来的时候,呵欠连连。   半夜的时候听见雨点敲打窗沿的声音,拉开窗帘一看,外面果然雨雾濛濛。   母亲已经把家里打整得干干净净,锅里还焖着一盅红糖水卧荷包蛋,只是屋里不见了她的踪影。   曲一郎以为她和往常一样,刮风下雨无误,去菜市场赶早市去了。   他拿了汤匙,尝了一口,觉得炖盅里头的糖水红糖放得不够,又往里头搅了两勺,见汤色更加赤稠锃亮,才满意的给炖盅盖上瓷盖。   “咚咚咚”——   铁门外面爆发出一阵急促沉厚的砸门声。   他去开门,一边走,一边举着手里蘸着甜津津红糖水的瓷汤匙,问:“谁啊?”   门外的人呼吸急促地说:“曲老师,你家老太太投湖出事了……”   曲一郎手里的汤匙,“啪”的狠狠坠落。   “你再说一遍?!”   窗外仿佛传来雷轰——   “你家老太太出事了,人已经从湖里捞上来,在草坪上躺着……”   ******   雨停了一会,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单星回昨晚约了沈岁进今天一起去图书馆,在家里吃了早饭,就准备出门。   段汁桃上午有课,给老太太和儿子留了十块的伙食费,见天下着雨,自行车是骑不成了,只能改坐公交车去。   娘俩一起出门,刚好沈岁进也从屋里出来。   沈岁进说:“我还没吃早饭呢,梅姨给我搅了黑芝麻糊,切了两片法棍,我不爱吃,想吃苏州的小馄饨。”   单星回挑着眉说:“你去了趟苏州,怎么胃也养成了姓苏的?大北京上哪给你找苏州小馄饨去?你就是爱刁难梅姨。”   其实沈岁进再平易近人不过了,只不过单星回惯来爱以“大小姐”、“沈公主”和她磨嘴。   梅姐这时候出来给沈岁进送伞,她嫌沈岁进拿的那把黑伞不好看,黑伞又大又重,是沈海森的。   梅姐重新给她拿了把带蕾丝边的暖橙色淑女伞,是沈海萍出访巴黎时,外交部送给沈海萍的纪念品,听说一把伞要耗费匠人磨上二十来天的手工活。   这颜色少见,是抹夏日里,艳丽又不失内敛的温柔。   沈岁进今天穿着白色的洋裙,梅姐早上帮她梳了个高马尾,用蝴蝶结皮筋套在上头,见是雨天,又给配了一双漆皮亮面的乳白细带凉鞋。   原本一身寡淡素净,配了这样一把俏皮又华丽的伞,整个人一下跳脱鲜活起来。   梅姐总是爱把沈岁进打扮得从头到脚都一丝不苟,那份精致里,总是透着大门户里,难以掩盖的高贵气质。   沈岁进私下里总和闺蜜吐槽:梅姨是个时尚女魔头,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那种。   哪天她要是自己胡乱搭配一套,脚还没踏出房门,就会被梅姐叫停,从头到脚重新改造一遍,非得梅姨点头满意了,才准沈岁进出去。   梅姨说:“吃穿随意,那是咱们普通老百姓才有的资格,您这样的身份,穿得不体面,这是叫整个家族蒙羞。”   沈岁进在心里白眼:都什么年代了,梅姨真不愧是她奶奶和她姑姑跟前的大红人。   不过除了教条和规矩多,梅姨算是对沈家忠心耿耿的老人儿了,一点不谋私,一点不图利。照顾她和父亲,日常家里开销,买菜、水电等等,账目列的一清二楚,父女两个的开支和人情来往,打点得有条有理,收支清晰绝不含糊。   听父亲说,梅姨这样的品性和理账本事,放在古代,那绝对是管家的一把手。   可惜啊可惜,改朝换代了,再盛大的家族,也不会再在一个大门院里几世同堂,每日都有庞大累赘的家务等着人去打理,以此来显示大管家的手腕与本领。   梅姐听说沈岁进想吃小馄饨,想起来汉京大饭店确实有一位苏州来的大厨,去年沈家的年夜饭就是叫的汉京饭店的两位大厨来烧的。   只要沈岁进想吃,梅姐没有不花心思的,满口应下:“上个月家里装了电话,我打电话去问问汉京饭店能不能点一份送到家里来,总不过一个电话的事,不麻烦。”   单星回咋舌:汉京饭店,听陆威说,那是北京的大领导们最常去光顾的酒店了,里面菜品的价目可想而知。   何况沈岁进这会吃个馄饨,还点上人肉外卖了。   又听说沈家新装上了电话,单星回也打听了,装一个电话得四千,他爸小半年的工资了。陆威家上个月也装了电话,不过是下面卖体育用品的公司,对陆威他爸有事上门托请,帮着装的,陆威家用不着花半毛钱。   想起来自己想买个电风扇,他妈还扭扭捏捏的说等下个月他爸发了工资再买。   单星回盯着沈岁进,直呼:“腐败啊腐败!”   段汁桃在边上掐了他一把:“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罪过罪过,绝不是影射沈家腐败的意思。   梅姐知道是他们小孩之间的玩笑话,也不在心里当回事,含笑说:“星回,你记得帮梅姨盯着小进,她早饭没吃,图书馆的咖啡店里有三明治,盯着她买了吃啊?”   单星回说:“放心吧,有我在,饿不着她。”   然而事实是,一到图书馆,单星回就钻进三楼阅览室去找张强了,留下沈岁进一个人坐在图书馆一楼的咖啡店里等咖啡。   单星回在垂首温书的学生间,锁定了目标,找到张强,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招呼道:“强哥,你最近怎么回事?神龙见首不见尾,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我都从老家回来五六天了,今天才在图书馆逮着你!”   张强半合上书页,觉得这小子越发不拿他当大哥了,这爪子说来就来,还往他的肩上抓了。   单星回瞥了一眼封面,是《Python入门》。   “你还真去上海啊?”单星回问。   “我还煮的呢!”张强说。   “别介啊,你走了,我们一群小弟群龙无首,你这山头可就算垮了。”单星回挽留。   “唉……”张强叹了口气,“不和你们一群小屁孩混了,我打听清楚了,你北北姐也去上海了,她舅舅在上海开了个纺织厂,她在里头当部门经理。和你说过,当时毕业她分配去了女高教书,没多久家里就安排相亲订婚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这婚事就搅黄了,也从女高辞职了,再后来就是上个月听说她现在人在上海。”   单星回眼睛一亮,张强口中,传说得如仙女一般的人,舒北北?   舒北北和张强一样都是附中的校友,不同的是,舒北北念初三的时候,张强才念初二,两个人差了一级。   舒北北是从外地转学进来的,母亲二婚改嫁了林业部门的一个官员,把舒北北也从山西老家接到了北京。   没有狗血悲惨的身世,舒北北的亲生父亲也是当地的一个煤业大亨。舒北北的母亲,带着离婚时分得的不菲财产,嫁给了舒北北的继父,母亲和继父再婚后没有再生育子女。   继父再婚前也有一个女儿,舒北北和半路凑合到一起的这个妹妹,相处得并不差。   这个妹妹就是张强的同班同学——陈淼。   张强知道的,陈淼平时在学校唯舒北北马首是瞻,话里话外都是她姐——这个附中了不起的话题人物。   陈淼对舒北北,那是一个追星似的盲目崇拜。兴许舒北北放个屁,陈淼都要硬生生夸成是香的。   舒北北长得不说倾国倾城,也可以算得上闭月雪花。初三那年转学到附中,就引起了一阵轰动,全校男生,无论初三,还是初一、初二,几乎都纷纷慕名前去观瞻舒北北--------------丽嘉的盛世美颜。   女神不仅人长得美,学习成绩也不赖,转学后第一次月考就稳居段前五,后来的大小考更是在前三甲之间轮流徘徊。   因为舒北北,舒北北的暧昧对象——初三的林路鸣,就成了全校男生的公敌。   不夸张的说,要不是林路鸣在部队家属院长大,打小是个练家子,没准放学路上真会被蒙头海扁一顿。   张强就是那个想从背后偷袭,痛揍林路鸣一顿的众多男生之一。   只不过这样的想法,产生在张强中专毕业这年。   这一年,舒北北在京大上大二。   这一年,对于舒北北来说,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   母亲再婚又一次经历了失败,和舒北北的继父离婚了。母亲因为投资失败,把家里的三套房子都抵押给了银行,最后一笔笔烂账,收回来的寥寥无几,房子就全都没了。   继父带着亲闺女陈淼,从独栋别墅,搬回了单位五十平的老公房;母亲则带着舒北北在北京开始了租房生涯,并准备继续二次创业。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年的十二月,舒北北生父的煤矿,发生了一起特大塌方事故,甚至惊动了当时的省长。   偏巧,赶上西伯利亚大寒潮南下,煤矿挖掘救援工作开展得十分不顺利,足足花了一星期才把底下埋的人全部找到。   这些人,多数都是被冻死的。   如果没有这场寒潮,死的人就不会这么多,或许这次事故也不会闹得全国皆知,刚上任才一星期的省长,被连累下了马,免职下放,以儆效尤。   舒北北与林路鸣的分手,源于一场长达整个寒假的沉默。   他们都在北京,却像隔了半个地球,谁也没找过谁,甚至过新年的时候,都没有相互问候一句。   过完年,新学期开学的时候,林路鸣和舒北北在女生宿舍楼下相遇。   林路鸣拉着舒北北走到树荫下,说:“北北,你爸大概率是逃不过这劫了,我和我爸争过,也努力过,他只愿意帮叔叔免除死刑,但是无期,谁也撼动不了。”   他没说,父亲愿意插手这件事的前提条件,是他去和舒北北提分手。   他说不出口,觉得不能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况且他是真的喜欢舒北北,甚至一度以为,大学毕了业,他们就会顺理成章的结婚,成为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舒北北吞了眼泪,哭笑着说:“嗯,我知道,你尽力了。”   谁也没说出分手,却都自动默认了这场分手前最后的道别。   从那一天起,舒北北就再也不会跟任何一个男孩谈恋爱了。   人心根本经不起考验,命运的玩笑试探,是最卑鄙无耻的行径,它让多少恋人,在岁月里各自流散。   舒北北大学毕业后,因为政审问题,找工作去不了好单位,北京远郊有一座外资新办的女子高中向她投来橄榄枝。   工作不到半年,妈妈就给她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是她们租住的筒子楼的房东介绍的。房东老家是东北的,东北人天生就有一股热情劲儿,叫人根本拒绝不了。   房东说:“我侄子在机械厂上班,中专毕业就分配到车间,现在已经干到了副主任,年纪是大了些,比你们家北北大了七岁,但是我这个侄子长得不错,显年轻。”   媒婆卖瓜自卖自夸,她怎么不自产自销?!最好配了她的亲闺女,肥水不流外人田。   舒北北去见了房东口中那个“长得不错、显年轻”的东北大侄。   相亲地点是一家路边的东北饭店,看得出东北大侄是这里的常客,一入座就熟练地点了:地三鲜、锅包肉、小鸡炖蘑菇、酸菜炖粉条。   出手倒是一点不寒碜,只是这长相对比起阔绰的点菜方式,显得也太磕碜了。   舒北北有一米六七的身高,而对面的东北大侄,刨去五六厘米的增高鞋底和用摩斯抹得冲天的发顶,站在舒北北身边,大约也就是到舒北北眉骨的位置。   舒北北礼貌性的维持微笑,并且准备耐心的吃完这一顿饭,再和这位东北大侄说再见。   再见,再也不见的意思。   谁知刚上了第一盘菜,大侄自顾自的,往他自己的饭碗里,夹了一筷子整盘菜的焦点——鸡腿,并且大言不惭地说:“你叫北北吧,听说是五道口技校的?你平时在学校学些什么技术?我学校好,专业对口,出来的都直接进机械厂当工人了,不愁就业。”   京大的外号——五道口技校。   东北大侄大约当真没什么文化,还真把京大当成职专技校了,舒北北不禁怀疑房东在诓她,这大侄的学历最多初中毕业,中专?说笑呢!   大侄没观察到舒北北的脸色已经在慢慢变得不好,继续没眼色地说:“听说你爸在坐牢?”   大侄犯起了难:“那他啥时候能出来?你爸出来了,要你养吗?我听说长辈成分不好,容易影响下一代读书就业,咱俩的孩子,能想办法不认他这个姥爷不?”   舒北北没等他把下一句说完,径直抓起饭桌上一杯茶水,泼到了他的脸上,并且头也不回的走了。   耍脾气的结果,就是房东提前结束租期,把她们娘俩从筒子楼里赶了出来,并且倚在门框边上,一边冷眼盯着她们收拾行李立马滚蛋,一边时不时放冷箭唾骂:“不知好歹的丫头片子,满大街说去,就你这身份,杀人犯的女儿,谁敢娶啊?要不是可怜你,瞅着你还算伶俐,打死我也不会给你保这个媒!”   房东说的不错,自从这次相亲过后,舒北北在相亲界的“威名”已经远播,确实不再有热心大妈轻易的给她介绍对象了。   唯一一次觉得可以勉强的,也是对方手部有先天残疾,但其他方面的条件,已经是所有相亲对象里最出挑的了。   舒北北和这个对象见了才三次面,对方就急着和她订婚。   舒北北认命的心想:订就订吧,这一辈子,又能再遇见什么样的人呢?烂柿子里面挑好货,可能吗?就算挑挑拣拣得再好,终究还是一颗摆烂的柿子。   明明才二十岁的年纪,她却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已经过完了,确切来说,是完蛋了。   谁知道订完婚才过了一周,未婚夫就爆出了更多的隐疾,譬如他这么大还尿床…… 第31章   舒北北觉得他在跟自己开玩笑,谁二十来岁还尿床呢?   未婚夫难掩尴尬的干笑了两声,邀请她去自己家住上一晚。   舒北北觉得既然订过了婚,也不是不可以提前体验性生活。许多外地同事,在她这个年纪,为了节省房租,已经在大城市选择和男朋友租房同居了。   面对全新的人生体验,舒北北是既紧张又害怕的。但显然,趴在自己身上的未婚夫,比自己更害怕,甚至更恐慌。   未婚夫褪尽了她的衣服,呼吸急促的,让舒北北以为他马上就要窒息过去。   他的手不停颤抖的贴上她冰凉的腰肢,下一秒,伴随着未婚夫不由自主的吟哦,舒北北感觉到自己的下肢被一股热烫的液体不停浇灌。   舒北北烫红了脸,她听同事们讨论过那是什么,那东西又热又烫,还很粘稠。   舒北北体贴的说:“你太激动了,缓一缓,还没开始呢,怎么就先缴械投降了?”   黑暗里,没有人回应她。   半晌没有动静,舒北北发现了不对劲,自己的胳肢窝跟随着某种异样的微微颤动,不由震颤起伏着。   她抬手摸了上去,是未婚夫的头颅,埋在她的腋窝里无声的哭泣颤抖。   眼泪流进腋窝的褶皱里,像极了有人在挠她痒痒。   舒北北好笑的说:“这有什么可哭的?我听我同事说,她男朋友第一次更糟糕。”   她没来得及继续往下说,就被未婚夫绝望的哭声遏止住了。   “北北,对不起,我又尿床了……”   舒北北吓得打了一个激灵,觉得他真的好过分,这种时候了,还在开她的玩笑。   侧身推开他,掀开被子,结果床上果然传来阵阵的尿骚味。   而自己的下/体,被这阵热尿,也滋了一身的骚。   那一刻,不仅未婚夫被扯掉了遮羞布,羞愧难当的掩面大哭,舒北北更是绝望的大哭、爆哭。   她觉得命运跟自己开的玩笑也太大了,从天之娇女一路跌落到与一个残废耳鬓厮磨,结果这个残废还是个二十好几还尿床的废物。   这世界还有比她更寸的人么?   被命运反复羞辱的舒北北,主动和未婚夫退了婚,退婚的时候,未婚夫根本都不敢拿正眼瞧舒北北。   舒北北是个有骨气的好姑娘,退婚那天,不仅把卖身一样的彩礼一分不少退了回去,还给未婚夫结算了一笔谈恋爱时候,产生的吃饭、看电影、礼物等等开销。退婚前一晚,她点起台灯,坐在出租屋局促的书桌前,一遍遍反复回忆核算着那份费用清单,并且不打算AA,而是由她承担所有费用。   她要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彻底与这几年的沦丧做一个割裂般的告别。   晕黄的台灯下,滴答掉落的眼泪,浸湿了扉页,却又用泪水重塑出了一个钢铁做的舒北北。   也是那一天起,舒北北决定离开北京,她觉得北京的风水和她的命格不太对付,她要去别的城市重新开始,重新捡起她的骄傲!   *****   张强把视如女神的舒北北刻在了心里,饶是初中毕业已经七八年,张强的心,还是会随着舒北北这个三个字而牵动。   单星回一直不懂,张强为什么会对一个女人这样执着。   张强对他解释说:“如果你这一生,只有一件东西得不到,那你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会声嘶力竭地叫嚣那个东西的名字。”   “所以你和淼姐,到底谁对舒北北更有执念?”单星回问。   张强给他的脑门敲了一记,叫嚣道:“喊北北姐,没大没小。”   单星回嘀咕:“我都没见过北北姐,敢情只活在你和淼姐口中的一个虚幻人物,我叫叫名字你都舍不得?”   张强说:“不虚幻,等我去了上海,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北北,介绍给你们这帮小屁孩。”   面对他爆棚的自信,单星回不得不提醒道:“那淼姐呢?”   张强顿了顿,不说话了。   陈淼……   “女人,麻烦呐……”张强仰天长啸。   单星回笑他:“北北姐不也是女的吗?怎么她就不麻烦?”   张强啐他:“那能一样吗?!”   一个是梦中情人,一个是明目张胆逼他就义的女土匪。   陈淼虽然只和舒北北在同一屋檐下,做了五六年的半路姐妹,但陈淼却把舒北北的一言一行学了个十足十。   比如她高兴的样子,会和舒北北一样,捏捏自己的小耳垂,露出弯弯的小虎牙。   再比如,她吃面的时候,会和舒北北一样,加上满满半大壶的醋,一边吃,一边觉得醋味淡了,就把剩下的半壶醋都加进面汤里。   陈淼和舒北北一样,去吃个面,能把老板店里的醋,吃回本。   舒北北是山西人,喝醋的秘籍,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传给了陈淼。   有时候,张强看着陈淼使劲往面汤里加醋的样子,会怔忡恍惚的以为是舒北北回来了。一切仿佛回到了初二那年,舒北北领着陈淼和他一起去旱冰场滑完旱冰,去路边吃担担面的样子。   “你去上海,淼姐知道吗?”单星回给了致命一击。   张强久久没有回复,拉开椅子,站起身,搭了搭单星回的肩,说:“下楼去吧,在阅览室聊,吵着别人了。”   单星回指了指他手上的书,意思是还继续看吗?   张强说:“今天不看书了,带你去游戏厅吧,也带你玩不了几回了。”   张强把书还到对应的书架上,和单星回勾肩搭背的下了楼。   “你小子真高啊,才十来天不见,又窜个头了,马上快赶上我了。”张强疑惑这家伙到底吃什么长的,自己青春期那会,为了长高一厘米,拼死拼活的喝牛奶、跳高、吊单杠,可是收效甚微,一个暑假也才长了两厘米不到。   单星回应道:“基因好呗。”   扯淡的基因,段阿姨才一米六不到,娘矮矮一窝没听说么?   “沈岁进在下面?”张强下楼看见坐在咖啡店最外面一排位置的沈岁进。   “本来约好了跟她一起看书,给她辅导数理化。”单星回说。   “有你的,升职成沈公主的太傅了。”张强取笑。   单星回不忘损他:“强哥,你知道为什么你和我们这群初中生处的好吗?”   “为什么?”张强也很疑惑,明明和他们差了也快六七岁。   “因为你幼稚呗!”单星回说完就拔腿开溜。   气的张强想叉腰大骂,又因为图书馆是公共场,最后强忍了下来。   擦,这小子真不会说话,就不能说他赤子童心,心态年轻么?   张强龇牙咧嘴的下楼,想掂量掂量没大没小的单星回,光顾着在肚子里憋坏招,没注意到图书馆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张强。”陈淼叫住了他,看他这回往哪里跑。   张强被熟悉的女音,吓得一哆嗦,迟迟不肯回头,甚至打算拔腿开溜。   “还在那装蒜呢?”陈淼拔腿上前。   她径直绕到他的面前,与他对视。   “你怎么进来的?”张强疑惑道。   没有学生证、没有教职工证,陈淼不该能被放进图书馆啊?   陈淼眯着眼,得意的扬了扬自己手里跟学校学生租借的学生证,别以为她对他没招了。   “上回的事怎么说?”哪有人光顾着逃避的,好歹也给句回话啊!   “什么事儿啊?”张强装傻充楞。   陈淼瞪他一眼,踩了他一脚,恶狠狠地说:“我爸看上你,想让你给他当女婿,你回家跟你妈说没有?”   两个人中专毕业都快三年了,当初报专业、找工作的时候,她都问过他,她什么心思,他还能不知道?   读中专,两人倒还是同班,甚至为了和张强同年毕业,陈淼选择和张强一起留级了两年。但是找工作的时候,陈淼性格出挑,纵然学历不够,还是破例被现在的单位招上了。而同批参加面试的张强,被退档后,从此一蹶不振,萎靡的居然和一群初中生整天在游戏厅里厮混。   陈淼实在看不过眼,明明也是顶聪明有头脑的一个青年,家里的长辈还是高级知识分子,却因为毕业的时候,一时不得志没被招上工作,就开始耍脾气摆烂。   听单星回说张强最近埋在图书馆里,陈淼才刚进图书馆的大门,果然在这碰上他了。   她都已经低头成这样了,他还想怎么样,这么多年,一直受着她的照顾和喜欢,却从来没有给过一句像样的负责任话。   谁都知道,他有着年少时的欢喜,但那人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啊。舒北北不可能再回来了。   承认他对她有那么点喜欢,就那么难吗?   明明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把小情侣之间的事情做尽了,他和她在一起时,也是很开心专注的,除了那根拔不掉的刺,陈淼觉得眼前这个人,就是完整的张强。   “淼淼。”张强叫她。   “嗯?”陈淼的情绪缓和了下来。   “我要去上海了……”张强别过头,目光不敢与她对视,嗫嚅开口。   对面站着的人,静默了良久,随后深吸一口气,啪——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对远处看得目瞪口呆的单星,回勾勾手指,面无表情的说:“过来,把这垃圾回收了。”   单星回木顿在原地,很怀疑自己这时候凑上前去,会不会累及无辜,也被陈淼呼上一个巴掌。   犹疑再三,单星回还是踱步上前,恭敬的喊了一声:“淼姐。”   陈淼斜睨了他一眼,觉得张强整天和十三四岁的初中生玩到一起不是没有原因,张强的情商简直低下得退回智人时代了。   他对她说自己要去上海了,打量着她这么多年是傻子,无欲无求是吧?   陈淼开喷:“瞅瞅你这怂样,不合适就不合适呗,从来不开口正面拒绝。你这样真伤我心了张强……”   拒绝她的同时,要去找另外一个女人。   陈淼说:“这么多年,哪怕你说过一句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和你拖泥带水到现在。”   又问:“你去上海干什么?你以为你去了上海,你就能找到我姐了?”   陈淼鄙夷的说:“当初我姐出了事,你没去找过,现在你混成这样,你还有什么脸去找她?这么多年,一遍遍的打着喜欢我姐的名号,干着对我不负责任的事。一边说着我姐的好,一边却从来不拒绝我对你的好,我也看透了,张强,你就是个怂人,怂到家了你!”   也算是她贱,明知道他拿着喜欢她姐的名义做幌子,光明正大的打着自己心有所属的旗号,就可以对其他女孩的示好视若无睹、不负责了。   陈淼觉得自己眼瞎,单位那么多追求她的大好青年她瞧不上,非要在这么个扶不起的烂窝棚里打转。   单星回劝她消消气,“淼姐,强哥这人你还不知道?嘴贱心软,他对你还是很好的。”   “好个屁!”陈淼一点不客气的骂脏话,“对我好就是这么欺负我?!”   单星回如数家珍的说:“你看啊,每回你去游戏厅打游戏,强哥让你输过没有?”   “那是他自己要玩!”陈淼叉起腰。   单星回又说:“那每回吃东西,强哥让你付过钱没有?”   “那是他瞎摆阔!”明明游手好闲没有一点收入,毕业就啃老,糟蹋父母的血汗钱罢了。她是正经的上班族,有工资有收入,还轮不到花他的钱,说了多少遍,他就是不听,非要跟她抢着买单。   单星回继续举例:“那你上下班,强哥总骑着自行车接送你吧?”   这回陈淼总算不吭声了。   单星回见情绪扭转,乘胜追击的继续摆例子:“去年冬天,你说要吃冬天里的第一份烤地瓜,强哥总是吭哧吭哧的跑到西单天桥那买的吧?每回你说想吃什么,强哥也总带你去啊!”   这么一想,好像确实是的。   张强虽然嘴上时不时会提着舒北北,像是在提醒她,他是名草有主的人,但实际上,张强的行动,却很对她唯命是从。   爸爸说的对,有时候不能光看一个人说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陈淼一合计,觉得张强才是那个一厢情愿蒙在鼓里的傻子,明明他对她很在意,只不过他一直固执的活在自己的执念里。   陈淼被单星回提醒的豁然开朗,心头一片敞亮,忽然也不想和张强计较了,他这个二愣子,左右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只不过听说他要去上海,陈淼还是不放心的,他要是真去了上海,她还怎么拴住他呀?   陈淼觉得有些事,小孩不适宜听,于是又把单星回支了回去,“小单,你退回到之前的距离,有几句话我要和你强哥单独说。”   张强使劲给单星回使眼色,示意他别走。   单星回速度给他飞了一个眼神:告辞告辞。   单星回飞速退回到咖啡店的招牌前,刚一站定,就听沈岁进在身后悠悠恻恻的说:“单星回,我要吃苏式小馄饨……”   单星回一个踉跄。   刚伺候完一个女土匪,马不停蹄,又来一个女大王。   沈岁进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忽然想知道,单星回会不会像张强一样,陈淼想吃烤地瓜,张强就二话不说的蹬着自行车去买。   然而答案是扫兴的:“梅姨不是打电话给饭店了吗?”   沈岁进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指望一个懒疙瘩替自己去买馄饨。   “你就是懒。”沈岁进不留情的点评。   “下雨呢……”   “那不下雨你会给我买吗?”   “嗯……也许吧……”   “懒!”   沈岁进扭头进了咖啡店,不想理他了。   原本替他点的拿铁,已经冷了大半。   沈岁进回到位置刚坐下,服务员立马上前问道:“杯子要收掉吗?”   她的那杯,已经喝得见底了。   沈岁进毫不犹豫地说:“没喝过的那杯一起收了。”   “别呀!”单星回一个大步在她对面坐下,“我还没喝呢!”   “又不是给你点的。”沈岁进说。   “不是给我点的,是给谁点的?”单星回道。   端起差不多冷全了的拿铁,啜了一口,挥手让服务员下去,单星回说:“一会我和强哥准备去游戏厅,上午就先这样了,下午我再给你辅导数学。”   沈岁进赌气说:“这回我可不给你打掩护,一大早把我骗出来,一会我就回家去。”   “别呀!”单星回急了,“你回家了,万一我妈中午突然回家,看见你在我不在,肯定知道我打游戏去了。”   “该!”沈岁进说,“下雨天,你不好好在图书馆待着,又去游戏厅!再说张强不是要学编程去上海么?淼姐来了,你去掺和个什么劲儿,他们俩的事有的掰扯,张强根本也没工夫带你打游戏去。”   一碗馄饨果真生怼出好大的怨气,噼里啪啦机关枪一样的唇诛舌战,单星回举手投降,服软道:“好好好,不去、不去!”   沈岁进心情好了点,可是也不想被辅导数学了,安静的托腮,靠在桌子上发呆。   她隔着窗,看见不远处依旧纠缠的张强和陈淼。   张强的脸苦成了一个倭瓜,眼皮耷拉的快掉在地上,根本不敢正眼去直视趾高气扬的陈淼。   陈淼呢,越说越心凉,说到最后,已经完全不愿意继续再浪费口舌,眼里不断放出冷箭,一遍遍地凌迟木楞在原地的张强。   大概是他们之间的争执太过扎眼,杵在图书馆的大门口,来来往往的学生没有不侧目的,于是戴着袖章的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踱步到二人中间,表情颇为严肃地进行教育并且遣散。   没过多久,张强和陈淼就走出图书馆,彻底消失在沈岁进的视野里。   沈岁进回过神来,手指敲在桌上,点了点,提醒道:“淼姐之前和我说过,她愿意宠着张强,可她的宠也会有限度……一个总也长不大的男孩,总有一天会彻底寒了她的心。”   沈岁进想起了有一回在游戏厅门口,她出来透气,陈淼是从一辆捷达小轿车上下来的,驾驶座上坐着的,是一个拾掇得利落又精神的青年。   陈淼没想到会在游戏厅门口被撞个正着,于是尴尬的和沈岁进笑了笑,至于那个送她来的人是谁,她没有过多的介绍,只说是单位的同事,顺路载她一程。   “淼姐也不赖啊,长得漂亮,人又精干,工作和家庭都很体面,张强傻人傻福,这么好的姑娘不知道珍惜,非得巴望着不着边的梦中情人。再说那个舒北北不见得会比淼姐好,强哥都多少年没见到那个舒北北了?没准那个大美女舒北北,现在都成了丑八怪,还没淼姐漂亮呢!”   单星回却不大认同,她们女生大概永远不会懂,男人至死都有白月光的情节。   强哥和他说,每个少年,心中都有一个仗剑走天涯的江湖梦,那个梦里,也总有一个穿着飘逸白裙,愿意和少年执手前行的玲珑少女。   “淼姐是好,可惜没穿白衣。”单星回说。   “什么?”沈岁进错愕了。   喜欢一个人,和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有关么?   好奇怪。   沈岁进古怪的看了一眼单星回,问:“你们男的,喜欢穿白衣服的女孩?”   单星回摇头,一针见血地说:“你看你穿白衣服就没人喜欢你。”   胸不是胸,平的像飞机场,腰不是腰,S曲线都没有,连第二性征都没发育。   沈岁进低头一看,自己今天确实穿着白裙,再猛一抬头,看见单星回望着自己一马平川的胸部连连摇头,沈岁进一下就明白过来,他刚刚说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沈岁进暴走:“流氓!”   单星回:“大小姐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沈岁进:“别喊我大小姐,又不是旧社会!”   单星回:“那……沈公主?”   沈岁进掀了个白眼:“……没新意!”   ******   两人在图书馆学习了一上午,准确来说,是单星回挠头了一上午。   单星回怎么也没想到,爹妈都是学霸的沈岁进,按理说,她的基因应该强悍的挤进人类排名前万分之一,但就连代数X、Y这么简单的代入公式,沈岁进一上午都没闹明白。   这让单星回不禁怀疑,是自己这个老师的水平太菜,还是学生的智商有问题。   难怪上学期期末考,沈岁进除了英语满分,数理化几乎全挂了。   原来人家压根连最基础的公式都没整明白。   单星回算是彻底败给她了,他好声好气的问:“沈岁进,你在国外上的学校,是正规的吗?”   沈岁进疑惑的说:“私立的,应该正规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怀疑是给弱智儿童上课的学校,单星回憋着没说。   正常学校,哪连小学都毕业了,连个乘除都教不利索?   其实也不怪沈岁进,国外的教学模式和教材,确实和国内的教育体系大不相同。   大概中国幼儿园小朋友的算数能力,都可以秒杀国外的初中生了。   而且数学算是中国的强项,中国,光赫赫有名的数学家就出了多少个啊?   单星回说:“你爸怎么不管管你的功课?”   沈岁进思考了一会,有些落寞的说:“也许忙着谈恋爱,没工夫管我吧……”   单星回抬眼瞟了一下她:“你爸上回相亲那个,……看对眼了?”   沈岁进突然心烦意乱,抓着手中的笔不停的转,“谁知道呢!”   单星回安慰说:“中国有句老话,你肯定没听过。叫: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人的事你管那么多呢?”   大人的世界真的很奇怪,一边在乎着你的感受,一边又要做着明知伤害你的事情,这叫摁着牛头强喝水,管牛渴不渴呢,左右都觉得是为牛好。   就跟沈海森去相亲一样,姑姑对她说的是:“小进,你妈走了也快一年了,梅姐照顾你们爷俩虽然很妥帖,但家里缺个女主人,始终不像个家的样子。姑姑不是叫你那么快就接受一个新的妈妈,而是这个家需要一个主事的女人,你懂吗?”   有什么懂不懂的,不过就是给她找个后妈,给她爸娶个后老婆。   “姑姑是为你好,你爸年轻时风流过,遇着你妈才定了性儿。他这样,没个家里的女人拴着他,现在年纪大了,再出去为非作歹,可怎么好?况且今时不同往日,你爷爷和你姑父的身份,都是在悬崖的钢丝上走,外面人瞧着风光无两,实际上私下里再谨小慎微不过了。站得有多高,底下就有多少双眼睛,自下而上的盯着。有存了坏心眼的,钻了你爸这头的空子,到时候家里是要出乱子的!你还小,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关系,姑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沈海萍说这话的时候,心都是揪着的,她觉得,将来有个贤惠的女人能照应弟弟和侄女,自然是好的。   “小进,你放心,姑姑给你爸介绍的,都是把过关的女人,以后自然会待你好。再说有姑姑在,她们也不敢造次。姑姑答应你,以后这家里头该你的东西,绝不会少你的,你妈妈那头留给你的,这个家不会动上半分。”   沈岁进压根也不关心她名下该分得多少财产,从小到大,什么时候为吃穿愁过?   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假,但对物质上的要求,沈岁进从来没有具体的概念。   比如她想吃馄饨了,路边两块一碗的馄饨吃得,汉京大饭店主厨专做的馄饨她也吃得,不计什么高低贵贱,她想吃,就吃,从不计较吃食背后有没有讲究。   在她看来,她想吃什么,想做什么,纯粹就是因为她这个人愿意。   而对于她爹给她找后妈这事,随着母亲逝世的悲伤被时间冲淡,沈岁进好像也不是那么抗拒了。   有时候还会觉得她爹半夜骑着自行车,从实验室回来,形单影只的很可怜。   找个人陪陪他,也好,沈岁进是这么想的。   而不是众人都打着为她好的名义,来开导她。   时至今日,她也不反对呀!唯一不舒服的地方,就是大家都把她爹娶后老婆这事,盖在她头上,美其名曰为她好。   好像这个老婆不是给她爹娶的,而是给她找的。   沈岁进不禁回忆起早逝的母亲。   在印象里,母亲总是早出晚归,每天有做不完的专题和写不完的论文,自己在家中大多数的时光,也总是和父亲相依相伴。   母亲有一头利落而又美丽的短发。   她和那些漂亮的长发美女不同,长发、细腰、杏眼……这些美太流于表面了。   沈岁进很骄傲,她的母亲,向雪荧女士,就算是一头干练的短发,也绝对抵挡不住她身上傲人的美丽与自信。   母亲的美丽,绝不是源自于漂亮皮囊所带来,肤浅的刻板印象,而是她那股坚韧与不羁,把一切世俗情感踩在脚下,收放自如的自信之美。   母亲像神,爱着世人,把科研视作人生唯一前进的目标。   那种普世的爱,是让人沐浴在阳光里的爱意,使人获得源源不断的能量。   而这种爱,也让人遗憾,沈岁进甚至觉得,母亲的爱,自己像是得到过,又好像从来没得到过。   不仅她怀疑着,更替父亲怀疑,妈妈是否真正爱过他。   母亲那种若即若离,让人永远捉摸不透的情感,时而悲悯的看着他们父女,时而又冷若冰霜的俯视,她从来不会像一个正常的妻子或者母亲那样,对丈夫和孩子露出满足会心的笑。   对此,父亲沈海森对当时尚时年幼的她,是这样解释的:“妈妈生病了,她得了情感障碍。你看爸爸绘制的电路图,是形成闭环,有回路的。但是妈妈是没有,她这里断了一截,她是没有回路的。海底有三万里,你不会期待一块石头扔进海里,大海会给你作出任何回应,妈妈就像大海,你往里面浇筑任何东西,大海都只会默默无声地包容。但是大海也很庞大,它的能量无穷,你总能从大海的身上获得神秘的力量,渴望去海里探寻精彩的宝藏。”   于是,那些年的岁月里,他们两父女,就这样一直静默无声地爱着向女士,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下,不求回应,默契共存。   *****   快到午饭的点,图书馆里很多学生都跑出去吃午饭了。   不过人走了,书还在桌子上占着座,几乎每个位置上都摆着一本摊开或者合拢的书,场面颇为壮观。   食堂从上星期开始,已经准备歇业一个月,食堂的大爷大妈们各回各家找各妈。   午饭当然得在校外解决。   沈岁进提议说:“中午我们去喝粥吧,我肚子好像不太舒服。”   单星回说:“女人果然是水做的,一天到晚净是汤汤水水了。”   大早上想吃馄饨,中午想喝粥,到了晚上,是不是干脆喝点汤就完事了?   沈岁进调侃:“哪像你,稀的干的,混不吝的照吃不误。”   单星回进退得宜,好男不和女斗,忖了一会,说:“去芝麻巷喝那家的潮汕粥吧?新开不久,我看是用砂锅炖的,好奇特,广东人喝粥,还往里头加海鲜和牛肉。”   沈岁进说:“以前我在纽约,唐人街上也有一家潮汕砂锅粥的店。老板一口气生了五个女儿,从高排到低,五个女儿,有三个已经能出来卖力气活,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就在店里帮忙。说来也好笑,老板和老板娘给女儿们起名也太不走心了,大女儿叫春芳,二女儿叫夏芳,老三老四就叫秋芳和冬芳,谁知道第五个生的又是女儿,干脆放弃治疗,就叫小芳。我回国的时候,老板娘肚子里怀着第六个,也不知道生出来男孩没有,我可太希望他们家早点生个男孩了!”   单星回听了一哆嗦,“下猪崽呢这是,生这么多?”   “美国又没有计划生育,爱生几个生几个,老外还不乐意生呢,都是政府求着老百姓生。”   两个人拿了伞,从图书馆里走出来,才发现外面已经没雨了,太阳从云头露出了半张脸,地都有点要被蒸发干透的意思。   “不下雨了,我们不拿伞吧?”沈岁进说。   “那我把伞放回去?”单星回问。   “不然呢?”跑腿这种活,但凡他有点绅士的觉悟,就该主动做了。   沈岁进很自然地就把手里的伞递给了单星回,示意他把伞送回到三楼两人占的座位上去。   单星回偶尔也很勤快,二话不说就为沈公主效劳。   等他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见门口的沈岁进正在低头理凉鞋上的细带。   单星回加快步伐,从最后两截楼梯上直接跳了下来,一个跃步,几乎是风一样的速度,跑到沈岁进的身后,带起她的裙摆都在空气中抖了一抖。   “回家吧!”单星回说。   沈岁进直起腰,用疑似看神经病的眼神觑了他一眼。   这人有病吗?多半是得了健忘症,刚刚还说一起去喝粥,变卦这么快的?   “回家干什么?早饭我都没吃,我要去喝粥!”沈岁进不容拒绝的说。   “为你好。”单星回答道。   “为我狗屁的好!”沈岁进瞪眼,生平第一次憋不住脏话。   她最烦别人说这个三个字——为你好。   单星回从来没听过她骂脏话,惊愕的睁大眼,很快就换上一种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不错,进步挺大,沈公主会说狗屁两个字了。”   沈岁进下最后的通牒:“去不去吃粥?”   单星回拧巴起眉毛,觉得还是知会她一声比较好。   “沈岁进,你是不是第一次来大姨妈啊?”   哈?——   轰的一声,沈岁进觉得头顶五雷轰顶。 第32章   “你说什么?!”   “你——来大姨妈,裙子,红了。”单星回替她挡着身后裙子上的血迹,指着她狼藉的裙摆说。   沈岁进整个人一下懵了。   “楼上,你的凳子也有,我已经帮你擦掉了。现在可以回家了吧?”单星回挑眉问道。   沈岁进羞愤的重重点了点头。   潮汕砂锅粥泡了汤,两人以诡异的串珠阵势,在京大的校园里,一前一后,亦步亦趋的走。   沈岁进尴尬到脚指头都冒烟了,把手放在身后,拎起被洇红的裙摆,固定好一个褶皱,恰好把脏掉的那块地方藏进褶皱里。   好死不死,今天还穿了白裙子。   简直尴尬他妈给尴尬开门,尴尬到家了。   两人一路无言,单星回一时还真不习惯沈岁进这么安静,于是找了话题:“沈岁进,你平时吃的也不少啊,发育的也太迟了。”   一点不像他,才初一,已经个头蹿到一米七八,马上要突破一八零大关。   沈岁进突然顿脚,害得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单星回差点撞上去,两个人就地扑倒。   “好好走路,你别走神啊!”   沈岁进回头恶狠狠瞪他一眼,才发觉,他刚刚说的,好像确实不假。   同样初一,班上大多数女生已经有一米六二三左右高了,大多数在五年级左右就已经第一次初潮。而她,因为体质和妈妈一样,发育得迟,这会才来第一次大姨妈,就连个子,都在班级女生的平均海拔以下还差好多。   单星回继续不知死活的说:“回头多喝点牛奶啊?别挑嘴,咱们中国的牛奶就挺好,非得惯的要喝法国进口的牛奶,这又不是美国。”   单星回听梅姨吐槽过,说沈岁进非法国的牛奶不喝,瑞士的奶酪不吃,嘴巴刁的很。这年头哪那么容易有法国空运回来的新鲜牛奶,一个月偶尔逮着一两回,还是沈海萍托外交部的老同学从巴黎带回来的。   大小姐娇贵,不喝国产的牛奶,说里面掺着一股兑水的奶精味儿。这可愁坏了梅姨,觉得自家大小姐,就是因为牛奶喝得少,才不长个子。   单星回当时插了句嘴:“没横着长就不错了。”   这话,单星回绝对不是说的毫无根据。   毕竟每回从游戏厅打完游戏出来,天色要是晚了,张强总会请他们这帮小屁孩去附近的烧烤店、砂锅店或者其他小馆子,搓上一顿。   而沈岁进,作为一群汉子里头的唯一女同志,是当仁不让的饭桶担当。   一群小伙子还在回味,刚刚那个游戏的策略怎么样可以更加精进得分,沈岁进往往已经横扫完桌上大半的热菜。   以至于张强后来一看见沈岁进,就感到自己的钱包在呻/吟哀嚎。   太阳渐渐毒烈,晒在两人的正头顶。   家属院离图书馆有好长一段距离,几乎隔了半个的京大校园。   正午的太阳,像烧得最旺的一把炭,把地都要烤熟透了的烫。   沈岁进本来肚子就酸胀难忍,早上又没吃早饭,还作死的喝了一杯黑咖啡提神,这会根本分不清是饿得头昏脑涨,还是来大姨妈的乏痛。   从图书馆出来,才走了七八分钟,已经觉得整个人要虚脱了。   察觉到前面走着的人,脚力渐渐不济,速度也缓慢了下来。   单星回问:“要歇会吗?”   沈岁进停下,摇头说:“不了,快点回家吧,我想早点换上干净的衣服。”   又往前走了几步,视力已经开始出现重影了。   “沈岁进?!”单星回才叫了她一声,她就扶着额头,晕眩得不知东西南北。   人晕倒时,是惯性往前扑的。   幸好单星回眼疾手快,拔腿,抄手一捞,横着拦截住沈岁进的腰,一下就把她捞进了自己的怀里,借着靠在他身上的力,她才不至于跌破头。   有了借力,沈岁进整个人就下意识完全放松的倚靠在单星回身上。   单星回死命在原地站住脚,气沉丹田,用意念把自己想象成一棵咬定青山的千年古松,这才成为了沈岁进完美的人形倚靠柱子。   单星回开始怀疑人生了:“你们女生不是一个月流血七天都不会死的怪物吗?”   沈岁进缓了一下,眼前的重影已经开始渐渐合二为一,看见单星回那张欠扁的脸,丝毫没有自己现在还扒在他身上续命的自觉,白眼道:“要不你来当女的试试?”   单星回干笑两声:“别,麻烦!”   人妖都比女生强,一个月戴七天卫生巾,还打不打篮球了?别叫球瘾给憋出病来。   “单星回,你发育得很好吗?”沈岁进突然温和的问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   单星回怎么觉得怀里娇声娇气的沈岁进,是在给他下套呢?   “还好、还好,也就全校初一最高吧……”单星回谦虚的说。   沈岁进:“那好,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单星回:“啊?”   沈岁进:“把我背回家属院。”   单星回:???   她在开玩笑吗?   从这里到家属院——少说十分钟的路程……   沈岁进:“怎么?不行吗?那就公主抱。”   单星回:??!!!!   等单星回不负“重”望的把沈岁进驼回家属院的时候,单星回俨然累如死狗。   刚一跨进沈家大门,单星回就救命的大喊:“梅姨、梅姨!”   快把背上这个疯狂的女人接走。   整整二十分钟!   从京大图书馆到家属院,原本徒步走,只剩下十分钟的路程,硬生生被骡子拉磨一样的单星回,驼成了蜗速前行。   沈岁进在他背上,时而威逼时而利诱。   “明天我请你去回民街吃烤串,点他个十七八串,别客气!”   单星回驼得眼冒金星,腹诽:十七八串,那哪够?   “单星回,加把劲啊,我都快被地心引力吸到地上去了,能不能帮我把屁股抬高点?!”   单星回腰都快背断了,暗自吐槽:物理学渣这会无师自通,知道地心引力了!   以上吐槽,全部都是腹稿,因为他根本也力气再多说一句话。这祖宗一上了他的背,根本脚就不肯沾地了。   足足都快半小时,沈岁进这位娇公主,压根儿就没从他这个人力轿夫的身上下来过。   更要命的是,他一进门,发现梅姨不在家。   这意味着,他要继续任劳任怨地伺候这位大小姐。   单星回看见客厅里的沙发,无异于在沙漠里看见了绿洲,渴望又迫切的想把沈岁进撂在那上头。   谁知——   “别、别!直接进屋!”沈岁进拍着他的肩膀指使道。   单星回提着最后一口气,发出灵魂拷问:“都到家了,你就不能下地自己走吗?”   沈岁进羞赧的说:“血好像流到脚上了,我怕落脚会把血粘在地毯上,你把我放进我屋里就好。”   单星回闻言,忍不住吐槽:“又是国外学来的洋毛病,谁家全屋铺地毯!”   沈岁进求人办事,脾气出奇的好,只是像憨憨小猪叫一样,短哼了一声。   单星回单脚踹开了沈岁进的房门,把她往地板上一撂,不管不顾地瘫倒在她房间的地毯上,舒展身躯,整个人肆无忌惮的呈现大字型。   少年白色的汗衫早已湿透,贴在隐约可见的肋骨上,有一种超越这个年纪的成熟性感。   沈岁进匆匆瞟了一眼,忽然开始认同,单星回是真的发育的好。   *****   沈岁进拣了条干净的睡裙,突然想起来,自己没有姨妈巾存货。   她让单星回帮忙去梅姨的卫生间里找找。   单星回去搜寻了一番,无果,返回来,隔着浴室的门向沈岁进汇报:“梅姨是不是过了更年期,已经绝经了啊?没看见她的卫生间里有那个啊。”   这话单星回说的绝对是有根据的,因为和梅姨接触了这么久,他从来没见梅姨什么时候发过脾气。处在更年期年龄的梅姨,脾气温和绵软的像一只绵羊。   里头的沈岁进在哗哗冲水,关小了水流,竖耳听他在说什么。   沈岁进大声问:“你说什么?”   单星回:“没什么,你洗吧。”   单星回想起来,可以回家去借段女士的卫生巾。   回到自己家,单星回在卫生间里翻箱倒柜的声音,惊醒了吃过午饭正在打瞌睡的单姥姥。   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卫生间门口,问道:“星回,你找什么呢?午饭吃了吗?”   单星回吓了一跳,转头就问:“姥,我妈的卫生巾在哪你知道吗?”   老太太魂都要惊飞了,疑惑道:“你找这个干什么?”   苦口婆心劝道:“这东西晦气,你们男的不能拿。”   单星回感到好笑,说:“一个卫生用品还叫你说成了邪物,姥,电视你看不懂,广播总会听吧?没事多听听广播,里头经常宣传教育现代的卫生观。得,在这,找到了!”   单星回在壁柜的一个黑色塑料筐里找到了目标,单姥姥见了,一边哎哟哎哟的叫,一边上前要抢。   “你这孩子,再现代,这东西也是女人的晦气!”矮墩墩的个头,只到单星回的胸过,却拼命踮着脚要抢夺。   单星回侧了个身,躲避过老太太的魔爪,又蹲蜷成一团,灵活的从单姥姥的腋下钻出,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轻松逃出了卫生间,拔腿就跑。   老太太插着腰,一把年纪显然追不上外孙的长腿,眼睁睁看着外孙把那个晦气的东西,送进了隔壁的沈家。   想起姑娘说的话:妈,隔壁那户可是惹不得的大户人家,您平时和那院打交道,千万注意着点啊?   老太太耸了耸肩,无力地垂下双手,大概也明白了,这东西,是给谁送的。   叹息的摇了摇头,心想:星回这孩子,招惹谁不好,非得招惹沈家的孩子。听说沈家是高门大户,女儿女婿一家在这北京城里也没什么根基,老太太心里很是清楚,万一两家的孩子纠缠起来,吃亏的到底会是谁。   那沈家为了护着闺女,想捏死女婿一家,可不就跟踩只蚂蚁一样么?   况且老太太还听说,沈家的老太太,是个眼高于顶,油盐不进的前朝贵妇,和家属院里的邻居们相处起来并不愉快,经常能在茶余饭后,听见邻居们在背后非议沈老太太为人处世不地道。   那一家子的深浅,光是看一个伺候沈家爷俩的保姆就知道。   从没见过理事手段这么厉害的保姆,由此可知,沈家的门户,绝非善类。   *****   沈岁进洗完澡出来,已经换上了单星回从门缝递进来的姨妈巾。   听到她出来的动静,斜躺在沙发上的单星回,没有要起来坐正的意思,慵懒问道:“梅姨去哪了?她不在,你中午吃什么?”   大约是被她刚刚的晕眩弄得后怕,单星回决定要盯紧她把午饭给吃了。   沈岁进冲了个凉,浑身舒坦多了,想起来厨房柜子里还有几包宏润泡面,就说:“煮个泡面吃吧!梅姨可能去我奶奶那了,平时我和我爸不在家,她拾掇完这里,有空的时候就上锦澜院汇报工作。”   单星回奇道:“当你们家的保姆可真不容易,领导秘书似的,还整个工作汇报。”   沈岁进一面和他搭腔,一面转身去了厨房。   “你要不要也吃泡面算了?我再给你卧个鸡蛋在里头。”沈岁进问道。   “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单星回从沙发上弹身起来,跟着她一起转进厨房。   沈岁进从壁橱里翻了两包泡面出来,准备下锅煮。   单星回一看是宏润牌的,忙呼:“欸,这个牌子的泡面煮的不好吃,要泡着吃才香。”   沈岁进哂笑道:“还说我嘴挑,咱俩半斤八两,吃个泡面你还讲究这么多,煮的泡的,不都一样?”   单星回:“真不骗你!这面的配方一煮就软趴趴,一点嚼劲都没有。小学那会,我爷爷奶奶病重,我妈在医院里忙的不可开交,根本也顾不上我。那一阵,我就变着花样吃泡面,蒸的煮的泡的炸的,我全试了一遍,实践出真知,绝对是泡着最好吃,干吃也不错。”   沈岁进说:“真巧,我妈病的那一阵,我也光吃泡面,不过是从香港寄来的,美国没什么泡面,美国人不爱吃泡面,更懒得烧热水。”   单星回突然道:“你好像好多了。”   沈岁进问:“什么好多了?”   单星回顿了顿,说:“提起你妈,你从容多了,没那么伤感了。”   沈岁进愣了一下,重新笑起来:“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我变得勇敢好多。有什么不能提的呢?我爸和梅姨怕我伤心,从来不在我面前提我妈,可是明明我房间床头柜就摆着我妈的相片呀!他们好傻,马上要我妈忌日周年了,我看他们到时候怎么和我提,缩头缩尾的,一提我妈就跟踩地雷似的。”   “打住打住,我也不敢提,谁知道您大小姐,突然哪根筋搭错,我哪句话戳着你,你的眼泪又跟水龙头大放闸似的。”   单星回可没忘记,刚认识她的时候,单星回一口一句“我妈”,沈岁进的眼泪就跟掉不停的珠子似的,纷纷落地。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是他妈长得很像她妈,只要他一提段女士关心他什么了,沈岁进的眼里就不断释放出羡慕嫉妒的冷光。   单星回帮她去烧热水,沈岁进家的热水壶可高档了,插电的,加热器和茶壶分离式,往底座上的茶壶里灌进自来水,扣上茶壶的盖子,对准底下的加热座放好,一摁开关,就能自动煮沸开水。不像他们家,还用着老式的分离电热管,往热水瓶里一插,等着水呜呜叫开。   单星回说:“沈岁进,改天你家的茶壶借我研究研究,我看看它的工作原理和电路结构。”   沈岁进道:“你这是要进电子厂吗?”   单星回无语:“你瞅我的成绩,像将来流水线的工人吗?怎么着也得京大实验班毕业,去造飞机大炮啊!”   沈岁进白眼:“吹吧你!”   单星回说:“真不骗你,等我造出航天飞机,我带你去太空溜达。”   沈岁进抱胸:“你骗我的事情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两件。外太空,我还UFO呢!”   屋外传来自行车打铃的声音,叮铃——   像是巷子夹道有人经过,沈岁进说:“可能是我爸回来了。”   单星回肯定的说:“绝不对是,我爸和你爸现在在同一个课题项目组,晚上没个十一二点,他俩回不来。”   “那我赌是隔壁的张伯伯。”   “老张?不会吧……吾阿姨说他去中关村给强哥买电脑了啊!”   院子的大门敞开着,两人把脸扒在厨房的玻璃窗前,静等是谁路过。   “是强哥!”   单星回看见垂头蹬着自行车路过的张强,扭头对沈岁进道:“不介意强哥上你家坐会吧?”   “随便。”沈岁进扭头侧目,“不对,单星回,什么时候我在--------------丽嘉你眼里,成了这么小气的人了?”   单星回来不及回答她,火速钻出厨房,在门口往院子里吆喝一声:“强哥,打住!上这院坐会!”   张强刚从门前溜过去的身影,一个急刹车,又滚着车轮,倒退了回来。   伸长脖子,往沈家的门院里张望。   “在这!”单星回对他招手,“厨房!”   张强脖子扭了个角度,在西面看见了冲他挥手的单星回。   跨下自行车,把车推进了院子里,撂下脚蹬子,停好。   单星回瞥见他左边半张脸上清晰的五指印,夸张的叫道:“你这是刚受刑回来啊?!”   沈岁进闻言也出来看热闹,震惊道:“淼姐这么剽悍的吗?!”   张强咧嘴笑了笑,“也不算白挨一巴掌,总算把事情了了。”   单星回问:“午饭吃了吗?”   张强也不客气,捂着脸上的巴掌印,直说:“我都闻到泡面的香味了,给我也煮一包吧?光顾着脸上被喂饱,肚子里还空落落的。”   沈岁进皱皱鼻子,说:“我这刚撕开了包装,都还没开始泡呢,强哥你这鼻子可真灵啊!”   单星回答应的倒爽快,整的和自己家一样,应道:“成,进屋坐吧。”   三人在饭桌前坐定,面前各自支了一个碗和一个碟,把泡面塞进碗里,又撒上调料包,等着热水开锅就开泡。   “淼姐以后都不来了吗?”沈岁进问道。   她有点不太明白,张强刚刚那句“事情了了”是什么意思。   这是和陈淼说好不来往的意思吗?   “兴许吧。”   张强也不太笃定,陈淼那么一个非黑即白的人,他当着她的面说了那些话,再来找他,陈淼高贵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啊?   一想到陈淼以后应该不会再来找自己了,张强心里说不出的轻松,觉得肩上突然少了千斤巨石一般,如释重负。   沈岁进茫茫然的说:“那吾阿姨恐怕要失望了。”   吾翠芝多喜欢陈淼啊!   陈淼长相甜美,一张小嘴更是沾了蜜一样,光是“吾阿姨、吾阿姨”的叫,就把吾翠芝的心都给甜化了。   张强至今没找上正经工作,陈淼在大单位里就职已经快三年,并且性子出挑很得领导赏识,入职第一年就被提了一级,等升职满第二个年头,马上又要再升一级。   这些事,吾翠芝早就托人打听过了。   这姑娘不仅身家清白,父亲在林业局还是个中层干部,平时在单位口碑不错。虽然有过两段婚姻,但底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宠爱这个独女,是出了名的女儿奴。   这样好的姑娘,凭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怕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也不知道自己儿子踩了哪门子的狗屎运,祸害上这么个宝贝姑娘,吾翠芝当然满心的把陈淼当做未来的儿媳妇来看。   可张强非得跟他妈对着干,这么多年对陈淼态度不明,不死不活的拖着人家,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说他对陈淼没意思吧,他又很听吾翠芝的话,刮风下雨,起早不误,去接送陈淼上下班。说他对陈淼有意思吧,吾翠芝喊他早早上陈家见了老丈人,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张强却扭扭捏捏、百般推脱。   吾翠芝根本拿他没辙。   吾翠芝心想可能是儿子自卑了呢?   陈淼有正经工作,年纪小人又活络,这样的姑娘正当龄,在婚恋市场可是第一阶队的抢手货。   而儿子,自打中专毕业,找工作遇挫,从此一蹶不振,不务正业,混的跟流民一样,说出去京大教授的儿子,这会还在家待业,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这回让儿子去上海,吾翠芝想过了,人在外地,不计混成什么样,天高皇帝远的,谁还能真上大老远的去打听张强在上海的情况?   到时候吾翠芝自有法子把话圆回来,就说张强在上海干得不错。历练个把年头,小有成就,就上陈家去说亲,左右她把自己压箱底的钱拿出来就是了,便说是张强在上海挣的,给他们小夫妻作为家庭起步资金使用。   吾翠芝的如意算盘,连自家老张都没透露半分,要不是心里有这个成算,她哪能真放心把独生子外放上海?   不过她没想到,张强背后给她整了这么一出和陈淼分手的大动作。   张强一想到回家还有老妈要应付,一时头疼得抓耳挠腮,碗里的泡面都吃不下口了。   “你怎么和淼姐说的啊?”单星回好奇道。   “你小孩儿听那么多做什么。”张强拖了一筷子碗里的泡面,往嘴里塞。   “我提前攒经验啊!”单星回理所当然的说。   “美得你,谁会瞧上你啊?”沈岁进叫他死了这份心。   说的好像自己是万人迷大帅哥,身后一堆靓妹追着他。   单星回搭开眼,挑了眉,得意的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沈岁进追问:“……难道真有人给你写情书?”   不会吧……这是要王八看绿豆的节奏啊?   单星回挤挤眼:“你觉得呢?”   张强说:“你俩就别在这时候给我扎心窝子了。”   沈岁进和单星回终于不互损了,开始尽心给山头大哥做心理按摩。   沈岁进试探的说:“强哥,要不你回头给淼姐认个错?”   张强刚从魔窟里逃出来,再回去自投罗网,简直疯了不成。   “想什么呢你,我和你淼姐不合适。”   “没觉得不合适啊!”沈岁进想也不想的道,“你男的,她女的,你一米八,她一米六,哪不合适了?天造地设,都没你俩合适!”   张强白她一眼,啧啧道:“你咋不说她是锅盖,我是锣,碰滋一响,凑一锅?小进,你被星回带坏了,也不学点好,光顾着学嘴贫了。”   单星回叫屈道:“强哥,那你可误会大了!要说牙尖嘴利,沈岁进是我们班的第一担当!她论第二,谁敢第一?你瞧着我们班主任,那么破马张飞横着走的模样,平时走路步伐都是六亲不认!上课前,把教案往讲台一丢,教棍往讲台桌子边上敲两敲,班上还有谁敢吱声?可木师太一到沈岁进面前,别说横着走,就是竖着走,她都小碎步低头走啊!”   张强说:“你面前摆个祖宗,你敢横着走?没跪着走就不错了。”   单星回点点头,觉得太有道理了。   沈岁进哪是祖宗,那是太岁啊!连校长见了她,都毕恭毕敬的哈着腰。   张强叹息着说:“应该能消停一阵了,我这耳根子可算清净了。我要去上海,总不能还吃着锅里的,想着碗里的吧?那也太不是个人了。”   你也知道你吃着锅里的,想着碗里的啊?这句话,沈岁进没说出口。   “把话说开了也好。我跟陈淼说以后大概率不回北京了,等我找着北北,我再和她联系。这么多年,我也该做出个决断了。当年北北和林路鸣这垃圾分手,我就应该把心里话说出来,可是怂,因为工作没招上,觉得配不上北北。直到今天,陈淼和我说了北北这几年的近况,我才发现,这几年的破日子,我早该跟她一起熬……”   “淼姐跟你说舒北北的事了?”   沈岁进知道舒北北家的那些烂糟事,陈淼除了告诉过她,没有和张强说过。   也算是陈淼的私心吧,她怕跟张强说了,张强就会不管不顾的去和舒北北在一起。   陈淼不想毁了张强,舒北北的亲生父亲被判了无期,人生有了污点,和舒北北在一起,张强往后的人生不会顺利。   当初张强只知道林路鸣和舒北北分了手,听说他们分手没多久,林路鸣就有了新的女朋友,还是家属院里左教授的女儿。   张强当时就想,林路鸣这个见异思迁的垃圾,当初怎么追的舒北北,全校那么多男生都暗恋舒北北,他近水楼台先得月,仗着和舒北北同桌,先下手为强,结果人模狗样净不干些人事。   上高中就听说过林路鸣和别的女生纠缠过,舒北北差点和他分了手,没想到上了大学,老戏码又重新上演一遍,这回和京大家属院左教授的女儿勾搭上了。   张强特地交代他妈——吾翠芝女士。   他妈嘴巴和喇叭一样大,时不时上左教授家去打探打探、广播广播,给林路鸣在长辈们面前穿穿小鞋,别让这个人渣继续为祸人间,耽误人家的大好闺女。   搅黄林路鸣和左教授的女儿,多少也有张强的一半功劳。   张强最见不得林路鸣这个道貌岸然的玩意,脚踩两只船的惯犯,小白脸似的到处骗年轻的小姑娘。   这回陈淼把舒北北这几年经历的事,全部都和张强说了,心里也算把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么多年瞒着不说,总觉得是自己害的他们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似的。   可看到张强为舒北北心疼的样子,刚刚还释然的陈淼,心窝子还是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阵钻心的疼。   心就像被捅出了一个酸得冒泡的大窟窿,除了嫉妒,还有一分恶毒的诅咒。   她诅咒自己的人生,早日像舒北北一样悲惨,或许到那时候,张强也会为她心疼一二分呢?   张强没有丝毫的埋怨或者责怪,对于她隐瞒舒北北情况的事,反倒衷心地对她道了声谢。   他说:“淼淼,谢谢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如果你不跟我说,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开。知道了这些,我才知道这些年我到底错过了什么。现在,是时候去找北北说清楚了,当年中专毕业,我约了她,却失约了,那些话,早该在三年前我就说出口。”   陈淼开裂的心又一次被踩在地上狠狠踏过。   她让他没有心理负担的走,也算是对他的成全吧。   毕竟这么多年,那个执念,在他心里一以贯之。   舒北北,是他的求不得、放不下。   而他对于自己,何尝又不是一种求不得和放不下呢?   握紧拳头,陈淼最后挣扎的说:“你想好了,这回说定了,就再也不能变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以后也别后悔。”   年轻气盛的张强想也不想,就坚定地说:“我想好了,离开北京,去上海,找舒北北!”   陈淼眼里最后一抹的星火彻底熄灭,她艰难的在嘴角扯出一个淡笑,轻飘飘的说:“去吧……”   去找他整个青春期梦寐以求的女神,去找他念念不忘挂在嘴边的舒北北,去找回他失去的青春与梦想,去了就再也别回来……   然而当初说好的不后悔,在多年以后却成为张强这辈子,最追悔莫及、锥心的痛。   多年前,静默无声的心碎,后劲十足,让十年后的张强回忆起来,仍觉是一场年少无知的噩梦。   这种迟到的后知后觉,远远比世界上最惨烈的酷刑,还要折磨人。   它会在每个梦回的深夜,提醒你,是你年少轻狂的无知,让你失去曾经唾手可得的挚爱。   这种痛,侵蚀骨髓,痛不可言。   *****   傍晚,树上恼人的蝉鸣让人心烦意燥,这更加煽点起吾翠芝心头的怒火。   张教授老牛拉车,好不容易从自行车后座,卸下了五花大绑的新电脑,还没把电脑搬进屋里,就看见夫人吾翠芝神色不妙地拿着鸡毛掸子,坐在堂屋的板凳上,气的胸口剧烈起伏,两个鼻孔犹如火/枪,让人恍惚间看到,两个黑色洞孔里喷射出熊熊的怒火。   强子这是又惹到他妈了?   张教授猜的八九不离十,刚想撂下电脑,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就听见爱人拿他开刀的魔音来袭:“买个电脑怎么去了一下午?知道的,以为你是去中关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了北大荒!”   正赶着撞在枪口上,老张哪敢造次,笑呵呵的说:“堵车,路上堵车!”   吾翠芝银牙一咬,往地上啐了一口:“你骑自行车,堵的哪门子的车?两个轮子的,学什么四个轮的谱儿!?你就是往自行车上撒个一吨酵母,两个轮子都发酵不成四个轮子的汽车!”   张教授慢悠悠地转进屋里,偎在吾翠芝的跟前,依旧和气的笑说:“死小子又惹你生气了?你和他计较什么,自己生的,再气坏了自己,多不划算?”   吾翠芝大手往桌子上一拍,震得桌上的紫砂壶茶盖都跳了三跳,恨恨道:“去问问你的好儿子做了什么好事!他本事可大着呢!现在出息了,轮不着我为他操心了。”   张教授装模作样,朝里屋喊话:“张强,你又犯了什么事惹你妈生气了?”   吾翠芝见屋里半晌没吭声,更气了,怒其不争道:“敢情我这是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这么好的姑娘你不要,满大街你去找,找不着这样的来,你就别给我回来!”   张教授听明白了,原来是儿子张强和小姑娘陈淼的事啊。 第33章   张教授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操这个包办婚姻的心呢。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子不喜欢,你非逼着他干什么?日子是他自己过,找什么样的他自己心里比你清楚。再说,他都要去上海了,小陈不是在北京工作?异地恋也难,何必拖着人家姑娘,把话说清楚也好。”   这爷俩说话简直一个样,一点成算都没有。   他们爷们哪里知道现在的行情,说亲事,想找个知根知底的不容易。   何况那陈淼,是她一路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品性端正,为人落落大方,还有谁能比她更可心?   吾翠芝一想到这么好的亲事,被儿子亲手作没了,气更是不不打一处来,干脆撂挑子道:“管不了你们爷俩了!左右找什么样的,他主意大,我这个妈喜欢的,他根本看不上眼!以后带什么样的回来,我再也不管了,现在年轻人也不爱和老人一起住,左右成了家,也碍不着我的眼!”   张教授替吾翠芝抚背顺气,哄声道:“你也别气了,儿子到上海,跟着我的老同学干,错不了!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结婚还早,男儿志在四方,当务之急是先做出点成绩,立一番事业。你怎么总把眼珠子盯在找儿媳妇上?”   吾翠芝好心被当驴肝肺,瞪大眼,呛道:“儿子就是这么被你宠坏的!你瞅瞅,二十岁的人了,还在家里吃干饭!别人家的孩子,早的,十五六岁中专毕业就去厂子里干活挣钱了,每个月还往家里交二百的伙食费。你呢,总说孩子还小,不急!不急、不急,这都不急到二十了,难道你想让他三十岁还在咱们身边啃老?”   张教授就知道,每回他们母子两个吵架,扯到最后,总是会让他这个局外人背锅。   这回不同了,他给张强找到了工作,张教授挺直腰杆,理直气壮道:“不是给儿子在上海找到工作了吗?!”   总拿工作说事,这回安排了工作,总没话说了吧?   吾翠芝逼前一步,插着手,把肚子往老张身上一怼,腰杆挺得比他更直,高声鄙夷道:“就修电脑?”   张教授鸡同鸭讲败下阵来,讨饶道:“说了不是修电脑,是写代码……未来的风口就在电脑编程上,算了算了,我和你扯那么多这个干什么,你又听不懂。”   提到电脑吾翠芝更加寸步不让道:“想得美!还电脑?一万多一台,差不多你一年的工资了,你去把电脑给我退了!上海也不去了!”   事关儿子的前程,张教授一点也不含糊,很有原则地反驳道:“电脑,不退!上海,必须去!”   *****   吾翠芝气的夺门而出,连晚饭也没心情做了,索性就上单家,去找段汁桃倒苦水。   正赶上单家人点起灯,要吃晚饭,也不客气,就在段汁桃这搭了一顿伙。   段汁桃一边给吾翠芝盛饭,一边劝和道:“张大哥这话是没错,张强也才二十出头,现在不比我们那时候,结婚都晚,年轻人不兴先成家后立业那套了。强子去上海先把事业干起来,这么个青年才俊还怕找不着媳妇儿?”   劝人这事,哪边都不要轻易得罪。   况且人家夫妻两个,本就是一体,床头吵架床尾和的,你劝了这个,数落了那个,回头人家夫妻在被窝里又好成了一个人,到时候你就里外不是人了。   段汁桃两边都不得罪,又说:“翠芝大姐,你的心,我也知道。小陈那丫头在咱们院子里,常来常往的,是个利索姑娘,不怪你眼热,急着要把她娶进门。多好的姑娘啊!要不是星回还小,我也上赶着去给他说媳妇。”   这话把吾翠芝逗笑了,段汁桃哄人,总是把人捋得又开心又体贴,说的人心里暖融融的。   吾翠芝被她捧的,觉得自己眼光果真好,火气也消了大半,惋惜道:“咱没这个福气啊!不提小陈了,提了我就可惜,左右是我们家强子没福,怪不到人家姑娘头上。”   段汁桃说:“咱们强子,一米八的大个头,模样又随了你,四方八正的,就这俊相,还愁将来没好对象?翠芝大姐,你就把心放宽吧!”   说的人心情大好,吾翠芝不知不觉,在段家也多吃了两碗饭。   酒足饭饱,吾翠芝捧着圆肚,对单星回道:“有空劝劝你强哥,去上海,收收心,努力学门技术,别再沉迷游戏了啊?”   单星回捧着吃完的饭碗,火速开溜道:“不会!强哥现在学编程可下苦工了,天不亮就去图书馆自习,张伯伯又找了计算机系的朋友给强哥开小灶,强哥现在已经能写个‘Hello World’了。”   虽然听不懂单星回说的是什么,吾翠芝听那意思是,张强现在肯上进了,也就把心稍稍收回了肚子里。   烦心完自己的糟心事,吾翠芝又说嘴起别人家的伤心事。   “听说小华下午出院了。”吾翠芝顿了顿。   “是他们系里同事去接的吧?我也听说了。”段汁桃道。   “曲家老太太早上投湖,曲老师哪还顾得上小华呢?唉,也是可惜了,老太太是个烈性人,可能觉得儿媳妇再不能生养,她活着也没什么盼头了吧……”   “谁都不敢和华老师说,可老太太人没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能是不漏风的墙?华老师才从医院到家刚没多大会,没瞧见老太太和曲老师,她心里就清楚,家里肯定是出事了。死活要拖着身上的刀口去找他们两母子,众人这才把话跟她全都交代了。”   “老太太为什么而死,小华是个聪明人,估计这会多半也知道是自己身体不成了的缘故吧。好好的一家子,才这么几天,就被冯晓才那个畜生,捅出了这么个天大的篓子,学校这会也头疼该怎么处理。人是在学校自尽的,说到天边去,也肯定和学校逃不开干系。我家老张和汪主任要好,上午就听汪主任说了,之前掉了个孩子的事儿倒还好处理,这下连老太太都搭在里头了,眼下瞒都瞒不住,校长也知道了。”   “沈校长知道了?”段汁桃倒是很好奇,沈怀民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毕竟搬来京大家属院快一年了,她还从没见过这位活在众人口口相传中的沈校长。   吾翠芝点了点头,道:“沈校长知道后,雷霆大怒。汪主任之前没把冯晓才害了华老师的事上报上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压着就压着。没想到这才隔几天,后面居然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据说学校第一时间召开了党组会议,给了汪主任一个严重警告处分。”   段汁桃说:“那这多少也是自罚三杯的意思了,光一个警告,抵什么事。”   人家曲家,可是赔进去两条命。   吾翠芝道:“你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汪主任新官上任才一学期吧?就领了这么大个处分,往后想要再升,可就难了。本来汪主任年轻,这会就提拔了实权位置,往后是前途无量的。汪主任现在也是被那冯晓才恶心死了,明明是他这颗老鼠屎犯的事,连累得他前途灰暗。原先汪主任还帮冯晓才给教育局的人通气,教育局丢不起这个人,还想着去把冯晓才保出来。这回赶上老太太的事,汪主任是连个牙缝都不给教育局露,巴不得帮冯晓才早点把牢门给焊死了!”   段汁桃听完解释,这下觉得汪主任也是时运不济,这回连带着被冯晓才害惨了。   “沈校长已经责成了处理这件事的专案组,帮着曲老师联系好了殡仪馆,又派了俄语系平时和小华关系好的女同事,住在曲家,时刻盯牢小华,怕这节骨眼上,小华那边再出什么岔子。”   段汁桃说:“是得派人二十四小时盯着!曲老师这会自顾不暇,忙着处理老太太的后事,是顾不上华老师了。”   吾翠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会感到揪心。   “把人送去殡仪馆,曲老师下午抽空回了一趟家属院,一进门,就和小华两个抱头哭在一起,在场的人都跟着一起抹眼泪。两个可怜人,一个没了孩子,一个没了妈,哭得要把眼泪填成海。夫妻两个,也灰心了,听说下午就越过人事处,双双和沈校长当面提了辞职。沈校长也厚道,挽留了一阵,见他们去意已决,就说给他们写推荐信,让他们两口子上川大任职。左右教育部部长还是沈校长的老同学,想来办成这点事,也不是难事。”   段汁桃说:“就怕学校这时候办的不地道,寒了学校老师和家属们的心。人在学校出了这档子事,学校要是敷衍搪塞过去,你说这不是让咱们这些家属,在这住得也不安心么?”   吾翠芝点头说:“是这个理。沈校长不仅把曲老师他们两口子的去处安置好了,赔偿据说初步谈的也很大方。原先家属院里,曲老师那房子,还有十年的贷款,本来不允许在市面上外售,学校老师要想卖掉手里的房子,也只能卖给学校,而且这售价还得按当时卖出的合同打折来。学校问过曲老师的意思,他们夫妻两个往后也不打算在北京发展了,觉得房子留着也没多大用处,就打算卖了。沈校长发话了,曲老师那房子,剩下的贷款,学校一次性偿还清楚。学校不仅不打折扣,还按市价一点五倍回收。处理完这些,另外还有一笔赔偿费,具体多少,不太清楚,但冲着沈校长的为人处世,我想,应该也不会亏待曲老师他们的。”   段汁桃应道:“学校也倒了血霉了,本来什么事都没有,这下赔出去好大一笔。不过拿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人都没了,还有什么比人更重要……?”   两人说的感慨万千,觉得经过这场风波,眼下也不想什么大富大贵了,只要身边的人平平安安,家庭完满就好。   天色彻底暗下来,校园也渐渐安静下来,而家属院里的烟火气却缓缓热闹起来。   铁锅炒菜声、涮锅涮碗声、孩子争吵声、家长训斥声、阖家围着饭桌说笑声……   不知道是谁从窗户钻出脖子,朝巷子里疯玩的孩子,高喝一声:“小强,回家吃饭——!”   大概这院子里有太多名字带强的孩子了,一时之间,四面八方,高低起伏,纷纷传来不同的孩童回声——   “欸,知道!”   “妈,再等等!”   “哦,终于能吃饭了……!”   吾翠芝笑的前仰后翻,想起来自家也有叫个“小强”的儿子,孩子再大,再不听话,再窝里横,那也是妈妈的心头肉。   都说母子没有隔夜仇,在单家又被段汁桃这么一开导,眼下吾翠芝心里的不痛快也放下了,不过一趟晚饭的功夫,心情就变得大好,哼着小调回自家门院去了。   回去的路上,吾翠芝已经开始盘算,儿子去上海,要给他收拾什么样的衣服、鞋子、被面、毛巾……   *****   前脚吾翠芝刚走,后脚单琮容就推着自行车回来了。   段汁桃收拾碗筷的动作停在半当儿,奇道:“你今晚怎么这么早回来?”   单琮容停好自行车,说:“实验室停电了,项目没法做。”   段汁桃问:“好好的怎么停电了?”   单琮容摆了个鬼脸,抿嘴指了指隔壁沈家。   不可说、不可说。   进了厨房的门,段汁桃才捏气小声地问:“葫芦里闷的什么药?”   单琮容哈哈笑着说:“你能想得到?为了逼沈海森去相亲,沈海萍让学校的电工剪了实验室的电线,直接整断电了。我和他做一个项目,不停工不行啊!那电工来抢修电路,摆明着是半吊子,拖拖拉拉,手脚忒慢,估计今晚肯定是修不好,我就回来了。”   段汁桃闻言,也是啼笑皆非,好笑道:“亏沈家大姐想得出这招!”   单琮容问:“锅里还有饭么?”   段汁桃“啊”了一声,说:“平时就怕你突然回来没饭,都会多煮两把米,不巧,今天吾大姐来家里蹭饭,锅里现在一粒米都不剩了。”   单琮容说:“不碍事,我出去吃吧。你晚饭吃的多么?”   段汁桃疑惑道:“不多,吾大姐胃口好,吃了三碗饭,我怕她不够吃,紧着她吃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单琮容看着段汁桃夸张比划着的三根手指,结合吾翠芝胖墩墩臃肿的身材,已经想到饭桌上,自己的妻子,为了省几口饭招待客人,吃得有多局促小心了。   “正好,咱们一起去外面吃萝卜炖牛腩,芝麻巷新开的潮汕砂锅粥店里有,同事上回带我去吃过,味道不错。”   单星回耳朵尖,一听到父母要出去开小灶,从书房窗户探出半个身子,高呼道:“带上我!”   随即被在院子里晾晒衣服的单姥姥,挡在窗前,把他的头强塞了回去,老老实实的摁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端着晒了一半的洗衣盆,单姥姥扭头,对女儿女婿笑着说:“没事,你俩出去吃,我和星回还有花卷在家看着。”   单星回被他姥姥用凌厉的眼刀威胁:臭小子,你爸妈出去二人世界,你咋这么没眼色去瞎掺和?   单星回撇撇嘴,不甘心的补道:“爸妈,吃完饭,你们可以再去看场电影。”   单姥姥,这才满意的点头微笑。   *****   彻底入了夜,大约父母真去看电影了,到了晚上九点多他们还没回来,单星回从书房里伸着懒腰出来的时候,父母的卧室没点灯,还是黑漆漆一片。   听到单星回推门的动静,花卷在瓷砖地板上打了个滚,把肚皮露出来朝天,眼睛睁了一会,又迷迷瞪瞪的合上了。   天气还是热,狗都不爱动弹了。   到客厅的茶桌上支了个茶杯,倒了凉开水,一杯下肚,解了渴,就打算去洗澡冲凉。   沈岁进刚叫梅姨煮了两碗馄饨出来,热气腾腾的,沈岁进特地叮嘱了梅姨不要放葱,她和单星回都不爱吃葱。   沈岁进从里屋出来,扶着两家的矮墙,见单星回摸黑在客厅捧着水杯饮水,唤道:“单星回,上我家来吃好东西。”   单星回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她从一大早就心心念念的苏式小馄饨。   单星回趿着拖鞋,捧着水杯,倚在门边,慵懒说:“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沈岁进“啧”了一声,不耐烦道:“来不来?”   单星回满口应道:“来了、来了。”   单星回连正路都懒得走,索性撑着矮墙的石砖,翻身一跨,就越了过去。   沈岁进被他这套行云流水的翻墙动作,看得目瞪口呆,心里赞服——腿长果然任性!   单星回解释说:“我姥姥睡了,开门声音大,她会以为是我爸妈回来了,少不得要起来给我妈他们烧热水洗澡,我妈不愿意她睡不踏实,再说夏天了,冲个冷水澡也没什么。”   沈岁进点点头说:“哦,没想到你还挺细心的。你姥姥呼噜声那么大,也能被院子里开门的声音吵醒啊?”   两人窸窸窣窣的说着话,还能听见隔壁院子里,单姥姥响一阵歇一阵的打鼾声。   梅姨已经煮好了馄饨,摆好碗筷让他们进来吃,说:“院子里蚊子多,快进屋吧,馄饨好了,我再给你们盛点醋和辣椒酱。”   单星回嘴甜,应道:“梅姨,你真是神通广大,在北京都能弄着苏式小馄饨,沈岁进这嘴,着实被你养刁了。”   沈岁进回屋落座,把碗里的馄饨搅了搅:“吃你的,还不忘捎带上挖苦我。”   梅姨回想起刚到家属院,接触沈家父女的情节,感叹的对单星回说:“你都不知道,我刚来这接手的时候,小进这孩子,问她吃什么,她都说随便,这可愁坏了我。谁知道随便后面,到底哪个可以随便、哪个不可以随便?有没有什么忌口的,又或者吃什么害过敏,这孩子统统不说。说来也怪,有几回我观察过,你妈爱给你泡牛奶喝,那阵子小进给你辅导英语,你妈也总爱给小进泡,每回我站在院子里偷偷看小进喝牛奶的样子,是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我泡的牛奶她就不喝,而你妈泡的,她总是喝得干干净净。为这,我还特地找你妈问过,你们家买的是什么牌子的奶粉,结果咱们两家的奶粉牌子还是一样的,我就彻底想不通了,直到你沈叔叔和我说,小进这孩子从小就只爱喝南法产的一款牛奶。听说这孩子从小厌奶,就只有那个牌子的奶,她喝得下口。得亏了你妈了,你妈倒的,她就不计较。从那时候我就开始明白,这孩子喝奶哪是挑牌子啊?她这是挑人呢!”   段汁桃没有闺女,把沈岁进疼得和自己姑娘一样,连梅姐都打心眼里感慨:段汁桃这人不仅心地纯良,还心热!   梅姨庆幸的说:“还好,现在吃什么,小进都会自己要求,也犯不着我想破头了。”   料理这一日三餐,大约是家家户户的主妇最头疼的事了。   菜市场统共也就那么多固定的食材,孩子正在长身体,正是挑嘴的时候,营养跟不上,发育就迟缓,沈岁进发育算迟的了,因此梅姨在沈岁进的吃食和营养搭配上,很愿意下苦工。   像今天沈岁进要求吃馄饨,梅姨就早早打电话联系了汉京饭店,叫后厨拣了两只农场土鸡,煨上一锅浓鲜的鸡汤,作为馄饨的汤底。   又叫苏州来的厨师,包好一屉小馄饨,用纱布盖着,送到家里的时候,食箱里还有两块大冰块镇着,馄饨就还很新鲜,连馄饨皮都没被风干发硬,还是湿软的。   苏式馄饨,和北京的馄饨大有不同,江南那带的点心食样都随了水乡的柔性,多是温婉精致的,就连馄饨皮,都薄如蝉翼,像是精湛女红纺出来的细纱,放在水里头一煮,咕嘟咕嘟的像一个个透明的小水母,膨胀漂浮在水面,入口即化。   梅姨今天心情格外的好,因为沈岁进总算迎来初潮,这意味着,她照顾沈家父女的工作,总算初步有了成效。   沈海萍总也操心沈岁进是因为营养不好,发育这块才没跟上,向她询问起沈家父女日常的时候,便多吩咐梅姨给沈岁进进补。   想起来今天下午上锦澜院,沈家老太太摸纸牌的时候,也费心问了这么一嘴,还说要叫老中医给沈岁进瞧瞧。   为了这个,梅姨苦口婆心的开始劝说沈岁进,试图缓和她与沈老太太的关系,嗫嚅道:“小进,你奶奶替你找了个调营养的中医师,听说是国手,你瞧老太太多关心你啊!下回你和梅姨一起上锦澜院,有事没事的,也去问候问候。”   沈岁进听了,吓得在板凳上起跳,不假思索道:“别是给我找个中医下毒,想毒死我吧?我爸失了独,可不就如了她老人家的意,怎么着,也得再给她生个孙子啊!”   梅姨脸色变了变,差点伸手捂住她油汪汪的嘴,心惊肉跳的说道:“你这孩子,怎么总把你奶奶想岔了?老人的传统观念是多子多福,你是她的亲孙女,除了你姑姑家的念平表哥,就只有你这一个孙辈,她老人家疼你还来不及,哪会想着要害你?”   沈岁进冷笑一声,说:“大可不必扯这一通祖慈孙孝的排场,我奶奶是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当初我妈的骨灰都不让进门,谁要是忤了她的意,那真是挫骨扬灰都别想落好。”   说起来这个,母亲的周年忌日在即,当初捧着母亲回国所经历的,可都是历历在目。   她和父亲回国都快一年了,这院子,她奶奶恐怕踏进来的次数,都不超过五根手指。   有几次还是来借口探望单星回。   沈岁进古怪的看了一眼单星回,那个老巫婆,他是怎么和她处得好的?   每回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活像见了亲孙子,倒把她这个亲孙女晾在了一边。   单星回接收到她妒恨的目光,马上机智回应道:“真不怪我,谁叫我长得像你奶奶的初恋情人呢!”   沈岁进白眼道:“扯吧你,还初恋情人?我奶奶十六岁就嫁给了我爷爷,哪里还有什么初恋。”   单星回一本正经,煞有其事的道:“真不骗你!你奶奶还喊我去过锦澜院,她书房的抽屉里,好大一本相册,里面就有一张那人的照片。我一瞧,还真不赖,剑眉星目,确实有我一二分的帅。”   后半句,就纯属他开始瞎扯淡了。   其实那张照片模糊到连个人影,不仔细观察都瞧不出来,更别提看清照片上的人具体长什么样了。   但据沈老太太说,那是她还在伪满洲国当格格时候,身边伺候她的一个太监。   那人是大清朝最后一批的太监,父母早年病亡,和妹妹一起寄养在叔叔婶婶家。   叔叔婶婶自家都还有几个孩子要养活,自然,那动荡的年岁,是顾不上他们兄妹的。   饥一顿饱一顿,婶婶对他们兄妹两个,日日不是打就是骂,终日也没给过一个好脸色。   妹妹在那个家,长期营养不良,犯了疟疾,命悬一线,那人没了办法,才托人卖身进宫去做太监,换些银子,求婶婶给妹妹寻个郎中治病。   可刚进宫净了身没几天,皇帝都被赶出了紫禁城,外国人打进北京城,小太监跟着宫女和老太监们夹带私逃了出来。慌忙回到叔叔婶婶家,从皇宫里偷了不少的金银珠宝,想着虽然丢了命根子,但好歹换来这些财物,能供一大家子撑上一阵。   那年岁,人人都活在绝望之中,国破何以家为,他离开家不过才短短几日,叔叔婶婶早已带着全家出逃,街坊邻居也几乎撤退光了,整个巷子,剩的人寥寥无几,都是老弱病残,跑不了、也不想跑。   有人告诉他,这年头,逃命都来不及,谁还有心思去请郎中,郎中也要顾着自己逃命去啊!妹妹前天晚上就已经不治而亡,叔叔婶婶唯一厚道的地方,就是买了张草席,裹了妹妹的尸身,丢到亦庄的荒郊野外喂乌鸦去了。   小太监伤心绝望之余,实在无处可去,就回到了皇宫。   误打误撞,博了个忠心护主的名号,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太监,不过才六七岁的光景,一下就被提拔到手握实权的异姓王爷身边做差事。   据说老太太认识小太监的时候,已经是小太监跟着王爷一家的第二十个年头,那一年他们举家迁去了长春。   老太太出生在雪国春暖花开的季节,小太监也已经长成了善弄权柄的大太监,是众多为她接生者之一。   二十六岁的他,形如枯木,却因新生命的诞生,这二十年来,第一次激动得热泪盈目。   在腐朽的岁月里,纯真不知世事的孩童,为灰色的他,带去生命里唯一的慰藉。   甚至为了祝祷这个新生命,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常生海——意思是长生海,希望她的寿泽与福泽,像那长生天的海一样,绵远无尽。   她让他想起了多年前流离失散的妹妹,手足早夭的心痛,让他更加珍惜这样一个新生命,甚至为此,后来的他,付出了吃枪子儿的代价。   这些事,都是沈老太太,垂垂躺在摇椅上,缓缓絮絮地与单星回说来的。   在单星回的眼中,这样一个和善慈祥的老人,悠久宁静得像一本阅不完、读不尽的史书,是与沈岁进口中霸道蛮横的倔老太,完全对不上号的。   他见过老太太悲伤亘古的眼泪,那眼泪为她有始无终的少女萌动而流,也为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的不羁骸骨而流。   都说老太太是后来在七几年的时候,因为惨无人道的虐行而被逼疯的。   只有单星回偷偷知道老太太的秘密,早在1944年,逃出那个战火硝烟弥漫的满洲国,伴随着一声枪声巨响,身后溅起的滚烫血花,老太太的灵魂,早已缺失了一角。   ******   新学期的脚步来得格外疾快,蝉鸣渐渐褪去燥意,暑假也已经结束了一月之余。   这天放学,沈岁进刚进门,意外的看见了自己那位高傲不可一世的贵族奶奶,正负着手,在院子里低头赏兰。   沈老太太正赏心悦目的对着梅姨道:“我小时候,见过一种兰花,那兰花的花瓣,包浆一样的绿,绿的发沁,是日本人养在我们院子里的,原来的母株是咱们中国晚唐时期远渡过去的,一代一代的杂育,竟得到了这样难得的品种。学名不记得叫什么了,我和院子里头的嬷嬷,就干脆叫它翡翠兰,衬了那兰花的本性,绿的通透,绿的斐然。”   梅姨立在沈老太太身边,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颔首应和道:“能入老夫人眼的,想必不是什么俗物。”   沈老太太很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回头我让海萍在这院子再搬些兰花来,天快冷了,再找个瓦匠,砌个温房,气温下来,就把兰花都搬到温房里将养着。那姑娘名字带兰,人品也和君子一样,听说爱兰如命,我想着才见她第一面,不好太唐突了,左右她和海森的婚事也定下来了,这院子是要拾掇拾掇。”   沈岁进的心,往下沉了沉。   父亲的婚事有着落了?她怎么没听说。   梅姨的眼稍,瞥到了刚进门的沈岁进,给老太太使了使眼色。   沈老太太看见孙女,倒没有之前那么多的不痛快。   这孩子脾气倔,多半是随了她那个冷冰冰的妈一样,是块不通情理的榆木疙瘩。   “放学了?”沈老太太鲜有悦色的与她说话。   沈岁进直截了当的问道:“我爸是找着合适的再婚对象了?”   沈老太太也没打算瞒她,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别没大没小,人家正经头婚,给你做小妈,你不亏。和你爸接触有两个月了,西直门那块大校的独女,在出版局上班,今年二十九,是个老姑娘了。不过你姑姑把人家摸查得一清二楚,是个直性子的软脾气,不会和你不好相处。”   沈岁进看了一眼边上神色飘忽的梅姨,淡淡道:“才二十九,也不算老姑娘,不便宜我,便宜我爸了。我爸怎么也不领人家上门瞧瞧,好歹将来也是这家里的女当家啊。”   梅姨把悬着的心,收了收。   还好、还好,大小姐没有发脾气让老太太下不来台。 第34章   沈老太太讳莫如深的瞥了一眼沈岁进,忖了忖道:“去年还要死要活的,今年调转了性子,是长大了。你想明白了也好,你爸好了,你才能好。往后真有受委屈的时候,就和你大姑姑说,她不会不给你撑腰。”   沈岁进道:“上周我妈忌日,我说我爸怎么一个人在我妈坟前喝闷酒,叫他也不走,原来心里藏着事,要好好和我妈交代。”   沈老太太笑了笑,觉得孙女的性子也挺直的,说话也不像以前那么对她横冲直撞了,再赞赏的看了看梅姐,觉得这里头多半有她苦口婆心的功劳。   孩子大了,是能体贴大人的难处了。   沈老太太说:“小梅说你放学通常和星回那孩子一道走,怎么今天只有你回来了?”   沈岁进说:“他要打篮球,我一会还有钢琴课,没工夫等他。”   沈老太太若有所思的垂下手,道:“你姑姑原先还说,下个月你爸和你兰阿姨结婚,就把锦澜院西边的别墅批给你们。我觉得倒不必,左右你兰阿姨和你爸睡一屋,添个人,又不是添间屋,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问过你爸的意思,在这也挺好,就先这么住着吧,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   哦,大概是瞧隔壁那家姓单的顺眼,搬了家,不好借口来看单星回了吧。   老太太心里的那点小九九,谁还不知道呢,心偏的,是个人,长了眼睛的,都看的一清二楚。   梅姨应和说:“这院子也好,左邻右里的,都好相处。”   只有沈岁进还回味在那句“下个月你爸和你兰阿姨结婚”里。   “我爸下个月就结婚?”   所以她是最后一个被通知到的?   这相亲速度也太快了吧,刚听老太太说他们认识不过两个多月,这就急着要结婚,不再相看相看?   万一彼此看走眼呢?   梅姨解释道:“下个月二十八号,你兰阿姨满30周岁,他们家父母、哥嫂,都觉得婚事不宜拖过三十岁为好,赶在三十周岁以前结婚,说出去怎么也是二十几嫁女,不难听!”   沈老太太也觉得不可夜长梦多,难得儿子对一个相亲对象,态度含糊,没说坚决不可的。   打铁趁热,女方家既然有这个意思,她这头二婚娶媳的,没有忸怩作态不应承的。   两家已经通过电话,就等这周单休日,两家订了汉京饭店的包厢,坐下来商议婚事的具体事宜。   儿子这桩心事总算落定,什么时候,徐家的姑娘,再给自己添个孙子,自己这辈子也算是无憾了。   沈老太太微眯着眼,叹息道:“瞧着是部队里的人家,从小习文弄武的,身子板应该差不了。希望这回能和海森白头到老,我再也没有操心的时候。”   沈岁进被说的,心上生生挨了一刀,强颜笑道:“我妈不是身体不好,她是根本没拿自己的身体当条命。”   梅姨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用眼神安抚她道:“不说这个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小进她妈是个有理想的人,不把这些世俗的情爱看在眼里,就是在天上,也是积了德的,要去受用福分的。”   老太太哀叹一口气,也不想触孙女的霉头了,转言道:“进屋吧,我也慢慢散步回去。”   *****   周末单休这日,是沈徐两家隆重议亲的日子。   意外的,在议亲事宜上,作为徐家独女的徐慧兰,并不像想象中被家人疼宠,徐家一点也不对未来婿家百般刁难,从简从繁,徐家是毫无要求。   年近三十未嫁,徐慧兰反倒像是烫手山芋一样,匆忙被丢给了沈家。   议亲席上,沈家提的要求,徐家没有不应的;而徐家提的要求,却少之又少,最后沈海萍统计下来,几乎可以说是忽略不计。   徐慧兰在席上,少有笑容,只是流程公式化的从善如流。   坐在她旁边的沈海森,倒是稍稍打起了精神,脸上堆满笑容,来应付未来的岳父岳母以及徐家兄嫂。   两位新人,对这门亲事,多少都有些差强人意的意思。   可能互相的圈子里,眼下再也没有比对方更合适的人了,索性就凑成一对,好堵了悠悠众口。   席上,沈海森的老丈人,面露难色的说:“海森,也不瞒你说,我家慧兰,之所以拖到现在还没结婚,先头倒是有个缘故的。”   沈海森正襟危坐,等着老丈人放出大招,准备洗耳恭听。   “我家慧兰,五年前退过婚。”   沈海森暗暗松了口气,背挺直的弧度,稍稍松垮弯曲了一点。   还好、还好,退婚而已,不是什么杀人纵火的滔天大过。   “她打残过一个拆人姻缘的三陪女。”   沈海森刚松懈下来的背,登时又绷直了起来。   老丈人晃着酒杯,两颊醉意熏熏,眸中却放出犀利的锐光:“也没多大的伤害,废了两条腿而已。”   沈海森恍惚间,仿佛听到某种骨头崩裂的声音。   老丈人好大的下马威:两条腿……咳咳……没多大伤害?   老丈人笑声朗朗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烟花勾当里男人上不了台面的事,委屈了我家慧兰亲自动手,这婚退了一点也不可惜。男人嘛,风月场所里逢场作戏在所难免,但动了真情,被一个三陪迷花了眼,还被哄得正头老婆都没进门,先整出一个不入流的私生子,多少也是一时糊涂了。”   沈校长尴尬的笑了笑,提起酒杯,敬了敬未来的亲家,大概是知道了里头的缘故。   可能对方也打听过了,早些年,沈海森那些风流倜傥的“桃色往事”,这会杀鸡儆猴做样子,给沈海森立个威,让他日后少耍花头。   徐慧兰目带寒光的在沈海森身上来回扫射,多少也是有些警告的意味。   不过沈岁进却一眼瞧出了似曾相识的味道。   徐慧兰看父亲沈海森的眼神,不是那种带着醋意与希冀的警告,即将新婚的喜悦气氛,沈岁进在她身上愣是半分没有感受到。   而那种置身于外,目带理智的审视,却让沈岁进在徐慧兰的身上,看到了母亲向雪荧的影子。   沈岁进几乎可以断定,徐慧兰对父亲,没有过多的爱意,结婚或许也只是为了摆脱难缠的大龄未婚身份。   这么一想,沈岁进便觉得父亲甚是可怜。   两段婚姻里的女人,没有一个全心全意爱过他。   徐慧兰对沈海森的警告里,多半是含着不要给她惹事的劝诫之意。   这位继母的目光,流转到沈岁进身上时,倒是融了几分冰霜,添上了几丝暖意,道:“小进今年十四了吧?”   沈岁进的思绪,仍在刚刚发现的震惊事实里打转,木木的点了点头。   徐慧兰弯起眉眼,笑着道:“听说你的妈妈,是位很了不起的科学家。”   沈海森的名声不怎么好,虽然后面口碑改了些,但还是乏善可陈,可向雪荧在京圈名流里的名声,却是富有传奇色彩,是一等一的出挑。   那个江南大族出身的女子,身量纤小,却一点不柔弱无主,嫁入沈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却不以此沾沾自喜,摆弄贵妇风骚,反而十年如一日,谨小慎微的在科研领域潜心研究。   徐慧兰早就听说过向雪荧的大名,当初知道这样一个不落俗流的女人,溘然早逝的时候,徐慧兰是发自内心的感到惋惜的。   如果向雪荧再多活几十年,或许在国际上,她都会声名显赫,到那时,别人都会以她是中国最出色的女科学家之一而交口称赞,绝不是以沈家儿媳妇这样的薄名,而辱没了她。   沈岁进面对继母突如其来的示好,脑子是发懵的,毕竟和她结婚的,是自己的父亲沈海森,她首先该讨好的,也应该是自己的父亲。   “听说徐阿姨在出版局,也是很厉害的领导。”沈岁进礼尚往来的夸口道。   徐慧兰轻声笑了笑,她是出版局年纪最轻的部门副处,其中多少也掺杂着娘家背后势力的缘故,与向雪荧在科研领域单打独斗还是差远了。   “以后别和徐阿姨客气,咱们女同胞齐心协力,把家治理得更好。”   振奋士气的话,说的沈家人心动,仿佛一幅家族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蓝图,正在徐徐铺开,近在眼前了。   婚期定在下月初十,十一月二号。   满打满算,剩下也就二十来天的日子了。   头婚女嫁二婚郎,原本手忙脚乱的婚礼流程,也因为两家决定低调行事,只在汉京饭店摆上十桌以内的酒水席,尽量简化流程与排场,奢靡之风不可涨。   ******   到了十一月二号这日,恰赶上单星回的姥姥去住院割肠息肉,人已经安排住院等待手术了,单家人就只派了单琮容一人前去吃席。   等下午三点左右,酒席散了,单琮容就径直坐公交去了协和医院。   手术安排在早上八点头一台,肠科主任亲自操刀,等单琮容捧着鲜花到病房的时候,老太太已经麻醉苏醒,中气十足的在病房里说话了。   隔壁床的老太羡慕的说:“这是你儿子吧?还带鲜花来瞧你,多浪漫啊!”   单姥姥一点也不掩饰,骄傲地说:“这是我女婿,想不到吧?比我亲儿子都疼我!”   丝毫忘了麻醉过后刀口撕拉的疼,笑的花枝乱颤的。   段汁桃看的心惊肉跳,直把她摁倒,让她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不要乱动。   “妈,医生说了,刀口--------------丽嘉恢复得一阵,一会还得下床排气,你别轻易乱动了。”   单姥姥捧过鲜花,是一捧红红火火的康乃馨,放在鼻尖嗅了嗅,想着自己去了病根,往后也不用悬心这病了,越看手里这束红艳艳的花,心情越像被一把火点燃那样澎湃妖娆。   她想起了,今天不仅是她的好日子,还是隔壁院子沈家的大好日子,询问女婿道:“沈家今天办的热闹吗?上个月那新娘子来隔壁坐了一会,我瞧着是个爽利的人,待孩子也不像是那种苛责的长辈。”   单琮容恭贺同僚二婚新喜,参加典礼,心有感慨。   他和妻子结婚的时候,乡下酒席虽然热闹,但仪式上却有欠缺,段汁桃是没有一件像样的婚纱的。   今天的新娘子徐慧兰,穿着眼下最时兴的粉色泡泡袖婚纱,丝绸般泛着珍珠光泽的面料,脚蹬白色的方头高跟鞋,倚在沈海森身边,难得一副小鸟依人的矜持模样。   而妻子呢,嫁给他时,身上穿的,只有一件小县城服装市场上淘来的红色西装外套。   单琮容说:“沈家来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来证婚的还是慎绥涛,一顿饭别提吃的多别扭了。幸亏我那一桌是邻里座,边上都是咱们院子一圈的邻居,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把手往哪放。”   段汁桃笑着说:“上回徐慧兰上沈家的时候,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不声不响的,人才刚进门坐下,就听隔壁梅姐说她下个月个沈海森结婚,家里该怎么布置打扮的事。我去和翠芝大姐说,翠芝大姐还一脸不可置信,直说不可能,哪有人前两个月还换了好几个女的在相亲,这头就把婚事定下来了?这速度,坐火箭都追不上啊!”   单琮容一想到,沈家为了让沈海森去相亲,剪电线这事都做得出来了,沈海森哪天火速结婚,他一点也不意外。   好歹也让实验室少遭点殃啊!   想起来席间沈海森来敬酒,他插科打诨,佯装颇为羡慕的与他碰酒,打趣道:“二登科了沈老兄,今晚又是小登科,也不知你这实力减不减当年啊!”   沈海森已经喝得半醉,揽着他的肩,称兄道弟的说:“不稀罕不稀罕,二登科算什么……”   吓得单琮容赶紧捂住他的嘴,赶忙瞥了一眼还在别桌敬酒,脱不开身的徐慧兰。   “酒能乱喝,话不能乱说,小心嫂子让你睡地板啊?”单琮容贴着他的耳朵说。   沈海森歪着头,酒意上头,发起酒疯的说:“单老弟,咱也别客气,我们在一个项目都这么久了。你的项目就是我的项目,我的项目就是你的项目,甭管什么你的我的,咱俩好成了一个人是不?今晚,你替我大登科,我替你小登科,咱俩换换,你说行不行……?”   这人越说越没谱,单琮容感觉被冒犯到,忙喊边上的人帮忙一起搀着他,给他胃里灌一点早就备好的浓糖水。   段汁桃长得像向雪荧,沈海森说这话,让人不得不多心。   沈海森猩红着眼,不依不饶的死拽着单琮容的袖子,失态的场面,还碰翻了桌上的两杯红酒。   还是徐慧兰冷着脸来救场,才阻止了现场更多的洋相。   徐慧兰冷冷的睥睨着似醉非醉的沈海森,面笑皮不笑的和众人说:“他就这酒量,喝不了几杯就上头,你们这桌我替他敬了,权当他失礼,给你们赔罪。”   说罢,咕嘟咕嘟伸长脖子,仰头倒灌了三半杯红酒,吓得众人一边心有余悸地拍掌为新娘的酒量与酒胆喝彩,一边同情的张望歪倒挂在旁人身上的沈海森。   娶妻如此剽悍,沈兄多多保重。   *****   入了夜,段汁桃留院陪护,吩咐单琮容今天请了假就别去实验室了,在家好好陪陪儿子。   单琮容回到家的时候,隔壁沈家像是刚放完夜里的鞭炮和烟花,院子一股浓烈的硫磺味,呛鼻又辣眼。   隔壁眼下还是热闹,大大小小的亲戚堆在里头,这院子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推开自家院子的门,花卷摇首摆尾的出来迎接,呜呜的叫着,显然是被刚刚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惊到了,正迫不及待的向主人诉说着委屈。   单琮容蹲下,揉了揉它的狗头,抬眼望向书房,居然看到了窗户里的两个人影。   单琮容起身,踱步到书房的窗前,轻轻叩了叩玻璃。   单星回推开半掩着的玻璃窗,说:“爸,你才回来,我姥怎么样了?”   沈岁进也甜笑着打了声招呼:“单叔叔。”   单琮容道:“你姥姥手术很成功,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又问:“岁进,你怎么在这?”   沈岁进叫屈道:“我屋子里这会被一群小屁孩攻占了,徐阿姨说我要是嫌吵,就先上你们家来待一会,等她打发了这些亲戚,再喊我回去。”   单星回说:“徐阿姨还给我塞了一百块,喊我们两个要是无聊,就去学校边上的芝麻巷去吃好吃的。”   单琮容想也不想的让他交出一百块,在他脑门弹了一记响指,“一百块你倒是不客气,我给你五十,够你们俩在芝麻巷甩阔了。这一百块你回头还给你徐阿姨。”   沈岁进忙说:“别啊单叔叔!我徐阿姨有钱!他们出版局工资可高了,听我奶奶说,现在体制里待遇最好的,差不多就是出版局了,普通科员一年都有八/九万的工资,徐阿姨还是部门副处,工资可比我爸高多了。”   根据统计局去年的数据,人均年工资也才五千多,出版局这块,算是肥差中的肥差了。   单琮容暗下惊了一会,很快收回脸上的失色,说:“那也不能起了这个不好的头,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沈岁进掐着单星回书桌下的大腿,表面波澜无惊,实际上切齿埋怨道:“喊你早点出去你不肯,非得说把这章看完,现在一百块也飞走了,我都饿了一天了,我看你等会拿什么补偿我。”   单星回低声讨饶道:“轻点、轻点。我还有我姥姥给我的零花钱呢,你别急啊,想吃什么,我请你!”   沈岁进这才满意的松开手。   两人偷偷溜出来的时候,沈家正热热闹闹的闹洞房,沈海森和徐慧兰的卧房塞满了人,人从房间门口,一路堵到院子里。   众人的视线全都牵在一对新人身上,根本也无暇顾及沈岁进到底在不在场。   路灯把两人行走的倒影,一下拉长,一下缩短。   走到一盏路灯的正下方,沈岁进看见影子又缩成了一个圆圈,自己的双脚套在黑影里,扭头对单星回说:“我想起来了。”   “想起了什么?”单星回顿在原地。   “我妈和我说过的一句话。”   “嗯?”   “她爱叫我进进。”   “进进?”有点肉麻啊。   “她说进进,其实你原来不叫这个名字。”沈岁进百无聊赖地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子。   “那叫什么?”总不会叫退退吧?   “叫甜甜。”   沈甜甜?有点土的样子,全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咋取个名字还能这么随意,也太接地气了吧?   “她说是我爸给我取的。我一生下来,我爸就甜甜、甜甜的叫,生怕我妈不知道他过得苦。我爸确实也苦,我妈在学术圈里的地位可比我爸高多了,我妈最多的时候,带了三四个博士生,忙的一个月里根本没功夫回家一趟,我爸又是个感情泛滥的人,别提多感性化了,小时候我随便给他画个全家福肖像画,他都能哭上半天。我妈是情感黑洞,我爸又是个情绪化的多情种子,一腔热情无处吐露,毕竟我妈根本也不想管他,他就委屈,也很爱哭,给我感觉不是喝着酒哭,就是抽着烟哭,总之他的眼泪也太不值钱了。”   这还是沈岁进第一次那么深入的谈起自己的父母。   单星回说:“看不出来啊……沈叔叔也不像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人啊?”   沈岁进神情淡漠的说:“那是我妈没死之前,我妈死了,他反倒不哭了。”   很久没看过父亲流泪了,就连之前母亲的周年忌日,沈岁进都没见沈海森掉过一滴泪,唯有三两声的叹息,让沈岁进觉得,父亲还在痛心着母亲的离去。   “去年过年吧,我爸一边抱着我,一边哭,对我说:‘甜甜,你妈什么时候才能到梦里看我两眼?咱们孤儿寡父,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沈岁进越大,倒是越好奇,明明这好像只是一场单箭头的恋爱,纯粹是她爸的单相思,可既然这样,为什么他们当初还要结婚呢?   向女士不是很有原则的一个人吗?明明可以拒绝,也用不着非得和她爸结婚,她一个人,单身,也可以把自己活得很精彩。   以前她不懂,小时候的她好傻啊,觉得爸爸那么爱着妈妈,自己能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好幸福。身边的同学,父母离过婚的,都快超过半数了。   现在不是了,越长越大,才发现,本以为父母和睦的婚姻里,原来大多数时候都是父亲一个人的固执与坚守。向女士那些在实验室不回家的岁月,是爸爸一直陪伴着自己长大。套现在的话来说,向女士是家里的甩手掌柜,几乎没管过孩子的吃喝拉撒,而沈先生则成了婚姻里的男保姆。   沈岁进不爱喝奶是有原因的,直到前不久,沈岁进才从大姑姑口中知道,原来自己生下来,没喝过妈妈一口奶。沈女士是个科研狂魔,国外没有坐月子之说,顺产完,护士就给产妇喝冷水送冰激凌甜点。亚洲体质的沈女士入乡随俗,居然生完她的第三天,就闷头钻回实验室里去了。   那么沈岁进就好奇了,妈妈不给自己喂奶,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呢?   沈海萍理所当然的说:“你爸呗!我都不敢相信,他那么个不着调的人,一晚上能那么勤快的起夜四五次给你喂奶、换尿布,请了保姆他还不要,非得自己上手才放心!有一回吧,你发烧出了好多疹子,你爸打你妈实验室电话没人接,急疯了,他居然还叫了救护车,到医院里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都笑了,那是幼儿急疹,疹子出了,这病就是快好了。”   可这些事情沈岁进都不记得了,好像大多数人,对三岁以前的记忆,也是没有的吧。   人越长大,世界观越是在不断重塑。   原以为的幸福,其实背后有很多大人之间奇奇怪怪的事情,这些事情,只有长大后才能看懂。   单星回说:“没想到你爸,爱好还挺特殊。”   “嗯?”   单星回胸有成竹的说:“这事我知道。”   “哈?”   “总有些人,一出生,什么都有了。”单星回深深的看了一眼沈岁进,说:“既然什么都不缺,那就只能追求金钱买不到的东西,譬如时间、譬如——感情。人嘛,没了需求,总会创造需求,有了追求,这人活着才有劲啊!”   沈岁进睁大了眼:“你的意思是——我爸对我妈这么上头,是因为得不到?那我爸现在整个人变得像块木头,不爱哭,也不爱笑,是因为没了追求?”   单星回说:“我妈说了,之前你爸和蚯蚓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她觉得八成是假的。你妈没了,你爸,母狗都不摸的一个人,哪能和蚯蚓搅和到一起去。”   沈岁进好笑的说:“说的我爸剃头出家了一样。”   单星回贫嘴道:“你呀,别在这费劲计较你爸还爱不爱你妈了。人总得学会成熟。爱的时候,肯定是爱的死去活来的,但你也不能保证,一个人,一生只爱一个人啊?我们老家,单身寡妇倒是常有,单身的鳏夫可是绝种。我都替那些寡妇叫屈,凭什么呀,现代社会男女平等,男女丧偶,都有同等的再婚权,凭什么唾沫星子专朝着女人身上喷?像你妈这样,半道撇下你爸撒手去的,你爸还有好几十年要过,总不能真那么高尚的要求他,接下去的半大辈子,都活在丧妻的阴影里走不出去吧?”   沈岁进突然歪着头,捏着腮,若有所思的眯眼盯着他,好整以暇的说:“单星回,你这话说的,我怎么觉得,你很有渣男潜质呢?”   还整出来一个博爱理论,什么叫,一生不止爱一人?   单星回拍着胸脯说:“这叫往前看。做人回头看是自省,往前看是未来,一个活在过去的人,注定鼠目寸光,把眼光放在未来,这人,才能有前途。前途,前途,往前看,才有路。做人不能和自己过不去。还有……我不渣,我们单家祖传的从一而终、慎终如始。”   他爹单琮容虽然养孩子不靠谱,从小到大他爹就是个甩手掌柜,但单琮容对他妈段女士,还是十几年如一日的忠诚。   这份忠诚,让单星回对自己即将继承这种专一的品质,深信不疑。   沈岁进腮帮子鼓的像受气包,想起来他确实是早熟的,毕竟才初二,已经有很多瞎了眼的女生给他递情书。   而这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同年级别的班,有个男生给她写情书,战战兢兢的站在学校门口,憋了一个暑假,才写出这一封千字情书。   男生神色紧张,一大早就在校门口等着沈岁进。   看到沈岁进和单星回缓步踱到校门口,男生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弯腰双手奉上信封。   单星回想也不想的伸手截住。   递情书的男生太过羞涩,低着头,压根也没注意到收到情书的人是不是正主,感觉到手上的信件已经被接走,弯着脖颈,头也不回的一路小跑开了。   丝毫没经过她的同意,单星回径直打开了信封,细长的手指展开信封,粗略扫了一眼,爆了句粗口:“这他妈的也叫情书——?”   “今天我吃了茄子炒豆角,不知道你吃了什么。”   “今天我去体育馆游泳,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今天我在市图书馆看书,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王小波的书。”   单星回一边大声朗读,一边看着沈岁进,嘲笑道:“他咋不汇报自己一天天拉屎几回,拉尿几次,放屁几个,流水账,嘁,没水平。”   第一次有人给她送情书,还没见过情书长什么样。   沈岁进伸长脖子,新奇道:“真这么没水平?给我看看。”   单星回一把收起信封,捏成一个纸球,团在手里,若无其事的说:“别看,辣眼睛!”   *****   单星回轻车熟路的带着沈岁进钻进芝麻巷。   羊肉串不要辣的点了十串,辣的多孜然的要了十二串。   沈岁进撇嘴说:“你怎么给自己点了十二串?”   不满他偏心,给他自己点了十二串,却给她少点了两串。   她不吃辣,确切说不能吃辣,声乐老师让她保护嗓子,不允许她吃辣。   新疆买买提大叔手上熟练地翻烤着羊肉串,往半生熟的羊肉上刷了一次油,油滴进炭里,滋滋啦啦的哔啵作响,一时间整条巷子都烟熏火燎的。   单星回想着再去买两瓶可乐,说:“为你好,女孩子吃那么多干什么呢?回头吃了还要减回去,一天到晚的嚷嚷减肥,太痛苦了。我要去买可乐,你要不要冰的?”   “不要了。”喝可乐已经是放纵,再加上冰镇的,她大概不想要自己的胃了。   单星回去巷子口的一家杂货店,买了两瓶易拉罐可乐回来,回来的时候,沈岁进手上已经抓着两把羊肉串。   沈岁进把辣的那把递给他,拉着他走远了一点,才放出胆子说:“这家的肉越来越少了,之前强哥带咱们来的时候,一串肉撸下来一块,少说有一颗葡萄那么大,现在撸下来,估计也就葡萄干那么点吧。”   单星回替她拧开易拉罐的拉环,给她插好吸管,凑到她嘴边,看着沈岁进吸了一口,才说:“物价上涨呗,去年一张电影票二十五,今年已经二十七了。羊肉串又没涨价,只能靠着缩水来平衡成本了。”   又说:“也不知道强哥去上海怎么样了,说给我们写信,到时候给我们留个上海的电话号码,都去上海快两个月了,也没听吾阿姨说起过。”   沈岁进被可乐呛得喉咙发痒,哽了一下,才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强哥那人,混的好了,不怕他不给你报道,只怕鞭炮都要放到你家门口。”   单星回笑了下,说:“你怎么和陆威说的一样呢?”   前两天下午放学,他约了陆威去和别校的篮球队切磋,恰巧对方篮球队里有在游戏厅认识张强的,大约经常见着他们两个和张强厮混,就问起张强来,说最近怎么在游戏厅都没见到张神了。   张神,是游戏厅老板给张强起的外号。   张强中专毕业就混在游戏厅的场子里,不知道给游戏厅的口袋送了多少钱,才练就得每款游戏战无不胜。   老板一见张强,眼睛就笑得没了眼缝,“张神、张神”的叫,也不知道是夸张强打游戏厉害,还是看见财神爷,把“张财神”中间的那个财字给自动简略了。   陆威回复对方:“放心吧,我们强哥,顶聪明的一个人,游戏都打的这么好,去了上海弄电脑,还怕弄不好?等他出息了,就拎着鞭炮回北京放。”   沈岁进想起来陆威这货,昨天早上又来抄她的英语作业,喊单星回管管他:“你回头跟陆威说,别抄我的作业了,抄的全对,考的全废,考试的时候我也不能顾着他啊?实在不行,我也给他开小灶,像给你补习英语那样,让他少打点篮球少玩点游戏,还有什么科目啃不下的。”   单星回耸了耸肩,表示她完全想多了,人人可不是像他智商这么高,一教就会,一教就通,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沈岁进瞧他两手一摊,爱莫能助的样子,啐嘴道:“塑料兄弟,亏陆威还把你当他的铁子,你成绩年级第一,陆威跟着你混,好歹也学点皮毛,别再倒数了吧?”   见她较了真,单星回才老实说:“不是没教过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话你听说过吧?陆威真不愧是体育局大院出来的,没少给他爹挣脸,一个单词前面是a和an,我都要口水费干,给他讲上十二三遍。回头我问他,apple前面加什么,他想也不想给我来了句——a,得,这人没救。”   沈岁进一听,果然没救,a和an都分不清,这人可以直接拖进火葬场火化了。   沈岁进皱皱鼻子说:“那我还是让他接着抄吧,也算给他点心理安慰。”   单星回接茬道:“安慰他,英语作业好歹摸过100分?”   沈岁进:“老师又不傻,哪回给他批100分了?他真抄了100,回头老师还得喊他上办公室谈话去。”   除了第一次没经验,傻乎乎的全抄,被老师谈话外,之后陆威就留了个心眼。   那往后,沈岁进的英语作业,陆威就抄一半空一半,这样老师也拿他没辙。   单星回说:“陆威可真是全年级最幸福的人。”   沈岁进:“那可不是,单大善人,除了英语作业,哪门都借他抄。欸,我说,你的姓可真对的起你的良心。”   单星回嘿嘿笑着说:“要不,你的也借我抄抄得了?我还懒得做。”   写作业就跟交差似的,太简单了只会费时间。   英语是沈岁进在单星回这唯一的保留科目,就跟中了邪一样,每回她考100,单星回就考98,那两分永远是单星回的魔咒。   想到这,沈岁进心里有一股小得意,嘿嘿,小样儿,也有你超不过姑奶奶的一门科目。   单星回瞅着她那张得意的小脸,心想:嗯……我就让让你,也只让你一人。   两分能哄得公主美上天,这两分牺牲的绝对值! 第35章   单星回说:“我爸只给了我们五十,羊肉串二十,老板送了两串不要钱,可乐四块,剩下二十六,一张电影票的钱都不够。”   沈岁进马上说:“你不是说还有你的零花钱吗?怎么不舍得掏出来了?”   单星回被嘴里的羊肉辣得呛红了脖子,连咳几声,好不容易喘过气来,说:“那我们还是看电影去吧。我知道巷子里有一家很隐蔽的影音室,里头十块钱看一部,盗版DVD碟,看第二部 还能打个折,八块,要是看三部,打包价只收十五。”   沈岁进说:“一部电影怎么也得一两个小时,我们就只看一部吧。”   单星回也是听陆威说的,那家影音室很多大学生爱去,收费便宜,比去电影院买票强,不过DVD里刻的都是上映很久的电影了,近期上映或者正在上映的电影,那里是没有的。   单星回跟路边出来摆摊首饰摊的大学生一打听,原来影音室在巷子中间一个豁口拐进去,看见一个单独上楼的小楼梯,上去二楼,整层楼都被影音室老板包下了。   影音室的结构其实和私人小旅馆差不多,有个前台,前台后面的柜子,是一排排壮观的碟片,按序号分门别类的整齐归放。还有一本手抄的册子,挂在柜子的一枚铁钉上,大约是记录每排的碟片存货。   前台小妹坐在柜台后面喝茶嗑瓜子,一个迷你的黑白电视摆在柜台后面的桌子上,见有人来,小妹把视线从电视上挪开,瞟了单星回和沈岁进一眼,说:“没成年吧?”   单星回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仗着自己一米八的身高,张嘴就胡诌:“我高三刚成年,这是我妹,还在读初二,没成年。”   小妹啐掉了嘴里的瓜子皮,把手里捏着的一把瓜子,丁零当啷的撂在桌子上,一眼看穿的说:“你的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单星回死猪不怕开水烫,说:“没带。”   小妹说:“没带就算未成年,一个人得多加五块。”   单星回把手搁在柜台,继续胡侃:“阿姨,你看我像多大?”   小妹拍桌:“叫谁阿姨呢,我今年才十七!”   单星回:“妹儿,我今年十八,比你大一岁,你说我成年不成年。”   沈岁进憋笑快憋死了,为了省五块钱,真亏他想得出来,喊一个嫩的能掐出汁来的小姑娘叫阿姨。   小妹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他,一下阿姨,一下妹儿的,把她都绕晕了,大概也是今天生意冷清,磨了一会,前台小妹也不愿意和他们多费口舌,居然松口直接问:“看几部?”   “一部就行。”沈岁进说。   前台小妹:“碟片押金十块,房间保底消费二十,送两瓶矿泉水和一包薯片。碟片自己选,有的影片时间长,超过三小时的要加两块钱。”   我擦,全是坑。   陆威这小子,打听的不靠谱啊,没想到刚把未成年这关蒙混过去,前台小妹马上杀了个回马枪,居然还有保底消费二十,变相的两瓶水一包薯片卖二十,抢劫啊!超时居然还要加钱。   单星回爽快掏钱的动作停顿了下来,一算,今晚果然把自己的零花钱折进去了。   沈岁进已经想好要看什么电影了,问:“有《侏罗纪公园》吗?”   前台小妹说:“这片子现在比较火,我看看其他房间有没有在放。”   前台小妹起来转身,大约这片子是真的火,一下就从茫茫的一片碟海里准确找到了《侏罗纪公园》所在的位置。   “你们运气不错,七点多我接班前,那对大学生刚还回来。”小妹把碟片抽了出来,拧开前台矮扇门的把手,出来带路。   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意有所指的警告说:“不准在房间里做什么奇怪的事,我们这经常有片警在巡逻,随时都有可能突击检查。”   沈岁进烫红了脸,大致听懂了前台指的是什么奇怪的事。   播放DVD的房间不大,甚至可以用逼仄来形容,隐约可以看出房间原来的格局,是旅馆的小房间隔断而成。   不巧,他们被带到的这间,恰是没有窗户的一边,房间本来就小,四周又都是无透风的墙,显得又小又压抑。   单星回一米八的身高,塞进狭小的房间里,让本就不富余的空间,更加让人轻易动弹不得了。   一台三十二寸的长虹电视机贴墙摆在正中间。   电视机的对面,则是摆了两张可以放倒的木椅,上面铺了两个软垫,两把木椅中间放置了一张矮小的茶几,上面摆着两瓶没开封的娃哈哈矿泉水和一包上好佳薯片。   薯片还是迷你包,五毛钱一包的那种,好在口味是沈岁进喜欢吃的番茄味。   单星回把押金、保底、未成年费、电影费一共四十五块钱,交付到前台手里,前台帮忙把碟子放进DVD机子,又把遥控递给了单星回,就锁上门出去了。   单星回挑了靠里头的那张椅子坐下,刚一坐下,就听到木椅“咯吱”的松响了一声。   “靠,还以为要散架了!”单星回从椅子上弹起来,扭头就对沈岁进说:“别急着坐,先用手摁摁,踏实了再坐。”   沈岁进听话的用两手摁在木椅的软垫上,用力往下试了试,还好,不塌。   放心的坐定,就让单星回把遥控的播放键摁上。   房间里响起蹩脚的广告声,还是让人尴尬的避孕套广告。   单星回没想到DVD里都有套路,居然把广告都刻在了碟片的最前头,咒骂道:“刻光盘的人,脑子是被驴踢了吧,浪费容量!广告商的套路什么时候这么深了。”   沈岁进觑他一眼,说:“拜托,明显是电视里投放的自动广告。”   二人对话,把电视里重复播了两遍的避孕套广告,不尴不尬的冲淡下去。   单星回嘀咕:“广告商还有点脑子,冲这受众人群,也算是精准投放。”   原本还以为这种私人电影室是靠薄利多销,一进门先被保底消费坑了,再一看还有开始的广告,想来广告商也是给了这种影音室一笔不小的广告投放费。   看来开这种店,一方面钓鱼吸引广告商投资,一方面真实营利运作,也算是比较靠谱的经营模式了。   总算,让人脸红尴尬的广告播放完了,电影的片头曲在房间内响起。   两人第一次在这种氛围里看电影,新鲜之余,更多的是专心致志,整颗心都跟随着电影的情节起伏错落。   剧情到了恐龙撕咬人类毛骨悚然的阶段,沈岁进更是被吓得连手里的薯片吃光了都不知道。   单星回觉得五毛钱特效有点扯,回头看见沈岁进被惊得下巴微掉,手还下意识的装在薯片的塑料袋里,于是玩心大起,把她的爪子从塑料袋里拎出来。   “干嘛?”沈岁进眼睛一挪不挪的盯在电视机里的恐龙嘴巴上,“别打扰我看电影。”   单星回闷闷憋笑,把笑声全把肚子里憋好,好装作一本正经懒洋洋的道:“你看电影别管我,我看你看得入神,拿薯片费劲,帮你拣出来喂你。”   “哦。”沈岁进木木的回说。   “张嘴,啊——”单星回假装从袋子里捏起一片薯片,喂到她的嘴边。   沈岁进不假思索的张嘴,单星回还真把手递过去,手指在她唇边抵着,一副喂她的动作。   沈岁进大概真的被这电影唬住了,嘴巴里没有薯片都不知道,居然就着空气开始在嘴巴里空嚼。   看得单星回一愣一愣,还目带考究的把视线调去电视里的人龙大战上。   有那么好看吗?他怎么觉得这电影有点降智?   “好吃吗,薯片?”单星回捉弄的问。   激烈的剧情刚过,情节稍微缓和一点了,沈岁进分出一点心来回复他:“还行吧,薯片还能有什么味,吃出花来,它都是土豆。”   单星回提醒道:“你真傻。”喂给她的是空气都不知道。   骂人就不对了啊!   沈岁进意犹未尽的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白了单星回一眼,眼睛又迅速归队挪回了电视上,“我又没惹你,骂我干什么?”   单星回低声失笑,“没什么,你专心看吧。”   平常这时候,要是听见他说她傻,沈岁进早就跳起来要踩他的脚了。   哎,没人跟他斗嘴,没劲儿。   单星回也不捉弄她了,拧开了矿泉水的瓶盖,递给她。   “光吃干的,也不怕噎嗓子,你声乐老师不是让你护着嗓子吗?来,喝点水。”   “单星回,看电影的时候,你的话好多。”接过矿泉水瓶,老老实实仰头喝了一口。   “也就你爱看这种弱智电影,逻辑全是漏洞。”   沈岁进大概又被吸引进去了,过了好久,跳过一个情节,才讷讷问:“你说我爱看什么?”   单星回无奈的说:“你认真看吧,我不吵你了。”   这时,房间内似乎响起某种诡异的嘎吱嘎吱,加上屋内灯光阴暗,嘈杂的电影背景声,时而播放恐怖惊悚的配乐,时而播放主角安静屏息的画面,一张一弛之间,来回切换,把人的情绪拿捏的死死的。   只是那种奇怪的嘎吱嘎吱声音,似乎是剥离电影,在房间墙壁内渗透出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单星回和沈岁进的寒毛都竖立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沈岁进恐惧的说:“……要不,你开灯去听听?没准是老鼠。”   单星回硬着头皮道:“让你平时专喊我看恐怖片,下回你看惊悚片,可不准再叫上我了。”   单星回把搭着的长腿卸了下来,刚一起身,松散的木椅所发出的嘎吱声,竟和自房间墙壁内透出的规律嘎吱嘎吱声如出一辙,单星回一下就反应过来,这声源,到底是什么。   “你怎么又坐下来了?”沈岁进害怕的说,“去开灯听听呀!”   单星回镇定的勾着长腿,夺过茶几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水驱散了刚刚一瞬涌上来的热意。   “听墙角,不太好。”单星回说。   神经病吧!有什么不好,万一真有什么灵异事件呢?开开灯壮胆也好。   沈岁进气的跳脚,一时也顾不得心里的恐惧,径直起身准备自己去开灯。   单星回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将她重重扯下,重新塞回木椅上。   沈岁进来不及疑惑,就听到隔壁传来克制又放浪的男女呻/吟。   再结合那头不断传出的嘎吱摆动声,伴随着某种有节奏的规律,沈岁进一下脸就爆红。   “这隔音……刚刚看电影的时候,也不觉得差啊?”沈岁进咋舌,“前台不是说了,不准在房间里做奇怪的事吗?隔壁的人,怎么回事啊!”   单星回无奈的耸耸肩,说:“谁知道看的是什么电影,没准还是有色的。”   沈岁进彻底无语。   “我们走吧。”沈岁进说。   “不再听听?”单星回挑眉问道。   “打不死你!”沈岁进恶狠狠道。   “等我把这瓶水喝完。”单星回捉弄的说。   “事儿妈!直接带走,路上喝。”沈岁进面无表情,命令道。   出了门,路过隔壁的时候,两人都不由暧昧的盯了一眼大门。   “嗳,你们时间还没到呢,这么快看完了?”前台小妹又带了一单客人,和他们在走廊上狭路相逢。   单星回说:“哦,这片子,没劲儿,下回再来看其他的。”   前台小妹:“这片子这么火,你们都看不下去?少看时间可不多退哦,我们这按照数量来,一部电影无论看没看完,都收十块。”   单星回:“嗯,帮我们结账吧。”   前台拉开抽屉,退了十块钱回来,单星回说:“要不咱们再去吃十串羊肉串吧?”   沈岁进:“你之前不还让我少吃点吗?”   单星回:“电影费脑,多补点。”   沈岁进:“你刚还说这电影弱智来着。”   单星回:“嘿嘿。”   沈岁进:“嘿什么嘿,信了你的邪,带我来这种鬼地方,不正经!”   单星回大喊冤枉道:“鬼知道是这样的,要怪就怪陆威,他来得多!”   沈岁进斜了他一眼,说:“你们男的就没几个好东西,陆威前两天是不是刚谈了个新的女朋友?”   单星回提醒她:“别忘了你爸也是男的。”   沈岁进一想到家里还在闹洞房呢,更加憋火说:“对!我爸也不是好东西!”   气氛有点不对劲了,单星回察觉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把沈岁进的情绪又带岔了,赶紧把她掰回来说:“陆威新的女朋友叫珍妮,陈珍妮,比陆威还大一届,初三的级花来着,学习成绩还特好。陆威一放学去操场打篮球,她就跟在身后给他递水。”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沈岁进气鼓鼓的说。   “欸,也不能这么说!我们陆威也不差,校篮球队的队长,上一任队长——初三的柳传枫,还没到换届的时候,就被替换下来,足以说明我们威威技超常人啊!”   “一朵鲜花,插在会打篮球的牛粪上。”   “你这么说,我可真就没辙了。不过可别当着咱威威的面儿说啊?伤他的心!本来他就觉得陈珍妮比他大一届,他心里没谱,你再这么一说,他更没自信了。”   “放心吧,我像是那么傻的人吗?”沈岁进说,“不对啊,这才刚上初二,陆威这是换的第几个女朋友啊?”   单星回也记不清了,模糊地回忆说:“也就第十一二个吧。”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散步去烧烤摊前,结果老板说今天生意好,羊肉串卖光,提前收摊打烊了。   沈岁进就说:“那算了,我们直接回家吧,也快十点了,我估计家里的人,也差不多该走光了。”   单星回身上肩负使命,今天情况特殊,是她爹再婚的日子,梅姨一早就给他塞了两个红蛋,喊他帮忙照顾沈岁进,别让沈岁进自己一个人呆着难受。   “要不咱们再溜达一下吧?”   “明天你不上课吗?”   “上啊。”   沈岁进顿足,回头,认真地看着他说:“我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   哦,大小姐要开始逞能了。   单星回在路灯下耷下眼,抱起胸,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开始洗耳恭听。   沈岁进踢了他一脚,一本正经道:“我说真的,不骗你!我真的接受我爸和徐阿姨了。”   认真的样子,让单星回开始考虑她说的可能是真话。   “我想过了,就算将来我爸真再生一个孩子,毕竟我都这么大了,我也有办法自己一个人活得好。况且我妈知道自己这病没得治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让我爸回国发展。我妈在她身体还正常的时候,飞回北京过一趟,我爸都不知道。”   “嗯?”   “我妈当初的嫁妆,他们苏州那块嫁女,嫁妆堪称十里红妆,我妈又是三妹姐里嫁的门第最高的,我外公外婆当初给她的嫁妆,是当时普通工薪阶层想都不敢想的数字。不过我爸他们家也不缺钱,压根也没动过挪我妈嫁妆的心思,这个数目就只有我和我外公外婆清楚,就连我两个姨妈都不知道。”   单星回自恋的说:“难道你要把这个数字告诉我?咱俩的关系,好成这样了啊?”   这人就是没正经,沈岁进懒得搭理他,继续自顾自的往下说:“我妈的眼光比我爸可强多了,从她知道自己得病开始,就把我往后几十年的生活都给安排好了。她拿到体检报告,第一时间问了医学中心的同学,知道治愈的希望几乎没有,就联系了在北京的一个老同学,帮忙在北京看看有什么值得投资的项目。我妈那时想的是,她要是走了,就让我爸带我回北京生活。我爸以为她是体检报告出来,身体太累了,于是帮着给她订了回苏州的机票,让我妈回趟娘家休养一阵。其实我妈回国只在苏州呆了一晚,第二天就飞北京来了。”   “来干什么?帮你提前清扫战场啊?”   也没见老太太被清除了啊,沈岁进的人生,除了她的亲奶奶,也没人敢给她找不痛快。   “给我置业买房啊。”   单星回问:“你妈那老同学,就给你妈这建议,买房?”   沈岁进说:“那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老同学,是智囊团的经济学专家。人口和房价的悖论,人家的眼光据说超前几十年。”   单星回震惊道:“人家就这么一说,你妈还真就听了啊?”   万里迢迢的从美国飞回来,就是为了给沈岁进置业买房……   沈岁进点头道:“对啊,不然钱攥在手里干什么?等着贬值啊?!你说我妈爱我吧,确实很多时候对我冷冰冰的;但你说她不爱我吧,却又对我很舍得,对我爸才是真的狠,她的嫁妆,是一分钱没给我爸留,全落我口袋里了,而且我爸还傻乎乎的不知道。”   单星回一针见血的道:“你怎么就知道你爸不知道呢?没准你爸是压根不在乎你妈那点钱。”   沈岁进神秘的笑了笑,那可不是“一点钱”那么简单,金融街附近有一排的铺面和商品房,可全是她妈当初置的业。   沈岁进说:“我现在也想明白了,左右我妈留给我的,我已经这辈子吃喝不愁,她在物质方面已经为我做到极致。等我成年了,每个月还能从信托里领一笔钱。我要是看我爸和徐阿姨他们一家子不顺眼,我就干脆搬出去自立门户。可我也心疼我爸,从小我妈几乎没管过我,我爸一直把我当掌上明珠,就算我奶奶逼着他生儿子,他也能护着我妈和我,坚决不生。光冲这一点,中国百分之九十的男人都做不到吧?一个个都跟家里有皇位要继承似的,非得生个儿子才罢休,我爸就从来没这思想。有时候我都觉得,我爸是爱错了我妈,我妈和他结婚这么多年,真正两个人相处的时光,估计不会超过半年,据说我妈当初就连怀着我,也是住在学校,太可怕了,这女人,工作起来疯魔了一样,谁要啊?”   单星回说:“你妈这性格,适合当男的。”   沈岁进笃定的说:“那绝对是渣男,情人还是日抛。搞完一个就钻回实验室,等她再出来,可能连人家长什么都不记得了。”   两人慢慢走回家属院的巷子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很显然,客人们确实不太好意思继续打扰这一对新人的新婚之夜,已经纷纷告辞离去。   整个家属院,没了白天的热闹喧嚣,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与安悠。   单星回把她送到家门口,还是不放心的说:“你真不要我继续陪陪你?”   沈岁进顿足说:“知道了我富可敌国的秘密,你也不用这么见钱眼开,上赶着给我当三陪啊!”   单星回拧头一副看疯子的表情,对她进行侧目:“我擦,沈岁进,你真是被我和陆威彻底带歪了。一个女孩子家家,现在讲话真是一点不禁忌。”   沈岁进推门进去:“得了,退下吧,本公主要更衣就寝了。”   单星回跟她挥了挥手,意思是好走不送。   逞强精,别半夜在被子里蒙头,偷偷抹眼泪才好。   *****   沈岁进有些惊愕,徐慧兰居然还没进屋休息,而是盥洗完毕,坐在客厅里等她回来。   徐慧兰摁掉电视,弯笑着眉眼说:“回来了?星回这孩子真不错,能陪你这么久。”   沈岁进木然的点了点头,不知道继母此时此刻,为什么不是在她自己的房间,而是出现在客厅,一副准备拉她深夜闲话家常的架势。   徐慧兰穿着一件保守的真丝睡袍,水蓝色的,衬得她原本不太白皙的皮肤,被水晃漾得有几分清透。   “白天人多的时候不好叫外人瞧出端倪,我和你爸之前就商量好了,这结婚头一晚,我先和你挤一张床。小进,你介意吗?介意的话,我就在这客厅里打地铺。”   离大谱了,继母新婚之夜不和她爸睡一头,要跑来和她挤一个被窝。   她不知道这个家,还有梅姨这个耳报神吗?   回头她奶奶知道,徐阿姨和她爸结婚头一晚,居然是和她这个继女凑合了一夜。   知道的,是徐慧兰主动要和她一起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不懂事,要霸着徐慧兰,不让她爹得逞。   沈岁进简直看不懂这个继母,这波操作的迷惑性,比烟雾弹还要让人看不清背后有什么深意。   大约是瞧出来沈岁进脸上忽明忽晦的捉摸不定,徐慧兰拉过她的手,坐到沙发上,和善的笑说:“以后你就会知道徐阿姨,为什么和你爸结婚了。”   又愧疚的说起:“今天你妈妈那边的亲戚,没有人来,多少也是不想给我难堪的意思吧?”   沈岁进连连摇手,疯狂解释说:“徐阿姨你别多心,我妈妈那边的亲戚纯粹是因为老家的顾忌才不能来。他们苏州那边有个说法,至亲离世,没满三年,要是至亲家里要再办喜事的,亲戚身上就还算带着丧,冲撞了喜事不吉利。我姨妈他们讲究这个,怕给你和我爸招不吉利,也就不来北京讨没趣了。人没到,礼还是到的。”   这种宽慰人的话,沈岁进随便扯个理由,是信手拈来。   徐慧兰半张着口,心想,原来是这个原因,倒不是瞧不起她就好。   她也不想和沈岁进生母那头的亲戚交恶,毕竟自己这性格,在单位、在家里,都是说一不二,怕说错话得罪人,自己还不知道。   “我爸呢?”   新婚之夜,新娘一个人在客厅,新郎哪去了?   “睡了。”   沈岁进震惊得瞳孔都快火山爆发。   她爹,结婚头一夜,撂下新老婆,自己先睡了?   这事儿也太不可思议了,沈岁进愕然的脱口而出:“他真睡了?徐阿姨,你确定今天和你结婚的人,是他吗?!”   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徐慧兰风轻云淡的看了她一眼,心平气和的说:“睡了呀!他说明早还得去实验室赶一个数据。打发完亲戚朋友,你爸沾着枕头就睡了,我洗完澡进去拿自己的被褥,他已经开始打呼了。”   “他也太菜了吧,把你撂这,人干事儿?”沈岁进已经开始同情起自己这位新过门的继母了,事情发展的剧情,简直可以用匪夷所思来形容。   最要命的是,她爹自己睡成猪,把他新老婆丢在这,交给她应付,这事办的也太不厚道了!   徐慧兰打着哈欠说:“进屋睡吧,明天你得上学,我还要早起,上你爷爷奶奶那过礼。”   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揽过沈岁进的肩头,裹挟着她往她的卧房走去。   沈岁进几乎是被挟持着回到房间,一进房门,果然,房内的单人沙发上,放着徐慧兰崭新的红色被褥。   看样子,徐慧兰今晚是真打算和她凑合一晚。   梅姨呢?这事梅姨不管啊?   沈岁进停在房间门口,顿住,问道:“怎么没看见梅姨?”   徐慧兰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答道:“我让她上锦澜院住一晚,明早我和你爸去给长辈过礼。你奶奶说要按他们满族人那套来,我想着花样多,就干脆让梅姐先上那头帮我把东西都备好,到时候我和你爸直接上那去就好,这样一点也不用手忙脚乱。”   沈岁进心领神会,这是怕梅姨打小报告了。   徐慧兰又想起来一件事,接着说道:“梅姐的房间是空着,但是怕你梅姨瞧出来我是在她房间睡的,动了她的床褥,我就想着和你挤一晚。”   哦,思虑缜密,怕有破绽,连这个细节都预防好了。   沈岁进实在不明白,她和自己爹都结婚了,做什么还不睡一头?   沈岁进心领神会的说:“可梅姨明晚肯定就在家了,徐阿姨,难道你还不好意思和我爸睡一屋?没事,反正你们以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迟早会很熟。”   徐慧兰忙着抱起被褥,铺到床上,悠悠然的说道:“也不是不好意思,怯生是有点儿,但也不至于窝囊到这程度。往后你大了,我再和你说,大人的事,你们小孩闹不明白。对了,你还要洗澡吧?别耽搁太久,不然明天该起迟了。”   沈岁进被她提醒,就去衣橱里取睡衣和内裤,准备洗漱。   没多久,身后响起徐慧兰惊喜的声音,叫道:“床头柜上摆的,是你和你妈妈的合照吧?”   沈岁进转身,就看见徐慧兰捧着相框,心神醉醉的说:“怪了,你妈怎么那么眼熟。”   沈岁进提醒道:“是不是和隔壁的段阿姨长得很像?”   徐慧兰恍然大悟,喃喃说:“我说呢,怪眼熟的。这也太巧了,天底下怎么会有长得那么像的两个人?不过隔壁段大姐是长发,你妈是短发,瞅着两人的气质也不同。第一眼瞧着相似,仔细辨别,她们两个就完全不像了。说不上来哪里不像,但气质是一个人的沉淀,足以打败天生的相貌。这就是俗语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吧!”   沈岁进温笑着道:“段阿姨再和善不过了,我妈太凌厉了,我还是更希望自己的妈妈像段阿姨。段阿姨一颦一笑,一哭一闹,都是有血有肉的,我妈她就像个程序严谨的冷血机器人,我和我爸都觉得,跟她过日子简直就是受罪。”   徐慧兰若有所思,徐徐说道:“……是吗?”   那个传说中完美得像天人的向雪荧,曾经引领京圈无数的少女,争相挤向科研圈,为自己博一番天地,不再靠着嫁人来标榜自己的后半生有倚靠。   众人羡慕她的不羁与洒脱,身后有着丈夫死心塌地的爱戴与拥护,丝毫也不用计较男人身后那点烦缠事。   可没想到,这么一个完人,却会被自己的亲闺女嫌弃,和她过日子是受罪。   徐慧兰不得不感叹道:人果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   她的母亲要是有向雪荧半分的果敢与决断,也用不着这一辈子囿于宅院,束手束脚的对父亲言听计从。   就连当初知道未婚夫出轨,母亲也不敢为自己出头,反倒劝自己忍气吞声,拿父亲来摆例子说:“你爸年轻的时候也有几笔风流债,男人风流是本性,老了就好了,你瞧你爸这两年,是不是没有那些烂码七糟的事儿了?你要是退婚,这家里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徐家教出来的女儿,一点容人的量都没有,倒头来,还得怪到你爸和我身上。你爸那人,多爱面子啊?连累了他的名声,你也落不了什么好果子。”   徐慧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被出轨,未婚夫在婚前整出一个不入流的私生子,那个三陪女还堵在她下班的路上和她拍板叫嚣,母亲不仅没有同情自己,更没有义愤填膺地为自己伸张正义,反倒为未婚夫这个过错方说起好话。   到底谁才是她亲生的?   明知对方是坨屎,却让自己为了顾全家族颜面,生生咽下去。   徐慧兰做不到!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吧,徐慧兰骨子里就对男的厌恶透顶了。   从小到大,活在部队的大院里,那里是以男人为主色调的成长背景,女性和孩子多半是依附于男人,随军生活。   未婚夫是父亲老战友的儿子,门户说不上有多高,甚至比起自己家来,还差了点意思。   未婚夫在婚前都敢给她嘴里塞坨屎,可想而知,婚后的生活,要应对多少这样的恶心事。   从那时起,徐慧兰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坚决不结婚,也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男人。   没错,她压根也不喜欢男人,更喜欢和女人纯粹的生活在一起。   起初知道自己这回的相亲对象是沈海森,徐慧兰心里对他鄙夷到,连面都不想见上一回。   他老婆死了才多久?   好像一年都没有吧……这男的不是薄情,就是良心被狗吃了。   古人还守孝三年,他倒好,老婆才走了一年不到,就打算再另娶一个回去做填房。   这些男的,没了女的,就像地球不会公转,四季不会轮回了一样。   就算要娶,好歹也做做样子,缓上个几年,而不是原配死了不到一年,就准备迎新人吧?   向雪荧是自己极为欣赏的一位女性,一想到这么优秀的女性,另一半是这德性,徐慧兰对世界上所有的男人更加敌意了。   要不是父母实在逼得不行,这场相亲,还是父亲的顶头上司安排的,徐慧兰是打死也不会去见沈海森这个薄情寡性的鳏夫。   可谁知,相亲那天,沈海森,比故意迟到的她,还要姗姗来迟。 第36章   约好见面的时间是晚上八点。   徐慧兰想挫一挫沈海森的锐,戏弄戏弄他,让他讨没趣。   没想到沈海森在实验室呆的完全忘了时间,要不是实验室突然停电了,他可能那晚,压根也不会记得还有相亲这回事。   徐慧兰是八点半--------------丽嘉到的,沈海森比她晚了两分钟,八点三十二分,才气喘吁吁的出现在徐慧兰的面前,一个劲的道歉,说自己在对一个实验数据,一下专心过头,忘点了。   徐慧兰抱着胸,慵懒的打量着他,还没开口说话,沈海森就直剌道:“也不耽误您了,不瞒您说,我爱人下个月过周年祭,我这辈子除了她,谁也不要。我还有个马上上初二的闺女,她妈不在了,我又当爹又当妈,只想把孩子拉扯大,其他的事,根本没多余的心思去糊弄。”   话说的很明白了,一点也不忌讳冒犯了初次见面的相亲对象,直截了当的透露,他出来相亲,是迫于家里的压力,实在也是被逼无奈。   这通话,倒是让徐慧兰对沈海森有了一二分的刮目相看。   听他这么说,也不像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了。   徐慧兰便缓和了语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让他先坐,又让服务员拿了菜单,翻看起茶饮。   沈海森有些着急,怕她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自己压根也不想相亲,完全没必要在这里继续坐下去浪费时间。   见他久久僵持着不入座,徐慧兰歪仰起头,把视线从菜单上,挪到沈海森的脸上,用对待下属,威严的口气说:“让你坐,那么费劲?”   沈海森不好撂了一个女同志的面子,也就木楞楞的坐下了。   “你喝什么?”徐慧兰又低下头,专心看菜单上的茶饮和点心了。   “你喝就好。”沈海森抬手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也不知道电工,把实验室的电路抢修好没有。   “你很赶时间?”徐慧兰头也不抬的说。   “……不赶。”第一次碰上这么难缠的对手。   往常他开头杀了这么一通,相亲对象就没有下文了,双方都是火速离场。   可这回,看起来像是有些棘手。   对面这位从头到脚透着一股飒爽劲儿,剪着利落干劲短发的女同志,似乎一点也不介意他刚刚的无礼和唐突,更好像,有和他坐下来促膝长谈的意愿。   沈海森听说对方已经到了二十九的年纪了,再过两个月马上就三十周岁,世人皆说:女人三十,花期都过了,到时就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老姑娘。   难道是老姑娘看起来,比之前几个二十四五,刚上社会没几年的小姑娘要恨嫁许多?怎么打发不走呢?   被他兜了这么一大盆冷水,眼下居然还有闲情雅致的要点咖啡和甜点。   沈海森拗不过对方的执着,便说:“给我来杯柠檬水就行,其他的不要。”   徐慧兰慵懒的合上菜单,招来服务员,说:“给我一杯二锅头,中档牌子的就好,再给我一块樱桃芝士起酥。”   沈海森在心里吓得打了个颤,也没听说过,谁家姑娘,头一回相亲,上来就点二锅头啊?   这恐怕不是来相亲,可能是来撸袖子干架的意思。   徐慧兰又指着对面无所适从、一心想逃的沈海森,说:“给他来杯免费的柠檬水就好,一会的账找我结。”   沈海森出门,可从没让女同志付钱的道理,这一点也不符合他大气的性格。   相亲不成,仁义在,忙接过话,扭头对服务员说:“账我来结。”   徐慧兰抬眸,冷觑了他一眼,淡淡的说:“你没花钱,你结什么?别和我争,一会我有话要和你说。”   沈海森听了这话,心叫:快跑!对方果然不是来相亲的。   沈海森幽幽恻恻的缩在一边,听服务面无表情的复述道:“一杯二锅头、一块樱桃芝士起酥、一杯柠檬水。”   也真是奇了,咖啡店怎么会有二锅头?   莫不是自己刚刚得罪了对面这位——部队家属院出身的大姑娘,她打算就着一杯烈性的二锅头,壮壮胆,当场就把他给撂倒,摁在地上暴揍吧?   沈海森好多年没干过架了。   以前上学的时候,倒是经常和社会上的小混混打。   输赢都有,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记得当初使的都是些什么招式了,一会真打起来,不知道自己三脚猫的花拳绣腿还能不能派上用场。   下一秒,徐慧兰就彻底打消了他的顾虑,诚恳的说道:“既然你不想结婚,我也不想结婚,那咱们就把这婚结了吧。”   这话说的,好像和——你是负极、我是负极,咱们负负得正,修成正果一样。   不对啊?   两个都不想结婚的人,逻辑的尽头,怎么就变成了——咱们把这婚结了?   难道不应该是,咱们都不想结婚,那就一拍两散,今晚到此为止,各回各家找各妈吧!   还没等沈海森回过味来,徐慧兰就直白的说:“我也不瞒你说,再过两个月,我马上三十周岁了。我爸妈和我哥嫂,嫌我丢人,一把年纪赖在家里头。可我单位也有宿舍,我说单独搬出去,自己自立门户,他们又不允许,非得盯着我把婚结了,他们才觉得走得出去做人。我爸和我妈给我下最后通牒了,三十岁前,这两个月里,阿猫阿狗,是个男的,我都得把自己嫁出去。”徐慧兰说这话时,不屑的语气,是从鼻腔里哼捏出来的。   沈海森被这一通劈头盖脸的话,浇了个醍醐灌顶。   所以,她的意思是——   她也不想结婚,并且可以接受形式婚姻?   沈海森也不是没想过随便找个人结婚,把家里人糊弄过去。   可大姐沈海萍给他张罗的相亲对象,不仅都是正经头婚的小姑娘,而且家里头,哪户没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想要找个志同道合的人,把结婚这事糊弄过去,可比登天还难!   人家好好的头婚姑娘,只要不是精神有疾病,谁也犯不着和一个死了老婆的鳏夫搅和到一起,过着有名无实的婚姻生活啊?   这让黄花大姑娘给他守活寡,也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说……这徐慧兰,脑子恐怕出问题了?   沈海森眸色深沉,开始认真且仔细地打量对面的徐慧兰。   今天她穿着一套乳白色的套装,上衣是熨烫整齐的开领西装,下身套着微喇的职业裤,倒不像精心打扮过的,而像是平时上班就这么穿。   素颜朝天,连化个妆,稍微显示她对这场相亲的重视都没有。   好在那张严肃的脸,骨相出奇的挺拔,鼻子直挺,颧骨平整但有点微微的高。   眉眼不算温和,却透着女性气质里,少有的勇毅与果敢。整个人,浑身散发着英气十足的韵味来,就差把脑门都醒目的刻上几个大字——我是女领导。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精神出了问题的女同志。   既然不是脑子那方面有问题,那徐慧兰说的这番话,可能真就是她内心的真实写照。   沈海森试探性的开口说:“你……愿意接受……假结婚?”   徐慧兰面上波平无奇的点了点头:“而且往后你也不能干扰我的私生活,自然,我也不会管制你的感情生活。咱们丑话说在前头,除了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咱们财务和其他任何东西都分开过,顶多也就算室友吧。”   她想起来他还有个上初中的女儿,眼神里凌厉的光,稍稍缓和了一下,说:“听说你还有个女儿,如果我和你结婚,我怎么着也算是她的长辈,不能指望我像亲妈,但至少我也会慈爱对待。毕竟,我这辈子,也没打算生育了。”   听到这,沈海森觉得自己今晚像踩中了一泡古往今来第一大的狗屎!   这种好事还能让他摊上了?   对方不仅愿意和他形婚,还愿意费劲,与他一起共同养护闺女。   沈海森甚至觉得,这一定是前妻泉下有知,冥冥之中,为他们这对苦命的父女安排好了前程。   可说起来容易,这件事做起来,还是有些难度的。   家里头还有梅姐,这位在大姐家尽力尽力服侍了二十几年的大管家人物,要想在同一个屋檐下,躲过梅姐的眼线,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沈海森欲言又止,犯难的说:“那咱们婚后,睡一个屋吗?”   徐慧兰,沉默了半晌,一双幽黑的眼,盯着沈海森的脸,逼问道:“你那方面需求,不能自己解决吗?”   沈海森尴尬到脚趾都在皮鞋里蜷缩了起来,坐立难安的说:“不是这个意思,是我们家还有个保姆,她身份不一般,算是我妈和我大姐,了解我家情况的通信口。梅姐是个伶俐人,我们的事,只怕是瞒不了她的眼睛的。”   徐慧兰“哦”了一声,缓缓的点着头,不疾不徐的道:“一个保姆,在不在你家干,还不是主人家一句话的事?到时候找个借口,让她回去就是了。”   然后她又郑重其事地考虑起,他刚刚话里提到的睡觉问题。   都是成年男女,生活在一个空间里,保不齐不会发生擦抢走火的事。   两个原始的智人,被困在一个孤岛上,日久天长的,还能生出一大串的子子孙孙来,何况他们已经进化成高级物种,生理和情感的需求,更加高级。   徐慧兰在心里仔细盘算了一番,直言不讳地说:“我想过了,与其我们在外面吃野食,不干不净容易得病,倒不如成为固定的性伴侣。不过这事急不来,得循序渐进,毕竟咱们也还不熟不是?还有,结婚头一晚,我不和你睡,你家那个保姆,不想咱们结婚第一天就露馅,你帮我解决了。”   沈海森没想到这女人这么大胆,国内的女性也已经不是谈性色变,这么开放了吗?   沈海森被她说的心头痒痒,巴不得明天一早,就和她上民政局把证给领了。   这样一来,老太太和大姐,就再也不会把四只眼睛,死死盯在他的身上。   两个人一拍即合,说的各自心里头都是心猿意马,对这桩婚事是再满意不过了。   就连端送茶水的服务员,都极其困惑,刚刚还不甚熟络的两个中年男女,明明空气里还有一股剑拔弩张的暗流在涌动,怎么一盏茶的功夫,两个人就有说有笑,相谈甚欢了?   沈海森觉得,既然对方诚心要和自己结婚,就算对方提前说了,婚后财务各自分开,但还是要大致把家里的情况给她介绍一下,不能让人家觉得自己占了她的便宜。   沈海森说:“目前我在国内没有房产,唯一的住房,是学校批下来,给我和闺女暂住的。近期也没有购房打算,毕竟在学校里工作,还是住家属院上下班方便。手头还有些存款,数额不大不小,还有一些海外的股票和基金,近期打算看看国内有什么好的股票的基金,准备挪一部份到国内金融市场。另外我在纽约和夏威夷有两套house,是和我爱人,额……对不起,往后我会注意改口……是和我闺女她亲妈,结婚的时候购置的。一套日常居住,一套是我们一家度假用的。大致家里就这么多的财产情况,你看看还有什么想了解的。”   徐慧兰觉得他实诚,才刚认识,就和她交待了家里的底细。   徐慧兰便也不藏着掖着,分说起自己的个人情况:“我的基本情况,想必你家里头已经和你说过,我也不继续多费口舌了。我目前在出版局上班,出版处的副处,分管出版这块,工资待遇,目前还算体制里比较拔尖的水平。一年算上福利之类的,可能有个八/九万。另外再过一年,就有分房子的资格了,到时候应该会分到一套二环内的房子,不过平方应该不会太大。还有,我打算结婚后买辆小汽车,京大离我上班的地方还是有点距离的。”   徐慧兰想起来今晚开头,他急急忙忙赶过来的样子,又问:“你是不是加班比较多?”   大学老师也算闲差,不过这种半体制内性质的单位,你要想给自己找活,那是永远有做不完的活的。   看个人想怎么发展了。   就像她单位里,想往上走,那就往办公室岗位钻,每天不到晚上八/九点,办公室不熄灯。   领导有事,随时待命,比起单位的其他同事,是辛苦了些,但是提拔得也快。   沈海森问她:“你对伴侣的工作时间有要求?”   徐慧兰巴不得和他在同一个屋子里的时间短些,宁愿他多加点班。   徐慧兰摆手说:“没有,就是见你工作比较忙,我之前为了提副处,也忙过两年。现在倒还好,毕竟什么事,都是我们正处顶着,很多时候我都是不扛事儿,跟着沾光分功劳。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忙,就不必忌讳我,我对你加不加班没有硬性要求,反倒觉得一个男人肯钻研事业,是个好事。”   沈海森迟疑的点了点头,怎么觉得在她这张无比诚恳的脸上,看出了盼着他多加班的意思呢?   “今天就先说到这吧,往后还有大把的时光互相了解,快九点半了,你不得回家陪闺女吗?”   “要不要我送送你?”   分明是不想送。   如果想送,应该是用陈述句:我送送你吧!   徐慧兰哼声道:“不用,我家就在附近,我骑了车来,停在咖啡厅外面的自行车棚里。”   沈海森起身相送,说:“那今晚还是我买单吧,毕竟这酒,你一口也没喝。”   徐慧兰这才注意到,今晚光顾着和沈海森说话,连二锅头都忘得一口没沾。   徐慧兰风风火火的,一把掐起桌上的小酒杯,仰头就喝了个精光,倒扣着酒杯,辣着嗓子说:“你瞧,喝完了,还是得我付!”   沈海森看着洒脱离去的徐慧兰,觉得她可真是个女版绿林好汉。   不愧是驰骋官场的年轻女副处,估计应酬上很有些真枪实料的铁功夫。   性子爽辣不做作,江湖气重,却也气质天成,威严不可冒犯。   *****   沈岁进洗完澡回屋,徐慧兰已经眼皮沉重得快支撑不住了。   徐慧兰靠着枕头,半坐在床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结婚实在是一件折磨人的事,人累够呛不说,还得撒出去大把钱财招待亲友。   明明是一件喜事,可古往今来,也没听谁说过,结婚是轻松的。   沈岁进轻手轻脚地钻进了被窝,准备把床头的台灯给掐了,忽然看见妈妈和自己的合照还摆在床头,熄灯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伸手去把相框倒扣在床头柜上。   徐慧兰听到玻璃撞击桌面的声音,清醒了几分,扭头看见这一幕,问说:“你不喜欢和徐阿姨睡?”   沈岁进摇摇头说:“我怕我妈的照片您看了不舒服,我先这么叩着睡一晚吧。”   徐慧兰失笑的说:“你这孩子,怪体贴人的。徐阿姨不会心里不舒服,我呀,既羡慕又佩服你妈!你妈多少也算我半个偶像了,今晚瞻仰到偶像的真容,别提我这心里多惊喜了。”   原先觉得,和继女只需要平平淡淡的相处,井水不犯河水就好,谁知道这家的闺女,也是个性格可爱的人,往后都在同一个屋檐下,能处得来是最好不过,也算是意外之喜,锦上添花了。   况且她原来就喜欢软软糯糯的女孩子,那可比男孩们有趣的多。   就像家里的几个侄子和侄女,侄子再帅气再可爱,她都不稀罕多看两眼。   还是侄女可心,温温软软的,听话又懂事,是那几个毛头侄子体会不到的早慧与细致。   徐慧兰替她理了理枕头,说:“睡吧,闺女。”   沈岁进奇异的、自然而然的应了声:“嗯。”   画面自然流畅的,就像她俩是已经相识很久的老友。   这一夜,同床共枕的半路母女,或许是白天都被折腾的精疲力尽了,所以一晚上,好眠得连个梦都没有。   ******   等沈岁进第二天早上,睡醒睁眼的时候,徐慧兰已经在厨房里煎好了三个荷包蛋,烤了三片吐司。   徐慧兰见她出来洗漱,笑着说:“你爸五点多就上实验室去了,这会应该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沈海森推着自行车进院子的声音。   刚好赶上隔壁的单琮容准备出门上班,两人隔着矮墙,在院子里狭路相逢。   单琮容活像青天白日见了鬼一样,犹疑不定的问道:“你这么早,不会是上实验室去了吧?”   这人没疯吧?   新婚头一天,三天婚假,他不在被窝里和媳妇儿耳鬓厮磨,跑去实验室倒数据?   这股拼劲,是想卷死同僚啊?   沈海森挠头掩饰太平,神秘莫测的微微一笑,反将一军:“你起这么早,不会是上实验室去吧?”   “你干嘛学我说话。”   “是你先抢了我的台词。”   “二百五,看你媳妇不治你!”   沈海森伸长脖子,冲饭厅正在张罗早饭的徐慧兰,高调问道:“媳妇儿,你舍得治我吗?”   哟哟哟,一大早上他这塞狗粮来了,一会被喂饱,早饭都吃不下了。   “酸俗!”单琮容丢下两个字,头也不回的推着自行车出门了。   蹬上自行车,路过沈家的时候,特地往里头喊道:“慧兰嫂子,我去实验室帮你瞧瞧,他在实验室是不是藏了人,回头给你汇报啊?”   徐慧兰好笑的看着这对活宝,哂笑着回道:“是得帮我好好瞧瞧!一大早,天不亮,鸡没叫,就喊着上实验室,说想出来个数据怎么算。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那么紧要,还是实验室藏娇啊?”   巷子里回荡着自行车打铃的清脆叮铃声,以及单琮容看热闹哈哈的大笑。   沈海森回家的路上,去食堂打了三袋豆浆回来,走到饭厅交给徐慧兰。   徐慧兰说:“正好,还怕你赶不上小进吃早饭,丫头这会洗漱去了,一会你先送她去上学,我在家里把自己拾掇拾掇,回头你送完丫头,再来接我,咱们一起上爸妈那报道。”   徐慧兰把豆浆分别倒在三人各自的碗里,沈岁进刷完牙洗完脸,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你爸说你不爱喝牛奶,我让他去食堂给你打了豆浆回来。”   沈海森拉开餐椅,也坐了下来,抓起装豆浆的玻璃杯,仰头喝了一口。   “小进不用我送,她一般都和隔壁的单家小子一起走。一会我们吃了早饭,就可以上爸妈那。”沈海森说,“往后要是辞了梅姐,你也不必起来给我们爷俩做早饭,我们上食堂吃去就行。”   沈岁进嘴里的鸡蛋还没嚼碎,听到沈海森准备辞了梅姨,马上就问:“梅姨以后不在我们家做了吗?”   沈海森和徐慧兰对视一眼。   沈海森:咋说?   徐慧兰:你闺女,你说。   沈海森:好吧。   短暂的眼电波交锋,以沈海森败下阵来告终。   沈海森开口说:“我和你徐阿姨商量了,梅姨虽然在我们家干得不错,但是既然我和你徐阿姨结了婚,家里始终有个外人,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沈岁进觉得,父亲和继母可能是嫌梅姨,算是她奶奶和她姑姑那边的眼线吧。   一家子活在监控之下,对新组成的小家庭来说,确实是一种不小的压力。   能理解。   但是梅姨照顾她这么久,这份感情,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   瞧出来沈岁进脸上的闷闷不乐,徐慧兰一下子就有了罪恶感,活像她这个入侵者,赶走了梅姐这个贴心的老保姆。   徐慧兰不想做这个恶人,解释说:“先试试吧,说不定家里的活太多,我顾不过来呢?到时候还是得找个帮手!小进,徐阿姨是这样想的,徐阿姨从小也是保姆带大的,就和自己的爸妈不亲厚。我呢,不是你亲妈,本来血缘上就隔了一层,有梅姐的先入为主,你以后在生活上,多少也是更依赖她。我觉得既然咱们都成了一家人,徐阿姨也想转变一下身份,承担起照顾你的责任,而不是万事都推脱给你梅姨,这样咱们的感情也组建不起来。先让你梅姨回去一阵,咱们一家人先培养培养感情,等我把这家里里里外外的事儿,理顺了,咱们三口之家把感情处牢固了,到时候再让梅姐回来也不迟!”   沈海森简直佩服徐慧兰这人,能把这一通话说得苦口婆心,好像想赶梅姐走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年纪轻轻当上副处的女人,果然有两把刷子!   沈海森可以想象,徐慧兰在单位,是怎么靠着一张舌灿莲花的嘴,哄得领导心里舒舒服服,又是怎么对下属恩威并施,弄得他们服服帖帖。   向上管理、向下兼容这套,徐慧兰绝对炉火纯青。   沈岁进被徐慧兰这么一说,也觉得很在理。   徐慧兰又说:“你爸和我说,梅姐原来就在你姑姑家干。这回还是和你姑姑说,让她给梅姐安排一个好差事,左右也不亏待她照顾你们爷俩这一年,也体现咱们的厚道。回头你想你梅姨了,也好随时去看她。”   果然……这女人,恩威并施那一套玩的很溜,哄得他都团团转,更别提他闺女那点简单的心思了。   沈海森默默低头,咬了一口烤得焦脆的三明治,头顶,是徐慧兰笑里藏刀的在问他:“你说是吧,丫头她爸?”   沈海森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您说得是,沈夫人……!   沈岁进觉得父亲和继母相处的模式,居然一点也不像凑合的样子,两人默契程度,堪比过了几十年的老夫老妻。   想起来昨晚她爹居然独霸了新房,沈岁进鄙视的说:“爸,你昨晚怎么回事啊?你不知道徐阿姨昨晚和我睡吗?你不知道昨天是你结婚头一晚吗?”   一连发出灵魂三问。   沈海森猛一抬头,嘴里叼着吃了一半的三明,目光投向徐慧兰,发出求救信号。   沈海森:咋说?   徐慧兰:你闺女,你说。   沈海森:……又来这招?!   徐慧兰挑眉:不然呢?   沈海森垂头丧气:好吧……   再次进行了简短的眼电波交流,沈海森依旧迎来二次战败。   沈海森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头,说:“哦,昨天太累了,我一沾着枕头就睡死过去了。你徐阿姨说我一个人横着一张床,她不好睡,干脆就上你那屋凑合一晚。”   *****   快到阳历新年,马上就是元旦了。   附中准备把今年的元旦文艺汇演和校园歌手大赛放在一起。   除了保留项目两个小品、一个京剧、一个话剧、一个单人舞、一个集体舞、一个诗歌朗诵外,其余项目,都是参加校园歌手大赛选手们的歌曲节目。   陆威练了个街舞的项目,里面有一段是太空步,是陆威跟着迈克尔杰克逊的录影碟,在家里无师自通琢磨出来的。   可能在家确实练废了几双鞋,陆威在单星回和沈岁进面前跳完一整套街舞,谦虚的右手捧胸,鞠躬说“献丑”的时候,难得单星回和沈岁进没有损他两句,而是奇道——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跳舞的天赋啊,威威!”   陆威说:“快别损我了,还是喊我屎巴橛吧!你们觉得我跳的怎么样?”   单星回说:“参加文艺汇演过初选没问题!”   沈岁进从操场篮球架的铁架上跳了下来,说:“音乐老师给了我一个名额去参加校园歌手大赛,不用过初选,但我还没想好参加不参加。”   陆威:“干嘛不参加啊?你不是从小学钢琴,现在还跟着音乐学院的教授学声乐吗?”   单星回附议:“参加呗,身上又不会少块肉。再说了,你唱歌不是挺好的吗?” 第37章   听沈岁进说,音乐学院的教授出来上课收费可不便宜,看着沈家的面子,还得收沈岁进八十一小时。   单星回知道价格的时候,瞠目吐槽:“每天就来教你喊那两嗓子,弹个两首,他就敢收八十?!”   普通餐馆的洗碗小妹,就是一天下来把手洗破皮,洗好的碗从故宫门口叠放到崇文门,也挣不了八十的一半。   “人家正经军艺出来的,不仅有军衔,在音乐学院还是副院长、正教授,他们这种压根也不差钱,愿意带我,纯粹是看在我爷爷的面子上。”   沈岁进被他们怂恿的,也有点想去参加校园歌手大赛了,但唱什么曲子,又犯了难。   “也不知道要选什么曲子……”   “打114问下,元旦那天下不下雪,下雪的话就唱《飘雪》。”单星回说。   “你可真损啊星回,这是存心不让沈岁进拿名次啊?《飘雪》,亏你想得出来,还嫌咱们前奏没听够呢!”陆威忍住不怀疑单星回的居心叵测。   附中的下课铃声,就是陈慧娴《飘雪》的开头前奏,学生就跟中魔了一样,一天天的,不得听个百八十回,早听吐了。   沈岁进倒是觉得不错:“这歌儿,咱们学校的老师和领导爱听,不然怎么会把这歌当下课铃声呢?评委里没有学生吧……?”   沈岁进换了个角度想,决定名次的是老师和校领导们,决定权在他们手里,投其所好也算是走了个小捷径。   陆威觉得他俩真是人才,想问题角度果然刁钻,选个歌儿还能揣测上评委们的喜好。   陆威说:“初赛的歌选好了,那决赛的呢?”   说的好像沈岁进一定进得了决赛一样。   “决赛选首英文歌吧,沈岁进擅长。”单星回想也不想的提议。   陆威一下把脸土得像个倭瓜,抓头挠腮的说:“诶诶,在乎在乎我们这些学渣的感受!中文都听不明白,还英文,是想逼死我们吗!”   “英文的话……卡朋特的《Yesterday Once More》倒是不错,耳熟能详,大家都会哼哼两句。”   陆威感觉自己,深深被冒犯到了。   沈岁进言外之意,自己不就是那个,“大家”之外的文盲傻逼吗?   风马流星的举手说:“我没听过,不会哼哼。”   单星回和沈岁进自动忽略了群众的意见,异口同声地说:“你不算数。”   “啥意思啊?!”   怎么他就算不得数,他不是人啊?!   单星回白了他一眼,道:“昨天沈岁进借你抄英语作业,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抄都能抄错行,正确答案全对错了号!本来平时老师就睁只眼闭只眼,放你一马,结果你自己傻逼的送上人头。你要是独善其身还好,非得把我拉下水,说我让你去抄的,老子还没削你呢!卖友求荣啊这是……抄个作业都能抄错,你这英语是彻底没救了,还听英文歌?你要是肯听两首英文歌,也不至于A到Z,26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   见他翻旧账,陆威顿时气焰矮了两截,自己这事儿确实办的不地道,但这不是为了保住沈公主嘛……   陆威挠挠头,说:“行,那就定那个,椰丝特得劲儿蚊子毛。”   单星回:“啥玩意?”   陆威:“蚊子毛啊……”   沈岁进实在憋不住了,爆笑说:“他说的是《Yesterday Once More》。”   单星回当场厥倒。   *****   校园里固定的三人行,一到校门口,陆威就会自动剥离组织,坐上自家的小汽车先行离开。   徐慧兰上个月底刚提了一辆大众汽车,一时技痒,每天就爱开着车兜远路。   今天单位里没什么事,她就提前下班,开到附中这来接沈岁进。   沈岁进刚出校门,就看见了那辆崭新的红色轿车。   牌照还是徐慧兰的生日,1128。   单星回也认出了车里的徐慧兰,扭头问道:“你今天放学后有事儿?”   附中到家属院就这点距离,也用不着接啊?   沈岁进努努嘴说:“没事,我徐阿姨技痒,架不住买了新车,爱炫一炫。”   免费的车谁不爱。   原本买车的十五万,徐慧兰打算从自己的积蓄里出。   但徐慧兰的爸妈,架不住终于把老闺女嫁出去那股激动劲儿,心情神清气爽,便帮徐慧兰把十五万全掏了。   公婆一下子帮嫁出去的小姑子掏了这么多,徐慧兰娘家的嫂子,还在他哥面前阴阳怪气的嘀咕了几句,说什么:“慧兰买车这事儿你知道吗?咱爸妈多疼她啊!十几万的车说买就给买,咱们俊俊,过年想去海南玩,你爸妈都不舍得给孙子花钱呢!”   这诛心的话,倒是让徐慧兰的大哥,一嘴就给顶了回去:“你跟着我爸姓徐吗?饭多吃,话少说!有手有脚,这家里又不缺你吃喝,爸妈的钱,爸妈没死,还轮不着你操心!”   车是今年的新款捷达,红色的漆身还是徐慧兰自己选的,就像徐慧兰婚后的日子,红红火火,再舒心不过了。   没有父母在耳边成天催婚唠叨,丈夫是个工具人,需要的时候用一用,不需要的时候就让他在实验室待着。   继女虽然是大小姐出身,但性格一点也不娇气,反而和她这个继母处得像朋友。   早知道结婚后,是过着这样的神仙日子,徐慧兰早在三五年前,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操办了。   “小进。”徐慧兰摘了安全带,从车窗里探出半个头,叫住刚出校门口的沈岁进。   “星回,你俩上车来,我载你们回家。”   徐慧兰心情好,车上CD还放着邓丽君的专辑。   甜蜜蜜呀——   你笑的甜蜜蜜——   音量震耳,看来这一路驶来,徐慧兰的心情像放飞了一样,飘飘然的。   沈岁进钻进车里,问:“徐阿姨,你车上有陈慧娴《飘雪》那张专辑吗?”   徐慧兰调小了音量,说:“好像有,我找找。”   一面手指在十来张CD里挑拣,一面问道:“你喜欢陈慧娴?”   单星回替她回答:“她准备参加学校今年的校园歌手大赛,选了首《飘雪》作为初赛歌曲。”   徐慧兰说:“什么时候比赛?我和你爸到时候给你在台下加油鼓劲,鲜花也不能少,我们小进唱歌那么好,一嗓子堪比黄鹂鸟,肯定能拿上奖!我再去跟单位借台数码相机,到时候给你拍照。”   说的沈岁进都快不好意思了。   她才跟着音乐学院的老师学了一年不到,跟那些有童子功的同学比,还是差远了。   要是徐阿姨和她爸真去看她比赛,到时候她灰扑扑的连个三等奖都没有,那也太丢人了!   沈岁进为了防止尴尬场面发生,连连摆手说:“学校就是自己组织,乐着玩儿,家长进不来的。要是家长全塞进来,附中得配多少安保啊?”   徐慧兰从善如流的说:“那到时候我和你爸买了花,让星回给你送上舞台。嘿,找到了,《飘雪》!”   没多久,车里就响起下课魔音般的悠扬前奏。   登、登、登登、登……   徐慧兰一边悠闲的转着方向盘,一边看着后视镜的单星回,说:“星回,听你妈说,这星期你姥姥要回兴州去?上回我请她帮我,给我小侄女打了两件小毛衣,还没谢她呢!你姥姥这手艺,织得比店里还好!”   徐慧兰因为某种原因,对兴州有一份青睐,她对兴州的人莫名有一股好感。   单星回:“我姥姥的手术刀口早长好了,不过我妈舍不得她回去。我妈还在成人学校上会计课,平时白天家里就没人,她想让我姥姥在家里帮忙打点,万一我爸回来,还能盯着我爸把午饭给吃了。”   沈岁进:“上回你姥姥来我家借电话,我听见你姥姥和你姥爷说的悄悄话了。”   单星回:“有什么悄悄事儿?”   沈岁进:“你姥爷让你姥姥别回去,他也想来北京,说你两个舅舅和舅妈以后也想来北京生活,打算让你爸在北京给他们找找活儿。”   单星回:“可拉倒吧!我妈自己工作都没解决呢,这星期五成人学校的会计班就结课了,我妈打算领到学校给的毕业证,就去厂子里面试工作。”   沈岁进:“我听着你那两个舅妈主意特别大!你姥姥和你姥爷在说电话,听筒里光是你两个舅妈在边上撺掇你姥爷。她们让你姥姥接着在北京装病,别回老家。你有两个舅妈对吧?不知道是你哪个舅妈,说让你姥爷也上北京做身体检查,往后就让两个老人生活在你们家。”   他们小孩子可能还不懂,这话里藏着什么样的心思,徐慧兰可是一下就听明白了。   敢情段汁桃的哥哥和嫂子们,那是想把两个老的都塞到北京,他们就可以不顾老人的死活,自己潇洒快活了。   不都说农村是儿子养老吗?   见着段汁桃他们家从兴州小县城搬到了北京,小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就眼红的,也想跟来北京,可那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呀?   光想着啃亲戚的骨头,在骨头缝里吸血,这可不是什么正经人干的事。   想起爹妈掏钱给自己买这辆车的时候,自家的嫂子也在哥哥面前吹枕边风,徐慧兰冷笑着说:“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的日子好,非得来掺和一脚,沾点荤腥,过把瘾!”   徐慧兰和单家的老太太接触下来,倒不觉得单星回的姥姥,是个不明事理,啃女儿女婿的老糊涂。   相反,老人手脚勤快,总把家里、院子里都拾掇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单家的院子,另辟了一小块的菜地,徐慧兰就没见那块地闲过。   单姥姥也总爱撷点吃不完的新鲜黄瓜、西红柿,还有豆角给他们这院子送。   观察下来,老太太对孩子也舍得,单星回想吃红烧肉,想喝汽水,老太太就乐呵呵的去买,没有不应的。   想来应该是段汁桃的哥哥嫂子们,在老家不太争气,眼热妹妹妹夫一家过得红火,打算来这打打秋风了。   “星回,你妈在成人学校,学的是会计?”徐慧兰问。   “嗯,她在家里闲着没事,报着学,总觉得学历不如我爸,矮我爸一头似的。”   徐慧兰失笑了一下,想着隔壁单琮容和丈夫沈海森,两个活宝斗嘴的样子,两个加起来七十岁的人,还像长不大的愣头青一样。   那样心思单纯的人,哪里会嫌弃段汁桃这样的贤妻?   徐慧兰思考了一下,说:“我单位倒是没空着的会计职位了,刚借调来的小姑娘还算伶俐。不过我可以帮你妈问问,新华书店集团缺不缺这个口子,左右它那和我们出版局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开个介绍信,想来帮你妈找个会计活不是难事。”   *****   徐慧兰嫁过来也有一小段时日了,再加上沈岁进时不时在单星回的耳边嚼耳根子,单星回对徐慧兰的性格,也就大致了解了一些。   她这人,年纪轻轻就坐上了部门副处,不会像那些浸淫在官场里,喝了酒就开始不着调吹牛的芝麻小官一样。   徐慧兰说话办事,还是比较谨慎的。   既然她觉得帮自己妈介绍工作,不算什么难事,那么单星回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也算搭上徐处长的东风,了了段女士这么多年的一桩心事,即将要成为领薪水的职场人了。   “徐阿姨,这事儿你还是亲自和我妈说吧。回头我跟我妈说,我妈还以为我骗她。”   “这有什么可骗的,新华书店集团那么多的门店,总有空出来的岗位。你妈是个利索人,光是瞧性子,就知道是个又勤快又仔细的人,我这可是给他们集团输送人才,他们要感谢我还来不及!正好,我也要去你家,谢谢你姥姥替我打的两件毛衣。”   一路聊着,车子很快就停在了家属院的巷子口。   徐慧兰说:“你们先下车,我去把车停好,星回记得给我留门,我直接上你家去。”   沈岁进说:“徐阿姨,那我也去星回他们家,先不回家了。”   单星回心想:徐阿姨的效率果然高,刚说出嘴的话,马上就要拍板定下来。果然是雷厉风行、赫赫生威的女领导。   单星回进了家门,看见他姥姥在菜地里喂肥料,地上还倒着一把新掐下来的毛毛菜,看样子晚上是要炒。   单姥姥看见沈岁进也一起进门,就问:“小进,你家大人晚上又加班啊?”   沈岁进卸了一只肩膀上的书包带子下来,说:“不加班,我徐阿姨停车去了,一会要来谢谢您。”   单姥姥从菜地里弯起腰,手上还抓着一把固体肥料,说:“我有什么可谢的?”   话还在嘴边,刚落地,就听院子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隔着院墙对里面喊道:“星回姥姥,谢谢你上回替我打的两件小毛衣!我侄女上星期过生日的时候就穿着,扎两个小辫儿,戴两朵红花,别提多好看了。我妈都说,这毛衣像是商场里买的,一点不像织的,夸你的手艺针脚,像机器一样好!”   原来为着这事儿呢,单姥姥被夸得心里美滋滋的,从地里出来招呼徐慧兰,说:“这有什么可谢的!小孩衣服小,三两天就织完一件。再说,还是你的羊绒毛线买的好,纯山羊绒的,织出来,那料子又轻又暖和,瞅着就知道不是便宜货。你们城里人都是识货的,肯定都说毛衣好,哪里是为了我的手艺呢。”   这波商业互吹实在到位,连厨房里,在炒毛豆的段汁桃听了,都觉得一阵肉麻。   段汁桃撩开厨房的帘子,喊徐慧兰进来坐,又叫单星回去屋里,拿点饼干瓜子和水果出来摆着。   徐慧兰是个爽快人,刚坐下,就向段汁桃说明来意:“段大姐,我听星回说,你在成人学校的会计课,这星期就结课了。我认识新华书店的人,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帮你写封介绍信,问问他们那边缺不缺会计。”   段汁桃听了,别提心里有多惊喜了。   上午下课回来,她还和吾翠芝念叨,也不知道当初报班的八百块钱能不能挣回来。   现在经济形势这么不好,国企到处改制裁员,想找份工作,别提有多难了,光是想想,都觉得灰心。   段汁桃一时高兴的忘记了厨房灶台还没关火,连声应说:“哪里会嫌弃,谢你来不及呢,慧兰妹子,你可真是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正愁着毕业了找不着工作。不过我也怕给你丢人,我除了初中毕业那阵,跟着我哥在村里的大队干过一阵会计,就只现在上了半年的会计课,说专业肯定算不上,真怕到时候给你丢人,辜负了你的一片好心。”   徐慧兰坐下,剥了个桌上的橘子,说:“你放心吧,那里头不如你的人多了去了,大字不识的,都照样坐上了班。你是个聪明勤快人,不愁活在你手里干不出成绩来。咱们两家也别客气,就隔了一道墙,丫头她爸和星回他爸是同事,丫头和星回是同桌,我和海森平时工作忙,闺女少不了上你家来叨扰。”   “嗯,这季节,橘子甜的沁喉咙!”徐慧兰塞了一瓣的橘子到嘴里,说:“你们兴州老家的橘子真是甜,星回他姑姑真是好,有什么好东西,时不时就给你们邮过来。”   段汁桃倒了杯凉白开给她解腻,说:“是呢,我家小姑子,最牵挂我们一家。我们在北京,也老是惦记她在老家过得好不好,毕竟我们一家子都搬了出来,她回娘家,都没人了。”   徐慧兰提点道:“星回说他姥姥这星期就回兴州了,上回老太太上我们家打电话,我在旁边听了一嘴,好像说你家老爷子身体也不舒服,想上北京的医院来瞧瞧?”   没听说啊,爸的身体也出毛病了?   段汁桃完全想不起来,她爹和她说过身体有哪里不舒服,丈二摸不着头脑的说:“不会吧,我昨天还在电话亭和我爸通电话来着,吩咐他到时候上火车站去接我妈,没听他说,身体哪儿不痛快啊?”   这事儿单星回他姥姥再清楚不过是怎么回事了,只见老太太拎着从菜地里换下来的拖鞋,神色愤懑,把沾着泥星的拖鞋,往院子里的水龙头下面重重一掷,高声道:“他哪里是身体不舒服,他那是心里不痛快!”   光是看老妈这阵仗,段汁桃就知道,又是哥哥嫂嫂们在自己爹面前吹风,撺掇着老头也来北京,到时候再一步步的,让她把哥哥嫂子们全都一个个接到北京来。   徐慧兰只消看老太太发沉的脸色一眼,再瞧瞧段汁桃也心有领会的模样,便知道这母女两个是一心的。   都是明白人,谁都不想让老家那几个糊涂蛋,把这好日子给搅和了。   搓了搓手上沾染的橘子丝儿,徐慧兰起身准备告辞:“闻到糊味儿了,段大姐你先忙炒菜,我也先回去做饭。工作那事,你等我信儿啊……”   “呀!锅里的毛豆仁儿……!”   徐慧兰出门前,看见沈岁进和单星回伏在书房的窗前,点起了黄澄澄的台灯,两人都专心埋首写作业,于是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回自己家去了。   打算一会面条下好了,再吆喝沈岁进回来吃饭。   锅里的水开了,徐慧兰去冰箱里拿出昨天晚上擀好的面条,听见院子里自行车推进来的声音,伸脖子往窗外一瞧,果然是沈海森回来了。   等沈海森进屋,徐慧兰问他;“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家里面条不够了啊,你没提前说你要回来吃,这里就只有我和闺女的份。”   沈海森头疼脑热的说:“帮我锅里煮点粥,晚点我起来喝。”   徐慧兰看见他的脸色不太对劲,白皙皙的,嘴唇都没什么血色,再听沈海森咳嗽了两声,问道:“感冒了?”   沈海森点点头,“实在头疼得厉害,额头眉毛这一圈,锯子来回拉扯的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喉咙也痛,咽个口水都不敢咽。”   徐慧兰接口道:“肯定是病毒性感冒了。让你晚上骑车回来不戴手套,围巾也不系上,钻到被窝里,寒浸浸的,连我都跟着打颤儿。”   沈海森不好意思的说:“对不住,要不今晚我上保姆房睡吧?梅姐走的时候,那屋打扫的干干净净,我抱团被子过去就行,省的传染给你。家里被子放哪儿了?我撑不住,先去睡会,兴许起来能好点。”   徐慧兰说:“我可没那么矫情,你睡咱们屋吧,我不嫌弃你。这会你要睡,这一睡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没准睡到天亮去,我的面条先紧着你吃了,你上饭厅坐着,面条容易煮,一会就能好。”   沈海森感激的望了她一眼,想说些感谢的话,但头疼实在没办法让他表达更多的谢意,扶着额,就去饭厅的椅子上瘫软了下来。   等徐慧兰端着面条出来的时候,沈海森已经趴在饭桌上打起了轻鼾。   这人,睡神转世啊?   煮个面条的功夫,趴在桌子上也能睡着。   徐慧兰放下面条,轻轻晃了晃沈海森的肩膀。   “老沈,醒醒,先吃饭。”   一抬头把徐慧兰吓了一大跳,这人整张脸烧得通红,连眼神瞧着都不大清醒的样子。   一摸,果然,额头滚烫。   徐慧兰搀着他先去客厅的沙发坐,走了两步,沈海森就浑身绵软的全靠在了徐慧兰身上。   “我送你上医院吧。”徐慧兰被他的重量压得,险些一个踉跄。   “不用,睡一觉就能好。”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听话?!”   “真没事,我之前感冒,都是睡一觉就好。”   “你不去我要打120叫救护车了。”   “……”   “去不去?”   “……去。”   徐慧兰冲着院子喊了一嗓子:“小进,你爸发烧了,我送他上医院。桌上有煮好的面条,你记着吃。晚上要是挂点滴挂到太晚,我们没回来,你就锁好门自己先睡。”   “啊?哦、好——”   单星回停笔,抬头,说:“你爸病了,你不去瞧瞧?”   沈岁进低下头,把最后一个数字填到空格里,简单明了的说:“我去当什么电灯泡。”   单星回露出你思想觉悟真高的表情,撑着头,歪着脑袋打量沈岁进,说:“沈岁进,别瞧你学习成绩不行,但有时候,人情世故是真聪明。”   沈岁进头也不抬的说:“明明我成绩进步了很多好不好!”   当然和他这种年级第一还有一大段差距,但也已经从各科不及格边缘,慢慢爬到七八十分往上了。   上次月考,她数学还首次突破90大关。   单星回说:“徐阿姨好像对你爸好点了。”   沈岁进回想起最近,她爹和继母在家里的互动,一点也不像第一次见到的那样,徐慧兰对她爹冷若冰霜,面上不是不屑,就是敷衍,总之完全没把这桩婚事当一回事的样子。   可渐渐的,徐阿姨也会关心起她爸了。   比如,徐阿姨嫌弃她爸邋遢,三天不换袜子,原来都是使唤她爸自己把袜子给洗了。   但某一天夜里起来上厕所,睡眼朦胧的沈岁进,居然见了鬼一样,一连揉了好几下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她看见徐慧兰正蹲在院子的水龙头下面,一边哼着欢快的小调,一边摇头晃脑地帮她爸搓袜子。   至于为什么沈岁进会一眼就认出,徐慧兰手上的袜子是她爹的,那是因为家里就他一个男的,除了他,谁也不爱穿黑袜子。   想到徐阿姨刚结婚那会,继母和亲爹睡在一起的头一天晚上,徐阿姨刚进屋,就颐指气使的,让她爹把他自己的内裤和臭袜子给搓了。   那会梅姨还在,就很看不过眼,觉得一个女人,怎么能叫自己的丈夫亲自去洗内裤和袜子呢?这种活难道不应该是妻子干的吗?   谁知道,徐慧兰是个厉害的辣子,瞄了神色不痛快的梅姐一眼,反手就让沈海森把她自己的内裤也一并给搓了。   给他惯的!   谁规定男的不干家务,在家只当甩手掌柜啊?   在她徐慧兰这,男女平等。女的要干什么,男的也得相应付出什么。   没道理她起来给做了早饭,男的内裤和袜子还等着她洗。   可随着结婚的时间越来越长,沈岁进发现,当初剑拔弩张、寸步不让的继母徐慧兰,渐渐也会迁就,在生活上完全找不着调的父亲了。   洗内衣内裤、搓袜子、做饭、打扫卫生,正常主妇在家里做的活,徐慧兰从漠不关心,锱铢必较的态势,逐渐一个个拣了起来。   甚至,徐慧兰英气的眉眼,似乎都被这段婚姻,渐渐柔化,渗出了几分小儿女的温柔。   这些变化,沈岁进都看在眼里。   在她看来,这是父亲和继母心灵越来越靠近的标志。   也意味着,这个重组家庭的主力们,渐渐朝同一个生活目标去奋斗,作为这个家庭最直接的核心利益受益者,沈岁进应该感到欣慰。   可一想到,父亲原来也能和另一个女人,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沈岁进心里那瓶阴暗的小醋瓶又打翻了。   爸爸都没帮妈妈洗过内裤呢!   沈岁进叹了口气,不想说话。   “好好的你叹什么气啊?”单星回不解。   “大概觉得自己快被抛下了吧,这滋味,挺不好受的。”沈岁进低落的说。   “傻子。”女孩的多愁善感,总是突如其来。   “你才傻。”   单星回随便瞄了眼她的数学作业,手指在错题上,点了点,“这道算数,开头公式就抄错了。所以,谁傻?”   沈岁进双手抱着,伏在桌上,下巴抵着手臂,情绪怅然的说:“单星回,我真没用,我又吃我爸的醋了。徐阿姨对我爸好,我心里总是别扭……”   单星回挑眉,脸色变幻莫测的道:“……你难道喜欢徐阿姨?不会吧,她喜欢你爸,你还对你爸吃醋了?”   沈岁进觉得他简直二百五,不可理喻,老是故意气她,生气的说:“能不能正经点!”   单星回哄她说:“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还真相信书上那套存天理,灭人欲啊?是个人都得有七情六欲,喜怒哀嗔,你不是说了,你不喜欢你妈像个程序严谨的机器人,太冷冰冰了吗?你这样有哭有笑,不挺好?”   他说的不错。   她确实不喜欢妈妈凡事都冷冰冰的,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但她这时候,却希望自己像妈妈,情绪不会起伏,也不会因为这些事而感到失落。   “算了,我自己消化吧。我真希望自己快点长大,能自己搬出去一个人住。”   “长大有什么好,我瞧我爸妈,活得也不轻松啊。”   “也许这世上,根本就没一个人过得真正开心,真正轻松吧!”   “这话说的,就和哲学家一样,马克思不收了你做关门弟子,真是太可惜了。”   “我擦,你这是想我早死啊?马克思都去见他祖宗多少年了。”   “不错,不错,沈公主脏话越说越溜。”   “……”   ******   学校元旦文艺汇演和校园歌手大赛准备得如火如荼。   参加这次演出的学生,放学后,塞满了教学楼的边边角角,扎堆排练。   陆威叫来了,他初三的学姐兼女友——陈珍妮,来观摩他的街舞排--------------丽嘉演。   学校掌管室内篮球教室大门的大爷,晃悠悠的甩着一圈钥匙,正准备锁门。   陆威立在门口,早有准备的,给大爷递上一包烟,跟大爷说:“师傅,学校马上要文艺汇演,篮球教室借我排练半小时,半小时一到,我们就走。”   大爷估计没少收过陆威的烟,毫不尴尬的伸手把烟接了过来,塞进外套内口袋,一点拒绝的意思都没有,嘴里含含糊糊的说:“不准超过半小时啊!出来的时候记得给门上锁。”   引得单星回和沈岁进,纷纷对陆威侧目,行啊,看来把商户给他爸送礼的那套,照学照搬的运用上了。   偌大的篮球教室,在里面,鞋底擦着上了漆的地板走,脚步声还会在空间里荡起吱吱的回音。   进门上了锁,里头全是自己人,陆威一点也不顾忌地牵起陈珍妮的手,说:“年底大扫除,篮球室的椅子,都被学校的清洁工拉走去洗白白了,一会我的书包给你当垫子,你挑个地儿,就坐在我的书包上,看我跳。”   单星回鄙视地说:“我呢?你的书包怎么不给我坐?”   陆威踢了他一脚,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 第38章   学校这次唯一的单人舞,内容是街舞,这可是陆威自己去校领导面前争取来的。   陈珍妮下半年就中考了,按她的成绩,上京大附高肯定没问题,但陆威自己,就够呛。   谁也不知道未来的前途会怎么样,陆威觉得,得趁着这个大好时机,让陈珍妮见识到自己在舞台上万人迷的一面。   这样,就算以后不在一个学校上学了,陈珍妮也会对他念念不忘。   陈珍妮捧着陆威肩上卸下来的书包,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倒不真把他的书包当坐垫,而是把自己的书包垫在下面,靠墙坐了下来。   光这一个细节,就让单星回和沈岁进对陈珍妮夸口不停,这可比陆威之前找的一干女朋友靠谱多了,不是把他当有钱的傻子,乱花他的钱,就觉得他人单纯,好欺负。   陆威拍了拍手,掌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陆威清了清嗓子说:“别开小差,街舞马上开始。”   沈岁进问:“你这街舞叫什么名字啊?也给起个名号啊!”   陆威大言不惭地用蹩脚英语说:“《For Jenny》。”   沈岁进听的,差点被酸掉了牙。   靠,给他矫情的。   撒狗粮都撒到全校的文艺汇演上了。   陈珍妮抿嘴一笑,说:“别贫了,快跳吧。回去晚了,我妈下次开家长会,又得问老师是不是经常拖堂了。”   陆威被催的,脱下外套,甩在边上的篮球架子上,立马劈了个半岔,开始热身。   陆威往耳朵里塞了个耳机,耳机的线连着口袋里的MP3,自我陶醉,忘情地跳着。   沈岁进倒是很好奇他口袋里装的是什么,怎么跟孙悟空的紧箍咒一样,戴上那东西,陆威就开始不自觉的群魔乱舞呢?   陆威一曲跳罢,摘下耳机,热汗淋漓地跑到陈珍妮面前,兴致冲冲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陈珍妮好笑的说:“好奇怪的舞蹈,像僵尸跳舞。还有,你那个步伐是怎么做到的?像凭空划船一样,好神奇!”   被女友认可舞技,陆威骄傲地说:“那叫太空步,迈克尔杰克逊跳的最有名,我跟着他演唱会的光碟学的。刚学的时候,我在家里,磨得地板一天到晚咯吱响,我妈都觉得我是不是有病,在家里穿什么鞋。”   沈岁进眼尖的盯在他口袋露出来的耳机线上,指着问:“你兜里的是什么?”   陆威拿出橡皮擦大小的MP3,说:“这是MP3,跟咱们的录音机差不多,播放歌曲的。长得和传呼机差不多,是我舅舅跟着国外一个大公司的实验室研发的,还没上市呢,可以听歌,不过往里头倒歌挺复杂的,还得连电脑。”   那是挺复杂的,这年头有电脑的家庭可不多,就连家属院里都是凤毛麟角。   沈岁进好奇的看了一眼,伸出手说:“借我瞧瞧。”   陆威一面不情不愿地掏口袋,一面不放心地说:“别让我上贡了啊!珍妮还没玩过呢。”   单星回也想研究研究,蹬了他一屁股,骂道:“见色忘友的东西,对得起这些年我们给你抄的作业吗?!”   陆威捂着屁股,龇牙咧嘴大呼:“两个土匪!”   陈珍妮笑着说:“别搭理他,他这人就是爱开玩笑,我不玩,你们玩吧。”   沈岁进扭头对陈珍妮露出一个笑:“学姐见笑了啊!我们就看看,马上还给陆威。”   陈珍妮抬手看了眼腕表,说:“陆威,我真得回家了。”   沈岁进也催促道:“陆威,珍妮姐快中考了,家里肯定看得严,你先送珍妮姐回家吧。”   陆威抓狂的挠头说:“还想再磨一会洋工呢,那我们俩先回去了啊,你和星回再利用利用篮球室,好歹把烟钱给用回本。”   沈岁进研究了一会MP3,果真这东西除了会放歌之外,和传呼机还挺像的。有屏幕,会滚动字幕,耳机往上面一插,就能有音乐播放出来,是比录音机和随身听小巧许多。   “还你,等上市了,帮我买一个。”沈岁进把MP3塞到陆威手里。   “我舅说要上市没那么快,你真要玩儿,回头我再问问他,还有没有多的样机。”   “行了,不和你扯了,你先回去吧,我和星回再练会歌。”   陆威抓起书包,跟着在陈珍妮的后头,低着头小媳妇似的,让单星回和沈岁进瞧了,觉得真是一物降一物。   “陆威还没和陈珍妮说呢,他这人,有时候就是憋着一股劲儿,让旁人看了替他愁。”单星回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叹气说。   沈岁进问道:“说什么?他难道做了什么对不起陈珍妮的事儿?别吧,那也忒不厚道了,咱们威威也不像个垃圾桶待回收的渣男啊?”   单星回看了她一眼,幽幽地说:“陆威准备等陈珍妮毕业了,就准备去上语言学校,高中估计就去国外读了。”   沈岁进听了,大为震惊。   震惊的点不是陆威要去国外读高中,而是这么大的事,作为初二八班的铁三角,她居然是从单星回里听到这件事,而不是陆威亲口告诉她。   沈岁进失落了一会,才说:“白借他抄作业了,心里的小九九也不和我说。他要是跟我说了,我就知道他这回这么努力地练舞,是为了给陈珍妮一个美好的回忆,肯定帮他多琢磨琢磨该怎么练,而不是光顾着练自己准备的两首歌了。”   单星回一个推手打住的动作,赶紧说:“别,人都还没走呢,你就来这一套。就是怕你们女生多愁善感,才不提前告诉你们。再说,陆威这成绩上附高确实没戏,他爸他妈给他弄了个非洲户口,塞到国外学个几年,照样回来参加国内的高考。路子都铺好了,到时候还和咱们到京大汇合。他没跟你说,是他也没想好要不要走这条路子,万一他在国外吃不了苦,半道认怂了,到时候可没脸来见你。”   沈岁进有些哭笑不得,心想陆威这人平时看着不着调,情感倒是丰富的像个戏精。   “他傻啊,他爹妈这么操心他的学业,什么都规划好了,还琢磨个什么劲儿?别到时候你考上了京大,我考上了北大,他考上了地瓜,闹着玩儿呢?咱们仨规划着一块进京大,不挺好吗?不过那会我爷爷多半也退休了……没事,到时候你爸和我爸还可以罩着咱们。”   单星回斜目看着沈岁进,她把上京大说的跟切棵白菜一样容易,整的京大好像是她家。   全国那么多号学生,一年才几个上京大啊?   单星回转念一想,哦,不对,京大确实是她家。   京大的大当家,还是她爷爷,她是当真无愧的京大小公主。   “得了,你还练歌吗?”单星回倚靠着篮球框,把腿叠搭在一起站着。   “不练了,左右后天就元旦汇演了,也练不出什么花来,就这样吧。”沈岁进抓起书包往肩上一搭,准备走人。   想起陆威即将远渡重洋,单星回突然问:“你还想回美国吗?”   沈岁进的往门边走的步伐滞了滞,回头盯着他那张吊儿郎当的脸,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问。   “回去干什么?”   “你不是在美国长大的吗,问问而已。”   “难道你想回兴州?”沈岁进觉得不会吧……没听说过谁在北京城站稳了脚跟,还愿意回小县城啊?   “那不就得了!”   单星回头疼的说:“纽约能和兴州一样吗?”   沈岁进斩钉截铁的说:“都一样,在哪不是生活。”   单星回:“……”   想起来上回徐慧兰说给段汁桃介绍工作的事,沈岁进问道:“今天好像是你妈去新华书店上班的第一天吧?”   单星回拎起书包准备和她一起回去,“徐阿姨的效率也太高了,上个星期刚说起这事,我妈的毕业证刚拿到手,就拿着徐阿姨的介绍信去新单位报道了。”   沈岁进嘿嘿笑着说:“我徐阿姨不仅盘靓条顺,人还特利落,我都欣赏她那股利落劲儿!”   单星回跟上她的步伐,把篮球室的大铁门落好锁,夕阳烙得铁锈斑驳的锁柄都不那么磕碜了,像是镀了一层金箔。   在篮球室里耽搁了一会,校园里的学生们已经走了大半,明明场地还是那么大,但因为走动的人少了,整个校园显得空旷下来。   沈岁进想去校门口买根糖葫芦,再买一袋驴打滚,不知道这会卖光了没有,心急走路就快。   单星回跟在她边上从容的亦步亦趋,劝道:“该你的跑不了,最近流动摊贩整治得严,小贩们还不一定出得了摊儿。”   沈岁进回道:“徐阿姨晚上领我爸上她娘家去。我那个新姥姥,家里刚装了电话,一天三催四催的打电话喊我爸‘姑爷,上家里来吃饭’,我不想去,就说晚上在学校参加元旦汇演的排练。”   “那你就吃糖葫芦和驴打滚当晚饭?”单星回突然想到,这要是梅姨在,那指定要搂着沈岁进嚎啕大哭,觉得是徐慧兰这个后妈虐待沈岁进了。   “我在外面随便吃点吧,也不去食堂了,省的碰上院里的熟人,回头徐阿姨知道我没在学校排练,就该多心了。”   “那你上我家吃呗。”多简单,又不是头一回。   “你觉得你回家能有饭吃?”沈岁进流露出算无遗策的神秘笑容。   单星回:“?”   “以我对你妈的了解,那股做事认真较劲的性子,段阿姨上班头一天,肯定在单位加班。你姥姥不是回兴州了,家里也没人做饭了吧……”   还有功夫请她上他家搭伙吃饭,看来小单同志还是没认清局势啊!   双职工家庭,孩子放学回家还想定时定点吃上饭,那简直三头六臂都整不出这样的场面,光是赶回家能陪孩子唠会嗑,都是紧赶慢赶兵荒马乱的场面。   自从梅姨从她家下岗,徐慧兰有时候又在单位加班,沈岁进晚饭这顿经常就是在京大食堂度过了。有时候在食堂实在吃得腻味了,就四处钻巷子晃大街找好吃的饭馆。   沈岁进同情的搭了搭他的肩:“欢迎加入放学后四处打野的队伍啊。”   *****   十二月末端的太阳,像个昏沉无力的年迈老人,才刚过了四点,夕阳就坠得只剩半个圆盘。   附中的舞台,在最后一抹夕阳余晖被吞尽后,彻底大放光彩,亮起的灯光闪烁着精妙绝伦的霓虹。   听说这次负责舞美的团队,还是请外头风头正盛的新锐团队做的。据说团队老板有留学背景,做过几次国外中大型演唱会的案子;也有人说,这个团队的老板,是校长的亲侄子。   总之这些流言传来传去,等沈岁进见到舞台庐山真面目的时候,觉得效果倒还真挺朋克的。整个舞台的灯光偏冷,底子里的腻子味儿都是重金属的冷冰冰味道。   一点也不像元旦跨年,倒像是大型迪厅现场。   团队老板有留学背景,审美偏西式,这点沈岁进信了;老板是校长的亲侄子,大约也是真的,搁中国这么喜庆的一个节日,能整成大型露天蹦迪聚众场所,方案还没被否决,说舞美团队老板是附中校长的亲儿子,沈岁进都信。   晚会从四点半准时开始,大约八点左右结束。   附中食堂为了让学生们不饿着肚子参加晚会,下午第二节 课后——三点四十就开放了食堂。   沈岁进要开嗓,就不吃晚饭了。   陆威要跳街舞,怕吃了饭再剧烈运动会闹肚子疼,于是也不吃晚饭。   单星回就给他们去小卖部买了几块巧克力还有几瓶水,等他到操场大草坪上,想找他们会合的时候,大多数学生还在食堂吃晚饭,操场舞台下的座位席还空着老大半。   座位是按照班级排的,跟平时早操拉练的队形差不多,单星回很快就熟门熟路的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眼下陆威和沈岁进应该是去后台对节目单了,单星回把一袋子的水和巧克力放座位上,想着时间差不多快四点,就去校门口接徐慧兰给沈岁进订的花。   许多家长都给今天参加演出的孩子订了鲜花,单星回在传达室长桌上罗列摆放的一众捧花中,锁定了一束巨大粉玫瑰,目测起码99朵往上。   直觉告诉他,这么大捧且夸张的花束,符合狗腿下属为领导办事的手笔。   果不其然,单星回捏起鲜花上的卡片,落款是“徐慧兰”三个字。   据沈岁进说,徐慧兰身边有一位极其狗腿的下属,但凡徐慧兰发话,就没有这个下属办不成的事。甚至有一回下暴雨,徐慧兰因为要加班走不开,又担心沈岁进放学没伞,都是这位下属自告奋勇地从东二环送到了西三环。   那次送伞真是吓到沈岁进了。   二十来岁一个大小伙,毕恭毕敬地等在校门口,浑身被暴雨浇透,看见从学校大门出来的沈岁进,小伙殷勤至极地拥到跟前喊了一声:“沈小姐。”   要不是他精准无误地喊出沈岁进的姓,沈岁进还以为是人贩子到附中门前拐孩子来了。   “沈小姐,这是我们徐处长吩咐我给您送的伞。”小伙实在不容易,厚厚的镜片被雨淋的雾蒙蒙水淋淋的,这么大的雨,他撑的伞几乎无济于事。   雨声很大且嘈杂,沈岁进和单星回挤在一把伞下,拔高了声调和他说话:“你怎么认出我的?”   小伙笑着恭敬道:“我们徐处办公桌上就是你们的全家福。”   沈岁进愣了,没想到徐慧兰对这个家还挺重视。沈岁进不记得有和徐慧兰以及父亲拍过什么正经的全家福,小伙说的那张“全家福”,如果没错的话,应该是在父亲和徐慧兰的婚礼上,一家三口忙忙凑凑在酒店拍的一张纪念照。   小伙自然是知道了徐慧兰所嫁的门第绝非一般,人往高处走,有时候全仗着人前伏低做小。   有个口号是:人在体制走,低头马屁第一流;大腿抱得紧,日后一定行。   原本徐慧兰在单位的行事作风就让下属闻风丧胆,本来单位里的大妈大婶爱在背后嚼舌根,酸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没想到徐慧兰的命还出奇的好,居然在大龄未婚的情况下,能捡着一个身世显赫的金龟婿。   人么,总是吃不到葡萄爱说葡萄酸,那些原本在背后臊徐慧兰是老姑娘的大妈们,这下又改口说徐慧兰年纪轻轻给人上赶着当填房、做后妈了。总之,业务能力没徐慧兰能打,便一定要挑点徐慧兰身上的刺儿,她们才能在心理上平衡一些。   但沈家可不是一般的名门望族,里头的水有多深,只消在北京城稍微一打听,就知道沈家枝节的厉害。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   因此对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女低头哈腰,小伙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光彩之处,反而鞍前马后,替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姐,殷勤地打起了伞,甚至像接待领导一般,细心地用手挡着伞骨,不让伞骨碰着沈岁进的一根头发丝。   看着小伙歪着脑袋把他自己的伞夹在肩膀上自顾不暇,却还要殷勤地为沈岁进打伞,单星回实在看不下去,接过他手中的伞,催促说:“您忙去吧,我和沈岁进是邻居,平时我们都一起放学回家。”   小伙感激地点点头,却仍旧呆呆的杵在原地,饱含热情地目送着单星回和沈岁进远去。   沈岁进和单星回走开了好远一段路,她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说:“啊,他应该就是徐阿姨单位的那个小马,上回的手抄报作业,还是徐阿姨让他他帮我画的!”   单星回哂笑一声,“那他一定很爱放屁。”   沈岁进维护道:“人家爱不爱放屁,也不碍着你什么啊?这人不错,大老远的还给我送伞。”   单星回翻了个白眼,无情的嘲弄:“姓马,爱放屁,且成精,马屁精!”   “……”   沈岁进哑口无言。   *****   单星回捧着一大束粉玫瑰,笨重的像一个抱蛋的老母鸡,漆黑的两个眼珠子从粉色的重重叠影后面露出来,回到操场上的座位,班级里有人打趣他——   “这是给咱们沈公主送的吧?”   单星回飞斜过去一个冷峭的眼神:“别误会,沈岁进家里人给她订的。”   大家笑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单星回你就嘴硬吧!”   单星回耸耸肩:“爱信不信。”   陆威这时候从主席台的地下室钻了出来,看见单星回大老远就喊他:“星回、星回,你过来!”   单星回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热,又被喊起来:“你们俩祖宗,就不能让我歇口气吗?”   陆威急眼说:“沈岁进说不唱了!”   单星回愣了一下,怪道:“她又闹哪门子的大小姐脾气?台子都搭好了,她这是临阵脱逃撂挑子啊?!”   单星回从座位上起来,不忘给陆威捎带过去一瓶矿泉水,大步流星地迈步向陆威走去,凌空把矿泉水往他怀里一丢。   陆威单手在半空抓住矿泉水,拧开瓶盖,大口大口地仰脖子灌下去,喉咙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谁知道她又哪根筋搭错了,我帮她拿外套,她去女厕所上个了厕所回来,脸色就很阴沉,水泥灰都比她的脸要好看。”   单星回觉得陆威神经大条,女厕所里是非多,这不是从古贯今的真理吗。   定睛一看,陆威的手上果然搭着沈岁进的白色羽绒服。   “人呢?”单星回问。   “还在地下室的化妆间里。”陆威指了指远处的主席台。   单星回示意他把沈岁进的外套递过来,“你先去排练吧,我去哄哄沈岁进,哄得回来接着唱,哄不回来,今晚就全靠你的街舞给我们争口气。”   陆威把羽绒服塞到他手上,挤眉弄眼的说:“你可悠着点啊,这是往火山口怼炸药,一点就着,别怪我没提醒你。”   单星回啐他:“心机婊,你不怼喊我去怼,把我往火坑里推。得了,你赶紧去吧,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陆威大有目送壮士英勇就义的悲壮之情,目含热泪的唤他:“谁叫你是大‘单’人呢!”   *****   找到沈岁进的时候,沈岁进正窝在化妆间的旧沙发上,双手抱膝把脸埋在膝盖里。   单星回的心咯噔了一下,从来没见过沈岁进这副委屈落寞的模样,心里一时不是滋味。平时大院里骄傲不可一世的公主,从来都只在云端被众星捧月地笑着,他下意识的不愿意看见她难过的时刻。   好像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犯起了别扭,似乎在抗议:沈岁进怎么能低落呢?她天生就该被宠着,天生就该一直没心没肺地笑!   单星回压制住内心的心疼,装作嘴贱的说:“哟,咱们大小姐真是可以,外头人都挤疯了,您还有专属的化妆间呢?”   沈岁进的身形明显顿颤了一下,却没有抬起头,反而把脸埋得更深了。   单星回无奈的走到她边上坐了下来。   这沙发估计是某个校领导办公室退休下来的几十年老古董,原本酱红色的皮,掉的跟得了牛皮癣似的,秃一块红一块,里头的弹簧也得了骨质疏松坏的不轻,单星回的重量压下来,沙发的一角一下就软塌下去。   沈岁进的重心一下被陷下去的沙发带歪了,不得不抬起头来,手掌撑着单星回的肩膀,勉强维持住刚刚的姿势。   刚稳住重心,眼见着她又要把头埋下去,单星回眼疾手快的把她的下巴抄了起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端详。   沈岁进倔强地把头别到一边不和他对视。   注意到她眼下两道浅浅半干的泪痕,明显是哭过了,单星回拧起了眉毛,也没心思和她开玩笑了,严肃的问:“怎么了?”   沈岁进还是不说话。   单星回烦躁的说:“说话,你再不说话,我冲女厕所问了啊!”   沈岁进赏了他一个白眼,咬着下唇欲言又止,喉咙滚了两下,才开口:“也没什么。”   没什么你能哭?   单星回认识她这么久,可从没见她这样委屈哭过,就连刚认识她,她妈刚没了的那会,沈岁进都没把眼泪流得这么憋屈。   “你在这等着。”单星回捏起拳头,起身就要去女厕所,看看到底是哪个长舌妇在沈岁进面前嚼舌根了。   “你疯了!”沈岁进赶紧扯住他的袖子,把他重新拉回沙发上。   “什么破沙发!”单星回低骂一声。   经过被沈岁进这么猛一拉坐上去,沙发彻底歇菜了,弹簧从破掉的一层布里彻底捅了出来,扎到了单星回的大腿。   沈岁进没想到会伤到他,愣了一下,不过看着单星回莫名其妙被扎了一下,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破涕为笑。   单星回被弹簧弹扎了一下,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回头仰起脖子,冲沈岁进龇牙咧嘴:“笑了就行。”   气氛总算舒展了一点,不那么憋着股劲儿了。   沈岁进故意绷下脸,嗔他:“别闹我了,一会我真不去唱了,没劲儿。”   单星回见她情绪缓和了,柔声道:“怎么没劲儿了,你这天天搁家里练,早六晚八,我可是听得很带劲儿!再说了,木师太把钢琴都大招人马的给你摆上台了,你好歹你瞧瞧班主任的面子,别抹了她的脸,回头她还得让男同学们搬回音乐教室,别让一群人在你后面做了无用功。”   沈岁进却心意已定地说:“我不去,回头颁奖的时候,别人说我暗箱操作。”   她这么一说,单星回心里总算有了本谱儿。   刚才听陆威突然说她不愿意上台唱了,单星回就猜测到一二分,可能是学校的女生说闲话,觉得沈岁进又在学校里开小灶了。   主席台的地下室有好几间化妆室,其他几间化妆室被堵得水泄不通。里头化妆的化妆,对台词的对台词,人头攒动,比菜市场还热闹。   偏偏沈岁进待的这间,只有沈岁进自己。   “又有人故意针对你了吧,这化妆间也是?”单星回试探性的问。   沈岁进闪烁的瞳孔简直可以用地震来形容,单星回居然一下就捕捉到了她今晚最委屈的点。   见她这么一副被猜中答案不可置信的模样,单星回冷笑着说:“认识你这么久,没见你在学校搞过什么特殊,倒是经常有人故意往你头上扣屎盆子,给你制造‘特殊’。是不是谁故意拦在门口,放出风声说这间是你的专属化妆室,想激起群愤,让大家一起针对你?”   沈岁进的性格单星回再了解不过,平时戏称她为公主,那是玩伴之间的玩笑话,其实沈岁进是再接地气不过的一个女孩了,甚至很多方面都可以用傻气单纯的北京大妞来形容。   有句话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到了沈岁进这,就是有公主命却没公主病。   多让人稀罕的一个姑娘啊,三观正,不娇气,除了有点挑嘴,再和和气气不过的一个人了。   “我去厕所换演出服的衬裙,听见别人说我耍大牌,整的自己跟大明星似的还单独霸着一间化妆间,本来我就奇怪我这间怎么一直没人进来,原来是薛岑一直在门口把着不让别人进,她还跟别人说这是学校这次元旦汇演特地单独给我批的。她这么编排我,肯定是背后早就恨透我了!”   沈岁进一想到平时班级里关系还不错的女生这么陷害她,就觉得什么同窗之谊,这也太塑料了。   单星回听她把心事划开了口子,便开始准备给她的伤口进行缝补手术。   “薛岑啊,那不得谢谢她吗,没她这条看门狗,咱们还落不着这么清静的VIP化妆室。来,你还有哪没整好的,口红擦了吗,没擦我帮你擦,咱们得物尽其用啊!”单星回吊儿郎当的把手搭在沙发靠上,被班上嫉妒心重的女生弄得没脾气了。   沈岁进犟嘴说:“不唱了,我去把演出服换下来。”   她起了身,单星回这才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条华美异常的裙子。   大约唱的是《飘雪》,便也拣了一条雪白的长裙,绸缎一样的面料,在化妆间暖色的灯光下泛着柔和又温暖的光泽。裙子的裁剪非常利落,修饰得身形没有一丝累赘,裙摆和喇叭袖口上面有许多星星点点的碎钻,像是点缀在银河上的颗颗繁星一样璀璨。   单星回赏心悦目的注视着她说:“你这还没开唱就背了暗箱操作的黑锅,咱们换一个思路来,左右黑锅已经背了,没捞着奖可就不上算了。歌手大赛的一等奖可有一百块的奖金,二等奖五十,三等奖三十,咱们要求低点,三等奖,三十块,也有三十串羊肉串……”   沈岁进打断他:“你就不能想点别的,三十串羊肉串,出息!”   单星回试探着说:“那一百串……?”   沈岁进瘪嘴瞪他:“不唱!”   “祖宗!”   “叫□□都没用!”   大概是两人在化妆间磨蹭了太久,陆威已经在外面把街舞顺了一遍,这时“砰”的踹了门进来,咋咋呼呼地瞪着沈岁进和单星回说:“你俩可真够磨叽的,外头主持人都已经上台念开场词儿了。”   单星回先发制人道:“沈岁进说今晚请咱俩吃一百串羊肉串。”   陆威睁大眼:“还有这种好事儿?”   沈岁进抢白:“听他胡诌。我请客,他买单。”   陆威又把视线怼到单星回身上:“你俩究竟谁买单?咱们仨一百串怎么匀都不平均,嘿嘿,要不我把珍妮叫上,咱们四个,一人25串,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单星回蹬他一脚:“你们两口子好算盘,一下就吃走50串。行,一会晚会结束了,你把陈珍妮喊上,咱们一起去芝麻巷吃烤串。”   陆威得了便宜卖乖说:“你俩也凑一对得了,这样咱们谁也不亏,哈哈。”   沈岁进戳着陆威的脑门,“美得你!大老爷们还真让我买单啊?”   陆威和单星回互相心领意会一笑,不约而同道:“你赢了,就学校买单呗。” 第39章   沈岁进被陆威和单星回一人架着一个胳膊,几乎是被绑到了舞台的幕后。   室外冷,沈岁进的外套还在化妆间,怕自己回去拿外套的功夫沈岁进开溜了,单星回干脆就脱了自己的校服外套给她披着。   班主任木如洁今晚总算逮到了沈岁进的身影,气喘吁吁的小碎步跑到她跟前,问:“岁进,你瞧瞧待会钢琴摆在台上哪个位置。”   沈岁进悄悄拉开金丝绒的幕布,躲在幕布的后面往舞台上瞥了一眼。   台上已经是这次校园歌手大赛的第三位演唱者登台了,之前沈岁进抽到了七号,眼见着快轮到沈岁进,班主任一早就派人去化妆间催了,可回来的学生总是回复说沈岁进还在化妆,弄得木如洁是催也不是,不催也不是。   好在这位大小姐总算提早到场,能把千辛万苦从音乐教室抬来的钢琴,给指点指点放在哪块能合心意。   沈岁进说:“放在舞台左上角就行,不用放在正中央。”   听了这话单星回算是把悬着的心收回肚子里了,沈岁进是真愿意上台唱了。   趁着沈岁进上台还有一会功夫,单星回打算回主席台的地下室帮沈岁进取外套,一会下了台她能穿上。   天实在冷,单星回的外套给了沈岁进,上衣最外一层就只剩高领羊毛毛衣。毛衣适合内穿发热保暖,外穿那简直是在十二月的冬天作死,风刀子直往看不见的毛衣眼里钻,一下就把人身上热气全给吸走了。   陆威被对节目单的老师叫走了,单星回一个人回到化妆间,刚推了门进去,不想正好撞上薛岑,她正捡起沙发上沈岁进的羽绒服。   薛岑脸上的神情明显慌乱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单星回?”薛岑的招呼显得不冷不热。   单星回冷淡的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径直从她手里拿走了沈岁进的衣服。   薛岑尴尬地解释说:“我看这里有件外套谁忘这了,准备拿给老师做失物招领。”   单星回不戳破她的谎言,淡淡的问:“你不知道这衣服是谁的吗?”   薛岑目光躲闪,把视线转到化妆台前的椅子上,试图用疑问的语气说:“沈岁进的?”   单星回玩味的笑了一下,和她擦肩而过准备离开,低沉说:“下回,你对沈岁进有什么不满,可以冲着我来,但别欺负她。她不是玩不过你们,只不过不想陪你们玩这些手段。”   薛岑讥笑了一声:“她不争,总有人替她争,最讨厌她那种装作接地气的样子了,什么都不开口,却有的是人替她摘星星摘月亮。”   单星回停下脚步,皱起眉,拧头郑重问:“你是不是对沈岁进有误解?”   薛岑面对班级里这位自带气场的学霸,不知不觉气焰矮了三分,可出言却依旧愤懑不平:“这次歌手大赛一个班级出两个名额去预选,本来我预选已经上了,结果沈岁进半途兴起说要参加大赛,班主任就找我谈话,让我把名额让给沈岁进……那时候开始,我的脑子就总是不断浮现出沈岁进那副无论何时何地都神采奕奕的样子……整个学校的领导和老师谁不捧着她,她的世界大概永远都只有高兴的事,永远没有‘得不到’这三个字。”   单星回面对女孩突如其来的剖白,陷入了沉思,很久不作声。   沉寂了半晌,他锁眉道:“很多事情不是她想发生,而是身在那个环境那个位置,身边的人只想让她看到万事万物美好的那一面。”   “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些人,就只配看到丑陋的一面?”薛岑逼仄反问。   “别想岔了,人生能自己决定的事很少,出生在哪,遇见什么人什么事,大部分都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你们出生在北京已经比我们这些非京籍的普通人享受了太多的资源倾斜,按照你说的,那我们这些十八线小县城出身的,岂不是不配活着了?人比人气死人,薛岑你真要这么想,除非你回到封建帝国当皇帝,统领天下、万人之上。可当皇帝也有不痛快的时候,还得受臣子掣肘。既然很多事情不能自己决定,那么注重过程的享受,会比一味计较得失更让人释然。既然唱歌这条赛道太拥挤,换去跳舞也不错,没必要在一条道上争得头破血流,人得学会跟自己和解。”   在班上一向话少的单星回,除了每学期开学作为学生代表发言,薛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说这么多话。   薛岑沉吟道:“单星回希望有一天你被迫失去拥有的时候,也能心平气和地为自己开解同样的话。你就偏心沈岁进吧!谁不知道你们两个插班来的好成一个人?”   单星回无所谓的摆摆手:“我专注做我自己的事儿,尽量不碍着别人,别人嫌我碍眼,我识趣就是了。偏心是有,你说我和你不熟,沈岁进算我发小,我这人脑子没毛病啊,干什么偏心你?人之常情吧。”   “你们男的都爱捧沈岁进的臭脚,长得好看了不起!”   “长得好看是了不起啊,丑八怪演电视剧主角你爱看?再说我住沈岁进隔壁,她脚臭不臭我最清楚,人家每天洗脚呢!”   “你!——”薛岑被呛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单星回玩世不恭的说:“都是同学,也别计较那么多了,这事儿怪不到沈岁进头上。真要怪,得怪老师,是老师把你换下来的,冤有头债有主,你把火撒在沈岁进身上也不对。这事儿咱们老班办得不地道,没道理让沈岁进背了黑锅。而且沈岁进之前还觉得你俩关系挺不错的,想不明白怎么你突然背后给她捅刀子。要不这样,你有什么科目菜的,我免费人肉帮你辅导?沈岁进的数学可是我一手辅导起来的,这回月考分数都快赶上我了。权当给你赔罪了?”   薛岑奇道:“我说沈岁进怎么数学成绩突飞猛进,上个学期期末考我和她还是一样的分数,这个学期她就跟自行车换跑车一样,数学这科都快奔满分去了。”   单星回昂起骄傲的下巴,没给她透底之前自己英语菜,还得靠沈岁进帮忙补习的事儿,拍板钉钉道:“这事儿那可就算翻篇了,老师整出来的一个乌龙,咱们谁也别往心里去。”   年轻气盛,这气来得快,去的也快。   薛岑也不知道着了单星回的什么道,眼下还真就不计较被沈岁进挤掉名额的事,反而有闲心追问起:“沈岁进今晚唱什么曲子啊?”   “《飘雪》。”   “下课铃声那个《飘雪》?”   “对。”   “靠,服了!”   还嫌他们这群苦逼的学生没听够呢。   两人一起走出化妆间——   单星回:“你刚刚想对沈岁进的外套做什么来着?”   薛岑:“画点东西。”   单星回:“画什么?”   薛岑:“画臭脚啊。”   单星回:“你还有这能耐?”   薛岑:“不知道了吧,我爸打小就送我去上国画班,咱们班的黑板报一直就是我出的呀!”   两人刚从主席台的地下室出来,迎头就撞上了来找单星回的陆威。   陆威一副活见了鬼的样子,吓得不轻,愣了好半会才缓过神来:“沈岁进已经开唱了……”   “听见了。”熟悉的下课铃声前奏已经在操场的音箱里播放而起,意味着此时已经轮到沈岁进登台。   “你们忙,我回自己的位置上看晚会。”薛岑微笑开溜。   陆威见人稍微走远了点,才惊魂未定地盯着单星回追问:“你没事儿吧,和她搅和到一起?你不刚才还说她在化妆间外头,挖坑整沈岁进吗?要死……!”   被沈岁进知道单星回和她的仇家一起有说有笑,姑奶奶还不把单星回当柴火给劈了。   单星回搭搭他的肩,“招安听过没有?”   “招安?!”   “敌在暗处我在明,暗亏吃了一回,防得住第二回 ,难免防不住第三回。化敌为友,转干戈为玉帛,咱们沈公主才能把这日子给过踏实太平了。我这是为沈岁进铲除道路障碍,铺就康庄大道呢。”   陆威听得云里雾里,文绉绉是想气死他这个没文化的啊?   将信将疑啐骂道:“妈的,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背着沈岁进泡妞?!”   ******   好好的元旦汇演,轮到陆威的街舞,一下子画风全变,变成了陆威的个人大型表白现场。   “谁给他配麦克风的?”校长在台下第一排的正□□席上急的直擦汗。   “快快,快把他的麦给摘了!”教导主任发虚的瞟了校长一眼,已经从位置上跳了起来。   “陈珍妮,我的舞献给你,我能把自己也献给你吗!?”陆威在台上跳的酣畅淋漓,结尾动作以一个丘比特拉弓开箭的姿势结束。   底下的学生已经开始躁动起哄,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喊出了“陈珍妮”这三个字,于是“陈珍妮、陈珍妮”的口号在舞台下面的人浪里排山倒海一般,起来一波又一波。   陆威还想再说两句,可惜教导主任已经气势汹汹地杀到舞台上,犹如猎鹰把陆威身上别着的小话筒精准定位,再一个眼疾手快抢摘了下来。   “安静、安静!”教导主任一看台下黑压压按不住的人头,脑壳隐隐作痛。   底下哪是一群学生,那是一群祖宗啊!   话说重了不行,说轻了又没人听。   教导主任在台上悄悄钳住陆威的胳膊,暗地里捣了捣陆威的后腰,求爷爷告白奶奶地低声哀求:“威威,别惹事儿,给你丁叔叔一点儿面子,咱们学校不允许谈恋爱的风气四处散播!”   陆威笑嘻嘻地贴着丁主任的耳根说:“丁叔叔,我下去也行,但今晚的事儿你得保证不跟我爸我妈他们打小报告。”   死崽子,众目睽睽之下还敢讨价还价,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答应他让他上台跳街舞。   心里这么想,教导主任老丁嘴上却爽快地答应:“成,你快下去,别耽误后头的节目,马上要公布今晚歌手大赛的名次了。”   陆威下台之前,还跟山大王巡山似的,冲台下频频挥手,摆出一副领导视察的派头,教导主任跟在他身边,倒像极了替他在前面开道的小兵。   陆威一下来,还没来得及去找陈珍妮邀功,就被在台下等着的沈岁进叫住。   “陈珍妮被你吓跑了。”   “我擦,不会吧……”   沈岁进拍了拍他的肩头,“你跳舞的时候,我一直替你观察陈珍妮。”   陆威慌了,眼睛也往初三的座位席那边瞟,“她跑哪儿去了?”   沈岁进指了指操场的西门。   陆威拔腿就跑:“一会散场我要是没回来,你和星回就先走,我去芝麻巷找你们。”   沈岁进臊他:“你今晚还惦记羊肉串呢!陈珍妮都跑了,你能追回来算我输。”   好好一个惊喜变成了惊吓,全校所有人都在底下瞎起哄,声嘶力竭地大喊“陈珍妮”,也不事先问问当事人觉得臊不臊。   沈岁进好笑地看着陆威活宝一样追出去,这时台上主持人已经开始播报——   “本次校园歌手大赛二等奖:沈岁进、吴佳辉、邓小超,有请获得二等奖的同学上台领奖……”   这个结果似乎有些令人大跌眼镜,学生们的掌声仿佛都带着一丝丝犹疑,好像不太相信沈岁进才拿了二等奖。   说好的内定一等奖是沈岁进呢?   一早就有流言传出来,这次的歌手大赛冠军,除了沈岁进绝不会是其他人。   这样的结果,打破了大家的对谣言的迷信。   风向开始倒头,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在底下悄悄议论——   “第一名谁啊?今晚也没觉得谁比沈岁进唱的好啊!”   “瞎说什么大实话,我还以为大家都聋了,听不出今晚沈岁进唱的最好。”   “沈岁进唱的也就还行吧,决赛那首英文歌还抢调了。”   “抢调也唱的比别人好啊,别人唱的更歪瓜裂枣!”   “这第一名牛X啊,连沈岁进都敢踩,在附中还想混下去吗?”   “听说这次歌手大赛,第一名有保送附高的加分项……”   “校长胆子真大,有加分项还敢给沈岁进小鞋穿……”   大家议论到后面,居然已经开始破天荒的为沈岁进鸣不平了。   顶着众人探究疑惑的目光,沈岁进一派清明地走上舞台领奖。   校领导为沈岁进颁奖的时,颇为心虚的不敢和沈岁进对视,水晶奖杯握在手里,跟烫手山芋一般,战战兢兢地双手递给了沈岁进。   校领导的笑容里带着丝丝入扣的尴尬。   底下谁也没瞧出校长给沈岁进颁发奖金时的别扭。   单星回一早就等在舞台侧边,等校领导们串珠一样走下舞台,他就见缝插针地上去给沈岁进献花。   “不错啊,五十串羊肉串到手!”单星回簇拥着庞大的粉玫瑰,借花献佛,为沈公主献上今晚最拉风的鲜花。   沈岁进骄傲地接过花,舞台的灯光打得尤其亮,像她的笑容一样璀璨明目。   这个二等奖,她拿的比一等奖还要高兴。   两人一起下了舞台,这时舞台上的主持人已经播报起了冠军的获奖情况。   沈岁进回到台下自己的位置坐好,单星回给她拧了一瓶矿泉水,又把巧克力的包装纸撕开了一个口子递过去给她。   “游一鸣,冠军是他?”人群中爆发出不小的惊呼。   今晚的赛况堪称冷门频出。   先是综合实力最佳的沈岁进只拿了二等奖,再是冠军居然被一个平时腼腆得不像话的男生拿了。   这还是众人第一次听见游一鸣的大名,因为平时这号人物从来没有在附中各大八卦中出现过。   大约是游一鸣平时低调腼腆得过头了,导致学生们对他刚刚在台上的表演,也没多大的印象了。   于是有人问:“他刚刚唱了什么啊?”   “没印象了,估计唱的不怎么样吧,好听我肯定记住了。”   “评委没事儿吧?游一鸣是不是有什么大背景啊?”   “他好像是三班的吧……家里是拆迁户,京大之前有一大块地征的是他家的。他爷爷在古玩圈挺有名的,有一年收了个青花瓷在苏富比拍卖一鸣惊人,那一年刚好他出生,所以他爷爷给他取名叫一鸣。可惜后来他爷爷死了,他爸赌博,家里的家当也赔得差不多了。之前已经从京大家属院搬去了二环的大别墅,最近好像又准备搬回去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他爷爷生前跟我爷爷经常一起玩古玩儿啊!两个老头是潘家园那块儿的常客。”   “你说他爷爷是男高音我还觉得有点谱儿,祖传的好嗓子……所以他刚刚唱了什么,能拿冠军?”   “他唱的《水手》,郑智化的《水手》。”沈岁进仰脖子喝了一口冰冷的矿泉水,不动声色地说。   ******   这学期期末考总结那天,沈岁进打算上午领完成绩单和奖状,下午就约单星回和陆威去后海公园滑冰。   一早起来,她在卫生间洗脸的时候就跟徐慧兰汇报:“徐阿姨,我们学校今天上午期末总结,下午我约了星回和班上同学去后海。”   徐慧兰想起来她前几天鼓捣了一双冰刀鞋回来,马上反应过来说:“这会后海公园湖面的冰已经冻瓷实了吗?户外危险,你想玩滑冰,还是和同学们上室内滑冰场玩。”   沈海森听了也觉得有风险,每年后海游客掉冰窟窿出事故的新闻,总有那么几篇。   “进进,你徐阿姨说的对,今年入冬,雪花都没见过葡萄干儿那么大的,万一冰面不踏实,你要出事儿的。”   沈岁进把干毛巾往湿漉漉的脸上怼,印干了脸上的水渍,说:“前阵子我们班上早有人去过了,他们期末考考完那天就去玩了,鞋刀子蹬在那上头邦邦响。”   沈海森仍然不放心地说:“你这榔头砸玻璃啊?还邦邦响!唉……爸爸这辈子不图你功成名就,只图你平平安安,你别让我操心。”   徐慧兰觉得他这话说重了,孩子爱玩是天性,总不能因为做父母的怕孩子磕着碰着,就什么都不让孩子干了吧?   孩子想干点什么,别总拿自己的苦说事儿来绑架孩子。   于是徐慧兰婉转兜回来说:“反正今天公休,一会我和你爸替你开车上后海考察考察去,要是冰面真冻得瓷实了,我们就开车去你学校门口等着你,到时候干脆就送你们去那块滑冰。”   沈岁进马上说:“不用送我,我和同学搭公交,学校门口就有直达后海的线路。”   沈海森经过这几个月和徐慧兰相处下来,觉得徐慧兰这人简直就是亡妻派来给沈岁进助纣为虐的。   宠孩子也得有个度啊?   闺女想去滑冰,也值得她一大早开车单独去考察考察冰面冻实了没?   沈海森忽然感到自己这个亲爹,对比起徐慧兰这个后妈,很多细节方面,多多少少是自愧不如了。   这边刚搞定自己亲爹和徐慧兰,好不容易他们达成一致,松口肯让自己去滑冰了,结果沈岁进出门和单星回把这事儿一说,没想到单星回还推辞了。   沈岁进气鼓鼓地说:“下午的事儿你就不能推了,改天再去?”   单星回想了想,拒绝说:“不成,答应了别人的。”   “答应谁了啊?”   “……”   “我都不能说?”   还真是除了你谁都能说。   单星回抿紧嘴巴,沈岁进见他不肯漏嘴风,也就不继续追问了。   不死心,酸酸的贫他:“那你可别后悔,我玩滑冰可厉害了,在美国我妈还专门请了奥运冠军教过我。”   单星回不为所动:“你和陆威去吧,我下午真有事儿。”   沈岁进盯着他淡然的脸,像颗瘪了气的气球,“没劲儿!”   *****   上午领完成绩单,沈岁进和陆威还有陈珍妮,去后海公园附近的东北小饭馆马马虎虎吃了一顿午饭,就去结冰的湖面上玩了。   公园里来玩的人还真不少,加上学生们已经陆陆续续放寒假,整个冰面扎满了人。   看着陆威他们成双成对,沈岁进多少觉得自己落了单,沦落成了一枚大电灯泡,便全程心不在焉的。   陆威牵着陈珍妮滑到她面前:“你期末考也没考砸啊,怎么看起来不高兴的样子?”   陈珍妮瞪了他一眼,没见过情商这么低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要不咱们早点回去吧,冬天太阳下山早,我们回家倒公交还得一个小时。”陈珍妮说。   陆威还没尽兴呢,不肯回去:“别呀,晚上我都想好去大董吃烤鸭了,咱们滑到四点半,坐公交车去,刚好赶上晚饭的点儿。”   陈珍妮狠狠白了他一眼,这人怎么就看不懂她的眼色呢!   陈珍妮使劲挤眼色:“还是早点回吧……”   陆威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天!别是因为星回不在,沈岁进你就没劲儿了吧?”   沈岁进猛一抬起脚,又克制地放了下来。   要不是穿的鞋下面是铁刀子,沈岁进可能真就一脚招呼上去了。   “给他美的,少往他脸上贴金,我没他不行啊?”   陆威总算领会过来,今天下午沈岁进浑身上下,为什么哪哪都犯着别扭劲儿了。   陆威:“妈的,早知道老子五花大绑也给他绑过来了,害的我们下午这么扫兴!”   陈珍妮:“嘴欠的,不是说过在我面前不许说脏字儿吗?”   陆威:“那……母亲的?”   陈珍妮:“陆——威——!”   陆威:“好好好,下回不说了。”   沈岁进挤在他俩中间,就差发出“救命”的哀嚎了,这狗粮她不想吃还硬塞,沈岁进一下就滑到岸边,准备收拾收拾上岸回家。   *****   午后的公交车颠呀颠,把人的瞌睡虫都颠出来了。   沈岁进起先还顾着把一双用塑料袋装好的冰刀鞋,拢到自己的脚边放着。   可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的,眼前的重影好不容易消退了,把目光调去自己的脚边,结果自己刚买没多久的那双滑冰鞋却不翼而飞了!   “谁拿我冰鞋了?!”沈岁进又气又急,眼珠子在公交车上所有人的脸上都扫了一遍。   刚上车的时候,后海那站人特别多,她站了四五站才有空位置坐下。   刚坐下没多久,午后的太阳就晒得她犯起了困。   等她这会醒来,车上所剩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小姑娘,你是不是从后海上车,一直在这车上没下去过啊?”司机从后视镜里瞟了她一眼,“这季节去后海滑冰的人多,售票员不是一直在车上喊,让大家注意自己的财物吗?”   言下之意,这趟车上丢东西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沈岁进简直无语,这冰鞋还是表哥从纽约出差带回来的,本来是准备送给他女朋友的,结果沈岁进瞧上了,被她截了胡。   这小偷可真有眼光,七百多块一双的冰鞋,才穿了第一回 ,就把它给顺走了!   肉疼之余,沈岁进不忘在心里问候那个小偷的祖宗十八代,顺便迁怒单星回,要不是他下午没来,这冰鞋没准还丢不了呢!   下了公交,沈岁进就气冲冲地杀回家属院。   也不知道单星回在家没有。   徐慧兰原本窝在沙发上抱着一筐提子看电视剧,听到门口的动静还以为是风把门带响了,扭头一看,沈岁进居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徐慧兰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两点还差十分。   “午饭吃了吗小进?--------------丽嘉”   闺女脸色不大好,不知道在外头碰上什么不痛快的事了,可能是期末考没考好?   多大点事儿啊,考不好有什么关系,她读书那会成绩就一般,可参加工作后,还不是凭实力一路做到了副处?   “吃了。”   哟,夹枪带棒的,口气像吞了火药。   徐慧兰调小了电视的音量,上身从沙发上支起来,轻声细语地问:“滑冰好玩儿吗?”   沈岁进踏进门,在客厅门口的脚垫上跺了跺脚,屋内暖气十足,她一进屋就急着脱羽绒外套。   “别提了,人太多,滑都滑不开。”   “这样啊?早上我和你爸去看场地的时候,那会还没什么人。对了,你不是说约了星回吗?他下午没去滑冰啊?”   沈岁进刚把外套挂在客厅衣架上,转过身子问:“单星回在家?”   徐慧兰:“在啊,中午我和你爸回来,还问他怎么不和你们一道去滑冰,明明上午你和我说有约他的。”   沈岁进:“他怎么说?”   徐慧兰:“没怎么说,好像家里来客人了,我看见他手上还揣着两瓶北冰洋,提了一袋子的零食。”   一天下来,昏昏恹恹的,沈岁进这会总算觉得来劲了。   既然他在家,沈岁进可就不客气了。   徐慧兰打量着她进门时候脸色不好,心里估摸可能这回期末考闺女考砸了,可自己这个后妈也不好意思多问。   见她刚进门没多久,才脱了外套,又往衣架上伸手,徐慧兰小声问了句:“又出去吗?”   沈岁进:“就去隔壁,我找单星回去。”   徐慧兰稍稍放了心,“晚饭在家吃吧?”   “在家。”沈岁进换下鞋,趿了拖鞋就准备往单家去。   “你段阿姨他们不知道在不在家,没听见那院的动静,要是你玩的晚,他们留你吃晚饭,你就说徐阿姨在家,不叨扰他们了。”   徐慧兰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闺女今天心情不好,一会等她出了门,就给沈海森的办公室挂个电话过去,夫妻俩商量商量晚上一家三口去哪吃大餐,算是庆祝闺女这学期顺利结束。   电视剧的剧情太吊人胃口,一集电视剧,电视台恨不得一集塞进去几十个广告,徐慧兰趁着又是电视广告的无聊空档,正准备给沈海森打电话,就瞧见沈岁进铁黑着一张脸踹了门回来。   “砰”的一声,还径直钻进房间,甩上了门——   “小进?”徐慧兰耳朵贴着沈岁进房门的玻璃,敲了敲门。   没人回应。   “小进?”徐慧兰又叫了一声。   “徐阿姨,一会单星回找我,你就说我不在!”   “你这孩子,怎么了这是?”   说曹操曹操到,单星回在院子里已经听到了沈岁进刚刚说的话,和徐慧兰隔着门窗的玻璃对视一眼,明知故问地说:“徐阿姨,沈岁进说她不在,那我就先回去了啊?”   徐慧兰敲门的手还没再次捶下去,沈岁进就呼哧一下拉开了房门——   “你不打算解释了?”沈岁进问。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单星回平静的说。   “那你找我干什么?叛徒!”   “那你出来,我们上外头说。”   “……”   “不出来,我真走了。”   可恶,威胁谁?   “你必须给我好好解释解释!”沈岁进一边往外走,一边鄙夷地朝单家院子的方向丢了个白眼,“薛岑已经走了?”   “没走。”   沈岁进闻言,扭头就要重新钻回房间:“你这人有病吧!”   气死她了!   薛岑那次在元旦晚会给她挖的坑,他这么快就忘了???   瞎了她的狗眼,徐慧兰和她说单星回在家,亏她还兴致冲冲地跑去隔壁,结果看到了什么?——   单星回居然和薛岑在书房有说有笑!   狗东西,见色忘友的狗东西!   亏那次他还在她面前,说薛岑是条看门狗,原来他才是真的狗!   不仅狗,还是两头倒的狗尾巴草!   单星回被她磨的彻底没了脾气,也不打算和她继续这么僵持,直截了当说:“还不是替你偿人情债,薛岑的数学比你还差,一个勾股定理教得我都快被套了进去,我都快疯了。”   沈岁进耳朵一凛。   他说——他帮她偿人情债?   她也没欠薛岑什么啊!   “元旦汇演,歌手大赛名额,你不是后来才要参加的么,人家预选都选完了。”单星回淡淡的瞟了她一眼。   沈岁进的脑子“嗡”的一下,这会全明白了。   她的参赛名额,是薛岑让给她的……   然而她自己压根都不知道这回事,也就是说,这件事,应该是班里老师施压的结果。   “你要不要去薛岑那报个道?”单星回提议,“我这教了两三个钟头的勾股定理了,回头题型一变,阿兹海默症都没她能忘事儿,教的我快疯魔了,要不……你去给她辅导辅导?”   沈岁进咬着下唇还在犹豫。   徐慧兰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也听了个囫囵明白。   孩子们之间的事儿,还得靠孩子们自己解决。   她劝说:“都是同学,小进你就去玩儿吧,回头徐阿姨给你爸打电话,晚饭点儿等你爸从实验室回来,咱们娘俩领他去外头吃饭。”   说的她们娘俩才是CP,领个巨婴孩子上外头撒欢似的。   单星回也给沈岁进比了个“请”的手势。   沈岁进这才磨磨唧唧、扭扭捏捏,大姑娘上花轿一般,不是很好意思地出了门。 第40章   薛岑早就听说沈岁进住单星回隔壁,眼下看见沈岁进重新趿着毛拖鞋跨进门槛,倒是一点不新奇。   沈岁进被单星回领进书房,眼珠子转了一圈,很快落在书桌上两瓶喝了半剌儿的北冰洋上,不屑的轻翻了个白眼。   说是学习,还搁这喝饮料、吃零食,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这看电影。   薛岑说:“沈岁进你眼睛害毛病啦?”   她还没拿腔呢!就上回歌手大赛那事儿,沈岁进不得给个说法?   沈岁进嫌弃地拉开椅子,那椅子原是单星回和薛岑并排在书桌前坐着的。   “听说你勾股定理都整不明白?”沈岁进刚坐下,就把两腿一搭,叉起腿,拖鞋吊在脚尖有一晃没一晃地点着。   薛岑死瞪了单星回一眼。   出息!不就刚刚沈岁进进门,看见她和单星回单独在一块不高兴了?   单星回这怂人一转头就把她给卖了,拿个勾股定理想臊死谁?   堂屋的花卷听到沈岁进的声音,啪嗒啪嗒迈着矫健的小碎步,狗腿地跑到沈岁进的脚边,一口衔住沈岁进脚上摇头晃脑的拖鞋。   沈岁进捧起花卷的两只前爪,眼睛都不带正视薛岑,说:“元旦歌手大赛那事儿,嗯……我给你道个歉,如果知道原来的名额是你的,我肯定不会参加了。那天我找老师说我想参加,老师也没和我说预选这事儿,我是真不知道。”   这大约是公主的骄傲,连道歉都带着三分傲娇。   薛岑不自在,捏起喝了半剌儿的北冰洋,满不在乎的说:“咱俩这事儿,从那天就了结了,你不必和我道歉,谁黑的我,我心里有数。”   沈岁进听她这么说,倒是把视线调到了她脸上,“你还挺大气的。”   薛岑:“不然呢?也没见着你一直掐着我的辫子不放手啊!那天……在化妆间外面……我也正式给你道个歉。”   沈岁进痛快的说:“咱俩都大气,算了,这些事儿不提了。”   两人总算当面冰释前嫌。   全场只有单星回这个局外人,暗地里长长舒了口气,还好,这人情债还到这,算是还完了,往后给薛岑辅导总不用偷偷摸摸瞒着沈岁进了吧?   单星回正想和两位姑奶奶商量商量辅导这事儿,就听院子围墙外头,段汁桃风风火火地大喊:“星回,红药水!快把酒精棉、红药水和纱布拿出来!”   人还没到,事情已经十万火急地报道了。   花卷本来正扑咬着沈岁进的毛拖鞋玩,一听段汁桃的声音,一时拖鞋也不要了,猛扑棱着四只肥硕的小短腿,跳跃过门槛,就兴奋的往外头跑。   不久就听见花卷在巷子里,“汪汪、汪汪”的急叫。   单星回还以为是他妈受伤了,没想到却是段汁桃搀了个脸生的中年女人回来。   单星回拎了药箱出来,段汁桃已经把人搀到了客厅的沙发上仰头坐着。   女人头上好像伤了一个大口子,血正不停地往下流,浓稠的血浆糊了半张脸,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家里有生人,花卷一个劲儿的在女人面前蹦跳,龇牙咧嘴的嘶嘶低呜,想驱逐又一副不敢的模样。   段汁桃也顾不上那许多,挑起脚就轻轻把它拨到一边去,严厉喝止:“没眼色呢你!这头紧着上药,不许你胡闹!”   花卷被女主人兜头喷了几句,顿时蔫头耷脑了下来。   沈岁进弯腰把花卷捧进了怀里,省的它再瞎凑热闹。   薛岑替单星回从药箱里把纱布拣出来,那头段汁桃已经开始给人擦酒精准备消毒上药。   “忍着点啊胡大姐,伤口我擦了一点出来,你额头上的口子还好,不算大,我先简单给你消个毒,回头你再看看要不要上医院缝几针。”   早年公婆卧床的时候,身上起的褥疮,烂了好,好了烂,都是段汁桃一个人在老家护理,因此给人清洗伤口,上药包扎的功夫,段汁桃显得游刃有余、十分娴熟。   女人似乎并不在乎伤口的疼痛,挣扎着要从沙发上起来,“不成,我得回去,孩子还落在他爸手里……!”   段汁桃心急口快地制止说:“你都成这样了,连走路都走不成个直线,你再回去,那就是等着你男人把你打死!你放心,那头有吾大姐在,一会她就把孩子带过来。”   单星回手指指着门口:“妈,你说的孩子,是门口那个?”   大门口,吾翠芝手里正挎着一个个子高挑的少年。   沈岁进一下就认出了那个冷峻的少年,“游一鸣?”   薛岑转过身,目光也往门口投去,“那个校园歌手大赛的冠军——游一鸣?”   游一鸣的脸上也挂着彩,显然刚经历过一次激烈的搏斗,女人看见游一鸣脸上被捣出的青紫斑驳,再也顾得不得头上的伤,挣了出来,扑在孩子身上,放声大哭:“造了什么孽,我们娘俩前世到底造了他姓游的什么孽——!”   吾翠芝被这场景弄得眼眶湿热,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这畜生,赌得猩红了眼,老婆儿子都不要了!”   段汁桃手里还攥着蘸了红药水的棉棒,一时显得手足无措。   吾翠芝擦了擦眼角的泪,说:“先进屋吧,外头冷。”   游一鸣一路低着头,搀扶着母亲,跟随吾翠芝进了客厅。   吾翠芝撩起袖子,指挥说:“你们娘俩去沙发上做好,我和汁桃先把你们的伤处理了再说。”   段汁桃:“今天你们搬家,早听吾大姐说你们原来就住这家属院里头,这次搬回来,我还和吾大姐特地买了点水果想去你们那串个门,不想却赶上了这出。你家那口子可真狠啊,孩子他怎么也打得下手!?”   胡锦绣仰着头,任凭段汁桃在她额头上擦拭红药水,表情冰冷又绝望,“这么些年,我们娘俩巴不得他死在外头!没他倒还好,我们娘俩过日子清苦些,也太平。最怕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外头蹿回来,在家里翻箱倒柜,没翻出东西,就拿我们娘俩撒气。可他也不看看,他这样,哪个单位敢收我?我没了收入,家里、孩子,吃穿用哪样不要钱?家里就是翻个底朝天,你听听有没有半个铜板响?!何况现在一鸣大了,两父子一见面就打,我夹在中间,也太难了……”   吾翠芝惋惜说:“早十年前,你公公游老爷子在的时候,游大林虽然犯浑,但好歹有人能牵制他。他上外头三赌五赌的,都是小钱,老爷子也不在乎他那点。可老爷子走得急,连话都没交代一句半句,当时我就说,你们家老爷子这一走,只怕你们家是要变天了。”   十几年前京大迁校址,游家在西三环、四环交界有一大片地,在京大建新校的时候被征用了,这是游家的发家第一桶金。   京大家属院里,除了教师、教师家属、一些博士生以外,还有一类人,就是当初京大征地时候的拆迁户。   在人人勒紧裤腰带,人均年收入只有一百多元人民币的时候,游家早就是腰板邦邦硬的万元户。   那时候,这满院的教师家属们,谁不羡慕院里的拆迁户?   城市里的钢铁工人,就是把血汗在锅炉里流尽了,也换不来那一摞一万块人民币的一半。   吾翠芝还记得胡锦绣刚嫁到游家的光景,游老爷子打年轻的时候就是个鳏夫,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在家里还没被征地的时候就嫁出去了,胡锦绣作为这个家里唯一的女同志,游老爷子对着这个儿媳妇,可真叫满意得不知怎么好。   光是胡锦绣和游大林的结婚喜糖,游老爷子就给家属院的每一户,都送了一小篮子的红鸡蛋,那满满一筐鸡蛋上头,又铺了厚厚一层五颜六色的好看喜糖。   也是老爷子,实在把儿子和儿媳妇宠坏了。   游大林也就结婚前,正经去上过几天班,结了婚,媳妇儿娶到手,厂子也就不乐意去了。   胡锦绣是家里的幺女,自小就被父母和哥哥姐姐们宠得性子娇软。   游大林不服他老子,胡锦绣倒很听她公公的话,也正是这听话,害苦了她自己。   但凡她泼辣强硬一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一直由着游大林胡来,等游老爷子撒手人寰,她想好好管一管丈夫的时候,游大林就是那翅膀硬了的肉鹰,她这个小鸡雏给游大林当下酒菜都不够。   胡锦绣性格软糯,游大林这些年把家底赌了个精光,甚至偷渡去澳门,还带回来个一起吃她肉喝她血的女人。   胡锦绣只消瞥那女人一眼,就知道这女人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都说做皮肉生意的女人,眼里只有钱,没有情,可游大林那张能说出花儿来的嘴,不知道是怎么哄得这女人,跟着他死心塌地的,甚至还生下了一个小孽种。   小孽种才三个月,听说发高烧惊厥住了院,小孩住院,钱花的可不就跟淌水一样么,于是游大林和那女人便把主意打到了胡锦绣这。   胡锦绣已经把家里剩的为数不多——坐落在崇文门的一幢独栋别墅,低价卖给了公家单位作为办公场所。   好不容易挨到儿子这学期结束,胡锦绣把京大家属院的老房子拾掇了出来,准备搬进去,谁知道游大林这恶鬼,阴魂不散地跑到这里来又打又砸,要把她和儿子最后的庇身之所都卖了,好让他和他的姘头还有小杂种,一家三口逍遥去。   胡锦绣想起这些年的种种,悲从中来,不禁依偎在吾翠芝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他好狠的心,一鸣就不是他的孩子么?他只顾着医院里那个小的,怎么也不想想,这么些年,是谁一直喊他一声爸?这是要把我们娘俩逼到流落街头的份儿上,他才肯罢休啊!”   吾翠芝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安慰说:“这房子当初游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就已经给了一鸣,他就是一张嘴说破到天边去,这房子和他都沾不着半毛钱关系,他想叫你们娘俩卖房子,哼,想得倒美,简直痴人说梦!”   胡锦绣迷蒙着泪眼,忽然被她点醒,四肢百骸突然也渐渐有了力量,捏紧拳头说:“对!我怎么没想起来爸生前就立下的遗嘱……?”   那还是游大林第一次赌了大的,被讨债上门的几个流子押回了家,游老爷子一气之下,干脆找了京大法律系的一个老教授,两人是老相识,老教授看在游老爷子的面子上,当时还真有模有样地起草了一份关于京大这间平房小院产权归属的文书,上头可是白纸黑字写着:百年之后,这套房子,归孙子游一鸣所有。   吾翠芝一听,不想胡锦绣竟懦弱糊涂到这地步,就连当初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的事儿,她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吾翠芝心急如焚地问:“那张字据你还留着么?”   胡锦绣在记忆里,模模糊糊的搜寻:“不出岔子的话,应该还在老屋里,我得回家翻翻,公公生前有一个不用了的箱笼,里头还有些他没烧掉的旧衣服,好像是放在那儿。”   段汁桃也心焦地说:“游大林这会儿不会还在院子里吧?可别叫他给翻出来了!”   说得众人把心骤然一紧。   吾翠芝缓缓道:“刚刚一鸣和他打起来,这孩子到底也成人了,在游大林那吃不了什么亏,倒是游大林,结结实实地被一鸣抡了几拳头。”   众人又把视线齐刷刷地投向游一鸣。   往日腼腆内敛的游一鸣,紧抿着嘴唇,把头垂的更低了,只有手里的拳头,越握越紧。   “爷爷的箱笼我知道放哪,我回去找。”游一鸣不咸不淡的说。   胡锦绣马上不答应:“万一他还没走,到底是你的老子,你怎么好打他,天下只有老子打儿子,没有儿子打老子的……”   吾翠芝简直恨铁不成钢,心窝子像煮开了一锅沸水,道:“你啊,真是糊涂到家了!他能打孩子,就不许孩子还手么?要是我家老张敢这么把强子往死里揍,老娘我第一个抡了菜刀要了他的命!你倒好,非但不护着孩子,还要教孩子和你一起受罪……是朵棉花,捶在上面,还知道反弹回来,你呀你,锦绣,你可真不知让我说什么好……”   段汁桃闻言也是一阵无语,这可真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瞧瞧游一鸣那孩子,十几岁的光景,正是男孩子最活力张扬的时候,少年的那股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竟在他身上暮气沉沉,恍如老态龙钟,心如沉潭的将死之人。   段汁桃暗暗捣了捣单星回,说:“你和一鸣一起去,真碰上什么事儿,两个人互相有个照应。”   沈岁进和薛岑马上接嘴说:“我和他们一起去。”   段汁桃吓了一跳,姑娘家家的,怎么好让她们去看又打又杀的场面,何况沈岁进这样一个金玉堆里供出来的大小姐,真磕了、碰了,就是对沈家也不好交代。   吾翠芝知道这里头的轻重,这厢正为难该怎么劝住两个丫头,不成想,堂屋的门口已经站了个人影——   “我去会一会那游大林。”   徐慧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门口,就连一向机警的花卷都没察觉出动静。   吾翠芝一合计,恶人还真得有个女夜叉去磨。   徐慧兰作为女领导,说一不二的手段,手起刀落让人闻风丧胆的威名,家属院里的女人们早有耳闻。   刚刚,段汁桃在巷子里大声吆喝的时候,徐慧兰就注意到了隔壁院子里的动静。   两家的矮墙基本就是个摆设,隔壁说话稍微大声点,都逃不出她的耳朵。   倒不是她心热要去上赶着帮胡锦绣处理家务事,而是沈岁进想掺和进去,她舍不得。   听了半晌的墙根儿,只怕那游大林不是什么善茬,回头孩子搭进去了,沈海森不得急疯了?   徐慧兰出门的时候已经换下了拖鞋,穿上了牛皮靴子,身上却还裹着法兰绒睡袍。   沈岁进:“徐阿姨,我和你一起去。”   徐慧兰:“你和女同学都留这,一鸣和星回跟着我去。我不遑称自己是什么练家子,但好歹也是部队大院里头长大的姑娘,那男的真敢对我动手动脚,我有的是巧劲儿治他。”   沈岁进一双眼珠子,差点就冒出了膜拜的星星。   这时候的徐慧兰,是发着光的,这光还有温度,是那种让她感受到正直品格在一个人身上发光发热的熨烫。   这一刻,沈岁进不想叫她徐阿姨了,而是想叫她徐伟光,伟大又光义!   *****   游大林这边早已经把屋里翻了个底朝天,什么值钱不值钱的,就连屋里女人的胸罩他都要抖落抖落,看看里头是不是藏了什么钱。   游一鸣还没踏进自家院子,就触目到一片狼藉。   院子里、棚子里、客厅里,彻底被翻了个稀巴烂。   游大林一边翻东西,一边嘴上骂骂咧咧:“妈的这个贱货,是看老子没把她卖去窑子,扭扭捏捏藏得倒是利索,爹生前那么多值钱的东西,她给老子藏得一件不剩!”   这话说的,全然忘了这些家当,是他自己一件一件输光、赔光的,反倒埋怨起胡锦绣这个鬼婆娘,把他家里值钱的家当,全藏了起来。   游一鸣的胸口仿佛被一块大石堵着,发疯一样抄家的熟悉身影,这个如鬼魅一般难缠的魅影,唤起了他记忆里的童年噩梦。   每回,他在外面输的山穷水尽,回到家,就开始把外面的不如意发泄到家里。   不是发酒疯,就是砸东西。   更可耻离谱的是,他还带着嫖客上门,意图让别的男人去受用自己的老婆,好从中挣几个赌本儿。   想到这,游一鸣的心口就不由泛着一阵阵恶心,记忆里那股恶臭气息,像生了蛆的臭肉一样,让他的胃涌上酸水。   这个畜生,他究竟知不知道,那些恶心的嫖客,曾经对他做了什么……!   对一个人的厌恶,生理的极致,是听到这个人的名字,都会不由的颤抖恶心想吐。   游一鸣面如白墙,心痛地看着母亲辛苦一上午,才稍微料理整齐的新家,眼下已成了一滩烂泥。   “这家是被抄了家,还是遭了土匪啊!咱们新中国也成立了几十年吧?土改破四旧的时候,也没见着谁□□能嚯嚯到这份儿上!”徐慧兰一双鹰眼,盯着那个正欲抬脚踹脸盆架的身影。   “别踹,这可是这屋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古董嗳!”   哪里冒出来的娘们?   游大林正要踹下去的脚,被她的那句“古董”给喝住了。   他扬起头,不管来人是谁,只是较真地问:“这真是古董?”   徐慧兰讥笑一声:“可不是古董吗,万儿八千年后,这可是地地道道的古董!”   游大林被耍的喷头大骂:“哪里来的婊/子,和你的嘴一样贱!”   徐慧兰反口冷笑:“你怕是不知道我是谁,污蔑诽谤国家公职人员,在场的可都是证人,走,你和我上派出所去说道说道!”   一听要去衙门,游大林登时慌了神,仔仔细细的开始打量起眼前的女人。   英气干练的眉目,神态在在,站姿还颇为英挺,确实不怒自威,有几分领导人的韵味。   可没见过哪个吃公粮的,穿着睡衣来执法啊?   再一看徐慧兰身后,竟是站着刚刚那个敢和自己呛声对打的小畜生,游大林立即明白过来,这女人恐怕是小畜生搬来的救兵。   游大林有心试一试她的深浅,撒泼无赖道:“你算什么公职人员,你有工作证吗你!这里是老子的家,老子还没告你擅闯民宅!”   徐慧兰目放冷箭,在游大林身上来来回回凌迟,“这房子公证处有备案,早就不是你的了。再说,我是不是公职人员,也犯不着和你在这较劲,你和我上一趟派出所,不就知道了?”   游大林面色一凛,果然,这女人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这房子早就被胡锦绣那个贱人兜手转掉了。   原本还想找一找这房子的房契,老头生前有好几个收纳东西的箱笼,游大林隐约记得,这屋里应该还留了几个,只是一时半会不知道被胡锦绣藏到了哪个屋去。   听这女人说房子已经公证过,游大林也没心思继续找房契了,就把心思掐在游一鸣身上。   他心生一计,一改之前的嚣张无赖,耐着性子装作慈父,好声好气地对游一鸣招着手,“来,一鸣,爸和你说个事儿。”   游一鸣哪还搭理他,人畜不分的东西,也配他喊爸?   游大林见他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只好上演苦肉计:“这回爸真不是拿钱去赌,你弟弟,才三个月大,你去医院瞅瞅就知道,那么点儿大的孩子,躺在保温箱里,浑身插满了管子!那可是你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你就真这么狠心见死不救?”   徐慧兰脸上的肉筋都跟着抽了抽,她活到这把年纪,职场上什么刀枪没见过,再卑鄙下流、虚情假意的花腔,她都能面不改色地听下去。   “你弟弟还小,爸这么些年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这孩子还这么小,他有什么错儿?等爸和你妈死了,你弟弟就是这世上你最亲的人!等你老了,儿女不孝的时候,你弟弟还能给你养老送终,将来,可都指着这孩子敬你爱你,你怎么就和一个孩子过不去呢?”   一口一句你弟弟,好像这野种是和他从一个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   游一鸣也是恨毒了他,实在被他那副卑鄙的嘴脸弄得哭笑不得。   游大林这一通话说下来,这孩子病了没钱治,仿佛成了是他游一鸣和那个三陪生出来的孽种,他倒成了这孩子的爹,上赶着指望这连奶都还没断的孩子,将来能给他养老送终?   游大林这人不仅蠢,还坏到了骨头缝里,饶是徐慧兰的心理素质已经练就了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神功,都没脸再听下去。   “你可拉倒吧!自己在外头整出来的野种,这会儿倒想起认祖归宗,也得瞧瞧一鸣这孩子答应不答应啊?你在外头和那姘头逍遥快活,连个孩子都养不活,一转身,倒是推了个干净,怎么就成一鸣不救这孩子了?再者说,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儿子都没成家立业,你就先咒起将来的子孙不贤不孝!你干脆挥刀自宫,当个活太监,自己先断子绝孙吧!”   徐慧兰动起怒来,巴不得把游大林这无赖抽筋剥骨了。   游大林心觉徐慧兰这娘们不好惹,便不和她搭腔,像只难缠的蚂蟥一样,继续往游一鸣那钻:“一鸣,你倒是给我句话,这弟弟,你救还是不救?”   徐慧兰叉起腰,护在游一鸣身前,像只护崽的老母鸡,就差迎头把游大林一头撞死,“你非得逼着孩子做什么?打孩子的是你,求孩子的是你,逼孩子的也是你,你一个身长八尺的大男人,有本事靠自己的手脚去挣,别在你儿子这摆什么老子的谱儿!你就是摆谱,那也得看看你有没有当爹的样!”   这话是臊他连给人当爹都不够格。   游一鸣心如死灰,盯着游大林,一字一句地说:“让他死了吧,一个孽种,野合的杂碎,凭什么他该过好日子?”   是啊,凭什么?   这些年他所遭受的,无论是亲眼目睹这个家一步步走向败落,亦或是无休无止的打砸骂、债主和瘪三们不断上门恐吓、泼油漆讨债,又或是那些遭受□□的可怖夜晚,他承受了这么多,凭什么还让他去救一个小杂种?   他连自己都救不活……   这话彻底毒到了游大林的心眼子里去,他没想到,那个打小生性胆小内向的儿子,时至今日,能这样轻飘飘地说出这样歹毒的话。   游大林震惊之余,仿佛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恍惚间,他开始认真打量这个看似熟悉,实则陌生的儿子。   青春期的男孩,身高已经抽条得有一米七几高,但因为常年营养不良,过分削瘦的背显得有几分驼。眉目是不像他的,像极了他那懦弱又不顶事的妻子,永远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叫人看了就觉得窝囊。   别人都说,就是因为胡锦绣克他,所以这么些年他在赌场上手气才那么差。   常常,输了个满盘精光的游大林,回家再一看到她那走路都含着胸,不敢抬头挺胸的窝囊样儿,就越看越不耐烦,越看越想拿夹煤球的铁钳子狠狠砸死她算了。   天生一副垂头丧气的丧门星样子,怎么会不触他的霉头?!   不像他在澳门找的女人,好歹还旺了他几把。   就因为胡锦绣,连带着胡锦绣生的,游大林都不爱拿正眼瞧。   游大林这会,却渐渐地有点怵起儿子,觉得游一鸣那沉潭一样的眼里,除了有恨,还有哪经年不化的寒冰。   游一鸣看他时,是完全冷漠的,不带一丝情感的涟漪,就那么平淡无奇,仿佛看一个死物一样观摩着他,这哀如死水的眼神,让游大林的后背都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个人有爱有恨,那便是有了牵绊,有了牵绊,就可以拿捏。   可这么半大点的孩子,朝气全无,浑身散发出垂垂腐朽的将死之气,游大林突然醒悟,这个儿子多半是废了,将来给自己养老送终,铁定是指望不上这木疙瘩一样的人了。   人心一旦死了,你就是再死皮赖脸的躺在他面前撒泼,他都能眼皮一跳不跳,狠狠地从你身上踩踏过去。   游大林深谙这个道理,便明白游一鸣这儿,是铁桶一块,根本无从下手,能钻的空子,只有胡锦绣那个软柿子。   游大林好汉不吃眼前亏,继续兜缠下去,再有这来路不明的女人撑腰,没准今天真把自己送进局子里去,于是决定走为上计。   临走前还不忘继续虚情假意一番:“一鸣,回头爸再来看你,这个家,咱们不能散!”   徐慧兰被他这句话恶心得嘴里都要倒出油花,直呛他说:“你当这是哪?回头你再来,我直接报案,没有人伦的东西,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坑,活腻味了,阎王殿都嫌你脏!” 第41章   这个年,家属院过得不太平。   年三十晚上,巷子里飘着肉香味,炮仗声一阵又一阵,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雪,墙沿上堆起一层厚厚的雪被。   先是吾翠芝这边,望穿秋水,也没能等回来去了上海的张强;再是喝了酒的游大林,又上胡锦绣那发了好大一通酒疯,听说那孩子还在医院里治着,但因为交不上欠的款,医院正想方设法的联系游大林,好把孩子撵出去。   徐慧兰准备领着沈海森和沈岁进,上娘家去吃年夜饭,刚发动了汽车,车轱辘又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给卡了大铁钩,弄得轮胎直接爆胎。   沈海森说:“喊你早出门,这下好了,你妈家离这二十几里路,咱们仨走路过去都赶上吃明天的早饭了。”   徐慧兰倒是不疾不徐,心态平和地说:“我骑你的自行车,你去跟老单借一辆来,你骑他的,闺女坐你后头。”   沈海森咋舌,大冬天的,亏他媳妇儿想的出来,骑二十里路去丈母娘家吃饭?   人没冻死在半道就不错了,这顿饭,他宁愿不吃。   “要不还是上锦澜院那吃?”沈海森小心的提议。   “别了吧,爸妈不是明天一早的飞机去海南,原来说好上我妈那吃,突然变卦,不折腾他们了。”   本来两老订了前天的航班飞三亚,结果赶上暴雪,又改签成大年初一走了。   一家三口在爆胎的车子前僵持。   单琮容去学校外头的小商店打了点麻油回来,见他们仨衣冠楚楚的,横在巷子前,招呼道:“你们上外头吃饭去?”   “单叔叔。”沈岁进和单琮容打了个招呼。   徐慧兰给沈海森使了个眼色。   沈海森不情不愿地问单琮容:“老单,你家自行车能借我使使不?”   单琮容笑话他:“你跟我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拿呗,多大点事儿!”   徐慧兰满意地露出微笑,“谢谢啊单大哥。”   单琮容盯着瘪了气的车轮子,明白过来,“这又是哪个孙子在轮胎上做文章了吧?嘿我说,好好的这车停在路边,马路这么宽,碍着他什么了啊?”   徐慧兰:“我也闹不明白,这院儿里有车的又不止我家,怎么专盯着我的车下手呢!”   沈海森:“人红是非多呗。”   自从徐慧兰那次替胡锦绣在家属院里出了头,好家伙,谁不知道现在徐慧兰外号徐青天。   这事儿甚至惊动了沈怀民,特地给校领导们开了个小组会议,布置家属院的安防措施。   这院里住的,绝大多数还是本校的教职工,学校有义务保障家属院里住户的人身财产安全。   沈怀民是欣赏徐慧兰的,觉得这姑娘品格正直,为人仗义,不愧是将门虎女。   但沈海萍却觉得徐慧兰做事出挑了点,人家家里头的事,能不掺和就尽量不掺和,毕竟他们这样的人家,行事作风,不出错,是第一要义。   年底来回送礼的多,沈海萍家里堆满了山珍海货,年二十八的时候,喊司机拉了小半车的年货送到沈海森和锦澜院那。   这是徐慧兰嫁到沈家的第一个年,沈海萍有心惦记着弟弟一家,别叫徐慧兰觉得婆家冷落了她,于是二十九这天,又让司机接了徐慧兰和沈岁进一起去百货大楼买年衣。   听徐慧兰说,年三十晚上,她要领沈海森爷俩上娘家过,沈海萍便在逛街的时候,又挑了点伴手礼,让徐慧兰带过去给亲家两位长辈。   这位大姑姐不仅嫁的好,就连出手都很阔绰,大包小包的干鲍、干海参、燕窝、野人参,几乎名贵的食材,都替徐慧兰备齐了,可眼下车子爆了胎,后备箱的这些东西,也就让人犯了难。   骑自行车要轻装上阵,可不多带点东西回娘家,又显得不合适。   回头家里两个嫂子,又得说她没礼数。   徐慧兰内心挣扎了两下,头疼的说:“还是不去了吧,咱们仨在家过。单大哥,不着急借你车了,我寻思这路上还有积雪,骑车没准会打滑,不安全。”   “成,赶明儿你要借,随时上我院子里拿。”单琮容急着把买回来的麻油送回去给段汁桃拌凉菜,也不敢多耽搁,寒暄两句就往巷子里走。   *****   吾翠芝年三十还盼不来张强,哪还有心思张罗年夜饭,连饺子皮都懒得擀,老张气的吹胡子瞪眼,大骂:“白眼儿狼!年三十还害的他老子这么寒碜!”   吾翠芝抹了眼泪说:“都怪你要把他送去上海,这下倒好了,姓舒的狐狸精,把你儿子的魂儿都勾没了!年前电话里吵了一架,他还真丧良心的,不回来过年了!”   老张满脸黑线:“你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当初就不该把话说的那么绝。强子什么脾气,还不是和你如出一辙?你越激他,他越是和你对着干,舒北北那姑娘除了家世有点瑕疵,也挺优秀的,年轻人自由恋爱,你老去掺和干什么。”   “瑕疵?说得轻巧!那是瑕疵吗,那叫污点!她爸爸矿难那会儿死了多少人啊?她爸手上沾着那么多条人命,这辈子能不能出来都不知道,听说她妈还是个破鞋,在外头搞七捻三的不知道睡了多少个男人,这样的家庭能出来什么好根苗儿?这样的女人要是进了咱们家的门,强子将来进大单位,头一个政审就不过关!不仅连累了强子,那下一代都要累及池鱼。”   吾翠芝连珠炮语,轰得老张一个脑袋有两个大,实在说不过她,老张只好叹气问:“那咱们这年夜饭还吃不吃了?”   吾翠芝赌气说:“不吃!”   儿子都要被狐狸精拐跑了,他还有心思搁这想年夜饭呢!   老张也怒了,抬起屁股,抓了衣架上的油毡帽就准备出门。   “你上哪儿去!”吾翠芝把袖子一横,紧张的擦去坠珠似的眼泪。   “上外头,吃野食儿!”家里没吃的,还不许他去外面填肚子了?!   吾翠芝一头拱在他肚子上,“小的不回来,老的也要出去野,你们两个姓张的,存心是让我这日子过不下去!”   老张被她牛似的拱到墙上,哎哟叫了一声,“姑奶奶,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你更年期我理解,但孩子的事,咱们能不能不插手了?强子也二十几了,你还当他是三岁孩子,什么事情都要替他把着,牲口被套了绳子牵着,还有解套喘气的时候,你别把孩子逼得太急了,小心孩子走上不归路……”   吾翠芝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些害怕,可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总不能见着孩子往那死胡同里钻,执迷不悟吧!   “那你说,怎么整……?”   老张:“你真不放心,咱俩就上上海去看看,强子就住我同学公司的宿舍里头。回头我们再请舒北北吃个饭,会一会这姑娘。她要是真有心要和咱们强子处,人品过得去,咱们也就别挑三拣四的了,自己的儿子,自己心里要有把秤,强子有几斤几两,毕业到现在,你不是心里没数。”   吾翠芝:“那你现在就去买票,明天我就要去上海。”   老张:“姑奶奶,年三十,上哪买票去!”   吾翠芝:“不管,年三十,车站也得有人值班。”   老张:……   老张被吾翠芝撺掇着去火车站售票大厅,实在是被她闹的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蹬上自行车,吭哧吭哧地出了门。   单琮容的麻油还没送回家,刚要开锁进去,就看见隔壁老张苦着一张倭瓜脸,蹬着自行车,向他迎面驶来。   “张老师,你也买麻油去啊?”单琮容晃了晃手里的麻油瓶。   “去上海!”老张路过单家门院,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单琮容差点把眼镜给跌到地心去,就这?骑自行车,去上海?没疯吧!   进了屋,单琮容在门口垫子上,跺了跺鞋底的灰,和正在摆菜的段汁桃说:“你老相好要去上海了啊?”   段汁桃吓了一跳,心想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老相好,除了董学成,她前半生也没什么桃色事件啊?   “我进门的时候,老张风风火火的踩着自行车,说是要去上海。”   哦,老相好说的是吾翠芝,吾大姐。   “年三十,强子没回来?”张家在上海没亲没故的,除了张强在那,实在也找不出什么理由,让老两口年三十还赶着去上海。   单琮容把麻油瓶递到段汁桃手里:“你去问问你老相好不就知道了?”   老相好老相好,她又不老,不能叫小相好吗?   段汁桃瞪他一眼:“我还要把我老相好请到家里来吃饭呢!”转头去喊单星回:“星回,你去喊喊你吾大姨,问她家里开火没有。年三十的,不该置气,他们家要是没开火,就喊她上我们这来。”   单星回凑在矮脚炉边上,盯着碳烤羊排,半生半熟,外面都快烤焦了,里边却还滋滋啦啦的往外冒血水,不禁怀疑这几根烤羊排是不是快废了:“妈,你这羊排能行吗?”   年底,段汁桃女士的单位分了小半扇羊排,这可乐坏她了。原以为自己见习期还没结束,单位年底福利轮不上自己,没想到和正式员工发的是一样的,有一桶豆油、五斤面粉、二十斤大米、一扇仔排、一扇羊排、三斤五花肉,另外还有书卡和年底红包。   于是段女士突发奇想,准备在年夜饭上整一道硬菜——碳烤羊排。   红烧仔排段汁桃在行,但偶尔也想尝试一点新花样。耐心的架起炉子、起了碳火,没成想碳烤羊排马上就要变成翻车羊排了。   吾翠芝进门的时候,恰是段汁桃跟烤炉上的羊排大眼瞪小眼暗中较劲的时刻,这场人羊大战,最终还是她败下阵来,于是正准备撤了炉子,及时扼腕,把碳烤羊排改成高压锅炖煮。   “嗳我的傻桃儿,你这羊排宰的那么大坨,炉子又烧这么旺,好歹也把羊排上锅炖冒气儿了,再取出来烤呀!光这么生烤可不行,外头焦了,里头可还是生的。”   段汁桃双眼迷茫的抬头去看吾翠芝,只见她墩实的身躯,在黄昏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显得越发踏实可靠。   唔,胖胖的吾大姐,果然很懂吃,一个人胖,总是有点缘由的。   吾翠芝进门就上手,一点也不见外,把段汁桃推到边上,喊她去拌凉菜,自己端着烤网,钻进厨房去抢救烤羊排。   段汁桃拣了单琮容打回来的麻油,随后也钻进厨房。   一边往拌了一半的猪耳朵里倒麻油,一边问道:“我家老单刚刚在门口碰上了你家老张,听他说这是要去上海啊?”   吾翠芝:“我喊他去火车站买票。”   段汁桃肩膀搡了搡她:“你想强子了?”   吾翠芝点头又摇头:“哪里是想他,是实在放心不下。他去上海,我心里原本成算他在那里工作稳当了,回来就上陈淼家说亲,好赖毕竟有个工作,老丈人家要是问起来,在上海也没那么容易打听到虚实,正好搪塞过去。后来你也知道,强子这死小子,自己把陈淼给撂了。”   段汁桃听这话,已经猜到了一二分,便问:“强子和姓舒的那个丫头好上了?”   吾翠芝气不打一处来:“可不是!这白眼狼,有了媳妇忘了娘!之前我和你说过这舒北北,姑娘人倒是个利落人儿,但家庭实在拿不出手。她爹手里的矿出的事儿,满中国都知道,这会人还在大狱里头,这辈子能不能出来,都没个指望。她妈,和她亲爹离了,二婚和陈淼她爹凑合到一起了,原来半路夫妻过的还不错,但那个女人不是个安分主儿,一心搞事业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生意做的一败涂地,到了大北京城里连个落脚地儿都没有的地步。后来听说也跟好几个男的不清不楚过。强子这死小子,我说当初老张要把他送上海,他答应的那么痛快呢?原来是舒北北也在上海。”   段汁桃劝她宽心,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和张大哥不同意他俩处?强子的脾气,多半随了你,认定的事儿有的磨。强子去上海有半年了吧?半年……正是小年轻热恋的时候,你和张大哥这时候棒打鸳鸯,这不是要了命了吗?现在年轻人思想开放,就算处,也不一定就是奔结婚去,处的合适不合适,不也得先处处?吾大姐,要我说,你就放手让强子处对象,舒北北那丫头真是个好的、耐人稀罕的姑娘,能和强子过到一处去,将来小两口过得也不会差。”   吾翠芝越想越伤心,为了这么个女人,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连过年都不回来了,撂下她和老张两个老的,吃年夜饭都没滋味。   “你张大哥倒不反对,可他们男人知道个什么?往后他们再闹出个孩子来,那我可真就打落牙齿和血吞了!孩子有一个蹲大狱的姥爷,这孩子将来的前途,能好吗?舒北北当初我也知道,这姑娘人品学历都不错,混到今天这份儿上,在上海的厂子里打工,也全是赖她那混账爹,好单位谁敢收?政审过不了啊!不然这姑娘出落得一定比陈淼更可我心意。”   段汁桃劝她凡事往好处想:“既然你也说那姑娘人不错,这是万幸了。人的出身,又不能自己定,舒北北这姑娘,说到底也压根没什么错,她要是真心待张强,张强又肯为了她争气,你和张大哥刚好借此晾他们一二年,张强的变化一定大。男人都是磨练出来的,男人的出息,很多时候也是被逼出来的。”   “唉,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处都处了,总不能真让强子对那姑娘始乱终弃吧?老张问过他同学了,张强有时候不在公司宿舍里住,那他还能去哪?还不是去舒北北那……我也是走一步算一步。老张要是能买到车票,明儿我就去上海,他们年轻人,大过年的,在上海不见得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   段汁桃噗嗤一笑,就知道吾翠芝刀子嘴豆腐心,心地其实是再软和不过的一个人了。   吾翠芝想起来一件事,觉得不是空穴来风,但段汁桃对自己又没提起,便随口问了那么一嘴:“物理系下学期要派教授去香港交流,加速破冰这事儿你知道不?”   段汁桃一脸疑惑:“是吗……?我家单老师没和我说起这事儿啊。”   吾翠芝觑了她一眼,才缓缓道:“听说物理系定的人是小单。”   段汁桃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单琮容的性格她太了解了,做的多说的少。这事儿又是从八卦王吾大姐嘴里听说的,看来八成是假不了。   放寒假都有一阵了,单琮容到现在都没跟自己交待,哼哼,她倒要瞧瞧这闷葫芦,能把话憋到什么时候。   段汁桃的心忽然又惆怅起来,屋外鞭炮声声响,小孩在巷子里点火扔小金鱼炸弹,热闹极了,但眼下她却没了心思过年。   香港……听着就很远啊。   *****   吃了年夜饭,段汁桃心里还是窝着一股火,再瞧瞧单琮容斜靠在沙发上看春晚乐得咯咯笑,气更是堵到了嗓子眼上。   没心肝的男人,都准备去香港那么大老远了,居然还有心思瞒到现在,瞧把他给能耐的!   “汁桃,来看春晚,你忙什么呢。”单琮容听到厨房已经没了涮洗碗筷的声音,想是段汁桃已经收拾妥当,就提前给她晾好了茶,摆上了瓜子和水果,喊她一起到沙发上看春晚。   “不看,傻子看疯子,穷热闹,爱看你自己看。”   单琮容被喷的一脸懵,复盘了一下今晚自己说的话和做的事,也没觉得自己哪里招惹媳妇不痛快了。   不过媳妇生气,肯定和自己逃不了干系。段女士他太了解了,有什么不高兴的,绝对写在脸上,压根也不用叫人猜测她今天的心情,是风还是雨。   复盘中:打麻油回来的时候,段女士心情还很不错,一边拌猪耳朵,一边和他闲情调侃“老相好”。是什么时候心情变得不好的呢……?哦,大约是吾大嘴来过之后,她们俩在厨房里,一个弄凉菜,一个整羊排,唠的他和单星回爷俩在外头肚子都咕咕叫了,俩姑奶奶还在厨房里聊得不亦乐乎。   再结合吾翠芝那出了名的八卦消息通,媳妇儿今晚又这么针对自己,单琮容此时心里已经有了一点点的数,明白段女士究竟是在为了什么跟他置气了。   气氛一直僵持到夜里两人熄灯上床前。   单琮容刚一掀开被子躺下,本来在床头灯下看《如何成为一名优秀会计》的段汁桃,突然把腰肢一扭,连带着铺盖都卷走了大半,只留个冰冷的背影给单琮容瞧。   单琮容嬉皮笑脸的贴到她身后去,伸手摘了她手上耷拉着脑袋的书。   “还看书呢?十分钟都没翻一页。”   “我这叫细品,你懂个球。”   单琮容才不管她呢,笑嘻嘻的卖好脸贴上去。   “要死啊你!”段汁桃一下把他踢开。   单琮容越发死皮赖脸,“你舍得我死吗?”   段汁桃啐了他一下,“不要脸。”   “要脸做什么,脸又不能哄我媳妇儿开心。”   段汁桃被他哄的,脸上已经不是那么绷得住了。为了不露馅,依旧没转过身来,背对着他说:“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单琮容立马识趣的说:“我现在就跟领导老老实实汇报。”   强行掰过段汁桃,让她的脸正对自己,一本正经:“去香港,是我自己想去的。系里给了两个名额,本来一个项目组出一个人,我们组定的是沈海森,但他不想去。他和徐慧兰才结婚没多久,怕把孩子撂在这,委屈了孩子。”   段汁桃惊了:“徐慧兰不是对小进挺好的吗?”   心里嘀咕:后妈果然不是那么好当的。在段汁桃看来,徐慧兰这个后妈已经算得上厚道了。有些人对孩子好,是停留在嘴巴上的好,一张嘴说的比蜜还甜。但段汁桃看人,不能光听这个人说了什么,而是要看她做了什么。   徐慧兰平时照顾沈岁进仔仔细细,沈岁进出门前,头发的辫子稍微松了,徐慧兰都觉得不满意,要替沈岁进重新编过。段汁桃有时候在院里,看着她们这对半路母女在日光下梳头,一派岁月静好的样子,都会感慨:徐慧兰这人是真不错,心好。   单琮容捏了捏她的脸:“结婚半年都没有,日久见人心,哪就真那么容易把自己的亲骨肉,这么毫无保留的交待出去。”   段汁桃暗自呵呵一声,果然男人的脑回路,和她们女的不一样。女人爱感情用事,情感丰沛,图的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他们男的,就像喂不熟的白眼狼,心眼子多得比洗菜镂盆上的筛眼儿还多。   段汁桃不服气的说:“你怎么就知道,其实不是沈海森舍不得徐慧兰呢?”   单琮容:“真舍不得,是我这样,不忍心和你开口这事儿,才一直没和你说。心里想着是要出去走走,和外头的世界多沟通,兼容并收,老圈在自己的世界里,日子久了,难免疲乏和鼠--------------丽嘉目寸光。但我又挂念你和孩子,你们好不容易从兴州搬来北京,咱们一家团聚的日子真正也就这一二年,眼下我要去交流,带项目,起码一二年才能出成绩,多的话,三四年也有可能。”   段汁桃咬着牙,捶了他一下,委屈的把眼泪蓄在眼眶里,倔强的不肯流下来:“你的舍不得都是假的!真舍不得,你为什么又要去?”   一二年、三四年,这些数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轻巧的跟数数一样,仿佛不是用年记单位,而是用秒。   段汁桃委屈极了,又想起了自己在乡下时候,那种守活寡的滋味,一个人的日子实在太难了。   她一掉泪,单琮容的心就碎了,忙啄着她的眼泪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你真不想我去,我去和院长说,我给他打辞谢报告。”   段汁桃就知道他会来这招,她不想这样无理取闹,成为他搏事业路上的绊脚石。   可她这算是无理取闹吗?打她嫁给他以来,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日子,满打满算,不超过三年。日子眼看着正要好起来,他又要去香港。   该死的香港,沈海森舍不得老婆孩子,他单琮容为什么就能舍得?   段汁桃有点嫉妒徐慧兰,才结婚半年,沈海森就舍不得离开她了,而自己和单琮容结婚十几年,他依旧是那个眼里只有实验和数据的坏男人。   段汁桃多想任性一回啊!和他撒娇也好,和他撒泼也好,总之不让他去香港了,就让他留在这家属院里,陪她们娘俩到天长地久。   可任性的话到了嘴边,又不争气的变成了:“你觉得好,你就去。我的心还和咱们刚结婚那会一样,你忘了我们刚结婚没多久,你来北京上大学的时候,我怎么说的?我说我是天高任鸟飞,但我不怕鸟找不着我这个窝。你的前程你自己挣,我书读得比你少,见识也不如你。你别瞧着我平时牙尖嘴利,处处呛着你,但我其实是虚张声势,怕自己哪哪都不如你,被你看轻了。好在我现在也有了工作,总不会再处处问你伸手了。星回也大了,我们娘俩你可以算是没有后顾之忧了。”   一向倔强的段汁桃,偶尔有这样示弱的时刻,总是把单琮容心疼得快要痛死过去。   他沉默良久,咬着牙说:“我去和院长说。”   段汁桃吓坏了,这么难得机会,他真不去了,她倒先慌了。   “院长不行,我就和校长申请。我要求家属随迁,否则我就不去了。”   段汁桃一愣,原来还是想去的。   提到随迁,段汁桃又犯了难:“我这工作,徐慧兰替我说了面子的,都还没转正,就起了要走的心,不合适。”   单琮容道:“先试试吧。之前有先例,项目在外面做的时间长,不是没有申请家属随迁的例子,兴许拿上一笔随迁费,咱们一家三口在香港生活也不错。”   八字已经有了一撇,这下又轮到段汁桃为工作和儿子心烦了。   工作是徐慧兰卖了面子,找新华书店集团的领导帮自己安排的,年后就能转正,如果半途陪单琮容去了香港,自己又要开始人生地不熟的一切推倒重来。儿子呢?儿子以后也转学去香港?那中考和高考呢?她没想过以后定居在香港,自然也不可能让儿子以后在那念大学就业。   香港虽说是亚洲四小龙,经济腾飞的速度比大陆迅猛,但那片岛屿,始终不及自己心里的这一片大陆。   想了这么多,段汁桃又觉得申请随迁不一定能成功,自己这会操心这些也太早了,索性也就不想了。   凌晨十二点的钟声已经开始倒数,家属院里的鞭炮和烟花已经响彻云霄。   段汁桃听着屋外的鞭炮声,知道新年的脚步近在眼前,就差临门一脚了。   这一年,充实而温暖,爱人和孩子都在身旁,自己进了成人学校修了会计课程,还完成了从家庭妇女走上社会工作的梦想。   命运对自己也太好了一些,她要感激这份幸运,她要感激家属院里的这些朋友和姐妹,没有她们,就没有今天的段汁桃。   昏沉困意袭来的时候,铺天盖地的瞌睡侵蚀着她的意识,但是她仍旧在心里固执又倔强的对自己说:段汁桃,你要牢牢记住家属院里大家对你的好,你要做个感恩的人啊!   *****   与此同时,正为即将到来的别离而烦恼的,还有沈家。   徐慧兰刚撂了打给娘家的电话,正为年夜饭该吃什么而犯愁,电话铃声就又响起了。   她接起电话:“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是徐女士吗?我找我的外孙女,沈岁进。”   “啊。”徐慧兰吓了一跳,这是沈岁进外祖那边打来的电话吧?还是第一次接到老人家的电话。   “您稍等,我去喊小进。”   沈岁进刚换下外出精心搭配的华服,还在往身上套睡衣,就被叫出来接电话。   “喂?噢,外公,我很好呀。嗯,没吃呢,一会就吃,我也祝您新年好。寒假呀,上回说了不去苏州了吗?我听我同学说苏州太冷了,还没暖气片儿,我在北京呆的舒服。我爸呀?在啊,我让他接电话,您稍等。”   接个电话跟接龙似的,沈海森听着是老丈人打来的,心想老丈人逢年过节难免要来敲打自己几句,于是早就立在一边等候了。   沈海森接过电话:“爸,新年好。放心吧,小进挺好的。啊?什么?!”   沈海森脸色突然变了,变得很难看。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在沈岁进的脸上看。   “嗯,您说。您的意思我知道,雪荧当初确实是这么说的,我们也找律师做过公证,这个我没法儿赖,但孩子毕竟有血有肉,不是可以随意拿来拿去的物件儿。您看这样成吗,我把您的意思,先和岁进说说,一切以她的意思为主。不会,我们不会逼孩子,孩子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我们会尊重孩子。”   挂了电话,沈海森一言不发,阴沉着一张脸,徐慧兰一连叫了他好几声,他都不答应。   “沈海森,你说话啊!出了什么事儿?”   沈海森深吸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酝酿良久,才泄气的说:“岁进她姥姥姥爷,想把她接去苏州生活。”   徐慧兰吓了一跳,怎么突如其来,苏州那边想把沈岁进带过去?   徐慧兰不假思索:“不能吧!?孩子总是跟着爹妈好啊!”丝毫不把自己当后妈,俨然代入亲妈角色。   而后又谨慎的试探:“是不是两老觉得我亏待岁进了,他们不放心?”   沈海森让她别多心:“没,你别瞎想,两老平时没少听岁进在他们耳朵旁边念你的好。是我和雪荧,生前拟了个协议。”   徐慧兰:“什么协议?”   沈海森无力的垂下肩膀:“关于我再婚的一份协议。”   ?徐慧兰一脸疑惑。   “当初雪荧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曾经让我签下一份协议。如果将来我再婚,她的父母就有权把孩子接走,而我,无权过问阻止。”   徐慧兰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这样……?”视线调转到沈岁进的脸上,才发现孩子脸上的表情,此时此刻也是分外复杂。   这下,一家子因为这个电话,谁也没心思去想年夜饭吃什么好了。   三人各自在客厅里沉默,连电视机都没打开,屋内除了寂静,就只剩无奈的叹息。   还是徐慧兰率先开口打破僵局:“再大的事儿,我们也得把饭先给吃了。我上段大姐家里借点饺子,咱们先对付一顿,明天咱们再想着去哪好好搓上一顿,把落下的年夜饭补上。”   其实徐慧兰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她在,他们父女俩不好开口/交心,所以她去段汁桃那,也不顾忌段汁桃一家正在吃年夜饭,反而在她那喝了一杯呛辣的二锅头,又坐下小聊了一会。   沈海森见她许久没回来,便明白了,徐慧兰这是腾地儿给他们爷俩说话。   “小进,你愿意跟着爸爸吗?”沈海森心口堵的难受。   闺女是他从小拉扯大的,半夜泡奶粉、拍奶嗝、换尿片,这些事历历在目。沈岁进小时候老是吐奶,一直吐到半岁,每次给她喂完奶,沈海森总得一直抱着她,抱够了一小时才能放得下去睡,然而没过两个小时,沈岁进就又哇哇饿哭需要喂奶了。   沈海森的朋友们见过他风流浪荡的年轻模样,去科罗拉多的那次他多疯狂啊,大家都累到极致准备打道回府了,他还兴致勃勃的要一个人勇闯无人区。   这么个爱玩爱浪的人,回纽约后认识了向雪荧,居然就变成了一只婚驴。知道向雪荧管他管的松,结婚后朋友们也经常半夜三更打电话喊他出去喝个小酒,没想到这家伙已经变态到老婆不在家都不肯出来了。   后来有一次,那还是沈岁进三个多月的时候,朋友猜测沈海森带娃已经差不多带疯了,本着菩萨救世的心肠,半夜打电话喊他出来叙旧:“沈儿,你最近咋回事啊?别说哥们不厚道,这回打电话是救你出苦海,出来喘口气儿吧。”   沈海森带娃带的不亦乐乎,一边瞌睡连连,哈欠张的跟虎口似的,一边慈爱的看着刚吃完夜奶,无辜睁大双眼吐奶泡泡的小沈岁进,丝毫没有犹豫就拒绝了邀请:“你老婆呢?你不帮忙带孩子啊?这都几点了,还喝什么酒。”   朋友损他:“神经病!大老爷们带什么孩子,长奶了吗你?你有奶喂孩子吗?你没救了,被向雪荧迷得五迷三道,都赶得上老奶妈了!”   沈海森:“去去去,明天我就把原话交待给你老婆,看她不治你。”   沈海森的名誉,自那次以后就在朋友圈里颜面扫地了。朋友喊他半夜出来浪,他说半夜要在家带孩子,见了鬼了,孩子能有酒好?   后来别人说起沈海森,都是先啧啧啧个三声,而后再摇摇头说:“沈大少这人废了,被向大奶奶拿捏的死死的。不对,向大奶奶压根都不用拿捏他,他呀,上赶着,心甘情愿呐。”   别人宠女,是极尽满足物质要求。沈海森不是的,他是在情感上,极尽满足闺女的各种需求。他陪她玩、陪她闹,陪她天马行空,给足了她成长所需要的各种空间,一边放养着让她恣意野蛮生长,一边又精心的呵护着,为她在成长路上提前避坑。   钱,他向来不缺。但爱,他希望孩子能跟他一样,成为一个为爱流泪,为爱动容的人,有满腔丰沛的热情,在合适的年纪,去疯狂的爱一个人。   一个人,一生没有好好爱一次,那怎么能叫人生呢?   沈海森看过一本育儿书。书上写的,一个女孩如果没有好好被她的父亲爱过、宠过、纵容过,那么这个女孩将来毁在渣男上的概率很大。   沈海森只要一想到,沈岁进将来如果因为自己当初没有好好给她浇灌很多爱,而被一个坏男孩骗走了,沈海森的心都要碎了。   于是那些年,他拼了命的带娃。孩子第一次吃辅食、第一次学爬、学走路、长出第一颗牙、第一次幼儿急疹、第一次上幼儿园……这些生命中许许多多的第一次,他都不曾缺席在女儿的人生当中。   眼下,如果要将女儿生生从自己的生活中剥离出去,沈海森扪心自问,他做不到,他还会疯。   但此时他却克制住了,像他宠爱女儿的那些岁月,做一个和颜悦色的温和父亲,平静、平等地询问孩子:“小进,你愿不愿意继续跟着爸爸?” 第42章   沈海森愿意尊重孩子的意愿。   沈岁进则心乱如麻, 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念头就是:我走了,爸爸怎么办?   “爸,我能好好想想,再回复你吗?”   沈海森其实有点伤心,闺女没有第一时间说不走,要跟着他,但还是情绪稳定的点了点头:“你想好了,再和爸爸说。”   徐慧兰那边呢,在段汁桃家的饭桌上,喝了一杯小酒,心里也有点失落。   孩子不是她生的,现在就连沈海森这个亲爹都做不了主,她一个后妈有什么资格在那说长道短?   段汁桃看出来徐慧兰心里藏着事,脸上阴淡淡的,但她不说,段汁桃也不好多问。正好吾翠芝也在,三个失意的女人,各烦各的,凑成一桌郁闷的年夜饭,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只有没心没肺的两个爷们——   一个说:“这凉拌猪耳朵,是不是麻油倒多了啊?嘴巴都麻肿了!”   另一个说:“这烤羊排熟是熟了,怎么没撒料啊?!”   三个郁闷的女人,看着两个没心肝的男同志,无不互相对看一眼,把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   *****   徐慧兰从单家借了一屉猪肉白菜馅饺子回来。   她在厨房里下水饺,沈海森立在她边上调醋汁儿,嗅到她身上的酒气,问:“去隔壁喝上了?”   徐慧兰轻哼一声,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个什么劲。沈岁进的外祖要把外孙女接走,或许在外人看来,徐慧兰该是这天下第一高兴的人了。她这个后妈,巴不得前任生的拖油瓶,发配的越远越好。   可徐慧兰想知道沈海森是怎么瞧她的,他是不是也会和那些外人一样,用这种想法去揣度琢磨她。   “沈海森,我有话问你。”   沈海森倒醋的动作顿了顿,微微扬起下巴,眼神不与她正视。听她的语气,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事儿?”   “闺女她姥爷问你要人,你给是不给?”   沈海森自然是不想给。女儿养到十来岁,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再说老人带孩子,沈海森是一万个不赞同。   老人带出来的孩子难免娇气又矫情,沈海森就踩过坑。小时候他就被爷爷奶奶惯着长大,才纵得他年少轻狂,做出许多出格的事儿,现在想来,那些年的不像话,确实是被老人过度溺爱了。   沈海森嗫嚅道:“我舍不得。我这辈子就这么个闺女,岁进是我的命。你不知道她小时候吐奶有多厉害。100毫升的奶喂进去,要是不一直抱上足一个小时,差个两三分钟我把她放下去躺平了睡,这孩子吐奶就喷射状的吐。她呛了满脸满鼻腔的奶,我一边给她擦奶渣,一边就忍不住的哭。孩子受老大罪,我觉得都是自己的基因不行,因为我小时候据说也这么娇气过。”   徐慧兰想不出沈海森哭是什么模样。那么个大男人,对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啼啼哭哭,场面一定是兵荒马乱的。   她觉得他终归是公子哥儿出身,到底学不来地痞市侩那套花腔,既然他不想把孩子交出去,他是孩子亲爹,谁又能抢的过他呢?   她问他:“你觉得我们俩处的怎么样?”   沈海森不明所以的望着她,在心里琢磨不定。   说处得不好呢,确实两人这日子搭伙过得太平极了。互相有界限感,涉及到隐私和财务问题,井水不犯河水。   像沈海森有一次看到,徐慧兰那个装着满满当当信件的盒子,信封上的邮票都已经泛黄翘起边角,徐慧兰却还留着,说明写这些信的主人,在徐慧兰的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可沈海森从不多问一嘴,那些信是怎么回事。那是人家徐慧兰的私事和隐私,他们打没结婚那时候起,就商量好婚后不能互相干涉对方的私生活。   说处的好呢,沈海森有时候也挺犯愁。心被亡妻挖的那个窟窿,到现在都是填不满的。有时候,沈海森会偷偷拿徐慧兰和向雪荧横纵比较,却无力的发现,当初热爱一个人的那种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   成年人就像枯萎的蔷薇,花朵干枯了,就只剩下满墙的刺。成年人的生活太乏味、太枯燥、太苦了,苦到连爱,都挤不出一丁点,匀给后来认识的人。   见他良久不作声,徐慧兰哼了一声,觉得自己今晚是在段汁桃那喝上头了,和一个鳏夫扯这些臊,居然还厚着脸皮问他和自己处得怎么样。   她在心里骂自己:徐慧兰,你问他这话,倒像是你要上赶着去贴他,人家还以为你和他在打情骂俏呢。   她其实想对他说的是,如果他觉得两人处得好,反正这些日子处下来,她也觉得没问题。左右他把闺女教的好,她也稀罕着,不如两人诚心的去一趟苏州,去和两老谈谈沈岁进的抚养权问题。   可他久不作答,这让徐慧兰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眼下话咽在嘴边,不肯再说了。   “我觉得我们处的也就那样,孩子的事我说不上话,为了避免外面的人说是我这个后妈容不下岁进,孩子的事儿,你自己处理妥当了。”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连眼睛都开始干涩。   徐慧兰要去拿盐兑饺子汤,踢了他一脚,喊他让让,别挤在厨房。   沈海森捏住她的手腕,用力捏,力气大到他自己都不知道,盯着她:“徐慧兰,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口是心非的臭毛病?”   他明明瞧出来她想说的不是这个。   都是成年人,谁还没长眼睛了,她对自己闺女怎么样,同一个屋檐下,他又没瞎。   徐慧兰憋着一口气,冷脸说:“你但凡是个爷们,这孩子你就得争一争!协议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孩子,她姥姥姥爷那边再稀罕,可孩子从小到大都在国外,他们也没带过几日啊?我想过了,当初孩子妈死前和你立下这个字据,无非是怕将来你后娶的,亏待了孩子。可咱们俩怎么回事,咱们还不清楚吗?我心里也明白,我们之间逢场作戏,总不能叫你把孩子折出去。你放心,我会告假去苏州,好好找两老谈谈,这事情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口口声声说的逢场作戏,让沈海森听着心里像猫挠似的,总觉得两人的情分,还不至于淡薄至此。可让他说些什么山盟海誓之类的话,他又说不出口,那分量太重,他觉得他承受不起。   “让让。”徐慧兰抬腿,拐了他一脚。   沈海森不让。   她是女领导,他还是京城阔少呢!   不让!   徐慧兰:“你姓孙啊?”   沈海森:“?”   徐慧兰:“你孙猴子家的定海神针吧!?杵在这干什么,饺子都好了,赶紧端出去,孩子饿了。”   把干捞的一盆饺子往他怀里一横,徐慧兰莫名其妙的偷偷笑了。   不认识他前,徐慧兰听别人说沈海森是个纸醉金迷的浪荡子,当年他在五道口干的那些“丰功伟绩”,劝退了多少良家少女。不成想真认识他了,发现这人却是个呆子。和隔壁的单愣子一天到晚待在实验室就算了,回到家里,好像这个家不是他的,一亩三分地变成她徐慧兰的领地,什么事情都得听她的指挥。   年前沈海萍送来的海货里有些鱼鲞,徐慧兰觉得年三十单吃饺子不像样,就又蒸了点干鱼鲞,拍了两根嫩黄瓜拌花生米。   忙活半晌,饺子都快凉透了,一家三口才在饭桌前坐齐整。   徐慧兰高昂的嗓门一扫屋内的阴霾,大有扭转乾坤之势,举起小酒杯先整个开场白:“今天不是个好日子,车胎爆了,闹的咱们仨连一桌年夜饭都混不上。但年三十,总归是个特殊的日子,我先做个年终总结。”   “这一年,是我们这个小家庭正式成立的第一个年头。小进,徐阿姨不怕你笑话,单位里的人都说我结婚晚,是个暴脾气的老姑娘。就算结了婚到现在,徐阿姨也不敢说自己脾气软和了多少,但至少,徐阿姨打心眼里疼你,在你面前从不说一句重话。”一小口辣酒下肚,徐慧兰没多少醉意,却想借着这股酒劲儿把心里话说出来。   “刚刚电话里的事,徐阿姨心里有数,你姥姥姥爷想接你去苏州生活。徐阿姨今天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不要生气,也不要觉得荒唐。”   这话一出,惊得沈海森手里的筷子都掉在饭桌上嗒嗒响。   沈岁进一脸疑惑的把脸转向沈海森,隐隐觉得这件事,一定和她爸逃不了干系。   “慧兰,你别冲动,有什么事,咱们好好商量了,再和孩子说。”沈海森心虚得腿都快软了。这女人怎么什么都敢说?他们俩之间的事,要是被孩子知道了,孩子该怎么看他们两个成年人?婚姻是儿戏吗?   徐慧兰面不改色,捏着酒杯,定定睨着沈海森:“嗯……不冲动,沈海森,你念着向雪荧的面子,连孩子都舍得掏出去给别人。一边说孩子是你的心肝肉、你的命,一边缩头王八似的不敢在老人面前呛两声!孩子这么大,她跟老人住过几天?她去苏州能适应吗?孩子在你眼皮子底下一路长到这么大,你觉得她舍得你?你想当好人,你想体恤老人的苦,你想成全你的亡妻,可我不忍心孩子受罪!你们男的,做事情衡量这个长,衡量那个短,可我们女的,更在乎眼前人。拿我侄女来说,从小我待她多亲啊?五岁之前,但凡她在家里,白天的时候,都是我领着她玩儿,一日三餐,喂饭都是我在边上盯着。我哥哥嫂子爱玩,就把孩子丢家里,两口子上南极上欧洲,都不乐意带着孩子。我待孩子这么好,可你知道吗,孩子夜里跟着我睡还是哭,还是要找她爹妈!这世上爹妈在孩子心里的分量,绝不是任何一个旁人能超过的,就算是亲姥爷亲姥姥也不能!沈岁进长到十几岁,你说你带孩子不假手他人,待孩子多好,可你怎么不想想,你待孩子越好,你在孩子心里的分量就越重。孩子恋爹妈是天性,别人能比爹妈好吗?”   一通炮轰,兜了沈海森满头冷水,扯破了沈海森心里的那层遮羞布。   确实,如徐慧兰所说,沈海森是懦弱的,懦弱到一边觉得对不起亡妻,想要遵行和亡妻生前定下的约定,可事到临头了,他又做不到像个君子一样,履行承诺把孩子交出去。   孩子,他不想给,但老人和亡妻,他也不想得罪。沈海森觉得自己快别扭死了。   当初有多爱向雪荧,现在就有多愧疚。现实面前,他终于不得不低头,人心是会变的。得知向雪荧得病的时候,那时的他是信誓旦旦此生只爱一人的。向雪荧走后,他是赌咒绝情弃爱的,发誓绝不会背叛这段感情,也不会和任何女人再走进婚姻。   可什么时候变了呢……或许从答应徐慧兰假结婚的那一刻起,他就悄无声息的在变。   假结婚,以为能化解家里的催婚压力。可沈海森渐渐发现不是这样的。从他开始默认走进这段婚姻的时候,无论它是假的或真的,那就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无论他多想辩解,他就是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   人和狗之间都能处出感情来,何况人和人相处呢?   经过半年的相处,沈海森已经开始既痛苦又卑鄙的想:人的心脏有左右心房,那就把向雪荧归置到左心房,把徐慧兰归置到右心房。她们俩在自己的心里井水不犯河水,两个女人谁都不要越界,就让她们在自己的躯体里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徐慧兰是会哭会笑会闹的人,不是一个毫无情绪的木偶。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和她共处一室,沈海森大多数时候也在爽朗的笑。   向雪荧走后,他有多久没笑过了?他记不清了。   但他却清晰的记得,向雪荧走后,自己第一次大笑,忘乎所以的大笑,是和徐慧兰在一起发生的。他甚至不记得当时是因为什么事情而笑了,但他却知道,自己失去向雪荧一年多后,那一次透劲儿的笑,让自己身体里冻结的血液,又开始回暖流动了。   水蒸气会提醒你水快开了,呜呜声会提醒你火车马上要发动,而徐慧兰,提醒了沈海森,人是会变的。   沈海森叹息一声,无力的垂下双肩,咂了下嘴,嗫嚅道:“徐慧兰,你这人不仅口是心非,还有牙尖嘴利的臭毛病,不过……挺好的,至少你把我想说的、不想说的、敢说的、不敢说的,都说了。”   徐慧兰就那么淡淡然的睇着他,不说话,想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点不醒他,这男人,往后就不配她正眼去瞧。   这个男人,明明那么在意前妻留下来的闺女,却总像得了创伤后遗症似的,把自己扎头在实验室里不肯回家。   徐慧兰观察过,沈海森不仅怕见着自己的闺女,更怕见到隔壁的段汁桃。这大约说的就是睹物思人吧,沈岁进和段汁桃,哪个都和向雪荧逃不了干系。   有几次沈海森夜里回家,正好赶上隔壁的段汁桃在院子里拾掇要腌渍的白菜,徐慧兰就故意走到院子里,去和段汁桃打招呼攀热乎。她和段汁桃聊天,沈海森回来,怎么也不能装作没看见似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进门吧?   可沈海森的眼睛就像害了眼病,从不正眼去瞧段汁桃,就连跟段汁桃打一声招呼,都是眼睛斜在单家的屋顶上。   沈海森的心虚,徐慧兰其实有那么几分的理解。段汁桃和向雪荧长得再像,沈海森心里却始终清楚,那再也不会是向雪荧回来了。   真是人死如烟啊,徒留活着的人伤心罢了。   徐慧兰想听听沈海森对于孩子去苏州这件事怎么说,这事必须得有个了结,还得越快了结才好,免得夜长梦多。   沈海森把一双眼睛调去沈岁进的脸上:“岁进,你是不是只想跟着爸爸?”   沈岁进怔忡的点点头。她不跟着他,还能跟着谁?外公外婆待她再好,她再喜欢苏州,但那永远也不会成为她的家。   起初接到电话,沈岁进都吓懵了。年三十,阖家团圆的日子,外公打电话来提妈妈生前协议的事,要把她接去苏州,还说学校都已经联系好了,是苏州最好的女子中学,初中直升高中部,以前她妈妈就在那儿念书。   沈岁进说:“妈妈当初为什么和你签这个协议,大概率是觉得我会受委屈。可我觉得我现在过得也挺好的。”   这个挺好,说的是徐慧兰挺好。   其实是现在无论跟着谁,她都能把自己过得很好。丧母后的创伤期,现在除了偶尔被触动时,觉得心被扎了的痛,其余时光,她和别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况且,她还有妈妈留给她的小金库,生活品质一点儿也不低。   徐慧兰与其说是后妈,倒不如说是一位年长的朋友。   以前梅姐在的时候,从头到脚都要把她打扮的无可挑剔,像个精致的俄罗斯瓷娃娃,穿着洋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淑女范儿。但徐慧兰却爱给她买裤子,买灯笼裤、工装裤,买敞领的红格子衬衫,她教她要像男孩儿一样洒脱、遒劲。   部队大院里的路数,徐慧兰打小就摸透了。那里头的人,个个儿声音像小号,走路腰板直,每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利索极了。   徐慧兰身上这股劲劲儿的味道,已经弥漫入侵到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从前梅姐爱给沈岁进梳高马尾,再在黑皮圈的最外层,套上一圈别致的花绳。徐慧兰呢,大多数的时候,爱给沈岁进梳两个麻花辫,像部队里的文艺女兵一样,让她穿着浆洗着有肥皂味被太阳晒透的衬衫,配上松松垮垮的工装裤,随性又干练。   沈岁进爱公主裙,也爱徐慧兰给她买的衬衫和裤子,穿上衬衫和工装裤的沈岁进,身上不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改造后的落魄味儿,而是和徐慧兰一样精神好看。   “去年暑假我在苏州呆了一阵,太热了,感觉比加州还热。加州的热,是干热,苏州的夏天,又湿又闷又热,走在路上都觉得皮肤上黏糊糊的。真要说起来,其实我更喜欢北京。不过爸爸,我喜欢北京不是因为喜欢北京的气候,我是喜欢北京的人。”   沈岁进是想留在北京的,甚至比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纽约,她还是更喜欢北京。这里的一砖一瓦怎么说呢,都有人情味儿,这里四处都可以嗅得见人间烟火。   而纽约,是冰冷的。同一个社区,相邻的house,都隔了老远的距离,大家关起门来,各过各的。不像家属院里的平房家家紧挨着,就隔一道墙,谁家今天吃什么菜,站在院子里一闻饭菜香气,就能猜得出来。   苏州的话……去的时候是夏天,热、出奇的热。热到沈岁进觉得,苏州那种奇奇怪怪的绿豆汤,是夏天里最好吃的食物。   一想起那种放了绿豆、糯米、百合、冬瓜糖和大薄荷味儿汤水,沈岁进的天灵盖都透着薄荷的劲儿凉。   沈岁进微眯着眼,盯着徐慧兰和徐海森说:“如果你们觉得我不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我还是希望继续呆在北京生活。”   沈海森差点被这句话心酸的砸出眼泪:“这就是你家,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徐慧兰也急眼了,觉得孩子这话说的太委屈了:“傻闺女,凡事还有个先来后到,要走也是徐阿姨走啊?你这孩子,徐阿姨索性今天把话也给你挑明白了,当初我和你爸结婚的时候,就没想过再要孩子。徐阿姨这人你应该知道,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   沈海森点头应道:“当初是商量好不生的,爸爸这辈子只会有你这么一个闺女。但你徐阿姨有句话说的不对,咱们家没有什么先来后到,咱们仨一个都不能少!”   沈海森渐渐握紧拳头,突然开了窍,管他的协议不协议的,闺女不想走,就是阎王殿里派小鬼来抢人,他都能下到十八层地狱去把人给带回来!   自己的闺女,用不着别人疼!   *****   吃了饭,徐慧兰在厨房收拾碗筷,听见饭厅的门咯吱响了一声,知道是沈海森的烟瘾犯了,上院子里抽一根解解馋。   把碗筷从洗碗槽里淋冲了最后一遍洗洁精,徐慧兰在心里盘算时间,沈海森怎么出去的这么久?她的碗都快全部洗好了。   拧头往玻璃窗外一看,院子里的红灯笼,照出了两个大男人把手支在矮墙上唠嗑的身影。   徐慧兰难得在隔壁单老师的脸上,瞧见不如意的神色。闷葫芦一样的人,高兴是那张脸,不高兴也是那张脸,段汁桃一定有过人的神功,她怎么就瞧不腻那张脸啊?   徐慧兰很多时候,都羡慕段汁桃和她男人的那股黏糊劲儿。一双人,到底得好成什么样,才能结婚十几年,出个门还手拽着手,偶尔偷偷掸一掸对方的屁股,调情似的再互相推搡上一把?   沈海森给单琮容递了支烟,吞云吐雾的说:“你家那口子不在?抽吧。”   烟瘾像毒蛇,沈海森回京大教书的这一年多,已经把烟草的毒汁推入单琮容的体内,之前从来不抽烟的单琮容,现在被带的,偶尔也会嘴里叼上一两根香烟提提神。   单琮容指了指屋内,把嘴往屋内的方向努了努,意思是段汁桃在屋里。   把烟推了回去,单琮容说:“沈海森,你不去香港这事儿,差点革了老子的命。”   沈海森嗤笑说:“段汁桃知道了?让你早点说不说,非得这时候给人家添堵。瞧吧!年三十还受这老大的罪,院子外头这么冷,你这是被发配出来的啊?”   单琮容啐他:“你这回得为我上你老子那说说话,我这名额是顶了你才去的!你自己舍不得老婆孩子,把我给套进去了,我就得抛家舍子的替你去香港啊?”   单琮容心里蔫坏蔫坏的,打算在沈海森这撒泼,让他去沈校长那给自己争取家属随迁的名额。   沈海森搭了他的肩,牙龈都笑得露了出来:“你媳妇儿肯跟你去香港?她要是愿意去,我铁定替你上我爸那吹吹风。不过我瞧着,这左邻右舍,段汁桃混得如鱼得水,哪个她也舍不得啊?”   单琮容觉得他观察别人老婆观察的这么仔细,心眼不正,马上杀个回马枪道:“别是你家徐慧兰舍不得我家媳妇儿。刚刚你家慧兰同志,在我那可没少喝闷酒,怎么,你给她气受了啊?”   谁不知道徐慧兰出了名的女夜叉,这院里的男人,就没一个不服徐慧兰的,单琮容说这话是在损沈海森呢!   给徐慧兰气受,借给沈海森十个胆子他都不敢啊?   “你也就敢在我面前呛两句,在段汁桃面前,你敢逞威风?”   “彼此彼此吧。”   沈海森白眼道:“真叫你给说中了,我还真有事儿。不过不是徐慧兰,是我闺女的事儿。”   单琮容惊了一下,沈岁进一个泡在蜜罐里的小姑娘能出什么事啊?   沈海森偶尔和单琮容也会正经一下:“她姥姥姥爷,想把她接去苏州生活。”   单琮容更震惊了,沈海森没事儿吧?难道他身体也害上毛病啦?爹还在,谁舍得把闺女让出去?   “我和她妈生前有个协议,我再婚的话,孩子得跟着她姥姥姥爷过。”   哦,吓死了,还以为沈海森人快没了,要托孤。   单琮容平定一下心绪,说:“你家徐慧兰没撵孩子走吧?”   单琮容猜想了一下剧情:沈海森疼闺女,死活不让沈岁进去苏州,徐慧兰呢,作为后妈,且还是尚未生育的后妈,铁定希望前任的孩子发配的越远越好。   沈海森拍了拍他的肩,摇头说:“你比我还闷头扎在实验室呢,这家属院的行情,看来你是一点不懂啊!徐慧兰啥名声,满院的人,不知道的,还说沈岁进是徐慧兰的亲闺女,我才是沈岁进的后爹!”   单琮容纳闷了:“那徐慧兰晚上上我家喝酒,生什么闷气啊?”   沈海森把抽了一半的烟在墙砖上摁灭,不一会墙砖就被烫出了个黑洞。   单琮容叫嚷道:“嘿我说,这墙是公用的吧?你少在我的地盘造孽,这还有我一半的地儿呢!”   沈海森觑了他一眼,吓唬他:“别叫,再叫我把你这个月从股市里套出来的小金库去和段汁桃说!”   单琮容被他揪了小辫子,识相的说:“别介,沈老兄,我这好不容易攒点钱,底下带的几个学生都是苦孩子,我这不也是从资本市场里卷点钱出来,劫富济贫吗?我这叫为社会共同富裕做贡献!”   都说单琮容是个闷葫芦,只有沈海森才知道他这同僚骨子里,在人情世俗上是多滑头的一个人。他披着质朴老实的外衣,行走在京大这片龙潭虎穴的江湖,无人不称道单教授为人严谨、踏实、刻苦,深交下来,呵,这人脑子可是再精明不过的一个人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明亏,单琮容诚诚恳恳的受着,摆出一副恭敬谦让的姿态;可那种能搏一搏、争一争的暗亏,哪回见他输过?   对比起单琮容,沈海森觉得自己简直亏大了!自己在外的名声还混得不如单琮容呢!就是吃了这不知道扮猪吃老虎的哑巴亏。   不过沈海森也服单琮容,至少他这人的精明,不是用在自私上,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能全身而退的自保和拉一把身边泥潭里的可怜人。   沈海森对单琮容的评价:这人能处。   和单琮容在同一个系,不为利益所桎梏,还能敞开心扉和单琮容处,并且处的好,沈海森从头到脚、由身到心,都是被单琮容所折服的。   像炒股这件事,沈海森把他领进门,让证券营业部的老同学帮着给单琮容开了个户,单琮容摸到第一个涨停的时候,从里头提了一笔钱出来,先厚道的请他去大饭馆吃了顿谢师宴,然后开口和他商量:“老沈,我炒股这件事,你能不能别和我家里人说?”   沈海森以为他要搞小金库呢,男人那点小九九,抽包烟喝点酒,到女人面前要两个钱就跟孙子似的,他理解那股窝囊气。男人也太苦了,在外面是没感情的挣钱机器,回到家还要被老婆嚼耳根子全部上缴国库,点灯熬油似的下了晚班,夜里还得被老婆催着交作业。他奶奶的,男人结婚图个啥啊?   沈海森在饭桌上,晃着酒杯,同情的说:“单老弟,你的苦,我理解,放心吧,炒股这事儿我绝对不跟弟妹说!”   沈海森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男人堆里的天选之子,太鸡儿幸运了,向雪荧和徐慧兰就从来不管他的经济账,自己一天抽他个两包软中华,徐慧兰都没个屁放,自己从来没受过这些破事儿的气。   谁知单琮容的回复是:“系里今年新招的本科生,选了我课的其中两个学生,一个老家在广西,一个老家是陕西,都是偏的不能再偏的山沟里出来的。上回在食堂撞见,光打免费的汤和饭,不打菜,我没上前和他们打招呼,怕他们露出窘态。后来我去问了他们辅导员,说是家里生活确实困难,也给他们申请上了助学贷款,还在校外搞兼职打散工,只不过还是架不住家里老弱病穷的拖累。我想起来我刚从兴州出来那会,也是这样,打算以后每个月资助他们一人一百五的生活费。打工太苦了,我上学那会,还凌晨三四点去菜市场替人踩三轮,一天挣一顿饭钱。一想到那种艰苦,我就流下泪来,心想,咱们中国人一定是一代比一代好的,自己吃过的苦,怎么能让小一辈接着再吃呢?不是说受打工的苦不好,而是耽误学习,我想学生把精力更多的花在学习上,创造出更大的价值。”   沈海森心里大受震动,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才真正觉得单琮容这人值得深交。单琮容和他们这群高干子弟出身的人不一样,心底里那股善良劲儿,简直太他妈有人性的闪光点了。   同是血肉之躯,有人行尸走肉,有人伤天害理狼子野心,有人看似不羁却还保持着赤子之心。沈海森在京大的职场斗争里阅人无数,办公室政治斗争那套,一想起来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就让人心口泛着恶心。   好好的学术殿堂,沦落成了卑鄙无耻的墓志铭。   沈海森叹了口气,在院子里冻得直跺脚,好不容易才和单琮容说起正事:“头疼呢,正想着怎么把老丈人他们糊弄过去,孩子必须得跟着我。”   单琮容给他出主意:“这事儿你去说不行,你和徐慧兰去说,就是上两老面前送死。他们非跟你们急眼不可,觉得是你们要和他们抢孩子!你呀,这事儿得好好跟你闺女说,让她上她姥姥姥爷那演出大戏给老人瞧。老人心疼孩子,孩子在他们面前,把眼泪一淌,比你和徐慧兰上他们跟前说上十万句肺腑之言都有用。”   沈海森被点醒:“是得让我闺女自己去说。孩子都这么大了,愿意跟着谁,总得尊重孩子自己的意愿吧?”   单琮容搭搭他的肩:“进去吧,都直跺脚了,别冻成冰棍儿了。我也回屋去哄哄我家那口子。”   沈海森说:“段汁桃愿意跟你去香港吗?人生地不熟。还有你也得问问孩子的意思,你家小子,可没我家闺女这么贴心,脾气跟你不对付了,那是可以撸起袖子掀了桌,和你对着干的。”   单琮容愁眉不展:“嗯,我哄哄试试吧。”   沈海森:“那行,你家里要是敲定了,我帮你上我爸那争取随迁名额。香港那项目我之前算过了,按照咱们大陆现在的水平,要琢磨透,还和香港合作研究出新超导体,这项目没个三五载下不来,最快怎么也得四年吧。”   四年,四季都轮回了好几番了。   单琮容从来都觉得自己的妻子段女士是很好哄的,但这一次,他却有史以来,第一次没了信心。   *****   年初一的早上,从来都是家属院一年之中最清闲、安静的一个早晨。因为这院里的大多数人,昨晚都熬夜守了岁,第二天便都有些懒赖着不肯起来。就算有雷动不动早起的人,那必定也是张嘴哈欠连连的。   初一不兴拜年,沈岁进早两天就约好了院里的单星回、游一鸣他们去芦花荡写生。   沈岁进今年不练嗓子了,已经停了音乐学院教授的一对一辅导专修,改为跟京大美院的教授学习水彩写生。   老师想让她从素描开始学起,打好底子,路才能走得远。可沈岁进没那个耐心,还没学会走,她就想着去跑去跳,要学,她就要从精髓切入手,再由上而下的查漏补缺。   你别说,就连美院的教授都惊奇,沈岁进这种本末倒置的学习方法,居然有一种出奇的特效。沈岁进的水彩画不仅短时间内,学的好极了,而且还特别能扬长避短,发挥自己的优势。   比如她画画时的配色,仅凭着卓越的审美天赋,随心所欲的在图纸上拼凑,远远没有专业美术生在配色上那种收放自如的功力。于是沈岁进另辟蹊径,从西式油画那派的光影调和入手。   从小到大,大大小小的画展,沈海森和向雪荧带她看得多,输入的多,自然也就有输出。填鸭式的教育还能培养出来一个学霸呢,何况沈岁进打小在沈海森的纵养下,对事物的共情感知能力,本来就比寻常人强得多。   搞艺术创作,多需要一颗浪漫而又多情的心啊!   于是油画那种光影碰撞之美,沈岁进居然刚入门就领悟了光影的最高境界,对一幅画的光影切割和构造是信手拈来。   对此,美院教授,对沈岁进在画画上日进月精的惊人天赋,最后解释为:领导家的孩子,从小站位高,思想认识到位。能精准给自己定位,省去了在艺术创作道路上漫长的摸索,直接抓准优势,并且把优势大放异彩,自成一派。 第43章   沈岁进去写生,单星回帮她扛画架,游一鸣帮她拎装着水彩颜料画笔的水桶。   游一鸣说:“一会坐公交会路过薛岑家,要不咱们把她也喊上吧?”   单星回侧目:“你最近和薛岑走得有点近啊?”   游一鸣羞涩的笑了笑:“她国画画的很好,可以喊她一起去写生。”   沈岁进半推半就“嗯”了一声,刚好缺个调颜料的。   三人在巷子里走,有早起的小孩,架不住过年的那股兴奋劲儿,已经在路边蹲点,掐准时机,往过路人的跟前恶作剧的随意乱丢鞭炮。只要路人被惊吓到,脸上露出惶恐受惊的表情,那小孩一准乐的咯咯大笑。   沈岁进被鞭炮吓得跟兔子似的,前脚一蹦,后脚就一跳。   叉着腰,恶声恶气骂道:“谁家孩子这么熊啊?”   单星回蹿到沈岁进面前,把鞭炮灰狠狠踩散,对着甩完鞭炮,一溜烟跑没影的小祸害骂:“奶奶的,年初一就在路上给人添堵,回家小心裤子脱了屁股被炸开花!”   游一鸣在旁边搭腔:“单星回,我跟前也有鞭炮,你怎么就不护着我?”   单星回让他一边儿去:“自己没脚啊?!”   沈岁进拎着小柳条箱,里头是一套德国进口的画笔,听着画笔在里头滚来滚去的声音,问道:“游一鸣,你爸昨天是不是又上你家去闹了啊?”   游一鸣耷拉下眼睛,表情有些麻木的说:“随他翻呗,家里能翻出十几二十块的,我还得谢谢他呢!我妈昨晚还是上吾阿姨家借的钱,才买了五斤肉准备过年。年三十的,正赶上我家难得一顿荤,我爸还一点不客气,刚进门就一屁股往饭桌前一坐,一盘子红烧肉,我都还没动筷子呢,就全进了他的肚子。”   单星回:“你怎么不揍他?上回你不是很能的吗?!爹没个爹样,只管生不管养,听的我都来气儿,红烧肉?他配吃吗他!”   沈岁进:“对啊,你比他高多了,你怎么不揍他?!别手软,他还以为你们娘俩好欺负呢!”   游一鸣的肩膀堕了下来:“我倒是想啊!我妈拦着不让!”   三人走到公交车站,北风吹得光秃秃的枝丫簌簌作响,不知是风抽着树枝的耳光,还是树枝凌厉的给风一刀一刀做着机械切割。   单星回和沈岁进互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哦,儿子再厉害,架不住有个不争气的糊涂妈。   游大林有什么好的,这么多年,除了在吃喝嫖赌这件事上天赋异禀,压根儿也没让胡锦绣享受过什么好日子。绿帽子一顶顶的给胡锦绣带,还嫌自己本事不够大似的,又整出个小杂种去拖累游一鸣。   这男的,用垃圾两个字形容,都觉得是在抬举他。把游大林和垃圾搁一块论说,垃圾还觉得自己受了脏呢!   沈岁进和单星回已经想象到,昨天游家年夜饭的情景。游大林招摇的迈着大跨步走进家属院,胡锦绣像个小媳妇似的,感恩戴德,忙着给他添碗添筷。游大林吃的大快朵颐,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在剔牙,胡锦绣还得战战兢兢的立在他边上,问一句今天的饭菜是咸了,还是淡了?   气归气,外人顶多打打嘴炮罢了。人不自渡,还指望谁去救啊?   单星回和沈岁进看的明白:什么时候胡锦绣醒悟了,游一鸣才能不受他老子的祸害。   公交车在豆汀路站停下,游一鸣跳下车,让沈岁进和单星回在公交车站等一会,他拐去巷子里的薛岑家,去喊薛岑。   单星回望着游大林熟门熟路的背影,和沈岁进吐槽:“他俩是不是偷偷好上了啊?你都没去过薛岑家吧?”   沈岁进酸他:“他俩好没好你这么关心干什么,薛岑跟谁好,你很在乎吗?”   单星回收回视线:“你早上小笼包的醋蘸多了啊?”   沈岁进抬起柳条箱,捅了一下他的腿:“少往你那城墙脸上贴金。”   过大年,北京的路都空了,平时人头涌动的跟苍蝇团似的,眼下人仿佛都出城去了,街上出奇的冷清。   北风刮得紧,沈岁进没戴手套,拎着箱子的那只手,不一会就在风里冻得又僵又红。   单星回让她把箱子先撂在地上,又站到了她边上风刮来的方向,替她挡着风,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笑着说:“发育的好,除了车票门票提早交全票,总是有点儿好处的吧?你瞧,现在风吹不到你了。”   沈岁进迷迷糊糊的仰起头,看见他白晃晃的牙,在日光里泛着青青的品色,温柔又说不出的俊朗,不知道心头为什么莫名怦怦跳动。   他是怎么把他那口牙,保养得那么整齐又好看的呢?笑起来,让人在洒水成冰的季节,仿佛看见春天扭着纤细的腰肢在招手。   “发什么呆呢。”单星回拢了拢她耳边之前被风刮乱的头发。   沈岁进一下被惊吓的跳开。   “别碰我。”沈岁进慌乱的叫着。   她不知道为什么,很害怕那种感觉。他的手,只是轻轻摩挲过她的耳廓,她整个人就不安分的烧了起来。好烫、烫的人身上的气血,一下都全部涌汇到了心脏去,心脏顷刻充血而肥大,是那种快要爆炸的膨胀充盈感。   这种陌生而又令人觉得不自在的情绪,沈岁进正在脑海中,极尽全力的搜罗,准备用一个恰当的字眼去形容。   那个字眼,就吞在嘴边,呼之欲出,可眼下的沈岁进费尽毕生所学,依旧苦苦思寻着……   “电着你了?”单星回以为是自己身上的静电,传导到了她身上。   天……就是电这个词……!沈岁进骤然瞪大了双眼。   可此时此刻,沈岁进心中,却清楚的知道:这个电字,绝非停留在字面上的意思,此电——非彼电。   沈岁进今天一路怪怪的,过年了,北京城连公交车都是空荡荡的,车上有并排连着的座位,她却刻意的避开单星回好几排,把薛岑拉到最后一排去坐。   薛岑是女生,女生的第六感总是出奇的敏感,她望着前排单星回的后脑勺,问:“单总惹到你啦?”   女生们管单星回叫单总,因为他总是考年级第一,也总爱在物理课上呛得物理老师头顶冒火。谁叫单星回他爸,现在是京大物理系数一数二的教授呢?单星回从他爸那继承的衣钵不错,据说单星回现在的物理水平,已经达到了能直接参加高考的程度。同学们觉得,如果单星回以后毕业,愿意来附中教物理,那么班上兼任学段物理组长的物理老师,一准儿得下岗让贤。   “没有。”沈岁进把视线转去窗外--------------丽嘉不停变幻的街景。   薛岑纳闷了,平时他俩那股黏糊劲儿,上学下学的,似乎从来没见过他俩谁撇下谁,单独在路上走过。   薛岑:“那是你来事儿了?”   沈岁进:“没有。”   薛岑:“那你别扭个什么劲儿……”   注意到沈岁进双颊上异样的桃红,薛岑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不过那个秘密所带来的新鲜感,没超过一两秒钟,薛岑就习如往常了。   好像全年级,谁都觉得他俩凑一对,是迟早的事吧?这事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呢,除非沈岁进和陆威凑一对,那才能让整个年级爆炸沸腾吧?   沈岁进逃避一个人的时候,手法真是一点不高超。沈公主从来是光明正大的代名词,毕竟在这片皇城根儿下的富贵土壤上,还有什么人是她见不到,还有什么地方是她不能去的呢?没有吧!   只有人避着她走的,没有她避人的。所以在避人这件事上,沈岁进的技巧真是蹩脚极了。   单星回和游一鸣下了公交车,沈岁进犹犹豫豫的堵在车门前,想着让他们走的远一点,自己再跟上去。   公交司机才不管你心里有什么小九九,沈岁进只不过在下车门那站了一小会,就那么一小会,年初一轮到班儿的司机大叔,已经火气窜天的嘟着喇叭:“嗳我说,后头的小姑娘,你是下还是不下?咱有点公德心,别耽误别人啊?!”   薛岑瞪了司机一眼,急急忙忙把沈岁进拉扯下了车。   薛岑给沈岁进壮胆的说:“你避他干什么?别怕,我之前也这样避着游一鸣,你和他多说说话就好了。”   沈岁进睁大了眼,一副“你在说什么鬼”的表情,盯着薛岑,不仅脑子是混乱的,就连舌头都迷糊的打起了结:“他……他谁啊?”   薛岑气定神闲的瞟了她一眼,并没有回复他,只是脸上写着偌大的“我懂”两个字。   *****   他们在西郊的芦花丛里游走,湿润的土地踩上去,鞋底的一半,就塌陷了下去。土地吮饱了汁水,在重量的压迫之下,被迫一次次吐出贪婪的汁液。   这儿有一个月牙形的湖,是沈岁进的美术老师,给她透漏的绝佳写生点。   沈岁进注意到远处较高的坡地,架着蜈蚣一样的火车铁轨。再远一点,是发电厂的两个大肚花瓶形状的大烟囱,两个大烟囱突兀的在高坡上拔地而起,然而坐落在巨幅远郊景色里,那两个烟囱似乎又不是那么不合理了。   这儿是人间,不是王母娘娘的瑶池,人间就该有人间的样子。沈岁进觉得,那两个大烟囱上,还可以坐两个贪玩的孩子,在冬天里叛逆又倔强的嚼着冰棍儿。   她已经构思好了,一会她就把那两个顽皮的孩子,凭空添到自己的画上,她要把孩子画成两只黑黢黢的蚂蚁似的,以报早上被熊孩子砸了鞭炮之仇。   天可真蓝啊!蓝的让人觉得,地球真不愧是一颗蔚蓝的星球,它把天空都霸道的粉刷成自己的专属色。   北京入冬以来,鲜少见到这样澄澈的天空,这让沈岁进觉得,自己今天挑的写生日子,简直英明极了!   薛岑说:“这芦花荡美的,也太他妈想让人迸发点什么灵感了!”   沈岁进立刻进入创作家的角色:“今天我要画《芦花与少年们》,没准儿我这画将来还能推去画展上呢!”   薛岑觉得她说的这句简直就是废话。沈公主想办一个个人画展,身后得有多少人排起长队,鞍前马后地为她策划布展啊?这不是分分钟的小事儿吗。   单星回的眼里没有浪漫,他把心思全都惦记在湖边的野生茭白上。段女士爱吃茭白,前两天还在抱怨这时节菜市场的茭白贵到姥姥家了,大过年的,物价疯涨,肉贵、蔬菜的价格也跟着飙升。   一会儿,他要割上一大畦的茭白,回去讨段女士的欢心。毕竟早上出门的时候,段女士似乎昨晚没睡好,精神恹恹,并且不大开心的样子。   游一鸣则已经默默的开始收拾起桶里的画笔和颜料。   “单星回,你去帮沈岁进摆画架。”薛岑指点江山的说。   游一鸣见是薛岑发号施令,默不作声的要上前去抢活。   薛岑暗暗把他拢到自己身边,低声骂了句:“呆子,你凑什么热闹?”   游一鸣一脸不明所以,平时她不是最爱支使他吗?   “游一鸣,给我去买一袋豆汁儿。”   “游一鸣,下课后帮我去食堂占个座儿。”   “游一鸣,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何晓姿的女生啊?你给我带句话,就说我让她离你远点儿。”   他没听清薛岑刚刚叫的是单星回,其实也不算是没听清,而是自动在脑海里,把那句话的主语替换成了他自己。   沈岁进在芦苇丛里发现了一窝野鸭蛋,惊喜的叫了一声,叫声把单星回招了过来,眼下他觉得野茭白不那么金贵了,野鸭蛋可是个半荤菜,怎么也比野茭白值钱吧。   伸手想去掏鸭蛋,被沈岁进一掌给拍了下去:“干什么呢你!”   “捡鸭蛋啊!”   “不准捡!”   “你傻啊,这是鸭蛋!”你不捡,一会来湖边割野茭白的大妈就捡走了。   沈岁进叉着腰,觉得他这人简直太没爱心了:“鸭蛋还能孵出小鸭呢!鸭妈妈出去觅食,回头见自己的窝没了蛋,该多伤心啊?”   单星回用那种嘲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眼神,鞭挞着沈岁进:“你是真没养过家畜。鸭子可没那智商,蠢的很,到处乱下蛋。我爷爷奶奶那会养了七八只鸭子,蠢的漫山遍野下蛋,鸭子从来不去找,走到哪儿下到哪儿。不过我们那的人,心好,捡着鸭蛋还能辨一辨是谁家的,要是捡着了,保准儿给我们送回来。”   沈岁进命令道:“那也不准捡!”   单星回拿她没辙儿:“童话故事看多了你,这窝蛋,碰见你这么个活菩萨,算是它们走运。”单星回贼心不死的盯着鸭蛋,打算一会试试能不能阳奉阴违,拣两个揣在口袋里带回去。   沈岁进尚算满意的点点头,仍旧目带警告的盯着单星回那只纤细修长的手。   她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他的手,那样修长干净,就连指甲盖儿,都修剪的平整又不邋遢。   沈岁进最受不了一个男的留长指甲,班上有好多男生的指甲黑乎乎的,一点儿不注意卫生,有的为了抠鼻屎,还特意只留了小拇指一截儿。这让她想起了她奶奶那只藏着许多宝贝的楠木箱笼,里面就有一套玳瑁义甲。   好好的男生,指甲非得整的跟封建时期的公公似的。   到手的鸭蛋眼见着飞了,单星回就把主意又打回了茭白身上。   沈岁进见他往湖边走,冲他的背影喊:“你上哪儿去?我还要你给我当模特呢!”   干燥温烫的阳光下,穿着靛青色毛呢牛角扣大衣的少年,翩翩转过身来,眉棱角分明的眼,揉散在蓬簇的乳黄芦花里,少年的眼睛,像身后波光粼粼的湖水一样灵动而纯粹。   风吹来的方向,正是他转身直面的那一刻,于是他额前细碎的发,被风梳起了一个凌乱而天然好看的发型,这是好莱坞最有名的发型师,都无法亲手吹捏出来的一款俊逸发型。   如果他不说话就好了,沈岁进还会多痴醉那么一会儿。   “我割茭白啊!”   一句冷不丁败美感的话,让沈岁进脑袋里,刚开始涌动的那股浪漫,顷刻被泼了一盆冷水。   沈岁进可真想把他那张嘴给缝上!帅不过三秒这魔咒定律,在他身上还能不能打破了?   “割你的,我不管你,画画去了。”   芦花一蓬一蓬的在风中摇曳,吹散出了许多碎絮,那碎絮子爱粘在人的毛衣和外套上,沈岁进今天穿了件湖蓝色的齐膝毛大衣,这料子爱粘毛极了。于是她一边专心的在画架前用铅笔描摹底稿,单星回就一边立在她边上,帮她摘衣服上、头发上的芦花絮子。   “沈岁进,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单星回说。   “像什么啊?”她正仔细勾勒大烟囱上的两只“蚂蚁”呢。   “像花卷呗。”   “你丫的,你才像狗。”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单星回笑了:“我给你捉絮子,就跟我给花卷翻毛挑虱子一样。”   沈岁进没见过虱子长什么样,她问过徐慧兰,虱子是什么样儿的。   徐慧兰怕虱子,到了一听到虱子就浑身立鸡皮疙瘩的程度。徐慧兰小时候跟着保姆睡觉,保姆是徐慧兰兰州老家的远房亲戚,睡惯了土窑,不讲究,十天半个月的才洗一次澡。   那个年代洗澡是不方便的,但作为首长的徐慧兰父亲,家里已经配备了先进的独立卫生间。徐家人是有条件讲究干净的,甚至一度时间,徐家的独立卫生间,为徐家提供着超乎常人的一份体面。   徐慧兰原本还是挺白净的一个城市小孩儿,跟着不讲究的保姆才睡了一星期,就被保姆身上的虱子咬出了大片大片的溃脓。不仅身上、衣服上有虱子,就连头发里也睡着可恶的臭虱子。   乡下保姆艺高人胆大,居然还用敌敌畏给徐慧兰除虱子。取了小半瓶敌敌畏,连个水都不掺,不带一点稀释的,把徐慧兰的小头发、头皮全部打湿,再用菜市场最常见的黑色塑料袋,把徐慧兰的头发全部捂严实了。   保姆神情骄傲的说:“俺们乡下,除了用篦子,这种方法最管用!捂半个钟,一准儿连根虱子腿儿都再也找不着!”   徐慧兰至今还记得,那天的黑色塑料袋,原本是装着早市买的熏豆干的。   那天她吵着要吃芹菜炒熏豆干,部队食堂星期三才有这道菜,于是保姆一大早就上菜市场去给她买。充斥着豆干烟熏味儿的塑料袋,往自己头上捂的时候,徐慧兰还在心里庆幸了下,自己那天不是闹着要吃什么熏鸡鸭、熏鱼之类的荤菜。不然自己那头被敌敌畏毒害的秀发,还得再添多一味令人永生难忘的“奇香”。   徐慧兰对沈岁进说:“我这头短发就是叫虱子给害的。以前我也挺喜欢留长头发,梳小辫儿,扎红花。可自从那次头发上长了虱子,我再也不敢留长头发了。”   沈岁进心想:这虱子本事可真大,这世上难得还有什么东西,能降得住徐慧兰。这小小的虱子,好大的威风哇!   沈岁进不怕虱子,甚至对虱子有一种莫名的敬畏,毕竟那是连徐慧兰都怕的东西。   她对单星回说:“一会我再单独画个速写,就叫《“虱子”与少年》。”   “虱子”自然不是真虱子,而是风吹漫天的芦花絮。   沈岁进的《芦花与少年们》率先《“虱子”与少年》一步完成了。   淡淡乳黄色的底调,低饱和度的透明天空,被芦苇层层包围的静谧月牙形湖水,荒败颓废的火车铁轨与工业烟囱,遗世而立。   四个少年静静伫立在芦花丛中,露出四颗圆润的后脑勺。   少女们的后脑勺架着高耸的马尾,感知着风吹来的方向。少年们是高挑而富有探险精神的,他们修长的手指,轻抚着芦花,像是试图去拨开这片荒郊的丛簇迷雾,从而抵达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境。   饶是已经学了快十年国画的薛岑,见到沈岁进笔下这样清新有灵气的图画,都不得不承认,吃艺术这碗饭的人,光靠勤奋可不行。   “单星回呢?”沈岁进都画完了,想听他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好好夸她两句。   “踩倒了一大片芦花,躺那上面睡大觉呢!”薛岑说。   沈岁进抬眼望去:“咦——?他也在画画?”   单星回盘腿坐在芦花铺就的席子上,手握黑色签字笔,在笔记本上描画着什么。   他像是在看沈岁进,又像是在看沈岁进身后的无限风景。   停下笔,合上笔记本,他抬手向她挥着手,唇边露出浅浅的笑。   沈岁进有点好奇他究竟画了什么。   可一阵大风忽然四面而起,吹走了沈岁进画架上刚取下的最新大作。   画纸在空中像一架漫无目的的纸飞机,不停的上上下下起舞,像极了那扬起帆,却不知道要往何处远航的青春。   “嗳,我的画——”   汽笛声悠远传来,慢慢驶来的火车,发出沉闷的“呜呜”声,盖过了沈岁进回荡在这片芦苇丛上的呼喊。   沈岁进当时对于失去这张画,是并不那么可惜的。她觉得这只是她尝试青春题材的第一张试验品而已。往后,她还有大把的岁月,可以和家属院的伙伴们,一起去为青春进行各种定义。   可她并不知道,这张失去的群像画,是贯穿她整个青春期的一种失落。   甚至中年后的沈岁进,仍旧为这张记录着家属院里伙伴们的画像没能保留下来,而遗憾。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这张画那么耿耿于怀的呢?   十八岁的沈岁进,在一个悠长的午后,终于想起来——   那个后悔的瞬间,就发生在初二下半个学期开学那天。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准备和爸爸一起去爷爷的办公室。   爸爸敲开爷爷的校长办公室,招呼也没打,径直对爷爷要求:“爸,这回你得给我们物理系批一笔经费。加速破冰香港的项目,单琮容准备带家属随迁。” 第44章   沈岁进念完了大一的下学期,暑假准备和同学上瑞士避暑。   瑞士沈岁进一年基本上去两次。寒假去滑雪,暑假去消暑。   每年暑假,沈岁进都会去Wengen一家叫Regina的小旅馆,住上一星期左右。不为别的,就是因为旅馆的主人,在前台养了一只长得很像路卡的可卡犬。   路卡是妈妈生前最爱的狗,在沈岁进回国前夕走丢了。   前几年,沈岁进去瑞士旅游,在下榻的酒店,偶然间发现了这只神似路卡的小狗。曾经动过心思,想把它买下来带回国,可惜主人不肯割爱。所以后来就变成了,沈岁进每年都要定时去那家小旅馆住上几天,主要目的就是探望这只狗。   期末考才考完一周,别的同学还得等半个月左右,才能收到邮寄的成绩单,而作为京大教师子弟的沈岁进,已经第一时间知道了这学期自己的成绩和年级排名。   沈海森已经在电话里通知了徐慧兰,闺女这学期特别给他们挣脸,考了新闻系的年级前三。照这势头下去,保研名额,非自家姑娘莫属。   徐慧兰心情大好,高兴极了,撂了沈海森的电话,就马上拨响了家里的座机号码。   接起电话的是梅姐。   去年在响应领导干部年轻化的号召下,徐慧兰升了出版处的正处,成为出版局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职级高了一级,但工作量却不止翻了一番。   工作上的业务和大大小小的会实在太多,加上一个月最起码有十个工作日在外出差,徐慧兰就打电话给大姑姐沈海萍,让沈海萍把梅姐请回了家里,照料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   梅姐接起电话:“噢,小进呀?在二楼琴房临阵磨枪练琴呢。后天她朋友有个小型个人音乐会,请她去当钢琴双人奏的副手。是吗?期末考成绩我去和她说,先生也真是,太太你工作这么忙,他怎么把电话打你那去。噢噢,一会儿农场送生态老鸭来呀?好好,晚上我多烧两个菜,等你和先生回来吃。”   挂了电话,梅姐仰起脖子,就在楼梯口喊沈岁进:“小进、小进,你徐阿姨来电话,晚上她和你爸回来吃,庆祝你这学期期末考总成绩年级第二!”   沈岁进正好停下手上的弹奏,在调整节拍器,听见楼下梅姐的吆喝,“噢”了一声算是回应。   怎么才第二呢?第一是谁啊?可能是新闻采访那门专业课自己没考好吧,那天正赶上小感冒发烧的第一天。   空调外机嗡嗡作响,琴房有窗的那面墙没做隔音,吵得沈岁进更加不满意自己练的曲子了。幸亏下星期就要去瑞士度假了,不然在这个暑假,要听一整个夏天的空调外机嗡响,沈岁进觉得自己会得神经衰弱。   “小进、小进,你下来一下。”梅姐的声音又从楼下传来。   “什么事儿呀?”沈岁进撂下手里的节拍器,起身往楼下走。   一打开琴房的门,里外冷热交加,让沈岁进觉得整个身体的皮肤表面,起了凝结作用,挂上了一层薄雾一样,黏黏糊糊。   沈岁进的真丝裙摆到了夏天,开始真正神采飞扬。不过眼下正午的太阳太毒,任凭这裙子再怎么翩跹起舞,摆起的弧度,多少有点狼狈的意味在里头。   今年夏天,才真正入伏不久,怎么就这么热呢?   院子里的杏树,已经烂了一地熟透的黄杏。梅姐只拾掇掉一半的烂杏,她说留一半在地里沃沃土,来年这杏树才能结果结的更好。   沈岁进还没下到一楼,就闻到了楼下传来的阵阵烂熟杏子味儿,这气味让她觉得甜腻得慌,又混杂着一股烂果子的酒精味,别提多让人堵得慌了。   沈岁进缓步下楼,看见正门口强烈的日光里,站着一个被阳光暴晒的身影。   是一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脚边停着一只老式牛皮行李箱,里面铁定塞爆了衣服,看起来就沉甸甸的。身形长瘦,穿着一条不透气的假真丝裙,大约是材质太不透气了,把姑娘捂出了满头满脸的汗。还有那高原苹果似的的双颊,在蒸腾的暑气里,居然叫人看出了一盘沸水里煮开的红虾子感觉。   梅姨说:“她说她找人。”   沈岁进问:“你找哪位啊?”   小姑娘说:“我找我妈。”   沈岁进打量着她:“这里是锦澜院2巷13号,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小姑娘晃了晃手里的纸条,照着上面的字,念了一遍,语气坚定:“锦澜院2巷13号,没错儿,就是这里。”   沈岁进疑惑的问道:“你妈哪位啊?”   小姑娘目光坚毅:“徐慧兰,徐女士。”   沈岁进险些一个趔趄,从最后一阶楼梯上跌了下来。   她说什么——?她找徐慧兰,徐慧兰是她妈!?   沈岁进的头皮骤然发麻,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顷刻间觉得家里这是要出大事了。   徐慧兰才三十五岁,眼前这姑娘看着和自己一般大的年纪,少说十七八。往前推算的话……这孩子应该是徐慧兰在和她一样的年纪生下的。   老天爷,这都是什么离谱剧情。好好的,徐阿姨怎么冒出来一个这么大的女儿?   梅姐冷着一张脸,睥睨着眼前这个乡下来的小丫头,冷静的考究了一会,觉得这丫头的五官,没有一丝一毫和徐慧兰有相像之处,怎么看,都不像是从徐慧兰肚子里生出来的。   不过徐慧兰嫁给沈海森这么些年,至今没有生养,这让梅姐也心存疑惑,难道说……真是徐慧兰少不更事,年轻的时候留下一笔糊涂账,才导致的不生养?   梅姐顾虑了下,还是先把人请进屋,不过语气冷冷的:“你先进屋吧,外面太阳毒,要中暑的。”   梅姐抬了她的行李,小姑娘不好意思极了,那股子热情劲儿都快把梅姐给弄晕了。   “阿姨,您放着,我自己来就好。我多大人了,用不着您抬!”   看着她不客气的把牛皮箱拎进屋,梅姐又恍惚的觉得,那股热情劲儿里透着一股鸠占鹊巢的味道。   咋这么自来熟呢?   梅姐去鞋柜里给她拣了一双客人用的拖鞋,让她把脚上的脏鞋子换下来,别踩脏了家里的全屋地毯。   小姑娘确实不怕生,换上拖鞋就在屋里溜达,丝毫不畏惧沈岁进正目光严峻的端详她。   梅姐嫌她不安分,用命令的口气说:“你先去沙发上坐着吧,我去给我们太太打个电话。”   打电话前,不放心,又跟她确认了一次:“你说徐慧兰是你什么人?”   小姑娘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仰起天真无邪的笑脸,肯定无误地说:“我妈。”   沈岁进和梅姐互相对望了一眼,沈岁进点点头,示意梅姐可以打这个电话。   梅姐拨通电话后,是徐慧兰的下属接的,说徐慧兰开会去了,让梅姐半小时后再打过来。   梅姐一边挂电话,一边忍不住叫停小姑娘翻看沙发垫的动作:“沙发垫别弄乱了。”   刚刚打电话的时候,眼睛就一直盯着她呢。跟只猴子似的,连坐下来都没个消停的片刻。她进屋没洗手,早上才洗了晒干的沙发垫,别叫她的手给弄脏了。   梅姐有洁癖,就连沈海森进门不先洗手,梅姐都敢上前呛声,更遑论一个乡下来的小丫头的。   梅姐盯着她去公共卫生间洗完手,特地叮嘱她多打两遍肥皂。等梅姐领人从洗手间出来,沈岁进已经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北冰洋出来,开好盖,摆在茶几上。   两腿交叠勾着,人松松懒懒的陷进单人沙发里,沈岁进指了指茶几上的冰汽水,说:“喝口水吧。你叫什么名字?”   “陆之瑶。”女生说。   姓陆啊?沈岁进在脑海里搜寻,徐阿姨似乎没什么姓陆的朋友吧?   女生两只墨黑的眼,同样打量着沈岁进:“你叫什么名字,是这家的什么人?”   梅姐都震惊了,这丫头片子胆儿可真大,还问沈岁进什么名字,是什么人呢!人家是这家里正正经经的女主人,就连徐慧兰都没沈岁进在这个家有分量。   不过梅姐和徐慧兰处的不错,梅姐这会儿心里很是煎熬,徐慧兰前上个月才刚给她提了工资,可这会出了这件大事,不及时汇报给沈海萍,似乎又说不过去。   “我叫沈岁进,是这家的女儿。你说的徐慧兰,是我的后妈。”   “噢,她和你爸结婚了呀。还以为她这辈子不结婚了呢。”   沈岁进盯着她一口气喝了整半瓶的汽水,她居然一点儿也不见生,径直在这片陌生的领地,舒坦的从喉咙里震出一个响嗝。   那声剧烈的响嗝,像是平地一声雷,把正在茶水间涮洗茶杯的梅姐,都惊得探出了半个脑袋。   梅姐怪异的觑了沙发上那个天真烂漫样子的姑娘,心底却觉得这样的行为不优雅极了,甚至一度以为,下一秒那姑娘还会大大咧咧、无所顾忌的就地放出一个响屁来。   哪有姑娘家这么不收敛举止言行的呢?   陆之瑶望着沈岁进说:“我刚刚还没进门,就听见钢琴声了,是你在弹吧?”   沈岁进点点头。   “我在老家学过电子琴,可惜小县城没什么正规的钢琴培训学校,不然我也能弹到你这样的水平。”   梅姐正竖着耳朵听客厅里的动静呢,听了这话,是真觉得这姑娘大约脑袋里缺根筋。说话不经过大脑似的,讲的都是些阴阳怪气的话。   沈岁进微微露出个不咸不淡的笑容:“你说你是徐阿姨的女儿,你爸爸呢?”   陆之瑶满不在乎的说:“我小学的时候我爸妈就离婚了,他再婚了吧,听说过得还不错,不过我妈坚决不让我和他沾上半毛钱关系。我有七八年没见了过他了吧。本来这回我被京大录取上了,他想领我回他老家遛一遛,我舅舅骂了他一通,说他想得美。我读书的时候没见他出现过,考上大学了,倒是想把我认回去。”   沈岁进觉得她口中的舅舅一定很宠她,这姑娘性格被宠得大大咧咧,有着一颗不知天高地厚的虎胆儿。   沈岁进问:“你来找徐阿姨,徐阿姨知道吗?”   徐慧兰明显不知道吧,知道的话,肯定不会让这么大的闺女突然上门造访。这闺女空降的威力,不说有原子弹那效果,但也赶得上家里高压锅爆炸,弄得四处一片狼藉。   沈岁进这么问,是想探探她上门的用意。   “她不知道,是我问了她的一个朋友,知道了她的地址,找上门来的。很多年前,她说过,如果将来我到北京上大学,就来找她。”   “噢……”沈岁进迟缓的点了点头。   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梅姐从茶水间里出来,湿漉漉的手擦了一把围裙,接起了电话。   “喂?噢,是太太啊。”梅姐的视线调转到了陆之瑶的脸上,她看着陆之瑶,若有所思的说:“有件事儿,我觉得您亲自接听比较好。家里来了个小姑娘,说是要找您。”   陆之瑶闻言,就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兴奋的跑去楼梯转角的电话边上,用眼神使劲给梅姐使眼色,示意梅姐让她自己来接电话。   梅姐皱着眉,不大高兴的样子,把电话听筒递给了她,还特地朝沈岁进递了个眼神,表达自己的不满。   太没有规矩了这姑娘,梅姐是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样过于活泛的孩子,显得缺失教养。   陆之瑶接起电话,眉飞色舞,兴奋劲儿都快溢出听筒了:“喂?干妈,我是瑶瑶,你还记得我吗?我来北京上大学了!”   梅姐和沈岁进差点被“干妈”两个字给怄倒。   刚进门时候,陆之瑶嘴里“我妈”、“我妈”的叫,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让人还真以为徐慧兰有什么私生女。闹的梅姐和沈岁进两个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其实原来是个乌龙,徐慧兰只是这姑娘的干妈。   梅姐的心脏病都快被这孩子给唬出来了,整个人闹挺的像是回到了更年期。沈家优渥从容的日常生活,已经让梅姐很久没感受到暴躁是一种什么滋味儿了。   电话里徐慧兰像是很快就想起了这位干闺女,赶忙让梅姐去听电话。   梅姐捂着尚未平静下来,仍是突突的心脏,上阵接电话。   徐慧兰在电话里说:“这孩子是从兴州来的。就是以前和咱们在老平房住一个院儿的段大姐的老家,梅姐,你先拾掇出来一间客房给这孩子住,回头我领她上外面租房。她是一个人来北京的吧?她妈妈过世好几年了,这孩子不容易。对了,晚上饭后甜点做酒酿桂花圆子,瑶瑶小时候最喜欢吃酒酿桂花圆子。”   梅姐挂了电话,觉得心口堵着一口气喘不上来。平时见徐慧兰也是这么仔细的对待沈岁进,梅姐心里是舒畅得不得了,可一旦目睹徐慧兰把这份认真劲儿,用到了别人家的孩子身上,梅姐心里就觉得冷落。   梅姐把这股失落,解释为徐慧兰终究不是沈岁进的亲妈。同样家里来客,如果是沈岁进的亲妈这么热情的招待客人,那么梅姐一点儿醋都不会吃,甚至还会觉得家里的主人好客、大方。徐慧兰没有错,错的是自己那一颗偏歪了的心眼。后妈是原罪,后妈做的再好,总是让人不由自主鸡蛋里面挑骨头。   梅姐自动带入了一种见不得沈岁进吃亏的视角,半分委屈是都不愿意沈岁进受。   “小陆,我们太太让你先在这住一晚,客房是现有的,一会儿你拎着行李和我上楼。客房那层没有卫生间,你要洗漱的话就上一楼的公共卫生间来。”   梅姐隐隐约约闻到了这姑娘身上的馊臭味儿。想起来徐慧兰说的,她是一个人从兴州来的,以前沈家在老平房住的时候,隔壁的段汁桃也回过兴州老家,听她说兴州发往北京的火车,路上得三四天。   这么热的天,三四天在火车上不洗澡,人不馊了才怪。   梅姐说:“一会儿我给你拿一块新肥皂,你先把澡和头发洗了。客房里有空调你会用吗?制冷得一会儿,你这会上去就把空调开开,等你洗完澡,屋子就凉快了。”   陆之瑶点头说:“我舅舅家刚上个月刚装了空调,给我房间也装了一台。”   沈岁进觉得自己第六感果然不错,陆之瑶的舅舅是真疼她这个外甥女,就是这家属院里,装上空调的人家,也不到半数。陆之瑶的舅舅还舍得给她的房间装上一台空调,要知道陆之瑶上了大学,可就长年累月不在家里住了。   陆之瑶身上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不是平白无故生出来的,一定是有人疼有人宠,才养出来这样的性格。   *****   梅姐刚领陆之瑶上楼去客房,院子的铁门外就传来小货车熄火的声音。   沈岁进一看是远郊生态农场的货车,就喊梅姐:“梅姨,家里今天是不是订了菜啊?”   梅姐在楼上往楼下喊:“你让小刘先把菜卸到门口,一会我下楼给他签字。”   等梅姐下楼清点好这批菜,陆之瑶也捧着干净的衣服,下楼准备洗澡。   她一看梅姐手里拎着一只土鸭,叫道:“杀鸭子我在行,我帮忙吧?”   一点儿也不见外,把要换的衣服往沙发上一丢,就和梅姐抢手上的被困住双脚的呆鸭。   梅姐都用那种匪夷所思的眼神打量陆之瑶了,陆之瑶依旧热情洋溢,要帮着宰鸭子。   “我舅妈在菜市场有一个家禽摊位,我有空的时候就帮我舅妈杀鸡杀鸭杀鸽子。有时候客人不在摊位上买,自己带了不敢宰的鸡鸭上摊位来,我就收他们两块钱一只宰杀费。”言语间,已经利索的观察起从梅姐手中抢过的土鸭,认真观摩并思考过会儿该从鸭脖子的哪个地方落刀。   沈岁进被这一幕看的一愣一愣的。别说杀鸭子,就是让她吃炖熟的鸭爪鸭内脏,她都觉得心理承受能力有限。陆之瑶也太能干了吧?   沈岁进问:“你舅妈的摊口忙吗?你一天最多杀过几只家禽啊?”   陆之瑶微微眯起眼,似乎真的在认真回忆:“最忙的应该就是逢年过节了。白露节气我们那要吃炖鸭子,光那一天,我就能杀个三四十只土鸭。我舅妈卖的鸭子和别的摊口不一样,她的鸭子是从乡下农家收过来的,价钱比别人的一斤要贵十块,虽然卖的贵,可就数我舅妈的摊口生意最红火。”   沈岁进咋舌说:“三四十只?还替客人拔毛吗?”拔家禽的毛,可不是容易的活儿。沈岁进但凡吃到点儿剃不干净的毛囊,那盘鸡鸭,就绝对不会再吃第二口。   陆之瑶昂起下巴,露出骄傲:“当然!有要鸭血的,我还会把鸭血沥起来,让他们打包带回去。”   梅姐信奉君子远庖厨那套,催促两个小姑娘别对着一只鸭做学究:“小进,你继续上楼练琴。小陆,你先去把澡洗了。这么热的天,鸭子我等太阳照偏了再杀。拔毛要好一会儿呢,厨房这会儿正是最热的时候。”   沈岁进也觉得让客人在厨房打下手不合适:“小陆,你先去洗澡吧,洗完澡休息一下,等晚上徐阿姨回来,你再好好和她叙旧。”   陆之瑶:“干妈什么时候能回来呀?我给她带了老家的糯米,兴州的大米好,可她最爱吃的还是兴州的糯米。”   梅姐怪道:难怪那只皮箱子那么沉呢,原来里头还装着米。   刚好徐慧兰吩咐晚上要做酒酿桂花圆子,梅姐说:“往常我们太太下了班六点半左右到家,不过她今天吩咐了回来吃,应该能早点。小陆,一会你把糯米交给我,晚上家里做甜汤用得上。”   等陆之瑶洗完澡出来,梅姐正好拣完了她带来的那一小袋糯米。   真像她说的那样,兴州的糯米,确实是好米。   梅姐做活向来仔细,平时家里煮饭的米每顿都要仔仔细细地筛过,防止里面掺了碎石子儿或者黢黑的坏米。可这一整袋挑下来,陆之瑶带来的糯米,梅姐只挑出了不超过十粒坏米,并且里头一颗沙子大小的石子儿都没有。   梅姐蹲在地上,看着低头弯身用毛巾大力揉搓湿发的陆之瑶,一下子心肝儿又沸腾起来了。   叫道:“哎哟喂,傻姑娘!谁这么搓老泥似的搓头发啊?毛鳞片都给你搓受损了,那头发能好吗?你擦头发,得轻轻的印上去,不挪动毛巾位置,就这么双手捏紧的攥干,这样才不损害发质。你瞧瞧我们小进头发多好啊?她就从来不这么粗鲁的对待头发,一会我给你找点发油,你把发油上到发梢上面去啊?”   陆之瑶仰起了一张倒擦头发时憋红的脸,茫然的“啊?”了一声。   梅姐看不过眼,觉得她带的米好,刚把她看顺眼一点呢,她又露出了她那点儿乡下带来的糙相。   沈岁进从楼上练完琴下来,看着梅姐捂心口的烦躁样子,就知道梅姐那精致的强迫症又犯了,笑着说:“梅姨,小陆刚来,你就想给她来个大改造啊?” 第45章   沈岁进可是没忘记当初梅姐是怎么从头到脚“改造”她的。就连马尾上扎的蝴蝶结,和当天穿的衣服不配套,梅姐都要愁得不成样子,心心念念的去市场里,给沈岁进找能配得上衣服的同色系蝴蝶结皮圈。   好在徐慧兰坚持己见,觉得沈岁进时不时穿穿衬衫和大桶裤也挺有韵味的,梅姐这才忍住没把沈岁进衣橱里那些假小子似的衣裳全丢进垃圾桶。   好好的女孩子,穿的跟个假小子似的,像什么规矩啊?   梅姐碰上徐慧兰这样的硬茬儿,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一边敬她的人品,一边心里却有无数的槽点,好好的女孩儿,徐慧兰非得让孩子锻炼的跟个小子似的。   她还让沈岁进每天坚持晨跑、拉伸。特别是大冬天的时候,沈岁进起来晨跑那会儿,天都没亮呢,外头还刮着刀子一样的冷风,徐慧兰却一点儿也不心疼孩子似的,每天拉着沈岁进一起去操场锻炼。碰上下雨也不休,就改为娘俩去室内篮球场跑步。   梅姐都心疼死孩子了,敢怒不敢言,徐慧兰却说:“小进的体质本来就发育得迟,青春期得加紧锻炼,才能把前面几年落下来的发育赶上了。”   沈海森颇有助纣为虐的意思,还安抚梅姐说:“小进是该锻炼,有一个好身体比什么都强。我这辈子不图她能做出什么成就,我只要我的女儿健健康康。她妈妈那病,我问过医生,基因上可能会有遗传的概率,这会儿趁年轻打下底子,以后的身体素质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夫妻两个愣是这几年,把瘦竿子一样的沈岁进,锻炼成了一个小有肌肉的矫健姑娘。   夏天到了,梅姐就越发怀念沈岁进以前穿裙子时,那双没有一丝赘肉的小腿肚子,现在这腿肚子呀,走起路来,隐约还能看见肌肉形状呢。   有好几次梅姐就盯着沈岁进的小腿肚子看,盯得沈岁进自己都察觉了。   沈岁进问:“梅姨,你老盯着我的腿干什么?上头也没脏东西啊?”   梅姐:“嗐,你徐阿姨还把你练出肌肉了呢,穿裙子没以前好看了。”   沈岁进额头挂上黑线:“这叫健康美,咱们中国人就是被那套病恹恹的审美给害了。就跟欧洲中世纪流行得肺结核似的,好像得个肺结核就成了了不得的大美人,那种病态美也太畸形了。我现在一口气能跑十圈操场,还一点儿不觉得累。这学期期末考八百米,我还是我们班女生第一名呢!”   梅姐:“病西施、病西施,首先她得是个西施,其次她才能病了还是个美人儿。你就糊弄你梅姨吧!谁把害病当审美,欧洲那群人是疯子吗?”   沈岁进笑笑。她才不跟老古董的梅姨争呢,回头梅姨上她姑姑那告状,她姑姑变本加厉的让商场往家里头送一堆裙子,她都快成为专柜的VVIP了。   *****   徐慧兰下午果真回来的早。三点多的会一开完,就紧着往家里赶。路过百货大楼,还特地拎了一个八寸的渍樱桃起司蛋糕回来。   家里的女孩儿们多,包括她自己,都爱吃甜点。   见到有五六年没见的陆之瑶,吓了一跳。   这孩子长得一点儿都不难看了。当初陆之瑶的母亲何薇,还总在信上说,陆之瑶换牙期牙齿掉的像个小老太,加上她爱疯爱野的性子,一个冬天养白了点的皮肤,一到夏天,又变成了一块大黑炭。   女大十八变,这句话果然不骗世人。十八岁的陆之瑶,已经抽条出了一个少女的形体,虽然还是那股大大咧咧的虎劲儿,但是体型却一点瞒不了岁月的眼睛,时光把一个土头土脸的小县城姑娘,雕琢出了一份专属少女的清透。   饭桌上,徐慧兰问道:“瑶瑶你报了京大的什么专业?你小进姐姐读的是新闻系,马上升大二了,成绩特别优秀,这回期末考还是年级第二,平时学校的活动参加的也多,才大一,就是好多社团的副手。”   陆之瑶回答说:“我报了中文系的汉语言文学。”   徐慧兰“哦”了一声,哦字的尾音拖得有点长,“也好,你妈妈是个思想很先进的女性作家,只不过兴州那边文坛太不景气了,不然你妈妈还能在文学界有更高的地位。你将来可以继承她的衣钵,继续摇笔杆子。不过京大的中文系,没另一所出名啊,京大还是理工科强,你怎么报京大的中文系来了?”   陆之瑶舀了一碗酒酿圆子汤到碗里,回说:“那所中文系的录取分要高好几分,我估了分刚好擦边,心里头还是有几分没把握的,我就填了京大的中文系。”   沈岁进说:“中文系和我们新闻系是一脉的,我们好多大课都是和中文系一起上的,特别是语言、文学类的大课。我这还有好多专业课的书,你刚好可以拿去学习。”   梅姐关了老鸭汤的火,撒上了一把泡开的枸杞作为装点,端上桌说:“快尝尝农场下午送来的老鸭,说是有三年了,高压锅炖了足足两小时,怕炖不烂,又倒出来在砂锅里熬了半小时。我还放了点秋天做的栗子罐头在里头,又糯又甜。”   说着,就拿起沈岁进盛汤用的空碗,先把锅里那只完整的鸭腿先盛给沈岁进。   陆之瑶奇异的看着梅姐,觉得这家的保姆真是服务到位。平常人家的保姆,做个饭就够不容易了,哪里主人家吃饭的时候,还立在一边伺候盛汤盛水的。   其实梅姐平时不这样,家里就沈岁进一个孩子,有什么好东西自然都是她的。可今天一起上桌吃饭的还有陆之瑶,梅姐的心偏着呢,炖鸭子的时候就盯着那只完整的鸭腿,另外一只鸭腿在翻锅的过程中不小心搅散了,梅姐就特地趁着鸭子端上桌的时候,先把那只好的鸭腿盛给沈岁进,不让沈岁进吃一点亏。   看着沈岁进嚼了一口鸭肉,梅姐这才放心的转回厨房去收拾灶台。   电风扇吹着桌上的饭菜热气往沈海森的脸上钻,沈海森问道:“离开学还有一阵子呢,小陆你这会儿就来北京,是打算找点事儿做吗?”   陆之瑶点点头:“我们班上好多同学这个暑假去打工了。我本来也打算在老家找份散工做,但我听说北京这块特别喜欢大学生家教,而且按小时计算工资,我拿着京大的录取通知书去面试,一小时的薪水还能有十五块。我一算,如果我一天做满6个钟头,那不就是90块了吗?我们老家的暑期工,一个月也才两百二三,在北京,我三天就能挣到。”   沈岁进说:“可北京的房租也不便宜,徐阿姨说你要在外面租房子,我班上同学暑假在北京找了份实习,据说一天房租都得三十,还是筒子楼里的小隔间。”   徐慧兰有心想接济孩子一把,可又觉得不合适。这房子是沈海森的,她和沈海森这么多年一直财务分开,要让陆之瑶在这借住,倒像她占了他的便宜。   便开口道:“下个星期小进去瑞士度假两个星期,瑶瑶你可以先在这住一段时间,这两个星期你好好找找房子,干妈也帮你打听打听,我单位里有没有谁不住宿舍的,要是有空床位,正好你就不用上外头租了。”   陆之瑶心里有点失落,她原本还以为徐慧兰会留她在这住。毕竟从萌生出上北京当家教的这个想法,陆之瑶想的就是可以借住在干妈徐慧兰家里,这样就可以省去一笔房租费用了,刚好可以充作开学后的生活费。   陆之瑶掩饰内心的失落,装作轻松的说:“好啊。”   简短的“好啊”两个字,在徐慧兰听来,多少有些扎耳。徐慧兰在单位分了套九十几平的公房,不过出租给了一对湖南来北京做生意的小两口。这会儿小两口的孩子快出生了,那屋子里眼下住着湖南老家来照顾孕妇的双方老母亲,是不好提前结束租期了,不然那房子倒也能让陆之瑶住上一阵儿。   徐慧兰还操心着沈岁进过两天音乐会的事:“听梅姐说,小进你过两天要上朋友的个人音乐会上演奏,你这孩子,有演出总不和家里说。在哪个演奏厅,几点呢?徐阿姨和你爸有空就一起去听,没空的话,我就订两束花送过去。”   沈岁进差点被嘴里的米饭噎到,梅姐真是耳报神啊?这事儿居然也和徐阿姨说。   沈岁进:“闹着玩儿呢我们,开个人音乐会能加学分,薛岑打算早点修完学分,提前出国。”   徐慧兰:“哦,是薛岑呀?她和游一鸣还在一块儿吗?咱们搬锦澜院后,就很少往老房子那片走动了。”   沈岁进:“在一块儿呢,黏黏糊糊的两个人,烦死了。游一鸣准备大三出国交流两年,薛岑才准备早点修完国内的学分,去申请美国的音乐学院,到时候他俩一起出国。”   徐慧兰:“胡锦绣和游大林离了倒也不清净,不过比之前好多了。亏得一鸣这孩子争气,年年拿奖学金,往后她还有能熬出头的一天。”   陆之瑶竖起了耳朵:“哇,开个人音乐会?那是书里和电视上才有的情景!我能去吗小进姐?”   徐慧兰:“这是个人音乐会,很私人的,你小进姐作不了主,得问问人家主办人。”   沈岁进说:“薛岑没那么小气吧?我还没收她演出费呢,友情演出,我带个人去她还能不干?”   陆之瑶:“噢耶,第一次听现场音乐会,是不是和电影里欧洲贵族那样,得穿礼服戴手套去啊?”   沈岁进瞠目:“你看的什么电影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吧?一个音乐会,惯出那么多毛病,不拘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好音乐一定是没有阶级界限的。”   陆之瑶:“我只看过大戏。我小时候我妈最爱领我去村上看大戏。谁家老人办大寿,家里经济条件好点的,儿女都会给老人请戏班大戏台子,请全村的人免费看。后来搬去镇上,就再也没见过那样热闹的戏台子了。”   沈岁进搭腔:“那你就当成去看大戏,放松自然点儿,音乐会上的钢琴提琴吃不了人。”   沈海森和徐慧兰哈哈大笑,这个比喻真恰当。   *****   第二天一早,沈岁进照旧和徐慧兰起来晨跑,等两人满脖子汗回到家中,发现陆之瑶已经起来了,穿着棉质的泡泡袖睡裙在院子里转悠。   她大概还不清楚,屋里的地毯是需要保持干净清洁的,居然把室内的拖鞋,拖到了院子里。梅姐这会大约正在厨房里忙着倒腾早饭呢,不然梅姐看见这一幕,喉咙早就响破天了。   沈岁进喊她进去吃早饭,问道:“你怎么起这么早?”顺便从鞋柜里给她拣了双新拖鞋。   陆之瑶起先还不懂她的意思,再一看沈岁进手指指着厨房的方向,瞬间懂了,这家里的保姆有严重洁癖。   换下在院子里踩脏的拖鞋,陆之瑶说:“你们这院子里也种枣树呢?不过蛀得厉害了,到秋天结果子的时候,拐下来的枣子,基本上都会有虫洞。”   没想到陆之瑶对植物还有点研究,沈岁进说:“是的啊,这枣树结的枣子又酸又丑,梅姐还不让洒打虫药,说是洒了农药,这枣子就没法吃了。”   梅姐端了一屉蒸好的肉包子出来,耳朵尖,听见沈岁进在说她的坏话,“嗐,想什么呢,现在人买菜愿意吃生态农场里产的,就因为天然无公害。自家的枣树,还往上洒农药?”   沈岁进噤了声,这个家,谁敢呛梅姐啊?那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了。   徐慧兰沈海森吃过早饭上班去了,沈岁进准备练一会琴,中午去图书馆看点新闻实录笔记。陆之瑶吃了早饭,准备上学校附近的介绍所问家教工作,沈岁进让她骑家里的自行车去,锦澜院离那个介绍所还大老远呢。   刚准备上楼,电话铃声响起来了。   是薛岑。   “岁进,你《哥德堡变奏曲》练好了吗?明天千万别放我鸽子啊!”   沈岁进绕着电话线:“哪敢呢?薛小姐!明晚演奏会结束,你做东请我们上哪儿去吃大餐啊?”   薛岑嘱咐道:“放心吧,少不了你的,记得化个妆打扮得漂亮点啊!还有,一定得来,有惊喜等你。”   沈岁进:“少给我整什么惊吓。”就冲她时不时给游一鸣整个心脏大爆炸这架势,沈岁进觉得从薛岑嘴里蹦出惊喜这两个字,基本上需要按照反义词来体会。   薛岑在电话那头闷闷笑了一声:“真不骗你,真是惊喜。我明晚和你四手联弹穿的是蓝白色系的晚礼服,你记得穿淡色系的礼服。还有,记得化妆化漂亮一点儿啊?我教你那个烫睫毛的技术学会了吗?用烧热的火柴梗卷,贼好用,卷出来睫毛又弯又翘,楚楚动人。”   沈岁进损她:“我打扮那么漂亮干嘛?又不是我的场,底下观众看见我打扮得比你还出风头,回头该骂我心机婊。”   薛岑:“没事儿、没事儿,有多漂亮,就打扮得多漂亮!不然你会后悔的。”   沈岁进撂了电话,正愁明晚该穿什么呢。   原本打算明晚穿十八岁成人礼那天穿过的柠檬黄赫本裙,眼下听薛岑说她到时候穿的是蓝白色系的礼服,便觉得柠檬黄的颜色太扎眼了,有点儿喧宾夺主的意味。   沈岁进绕上二楼的衣帽间,在里头对着一堆姑姑送的裙子发呆,陆之瑶不知道什么时候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陆之瑶对着满屋子玻璃橱窗的衣服发出惊叹:“小进姐,这些衣服全是你的吗?天!人家卖衣服的店里,衣服存量可能都没你的多!”   陆之瑶彻底惊呆了。到底什么样的巨富人家,才舍得给闺女买上一屋子的衣服啊?自己真是做梦都不敢想有这样一间专属于自己的衣帽间。   在舅舅舅妈家有一间专属于自己的一间房间,陆之瑶已经觉得自己的生活很了不起了。毕竟自己在兴州的女同学,长到十五六岁,很多人还是和家里的姐妹挤一个房间。   陆之瑶曾经为自己能有一间专属的闺房而沾沾自喜,并且可以用骄傲来形容。拥有隐私空间,那是她作为独立的个体标志,暗示她受到寄养家庭的尊重与宠爱。   可这份曾经的骄傲与喜悦,到了这间衣帽间前,显得一文不值。陆之瑶心里有点嫉妒,凭什么沈岁进的衣服,都配享有一间单独的屋子啊?   沈岁进注意她身上斜挎着一个用珍珠串成的小挎包,问:“你这就出门去了?介绍所没那么早开门吧?”   这姑娘真是勤快,才吃完早饭,八点都没到就急着出门找工作。   陆之瑶还沉浸在震撼之中,显得有点恍惚:“早点出门,显得我诚心。我们兴州的劳务市场,早上五六点就挤满了民工,等早上八点多,人都差不多散光了。勤快的人才起得早,老板看得顺眼,当场就要。那些八/九点才晃晃悠悠到劳务市场的,多半是懒汉,老板价钱给的低不说,还不是很敢要,怕招回去给自己惹麻烦。”   沈岁进想起来明晚她也要跟去音乐会,看看她穿的衣服,是不太时髦。浆洗褪色的白色T恤,上面烫印的英文字母,都掉了渣。牛仔裤也是,大约洗的次数太多,就显得泛白,一点儿也不精神。音乐厅里的势利眼可不少,一个乡下来的姑娘,穿的不体面,难免遭人白眼。   沈岁进让她去自己的衣橱里,挑一件明晚要穿的裙子:“明晚你也要去听音乐会吧?我们俩身材差不多,你挑一件我的裙子,到时候我让梅姨再给你化个淡妆。”   陆之瑶心头突突的跳。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音乐会、梦幻连衣裙、化妆,一切像是要去参加一场灰姑娘的舞会。十二点的钟声一旦敲响,自己的水晶鞋就会掉落,身上华丽的裙子就会被打--------------丽嘉回原形。   陆之瑶有点想哭,她的人生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在兴州她是天之娇女,成绩好,有舅舅舅妈非比寻常的疼爱,有各科老师和校长的殷勤青睐。甚至第一年考上大学,自己差点被京大录取,复读学校不仅免费请她去就读,还用五千的奖励金,三顾茅庐地请她入校。   今年考上京大,录取通知书刚收到,就连镇长都来跟她合影,还命令镇上的企业家,要出钱资助她上大学,并予以巨额的助学金以示兴州政府对教育的重视。   可老家那点值得骄傲的东西,到了北京似乎就什么都不是了。   陆之瑶甚至开始有点讨厌北京。之前她觉得北京很遥远,是抽象的,那代表着贯穿她整个青春期的少女梦想,仿佛到了北京上大学,她就成为了高人一等的人上人。可现实总是来得那样残酷,一个十八线小县城来的丫头片子,误入了一个浮华圈,见识过迷人眼的富贵,那份平和的心态就静不下来了。   具象后的北京,一切都变得有些讽刺。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嘲讽着她从小县城带来的那股穷酸和微薄的见识。   陆之瑶从沈岁进的衣橱里挑了一件明艳的柠檬黄色连衣裙,她觉得这条裙子好看,最特别。因为她的手指在一堆裙子中划过的时候,沈岁进的表情明显犹豫了那么一下。   沈岁进舍不得,必定是最好的。   陆之瑶说:“就这条吧,可以吗?”   沈岁进只犹豫了一小会,马上拒绝了:“这是我妈妈十八岁成人礼穿过的。今年三月我生日,我外婆特地从苏州带过来给我的,我生日那天也穿着它。这条裙子有特殊的纪念意义,以后我让梅姨把它收起来吧,你再看看别的裙子。”   陆之瑶微眯起眼,想使劲回忆起自己十八岁那天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可在记忆里一无所获。泄气地想:为什么自己的十八岁生日,过得那么没有意义?除了舅舅和舅妈给自己买的生日蛋糕,陆之瑶一点儿也记不起那天有什么值得记忆深刻的事情发生。   梅姐在楼梯边上拖地做卫生,听见衣帽间里有人声,早就在门口拄着拖把,看里头在做什么文章。   自然陆之瑶刚刚挑裙子时候,脸上那副狠劲儿,没逃过梅姐的眼。   梅姐压下心头的不快,说:“小陆,一会我帮你挑吧。小进不是让我明晚给你化妆?妆容得和衣服搭配着来,你就别操心了。介绍所八点整开门,你这会从家里出发,那里差不多正好开门。”   顺手接过她手里的裙子,拧头对沈岁进说:“这裙子我就收起来了啊?这么重要的东西,下回不能混在普通的衣服里头了,得单独放。”   沈岁进点头如捣蒜:“梅姨,你拿个防尘袋套上。前两天我是想明晚的音乐会穿,来拎出来在这放着的。”   梅姐看她一眼,挑了挑眉毛,再把视线调去陆之瑶的脸上,定定看了一会,心里就感慨:是得感激徐慧兰。要是搁以前,按照沈岁进这人畜无害的大小姐性子,没准真就被陆之瑶当成一只软柿子捏了。   沈岁进长到这么大,没尝过人情冷暖的滋味,是被养在温室里的娇花。娇花看似明艳,却最不耐风雨的摧残。沈岁进刚回国那会儿,这孩子性子多单纯啊?成天乐乐呵呵的,和谁都能打成一片,一点心眼和架子都没有。   沈海森打小就是那个育儿理念,孩子想干什么就任由她天马行空,梅姐却不以为然,这份纵容,会纵得孩子没有心眼,容易被人坑害。原本梅姐还愁沈岁进这孩子将来碰到硬茬,心善要吃亏。没想到这几年在徐慧兰的历练下,沈岁进越发果敢、决断了。   梅姐第一次在心里彻底认同徐慧兰这个继母:在养孩子上,徐慧兰是比沈海森强了那么点。尽管梅姐到现在还是不赞同徐慧兰经常给孩子买衬衫和大筒裤,但梅姐在心里,渐渐的也开始认同,沈岁进穿着松垮的大一号衬衫和裤子,是比寻常的时候,多了那么一分飒爽。 第46章   陆之瑶出门去介绍所,梅姐毕竟是个心善的人,嘱咐了她一声:“小陆,如果介绍所要你交超过二十的押金,或者其他什么由头要你先交钱,你记着,那就是坑人。你是去找工作,介绍所本来就两头抽佣金,如果佣金数额太离谱了,那就是黑心中介,记着啊?天底下没有还没做成的买卖,先叫你把身上的钱全都套进去,如果碰上,那这一定是一桩黑心买卖!”   梅姐老家的亲戚,听说梅姐在北京混得开,也想来北京找做保姆的工作,别提那些强盗似的黑心中介有多恶心人了。   外地人到北京找工作,介绍所先收你一天三十的旅馆住宿费,再收你一百的人身押金,回头工作介绍成了,还得收你五十块中介费。说是提供旅馆住宿,其实就是烂窝棚搭起来的小宿舍。   一个隔间里头摆上六七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十几个人挤在十来平的小空间,连呼吸都快透不过气。洗澡、上厕所,还得上几十米开外的公共厕所。   这些非法中介,心窝子黑的都快烂糊了。梅姐没少听老家的亲戚踩过坑,眼下自然少不得提点陆之瑶一两句。   陆之瑶微微颔首点头,觉得梅姐这人真复杂。   一边明明脸上写着“我不喜欢你”,一边却又好心的提醒你别踩坑。弄得陆之瑶都不知道该在心里怎么给梅姐评价定性。   陆之瑶甩甩头出门去了,听到楼下“砰”的关门声,梅姐这才转过身对沈岁进说:“小陆这人心不坏,十几来岁的姑娘,能有什么真正的坏心眼呢?梅姨也年轻过,三十几年前,刚去你姑姑家,那真是被富贵迷花了眼。那时候一年到头,才回一趟老家,便觉得自己是见过世面了,就瞧不上老家那群穷亲戚。我看着小陆,不知怎么,总是想起我年轻时候那阵子的事儿……活到这么个岁数,我想如果我能重活一遍,一定是心平气和的把那段时间度过去。”   沈岁进听着梅姐自言自语似的呢喃,心想:发生了什么,梅姨怎么突然就林黛玉附体了啊?听着像是在说陆之瑶,怎么像是在说她自己……   *****   陆之瑶一连找了两天的家教,暑假学生上补习班的多,家教一对一的费用,相较于补习班的大课比较高昂,于是家教的工作就并不那么俏。   等到第二天下午,陆之瑶总算找到了一户比较满意的人家。与寻常的家教内容有些不同,她找到的家教工作,是给一个中英混血的小孩,专门念中国故事。   来面试的是小孩的妈妈,迎面走来就有凛凛的职场女强人气势,陆之瑶都快看直眼了,觉得电视剧中那种职场精英,被眼前的女人,诠释得活灵活现。   慕强的心理,让陆之瑶对待这份工作极其认真和渴望,甚至对方还没开口介绍自家孩子的情况,陆之瑶心底已经想好,自己如果应聘上这份家教,暑假里她要教孩子一些什么内容。   对方和陆之瑶简短交流了几句,觉得她的普通话发音还算标准,并且没有浓重的地方口音。再看了看她手里的京大录取通知书,简单核查了一遍,就让介绍所的人去和陆之瑶谈价钱。   对方出的价格,比陆之瑶想象得还要高出一小截,一个小时按照20块来计算,上户一次辅导两小时。但是对方住的离这块稍微远点,路上得倒三趟公交,陆之瑶算了算除去的公交车路费,还是划算的,就应承下了这份工作。   等她拖着疲惫、汗淋淋的身体,回到沈家的时候,梅姐已经给沈岁进盘好了头发。   陆之瑶从没见哪个女孩,能把脖颈生的那样修长,像是优雅的天鹅颈一样,就连肩颈的夹角弧度,都流畅优美到让人觉得,这绝不是上帝随意勾勒的一幅作品。   沈岁进只是简单地把头发全束在了颅后,可就是这样简单的发型,让陆之瑶注意到,沈岁进有着一个极其好看的后脑勺。   沈岁进的后脑勺是圆的,颅顶从侧面看,高低起伏的线条,正好完美的架起颅上那颗圆润的丸子发型。   兴州人流行给孩子睡平整的后脑勺。从青春期刚发育,渐渐拥有个人独立审美开始,陆之瑶就注意到,那种像是被平底锅拍过、亦或是被烫斗狠狠熨平过的后脑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大人口中称赞的那样好看。   陆之瑶从十一二岁开始,就极其怀疑大人关于后脑勺的审美,是否正确。直到她亲眼看见沈岁进圆润的后脑勺,简简单单束一颗丸子在头顶,都能有这样惊人的韵味,陆之瑶这才确信,自己从十一二岁起,关于后脑勺的审美,是正确无比的。   梅姐拿透明的啫喱膏,帮沈岁进把头上毛糙的碎发顺服帖,这种啫喱膏陆之瑶在理发店见过,有着一种工业化学的人造香气,用完还得用电吹风吹一吹,帮助风干定型。   沈岁进居然还会自己化妆,陆之瑶用一种惊奇的眼神,一直注视着沈岁进的手,在那团平铺的杂乱化妆品里,流畅的来回拨动伸取。   陆之瑶长这么大,化妆的次数不超过三次,唯二的两次,一次在幼儿园的文艺表演上;一次在小学三年级的校庆集体舞上。   她甚至有些叫不出沈岁进拿的那些化妆品是什么牌子、有什么用途,但很神奇的是,沈岁进能分得清它们,并且在她那张小巧的脸上,运用自如。   陆之瑶看见沈岁进点燃火柴梗,刚一点燃,火柴梗只烧了一两秒,沈岁进就把它吹灭,并且往她自己的睫毛上招呼,陆之瑶吓得心惊肉跳:“天,小进姐,小心你的眼睛!”   沈岁进对着镜子,用食指向上抬自己的眼皮,劝她稍安勿躁:“我这是烫睫毛呢!我闺蜜教我的方法,可好用了!一会我帮你也烫一烫。烫完再拿睫毛膏刷一刷,睫毛真是像仙子的睫毛一样,又长又翘。”   沈岁进这股臭美劲儿,大多数时候,是拜薛岑所赐。   薛岑在音乐学院读美声专业,里头的姑娘,个顶个的漂亮。沈岁进受邀第一次去薛岑的学校参观,都快被里头的美女羞辱得自惭形秽了。   才在音乐学院读了一年,薛岑就已经在化妆这条路上,练就了十八般武艺。她跟着音乐团去国外演出,还会给沈岁进捎回来国外新出的化妆品。沈岁进懒得折腾这些,但偶尔跟薛岑约出来见面,受她化了妆的颜值一次比一次高的刺激,便会勤快的在自己的脸上也折腾折腾。   薛岑对于爱美事业路上经常掉队的沈岁进,是这么评价的:你呀,就像老马赶路,我得时不时在你屁股后面,抽上两鞭子,你才肯往前迈两步。老天爷真是白赏你这张脸了,拾掇拾掇,不比王祖贤强多了啊?   王祖贤,她还张曼玉呢!沈岁进对于自己的容貌有几斤几两,心里还是很有数的。放眼整个学校,也没见着有几个化妆的学生,京大可不比音乐学院的校风来得开放,里头的姑娘以素面朝天为荣。   等沈岁进马上快化好妆,正好给沈岁进送礼服的人也到了。   门口停了一辆小汽车,下车的人在铁门前摁了门铃,梅姐和沈岁进手头不得闲,就喊陆之瑶下去帮忙开门。   陆之瑶下楼,看见一个西装革履、梳着背头的帅哥,恭敬的站在铁门外致歉:“抱歉,沈小姐的礼服送迟了,今天下午店里的裁缝师傅有事儿耽搁了,腰围的收口改得迟,这才这么晚把礼服送过来。”   陆之瑶眼睛从他的脸上,一路下滑至他手里捧着的一个防尘罩,打开院子的铁门,说:“交给我吧。”   帅哥手上还拎了个黑白色的小手提袋,说是送给沈岁进的一瓶香水。陆之瑶接过手提袋低头一看,里面确实放着一个塑封的纸盒子,分量还不清。   这是什么牌子?纸袋上印着英文字母:C-H-A-N-E-L。   陆之瑶音标学得好,拼读了一下,薛耐尔?   防尘罩把里面的衣服罩得严实,陆之瑶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样的衣服,送上楼给沈岁进,等沈岁进拉开防尘罩的拉链,陆之瑶这才看清,这是一条缀满手工绢丝山茶花的过膝连衣裙。   陆之瑶看愣了眼,现实生活中,她压根也没瞧见过哪个服装店,卖过这样精致的裙子。   光是裙子上面一朵朵精致的山茶花,都让陆之瑶感觉到,这是出自手工大师的艺术品,而不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商品裙子。用商品两个字来形容这条裙子,是不合适的,甚至有点辱没这条裙子的意思,陆之瑶宁愿用“艺术品”这三个字去称呼它。   梅姐熟练的为沈岁进穿衬裙,嘱咐道:“晚上你上厕所千万小心,这裙子不要弄脏,毕竟是借的,麻烦人家过意不去。”   陆之瑶在边上搭腔:“这裙子是借的啊?”   她还以为是沈岁进买的呢。   陆之瑶脸上露出一股不自知的得意,觉得这样美好的裙子,幸亏不属于沈岁进,不然自己真是要嫉妒死了。   梅姐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这是高定,一条裙子好几万呢,一般人借不到。”   陆之瑶咋舌,惊叫道:“这裙子要好几万?没疯吧!谁会花好几万买一条裙子啊?在我们老家,几万块都能买一块地皮,建一幢大屋了。”   沈岁进眨眨眼:“是呀,我买不起,能借着穿穿,过把瘾也不错。”   陆之瑶再挪眼去看那条华美的裙子,眼神已经不再那么艳羡了,目光染上一丝鄙夷,觉得城里人除非是脑子有病,不然谁花那几万买一条破裙子,做这大冤种啊?   听沈岁进说买不起,陆之瑶猛点头:“是啊,有这钱,我宁愿放银行攒着放利息。”   梅姐闷笑一声,觉得沈岁进调皮,这满衣帽间的衣服,大多数就是这牌子的吧?不计沈海森去国外出差带回来的,又或者是沈海萍出访时捎回来的,还是沈岁进妈妈那边的几个姨妈给她买的,自打沈岁进十五岁已经出落成半个成熟少女的模样,他们家里就爱给她买这牌子的衣服穿。   去年这牌子,还在半岛酒店开了第一家精品店,沈海萍每个季度店里上新,都会带沈岁进去逛一逛。   沈岁进换好裙子,穿了一双方头方扣的中跟鞋,乳白色,正好衬这条乳白的裙子。   回身在落地全身镜前转了一圈,发现脖子上空空的,随手在首饰盒里拣了一条Mikimoto的珍珠项链作为装饰。   今天的妆容不浓不淡,不会抢了薛岑那个大妖娆的风头,沈岁进在镜子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回过神再看陆之瑶那边,梅姐正打算给她梳和沈岁进一样的丸子头,陆之瑶藏拙地叫道:“梅姨,给我梳个能遮后脑勺的发型吧?我小时候,我妈给我睡方头,还特地用硬邦邦的书给我当枕头,我这后脑勺又平又扁,丑死了。”   梅姐笑道:“是呀,我们老家,无论男孩女孩,都兴睡扁头,说是面相好。小进那会是在国外长大的,她爸一个大男人懂不了这些,月子里就没把她的头睡扁。我们老一辈还看不过眼呢,哪有后脑勺凸出来是好看的啊?你这头型才好看!”   梅姐难得在陆之瑶身上发现自己赏心悦目的部位。   陆之瑶灰土着脸坚决不同意梅姐在自己的头上造孽。后脑勺扁成了平底锅,再梳个大光明顶的丸子头,那简直助丑为虐。   她一会要求这个,一会要求那个,磨得梅姐的耐心都快没了,没好声气地说:“你再挑三拣四,一会儿去音乐厅都该过点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挑呢?”   人家正主沈岁进都没她能折腾,她去听个音乐会,整的比登台演出的,还隆重挑刺儿。   梅姐不想伺候她了,撂挑子地说:“你自己觉得怎么好,就怎么梳。左右你这妆面我收拾得差不多了。”   陆之瑶披散着头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来初见沈岁进时,她扎着两个麻花辫挺好看的,那麻花辫是折了好几层,像把被子叠成豆腐块那样的卷起来,于是打算自己动手试试。   梅姐在边上收拾化妆台上散落的化妆品,故意磨磨蹭蹭的,想看陆之瑶到底能在头发上翻出什么花来。   等了半天,结果陆之瑶是要打麻花辫,梅姐在心里那个无语呀,觉得自己今晚在她身上造的功力全白瞎了。   这麻花辫,和西式的洋裙和妆面,能搭吗?   沈岁进看出来梅姐的强迫症马上要爆发了,忙催促陆之瑶:“别拧巴了,小陆你长得挺好看,这发型就这么整吧?我打个电话给丁叔叔,喊他送一送我们。”   望着梅姐那张忽明忽晦风雨欲来的脸,沈岁进觉得当务之急:溜之大吉,走为上。   司机老丁为沈校长服务了一辈子,即使沈校长于两年前荣休了,但沈岁进有什么重要的场合需要人送,还是会打个电话请老丁帮忙。   沈岁进登台演出前有个习惯,就是不吃米饭。梅姐下午特地给她剁了牛里脊,搓成丸子,用白水汆烫熟,倒点日式的油醋汁,再烫两片生菜摆在牛肉丸子边上。沈岁进不吃饭,就靠着两片生菜和几颗牛肉丸子垫肚子。   沈岁进弄好妆造,下楼囫囵吃好了晚饭,就在楼下等陆之瑶下楼。   两个姑娘钻进老丁的车里,老丁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沈岁进边上眼生的小姑娘,问道:“这姑娘没见过,小进,是你同学吗?”   沈岁进仰头说:“是我徐阿姨的亲戚,今年考上了京大,暑假来北京玩儿。”   老丁也觉着那小姑娘看着不像北京人,便问:“外地考京大特别不容易吧?小姑娘本事挺大。”   陆之瑶来北京好几天,终于在老丁这找到一份认同感,不由多和老丁闲扯几句:“我之前参加我们省里的一个作文比赛,拿了一等奖,高考加了十分,去年考京大没考上,今年靠着这十分,终于来北京了。”   沈岁进也说:“小陆她妈妈听说是个作家。”   陆之瑶对于母亲的作家身份有点儿嗤之以鼻:“她写的都是不入流的东西,乌七八糟的,到后面越写越疯,没什么出版社敢买她的账。我舅舅舅妈疼她,送她去治疗精神方面的疾病,她不听话,药也不按时吃,一天到晚的关在里头疯写,没日没夜,给她打了安定都没用。她从小心脏方面就有毛病,据说我姥姥怀她的时候,受过惊吓,在娘胎里就落下了心悸的毛病,最后我妈也是因为这个毛病突然没的。”   沈岁进倒是没听徐慧兰说过这一茬,只知道徐慧兰是很欣赏陆之瑶母亲的才华的。说起陆之瑶的母亲何薇,徐慧兰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流醉出神往之情。   陆之瑶从徐慧兰那打听过沈岁进生母的事情,沈岁进的生母也是生病去世的,从这一点来说,她们俩的命运是略有相似之处。但好在舅舅舅妈无子,自己从小就被养在舅舅舅妈身边,陆之瑶很多时候,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就是舅舅舅妈的亲生女儿,毕竟他们待自己和亲骨肉一般无二。   车子开进音乐学院,老丁真不愧是为沈校长开了几十年车的老司机,就连音乐学院的演奏厅在哪儿,老丁都熟门熟路。   车子停在演奏厅的长阶梯前,沈岁进和陆之瑶刚一下车,就有几个长腿男生对着他们吹口哨。沈岁进一点也不怵他们的无礼,甚至口哨声比他们吹得还响亮,反向无礼回去,弄得几个路过的男生大跌眼镜。   大美女这是闹哪出啊?惹不起、惹不起。   天差不多黑透了,夏夜的晚风弥漫着一股栀子花的芬芳。音乐学院的暑假比京大晚放两个星期,这会儿校园里还是人头攒动。   今晚学校的音乐厅有演奏会,饶是期末考的攻坚时期,还是有许多学生来捧场。演奏礼堂的大厅挂着薛岑个人写真的巨幅海报,还拉着一条“预祝薛岑同学个人音乐会演出成功”的红横幅。   沈岁进在巨幅海报前的几个花篮里,找到了自己送给薛岑的香水百合,数了数,确实是66朵,祝福演出六六大顺,花店老板确实没坑她。   陆之瑶双手负在身后,双眼盯着巨幅海报上的薛岑,像是仰望海报里的电影明星。   沈岁进准备先带陆之瑶去观众席落座,自己再去后台的化妆间找薛岑。   离演出还有半小时,观众席上已经坐满了大半。   安顿好陆之瑶,沈岁进随手抓了两个过路的学生问化妆间怎么走,到了化妆间,薛岑和她的指导老师还在顺节目单。   薛岑的指导老师,沈岁进认识。沈岁进刚回国那阵,跟着音乐学院的院长学了一年多的钢琴。薛岑现在的指导老师,当年就是院长的得意门生,毕业后不意外的留校任教了,当时还给沈岁进当过一段时间的钢琴陪练。   薛岑看了眼墙上的时钟,离七点整还剩二十分钟,游一鸣已经被她支出去接沈岁进了,心里还在抱怨:他这人怎么回事,怎么沈岁进自己进来了,他没接到人啊?   “姑奶奶,急死我了,你这回怎么这么磨蹭?还以为你放我鸽子了。”   “我不是中场才和你双人奏吗?急什么,怕没我,你镇不住场啊?”   “还和我贫呢,我急的是这个吗?今晚有个人你必须见。”   “谁啊?”   “咱们的老同学呀!”   “你说的是初中还是高中?”   初中、高中,她都和薛岑是同学。   “初中,你熟的那个。”   沈岁进心底隐隐有一个答案,可她一点也不敢去相信。怎么会是那个人呢?如果是他回来了,自己早就能听到风声。   她很早之前就问过爸爸,单叔叔在香港的项目是不是需要很久,沈海森给她的回答是:很久,如果项目遇到瓶颈,没办法短期内解决超导体的新材料问题,现代技术更新迭代太快了,那么这个项目很可能在进行过程中就被废弃,需要进行项目重组。   这两年偶有听到关于单星回的消息,大多数都是单叔叔在国内国际上,又拿了什么物理学的奖。   薛岑的话,轻易拨动了沈岁进的心弦。   不可能会是他……但心里却抑制不住地期待,如果真是他就好了。   不知是今年的夏天格外的热,还是这音乐厅的气温确实比外面的高,总之,沈岁进整个人燥热极了。   那份燥热,伴随着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   夏夜、炫舞的十指、不停起跳坠落的黑白钢琴键、晕黄而又明亮的舞台灯光、起此彼伏的呼吸与掌声,这些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而那份遥远的思念,却显得让人有些恍惚。   那是个有始无终的故事,让那个沈岁进的青春期,被这个骤然而止的尖锐故事,撞碎了一个角。   那不仅仅是普通的一个角,而是像一篇完整乐章,丢失掉渐入佳境最值得期待的高潮片段。她的青春,成了丢失重要片段的不完整乐章。   直到整场演出结束,沈岁进都没见到薛岑口中的那个人。   而薛岑,正台上台下,接受着无数的鲜花与热捧。   沈岁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去恭喜薛岑,目光却在涌动的人群里扫荡。   薛岑把沈公主这份自以为骄傲的矜持尽收眼底,揽过她的肩头说:“今晚庆功宴,我定了后海新开的一家酒吧。”   沈岁进心不在焉地说:“跑那么远?”   薛岑:“游一鸣挑的,他哥们儿是里面一支驻唱乐队的主唱,算是帮他朋友捧个场。”   沈岁进:“你驾照考出来了吗?”   薛岑:“上个月刚考出来呢,你怎么知道我要开车啊?”   沈岁进指指游一鸣手上的车钥匙:“游一鸣他们家没买车啊,哪来的车钥匙,肯定是你的。”   薛岑:“你眼睛可真尖。”一边说,一边还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闷笑声。   沈岁进知道她那笑声是什么意思,还不是嘲讽她嘴上装作不在意,但眼睛却一直往人群里瞟。   薛岑:“那我们赶紧去后台换衣服吧。不过,你带来的那个女的,是怎么回事?”   说的是陆之瑶。   薛岑讨厌死她盯着游一鸣看的眼神了,就跟没见过男的一样。   游一鸣身上有一股独特的忧郁气质,第一眼看到他的人,很难不被他那份独有的清冷贵公子气息吸引。薛岑爱死他身上这份忧郁,也恨死这份忧郁了。   这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像薛岑那样心疼游一鸣的过去,就连游一鸣的生母胡锦绣都做不到。她的软弱无能,只会让她在无赖的丈夫和优秀的儿子中间,不断被牵制拉扯,做不出任何英明的决断。   薛岑不一样,她像一束光照进了游一鸣的生命,她用自己最直白的热情和勇敢,竭尽全力去填充游一鸣心里的裂缝。   忧郁少年的终结者,是明媚少女。   沈岁进觉察到陆之瑶的眼睛,一直肆无忌惮地锁在游一鸣的脸上,人是她带来的,颇有些自己来砸场的尴尬,压低声音在薛岑耳边说:“是我徐阿姨的亲戚,没听过音乐会,跟着我来开开眼。”   薛岑问:“那一会去酒吧也带她?”   沈岁进:“她不认识路,也没法一个人回家啊?”   薛岑耸耸肩:“我不介意绕一圈路,先把她送回去。”   沈岁进噗嗤笑了出来:“放心吧,你家游一鸣老实着呢,谁都拐不走。”   薛岑被她这么一说,脾气上来了,觉得一个外地来的丫头片子,还敢在她眼皮子底下作法呢?去就去,谁怕谁啊!   然而沈岁进做梦也没想到,今晚带陆之瑶去酒吧的这个错误决定,不是让薛岑气到吐血,而是让她自己,被陆之瑶一直在自己面前抢戏,而怄到快昏厥。 第47章   国内最早一批玩摇滚的乐队,曾经在后海这条酒吧街上风靡一时,至今余热不减。   电音重金属配合着幽暗冷酷的灯光,舞池里摇头晃脑的都市男女,情绪得以空前释放。   摇滚乐是什么时候火起来的?好像就是近十来年吧。   游一鸣在酒吧的台上和他的朋友勾肩搭背,偶尔帮着贝斯手调音,偶尔去检查音箱的接线。沈岁进看直了眼,她没发现游一鸣原来也这么有音乐天赋啊?   眼睛转去看薛岑,游一鸣真不愧是近朱者赤。   薛岑去吧台点了几杯鸡尾酒,抬手看了看腕表。   九点半了,人怎么还没来呢?   沈岁进点了个果盘和一碟牛肉干,眼睛故意不看薛岑,像是没注意到她刚刚看表后张望的动作,捡一些车轱辘话说:“薛岑,你刚领了成年人的身份证,怎么像是对酒吧这么轻车熟路啊?”   进酒吧得凭身份证,很多大学生没成年想借机混进来都不行。不过这家店游一鸣提前打过招呼,酒吧门口的迎宾就没有检查身份证。   薛岑:“我们音乐学院的女生爱泡吧,有的还来这条街上做驻唱呢。一晚上就能挣一二百。她们勤快,一星期来这唱三五天,一个月的生活费就有了。”   陆之瑶被薛岑嘴里吐出的数字震惊到了,惊问:“一晚上能挣一二百?!”   薛岑冷不丁的看她一眼,觉得她聒噪:“一二百不算多吧。”   陆之瑶被怼的无话可说。要知道,她老家小县城,大学生暑期出去兼职,一个月老板能给开两百块的工资,就说明这老板已经够厚道的了。   一晚上能挣一个月的钱,还不多吗?北京人还真不把钱当钱啊?   酒吧的服务生端了一碟沙爹牛肉干来,薛岑催他赶紧上鸡尾酒,一晚上没喝水了,就想喝点带冰的饮料。   沈岁进说:“你家游一鸣,什么时候玩上摇滚的啊?”   薛岑:“他有时候上学校来找我,我们一起在操场逛,他老看见操场的草坪上有学生自建的乐队在那唱,有时候就上去搭腔,一来二去的,就和那帮人混熟了。等会让他上去喊两嗓子,那低音炮,你别说,还挺正。”   沈岁进:“你们两口子,是要在音乐事业的道路上一去不回头啊?”   薛岑:“那可拉倒吧。他呀,就是玩儿票性质。回头就又钻进了他的纳什均衡理论里,我觉得他学习那么钻,有点其他的兴趣爱好也挺好的。不过他妈不让他在家里练吉他,说是老房子隔音差,容易吵着隔壁的左邻右舍。”   京大家属院的老平房,隔音是不怎么样。这屋说话,就跟墙壁有传声筒似的,那屋能听得一清二楚。   听说胡锦绣和游大林终于领了离婚证,沈岁进说起胡锦绣来,都是神清气爽的:“游一鸣他妈离了婚还好吧?”   薛岑瘪起嘴:“别提了,他妈是还好,架不住他爸烦人。他爸和那个澳门女人,还在一块儿呢。两个成年人,游手好闲的,也没什么正经营生,一天到晚的,还祸害孩子。游一鸣他弟,就那个小的,今年马上快六岁了,连小学在哪读,他爹都还稀里糊涂的。那孩子不错,打小就和游一鸣亲,怪可惜的,两个垃圾父母,是怎么生出那么好看又懂事的小孩儿呢?”   那个小男孩,沈岁进也见游一鸣领出来玩过。黏游一鸣黏得紧,游一鸣在前头给他去买雪糕,薛岑领着他在原地等,他就委屈得跟什么似的,一张小脸想哭又不敢哭,巴巴儿含着泪,望着游一鸣离去的方向。等游一鸣拿着雪糕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小孩儿撒丫子就甩掉薛岑的手,跑去找游一鸣要抱抱。   造孽啊,提起那两个垃圾人,薛岑心里就来气。   “有时候我都心软,想劝游一鸣让这孩子把户口落在他家算了,好歹能有个学籍,在北京上学。可我转念一想,游一鸣他妈太软弱了,这孩子又这么懂事,到时候处出感情来了,难免他妈放不下手。我都替胡阿姨叫屈,她做女人图什么啊?离了婚还得替前夫养孩子?!不如就狠狠心,早点断了这份牵扯。现在正是出国热,到时候游一鸣去美国了,我们俩在美国能适应,就试试能不能把他妈也接到美国一起生活,正好避一避那对烦人的男女。”   “现在北京房子贵了,家属院的房子政策改了,也能允许在市面上出售。游一鸣去美国留学,是不是得把房子卖了?”沈岁进知道的,胡锦绣这么多年,除了打着几份散工,平时家里的开销,多半还是游一鸣替人写专利赚的。   沈岁进记得,她在金融街的那些房子,这几年间已经涨过一波价,特别是店铺的租金,水涨船高。沈岁进让自己的大姨妈帮自己找了个职业经理人,专门管收租这块的账。平时她是不怎么去查账的,但有时候翻一翻,也能察觉出市面上房价和租金的走向。   “是打算卖房子呢。可卖了房子,胡阿姨住哪儿又成了问题。我想先让我爸资助游一鸣出国,左右这辈子我也没打算嫁给其他人。我和家里商量过了,如果我和游一鸣去了美国,我们俩大学毕业还在一块儿,我们就领证。”   “这么多年,你爸终于看上游一鸣了?”   薛岑咧嘴笑了一下:“那你可低估我爸了,老头子倔的很。不过看人也不能光看家庭,游一鸣学习成绩还不错,特别是知道了他靠着给人写专利,能养活他和他妈,还能给自己支付上大学的学费,这学期又拿了国家奖学金,我爸这才稍微拿正眼瞧一瞧游一鸣。”   沈岁进:“我说呢。薛叔叔那么大的脾性,没那么好说话啊?不过他这人嘴硬心软,你和游一鸣谈了这么多年,除了高二那会知道你俩处对象,你爸坚决不同意,关了你一个月之外,其余的时间,他也算睁只眼闭只眼吧?”   说起高中那阵早恋被发现,自己差点被她爸给打死,薛岑至今心有余悸:“我爸这人窝里横。别人父母知道儿女早恋,是去打断对方家小子的腿,他倒好,先拿我开发。”   沈岁进笑话她:“要是你爸知道,当初是你先追的游一鸣,估计还够你喝一壶!”   服务生端来鸡尾酒,陆之瑶见她们闺蜜聊天,完全插不上话,就和服务生搭话:“这些花花绿绿的饮料,是什么呀?”   薛岑瞟了一眼她已经招呼过去的爪子,还没来得及拦下,她已经仰脖子把一杯酒全灌进了嘴里,两个腮帮子鼓成了充气后的河豚。   陆之瑶没喝过鸡尾酒,看着五颜六色的饮料,还以为是果汁,没想到居然里面有酒精。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把嘴里的鸡尾酒吐出来,还是该咽下去。   薛岑无语至极,用眼神拷问沈岁进:你从哪整出来这么个活宝?   还是服务生眼疾手快,赶紧端着空餐盘,递到陆之瑶的嘴边,陆之瑶实在憋不出,一口气把嘴里的酒,全吐在了餐盘上。   “老天,你没事儿吧小陆?”沈岁进以为她醉酒,心想:能被鸡尾酒给撂倒的人可不多。   陆之瑶苦着一张被酒精灌红的脸,龇牙道:“能给我点水吗?”   沈岁进招手让服务生去给陆之瑶倒一杯矿泉水,拧头对她说:“你去洗手间漱个口,酒精容易蒸发的快。”   看着陆之瑶离去的背影,薛岑松了口气,好不容易和沈岁进说话能自在点:“她身上的裙子,有点眼熟,你的吧?”   沈岁进点点头,眼睛看着台上的游一鸣:“嚷着要来听你的音乐会,可把她兴奋坏了,没准被你这么一熏陶,又能多一个有音乐细胞的人才出来。”   薛岑一点好声气都没有:“穿着袈裟不像个和尚,你的衣服还是你穿好看。她再拿眼睛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游一鸣,我就真把她的眼珠子挖下来,一点儿不跟她客气!”   沈岁进打算一会儿和陆之瑶商量商量,确实这样一直盯着人家的男朋友看,不礼貌。   可没等陆之瑶回来,酒吧门口钻进来一个人影,让薛岑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陆威,往这坐!”薛岑冲陆威招手。   陆威?沈岁进茫然的转头看向门口。   天……她都多久没见过陆威了?   上回见面,还是初二那年,之后陆威就弄了个非洲籍户口去国外了。   沈岁进惊到下巴都快脱臼,原来薛岑说的,今晚要见的老同学是陆威啊……   一层淡淡的失落笼上心头。   是的,失望,偌大的失望。没有什么能比失望两个字,更能形容此时此刻沈岁进的心情。即使和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的那份喜悦,依然冲淡不了那种寂寥的失落感。   沈公主脸上浮现的失望终于不再藏于心中,薛岑了然于心,快憋不住了,直接问陆威:“单星回呢?你不是从香港转机,和单星回一个航班回来的吗?”   沈岁进猛然抬头——   薛岑说什么?单星回……!   心脏突然吃满了油老虎,跳动频率堪比跑车的发动机嗡嗡震动。   陆威抓起胸口被汗濡湿大半的T恤,扇了扇,大老远地喊:“他说去拿点东西。”   沈岁进听见陆威在说单星回,浑身的血液仿佛逆流一般,背都僵直在那,动弹不了。   沈岁进疑惑,薛岑是怎么和他们联系上的?这么多年的失联,他们究竟是怎么重新联络的?   薛岑憋笑憋的快不行,赶紧给沈岁进全招了:“班级Q/Q群里都快炸翻天了,是不是只有你不知道,陆威和单星回准备回京大上学啊?”   Q/Q是去年深圳那边一个公司,推出的社交聊天软件,一经推出,就火遍大江南北。沈岁进平时上网的时间不多,打开电脑,最爱玩的就是单机版的扫雷游戏。   迷迷蒙间,沈岁进想起来薛岑是给自己注册过一个Q/Q号,可是除了薛岑帮自己注册的那次,她再也没登过自己的Q/Q号,甚至连账号和密码都不记得了。   “你被盗号了,你还不知道吧?”薛岑笑得不行。   沈岁进被蒙在鼓里。   “什么盗号?”   “就是你的Q/Q号密码被别人破译了,别人登了你的Q/Q号。”   沈岁进:“……这人真无聊,偷我的Q/Q号干什么?”   薛岑:“拜托!你的Q/Q号是靓号,我还给你送了豪华Q/Q秀好不好?光那个限量版公主裙就花了我三十Q币,可值钱了!”   薛岑收到沈岁进Q/Q号发来的消息,原本还高兴,沈公主终于上线会用Q/Q了。谁知道弹窗出来的,是骗子的借钱短信,骗的不是真金白银,还是Q币充值——你好,帮我Q币充值50元,急用。   急个球,薛岑一看就知道是骗子盗了沈岁进的号,50块?埋汰谁呢!   说五千块,薛岑可能还会信。五十块,让高贵的沈公主,低声下气的在Q/Q上当网络乞丐乞讨,说去处也得有人信啊?   这骗子不仅眼皮子浅,智商还堪忧,到处乱加人好友。听说初中同学Q/Q群里的每个人都被沈岁进加遍了,但这骗子总算干了件好事,大家互相串声通气,说沈岁进被盗号了,不要相信网络上的骗子,而且还互相推荐好友,这才把原来的Q/Q群寥寥的人数一下壮大起来。   整个Q/Q群,经过沈岁进的盗号风波,当初的同学们,已经差不多全部就位了。   大家在群里自报家门,现在在什么城市、什么学校。   单星回和陆威,差不多是最后被邀请进群的两个人。   两个憨子,在群里整个了现场认亲的戏码,把众人在电脑屏幕前,肚子都笑疼了。   【星辰】:V神是谁啊?   【V神】:我是你大爷,冲你这网名,我盲猜你是单星回。   【星辰】:陆威?   【V神】:叫声爷爷,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星辰】:一会大爷,一会爷爷,我看叫孙子挺合适,陆孙儿~叫声你单爷爷我听听。   众人:笑不活了。   薛岑给沈岁进递了鸡尾酒的酒杯,让她喝一口,定定神。   “上个星期,群里都嗨翻天了,就你还傻子似的在准备期末考。大家正准备组局同学会呢!陆威和单星回这星期回北京,正好差不多人就齐了,下星期准备定个时间开同学会。”   沈岁进:“下星期我去瑞士度假。”   薛岑:“下星期几?”   沈岁进:“星期四上午十点的飞机,先飞法国戴高乐,再转机去瑞士。”   薛岑:“那没事儿,我替你去和班长说说,把同学会的时间安排在周四之前。”   陆威拉开酒吧的椅子,一屁股坐在沈岁进和薛岑面前,多年没见,陆威已经完全变样了。原本白净的少年,在国外待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那个鼻子就像从他的脸上拔地而起似的,沈岁进记得以前他的鼻子没这么高啊?   初中那会儿陆威还有点婴儿肥,现在他的下颌是棱角分明的,整张脸该怎么形容呢……对,线条感!以前的陆威,脸上的线条是曲线柔和的,成年后的陆威,褪去少年的稚气,添了一份成熟的刚毅。   因为常年打篮球,身材异常高挑壮硕,堪比沈岁进在纽约碰上的那些黑人,整个人的身材是呈现倒三角形的。   陆威和沈岁进说话自然极了,还是初中那会的玩世不恭口吻:“沈岁进,我可是老老实实给你充了50Q币,一会儿记得还我啊?”   沈岁进白他一眼:“你怎么光长个子,不长智商呢?五十块,都能被骗?”   陆威叫屈:“鬼知道啊!我是最后才被邀请进群里的,之前大家又没和我说你的Q/Q号被盗了,我还傻乎乎的给你充了五十。”   沈岁进一点不和他客气:“让你长长记性,五十块买个经验,你不亏。”   回头又问他:“你怎么回国了?听薛岑说,你下学期要去京大上学?”   陆威眉眼含笑:“怎么,京大是你家开的啊?允许你上,就不允许我上?”   薛岑:“别贫了,咱们公主面前,还不老老实实交待,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是怎么上得了京大的?”   陆威:“这事儿沈岁进一早就知道了。”   薛岑把眼睛看向沈岁进。   沈岁进:“他弄了个非洲户口,走留学生的口子。初二那年先去国外读了一年的语言学校,算了算,是得比我们晚一年上大学。”   薛岑恍然大悟:“我说呢!当初我们还以为陆威那么匆匆忙忙地退学,是因为陈珍妮毕业了,陆威无心上学。话说回来,陆威,你还记得你初中的老相好,陈珍妮吗?”   陆威的众多前任之一,陈珍妮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甚至出国很长一段时间,陆威还在这段感情里走不出来。直到高二那年,陈珍妮说自己在国内有了新的男朋友,希望陆威以后不要再继续和她联系了,从那以后,陆威就再也联系不到陈珍妮了。   陆威沉沉的盯着沈岁进,不说话。   沈岁进被他看的毛毛的,问:“你盯着我做什么?”   陆威笑了笑:“我瞧瞧你,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那么不爱理人。”   ?谁啊,谁说她不爱理人了?   沈岁进刚想怼回去,薛岑眼尖,注意到门口进来的一个身影,已经迫不及待地扯了扯沈岁进的裙摆。   “单总!”薛岑拼命挥手。   沈岁进连呼吸都快停滞了,视线循声望去,酒吧门口,昏暗的灯影里,站着一个看似熟悉,却又不那么熟悉的人。   沈岁进只瞥了一眼,就开始低头,认真地喝手里的鸡尾酒。   薛岑给她点了什么?低酒精度数,怎么还这么辣口?   薛岑捅了捅她,捅她的力道里,带着点怒其不争的怨气。   咋,单星回都给你约到这里来了,你连招呼都不跟人家打?真有你的,傲娇沈公主!   “单星回,这里坐,喝点什么?”薛岑热情招呼。   沈岁进不自然地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甚至有点想借口什么,遁走去洗手间的镜子前,检查一下自己的妆容是不是花了。   感受到头顶投下来的一片阴影,然后她听见,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沈岁进,我回来了。”   “嗯。”沈岁进头也没抬,简短轻声地应了一声。   细若蚊吟,让人猜不透她话音里的情绪。   陆威:“你瞅瞅,来这么晚,咱们公主都不爱搭理你了。你拿什么东西去了?这么老半天。”   单星回把手里的手提袋,往桌上一放,推到沈岁进的面前:“给你从迪士尼带的Winnie熊。”   迪士尼?沈岁进终于抬起头。   单星回:“以前,你不是说想去一次迪士尼,但是你妈工作忙,一直到她去世,都没带你去过?我之前问过你,你喜欢迪士尼的什么卡通形象,你说喜欢Winnie熊,因为□□熊喜欢吃蜂蜜,喜欢吃甜食的人,心里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沈岁进愣住。连她自己都快记不清这些了。但是一直没去成迪士尼,确实是她的遗憾。   单星回:“上学期我代表学校参加国际数学建模大赛,决赛在美国。赛后有一两天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去了奥兰多的迪士尼。”   薛岑跟着起哄:“啧啧啧,我的天,这还是只从国外飞回来的熊啊?”   拽了拽熊耳朵,薛岑把公仔从纸袋子里拎出来,塞进沈岁进的怀里:“你别说,迪士尼的公仔,还真适合咱们公主。”   陆威:“我说呢,你这大袋子里装的什么,刚刚在这附近逛还搞寄存。单星回,你下回跟老子逛街,再带这种东西出门,看老子捂不死你!”   一个大男人,捧着个公仔逛街,臊不臊?   沈岁进烫红了脸,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被一阵尖锐的女声给打断了思绪——   “不会吧?单星回,真是你?”   陆之瑶从洗手间狠狠漱了一阵嘴巴,还解了个手,出来回到酒吧大堂,发现原来的位置变得好热闹,一下多了好几个人。   越走越近,越觉得位置上站着的那个人,眉眼瞧着像是在哪见过。不过酒吧的灯光不太好,一忽儿红一忽儿绿的,光线照得人不太真切。   心里对那个人的名字有个答案,但是话在嘴边,又想不起来那个人叫什么。直到座位上有人喊了一声“单星回”,陆之瑶瞬间犹如雷击——对,这人长得真像她读小学时,那个老和她抢考第一的单星回!   冤家路窄了这是,世界那么大,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能在北京碰上他!   单星回显然记不起来这位昔日同窗了,不过他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沈岁进脸上的不悦了。   明明沈岁进刚想对他说点什么,却又被这人中途打断了。   单星回耐着性子问:“你哪位?”   陆之瑶三步并两步,跳到他面前:“我们是兴州一小的同学,6班的,陆之瑶。”   单星回的记性向来过目不忘,她这么一说,单星回自然把眼前这个跳脱的女生,和记忆里那个在班级里老是抄着扫帚,追着男生打的剽悍女生,重叠为一。   单星回:“你妈曾经写过我妈是不是?”   没记错的话,陆之瑶的妈妈,还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段汁桃女士有一回来小学门口接单星回,不知道怎么回事,陆之瑶的妈妈何薇,当众教训起女儿。陆之瑶在众目睽睽之下,越哭,她妈就越撵骂她。   段汁桃看不过眼,觉得孩子也有自尊心,要教育孩子,有什么不能回家再说,非得赶着在放学的点,校门口人来人往的,到处都是学校里的学生,这样给孩子难堪?   段汁桃只不过劝了句:“瑶瑶妈,你把孩子领回去再管教吧?孩子哭呢!”   何薇越发来劲,戳着陆之瑶的头大骂:“放学就知道野!和你爸一个德性,管不住自己的脚!不让你丢人现眼一回,你就不知道收敛!你舅舅惯着你,我可没那耐心。再说,这阵子,镇上走丢孩子又不是没有,你再这么不长记性,回头被人贩子拐去山沟沟,给人家做童养媳!”   段汁桃生平难得棋逢对手,她说一句,陆之瑶的妈妈能指桑骂槐的顶她十句。段汁桃懂眼色,不能和这种女人有学问的刁钻女人结梁子,吃亏的只会是没文化的自己。   结果这个梁子还是结下了。   段汁桃确信自己那天,只和何薇说过那么一句话,并且没有任何贬低何薇的意思。转头何薇就在自己的短篇小说里,把段汁桃塑造成了一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乡村长舌妇。   段汁桃的学历只有初中文凭,但她有一颗热爱看少女小说的心。听闻儿子班上,有个女同学的妈妈,是位小有名气的作家,段汁桃还特地经常捧场,买何薇的小说看。   结果那次校门口相遇没多久,段汁桃去接儿子放学,在学校边上的书店,消磨时间儿子放学前的半小时。随手翻开一本最新的兴州文学社杂志,被里面一篇名叫《桃》的短篇小说给怄个半死。   《桃》的女主角,叫桃,是个头发长见识短,并且很讨人嫌的多话农村妇女。桃的丈夫常年在外,桃就不安分的开始拈花惹草。桃的儿子很聪明,学习成绩很好,是桃这么多年守活寡的唯一慰藉。但桃还是耐不住寂寞地出轨了。文章鼓励千千万万像桃一样的留守妇女出轨,并且褒奖这样给丈夫戴绿帽的行为。   起先没看见作者的署名,段汁桃看得津津有味,觉得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论还是第一次瞧见。等看完全文,翻回去看作者,登时气得火冒三丈。   这他妈说谁是不安分的女人呢?偏偏这么巧,这女主角还叫桃?!   何薇这个臭女人,搁这含沙射影地诽谤呢!   气死了、气死了!   段汁桃在那个下午,气得在儿子单星回面前,三令五申:“你们班的那个陆之瑶,不许你哪回考试比她差!但凡以后哪回考得比她差,回家我就削你!”   领着单星回回到家,段汁桃就把家里买的所有何薇写的小说,一股脑地丢进灶火里,当柴给烧了。 第48章   关于段女士受欺负的记忆,单星回印象尤其深刻。   毕竟这世界上,能让段汁桃女士吃瘪的人,实在太少了。   陆之瑶没想到他还记得她,就连她妈妈,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一时欣喜过望地说:“你也在北京上大学吗?我考上京大了,就是我们--------------丽嘉小时候经常烦恼,该上京大,还是该上北大的那个京大。”   注意到沈岁进就差往薛岑身上丢白眼了,单星回指了指沈岁进:“你认识沈岁进?”   陆之瑶一愣,他也认识沈岁进?   陆之瑶恍惚地点了点头:“我干妈和她爸结婚了。”   “天!”薛岑没忍住惊呼了出来,眼睛马上激光枪扫射沈岁进:这就是你说的,徐慧兰的亲戚?   干妈,听着多有内涵啊?亲是干妈,疏也是干妈,徐慧兰那么个疾言厉色的女领导,居然还能和蔼可亲地认下一个干闺女?简直也太不可思议了!   每回去沈岁进家,薛岑光是偷偷瞟一眼徐慧兰那张威严的脸,头皮都一下紧的不行。就跟做贼似的,在沈岁进家,走楼梯轻手轻脚,从冰箱拿饮料轻拿轻放,生怕一个不小心,引起徐慧兰的注意。   薛岑觉得陆之瑶这身份有点惊悚。认识沈岁进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过徐慧兰有什么干闺女,这会空降一个讨人厌的干闺女,别来家里兴风作浪才好。   这女的瞅着真不是善茬,刚刚她一直盯着游一鸣上下打量,自己那口恶气还没出呢!结果陆之瑶又盯上了单星回。   这局,是她的庆功宴,也是她给沈岁进和单星回还有陆威组的。他们仨原来是自己班上的铁三角,陆之瑶一直在这抢戏,算个什么事儿啊?   薛岑是真见不得陆之瑶那副见人就凑热乎的嘴脸,打断说:“小陆,你先坐下歇歇吧,鸡尾酒你喝不了,你再去吧台点点其他的饮料。”   支开陆之瑶,薛岑觉得现场气氛融洽多了,把游一鸣从台上招了回来,晚上从陆之瑶那受的窝囊气,全都撒给游一鸣:“你搁台上干嘛呢?老板又不给你场工费。”   游一鸣被喷的莫名其妙:“吃火药了啊?”   单星回好多年没见游一鸣,和他勾肩搭背的,那股亲热劲儿让陆威直呼吃醋:“嗳嗳,单星回你这人怎么回事,见到我怎么没和我来个世纪拥抱,游一鸣还不是咱们班的呢!咱们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分别,这会千禧年重逢,怎么也算隔了一个世纪的大相聚了吧?”   薛岑暗地里踩了沈岁进一脚:“干嘛呢你,一直不说话。”   捧着个熊,还真变成了熊样。   沈岁进把自己的脚,默默抽了回来,说:“你们聊,我先去个洗手间。”   谁都瞧出来沈岁进不高兴了。   怀里的Winnie熊,被孤零零地丢在座位上,沈岁进径直起身去洗手间。   陆威拧了单星回的大腿一把:“你要死啊?干什么惹沈岁进不高兴?”   薛岑加入口诛笔伐大军:“不准你和除了沈岁进以外的异性说话!”   陆威:“脑子有泡呢你!当着沈岁进的面,和另一个女的搭什么腔!”   单星回大呼冤枉:“我他妈才和陆之瑶说了一句话,就一句,还是问陆之瑶她妈的事儿!”   真他妈冤枉死了。   薛岑和陆威异口同声:“那也不准!没瞧见沈岁进不高兴了啊?”   游一鸣的手指点了点桌子,望着沈岁进远去的背影,“还真是很少见到,沈岁进有这么不高兴的时候啊……”   薛岑:“是啊,这么多年没见面,一见面,话都还没说上两句,结果就被别人截了胡,一直在那唠,搁谁谁不气啊?”   反正她没那么大度就是了。   等沈岁进从洗手间回来,陆之瑶已经去吧台点完饮料,坐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单星回尽量用单个字回答陆之瑶的问题,诸如:嗯、对、好之类的。   沈岁进隔着老远的距离,开始真正打量起单星回。   距离初中他去香港,已经快六年了。   他变了,彻底变成一个介于成熟与清朗之间的少年。这两年,香港的电影在院线特别流行,港片在内地打开市场,港星港味瞬间成了一种潮流。沈岁进觉得单星回在香港待了几年,身上是沾染了点古惑仔的醇熟气息,整个人慵懒而不羁,就连他捧着高脚杯的手势,都有一二分玩世不恭的味道。   香港前几年回归了,那一年,无论走到哪,街上都能看见香港回归的大字报和横幅,就连电视机里,都在铺天盖地地播报关于香港的时事新闻。   沈岁进在那一年,过得尤其难受。   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受,最好的伙伴走失在青春期。很多时候,后来的沈岁进,甚至觉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永远停在了少年出走的那一年,再也没办法长大了。   那部分的沈岁进,好像永远停留在了十四岁,懵懂而青涩。   单家三口去了香港,他们的院子空了,沈岁进就和沈海森说:“爸爸,我们能搬家吗?”   沈海森也察觉出女儿最近情绪不对劲,便问:“是不是舍不得单星回他们一家了?”   沈岁进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原来这院子挺热闹的,一下子太冷清了,我适应不了,心里难受。”   于是在单家搬去香港后的一个月,沈岁进跟着沈海森和徐慧兰,搬去了锦澜院的别墅。   初二下学期,单星回去了香港,陆威去了加拿大,原本的铁三角溃不成军,只留沈岁进一个人在原地,孤零零的。   她彻底成了众人眼中,那个生于高塔、悬于高塔的骄傲公主。   也正是那段难捱的日子,薛岑一直有意主动来找沈岁进玩,填补了沈岁进内心的空白。   她们在那段时间里,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这段友谊,一直延续至今,并且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褪色。   沈岁进回到位置坐下,陆威正在问单星回晚上住哪儿:“今晚要不你先住我家吧?”   单星回说:“我回家住。”   陆威:“你家这么多年空着,积老大灰了吧?”   单星回:“没有,我姥姥姥爷他们,提前上北京给我妈他们打扫屋子了。”   薛岑耳朵尖,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你爸你妈也准备回北京了?”   单星回的目光落在装牛肉干的碟子上,看着沈岁进漫不经心的伸手拿起一根牛肉干,说:“快了,我爸项目暑期就能结掉,不过京大这边好像和港大的项目分成还没谈好,项目收尾工作就晾在那了。我回来交换两年,大四的时候,再回港大报道。”   沈岁进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着,面上是一点起伏的表情都没有。   陆之瑶在单星回三言两语间,已经捕捉到了重要信息:“你去了港大吗?港大在亚洲的排名,比京大还好。我想起来了,小学班主任说过,你爸好像是在北京当老师,他怎么后来又去香港了?”   沈岁进今晚好不容易开腔:“他爸之前是京大物理系的教授,和我爸在一个系工作。后来和港大那边有个合作的项目,加上香港回归的加持,项目组一下被注资了很多钱,这几年收益特别好,增率还一直高速增长。他爸如果回来的话,估计京大的物理系都得震上一震。”   人有时候能成功,运气的成分真的占比很大。   像单琮容去香港之前,进这个两地合作的项目组,本来目的是加强两地合作,在文化和科技领域增加粘连性。没想到去香港的第二年,香港那么容易就谈判好回归了,那时候两地高校的合作项目本来就不多,赶上了好时候,这个项目就被当成了两地亲和典范,很多企业都急着往里面注资,想分一杯羹。   不多短短五六年的时间,单琮容已经成为国际超导体领域的特色专家。并且可以这么说,他是最能给京大物理系挣钱的教授。   研究的方向对、运气好,成功确实容易事半功倍。   沈岁进听沈海森说过,港大那边想留单琮容在港大执教,并且给的待遇,比京大丰厚多了。眼下听单星回说,单琮容还愿意回京大,想来京大新校长给单琮容开出的待遇,必定不会差到哪儿去。   沈岁进其实还想说,大费周章地打扫老平房,大可不必,这回单叔叔和段阿姨回北京,京大一定能给批锦澜院独门独户的别墅。   陆威搭着单星回的肩,戏说:“我靠,想不到你爸这么牛逼?”   单星回摘掉他的猪爪,啐道:“我爸牛逼关我什么事,早晚有一天,我比他更牛逼。”   陆威握拳作揖:“所以您是打算往哪方面发展啊?听你说参加数学建模大赛,是打算搞计算机?”   单星回:“量子物理。”   沈岁进的眉头,轻微动了动。   她妈妈之前,也是研究量子物理这一块。   陆威挠挠头:“我报的经济管理专业,是不是还得跟你取取经啊?”   陆威他爸赶上体制内下海潮,这几年经营着几家规模不小的体育用品公司和几家私立体校,效益还算不错。至少给陆威转高额生活费的时候,从来没见陆威的父母含糊过。   单星回知道陆威在学习上爱划水,劝道:“还以为是初中那会呢?罩不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陆威眼睛瞟去看沈岁进:“沈岁进,你得罩着我。当初说好的,你要罩着我!”   沈岁进耸耸肩,摆无辜:“什么时候啊?我说过这话吗?”   陆威瞪眼:“你俩逗我玩呢!把我骗回京大,就想对我不负责啊?”   薛岑被这个活宝笑死了,觉得他们仨还真是铁三角。   这么多年过去了,三个人的格局是一点儿都没变。单星回和沈岁进就爱逗陆威玩儿,一边逗他,一边罩着他,三个人感情好到连她都快嫉妒死了他俩一回来,就把沈岁进挖回去了他们的阵营。   他们几个人,时而插科打诨,时而哄堂大笑,陆之瑶在一边想趁机插嘴,可惜压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嘴里蹦出的那些名词,很多,陆之瑶都不懂是什么意思。他们说的那些地点和人名,既陌生,又像是在书本上见过。   总之,他们几个太默契了,默契到,让她这个外人一点儿话都插不上。   那种散是星火,聚能燎原的默契,绝不是刻意展露给外人看的。而是浑然天成,叫外来的人,根本找不出一丝空隙钻进去。   在他们身上,陆之瑶看到的是,大城市与小县城的差距。   大家好像都忘了现场还有她这么一号人,他们围绕着同一个熟悉的话题,各自欢颜笑语。   太无力了。那种被晾在一边的滋味,让人既无力,又羞于出口。   就连坐车回去也是。   薛岑开了她爸的吉普,车上只有五座,但他们却有六个人。陆之瑶知道自己是多余的那个,这实在是太尴尬了,可她一点儿都不想浪费自己打车的钱。   陆威自告奋勇为大家解了难题:“你们几个,家是一个方向,我单独打车回去,回见啊?”   薛岑在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摇下车窗,把手搭在车窗上,对陆威说:“下星期四沈岁进要去瑞士度假,我去和班长说,把同学会定在周四之前,你记得参加啊?”   陆威甩了甩手,准备去路边拦出租车,“Q/Q上说,只要有空,我就在线。”   薛岑把单星回、沈岁进和陆之瑶,放在京大家属院的巷子口。游一鸣把薛岑先送到家,再自己打车回来。   薛岑说:“单星回,明儿你去沈岁进家玩吧?她搬家了,你去她新家看看。”   单星回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淡而清冷,目光看向沈岁进,轻声说:“不必了吧。她未必欢迎我。”   沈岁进咬着下唇,心里想打死他,她像是这么小气的人吗?   沈岁进拉着陆之瑶下车,准备往锦澜院的方向走。她以为单星回会跟她说点什么,结果这人连一句话都没有。   沈岁进还故意放缓了脚步,特地站在路灯下,假装检查了一下自己拎的包里,是不是忘带了钥匙。   其实她知道的,出门的时候,她特地检查了一遍包里的钥匙。   可是竖着耳朵等了一会儿,始终没听见单星回和她告别的声音,沈岁进在心里既难过又失望。   她的直觉果然没错,单星回和她疏远了。有陆威在,单星回像是当年的铁三角一样,和她有说有笑。可是一旦陆威不在了,气氛就冷场了,单星回甚至不愿意和她多说几句话。   今晚,连一句最起码的道别都没有。   沈岁进生气了,往回走的脚步越走越急,急到陆之瑶跟不上她的步伐,在后头问:“小进姐,你是不是憋坏了,急着回去上厕所啊?”   沈岁进回家进门踢掉了脚上的中跟鞋,夜里稍微凉快了一点,可依旧挡不住内心的火气。   转身去冰箱找冰水喝。   单星回真讨厌,陆威不在,就和她装不熟!   陆之瑶替沈岁进拎着那只硕大的Winnie熊,问:“小进姐,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熊啊?下车的时候,都没见你拿上。”   沈岁进:“你放沙发上吧,我一会拿上楼。”   陆之瑶:“哦……我还想说,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可不可以送给我?”   沈岁进仰头喝冰水的动作僵住了。   小陆今晚这是第二次对她提出无礼的要求了吧?   第一次是妈妈成人礼上穿的裙子,第二次是单星回带给她的Winnie熊。   她可真会挑她心尖上的东西。   沈岁进平时可大方了,至少她的朋友们,都爱管她叫土豪大佬。因为她出去旅游或者上哪儿玩的时候,总爱给朋友们带好多的纪念品和伴手礼。   可对待陆之瑶,沈岁进的脑子,生平第一次蹦出想当吝啬鬼的想法。   她说:“小陆,你是不是很缺钱用啊?如果你看上什么东西没钱买,就和徐阿姨说。徐阿姨人很好,会给你买。但是我的东西,我不喜欢给任何人,因为那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无论好不好,既然我拥有了,那就说明有它的独到之处。你买一个东西,最初总有点儿什么理由吧?”   陆之瑶讪讪的,被沈岁进噎的,话全堵在嗓子眼,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梅姐听到楼下厨房里的动静,下楼来查看情况,听见两个姑娘在厨房拌嘴,梅姐心眼歪,无条件地站沈岁进,刚从楼梯探出个头就催促道:“几点了啊?放暑假也不能熬夜,你们快回屋睡吧。小陆,你记得洗澡啊?”   陆之瑶被这句,你记得洗澡啊,戳的眼泪一下子委屈地流泪出来。   她觉得自己被势利地羞辱了。   就因为来这里的第一天,她在火车上好几天没洗澡,衣服确实馊了,梅姐在那之后,每天就一个劲的叮嘱她记得洗澡,好像她这个人天生就邋遢,不爱干净。   再加上沈岁进问她是不是缺钱花,陆之瑶的自尊心一下被碾到了尘土里去。   沈岁进家是条件好,但也用不着这么诋毁嘲讽她吧?不就是一个破玩偶,有什么值得稀罕的!那个什么迪士尼,将来有一天,她要亲自去那挑选自己喜欢的玩偶!   陆之瑶擦着不停从眼角溢出的眼泪,从梅姐身边夺步上楼。   梅姐从楼梯上走下来,注意到沙发上躺着一只硕大的玩具熊,问:“小陆怎么连这种小孩玩儿的东西,她都要?”   沈岁进心口的气,终于舒畅了一点:“因为那是单星回送我的。”   梅姐愣住:“星回?是老平房那,段汁桃家的单星回?”   沈岁进点点头:“他今天从香港回来了。”   楼上传来一阵泄愤的“砰”的甩门声。   梅姐惊魂未定的站在楼梯口,伸长脖子往楼上张望了一眼,转头看向沈岁进,惊道:“小陆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啊?别人送给你的东西,她怎么总盯着不放?”   正常人,哪好意思张嘴要呢。别人刚收到的礼物,转头就跟别人要,这孩子居然还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摔门以表抗议?   梅姐心想:看来自己见小陆第一面的第一印象就很准确,这孩子一点儿做人的界限感都没有。不过她还年轻,往后会明白,尊重别人,不僭越别人,是一桩多么顶好的美德!   沈岁进问梅姐:“梅姨,家里的宽带,是不是上个月欠费后就没缴了?”   梅姐疑惑她大晚上问这个干什么:“缴了,你爸爱在电脑上下国际象棋。”   沈岁进撂下喝空的水杯,放进洗碗池,说:“哦,那我先上楼洗漱睡觉了。”   梅姐特意叮嘱道:“别和你爸一样,玩电脑玩那么晚啊?这会儿已经十一点半了,你再玩下去就通宵了。”   老妈子似的不放,又问:“晚上在外头有吃好吗?要不要梅姨给你下点面条?”   沈岁进去拎沙发上的Winnie熊,抱在胸前说:“不用,晚上薛岑请我们在酒吧玩,还请我们去吃了一顿烧烤。”   夏天热,梅姐见沈岁进胸前抱着那么老大个的绒布玩偶,觉得自己嗓子眼都快捂出痱子了,说:“那快回房间吧,蚊香我已经给你点上了,空调也给你开上了。”   *****   沈岁进回到房间,先给电脑开了机。   电脑开机要半天,她就准备先去卸妆洗澡。   等洗完澡出来,坐到电脑前,电脑屏幕右下角已经显示23:50了。   桌面上有个企鹅图标,这是沈岁进第二次点开它,上一回还是薛岑来下载Q/Q,帮她注册Q/Q号的时候。   沈岁进点开Q/Q,跳出来一个页面,需要输入账号和密码。   还好,账号是现成遗留下来的,不然沈岁进真要头疼自己的账号是什么了。这回沈岁进认真记了一下自己的Q/Q号,自己的生日后面加了四个八:03128888。   输了一下密码,显示错误,无奈只好点击找回密码。   幸亏当初注册的时候,密保问题的答案没有瞎填。沈岁进输入了几个答案,显示通过验证,已经可以重置密码了。   重置密码后,沈岁进第一次独立地登上Q/Q。   好奇怪,这都大半夜了,好友列表里,居然还有一半的头像是亮的。   很快,滞后的消息就涌了进来,频繁跳动的各种头像,覆盖住了原本的企鹅图标。   沈岁进一个个点开,大多数是之前被盗号后,收到消息的同学给她的留言。   她看见陆威那个傻子,连着给她发了好几条消息——   V神:【充了,收到了吗?】   V神:【沈岁进,说话啊!】   V神:【……收到了吗?】   V神:【艹你妈个死骗子,给老子把Q币吐出来!】   V神:【死骗子,你再不下线,老子报警了啊?!】   沈岁进真是被他闹的,笑得肚子都疼了。   威威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啊?傻的过分可爱了。   然后点击下一个跳动的头像时,跳开的弹窗,一下让沈岁进神情变得严肃了。   是网名叫星辰,头像是一只蓝兔的账号。   发来的只有【……】。   是的,一串省略号。除此之外,别的,多一个字眼都没有。   沈岁进心脏的血液,仿佛一下全都被抽走了。   单星回好冷漠。除了送给她这只Winnie熊,让她感受到一点儿他的热情之外,单星回再次见到她,真的好冷漠。   像是隔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快认不得她的那种陌生。   为此,沈岁进还特地拣了梳妆台上的镜子,往自己的脸上照了照。   五六年的时间,她变得有那么厉害吗?又或者,今晚自己化了妆,让单星回不认识化妆后的自己了?   沈岁进抱着橙黄色的Winnie熊,倒在了自己的床上,席梦思凹陷下去,把她惆怅的思绪一并陷入了一种消极怠工的状态。   不想了,想他干嘛呢?   沈岁进对自己说:是他先不理我的,我凭什么要想他啊?   在床上滚了半圈,捶了怀里的熊脸两下,生闷气地说:“听说你从美国来的啊?是不是还和单星回去过香港,去过他香港的家啊?你见到段阿姨了吗?段阿姨还好吗?”   自言自语式地对着公仔絮絮呢喃,不知不觉都快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楼下有人在喊:“沈岁进、沈岁进。”   沈岁进以为自己做梦呢,大半夜谁在窗外叫她啊?   “沈岁进,你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这回真不是在做梦,那个声音特别清晰,清晰到楼下的梅姐,都打开窗户,朝外面怒吼:“谁啊?大半夜找我们沈岁进干什么?!”   沈岁进一下被梅姐霸气侧漏的暴喝声,激得极其清醒。   她真没听错,真有人在楼下喊她。   并且那个声音,特别像……单星回?   沈岁进赶紧偷偷冲下楼梯,连拖鞋都没穿,怕鞋底踩着木楼梯会发出咯吱声,引起梅姐的注意。   沈岁进慌乱地开了一楼的大门,探头往外面张望,可院子的大铁门外,并没有人影。   平时她不把室内的拖鞋穿到室外,今天乱了分寸,随便在鞋柜上拣了双拖鞋就往脚上套,急匆匆的跨步走到院子里。   靠近铁门的时候,才从门外盲区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   真的是单星回。   他的额头上还挂着汗,气喘吁吁的,把双手支在膝盖上,弓着背在喘气。   他让她出来,压低声音说:“梅姨怎么又在你家干了?你先出来,我们去边上说。”   沈岁进迟疑不定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   难道刚刚她回家,他一直在身后跟着,送她回来?   单星回冲她勾了勾手:“出来。”   沈岁进这时候没了思考能力,乖顺的像一只小猫,悄悄开了大铁门的锁,偷偷跨了出去。   心里头扑通扑通的跳,嘴上却不饶人地问:“你找我干什么啊?我要睡觉了。”   她一出来,单星回就捏过她的手,径直把她拉到巷子拐角的地方,并且一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昏黄的路灯下,少年高耸的直角肩,像天然划出的一堵墙,他拽着她一直往前走。   沈岁进不问他要带她去什么地方,只是觉得一直就这么走下去,忽然有一种要奔赴山河湖海的冲动,既惊险,又刺激。   不知道走了多久,单星回终于停下来。   他的正头顶,是一束暖黄幽暗的路灯。路灯的灯泡看起来很快就要坏了,灯泡的玻璃罩上面,沉淀了好多乌黑的污垢。   单星回端详着沈岁进的脸,沉默了一会,然后问:“沈岁进,你是不是从来没收到我的信?”   “什么信?”沈岁进被问懵了。   单星回的脸上突然咧开一个释然的大笑。   他笑得莫名其妙,沈岁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又问了一遍:“什么信啊?”   单星回摇摇头:“没什么。”   沈岁进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他说信,证明他给她写过信,但她确实一封也没收到。   所以,他今晚对她这么冷漠,是因为他觉得她一直没给他回信?   沈岁进问他:“你刚刚是不是一直跟在我身后,送我回家啊?”   不然他才刚回北京,哪里能知道她新家在哪?   单星回露出好看的一排白牙,笑了笑,不说话。   沈岁进讨厌他这么笑,他这么邪祟的笑容,会让人没有防备地沦陷。   沈岁进命令他不准笑:“笑什么?很好笑吗!连句再见都没有。”   下了车,她还想跟他说几句话呢,结果他一点要理她的意思都没有。沈岁进的骄傲,在同人搭话上,一点都不退让。他不开腔,沈岁进宁愿把自己憋成一个闷葫芦,也坚决不会先开口和他说一句话。   单星回在路灯下幽幽地盯着她:“那我现在送你回家,一会儿跟你说句再见?”   沈岁进踢了他一脚,单星回才发现原来她是穿着拖鞋出来的,问道:“刚刚我拉着你一路走,穿着拖鞋,不硌脚吧?”   沈岁进傲娇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嗯”。   单星回说:“那我们往你家的方向走吧。夏天蚊子多,我们再站一会儿,就要被叮的满腿都是蚊子包。”   沈岁进经他这么一提醒,还真觉得腿上开始痒痒了。   两人在巷子里走,路灯和路灯之间的间距有点远。路灯照到的地方是亮的,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就暗了下去,两人一路走,一路在明暗的光影之间穿梭。   沈岁进抬头望了眼天上的星星,头顶皓月如盘,巷子里别人栽种的牵牛花,在夜里释放着微微的香气。   夏天的夜晚,好像总是有特别多值得留恋的东西。   沈岁进提议:“明天我们去芝麻巷吃羊肉串吧?我们初中那会,新疆人开的羊肉烧烤摊子还在。不过不是一块钱一串了,现在是两块钱一串,羊肉的分量还贼少。”   单星回在她边上走,手背时而轻轻擦过她睡衣的裙摆,回道:“就你和我吗?”   沈岁进:“叫上陆威吧。”   单星回发现自己嘴快,给自己挖了个坑,马上圆回来说:“他明天好像有事儿,下回再叫他吧。”   走了一小段路,沈岁进想起来他今晚说的,他姥姥姥爷现在在北京,住在老平房里,问他:“你姥姥姥爷,帮你打扫好房子了吗?”   单星回心里有一堆槽点,忍住没说,只是简单地回了句:“打扫好了。”   “段阿姨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半个月后吧。港大已经放暑假了,但是我爸实验室还有点事,我妈本来打算和我先回来,结果我爸的脚扭了,我妈不放心,就留那先照顾我爸。”   “你学籍还是在港大?”   “嗯,过来交换两年,大四再回去,领双学/历/证/书。”算是他爹,回归京大,京大为他开出的便捷小通道。   “沈岁进。”   “嗯?”   “你当初为什么不好好继续学画画?”   沈岁进顿足。   心底里有一个清晰的答案:不画了,那是因为,想画的人和事,都不在了。   迎视着单星回目光里的拷问,沈岁进突然就释然了:“我学新闻也挺好。别人总说我是站在塔尖俯瞰人世间。读新闻学,能让我接触到人间的万象百态。没准以后,你要是成为科学家,我还能去现场采访你呢!到时候记得让我这个老同学,荣幸地约到你的特稿啊?”   单星回有点心疼。因为他听薛岑说,沈岁进不再画画,就发生在他去香港没多久之后。   明明她那么有天赋,而且自成一派……   单星回叹了口气:“当初我也不想走,但是没办法,我爸这人就那样儿。小时候,他为了事业常年不在家,让我妈和我在老家留守。我大了,他还是这样,随心所欲地变迁工作,一点儿也不顾虑我妈和我的感受。我妈去香港是下了很大决心的,那时候徐阿姨刚给她介绍了份好工作,结果她就要辞职去香港,她也特别不好意思。后来去了香港,我妈很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那里的节奏,多少次嚷着要回北京,可又心疼我爸一个人在香港,最后还是妥协了……”   他和她说了那么多,其实只是想道歉。   为多年前,戛然而止的友谊而致歉。   成长的路上总是会丢失很多东西,每个人最不想失去的,就是难能可贵的朋友。没有朋友,人会渐渐成为一座孤岛。   沈岁进默然地点点头。其实她都明白的。像她从纽约刚回国那阵儿,心里也会觉得对不起在纽约的玩伴和朋友。   “说点儿高兴的事吧?”沈岁进说。   重逢总归是好事,得振作起来啊!   “加辣吗?”单星回问。   “啊?”   “不是说明天去芝麻巷吃羊肉串,你现在,不练嗓子了,能吃辣吗?”   沈岁进思绪一下没接上:“吃辣,也能算是件高兴的事儿啊?”   单星回:“一听你就还是不能吃辣。”   沈岁进一想到辣椒,就觉得天气更热了。   单星回笑了笑:“明天我们约几点?”   沈岁进想了想:“晚上吧?白天太热了,我不乐意出门。”   单星回特地说:“你别把陆之瑶带上。”   他只想和沈岁进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好好说说话。   提到陆之瑶,沈岁进心里隐隐就不快。很明显,陆之瑶对单星回有意思。单星回没出现之前,陆之瑶那双鹰子一样的眼,专门盯在游一鸣身上看。可单星回出现了,陆之瑶就对游一鸣完全丧失了兴趣,只盯着单星回一个人瞧。   沈岁进还笑话薛岑吃醋呢,结果……呵呵,她心里也挺不痛快的。   “嗯。”沈岁进别扭地应了声。   想起来他在Q/Q上半死不活地给自己发了串省略号,别人都是给自己发一长串:沈岁进,你被盗号了?   沈岁进说:“我看你Q/Q等级还挺高,你经常上Q/Q吧?”   单星回回答:“还好吧。”   也就加了初中同学群后上得多,之前基本上在挂机。   沈岁进说:“我等级只有一颗星,想要早点升上月亮,你有空帮我挂挂机。”   单星回没犹豫地点头:“等我明后天去中关村配了电脑,就帮你挂机。你知道强哥吗?他在上海混得可好了,现在是戴尔电脑的一级经销商,听说他和北北姐,准备年底回北京结婚。去年他还去香港找大学的教授,合作开发软件,顺便找我吃了顿饭。”   沈岁进:“你怎么还和强哥一直有联系呢?淼姐结婚都快两年了,过得可幸福了。对象之前我撞见过,就是送淼姐去游戏厅和我们玩的那个青年,那时候他就在追淼姐,对淼姐可用心了。强哥去了上海一直没回来,淼姐彻底死心了,两年前就和那个人结婚了。”   单星回含混地说:“去年强哥和我说,其中一段时间,他和北北姐分手过,曾经回过北京找淼姐,在淼姐单位楼下等过她。那个男的,是淼姐的同事吧?强哥看见淼姐和他一起上车了,就没上去打扰。”   沈岁进微微一点头:“淼姐过得挺好,别去给人家添堵了。淼姐的公公婆婆人也特好,听说是离休的干部,现在自己做点进出口的生意,规模还不小。淼姐和公公婆婆一起住,她婆婆每天都要买好多的水果,洗干净切好,放在饭盒里,让淼姐带去单位。”   话是永远唠不完的,两人散步到沈岁进的家门口,单星回看了眼手表,都快夜里一点了,让沈岁进赶紧回去睡觉:“明晚六点吧?咱们别吃晚饭,到时候我来你家门口接你。”   沈岁进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啊?”   “进去吧。”   他在铁门外,看着沈岁进进了门,听到房门的落锁声,才打算往回走。   心里却是恼火极了。   单星回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生气过。   这么多年,他给沈岁进写的信,沈岁进一封都没收到过。   要不是回到老平房,看见舅舅一家,鸠占鹊巢在北京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把他写回来的信,全都自作主张地截收了起来,单星回可能以为,沈岁进是真不理他了。   看见那个堆满自己信封的纸箱,单星回的脑子,嗡的一下炸了。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这几年,是自己误会沈岁进了。   她并没有不理他。   知道真相后的少年,生平第一次那么慌乱,那么急不可耐地想去找一个人解释和确认点什么。于是不管不顾地夺门而出,任凭身后的人,再怎么想叫住他,他依旧头也不回。   他不管现在是几点,又或者现在去人家楼下呼喊有多不礼貌,但他就是想第一时间,去和沈岁进说,其实他不是那样的,他是觉得她先不理他,一封封信件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他再也没勇气主动和她说话了。   他知道自己不和她说话,她也是不高兴的,甚至今晚告别的时候,连互相说一句再见都没有。   可没有任何回应的主动,真的有点儿难以为继。   于是他就沉寂地跟在她的身后,离得远远的,一点儿不打扰,默默送她回家。 第49章   单星回回到家中,确切的说,这间平房,已经成了他舅舅舅妈的家。   屋内只留堂屋的灯还亮着,单星回的姥姥,坐在板凳上等他。   “去哪儿了?你这孩子,再生气,也不该一句话没撂下就跑了。”单姥姥拿着手里蒲扇给他扇扇。   这孩子,去哪儿了啊?满身满脸的汗。   “我舅呢?我还没问他,我的信,怎么会全都堆在书房的旧纸箱里。”单星回没好气的说。   单姥姥不识字,但听大儿子说,那信上的收件人,写的是沈岁进。   沈岁进可不就是,之前住在隔壁的沈家闺女吗?段汁桃嘱咐过她,沈家人不好惹。单姥姥还记得,沈岁进有个挺大气的后妈,那年这个后妈,还托自己给她娘家的侄女,打了两件羊绒小毛衣。   “你舅睡了,就你那急赤白脸的样子,你舅吓得,不得耗子躲猫啊?”单姥姥也气,她上星期才从兴州老家来北京。本来接到闺女和姑爷从香港打来电话,托他们两老,先上□□他们打扫屋子。闺女全家马上就要搬回北京了,这么多年没见,想让两老顺便在北京住上一段时间,尽尽孝。   谁知,单姥姥一进老平房,傻眼了。   这屋子收拾得妥妥当当,一点儿也不像多年没住人的样子,门把上,干净得连粒灰都没有。   单姥姥还以为,闺女把房子租出去了。不过也没听说,这屋子租人了呀?   刚和老伴儿把两只大行李箱抬进屋里,大儿媳香玲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两人谁都没想到,会在这院子里见到彼此,于是一时之间,驻足原地,互相大眼瞪小眼。   单姥姥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拿手上的行李箱去捅老伴儿,怒问道:“老段,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儿子和儿媳妇,前几年说上北京打工,原来这份工,打到了女儿家啊?他们两口子上这儿住,显然事先没和段汁桃打过招呼。   这可把单姥姥一下气得够呛。   儿子两口子来北京务工之前,单姥姥就吩咐过儿子他们,千万别打这房子的主意。这是女婿在北京辛苦教书十来年,才买下的福利房。他们一家三口才住了一年多,这房子新的很,宁愿空置着,也舍不得租出去,就是怕租户把房子弄旧了。   况且儿子和儿媳妇肚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单姥姥心里是门儿清。   他们不就是想白白占妹子和妹婿的便宜吗?说得好听,两口子上北京奋斗!其实把孩子丢在老家给他们老两口带,平时孩子上学就托寄宿学校。说是在北京打工挣钱,可一年到头,始终也不见两口子,掏出半个子儿给孩子垫学费,还得两个老人往里头填窟窿。   老段笑嘻嘻地挠头说:“老太婆你就别掺和这事儿了,咱们把这房子打扫打扫,就当老大和香玲,这回是和咱们一起上的北京。”   当初就是老段教唆儿子和儿媳妇,撬了女儿家的锁,得个便宜住进来。北京的房租贵,女儿家的房子又空着,给她的哥嫂住住,又能怎么的?也不知道老太婆哪根筋搭错,非得揪着这件事不放。   这几天,老段都快被老太婆叨叨得脑袋炸出花儿。   可老段心里,始终觉得自己这件事,办的对极了,而且还特别有理!亲戚之间,互相帮衬一把,难道不应该?他把闺女养这么大,还没从闺女这享过福,让她帮帮她哥,她还能说个不字?   单姥姥心疼外孙,见单星回被气得夺门而出,心口疼得要命,可自己老胳膊老腿儿,哪跟得上年轻人的脚步?她在后头追了单星回几步,没多远,就被甩的看不见他人影了。   实在睡不着,就一直坐在客厅的板凳上,吹着小电扇,用蒲扇拍赶着蚊子,等他回来。   单星回想去书房理一理自己的信,核对一下数量,看看少没少。   缺德死了他大舅。大多数的信,还被拆过。   “姥,你先去睡吧,我还有事儿。”   单姥姥劝他不许再生气:“天大的事,你今晚先睡个好觉,有什么,明儿起来再说。从香港坐飞机回来多累啊?先去歇着,等明天你舅舅他们起来,我让他们给你赔礼道歉。”   单星回拂了拂手,锁着眉道:“明天我要问问他,我这信是寄到隔壁的,为什么他给我全收了。还有,他凭什么拆我的信啊?偷窥人隐私,这是犯法!”   单星回平时为人处世很大方,但是一旦涉及到自己这方面的私事,小心眼死了。哪有人这么离谱这么没道德,乱拆人信的?就是他爹妈,都没对他干过这样缺德的事儿!   连珠带炮的接着追问:“姥,我舅他们,不是这回和你们一起上北京来的吧?这满屋子的生活用品和家当,我和我爸妈走的时候,可是差不多全理空了,堆在杂货间。有这么来个三两天,就把沙发坐得破皮儿的吗?”   就是要怼死缺德的大舅一家,占人便宜不说,干的全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单姥姥尴尬地摇着蒲扇,心虚了半晌,才义正言辞地说:“这事儿你别急,姥姥会做主,让你大舅给你妈一个说法。他们这么些年在北京,该付的房租,姥姥让他们一分不少,掏给你家。”   单星回一旦小心眼起来,要把人连肉带骨的嚼干净了,才解气。   阴鸷地说:“嗯,是一分不能少,正好明天我上中关村买电脑。”   单姥姥哄他:“先睡吧?折腾到这么晚,姥姥床都给你铺好了,洗洗睡啊?”   单星回喜欢他姥姥,小时候他姥姥就特别疼他。因为他的爷爷奶奶去世早,姥姥觉得这孩子缺人疼,惯得他比自己的内孙还要宠溺得多。单星回讨厌他舅舅一家,但也心疼老人夹在中间,便软和下来说:“算了,东西我明天再理,先去洗个澡睡觉。”   听他终于肯去休息,单姥姥这才把悬着心放下来,手里的蒲扇摇姿都轻松了许多。   “快去吧,姥姥给你新买了毛巾、牙膏、肥皂和凉拖。”   *****   第二天单星回睁眼,已经是十点多了。   他很少睡懒觉,就是经常在实验室呆到两三点,只要床头柜六点的闹钟一响,他照旧能精神地起早。   可回到老房子里,回到少年时曾经熟悉的环境,他破例地睡得沉,连太阳都照到腰线了,他还没有知觉。   屋内的电风扇,对着他的脸吹,吹得他的脖颈以上的位置,冰冰凉,脚和腿部的位置,却被太阳晒得又旺又烫。   北京的夏天,对比起香港夏天的毒热,热得有气无力的。但饶是如此,单星回依旧决定给老房子装几台空调。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在这院子的小书房里,研究空调的制冷原理,他姥姥问他,什么是空调?他回答,空调就和冰箱冰柜差不多,他姥姥特别聪明,一下就把人比喻成冰柜里的雪糕。   冰箱冰柜为雪糕服务,而空调为人服务。见到快六年没见的姥姥,单星回心疼极了。姥姥还是那个姥姥,却已经是满头银发的姥姥了。   姥姥的背,年轻的时候,多直啊?她领着他去杏林里面摘杏子,摘了满满一大筐,回去用盐和糖腌渍,给他做杏脯红烧肉。姥姥那时候,摘那么一整筐的杏子,腰都还是直挺挺的,现在却老得像只骆驼。   单星回一睁眼,躺在床上,眼角被风扇吹出了泪来。   眼眶一阵酸热,心想:姥姥还能在人间享受几年呢?他必须要买空调!   他们一家在香港住的教师公寓,宽敞又舒适。一年四季,冷了热了,就不间歇地开空调。父母在穿衣上比较节约,但是在其余的生活品质上,人到中年,便开始不愿意将就。   这次回北京,单星回报名了大学生公路赛车夏令营,下星期去报道。段汁桃给了支他五千块的经费。临走前,单星回琢磨着,回北京要去中关村淘一台手提电脑,就又申请了七千块的电脑经费。其实平时他还有攒小金库的毛病,拿了奖学金,又或者在什么杂志上刊登了文章,拿的稿费,这些统统都没和家里报告过。   左右段女士现在已经对钱麻木了,他那点小钱,三五万的,人家未必都瞧得上眼儿。她男人多厉害啊?最高记录,一个月提回来过八万美金的项目分成。啪的一声,把装满现金的小手拎箱,往玻璃茶几上一扔,数都不带数的,全部交给段汁桃。   人家现在有财大气粗的老公撑腰,段汁桃面对傲慢的香港人,是一点儿也不怯生了。   完全不像刚去香港那阵儿,做什么都缩手缩脚,去菜市场买个菜,还要被香港人嘲笑不会说粤语,故意装作听不懂,不给她拿菜。段汁桃不服气,杵在原地,涨红着脸,想辩驳些什么,人家还用英语,不知道暗搓搓的羞辱她些什么。   钱很多时候,能带来自信和尊重。段汁桃过过苦日子,以前觉得钱重要,现在更觉得钱太重要了!   你要是捉襟见肘,举手投足间,难免露出局促的窘态,人就是这样,见高踩底的。你诚恳朴实又心热,但人家瞧你第一面,你灰头土脸的,人家会这么善意地看你吗?   你的诚恳朴实,到了人家眼里,可能就是穷酸样和没见过世面。心热,可惜人微言轻,也就变成了多嘴多舌,没有意义的聒噪。   在香港待了几年,见识过香港的物欲横流,段汁桃也总教育儿子:钱不是万能,但没钱,万事不能。大方承认自己对金钱的渴望,并不可耻。只要不是过分的虚荣铺张,钱这东西,有多少,就光明正大地努力挣多少。   从古至今,谁会嫌钱多啊?   还有,段汁桃在香港买东西的时候,坚决不说粤语,那是她坚守的倔强。尽管段汁桃拥有极高的语言天赋,在香港待了几年,不仅能听得懂大部分粤语,还能偶尔和教师公寓里的朋友们,用粤语茶余饭后交流,但只要出门买东西,段汁就坏极了。她不仅装作听不懂粤语,还一个劲儿地坚持说普通话,气得卖东西的人,抓耳挠腮的,快崩溃。   段汁桃心里可得意了:就许你们欺负我们这些大陆来的,不许我们欺负回去啊?和你们做买卖,想从我口袋里掏钱,还强迫我用你们的方言,有这么霸道傲慢的事儿吗?粤语和普通话其实挺像,做生意的人,平时接触的人多,他们其实听得懂普通话,只不过喜欢看人下菜碟。   仿佛粤语是宇宙第一语言,还掺杂着几句高贵的英语,看人的眼神,就是那种:你这乡巴佬,土死了,我说什么,你能听得懂吗?   段汁桃见坏学坏,也学会了看人下菜碟使坏,碰上那样傲慢无礼的刺儿头,坚决装傻充楞,心想:我就不惯着你,我只说普通话,生意爱做不做,不做就拉倒!   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事,段汁桃信奉得不得了。那就是:钱必须交给家里头的女人管着。   她老是拿单琮容,给单星回洗脑:你瞧你爸,挣那么多,他给自己留一分没有?往后你要是成家立业了,你的钱,必须也得全部交给你媳妇儿。你们男的,兜里有几个钱,脑子就不清醒,全给败光了。   段汁桃说这些话,可不是无凭无据。港大教师公寓里,就发生过好多这样的例子。   香港的教授待遇,比大陆高出了好几截,所以香港的教授们,基本上可以算是体面的中产阶级。段汁桃和公寓里的几个教师家属,出去喝下午茶的时候,经常能听见哪位教授的八卦。不是乱投资导致欠了一屁股债,就是这次金融危机,谁谁想着抄底楼市,结果抄在半山腰上,断供被银行逼死了。   大环境经济在下行,自家的经济收入却在逆行向上,这给段汁桃敲响了警钟:是得早点回大陆去,这世上哪有什么盛极不衰的地方?   她得往大陆走,大陆的一切,正充满希望、欣欣向荣。   ****   单星回在书房整理了一天的书和旧物,他在装满的信封的纸箱里,翻遍了,也没找到最重要的一封。忙过了点,等想起来,已经来不及去中关村转转。   段家大舅,可能觉得不好意思见外甥,连晌午饭都没回来吃。   下午的时候,单星回提前和家里打了招呼,让姥姥不用做自己的饭,自己晚上约了人,上外头吃去。   大舅舅家的表弟,小屁孩儿,跟在单星回的屁股后面一整天了,嚷着也要跟他一起出门。单星回还没揍他呢,净在他的书房里瞎捣乱,帮倒忙。   他管星回叫二哥,因为他自己的亲大哥,比单星回大一岁。   “二哥,我爸他们,是不是真像我奶奶说的那样,是个黑心鬼?这么多年,一直占你们家便宜啊?”段扬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有些辨别是非的独立思考能力。   上星期,他跟着爷爷奶奶,从兴州老家来北京。本来说是放暑假了,带着他一起上北京来找他爸妈。可一到北京,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就吵个没停。   他们几个大人,已经整整吵了一个多星期了。结果事情还没翻片儿,时不时地引起一阵小骚动和□□。他奶奶只要想起来,就扯着他爹的耳朵骂。   段扬听明白了,原来爹妈这几年在北京,一直偷偷住着表哥家的房子,在这当白嫖的租客。当初他们是偷偷撬了锁,住进来的。甚至欺骗了这一片的邻居,说是姑姑让他们两口子在这常住。   段扬在小学科学课上看过一个纪录片,讲的是杜鹃鸟的故事。杜鹃鸟是鸟界的奇葩,懒惰且卑鄙。自己下蛋不筑巢,专门把自己的蛋,下在别的鸟类的窝里。杜鹃鸟的基因,天生带着不要脸的坏。刚孵出壳儿,就开始挤兑窝里原主的鸟蛋,一点儿没有鸠占鹊巢的自觉和良知。这坏种儿,一出生就费劲全力,把原主的鸟蛋或者鸟雏,一颗颗、一只只地给推出去砸死。   段扬被这种生物的劣根性惊呆了,甚至在课堂上,举手发言说:“老师,虫子分害虫和益虫,鸟有分害鸟和益鸟吗?杜鹃鸟,坏透了,天生的坏胚子,它就是害鸟!”   现在,段扬觉得父母这行为,和可恶的杜鹃鸟也没什么区别了。他甚至为父母这样的行为,而感到深深的羞耻。父母可一点儿都不像爷爷奶奶和他说的,他们在北京辛苦打工,为留守在老家的他和大哥挣学费、挣生活费。   段扬记得很清楚,奶奶有时候会跟爷爷吐槽,问:“老大他们两口子,在北京是不是混的不成啊?上回在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回来,是一个月前了吧?这两口子没良心,一个月打一次电话,问问孩子的情况都没有。还有,马上快开学,他们到底出不出两个孩子的学费啊?怎么老叫咱们垫呢?垫了老大,老二家心里就不痛快,老二媳妇也嚷着要出去打工,把孩子撂在家里,让咱们看。”   由此可见,父母是没给他和哥哥,打过什么学费和生活费的。   单星回揉了揉他的头,敷衍的说:“你小孩儿管那么多干嘛?我的书你别乱翻啊,有一些是我理好,归好类的,我查资料要用。柜子下排的那些,有的是漫画和连环画,你爱看随便拿。”   段扬心里特崇拜他这个表哥。   表哥在老家,那简直就是神童一般的存在。听说他两岁,话都说不利索的时候,就能背唐诗三百首,到了三岁,已经能做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念小学的时候,就显示出了他卓越的学习天赋,竞赛得奖的奖状,贴满了家里的整面墙。   “二哥,你一会上哪儿去,能带上我吗?”   注意到单星回下午洗了澡洗了头发,还穿得特别齐整,段扬猜测,他这是出门约会去了。   单星回心想:我好不容易喊沈岁进别带陆之瑶,我还带你这个电灯泡呢?   掐了掐他的脸,道:“不能。不过回来,我可以给你带一把羊肉串。”   段扬微微眯起眼,不怀好意地看着他,摸着下巴说:“你是不是去和沈岁进约会啊?”   单星回吓得直起腰。他怎么知道沈岁进的?   段扬嘿嘿一笑,指了指他贼宝贝的那箱信封:“那上面的收件人,全都是一个叫沈岁进的姑娘。”   单星回蹬了他一脚:“臭小子,原来是你拆的啊?!”   段扬捂住被蹬痛的屁股,龇牙咧嘴的,继续送死道:“这个沈岁进,是不是长得特别漂亮啊?”   单星回抬起巴掌,就想脱了他的裤子削他:“还说,你再说,我真揍你啊?!”   段扬:“奶奶说,沈岁进家可厉害了!她爷爷,是这所大学退休的校长,她后妈是什么领导,她爸爸还是这学校的教授,然后她姑姑和姑父,还是特了不起的人物,这些是不是真的啊?”   单星回服了这倔小--------------丽嘉子,越不让他说,他越往锥刀上怼。   放下巴掌,改为狠狠揉搓。单星回一边用力揉搓着他蓬乱的头发,一边恶狠狠地说:“你是不是生命一号吃多了,早熟啊?”   才三年级,说的话,有这么成熟的吗?还是说,现在的小学生,流行早恋啊?   段扬简直死猪不怕开水烫,一个劲儿追问:“二哥,你是不是喜欢这个沈岁进啊?不然你这么多年,怎么一直给她写信呢?哦,不对,这两年没写了,前两年,写的勤。啊,我想起来了,我还有张画,没塞回信封呢!”   单星回的身躯一下震住,较真追问道:“是不是一张素描?你赶紧给我找出来!”   找了一整天呢,愣是不见那张画。   那是初二那年,他们一群人去芦花荡陪沈岁进写生,他在边上随手画的。他没专业系统地学过素描,但是小学的时候,学校周末有业余素描课,他曾经被段汁桃要求,去学过一个暑假。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装电话,仅靠着一个月一两封的信,和在北京的父亲保持联络。   段汁桃让他学画画,是想请他画一张全家福,寄过去给单琮容。让远在北京的单琮容,能瞧瞧家里的老人多苍老了、妹子出落得多灵俏了、妻子操持这个家又显老态了,而从小缺少父亲陪伴的儿子,现在已经长得,个头快超过她了。   段汁桃舍不得去照相馆,照相馆拍一张照片要十块。家里没有余钱了,一块得掰成两块使。段汁桃只在儿子每年生日的时候,狠狠心,舍得一回,带儿子去照相。   单星回天生就有一股悟性,学什么都特别快。于是小学三年级,他就能画全家的素描,甚至画全家福的时候,还能把花卷蜷曲的狗毛,画得活灵活现,特别逼真。   在芦花荡的那次,单星回从沈岁进装画笔的小柳条箱里,悄悄拿了一只黑色水笔,撕了一页画本,夹进草稿本里,偷偷地在画沈岁进。   沈岁进在画画,而他在画她画画的认真样子。   这张画,后来被单星回一起带去了香港。   是什么时候,打算真正送给沈岁进的呢?   大概就是初三毕业那年,在香港,同学聚会上,大家唱着一首歌,是小虎队的《离别的车站》。   有女生借着酒劲儿,和单星回告白,她说:“单星回,如果再不和你好好告白,我们可能连好好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酒桌上,同班同学跟着起哄,推搡着让单星回接受女生的心意。只是那一刻,单星回突然开了窍一样,心脏像缺了口似的一阵疼痛。   他和沈岁进好像就是这样,好好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迫突然跟着单琮容来了香港。   初到香港的单星回,忤逆极了,和单琮容的父子关系,简直可以用水火不容来形容。   单星回甚至会指着单琮容的鼻子大骂:“从小到大,你管过我吗?你凭什么要让别人的人生为你陪葬?你去北京,我和我妈就得毫无怨言地等着你接我们去北京,一等就是十几年。你要来香港,我和我妈还得屁颠屁颠地收拾包袱,和你连夜飞来香港。甚至我休学,你都是偷偷瞒着我办的。单琮容,我他妈真不想当你儿子,太受这窝囊气了!”   从小到大,那个众人眼中,乖张却很懂事的单星回,第一次挑战了家庭里的父系权威。   段汁桃也委屈死了。她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乡下女人,跟着丈夫走南闯北,到了香港,连去菜市场买个菜,都要受人白眼,被人嘲笑,好像大陆来的人,天生就是一个原罪标记。   儿子在那边骂老子,段汁桃只能在边上,伤心委屈地无声掉眼泪。   这么多年,只有儿子最懂她,懂她的委屈求全和退让。   她刚在北京找到工作,领到人生第一份正式工作薪水的时候,她是多么高兴又满足啊?那是她窝在家里,当了十几年没收入的家庭主妇后,终于挺直腰板说话的资本。尽管见习期的工资,一个月只有三百,但段汁桃真的又骄傲,又满足。这么多年,她终于不再伸手问男人要钱了,并且有了属于自己的工作!   可惜好景不长,刚入职场没多久,为了丈夫的事业和工作,她只能再一次选择回归家庭。   她想过的,去了香港,没工作的话,她可以去餐厅给人刷盘子端菜盘做起。无论怎么样,不能让自己在家里闲着。可她压根儿也没想到,不会说一嘴漂亮流利的粤语,在香港会遭受什么样的歧视和排斥,简直可以用寸步难行来形容。   那一次激烈的家庭会议,让单琮容重新审视了自己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角色。确实,这么多年,这个家庭是以他的工作为重心,而不停地连轴转。   这个家,从未有过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不夸张地说,如果处理得不好,就此分崩离析都有可能。   单琮容那阵子甚至想过,既然妻子和儿子都不想在香港继续过下去了,那就干脆回京大去吧。项目黄了就黄了,前途没了就没了,人活一世,不可能只有一个出路吧?绝处还能逢生,世外还有桃源,可能忍过去这一段辞职的阵痛,自己回了北京,兴许还有别的办法继续完成自己的事业呢?   单琮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并且善解人意的妻子,还给他生了一个聪明绝顶、嘴贱但心却不毒的儿子。   单琮容准备放弃香港项目的时候,单星回平复了情绪,愿意和他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了。   单星回开口是有条件的,双手抱胸,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老子:“你这项目最快要多久?”   单琮容一听,心里有些震动,儿子这是松嘴要改口风了?   忙说:“赶上经济形势不好,马上要金融危机了,项目本来最快要四年,现在估计得六年。不过越是挑战,也越是机遇,把握好这个风口,未来几年的成就和报酬,可能会比预期多得多。”   单星回懒耷耷的,没兴趣听他的宏图大业,但他毕竟是他的老子,如果连家里最亲的人都不支持他,单琮容还能指望有谁可以依靠?   “上大学我要回北京,你能做到,到时候把我弄回北京去吗?”其实不用靠他老子,他自己照样能考回北京去,他之所以这么问,是给单琮容一个台阶下。   单琮容眼睛一亮,立马立三指保证:“能、绝对能!到时候,我还能给你争取出一个双校双证!”   单星回含糊地应了声“嗯”,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初中毕业的同学聚会上,单星回回想了自己初三这一整年,确实是不像话的。甚至厌学情绪浓重,只顾着去篮球场打球。如果不是毕业聚会上,有女同学向他表白,单星回可能会觉得,自己刚到香港的那段时光,估计就是自己人生之中,最黯淡无光且不被欣赏的一段历程了。   这个女生提醒了他,他欠沈岁进一个正式的告别。初二那年,前一天他还在上课,第二天去学校,单琮容就来接他,说已经给他办了休学,后天出发去香港。   单琮容怕他有情绪不肯走,所以干脆给他来了个先斩后奏。段汁桃也怕儿子闹,所以也一直不敢告诉儿子,家里即将要发生的变动。   然而,告知单星回的那一天,本该是夫妻俩最忐忑的一天,可却被单星回平平无奇的一个“哦”字打发了过去。   单琮容都纳闷,这孩子从小就特别独立和有主见,不可能对他这么做没意见啊?   事实是,单星回确实有意见,并且意见还特别大。但他这人有一个特点,就是特别有耐心,特别能忍,做什么事情,不到临界点边缘,绝对不会爆发出来。   于是这场爆发,迟到一年多,在单星回初三毕业这年,彻底喷发了出来。这个家,迎来了有史以来,最严峻的一场亲子关系危机。   还好,单琮容、段汁桃、单星回,这三个人,各有各的善良。这场风波,很快就因为他们仨之间的包容与理解,平息了下来。   也是那时候,单星回第一次下定决心,要给沈岁进写信。   他找出自己初二那年,在芦花荡画的速写素描。这张素描,一直夹在他最喜欢的科幻小说里。他想把它寄给画上的主人,沈岁进。   为此,他还特地买了一张迪士尼卡通联名的邮票。   沈岁进说她小时候,喜欢看迪士尼的系列电影和动画。单星回想了一下,她好像说过,她最喜欢□□,因为熊憨憨呆呆的看上去很可爱,还特别喜欢掏蜂蜜吃。她多愁善感,却又信心满满地说过:喜欢吃甜食的人,心里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可寄出去的信,一连两个月都没有任何回音。单星回以为是邮局弄丢了,于是一连又写了好几封去北京,可依旧没有一封回信。   单星回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又或者沈岁进可能真的生气了,不想和他做朋友,收到信并不打算回复。   单星回打过国际电话,他还记得沈岁进家的电话号码,可惜成了空号。   坚持写了两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漫长的时间,足以让单星回确定,沈岁进是真不打算给他什么回应了。   寄出最后一封告别信,少年的单星回,拍了拍邮局的铁皮邮筒,低声说:“以后不来了,有去无回,投喂了三年,连个蛋都没给我下过,你真是一点儿都不给我争气。”   或许这就是成长的意义,它总得让你失去点儿什么,以显示它在你这的存在感。   *****   段扬把找来的《七龙珠》漫画打开,里面夹着一张对折的画纸,那是他随手从信封中抽出当书签用的。   单星回对着失而复得的素描,仁慈地没追究,这张画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旧漫画里。   单星回让段扬去给自己从冰箱拿一瓶饮料,段扬屁颠屁颠的去了。其实单星回是想把他支开,好好看一看这张丢失多年的画。   这是他寄给沈岁进的第一封信里附赠的。他以为邮局在邮寄的路途中,把它弄丢了。这么多年,纸都脆黄了,上面的笔迹也显得稍显褪色。   他看着上面一手端着颜料盘,一手执画笔的青涩沈岁进,想起来昨天见到她时候的样子,觉得沈岁进好像长高了许多,并且肌肉还变得特别结实,一看就是平时经常锻炼。   还有,沈岁进比第一次,他见到她,初中转学那会儿,还要惊艳得多。   单星回从不轻易评价一个人的外貌,那样显得既粗俗又没礼貌。   以貌断人,是最低智的行为。因为港大里,就有许多随意穿着汗衫,趿着拖鞋,连保安气质都没有的老头。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老头,其实很多都是学术界大名鼎鼎的大牛。单星回想由衷地赞美沈小姐,她是真长成了一位翩翩淑女。   沈岁进经常说段女士长得像她妈,单星回对他妈没有什么特殊的审美,可能从出生第一眼就看起了吧,稀松平常惯了,就不觉得段女士有多漂亮。   据说沈岁进是拣着爹妈的优点长的,出落得比她爹妈还要精致好看。单星回现在想起来,成年后的沈岁进,似乎从某些一晃神的角度来说,确实有一二分像段女士。   他对段女士脸盲,但是却清晰地认识到,沈岁进长得,真不是一般的好看。   下午五点五十五分,单星回准时到了沈岁进家楼下。   锦澜院的别墅他之前来过,沈岁进的奶奶喜欢招他去家里玩儿。家属院的别墅区,格局大同小异,单星回倚在靠近门边最近的一根路灯杆儿上。   听见沈岁进开锁出门的声音,在和里面的梅姐说:“我出门了,梅姨,一会儿小陆家教回来,你让她找徐阿姨兑点公交票。徐阿姨单位老发公交票,她开车上班用不上。小陆今天出门早,徐阿姨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出门了,回来你记得和她说。”   梅姐应了声:“哦。”   然后马上追问:“昨晚是谁在楼下喊你啊?”   沈岁进心虚地打马虎眼儿:“我同学,昨天我东西落薛岑车上了,他送回来给我。”   梅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显然不太相信的样子,拖着长长的尾音:“晚上早去早回啊?大晚上,一个姑娘家的,在马路上走要留心眼。”   沈岁进说:“放心吧。”   出了门,不等她走到大铁门这里,单星回就从靠着的杆子上直起了身,出现在铁门外。   沈岁进今天特地穿了一条长牛仔裤,怕晚上招蚊子,上衣就是简单的白色T恤。   她不化妆的样子,单星回仍觉得赏心悦目,可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她瞧,就问:“晚上想吃什么?”   沈岁进:“不是吃羊肉串吗?”   单星回:“你光吃肉啊?”   沈岁进:“那你还想吃什么?”   单星回:“你不来点主食?”   沈岁进:“最近减肥呢。”   其实减肥是从今天才开始,临时起意要减肥的。因为梅姐今天对她说了句:“小进,你脸上得有肉才好看,你瞧你现在多好,再添点饭吧?”   吓得沈岁进以为自己胖成了一颗充气气球,当场停筷。   单星回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没事儿吧?”   这么瘦了,还减个什么肥啊?   出其不意的肢体接触,让沈岁进一下烫红了脸,耳根都快烧红了,一边埋头往前走,一边说:“没烧,精神正常。”   单星回追了上去:“你这小短腿,走路还挺快。”   沈岁进仰头瞪了他一眼:“腿长了不起啊?”   单星回嘿嘿一笑:“不逗你了。我今天没来得及去中关村,明天才去买电脑,到时候还得喊人上家里拉网线,这两天帮不了你挂机。还有,我想给家里装几台空调,我姥姥他们应该在这玩一阵子,北京的夏天,好像比我们初中那会儿要热。你明天能陪我,上市场里买空调吗?”   沈岁进说:“你没看街上多了多少辆汽车吗?到处都在造路、造楼,汽车尾气加剧城市热岛效应。没准再过几年,北京夏天最高温度,能突破38度。”   单星回:“也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北京才这么热。”   沈岁进:“?”   单星回:“热烈升温,欢迎我回京。”   沈岁进:“…………” 第50章   单星回想起来两人第一次去看电影的那个小放映室,问:“那个放电影的小旅馆还在吗?”   沈岁进说:“还在呢,不过最近打击盗版光碟严,不知道还开着没有。老板期间还装修过一次,薛岑和游一鸣经常爱去那看电影,嫌电影院空间太空旷。”   单星回:“你这是经常去当电灯泡?”   不然怎么这么了解行情啊?   沈岁进气鼓鼓地说:“单星回,这么多年,你嘴毒的毛病,可真是一点儿没变啊?”   单星回抿嘴笑了笑,觉得她还是那么好逗。   “下星期你去瑞士?”   “是啊,这几年每年都会去。”   “瑞士有那么好吗?”   “也还好吧,不过环境是比国内干净多了,大片大片的草甸,上面零零散散的布着慢吞吞吃草的牛,我坐火车一路在窗边看,就觉得自己也变成了没有思想的牛,只想懒洋洋地在草地上吃草。北京是日新月异的大都市,没有这种慢节奏。”   沈岁进挺喜欢瑞士的,除了在那被蓝纹奶酪毒过,瑞士给她的印象,几乎都还不错。   单星回:“下回你什么时候去?”   沈岁进:“嗯?下回……可能寒假吧,我上那滑雪。”   单星回:“我看看我到时候,有没有时间和你一起去。”   沈岁进:“你去干嘛?”   跟屁虫啊?   单星回:“你不是说你在美国,你妈当初请过奥运冠军,教过你滑雪吗?我去看看,你的滑雪水平,有没有辱没了你的奥运冠军师傅。”   沈岁进震惊了,那么久远的事情,他居然还记得?   好像单星回的脑回路构造,真的会比普通人强一些嗳……她记得,她跟他说这事儿的时候,只是随意地提了一嘴,来诱哄他,跟自己一起去后海滑冰。   这人的大脑,比电脑芯片还能记事儿吧?   沈岁进说:“谁要是得罪了你,那肯定挺惨的。”   单星回仔细想了想,他这人到哪儿都能处的上朋友,社交水平堪称一流,好像真没有谁得罪过他:“得罪我干什么啊?”   沈岁进斜他一眼:“记性这么好,记仇方面,一定天赋异禀。”   单星回:“……”   单星回问她:“你去瑞士什么时候回来?”   沈岁进:“两个礼拜,看行程。如果觉得玩儿的一般,可能提早,玩儿的好,就多呆两天。”   单星回:“哦,正好,我下星期报了个公路赛车的夏令营,和夏令营的朋友,准备从北京出发,一路骑到呼和浩特大草原。”   沈岁进愣住:“你没疯吧?天儿这么热,你骑车从北京去呼和浩特?”   单星回露出白牙,灿灿一笑:“是啊,骑车可好玩儿了。我们公路车圈好玩的人特别多,下回我带你一起骑。”   他观察到她的小腿和胳膊上,都有肌肉的形状,觉得她平时一定也很爱运动。   沈岁进拒绝了:“让我跑步还行,骑车,还是算了吧。我怕晒,有时候从屋子里走出来,一晒太阳我就晕眩,眼睛都花了。”   单星回:“你那应该是贫血,要去医院好好检查检查。”   沈岁进:“查过了,是有点贫血,大夫给开了点铁剂,让我喝一阵儿。”   两人贴着墙根儿走,六点,太阳还没全部落下去,余光照到身上还是烫的。单星回让她靠墙走在阴影里,自己被夕阳的余晖烫着。   路过昨晚路过的那片牵牛花,沈岁进采了一朵,闻了闻,皱起鼻子,觉得香气一般。   怎么昨晚的牵牛花那么好闻呢?花香盈人。到了白天,就跟见了照妖镜似的,不仅没那么好看了,香味都没那么浓了。   单星问她:“你喜欢什么花?”   沈岁进随口说了句:“不是玫瑰就好。我好像对玫瑰有点过敏。有一回三八节,徐阿姨她们单位组织了女同志一起插花,徐阿姨拎了个全是玫瑰的花篮回来,我当天就全身起疹子过敏了。”   单星回惊道:“以前你在初中参加歌手大赛的时候,我还捧过一大束玫瑰给你呢!那时候,你也对玫瑰过敏吗?”   沈岁进摇摇头:“以前不过敏,自从有一回我喷了玫瑰味的香水,一直打喷嚏,之后我再接触玫瑰,就有点过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单星回忖了忖,说:“可能是体质下降,免疫力弱了。”   沈岁进重重点头:“有一阵子我的身体特别不好,一个月总要发烧感冒一两回,对玫瑰过敏,就是发生在那时候。”   她避重就轻,没说那阵子的事情,就发生在他和陆威,从附中转走没多久。   那时候的沈岁进,病了,不仅心理病恹恹的,就连身体都病得有气无力。   仿佛单星回和陆威在她青春期里的出走,抽掉了她整个人的灵魂,她开始变得一点儿精气神都没有。   也是那时候开始,徐慧兰对沈岁进,倾注了更多的心血,每天陪着沈岁进一起,早起去晨跑锻炼身体。徐慧兰单位离家属院远,本来她就起得早赶着去单位上班,再加上要陪沈岁进早起晨跑、给家里做早饭,于是每天五点多一刻,徐慧兰就得起来了。   就这么锻炼了一个学期,沈岁进再也没在换季的时候发烧感冒过,但对玫瑰过敏这件事儿,却成为了永久的烙印。   盛夏晚风,把芝麻巷烧烤摊上的炊烟,吹得整条街都烟熏火燎的。   大约是手机、MP3之类的电子产品开始流行,这条紧靠京大的学生街上,陆陆续续开起了一批卖电子产品、维修电子产品的店铺。   大学生的日常,是社会流行风向标的缩影。单星回观察了下,北京这几年,爱玩电子产品的人明显变多了。不同于之前的BP机和大哥大,现在流行于市面的电子产品,更加智能化了。这就要求维修的人员,拥有更高的技术水平。   沈岁进在羊肉摊前等烧烤,单星回去给她买饮料,路过一家维修各类电子产品的店铺,看见两个穿着打扮比较新潮的大学生扎在门口,说是屏幕乱码的MP3,在店里被修坏了。   可能是老板在维修方面的造诣确实不高,只是个半桶水,不但没把乱码给修好,还把人家的屏幕,彻底弄黑屏了,两个大学生也不是吃素的,当场拉下脸砸场子。   单星回真不是故意在心里骂老板又菜又黑。   现在一个MP3也不便宜,普货也得七八百到上千。单星回路过只偷偷瞄了维修桌上五马分尸的MP3主板和屏幕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人家大学生,明明说的是乱码来修,可这主板现在明显是进了水之后被烧坏了,应该是老板在维修的时候,失手把水倒在上面,导致整个主机部分都烧坏了。   大学生在那骂:“没那金刚钻你揽什么瓷器活?两天前我把MP3放你这修,虽然是乱码,但好歹屏幕还是亮的!你给我修得开机都开不了,你丫修不了就早说!”   老板明显早就留了一手,摆烂又无赖地怼回去:“维修都有风险,你到我这修,就是默认了风险。”又在那讥嘲:“原厂嫌贵修不起,我们这维修才收你多少钱,你心里没个数啊?走走走,别在我这闹。大学生就是事儿多!”   单星回一下没忍住,本来路过的腿,又倒退了回来:“瞧不起谁呢!大学生就他妈该是大冤种儿?你做生意不老实,还埋汰我们大学生?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你在这条街上的生意,做不了长久!”   两个站在门口的大学生一脸懵逼,突然冒出来的这人,是谁啊?   单星回指了指桌上MP3的碎尸,拧头对他们冷酷地说:“你们是屏幕乱码才来修吧?现在的问题是,这个MP3的主板明显被泡过了水,有烧坏的痕迹。我话就说这么多,剩下的,你们自己体会吧。”   老板脸色一讪,碰上来砸场的,心里擂起了小鼓:好家伙,哪来的专业维修工?居然一眼能看出毛病所在。   昨天他在修理MP3的时候,座机临时响了,他起身去接电话,一时不小心把茶杯打翻了,一整杯的热茶,几乎全洒在了MP3的主板上,饶是手快,这主板还是没抢救过来,彻底废了。   单星回睚眦必报地瞪了老板一眼:大学生又不都是傻子,记住,不要轻易得罪大学生!   瞪完,头也不回的拧头就走。   然后,他听见身后又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暴吵。   这回是大学生占了上风,骂得老板狗血淋头。   单星回勾起唇角,露出了报复性的胜利笑容。   这社会上,有四大弱势群体:老人、女人、小孩,还有大学生。   大学生简直他妈不配当人。在社会人眼里,大学生就是人傻好骗的代名词。在社会上,谁不把大学生当软柿子捏?大多数的老板,给大学生支付的兼职薪水,向非洲看齐。可他们对大学生的工作要求,却比正式工还要严苛。一听你是在校大学生啊?就恨不得把你这单纯的菜鸟,利用压榨成一张薄薄的纸片人。   欺负谁呢?单星回坚决不惯着这种行为。大学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未来几十年,支撑起这个国家整体素质的重要组成部分。   亏待谁,都别亏待大学生!因为亏待了大学生,这种恶性循环就会一直贯穿始终下去,上一代被坑惯了,习惯性地去坑下一代,美其名曰:当年我也是这么被坑过来的。   一坑接一坑,还整出了个代际遗传。这样坑来坑去,这社会还能好吗?!   单星回觉得他爸这点就很好,一点儿不欺负手底下的学生。单星回知道的,跟他爹同个项目组,有个教授,那简直把手底下的研究生当孙子使。平时打饭、打热水、跑腿交水电费,辅导导师的孩子写家庭作业,甚至直接上手,当孩子的枪手去参加各种竞赛评比。   二十四孝的保姆,都比那些研究生有尊严。保姆还有工资呢!大学生被白嫖了不说,还得一个劲儿地摆好脸,捧着老师。人家一个不高兴,随便给你穿穿小鞋:这个数据不满意、那个实验欠严谨,一个学期的心血,说推倒重来就重来,延毕更是一道催命符。   不是学生愿意上赶着去陪好脸,而是形势逼迫得学生,不得不低下头,去整这些跟学业毫无相关的琐事。   单星回回来的时候,脸色有点青冷,沈岁进瞟见,诧异道:“你去买个饮料,老板捅你马蜂窝啦?”   单星回把冰镇的酸梅汁递给她:“别提了,一些宰大学生的黑心商贩真晦气。以后你有什么电子产品坏了,别来这条街上修,又黑又菜。你拿给我,没准儿我都能帮你修好。”   沈岁进知道他打小就喜欢鼓捣那些机器的运作原理,段汁桃甚至称她的“爱子”为:“拆家能手”。   沈岁进想起来,他说明天要去市场上买空调,劝他:“你明天要去买空调?先别买吧,我估计单叔叔这回回来,校办会给批锦澜院的别墅。现在政策变了,京大的福利房能在市面上销售,不再只能被京大折价回收。前两年强哥他们家,就把老平房脱手卖掉了,给强哥在上海买了套房子,作为他和北北姐的婚房用。不过他俩,你也知道,闹过分手,这婚到现在都没结成呢。”   单星回说:“强哥上个月和我说,年底他和北北姐,要回北京结婚摆酒。这回总不能再黄了吧?”   沈岁进:“是啊,那阵子吾阿姨着急忙慌地要出手房子,到处托人打听谁愿意接手。因为强哥给家里说,他和舒北北那年要领证。后来不知道他俩怎么回事,这婚就一直拖到了现在还没结。这回再黄,不太能吧?这两年北京房子涨价多,吾阿姨觉得卖得早,亏了,就着急上火的。”   羊肉串烤好了,新疆人特别大方地多送了沈岁进两串。   他好像记得单星回似的,指着单星回说:“小伙子,是不是以前来过啊?很久没来了吧,我有点印象。”   生意人,说话真真假假的,未必就是记得你,而是战术性地套近乎。   单星回以前听这个老板说普通话,觉得全是一股子新疆馕味儿,得竖起耳朵好好听,才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时隔几年,老板的普通话进步好多,单星回就着哔啵作响的炭爆声,囫囵听,都能听得明白。   单星回点头说:“小时候经常来,后来搬家了,就没来过了。”   以前经营羊肉摊的是一家人:一对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孩子。   现在老板生意做大了点规模,烧烤摊边上摆的桌子,都增加了五六桌。在满座的客人之间穿梭的,多了好几张十七八岁的新疆少年面孔。   可能是老板的远房侄子或者什么亲戚之类的吧。   老板特地把那两串送的,从一大把羊肉串里拨了出来,单独递给沈岁进:“送你们的,以后常来啊?”   老板真会做生意,俄罗斯套娃似的,送了两串,就想着从他们身上挣下一笔生意,难怪这烧烤摊能干倒其他烧烤摊,制霸这条街,经久不衰。   被老板的搭讪打断了一下,沈岁进横嚼了一口手上的羊肉串,接着说:“刚说到强哥他们家卖房子。这房子不是卖了吗,吾阿姨和张教授就没地儿住了,他们俩为了强哥倒不挑,张教授和汪主任的关系好,就让汪主任给他们申请了筒子楼里的小单间。结果房子卖了,强哥的婚却没结成,吾阿姨心里不是滋味极了,觉得白忙活一场,好好的平房小院儿,作成了没有独立卫生间的筒子楼,连做饭都得在过道里的公共炉子上做。现在段阿姨马上要回来了,吾阿姨心里肯定更难受了,原本她们俩就特别要好,住一块儿多好呀!”   单星回心里吐槽:难怪呢!有吾阿姨在,自己大舅那点破事儿,早就被捅到段女士面前了。   吾女士可是老平房那块儿的八卦先锋,勘察能力,绝对一流。还有,强哥这人不厚道,居然一直没和他提过,他们家搬家了。如果段女士知道自己的老邻居,从平房搬走后,去挤了筒子楼,一定要偷偷摸一场眼泪。   段女士就是那样的人,见不得别人吃苦,特别希望自己的好闺蜜,人生是一路往上走,而不是被迁着鼻子走下坡路。   下坡路虽然好走,但特别容易摔倒。   其实也不怪张强故意瞒着,而是吾翠芝也好面子。如果被人知道,自己一把年纪,跟着教授丈夫,从独院小平房,搬去了筒子楼小单间,活到这岁数,居然还越活越不如从前了,总觉得这是落了难,才会发生的事。   于是吾翠芝就让张强别往外声张。   吾翠芝唯一的慰藉就是,把北京房子卖的钱,给儿子在上海安了家落了户,并且还拿到了蓝印户口,以后孙辈在上海上学,也不用愁了。只等以后老张一退休,她就和老张搬去□□儿子儿媳妇带孩子。   单星回有些可惜:“我妈特别惦记吾阿姨。有一年暑假,我妈领我回兴州探亲,临走的时候,吾阿姨送了我妈一条真丝裙子。那条裙子,我妈到现在还时不时拿出来穿。这回回北京之前,还特地去商场,给吾阿姨买了一条名牌裙子。我妈平时都舍不得给自己买那么贵的裙子,可送给吾阿姨,她掏钱掏得可高兴了。”   两人沿着长巷走,沈岁进感慨地说:“真想早点见到段阿姨。”   她看见段汁桃现在变成什么模样,就能知道,她的妈妈,如果活到这个年纪,会是什么样子的。   单星回听出她语气里的哀愁,马上力挽狂澜,开始逗她:“沈岁进,除了Winnie熊,我还特别想送你一件礼物,你猜猜是什么。”   沈岁进仰头看他:“什么啊?”   嗳,他吃羊肉串的样子,怎么还有点痞帅的性感?   微微瞄了一眼,马上把视线调到别处去,自动避嫌。   单星回说:“下回吧,下回我去国外参加竞赛,我就给你买。”   他见过许多香港女生爱穿那个牌子的高跟鞋,尖头的,上面还有许多铆钉。单星回欣赏不来,但她们女生好像特别中意这个牌子的鞋,可能是不同性别的审美差异?不重要了,她们女生喜欢就好。   沈岁进昨天参加音乐会,穿的是带跟的鞋子,单星回还以为她很争气地长高了很多。但是昨晚去她家楼下找她,她穿着拖鞋出来,一下又暴露了她的真实身高。   今天穿平底运动鞋的她,站在他身边,头顶的位置,才刚刚够到他的上唇尖。   “是什么啊?”沈岁进很好奇。   单星回神秘地笑笑:“下学期我应该还有个数学建模的团队赛在国外,到时候我给你买。”   沈岁进皱了皱鼻子。   这人真损,让她猜,又不告诉她是什么东西。   真讨厌!   耐心的等她把手里的羊肉串全都啃光了,单星回一边接过她手里所有的空竹签串子,一边问:“看电影吗?”   沈岁进想了想,时间还早,看场电影大概一两个小时,散场时间应该不算太晚,就说:“好呀。”   单星回收集好了所有的空竹签,对沈岁进说:“拐角那里有个垃圾桶,我去扔下垃圾,你在这等我。”   沈岁进觉得单星回好像变勤快了?以前他对她可没这么殷勤,有时候他犯懒,她使唤不动他,她就会去跟段汁桃告状,冤枉单星回欺负她。   段汁桃可护着沈岁进了。沈岁进在她面前,把嘴巴轻轻一瘪,段汁桃就心疼得跟什么似的,觉得一定是单星回的糙毛病又犯了,肯定是他干的坏事,委屈了沈岁进。   单星回从小嘴巴贱,段汁桃心里有数,回头一准儿把单星回修理一顿,给沈岁进出出气儿。   单星回去扔竹签,不过六七米开外的距离,再回来的时候,沈岁进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蹿出来一个男的。   沈岁进乖巧的偏仰着头,认真盯着那个男生,在说话,时不时还特别没防备地冲着那个男生在笑。   单星回心里,顿时蹿起一股无名之火。   嘁,他早就注意到了,沈岁进今晚一整晚,压根儿不拿正眼瞧他。   但凡她的目光,稍一碰上他的脸,她就把头假装很自然地微微偏转角度,转过去。   咋,他的脸上是带刀带刺能放箭啊?   也没扎瞎她的眼啊?   单星回恶狠狠地盯着那个男的,觉得这人长得还没他好看呢!顶多稍微有那么点儿小帅吧?单星回小心眼地盯着那男的,认真琢磨了一番,还是觉得那人连中帅都不够格。   沈岁进盯这男的,盯得入迷,眼睛一眨不眨,这让单星回心里很不爽。   臭着一张脸回去,摆冷腔说:“沈岁进,看不看电影啊?”   沈岁进用眼睛斜他,这人发什么疯啊?   去扔个垃圾,又碰上什么黑心商贩了?   沈岁进给他介绍:“这是我们系的刘师兄,暑假去电视台实习呢。最近央视1台,有个很火的新闻纪实报道,就是带他的师傅选的题。他师傅的导师,还拿过普利策奖,我们新闻界的最高荣誉奖。”   单星回在心里默默“哦”了一声。   他师傅、他师傅的导师,拿了什么奖,有多牛逼,跟这姓刘的有半毛钱关系吗?   沈岁进真蠢,这男的摆一些跟他没半毛钱关系的牛逼例子,沈岁进就被他轻易哄了进去。   刘哲伸出手,礼貌性地和单星回握手打招呼。   单星回的手,插在裤兜里,半天没应他的茬儿。   沈岁进气得暗暗踩了他一脚,也太不给她面子了吧?   单星回被沈岁进踩了一脚抗议,这才拧着眉,施舍般地把手从裤兜里掏了出来,很敷衍地一晃而过跟他沾了下手。   刘哲倒是一点不尴尬,不卑不亢地说:“小单,听小进说你们俩是发小。我说呢,平时很少见她一个人在学校附近晃悠。”   停,打住!小单?   单星回在心里不耐烦“啧”了一声,呛了回去:“我叫单星回。”   别他妈小单、小单的叫。谁跟你这么热乎啊?你爷爷我,也没比你岁数小多少吧?   刘哲的后脖颈僵了僵,笑容轻微裂开,继续维持表面的和善礼貌:“呵呵,天气热,人就容易浮躁。小进,我先回宿舍了,明天还得早起去台里。对了,下学期的专业课笔记,我给你留着,你到时候有空,找我取啊?”   单星回把手插进裤兜,漫不经心地开始四处乱瞟。   心里却早已经是白眼翻天:用得着吗,专业课笔记?薛岑说沈岁进期末考考了年级第二,他考老几啊?还真敢教!   沈岁进这几天去图书馆借阅新闻采访实录的书,正愁下学期的新闻采访课没预习的思路,忙谢道:“好的,谢谢刘师兄,我有空Q/Q上联系你,你之前加我,是网名单字一个“哲”的号吧?”   刘哲点了点头:“对,你随时call我,我基本上都在线的。”   刘哲扬了扬手里打包回去的凉面,和沈岁进告了别。   沈岁进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等人走得比较远,确定刘哲听不到这边的声音了,沈岁进扭头就对单星回发火说:“你哪根筋搭错了?对人这么不礼貌!”   单星回扯了扯嘴角,有点烦躁地说:“人和人是有磁场的。我和他磁场不合,嫌他碍眼不行吗?”   沈岁进真是服了他:“那你也得弄点场面话糊弄过去呀!谁都跟你一样,摆着个臭脸,把不喜欢挂在脸上,这世界满大街可能都得在干架!”   单星回问她:“你Q/Q号的密码找回来了吗?”   沈岁进还在生气呢,没好气地说:“找回来了。不对,你别扯开话题!”   单星回:“Q/Q密码告诉我。”   沈岁进愣住:“干什么?”   单星回有理有据:“你不是要我帮你挂机吗?”   沈岁进的心突然软了一下,火气也消了一点,原来是想帮她挂机啊。   “密码我生日后面再加四个8888。”   单星回弹了下她的脑门:“你还真是不长记性。有你这么设置密码的吗?账号和密码一模一样,难怪被盗号。”   沈岁进被他用力弹了下脑门,痛得哇哇直叫,捂着额头疼痛的位置,刚想喷他些什么,而后整个人突然僵住——   她好像发现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儿!单星回居然记住了她的Q/Q号?   连她自己,都不把她账号的具体数字放心上……   沈岁进骤然睁大双眼,随后很快镇定地平静下去。   单星回见她僵在原地,慌了一下。   低头盯着自己的手,不会吧——?只那么弹了一下,力道有那么大?   他拨开她的手,想去看被弹的地方有没有红肿。   沈岁进马上叫起来:“嗳、嗳!干嘛呢你!”   老是这么胡乱放电地动手动脚,释放他该死的个人魅力。   这招,他在哪儿学的啊?   单星回观察了一遍她光洁的脑门,确定自己刚刚没有伤害到她,说:“不逗你了,去看电影吧。”   沈岁进被他一提醒,也发觉两个人在原地磨了好久。周围流窜的路人,都快对他们这两尊挡道的路神,甩出鄙夷的目光。   “走吧。”沈岁进说,“你帮我挂机,我多久才能升上月亮啊?”   单星回:“你这人胜负心咋这么重呢?慢慢升,急不来。”   顶多帮她二十四小时开机挂着好了,就是有点费电脑。   单星回已经想好,明天无论如何,一定得上中关村把电脑给买了。还得去电信营业厅,把网线宽带给拉上。   沈岁进好友列表里的那个“哲”,想办法让他毁灭消失吧。   *****   电影院在上映一部叫《爱上新世纪》的电影。   确实,今年跨入了一个新世纪。但这电影的梗,能不能新颖一点,别那么老套,好歹对得起“新世纪”这三个字啊?   单星回对着这种爱情电影实在无感,但沈岁进却对着电影里烂俗的白血病梗,几次哭得潸然泪下。   起初单星回还会给她递递手绢,到后来,实在撑不住这种一眼看穿的无聊剧情,昏昏沉睡了过去。   沈岁进正为着电影里的煽情画面,而再一次落泪。然而这回等了好久,都没见单星回往她面前递手绢。   她把头一扭,手指揩在眼下的泪痕上,下一秒,就被单星回气得半死。   这人是猪啊?睡觉跑电影院?!   这电影多好看啊!女主角善良得真像单星回的妈妈,段汁桃。   沈岁进抹掉眼泪,继续忘我投入地看电影。   等电影散场了,单星回还没醒。   电影院的灯光都亮起来了,单星回才被刺眼的灯光,微微照醒。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映入眼帘的,是沈岁进认真端详着他的表情。   沈岁进像是被他突如其来的睁眼吓到了,赶紧把目光落到别处去,不利索地说:“电、电影放完了,我们回家吧!”   单星回从座椅上直挺地坐了起来,慵懒地舒展了一个懒腰,询问她:“电影好看吗?”   沈岁进点点头:“好看,结局挺圆满的。”   单星回:“我也这么觉得。”   这人撒谎都不打草稿吗?!谁才刚刚从梦里睁眼啊?   沈岁进有点生气地指出:“你都没怎么看好不好?!谁在电影院睡成猪啊?你不爱看电影,我们下回别看了,浪费钱。”   单星回盯着她愠怒的小脸,认真说:“你爱看就好。”   沈岁进一下被这句话镇住。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是不是突然间爆红了,但是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那颗心脏,正在剧烈骚动,像极了一匹快马驰骋在春天的草地上,溅起了无数的春花与荡漾。   啊……突然不知道该回他什么了。   沈岁进低下头,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   明明心里那么满,快要溢出来的感觉,但嘴边的话,却那么匮乏,什么字眼都说不出口。   好在电影院的工作人员进来清场,进行下一场电影放映的准备工作。   工作人员赶人道:“两位同志,下一场买票了吗?”   沈岁进扯起单星回的T恤衣角,压低声音说:“快走吧,赶我们了。”   单星回自然地握住她拽着自己衣角的手,表情极其淡定地说:“想看,我就接着买票。”   沈岁进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红得沸腾了,慌乱地想抽出自己的手,使了一下劲儿,没挣脱他的手。   沈岁进抬头瞪了他一眼,干嘛呢你,不撒手?   可瞬间,却被他深沉的凝视,弄得整个人软化了下去。   “快走吧……”   欸?明明是想气势汹汹地吼他,怎么变成了咩咩小绵羊音?   单星回叉腿起身,继续牵着她,并没有松开她手的意思,拔腿往放映室的出入口走。   沈岁进大脑宕机,根本想不通怎么才看了一场电影,他的手,就牵上了自己的手?   这张电影票,也显得她太好搞定了吧……   还想着扳回一城呢,单星回就又乘胜追击地说:“沈岁进,希望你以后向你的朋友,介绍我的时候,不是什么‘发小’。”   发音吐字,有一种要把“发小”两个字,极其重点地挑出来宣誓警告。   沈岁进这一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被一个人完全牵着鼻子走。   他说什么,她一点儿都不敢出声回应。   单星回紧紧握着她的手,一直散步出了电影院。   沈岁进别扭地哼哼一声:“松开吧,我手出汗了。”   单星回定定看了她一眼,像是决定放过她的样子,缓缓松开了手上的力道。   沈岁进是真被惊出了一手的汗,黏答答的,好像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如果非要用一种天气,来形容她现在的心情的话,那一定是暴雨如注。   她全身上下,好像经历了一场从天而降的暴风雨浇筑。身体里、心里最深处的某个部位,那个地方一直沉睡着一颗种子,而这种子,因为汲取了这场猛烈的雨,突然开始悄悄生根萌芽了。   单星回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漫不经心,但选择用很严肃的语气问她:“你有男朋友了吗?”   因为太过紧张,怕得到失望的答案,单星回偷偷把自己渐渐握紧的拳头,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沈岁进扯了扯唇角,咬着下唇,迟疑了半晌,才极轻声地回复:“……没有。”   单星回整个人瞬间松弛了下来,原本绷直的胸背,都得到了一丝喘息。   “哦。”他说。   沈岁进有点失望,只有“哦”?   这是没下文了的意思?   沈岁进退缩了,或许退后一步,彼此做朋友,会更好。   毕竟谁都不愿意失去一个,能刻在自己青春纪念碑上的朋友。   是的,朋友……   沈岁进突然觉得朋友这个字眼,在自己的词典里,稍显失望和单薄。   下一秒,单星回问道:“好了吗?”   沈岁进不明所以,仰头疑惑地望着他:“?”   单星回指了指她的手:“手汗擦好了吗?”   砰——沈岁进整个人像炸开的烟花,轻飘飘的。   她的整颗脑袋,此时此刻,有一种像是失去了重力的牵引,双脚都快离开地面,即将飘往太空的感觉。   好梦幻,不真实极了。   单星回的唇边勾起微微坏意的笑容,不动声色地把她僵硬的小手,纳入自己的掌中。   嗯,没经过她的允许,就这么肆无忌惮地牵着。   沈岁进没有进行任何反抗的动作,说明她是不反对的吧?   他得寸进尺,把自己的嫉妒宣泄出口:“沈岁进,我讨厌你不专注看我的样子。更讨厌你那么专注,盯着别的男生看的样子。如果你知道,我写给你的每一封信,都饱受着石沉大海、没有回音的失望和落寞,或许你会理解我这一刻,内心想要对你表达的东西,绝对不止仅仅这三言两语。”   沈岁进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像星辰钻进了她的眼里,释放出一种清明而又自信的光泽。   她发现了,一直以来,她不是拿捏不住单星回,而是单星回他大爷的,藏得太深太好了!   沈岁进稳住了心绪,开始琢磨,怎么尝试着治治他,就像他那样,能轻易撩动摆布她的心情和思绪一般。   沈岁进想到了一招,无辜地眨眨眼:“单星回,我承认我对你有好感。甚至我对你的好感,可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但是,你才刚回北京嗳?”   单星回挑起眉毛:“你是嫌我们成年后,认识和相处的时间太短?”   沈岁进装模作样地皱起眉毛,作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嗯……”   还没等她把“嗯”字的尾音拖得老长呢,单星回就直接打断说:“噢,我在这方面的处理方式,可能随了我妈。”   沈岁进:“?”   单星回:“当初我妈追的我爸。初中的时候,他们俩是同学,我妈看上我爸,直接拉着我爸,亲上了。”   沈岁进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种八卦,心里暗赞:佩服佩服,真不愧是段女侠!   单星回看着她:“但是我在这方面的处理方式,好像比我妈菜一点儿。”   沈岁进:“啊?”   单星回举起他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搁在两人微乎其微的距离中间:“我妈动嘴,我动手。”   手比起嘴来,是显得次了那么一点儿段位。   是的,如果今晚没出现刘哲这个人物,单星回或许还有耐心陪沈岁进磨上一阵子。   但见识了,沈岁进对着别的男生聊天、说笑的样子,单星回瞬间耐心全无。   他在今晚电影刚开始放的时候,就在心里对自己恶狠狠地说:单星回,你他妈脑子有泡吧?再等下去,你是想等她有男朋友? 第51章   夜风习习地吹,两人牵着手,不停地走。   走到熟悉的巷子口,沈岁进顿住脚,别扭又小声地说:“松开吧?一会我怕被人看见。”   这一片有太多熟人了。   单星回松懒地问:“你怕被人看见?”   被看见又没什么。再说,他才回北京没两天,谁认识他啊?   沈岁进这回较真了,抗议地挣了挣自己的手:“别闹了。”   她还没想好呢……   真的要谈恋爱吗?沈岁进十五岁的时候,就曾经认真思考过关于初恋的问题。   高一那年,薛岑和游一鸣的地下恋情,彻底浮出水面。他们甚至百无禁忌,当着沈岁进的面互相咬对方的脖子。   沈岁进有点看不下去,嘲笑他们:“啃鸭脖呢这是!公共场所,你们注意点影响啊?!”   薛岑一点儿不要脸面地说:“嫌碍眼啊?那你主动避一避哈!”   真是不拿她当外人。   沈岁进那时候就想过,谈恋爱真有那么好吗?游一鸣平时是个闷种儿,可能别人在他面前埋个地雷,他都不带理会一眼,选择径直跨了过去。可就是这么一个,仿佛对万事万物都失去兴趣的人,居然在薛岑的身上,付出了巨大的热情。   游一鸣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淡淡忧愁气息,这种忧伤且疏离的气质,很难让人想象,他是怎么一步步在薛岑的手里,沦陷为当街和薛岑互啃脖子的光明磊落少年。   薛岑这姐们儿,可太牛了!   要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老话,可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薛岑不仅把游一鸣由里到外地改造了一番,更是将他抽筋剥骨,重塑了一副骨架。   沈岁进记得,最初认识游一鸣的时候,印象里,他总是含胸低头,背也是微微的驼,好像从来没正大光明地挺胸在路上走过。可渐渐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游一鸣脸上的笑容变多了,就连原本微含的胸,都挺身逐渐打开,甚至走路的时候,身上有了一股正慢慢腾升的朝气。   沈岁进不得不承认,恋爱确实是有魔力的。它或许会彻底改变掉一个人的本来面貌。让不自信的人,重新捡起自信;也或许,会让原本自信的人,逐渐拆盔弃甲,丧失自己原来的美好。   她最想谈恋爱的时刻,大概就发生在,段薛岑和游一鸣那段热恋期间吧。   他们上哪都爱捎带着她,就连去小放映室看盗版光碟,都得组个三人行。   不为别的,就因为沈岁进那一两年的情绪,特别低谷,甚至可以用糟糕两个字来形容。   薛岑想着,沈岁进之所以没有之前--------------丽嘉那么快乐,是因为原本她和单星回、陆威的铁三角,现在就只剩下她一个了。于是薛岑就铁了心,要给她重组一个铁三角的局。   可新的铁三角局,显然是不成功的。   薛岑和游一鸣这对校园地下党,尽管很多时候已经克制住了,但沈岁进还是忍不住吐槽:我是真的不想再吃你俩的狗粮了!哥、姐,下回你们该约会就约会,千万别叫上我了成不?怪受罪的!撩拔得人心,被狗尾巴草挠了似的,特别蠢蠢欲动,也想来一场这样纯粹的校园恋爱。   人就是这样,看见别人有的,自己也就馋上了。   可惜那时候,沈岁进实在对周边的男生看不上眼。好像大部分初高中的男生,都是这样吧?特别幼稚,一点儿都没有女生的早熟和细腻。   沈岁进实在想不出,自己会和周边的任何一个男生,在这种年纪,发生所谓的爱情。   当然,她曾偷偷地把单星回,列入过自己的恋爱对象备选目标。她还记得那年去芦花荡写生的路上,站在公交车站边上,自己生平第一次,被异性的荷尔蒙气息所电到。   少年干净修长的手指,指腹轻轻擦过自己的耳廓,她整个人就开始不听话地烧。   那种第一次怦然心动的感觉,让沈岁进毕生难忘。最原始的心动,包含着一种少女最珍贵的萌动,是清甜而值得珍藏的。这种感觉,一生之中,仅发生于十几岁的时光里,再往后的年纪,就基本和这种单纯纯粹的情感绝了缘。   谁三十好几,还会这样,轻易被一个少年不经意的动作所撩动啊?   沈岁进的犹豫,落进了单星回的眼里。   他依旧握着她的手,只不过语气更温柔了,带着一点诱哄的味道,“你还没想好吗?不急,下星期你不是去瑞士,刚好我也报名了公路赛车的夏令营,等你回来,我们再来好好讨论这个问题。”   那得两个星期以后了。沈岁进正掐算着时间,半个月,没信心自己到时候会不会想好。   单星回琢磨出了她表情里的迷茫,有点头疼地问:“你不想谈恋爱吗?”   现在大学生谈恋爱可太正常了。别说大学生,有些小学生,都开始早恋了。   沈小姐,难道想被小学生都比下去吗?   单星回打小做什么,都会比别人快一步。别人刚学着背三字经,他就背完了唐诗三百首;别人还在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地背诵九九乘法表,单星回已经对一千以内的加减乘除,烂熟于心。可到了恋爱上,他偏偏比别人慢了好几步,是个瘸腿的光杆司令,立不住脚。   “对一个人有好感,我不觉得是一件什么羞耻的事情。相反,我甚至还觉得这种感觉特别美好。”是的,截止目前为止,在他人生最低谷的两年,就是靠着坚持给沈岁进写信,才撑了下来。   初三转学去香港,单星回把自己过得像一个混球。厌学、约架、逃课去制霸篮球场,把他之前作为一个好学生的形象,彻底打破了。   初三毕业,一个女生给他告白,点醒了他,即使这样破罐子破摔的混球形象,也依旧值得被一个人喜欢表白。所以,无论你是谁,天之骄子,又或者是班级里,老师口中一文不值的恶棍混蛋。在这个年纪,喜欢一个人,就是纯粹的喜欢上了,并不管他优不优秀。   优秀不是评判爱情会不会发生的标准。   如果爱情只配发生在,被贴了优秀标签的人身上,那这世界,绝大部分的人,恐怕都要成为大光棍。   也是在那时候,单星回第一次想明白了,自己对沈岁进的情感。   她是睥睨人间的公主,生来就拥有普通人这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和财富。单星回潜意识里,从来不觉得,自己这样的普通人,会和高塔上的公主,发生些什么惊天动地的,灰姑娘性转版的童话故事。   性转版的话,他在故事里该叫什么……灰小伙?   好滑稽。   虽然自己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似乎不是那么准确。但对比起沈岁进他们家,家徒四壁这四个字,可以说,就不那么过分了。因为这种难以跨越的物质隔离,让单星回曾经一度泄气,自己是不是不该再去打扰沈岁进。   单星回犹豫挣扎了几番,最后还是对自己说:你要不要试着给沈岁进写信?无论写点什么,像那年,他嘲笑校门口,给沈岁进递情书的男生一样,专写一些狗屁流水账,没准她还能当个小说看呢!   他给她写的第一封信,就是自述视角的剧情小说第一章 。   男主人公叫胡小刀,十几岁的年纪,初生牛犊不怕虎,跟着家人,扛着全部的家当,远渡重洋,准备去全新的领域开疆拓土。   胡小刀去到别的州,遇上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听不懂这里的人说方言。甚至在客栈点一碗清汤面垫垫肚子,胡小刀的中原口音,都会被当地老板耻笑。他点的是面,老板偏偏要坑他,给他上了一份巨贵的叉烧肉。   不气馁的胡小刀很勤奋,来到这没多久,就开始跟着一个私塾老师念书,准备打好文化基础,以便将来行走江湖多个心眼。可惜,天资聪颖的胡小刀,再次遭到老师的暗算,私塾老师的亲属,居然和胡小刀父亲有世仇,胡小刀的私塾之路,在老师的疯狂夹攻之下,没几天,就彻底歇菜了。   关于胡小刀的故事,单星回用一封封写给沈岁进的信,连了两年之久载。   故事没能迎来真正意义上的结局,骤然而止于胡小刀行走江湖的爱马——胡小花之死。   胡小花,是胡小刀的江湖浪子父亲,在胡小刀五岁的时候,突然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从京城给胡小刀顺的一匹小马。   胡小刀给这匹马,取了个名字,叫胡小花。   胡小刀家里,就他一个孩子,平时他就跟胡小花这匹马称兄道弟。胡小花死的这一年,并不死在自己的家乡,属于客死异乡。胡小刀伤心欲绝,从此苦练神功,成为了一位人人景仰的文武大游侠。   这个故事,从始至终,都没能迎来一个真正的女主角。   剧情中,花费笔墨最多的女性角色,是一个叫山溪的姑娘。如果按照着笔分配比重的标准,来评判本剧的女主角是谁,那么这位和胡小刀从小青梅竹马的山溪姑娘,应该就是名副其实的女主角了。   胡小刀的一生,似乎都在寻找,这位少年时失散的姑娘。   可惜一代大侠胡小刀,直到故事尾声,都没能等来他的山溪姑娘。烈马胡小花的死,让胡小刀对这世间的情感,不再有执念,他选择了放下,选择继续远走江湖。   连载两年的故事,信中的胡小刀,一路升级打怪,直至成为江湖里巅峰一样的所在。但故事里,关于胡小刀最后到底怎么样了,没有给出任何明确指向的结局。   单星回花了整半天的时间,才把那些信,按照时间顺序,全部理好。完整的胡小刀故事,被他理得一章不少。   段扬那臭小子,对这个胡小刀的故事,简直到了一种痴迷的程度,一直追着单星回问:“二哥,你给这胡小刀安排了一个什么结局啊?他找到山溪,和山溪姑娘见上面了吗?”   单星回往他头上,捶了一记爆炒栗子;“谁让你拆我信了?搞得我的信一团糟,光是理顺就得大半天。”   段扬嘿嘿挠着头上的包:“真不是我拆的!我来书房的时候,箱子里最上面,就是一封被拆掉的信,我瞄了眼居然是小说,就一封封接着往下看了。天!二哥,你写小说也这么能耐,要不你试试当武侠作家吧?别鼓捣什么物理了,没准儿金庸都能被你比下去!”   故事倒是其次,其实单星回最想找的,是他写给沈岁进的第一封信里,那张黑水笔素描。   夜风有点凉了下来,不那么烫皮肤了。   单星回站在两人即将离别的分岔路口,对沈岁进提议说:“你要去看看,我给你写的信吗?”   沈岁进想起来他昨晚兴冲冲来找自己的样子,是曾经问过自己,有没有收到他的信。   沈岁进:“你给我写过信吗?”   她一封都没收到嗳!可能是搬了家,换了地址吧。不过这块邮局的人,应该认识她家呀?换了地址,稍微一打听,就能改送去锦澜院。   单星回拽着她的手,调了头,钻进老平房方向的那条巷子里。   他还真是一时半刻,都舍不得松手啊?   沈岁进盯着他牵着她的手,噘起了嘴,想说能不能体谅下她腿短啊?走那么快干什么。   沈岁进路过自己以前的家,“嗳”的叫了一声,让单星回停下。   她伸长脖子,往敞开的院门里探头张望了一下。   “现在这里谁住啊?”   “不清楚,没打过照面。”   “哦……看这院子,收拾得还挺齐整,应该是户勤快的人家。”   “沈岁进,你要进我家吗?”   沈岁进想了下:“不了吧……”   如果今晚单星回没牵过她的手,她可能会像以前一样,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就跟之前平常串门一样。   单星回家,她可太熟悉了。他家书房,曾经一度是她放学后必须报道的点。那时候,她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和单星回一起窝在书桌前看书、写作业,偶尔拌嘴,吵吵闹闹。   今天有点儿心虚,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干脆就不进去了。   单星回想想也好,省的一会儿他看见他大舅,万一自己暴脾气冲上来,吓着沈岁进。   转头温柔地对她说:“你就站在这等我,我很快出来。还有,记得稍微走动走动,老呆在一个地方不动,容易招蚊子。”   沈岁进在路灯下催促他:“你进去后快出来。梅姨让我今晚早点回家。”   单星回点点头,拔腿就往自家的院子里走。   大概回来得晚,屋里的灯全部都熄了。打开书房的灯,单星回看见书桌上,他姥姥给他留的一碗倒叩着盘子的凉糕。   捧了整理好的一箱子信封,单星回抱去给沈岁进。   沈岁进站在路灯下,百无聊赖地踢腿转着圈。   看见他手上捧了一个大纸箱,惊愕道:“不会吧……里面都是你写的信?”   单星回笑了笑:“是哦,沈小姐请笑纳。”   沈岁进几乎快两眼一黑,这些信,都看完,她得看到什么时候?大概要天荒地老吧!   单星回准备送她回家,就一路替她捧着纸箱。   “里面第一章 你仔细看啊,第一个信封里面还有一张画。”   沈岁进被他说的好奇,“什么画?”   单星回特地说:“等看完了这个故事,你再看看去看那张画。”   沈岁进:“故事?”   本来还有点期待,他给她写了什么了不得的一打告白信,结果只是一堆的故事?   沈岁进觉得自己对单星回,果然得降低点心理期待。   嘴贱的人,哪儿那么容易在她这屈就啊?   单星回:“太长,你每天可以睡前看一点,推一点进度。”   沈岁进盯着纸箱里快溢出来的信封,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给我写的?”   单星回大大方方地说:“初三毕业那年。有时候来灵感了,我能给你一个星期写好几封。”   哦……“那会儿我早就搬去锦澜院了。不过这邮差也真怪,咱们这片区,家家户户他都熟呀,没道理不知道我搬家了。况且,这信怎么现在,又全到你手里了?”   单星回没好脾气地说:“我们家房子,这么多年我舅舅住着呢,一声招呼没跟我妈打!这信还全被他截下了。估计碰上送信的人问他了,他看见上面的寄件人是我,就让邮局的人往后送他那。”   沈岁进震惊了:“我知道你家这么多年一直有人住,但不知道那人是你舅舅……还以为你家把房子租出去了,我的天!你亲舅舅吗,这事儿他也干的出来?”   单星回哼了一声:“提他就来气。我妈以前就没少被他祸害,我姥爷就惯着他儿子。”   沈岁进对这种奇葩亲戚简直匪夷所思。沈岁进的亲戚里面,就很少有这种奇葩。两个姨妈和姑姑,对自己都特别好。有时候沈岁进和姨妈们撒撒娇,她们还会专程上北京来看她。   沈岁进说:“你姥姥不是挺好的吗,怎么你姥爷和她不一样,他们夫妻俩不同心啊?”   单星回:“我姥爷重男轻女,以前还不让我妈接着上学呢!我两个舅舅读书成绩没我妈好,我姥爷还把他们供到高中。我妈初中没毕业,我姥爷就让我妈早点休学去给家里挣钱。我也挺讨厌我姥爷的,糊涂蛋,拎不清。这么老了,不图清净,他图啥?还想着管他那两个不成器儿子,自己老了没能力帮衬了,就专门盯着我妈,想让我妈出力!我妈才不听他的,就让把我爸推到我姥爷跟前,做挡箭牌。所以我爸在我姥爷眼里,那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抠门吝啬的自私鬼,阻碍他两个儿子飞黄腾达。”   沈岁进听得一愣一愣的,有这么离谱的姥爷吗?   沈岁进想起自己的外公。当初为了和自己爹,争她的抚养权,处心积虑准备了很久。不仅给她在苏州买了房子,找好了学校,甚至连她的家教老师都找好了,对她上心的不得了。   外公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三个女儿明面上一碗水端平。但其实人难免会有私心和喜恶,除了自己最钟意的,还能兼顾到其他孩子的感受,已经算是做得不错了。   沈岁进知道的,外公最喜欢自己的妈妈,因为妈妈聪明好学,还特别喜欢给外公做点心。连沈岁进都嫉妒了,在她的印象里,她妈妈是很少下厨的。结果外公和她说,她妈妈没结婚、还在苏州上学的时候,放了假,最喜欢在家里鼓捣苏式的精致小点心。因为外公是老苏州人,从小吃着松鹤楼的小点心长大。   到了沈岁进的家门口,单星回把纸箱递给她,让她早点休息。   本来想约她明天一起上市场里买空调,可沈岁进让他再等等,于是他改主意,明天先上中关村把电脑先买了,再把网线和宽带拉起来。   Q/Q上有个姓刘的讨嫌精,必须先解决了。   单星回:“进去吧。明天我有事,后天吧,我们约后天。”   沈岁进:“?我们需要这么频繁的见面吗?”   单星回痞气地质问:“不然呢?你家和我家,才隔了几条巷子。谁这么近距离搞恋爱,还天天精神柏拉图啊?”   沈岁进一阵无语,却隐隐又觉得很对……不对!谁和他搞恋爱了啊!她同意了吗她。   “后天不行嗳……”   “你有事儿?”   没事,但是必须现场编出一个事来,显得她档期很满不好约。   “后天我去图书馆学习下学期的专业课。”   “那我陪你去图书馆。”   “嗯……我想想……”   单星回识破了她这是故意在使坏,伸手掐了一下她的脸颊。   原本打算狠狠掐一下,让她长长记性,以后不许推三阻四的拒绝邀请。可手指刚一触摸到她颊边的肉,单星回整个人都被柔软了下来。   女孩子的脸,怎么这么软啊?软软嫩嫩,比刚剥了壳的水煮蛋还要细腻光滑。   改为轻轻小捏一下,嘴上恶声恶气地警告:“后天我来接你,几点?不准再耍花腔了啊!”   沈岁进识相地说:“八点半吧。一般我晨跑完,回家洗个澡吃完早饭,也得八点左右了。那会徐阿姨已经出门上班,我爸也去实验室了。”   单星回一阵无语:“我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沈岁进礼貌性地微笑:“你是没见过薛岑早恋,被她爸关起来的样子。整整一个月,薛叔叔天天在家盯着她,不让她出门半步,自己班都不上了。”   单星回提醒她:“我们算早恋吗?成年人,见鬼的还有早恋这一说?”   沈岁进一想:是哦……都成年了,自己这张老脸,都不好意思仗着未满十八岁,称自己是早恋了。   沈岁进忍不住喷笑了出来:“你快回去吧,也不知道谈恋爱是不是天天这么晚回家,跟贼一样,净挑夜班儿上。”   单星回临走前不忘耍帅,把手插进裤子口袋,姿势闲适极了,“我看着你进去,我再走。”   沈岁进觉得再和他磨下去,两个人能磨到天亮。   救命,也没人跟她说,谈恋爱是这种告个别,都能拉扯磨叽个半天的情况。   沈岁进下了决心,甩甩头,把纸箱环抱在胸前,轻声且甜地说了句:“再见。”   然后蹑手蹑脚,走进了家门。   家里的人,看起来像是已经全部都睡下了。   回到房间,轻轻合上房门,听到“啪”的落锁声,沈岁进才把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   屋内梅姐已经帮她开上了空调,进门就特别凉快。   把箱子放在地毯上,沈岁进盘腿坐下,随手翻了翻里面的信,粗略数了数,肯定上百封了。有的信封还特别厚,估计是里面的信纸页数比较多。   拆开了最上面的一封,沈岁进打开信纸,单星回熟悉的字体,让沈岁进傻傻笑了一下。   很难相信吧,那么个大学霸,居然字写得比小学生还丑。   段女士曾经也纳闷:“小学一年级,他还得过书法大赛的一等奖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这字写得,比狗啃了还磕碜。”   单星回就是这样,随性松懒,不喜欢刻意地追求什么工整。你真要他好好练一手好字,他倒是也能给你写出来,只不过他就喜欢按照自己的方式来,不练就坚决不练,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沈岁进替他捏了把汗,幸亏他念的是理科,这要是读文科,得吃老大亏了。一张卷子,一上来,字迹不工整,咵的一下,先给你扣三分的卷面整洁分。   一目三行扫下来:胡小刀?这名字真够江湖风的,确实符合一部武侠小说的主角名字。   信纸的最后一页,附了一张素描画。   沈岁进一眼就认出,画中捧着画盘在画画的少女,就是自己。   这是单星回什么时候画的?有点儿像是她初中的时候,还带点婴儿肥的模样。   这人画画还真是写实派,把她的脸,画瘦点,会死啊?   沈岁进觉得看他写的字,实在费眼睛,就决定先去洗澡,等洗完澡,再出来继续看。   这一晚,沈岁进坐在地毯上,拆遍了他的信封里,那些迟到多年的信。   她不敢相信,所有信纸,摞起来快有五十公分那么高,而她居然熬夜通宵一口气地看完了。   沈岁进侧躺在床上,准备抓紧看完剩下的几页。   窗外的鸟,都开始在空旷的清晨鸣叫了,沈岁进看得眼睛酸胀,总算看到了最后一页。   全文最后一句是:一代游侠胡小刀,失去了挚爱的手足胡小花。有生之年,唯一所剩心愿,就是能再见山溪一面。   沈岁进觉得这个结尾好平淡,心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居然通宵达旦地看完了这个奇怪的故事。   还有,山溪这个女主角,压根儿也没在整篇故事里占据多大篇幅啊?顶多活在胡小刀的回忆里。整篇小说,胡小刀的琐事儿也太多了,连胡小刀每天吃了什么,都要流水账地记上。   窗帘没拉严实,屋外靛紫色的天光,透过两片窗帘之间的缝隙,穿透了进来。   沈岁进看着摊了满屋满床的手稿,不知怎么,一眼扫到了那张素描画。   这让沈岁进觉得,对比起平铺直叙的寡淡故事情节,所有信封里,最亮眼的,恐怕就是这张画着她的素描手稿了。   沈岁进拥着被子,从床上挺起身子,去捡起散落在被子上的那张素描。   整个人放松地往后倒,再次舒适地陷进了柔软的席梦思里。   举起双手拿着画,借着床头柜明黄色的台灯灯光,沈岁进再次认真欣赏起这张素描。   她的眼睛,像是雷达一样,一下子捕捉到了,素描右下角的三个字落款:赠山夕。   山夕,是岁?   她的名字吧……   然后沈岁进整个人像是被高压电触过一般,整颗心脏开始剧烈颤动——   山夕、山溪……   “一代游侠胡小刀,失去了挚爱的手足胡小花。有生之年,唯一所剩心愿,就是能再见山溪一面。”   沈岁进突然爆哭。   眼泪不听话极了。   天!这些年,她究竟都错过了什么?   单星回一封封地给她写信,她却一封没有收到。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恍然大悟,自己看了一整晚胡小刀的故事,那个胡小刀就是单星回;而自己,就是胡小刀那个,至死都在一生追寻踪迹的青梅竹马——山溪姑娘。   这个故事,他为她写了整整两年。   沈岁进大哭,爆哭。   两年!他是怎么在没有任何回应的情况下,坚持下来的?   胡小刀从中原,举家迁去外州,开始了他从一只菜鸟,逐渐完成了他一代无坚不摧大游侠的梦想。其中曲折,遭受过歧视、有过彷徨、有过无助、有过无人谅解、有过难以排解的孤独。这些在沈岁进当时读来,稀松平常,只觉得这主角必经的荆棘之路,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可知道主角居然就是单星回自己,那些经历,在沈岁进眼里,一下全部不一样了。那成了单星回,有血有肉的痛苦和欢乐,是真真切切、真实发生在他身上的人和事。   距离最早一封信的时间,已经过去快四年了。   整个故事,开始在沈岁进的脑中进行重组和诠释。   到最后,她竟绝望地发现,其实文章一开头,胡小刀的背井离乡,就隐喻了单星回的远走。而胡小花,竟指的是陪伴了单星回整个童年的花卷。   故事里的胡小花,客死在了异乡——所以花卷是在香港,为它这短暂的一生,划上了句号吗?   一打高五十公分的信纸,写的全是单星回自己的人生。   他在把他的心,彻彻底底地剖开来给她看。   而她,在漫长的时光里,一直被屏蔽了信号,听不见、看不见他任何的心声。   沈岁进的心快痛死过去了,为什么那些最艰难最彷徨的时刻,她没有及时地收到这些信……   而全文的结尾,胡小刀有生之年唯一的心愿,竟是能再见山溪一面。   她就是那个山溪姑娘啊……   傻而不自知。   窗外鸟鸣幽幽,沈岁进把自己压抑的哭声,躲藏进被子里。   那种被人一生所追求着,放在心尖上挚爱的珍重,让她潸然满面、痛哭不已。   原来被人好好爱着、珍惜着,是一种这样既叫人酸胀、又让人感动的感觉。   她好想此时此刻,就大声地告诉单星回——   其实她也是的,她一直都这么喜欢着他。   山溪姑娘不是对胡小刀没有感觉,而是山溪姑娘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胡小刀的任何音讯。   她失望地以为,胡小刀,再也不会记得她这个朋友了。 第52章   沈岁进的生物钟彻底紊乱了。早上七点睡,下午四点起,期间梅姐来敲过几次门,都没能叫醒她。   等她睡醒下楼,梅姐正在厨房里淘米。梅姐看见她的两只金鱼泡泡眼,吓了一跳,问:“昨晚玩电脑通宵了?你爸就不让你学点好,电脑瘾忒儿大。”   父女俩,没一个让人省心的。沈海森只比沈岁进早起了一个小时,下午三点起来的时候,随手切了点冰箱里的法棍放在嘴巴里嚼,就又出门去了。   这个点吃饭,显得不三不四,梅姐就说:“我给你榨一杯樱桃汁吧?这会儿大连的樱桃产得特别好,VC含量还高,适合熬夜后喝。今天晚饭我早点烧,再过一个小时,咱们就吃晚饭。”   沈岁进倒了一杯冷水壶里的凉水,靠在冰箱的柜门上,和梅姐闲聊:“梅姨,你知道我家原来在老平房那块儿的段阿姨,她快回来了吗?”   梅姐手上,上上下下沥着淘洗好的米,说:“是叫段汁桃吧?谁会不记得她呢,人挺好,心还热。最重要的是,你当时老上她家叨扰,人家多喜欢你啊,见着你就眉开眼笑的,一点儿不嫌被打扰。我也放心你跟着她家,对了,你昨天说,他们家单星回回来了?”   沈岁进被梅姐点了一下,心虚地调整了一下靠姿:“嗯,他回北京有个夏令营,段阿姨和单叔叔他们订了半个月后的机票,要晚点儿回来。”   梅姐有种一眼看穿,却看破不说破的心态。   怪道呢,小进这丫头最近几天,天天那么晚才回来。   打小,她就和单家的小子特别有话聊。   梅姐说:“噢,他们家要从香港搬回来了呀?还住老平房那块儿吗?”   沈岁进:“看校办的安排吧,按照单叔叔今时今日的学术地位,京大肯定不会那么埋汰他。再说,他们家,他舅舅一家现在住着呢。”   听着单星回的意思,他舅舅和他姥爷比较难缠,到时候愿不愿意把房子腾出来,都是一件难事。   梅姐把沥好水的米,用手侩进电饭锅的内胆,说:“是也会给他们批咱们锦澜院别墅的意思吗?今年六月,是有好几个老教授退休,把房子腾了出来,我有时候买菜路过那几幢,现在还在重新翻修呢。段汁桃她娘家哥哥也搬北京来了啊,我没往那块走动,倒是很少听到风声。”   沈岁进的脑子里,浮现出单星回一提起他舅舅,就咬牙切齿的样子,再一想,就是因为他这离谱的舅舅,他们这么多年才没有通上信,一时之间,心里颇有点儿同仇敌忾了。   “单星回他舅舅是个混蛋,这么多年住单星回他们家,连声招呼都没和段阿姨打过。”   梅姐侧目惊叫:“什么?!”   沈岁进话里的意思,不就是段汁桃的娘家,上赶着来北京占段汁桃的便宜吗?什么叫住了这么多年,连声招呼都没打?说直白一点,那不就是非法入侵吗……   沈岁进恼火地说:“他舅舅从中作梗的坏事儿可不少,坏死了。段阿姨还从小就受她哥的欺负。”   她在心里算了一下,单大舅舅,可算是把单星回、段汁桃还有她,给全部得罪完了。为了收信这事儿,沈岁进觉得自己,能把对单星回舅舅的好感全部败完。就算那人是单星回的亲戚,沈岁进打算一点都不跟他客气。   两人说话间,陆之瑶抹着眼泪进了门。   下午的太阳,把她晒成了一根胡萝卜,浑身上下红透了。   陆之瑶从外面进来,经过几天的适应,已经能记得,进门前主动换上拖鞋了。   她一只手上捧着一个装着教案的牛皮纸袋,另一只手,则不断地去擦拭自己眼睛里溢出的眼泪。   沈岁进见状,问她:“小陆,你怎么了啊?在外面碰上了什么事儿了吗?”   陆之瑶又气愤又羞愧,咬着下唇说:“我把自己车给弄丢了。公交车站里这里远,干妈就让我每天骑自行车去公交车站,再把车,锁在地锁那儿,等我下午家教完,再骑回来。可恶的小偷,不仅偷了车,连锁车的铁链子,都没给我留!”   陆之瑶做完今天的家教,本来还觉得自己经过两天的适应,已经能对家教内容布施得比较得心应手了。跟着她学中文的小朋友,也愿意和她敞开心扉开玩笑了。一切都在好起来,甚至今天她下公交车的姿势,还是愉悦的跳跃动作。   谁知道,原本在公交车站右手边,锁在地锁上的自行车,不翼而飞了。   陆之瑶心慌极了,自己做一个月家教挣的钱,可能都赔不起沈岁进爸爸的一辆自行车。   那是一辆进口男式自行车,车轴不知道用了什么构造技术,比一般的自行车,骑起来,更顺畅、更省力。   陆之瑶觉得自己骑上去,风从衣服下摆灌进身体,撑大了身材,显得整个人魁梧威风极了。   站在空荡荡原地的陆之瑶,傻眼之余,环顾四周,发现路人们行色匆匆,似乎都在各自奔忙着,这让她有一种求助无门的无助感。   陆之瑶找路边小商店的老板,打听管这块儿的片警在什么地方,生平第一次进了派出所。   可惜民警似乎对市民被扒窃的糟心事,一点儿都不上心,甚至见怪不怪,敷衍地质问陆之瑶:“你确定是被偷了吗?你有证据是被偷了吗?你什么都不确定,就来这报警,如果情况不属实,就属于报假警,你要负法律责任的!”   在那声声凿凿的逼问之下,让陆之瑶产生了自己才是一个小偷,正被警察严厉拷问的错觉。   所以,民警这话的意思,是打算能吓退一个是一个,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   陆之瑶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觉得自己找到自行车是彻底无望了,她一个外地人在北京,能依靠谁啊?   可陆之瑶有着一颗充满力量的虎胆儿,民警越是这样吓她、为难她,就越坚定了她要报警立案的决心。   被扒窃的人是多,警察也确实不能够每一件都管得上。但至少从她踏进派出所那一步开始,她就没打算空手而归。最起码,她之前还特地用心记了一下,这辆车两个脚踏板之间的编号,为的就是万一发生什么小概率事件,还能做到有迹可循。   陆之瑶在派出所和民警斗智斗勇,强硬要立案的态度,让民警觉得她还真不是好随便糊弄的善茬。几番纠缠下来,民警还是硬着头皮,给陆之瑶录了口供,立了案。   不过就算立了案,在派出所经历了这一段,陆之瑶大约也明白,找回自行车是没什么指望了。   满世界,真心想帮她找自行车的,恐怕只有她自己。无论别的什么人,哪儿有什么真心呢。   陆之瑶情绪低落地回到沈家,可刚一进门,眼泪不知怎么就委屈地溢了出来。   她是这家的客人,她能感觉得出来,原本自己就有点儿讨这家人的嫌。现在她又弄丢了他们家的自行车,这下,他们是不是更该恼她了?   一想到这,陆之瑶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沈岁进听了她说的事情原委,耐心安慰她:“一辆自行车,丢了就丢了呗,又不是不能再买。你也别太当回事,是小偷偷车恶心人,你再把自己给气坏了,不值当!”   梅姐鲜有和善之色,也轻声对陆之瑶说:“你这孩子,别把你干妈他们夫妻俩想得那么小心眼,为了一辆自行车,还不至于怪你。毕竟谁也不想被偷东西不是?”   陆之瑶从小到大,从来没接受过这样的教育:丢东西,是可以不被责骂,甚至是可以被原谅的。就连最疼爱他的舅舅和舅妈,都会为了她丢掉原本该交的四十块补课费,而时常凝重着脸色,一遍又一遍,不放心地叮嘱她:下回不许再丢了啊?   那种不信任,何尝又不是一种二次伤害呢?   陆之瑶眼里的泪,不但没有被沈岁进和梅姐的安慰话语止住,反而彻底汹涌了一次。   陆之瑶暗暗下定决心:将来她一定要变得很有钱!这样,她的孩子丢了东西,她就可以满不在乎孩子丢了东西后,是不是该被责怪。   她甚至还会用那种,丢了就丢了呗,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好好去安慰孩子丢失东西后的慌乱惶恐心情。   只有丢过东西的人才懂,其实最着急和难过的,是丢东西的人自己。而旁人毫无意义的指责,只会加剧当事人晦暗的心情。这种行为,不仅会伤害彼此之间的感情,还对找回东西没有任何意义。   丢失的东西,不会因为几句过嘴瘾的谩骂而自己长腿回来。可丢了东西的孩子,却会因为这种无意义的过分指责,从而变得懦弱和胆小。   兴州的老家,和沈岁进的家,两个风格迥然不同的家庭,形成了剧烈鲜明的碰撞冲击。这种撞击,在陆之瑶的心里,埋下了一颗善良的种子。她更愿意,成为后者,从容而淡定地去处理,人生中不断突发的棘手难题。   果然,傍晚,等沈海森和徐慧兰陆续回到家中,他们听了陆之瑶丢自行车的事,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还邀请陆之瑶,明天和他们一起去自行车市场,挑选一辆适合女生骑的女士自行车。   徐慧兰说:“明天上午吧,我请半天假,去市场重新给你沈叔叔买一辆自行车。瑶瑶你也一起去吧,干妈也给你买一辆,校园比较大,很多学生也都爱买一辆自行车,骑车去上课。”   沈岁进刚考上大学的时候,徐慧兰也这么说过,要给沈岁进买一辆自行车,在京大里穿梭骑行。可沈岁进自从爱上了跑步,就更喜欢步行了。   于是徐慧兰就把那辆自行车礼物,换成了一个最新款的MP3。这个MP3,成为了沈岁进每天晨跑的必备品。   陆之瑶望着沈岁进,想拉她也一起去,毕竟她在这里,只认识了沈岁进这么一个同龄人。   没想到,沈岁进却微红着一张脸拒绝了:“明天上午,我准备去图书馆学习,小陆,你和徐阿姨我爸他们去吧。”   要命,他们早上准备几点出门啊?别撞见单星回刚好在门口等她才好。   沈岁进在心里急眼了,心眼一下子多长了七八个,正愁该怎么和单星回通气儿,让他明天早上避开徐阿姨他们。   陆之瑶说:“小进姐,我今天在小混血的家里,玩上了电脑。他帮我注册了一个Q/Q号,你有Q/Q号吗?有的话,我一会儿加你好友吧,我的好友太少了。”   陆之瑶点醒了沈岁进。   对呀,单星回说今天去买电脑,拉网线装宽带,一会儿她可以上Q/Q看看他在不在,在的话,他们就直接在Q/Q上联系。   解了燃眉之急,沈岁进拨弄碗里米饭的动作从容了许多,甚至有闲心和陆之瑶扯两句:“小陆,你家教还顺利吗?”   这几天她忙着出去约会,还没问过她,找的家教工作,做的怎么样。   陆之瑶一下子兴奋起来,孜孜不倦地说:“那个小混血可太逗了!他爸妈工作忙,家里请了三个保姆,一个专门管做饭、一个专门干家务、另外一个专门负责看着他,带他出去玩。刚去他们家,我都惊呆了,还以为那三个老阿姨,是这家的长辈或者亲戚什么的,派头摆的可大了!结果那么大的房子,让这些保姆住的也太痛快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显然忘了正在厨房里煨汤的梅姐,也是这家的保姆。   梅姐耳朵向来尖,不过几天相处下来,大致也知道陆之瑶是个心直口快,有些缺心眼的孩子。她说这些,并不是含沙射影针对她,梅姐便也不把这些话当回事。   “三个老保姆,坏着呢!吃点东西都要抢起来打。平时小混血傻里傻气的,被三个老刁妇哄得死死的,坑他呢,他还不知道!我去了两天,小混血好像跟着我,长了点心眼。他知道带他的那个保姆,最不待见我,可能觉得我才认识他两天,就把小混血的童心给彻底收服了,吃味儿吧?那个保姆就老给我设坑。我在小区门口被拦下的时候,门口的保安给里面打电话,老保姆故意说不认识我,害我被堵在大门口进不去,上门家教的时间都迟到了。那个保姆当天就和小混血的爸妈告状,说我没有时间观念,不牢靠。小混血说自己当时很给力,帮我努力伸张了一下正义。今天我上门的时候,小混血就蹲在小区大门口等我,把我接进去。”   沈岁进觉得这姑娘可真不容易,才来北京没几天,又丢车、又被人坑,在外头这是碰了多少钉子啊?   徐慧兰皱着眉说:“瑶瑶,你要是做的不开心,就换一家做,在外头别叫人欺负了。你这是去挣钱,不是去受气,没必要被这种无关紧要的人伤害。”   一些上了年纪,素质差的人,徐慧兰不是没接触过。就跟徐慧兰经常在办公室,接到印刷厂之间的互相举报电话一样。   明明都是印制盗版侵权的作品,来投诉举报揭发同行,搞恶性竞争的人,可理直气壮了,甚至还会威胁徐慧兰,要是不尽快把这个举报受理了,他还要亲自上出版局闹。   人心之恶,经历见识得多了,难免会麻木和冷漠。   陆之瑶却越挫越勇地说:“不会呀!我就喜欢看着那几个保姆,不喜欢我,却又干不掉我的样子,我这心里可痛快极了!我挣的是自己的辛苦钱,我本分不去害人,谁在我面前上蹿下跳,我就把她当只马戏团里的猴子来看。我不和钱过不去,一边看猴儿戏看热闹,一边还能挣钱,多好玩儿呀!”   几个可恶的保姆,越是给她使绊儿,她就越是要和小混血玩儿得好,把小混血的心收拾得服服帖帖,唯她马首是瞻。   她倒是要看看,在小混血的家里,谁能笑到最后。   陆之瑶自小就有一股昂扬的斗志,跟她的妈妈何薇一样,是只浑身带刺的刺猬。谁要是冒犯到了她们,她们就会把身上最尖锐的刺,狠狠扎进敌人的皮肤里,让她们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   吃过晚饭,陆之瑶和沈岁进一起上楼。   陆之瑶跟着沈岁进进了房间,因为她想加上沈岁进的Q/Q。   沈岁进打开电脑,登上Q/Q,由于陆之瑶坐在她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Q/Q界面,她就不好意思专门去看看单星回在不在线。   陆之瑶报上了自己的Q/Q号,沈岁进输入对方的号码,发送了好友请求后,站起身,腾了位置,让陆之瑶到电脑面前操作。   陆之瑶注意到沈岁进的电脑桌面,是一位美丽的女士和一个漂亮小姑娘的合照,马上说:“小进姐,这是你亲妈吧?好漂亮啊!干妈说你妈妈是个特别了不起的科学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标致的科学家。这上面的小女孩是你吧?你小时候就这么好看,真是一路美到大!”   美是有一定基因遗传的。陆之瑶在兴州,可从没看过长成沈岁进这样的大美女,明明同样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但沈岁进已经出落得和仙子一般,周身上下,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飘仙气。   陆之瑶觉得平时追她的人,一定特别多,就问:“小进姐,你平时是不是收到特别多的情书啊?”   沈岁进熬夜看完那些信的眼睛,现在还肿泡着呢。被陆之瑶这么一说,沈岁进的眼睛,就不由自主的,心虚往床头柜的纸箱那边瞟。   陆之瑶漫不经心地跟随她的视线,张望而去。   看见床头柜上,一箱子快要溢出来的信封,愣住,咽了咽口水,试探地问:“不会吧……?那些,都他妈的是情书?!”   实在没忍住,爆了一句脏话。   陆之瑶看沈岁进的眼神,简直是在看外星生物,目光饱含深意:沈岁进这个女的,魅力也太他妈恐怖了……   谁啊?谁的青春期,配收到这么数量惊人的情书?   就是李白在世、当代柳永,搜肠刮肚,也骚不出那么多封情信吧!   很快,陆之瑶心里暗赞的那个“当代柳永”,看见沈岁进的头像亮了起来,就在Q/Q上呼叫沈岁进了。   沈岁进看见,是那个蓝色兔子的头像,在电脑屏幕下方闪烁,尴尬地咳了一声,“小陆,你还玩电脑吗?不玩的话,我想用电脑查点资料。”   陆之瑶点头晃脑地说:“啊,我没事儿了。哦,好像小混血找我……”   小混血的头像,也是Q/Q系统上的蓝色兔子。陆之瑶把电脑屏幕里,并排站立的两只企鹅号搞混了,随手就点开了那个跳动闪烁的头像。   聊天界面打开——   【信看到第几封了啊沈小姐?:)】   陆之瑶没想到正主这么快就现身了,空气里瞬间漫布了八卦的味道……   迅速瞄了一眼对方的Q/Q昵称:星辰。   啧啧啧,陆之瑶在心里连啧三声,足矣用来形容此刻,她对眼前这一幕的感想。   对方马不停蹄又发来了新消息:【明早给你带杯美式,还是拿铁?】   陆之瑶没眼再看下去,连忙起身退位让贤,还特别正气凛然地告辞:“小进姐,你多注意休息啊?熬夜对颜值有影响。”   特地指了指自己的下眼眶,意思是:谈恋爱熬夜聊天,容易长熊猫眼。   沈岁进整个人“噌”的一下,就变成了煮熟的红虾子。   嘴巴里话都说不利索,哼哼唧唧地赶人:“啊哈~哦,好。”   出了门,带上锁,陆之瑶又偷偷地撬开一丝门缝,黝黑的眼睛从缝隙里露出来,笑嘻嘻地说:“小进姐,你喜欢大文豪这款啊?真能写!没见过这么能写情书的,一纸箱!”   沈岁进被揶揄的,顺手就抄起了电脑桌上的废纸巾,砸了过去。   可惜陆之瑶眼疾手快,“啪”的一声,关上门,躲过一劫。   沈岁进的手指,还有点不太习惯键盘,打字速度不算快,回复道:【冰美式吧。你今天装好电脑了?】   单星回的打字技术肯定特别好,一秒就发来了:【装好了。】   星辰:【给你推个好友。】   沈岁进:【谁啊?】   星辰:【强哥。】   沈岁进:【哦。】   星辰:【不在线啊,回头我让他加你。】   沈岁进:【哦。】   星辰:【沈岁进,你是不是打字不太行啊?】   哦、哦,多打几个字会死吗?   沈岁进特地选了个白眼的表情进行发送:【白眼表情】   星辰:【当我没说……越说越没字儿。】   随后,Q/Q语音无缝插了进来,把沈岁进吓了一大跳。   她长这么大,还没跟除了亲人以外的男孩子,聊过语音电话呢。   好尴尬,甚至有点儿窘迫,犹豫着不敢接。   真的好奇怪,为什么一个语音电话,都能让人脸红心跳啊?   这就是谈恋爱的感觉吗?   莫名其妙,动不动就赤耳脸红,心脏砰砰乱跳。   沈岁进插上电脑耳机的插头,戴上耳机,鼓足勇气,点击了接受语音。   单星回松懒的声音,像酥酥麻麻的微电流一样,轻轻抚弄着她的耳朵。   单星回说:“这么慢呢?上北极去了,才回来啊。”   如果是平时,沈岁进一定又凶又锤地怼了回去。可语音电话,好像天生就有一种控场能力,它让沈岁进不自觉地温柔了腔调,甚至连骂人的话里,都带了一丝丝撒娇的音调:“你才去了北极~你丫被冻成了冰棍儿吧!~”   是不是每个人,第一次和心动的人聊语音,整个人的说话语气,都会变得特别不像平时的自己?   和他第一次语音的感觉,好奇妙啊。 第53章   沈岁进听到他身边,时不时传来小孩儿的捣乱声音,问他:“谁啊?你那儿是在娃窟吗?”   单星回在电脑前,两只拳头夹住段扬的脑袋,不让他往电脑面前凑,用烦死了的语气说:“小屁孩儿,我表弟。今天家里装电脑,他特兴奋,想玩Q/Q游戏上的连连看,一直在我这跟我磨呢!”   段扬听他跟沈岁进告状,理直气壮地凑在单星回的麦前抢话:“请问是沈岁进吗?你快帮我治治我二哥,这么大人了,还跟小孩儿抢电脑玩呢!下午电脑全部弄好,他就一直蹲在电脑面前等你上线,一点儿都不让我。”   段扬委屈极了,平时他就喜欢玩电脑,可电脑实在太贵了,得五六千块一台,自己只能在学校每个星期一节的微机课上,玩上四十五分钟。知道单星回今天要给家里装电脑,段扬一整天就跟在单星回的屁股后面转悠,还跟单星回讨价还价,今天装好电脑,必须让自己玩够一小时。   可单星回拒绝说:“我办正事儿呢,等我办完正事,再看看有没有空档让你玩会儿。”   于是段扬就蹲点在单星回边上,除了上厕所和吃饭,其余时间,一步也不离地守着电脑。   馋死他了,二哥守着电脑,什么游戏都不玩,看着也没什么正事儿啊?   他看着单星回在网页上下载了Q/Q,怂恿着单星回帮自己把Q/Q游戏也给装到桌面上。   段扬诡异地看见,他二哥登录了一个女版企鹅号。   段扬瞪眼,侧目说:“二哥,你是女装大佬吗?还申请了一个女生版Q/Q号?”   好雷啊……雷焦了的那种。神话人物一样高大的二哥,居然还有这种“特殊”癖好?   单星回瞭了他一眼,吊儿郎当地捶了一下他的额头,“闭嘴。安静是一种美德,知道不?多看多听,少说话。这世界大多数人,都是死于话多。”   段扬捂着额头上的包,敢怒不敢言,觉得他二哥真是暴君,稍一不顺心,就要拿武力来镇压制裁他。   单星回登录了Q/Q,目标很明确,直接在沈岁进的Q/Q好友列表里,搜索到了那个叫“哲”的号码。   哲的个性签名:海阔天空。   在各种狗屁不通的非主流文字滥觞的时代,单星回点评:这人装逼还挺一流,至少没那些神神叨叨的一堆废话。   不过单星回的魔手,还是一刻都没犹豫地把他拖黑了。因为滞后的Q/Q消息弹出了“哲”发来的一条消息——   【小进,周末有空吗?周末我没实习,可以带你去图书馆温书。】   单星回面无表情,心里却被膈应的一万头草泥马,万马奔腾。   退出聊天界面,右键拉黑好友,一顿操作下来,单星回整个人神清气爽。   拜拜了您嘞,刘师兄。   段扬看的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拉到地板上:“我靠!二哥,这他妈是那个收信女主角——沈岁进的Q/Q号?”   所以,他刚刚拉黑的,是他的情敌??   段扬惊呆了,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他二哥哪儿来的沈岁进Q/Q密码啊?   想到单星回似乎无所不能,段扬大胆猜测说:“二哥,你不会已经牛逼到成为黑客,能破译任何人的Q/Q密码了吧?”   嘤嘤嘤,瑟瑟发抖,本来还想加二哥的Q/Q好友呢,现在不敢加了。万一被他破译了密码,自己在Q/Q上和班级里的女生打情骂俏的事,一定会被二哥的这张贱嘴抖落出来。   单星回斜他一眼,吓唬他:“你这是在Q/Q上偷偷充了多少Q币啊?”   段扬嘻嘻哈哈的不敢接腔。   Q币没有,班上小女生的号,倒是有一堆。有几个,还特爱在Q/Q上找他聊天对骂。每回一上线,不斗上几句嘴,段扬都觉得没意思。   沈岁进听到段扬缠着单星回哼哼唧唧的,觉得可怜死了,就说了单星回:“你多大人了,还跟小孩儿抢电脑?赶紧下线吧你。”   单星回特别有理地说:“老子掏的电脑钱和宽带费,凭什么我要当冤大头啊?”   段扬继续在沈岁进面前扮可怜,连称呼都狗腿的变了:“二嫂,你瞧瞧,这都还没结婚,他就不听你的了,这男朋友,还能要吗?”   啧啧,谁说小孩儿就单纯啊?攻心计玩得可溜了,知道谁才是大腿可以抱。   单星回本来想海扁他一顿,但被他那句“二嫂”叫的特别顺耳,春风拂面似的,转而丢给他一个,你小子还挺懂的鼓励眼神。   沈岁进被段扬一声“二嫂”,喊得耳垂都快滴出血来,赶忙撇清关系说:“嗳,你别乱叫,我和你二哥只是同学。”   段扬:“哦~~~那种可以互相交代Q/Q密码的‘同学’!~”   沈岁进不禁逗,羞恼地喊麦:“单星回,你下不下啊?明早不约了。”   单星回抓住重点:“不是说去图书馆吗?怎么不约了啊?”   想起来遭他拉黑毒手的刘哲,沈岁进不会是要和他上图书馆吧?   沈岁进:“我爸和徐阿姨明早去自行车市场买车,不知道他们几点出门,我怕被他们撞上。”   单星回不高兴地说:“撞见就撞见呗,我正好打个招呼。”   这话说,就跟“我正好和老丈人、丈母娘打声招呼”似的。   沈岁进掀了个白眼,他还真是一点儿不避嫌啊?   “不约了吧,回头也不知道他们几点回来。左右下星期还开同学会呢,我们到那时候再见吧。”   单星回抗议道:“那不行!你答应了我的,欠着我呢!明天不行,就后天。”   没天天见,已经算是他对她的仁慈了。   他打算在她去瑞士之前,多努努力,加把劲儿,使劲在沈岁进面前刷存在感。别到时候她去瑞士玩儿了半个月,回国就把他让她思考的事,全都抛诸脑后。   到时候,他可不想听见,他问她,沈岁进你想好--------------丽嘉了吗,然后她给他来句:想好什么啊?那种无语场面。   他必须让沈岁进一点儿赖皮的机会都没有。   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黏人啦?沈岁进想不通,以前单星回没心没肝的,放学去操场打篮球都不跟自己打声招呼,现在黏黏糊糊的,像只小尾巴,她去哪儿,他非得要跟着似的。   “唔,那明天再说吧。”沈小姐得意的时候,特别爱卖弄自己的矜持,她特愿意多享受一会儿,这种被人追着的滋味儿。   谁叫单星回以前那样对她呢?好像对她一点儿不心动似的,下了课,只顾着去和陆威他们打篮球。   这就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   初三八班的同学会,因为有一群家庭条件特别牛掰的同学,这场自初三毕业以来,人最齐的同学会,包下了后海那条酒吧街上,生意最俏的酒吧。   一晚的包场费用,据说是当时金融街上高级白领的半年工资。   薛岑开了她爸的吉普,下午两点,就到沈岁进家门口了。   梅姐见到薛岑,就盯着她好好端详一番,说:“瘦了。小薛,你最近怎么不爱上家里来找小进玩儿了?”   沈岁进在房间听到楼下汽车发动机熄火的声音,就知道是薛岑来了,冲下楼,招呼她上楼去衣帽间帮自己挑衣服。   薛岑给梅姐带了自家保姆做的黄桃罐头,说:“梅姨,这是我家吴阿姨做的黄桃罐头,去年你就夸好吃。昨天下午,吴阿姨从水果市场买了两大箱的黄桃,吃了晚饭,就在院子里削黄桃皮,削到月亮都长到头顶了,我家吴阿姨才全部收拾好。她连夜熬了一堆的黄桃罐头,今早我起来的时候,我家的冰箱,全部都被玻璃罐塞满了。你尝尝,刚做的,可甜了。”   薛岑把四瓶黄桃罐头用毛巾捂着,装在袋子里,送到沈岁进家的时候,罐头还是冷的,玻璃罐子的瓶身上,冒着一串串的冰水珠。   “你这孩子,每回来都要给我带东西,下回不许带了啊?老破费你的,梅姨心里怪过意不去。”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谁会嫌礼多呢。   梅姐觉得礼轻情意重,这是小薛这孩子,会做人,看得起她这个人。   这么懂事又大方的孩子,她和沈岁进处,梅姐一万个放心。   “嗐,都是一点儿吃的,您跟我客气什么。”薛岑可不傻,沈岁进家,梅姨可谓是大总管般的人物,就连沈岁进的亲爹和后妈,都得经常听这位大总管的打点。   薛岑娇滴滴地对梅姐撒娇说:“梅姨,好久没吃您做的桂花凉糕了。我上回给你带的蜜渍桂花糖还有吗?有的话,帮我在凉糕里侩一大勺,我要齁甜齁甜的那种!您做的凉糕,天下一绝!”   沈岁进都快被薛岑这阵彩虹屁给听吐了,薛大小姐,可真会掐准梅姐的命脉啊?   梅姐最喜欢别人夸她手艺好。夸得越起劲,梅姐就越有一种迷之自信,成天在家里研究各种创新菜,这可真要了他们一家的老命……创新是好,但大多数时候,梅姐开发的新菜品,都是毒到不能再毒的黑暗料理,让人看见就有窒息感的那种。   想起来,薛岑每来她家一次,他们家就得跟着遭一次罪,沈岁进赶紧打住她的彩虹屁,抢救说:“赶紧上楼吧,卷发棒我都插上电了。”   趁着梅姐还没开始激情澎湃地开始炫技,沈岁进果断先把薛岑给抓上楼。   两人进了沈岁进的衣帽间,薛岑先转去沈岁进的首饰柜,趴在展示首饰的透明玻璃柜上观察,“最近你首饰添得不多啊?”   十八岁成人礼过了那阵儿,薛岑可是记得沈岁进在疯狂攒珠宝。   据说沈岁进的妈妈,每年生日的时候,她的外公都会给她妈妈定制一个高级珠宝。这些珠宝,在沈岁进十八岁成人礼的时候,由她的外公外婆拎出一个鳄鱼皮的硕大首饰盒,当众展示过。   她可真是一位公主,就连获得的珠宝,都是有传承意义的那种。   薛岑的妈妈是一位珠宝设计师,薛岑便懂一些宝石相关的皮毛。   那个墨绿色鳄鱼皮的五层首饰盒,一亮相,就吸引了在座宾客的注目。   里面一共摆放了二十三样珠宝首饰,沈岁进的外公,一直坚持送到沈岁进妈妈结婚前的最后一个生日。   琳琅满目的珠宝里面,有温润低调的珍珠,也有价值不菲的五大宝石,还有一些克拉数惊人的彩宝。   薛岑记得,光是那枚四十几克拉的,无烧皇家蓝水滴形蓝宝石,就价值连城。   那是沈岁进妈妈在二十三岁时收到的。这颗无论从净度还是切工来说,都堪称完美的蓝宝石,被做成了一顶尚美款的皇冠,蓝宝石就是这顶皇冠最耀眼夺目的主石。它甚至有好几种佩戴方法,可以摘下来做胸针或者戒指。   据说沈岁进的妈妈,和她爸婚礼当天,就是戴着这顶蓝宝石皇冠出嫁的。   平时知道沈公主特别富有,但那次可真算是开了眼,亲眼见证了什么叫壕无人性。光那一箱珠宝的价值,就足够三代败家子,尽情挥霍。   妈妈留给她的这箱宝石,打开了沈岁进收藏宝石爱好的大门。薛岑记得,刚过完生日,沈岁进就找她妈帮忙,一口气跟国外定了好几颗红宝石、蓝宝石的裸石,甚至连南红,都已经打听上了。   薛岑问她:“你买这么多干嘛啊?你妈不是留给你很多吗?”   沈岁进淡定又苦恼地告诉她:“我收的租金一直放在卡里没地方花呢。这几年通货膨胀有苗头了,我着急钱放在银行里贬值,就投资一点高品质的珠宝,当做保值升值了。而且,从我十八岁成年的这个月开始,每个月还能从我妈留给我的信托基金里面,领一笔钱。这笔钱闲下来,我打算跟着我爸做点成长型的股票。”   薛岑还没有理财观念,她爸给她多少生活费,她都能精准地在下一个生活费收款日前,全部造光。   薛岑震惊道:“你这是财富自由了?这世界还有人嫌钱多的没地方花呢?”   沈岁进说:“今年下半年你十八岁生日,我也送你一颗宝石吧?你和你妈说,让她给你选,你选好了,到我这报销。”   沈岁进对待朋友,向来壕无人性。   薛岑连连摆手拒绝:“别别,咱们虽然门不当户不对,但是好歹咱们精神平等啊!你生日,我只送了你一套化妆品和一瓶香奈儿五号,这还是从我爸那预支了两个月的生活费买的。你送我那么贵的东西,我又送不起你那么贵的。咱们就别来这套了,谁也不占谁的便宜,多好啊!”   沈岁进想过的,为什么明明她和薛岑两个人当初交过恶,但最后,她却和她成为了最好的朋友。那是因为薛岑这个人,品质底子里,极其正直。她特大方,而且一点不爱占人便宜。就拿两个人经常去咖啡厅喝下午茶一样,但凡沈岁进这回掏了钱,下一顿,一定是薛岑上赶着去买单。   这样一路走来,却仍能清醒自持的友谊,处起来,可太舒服了!   沈岁进不会在外人面前显摆自己的财富,但对待她看重的朋友,一掷千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薛岑宠她,她就加倍地把薛岑宠回去。   珠宝她不要,沈岁进就改送一套化妆品和一瓶香水。只不过同样的礼物名目,沈岁进送的是当年限量版的化妆品,和娇兰每年全球限量的高级定制香水。   虽然总价比薛岑当初送她的,会高出几十倍,但这一点儿不耽误沈岁进对薛岑耍赖皮。   她理直气壮地说:“我生日的时候,你不是送我化妆品和香水吗?”眨眨眼装无辜:“我送的也是呀!你瞧,化妆品、香水!”   薛岑晕倒:“公主,我肉疼~谁他妈花大几千买一瓶香水啊?人傻钱多,下回真不许你乱造!你不心疼你的钱包,我还心疼呢!”   沈岁进:“嘿嘿……知道啦。”   *****   薛岑化妆特别厉害,用一个词来形容她的化妆技术,那就是有效化妆。   薛岑化的妆,是天生长在脸上似的,叫人觉得一点儿不违和,甚至让第一次见到她的人,觉得那就是她的天生丽质。   沈岁进平时自己对着镜子瞎鼓捣,大多数时候,都是无效化妆。妆面太菜,就跟一张面具似的,仿佛风轻轻一吹,随时会把这个妆容面具,从她的脸上吹走。   妆容和脸,是剥离开来的,达不到水乳交融的状态。   今天开同学会,薛岑早就手痒了。   同学会时间刚定下来,这周二晚上六点,薛岑就给沈岁进打电话,通知她,自己当天要给她做一个惊艳全场的妆造,以镇一镇初三八班,当年的那些妖魔鬼怪。   初三的时候,单星回和陆威都已经转学走了,沈岁进便曲高和寡的被晾在那儿。   可能很多人会以为,沈岁进这样家世好、长得还贼漂亮的女孩,肯定身后一大堆人追。其实不是的,相反,那些男的,一听到沈岁进的家世,吓得拔腿就跑。   年纪小的男生,只顾着玩儿,一群二世祖,还真看不上这样家世处处压自己一头的女生。他们肤浅的觉得这样家庭出来的女孩儿,娇滴滴的,难伺候死了。偏偏平时,沈岁进在班上,就是天生一张物欲达到满足后的厌世冷脸,更加显得难以接近。   日久天长,沈岁进便在附中有了一个外号:沈谪仙。   可这并不是什么好称呼。   神仙是不用吃饭、喝水、上厕所的,周身仙气飘飘,尔等凡人,瞻仰个啥,还不速速避让?   于是,沈谪仙的桃花运,其实一直是不怎么旺的。就连班上颜值水平尚不及沈岁进一半的女生,都已经谈过了一两段的恋爱,沈岁进还是一只恋爱小白鸟。   那些女生,仗着沈岁进不受班上和学校里的男生欢迎,有时候就故意在沈岁进面前,和男生打情骂俏。还时不时顶着被教导主任抓包的风险,化妆、抹指甲油,故意搔首弄姿的在沈岁进面前晃悠。   连甩头发的姿势,都透着一股炫耀的味道:你瞧,我可比你吃香多了。   她们会躲在背后,酸里酸气地议论沈岁进:“她呀,也就长那样吧。不是男生喜欢的菜,咱们这种,才受男生欢迎呢。”   薛岑讨厌那群丑人在沈岁进面前作怪,她今晚一定要替沈岁进好好打扮一番,去杀一杀那些丑八怪的锐气,让她们知道,什么是美貌降维打击。   “你先敷个面膜,脸有点暗沉啊,最近经常熬夜吗?”薛岑端详着沈岁进的皮肤状态,问道。   “还好吧。”沈岁进撒谎,面不红、心不跳。   熬夜这个问题,梅姐天天都会问一遍:“小进,你昨晚是不是又熬夜了啊?今天早上又没起来晨跑”。   沈岁进已经练就铁面神功,回答的标准,非常统一,一律是:“还好吧”,这三个字。   薛岑才不信她呢,沈岁进的皮肤天生特别好,一点瑕疵都没有。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她的脸这么暗沉过。   薛岑让她坐在梳妆台前,帮她用发箍把额前的小绒毛全都撩起来,“是不是和单星回天天聊Q/Q,聊到很晚啊?每天看你俩一直在线,就前天,我和游一鸣玩Q/Q飞行棋,好像玩到晚上一点多,你俩还在线。邀请你俩进房间一起玩,你俩还装死,一个都不回我们。”   前天晚上啊……哦,单星回给她唱粤语歌和吹口琴呢。   唱了一首区瑞强的《两小无知》,又吹了好几首蓝调口琴。   沈岁进问他:“你怎么吹蓝调的呢?听着有点儿伤感和沧桑,特别是深夜,听这样厚重的音调,会让人想哭。”   单星回说:“那下回给你吹半音阶的,俏皮活泼一点儿。但是,公主,咱能不能白天再吹啊?这院儿里的隔音巨差,我怕下次再大半夜给你吹,隔壁邻居要提着菜刀上门找我。”   谁叫他白天只顾着和陆威去打篮球,又忘了她呢。   吹一晚上的口琴,唱几嗓子歌儿,给她赔罪不过分吧?   沈岁进回想起这些的时候,唇角会不自觉地扬起傻气的笑容。   薛岑是过来人,一眼就识破了那种陷入热恋,泛着傻气的笑。   揪着沈岁进的耳朵,叉腰质问:“好啊你!这是已经被单总拐跑了吧?”   薛岑给她支招:“你可别那么快答应他,你得晾着他,他才知道珍惜。咱们女孩儿矜持点,吃不了亏!”   沈岁进迷惑的仰头望着她,手指点着她的胸口,觉得怎么不是她说的那么回事儿啊?   “当初,是谁虎狼之姿,在游一鸣身后穷追猛打啊?矜持?我信你个鬼哦!”沈岁进笑话她。   “谁说的?!千人千面,万人万策。单星回可不是游一鸣这个呆子,你呀,得好好吊着他。就跟用胡萝卜在前面吊着马一样,诱惑着他,让他神不知鬼不觉的,跟着你的方向走。单星回聪明,他的肠子,都比普通人多个几截儿,你没谈过恋爱,你能治得住他吗!”   沈岁进辩解道:“可他也没谈过欸……”   一点儿都没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帮单星回说话。   薛岑呜瞬间呼哀哉:“完了完了!胳膊肘已经开始往外拐了。你这是,已经彻底上了他的套啊?” 第54章   晚上六点一刻,薛岑载着沈岁进到了酒吧。   原本她还想路过单星回那,捎他一程,没想到单星回下午就已经和陆威约了,两个人去体育馆游泳。   薛岑觉得不对劲,没道理啊,沈岁进不比陆威香?明明要参加同学会,顺道一起去得了,单星回非得自己跑大老远去和陆威混。   薛岑一面打着方向盘转弯倒车,一面敲打沈岁进:“你这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啊,是不是你和单星回商量好,不坐我车的?”   遮遮掩掩的,想瞒谁呢。   沈岁进对着副驾驶的遮光镜,欣赏自己今天的浓艳系妆容,赏心悦目极了,懒悠悠地说:“他呀,昨天晚上就和陆威商量好了,今天要去游泳。”   你瞧,人一谈恋爱,智商就坠机到负海拔以下,一开口就露馅了。   要不是事先商量好,沈岁进怎么知道单星回和陆威下午约好了?而且刚刚,她的车往单星回家开,准备捎上单星回的时候,沈岁进怎么不拦着呢?   明明就知道,去找单星回,会扑空。   薛岑踩了刹车,熄了火,啐她一口:“到了,下车吧。一直对着镜子照,怎么,怕我的化妆技术不合格啊?”   沈岁进合上副驾驶的遮光板,跳下车说:“哪敢呀!我这是被你的鬼斧神工所折服,一直孜孜不倦地欣赏呢!岑儿,化妆品专柜的柜姐,化妆水平都没你高,你可太厉害了!”   沈岁进属于淡颜系清冷挂美女,很少尝试这样明艳大胆的妆容。薛岑今天给她卷了一蓬性感的波浪卷发型,再给她搭了一条Zimmermann蔷薇花园的真丝连衣裙。沈岁进忽然觉得,自己尝试这种第一眼明艳大美女风格,还挺成功的。   是那种可以走红毯,可以屠众美的艳压风。   虽然妆容和发型夸张了点,但裙子,薛岑选的特别好,没过膝的俏皮少女褶摆裙,中和了妆发的隆重感。   沈岁进刚一下车,就引起了街上路人的注目。   薛岑骄傲地挎着沈岁进的手,下巴微微上昂,觉得路人的赏美目光,是对自己今天下午辛苦作业的肯定。   沈岁进从小到大,都是这么一路被人注视着过来的,倒不觉今天有什么特别不同。   薛岑刚刚一路开车,使了小心眼,故意在路上多等了几个红灯,车速开得像只蜗牛。同学会是六点钟正式开始,薛岑故意让沈岁进晚点儿到,等人齐了,她们姗姗来迟,那种惊艳全场的效果,才叫好。   酒吧的侍应生,为她们俩开了玻璃门,果然,沈岁进和薛岑两位大美女的出场,引起了全场的尖叫——   “天,那是沈岁进和薛岑吗?!”   “嘶~本来以为咱们班美女已经够多了,没想到还有俩极品大尤物!~”   薛岑在心里都快乐死了,要的就是这效果。全场的男同学们都在疯狂猪精叫,之前那些在沈岁进面前,作天作地的女生,一个个面如菜色,显然觉得被抢了风头,正吃醋呢!   沈岁进一进门,眼睛余光就已经瞟到了坐在沙发角落,勾着二郎腿的单星回,玩世不恭的正把手臂敞开,搭在沙发的背靠上。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锋了一下,沈岁进就淡然地往前走。   众人给她们俩让出了C位,男生们已经忍不住,开始和沈岁进薛岑搭讪:“沈小姐、薛小姐,你们俩可真是压轴登场啊,就差你俩了!”   “薛岑,你上星期是不是,开了场个人音乐会啊?班上有人看见你挂在音乐院宣传栏上的海报了,刚刚还有人聊你来着,说你海报P的好,现在看见你,真人也特漂亮啊!”   薛岑在心里呵呵两声:哪个小婊砸,她人还没到呢,就已经开始在这兴风作浪了?班上的一些八婆,不会作妖会死吗?   “沈岁进,你怎么变得和初中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呢?说不上来哪儿不一样,但就是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变了吗?没变吧……   沈岁进微微眯起眼,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眼笑嘴不笑。   是哦~初中的时候不受欢迎嘛,人称“沈校霸”,连校长和班主任都怕她呢!男生见着她,都是绕道走,生怕得罪了她,她比灭绝师太还可怕嘞。   众人簇拥着她们,像是有一束光,无形打在了沈岁进和薛岑的身上,让她们成为了全场当之无愧的焦点。   有人提起:“欸,沈岁进,你以前不是和单星回、还有陆威他们,玩儿的特好啊?”   这时,有人把视线调转去沙发角落,喊单星回出来接茬。   单星回的眼睛,从沈岁进踏进门的第一脚开始,就一直幽幽地注视着她。   今晚,沈小姐真是如这夏夜一般,美丽迷人。   他没见过她卷发的样子。披散在她肩头蜷曲的头发,使她看起来整个人,慵懒里带点儿介于天真和成熟之间的美。   该怎么形容呢?单星回在脑海里,蹦出了一个词儿:半醉樱桃。   樱桃是甜蜜多汁的,浸了低度酒精的樱桃,在咬下去的第一口,先是被酒精冲得上头,而后真正让人沉醉下去的,是樱桃自身令人沁入心脾的甜诱。   有人起哄:“单总,你今晚不该这么低调啊,沈岁进不是你同桌吗?来来来,坐沈岁进边上,你俩怎么也得叙叙旧。”   沈岁进边上的男同学,起来给单星回腾位置。   单星回撂下吊儿郎当的二郎腿,双手撑膝站了起来,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沈岁进位置的边上。   “今晚喝酒吧!别喝饮料了,咱们班,总不会还有人没成年吧?”有人提议。   “喝!说的老子酒瘾都犯了,我要点洋酒,埃克斯欧,带劲儿!”   “今晚的酒水,就咱们男同学包了吧?她们女同学喝不了多少,就别叫她们出钱了。回头结账的时候,男同学晚点走。咱们班一共三十九个人,十七个男生,除掉三个在国外没回来的,剩下十四个,男同胞们注意,晚上咱们摊一摊啊。”班长吆喝。   沈岁进暗暗皱了眉。   酒吧里的酒,明摆着坑人,比外头市面上的标价,普遍贵个三四成。他们一群男的疯起来,还不知道得喝多少酒呢。光是初中毕业聚会那次,沈岁进就见识过了班上男生的酒量,听说光是那晚的酒水费,就结了十几万。   太离谱了,一晚上,喝掉一个普通双职工家庭,好几年的收入。   都是一群花钱不眨眼,撒钞票似的二世祖。   沈岁进有点儿生气,觉得以前还挺顺眼的班长,现在怎么这么讨厌呢,这叫慷他人之慨。   一会儿他们再胡乱的点洋酒,还得叫单星回跟着他们平摊呢!   沈岁进拉下脸,心里觉得单星回被人占便宜。再说,要是结个十几万,平均摊下来,一个人也得出一万多。班长这是完全没考虑单星回的家庭情况,他一个学生,哪儿来的钱支付这一万多啊?!   沈岁进在心里算的心疼死了,越想心口越堵。   偏偏单星回还在那儿,吊儿郎当的完全不当回事,甚至拣了茶几上的洋酒,直接开掉了一瓶。   薛岑瞄了一眼沈岁进,就知道沈岁进在不高兴什么。   暗暗捅了一下她的腰肢,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还真是护犊子。不过这种时候,别掉了他们男的面子。咱们班上这些男的,就这臭德行。一个个满身的铜臭味儿,喝个酒都得显得自己多阔似的。”   沈岁进不说话,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今晚,她要做全场的劝酒大使。   不是劝人喝酒,而是劝人别喝酒。   于是一整晚,沈岁进八面玲珑,有生之年,她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么多的话。见着一个在猛灌酒的同学,就见缝插针地上去搭话,转移话题,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手上拿着的酒瓶,悄悄摘走,重新放到茶几上,假装已经又新开了一瓶酒。   薛岑一直偷偷盯着她呢,简直快被她笑死了。   看着一整晚忙忙碌碌,到处乱窜摘酒瓶的沈岁进,憋笑憋到快疯了,实在看不下去,把她拉到了洗手间训话。   “你傻啊,摘了酒瓶往茶几上放,他们永远都有喝不完的酒,还得一直往下喝。”   沈岁进皱皱鼻子抱怨:“他们男的,少喝几瓶酒会死啊?非得攒着今天,大喝特喝。”   想起来茶几下面渐渐壮观的空酒瓶,沈岁进有点儿欲哭无泪。   薛岑戳了下她的脑袋:“傻姑娘,事儿不是你这么办的。你这样,能把你自己给累死,有这么明显,到处拦人喝酒的吗?那几个八婆,不知道的,早就在那边说你到处卖骚,和班上男同学搭话。”   沈岁进被误解,但是一点儿不在乎地说:“随她们说去的,我阻止他们少喝一瓶酒,单……”   “单什么?”薛岑抓住话柄,疯狂夹击:“你怕单星回出不起酒钱?也是,咱们班上,那些男的,家里不是有矿,就是别人上赶着给他们家送矿。不过你这样做,不太合适嗳!你没看见,单星回一整晚都不怎么和你说话吗?”   沈岁进楞了一下:“有吗?”   回想起来,好像是有点,单星回今晚只在她身边坐了一小会儿,就转到别的地方,和男生们一起喝酒摇骰子了。   薛岑心疼她到时候吃力不讨好,劝她:“你这是关心则乱。你没看见单星回全程非常淡然吗?甚至他自己,也招来侍应生,叫了几杯冰洋酒。他可不像是那种对酒完全不熟的人,并且我觉得,他应该还稍微懂点酒,也知道那些酒的价格。香港那边可开放了,到处都有酒吧,他们那的大学生很多还会品酒。”   言下之意,单星回的心里,应该是有谱的。事情并不像沈岁进想象得那么糟糕。   或许,单星回自己就能处理这件事呢?   沈岁进打开盥洗盆上的水龙头,冰水滑过指间,冰凉的温度,让她的理智找回来了一点。   薛岑给她打气:“你今晚是来炫美的,他们男的,归他们自己操心,咱别操这个心了。开心点嘛。”   沈岁进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郁闷地说:“我不是不高兴,只是有点心疼……”   薛岑本来想掐她的脸的,但怕把她的妆给掐花了,改为掐沈岁进手臂上的肉,教训道:“心疼个球。你替他省,省过来,不一定花到你身上啊!”   沈岁进白眼:“哦~那你替游一鸣省个什么劲儿啊?游一鸣平常来接你,给你付杯咖啡钱,你还嚷着不让他买单呢!薛岑,我发现你这人可双标了啊。”   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薛岑抻直了脖子辩解:“我们小游,和单总,能一样吗!我们小游,多单纯一人啊!单星回坏着呢,你瞧你,他才刚回来一星期,就把你整的五迷三道,想着替他省钱了。”   说到最后,两个人都快battle起来了。   她们很多年,没有为了一件事,争执成这样了。   最后,薛岑服了软,偏过头说:“你要知道,我所有的出发点,都是怕你受到伤害。并不是故意一句句刺进你心里,让你不好受。当初我也这样过,我和游一鸣,家境悬殊,是明摆着的。我和他从刚开始处的时候,就为了这个问题,前前后后一直闹别扭。游一鸣这人够老实吧?一点滑头都没有的。我是摸清了他的脾气,我才敢这样毫无保留地对他。甚至他没想过去留学,都是我一路鼓励他,该出去看看。我甚至还和我爸开口,让他资助游一鸣去留学。岁进,其实我也怕的,就算我很相信游一鸣,但我这样孤注一掷,心理承受的压力,真的很大。万一我们俩在国外吵了呢,再万一……分了呢?我怎么对得起我爸妈……”   薛岑吸了吸鼻腔里酸涩,那种低落惶恐的心情,转瞬即逝,随即换上一个大大的笑脸,牵起沈岁进的手,说:“不过咱们也不怕,十几岁的年纪,试几次错,也没什么啊!”   沈岁进知道薛岑的性格,一直都是很坚强的。   这姑娘坚强得,也太让人心疼了……沈岁进暗暗捏紧拳头,游一鸣这小子,要是敢欺负她最好的朋友的话,她一定天涯海角,都不能放过他!   薛岑恢复了往昔那副无坚不摧的模样,骄傲地昂起下巴,睥睨着盥洗台镜子里的自己。   薛坚强,一直都在和游呆呆,斗智斗勇呀!   这么多年,哪一局,她输过了?她的战绩,可是zero战败欸!   沈岁进安慰她:“拜托,干嘛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啊!人家游一鸣,如果知道你背后有这么一出大戏,他一定晕死了。人家这么多年,眼睛只长在你身上,你这么想,他会伤心嗳!”   两人在洗手间磨叽这么久,都有人出来找她们了。   听到洗手间外走廊传来呼叫声,沈岁进应了声:“来了。”   按照惯例,同学会结束,女同学先走一步,男同学留下来善后。   薛岑知道沈岁进在等单星回,于是跟她说:“我先去车里,你们俩好了出来找我。你就这么馋呐,单星回也见鬼了,这么听你话,给你跑去到处给你找小店儿,买葡萄干。”   “想吃嘛。”沈岁进卖乖地说。   薛岑走远了,沈岁进去前台抓住班长,递给他一张信用卡,“班长,这是单星回的卡,他闹肚子,上厕所得一会儿,让我先帮他来刷卡。”   班长没多想,算好人均摊下来的账,直接吩咐店员,该刷多少金额。   沈岁进在边上默默听着,八千二,比想象中要少了点,看来今晚自己拦酒,还是有点成效的。   陆威从洗手间回来,看见女同学都走光了,就剩沈岁进一个人在沙发卡座上坐着,一屁股倒在她身边,“沈岁进,你今晚惹到单星回啦?”   沈岁进:“?”   陆威指了指对面,单星回之前坐的位置,说:“我让他去叫你过来喝杯酒,他都没搭理我。我寻思着,我今晚也没惹到他啊,那就是你呗。”   沈岁进皱皱鼻子:“他神经错乱,管他呢,给我买葡萄干儿去了。”   陆威:“哦。那看来没生气啊,生气的话,不该这么听话,还给你跑腿买葡萄干儿。”   两人说着话,单星回推开酒吧的门进来了。   绕过在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单星回径直去了酒吧前台。   他在和班长说话。   远远看着,单星回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沈岁进心里顿时有点慌张。   啊……她帮他解了燃眉之急,可他怎么看起来,一点儿都不高兴呢?   单星回阴着脸回来,见陆威像八爪鱼一样,扒在沈岁进边上,踢了他一脚,喊他起来:“你先回去,我有事。”   顺手把手上买的一袋葡萄干,塞到了沈岁进的怀里。   陆威一点眼色都没有:“别呀,咱们仨,哦,还有薛岑,要不要再去吃点儿什么?”   单星回不耐烦地又踢了他一脚。   陆威叫屈:“你老踢我干嘛!知道你球鞋酷,限量版,但也别这么时不时踢人炫一炫,好贱啊!”   单星回脑袋都快气炸了,陆威还搁这不知死活呢,他不遭殃谁遭殃。   “蠢货,丫儿还不滚,下次游泳,我直接把你从岸上拽到水里啊!旱鸭子笑死个人,我真该把你那怂样儿录下来,发到群上给大家伙儿瞅瞅。”   陆威:“吃错药了吧你!我又没得罪你,老怼我干嘛!”   沈岁进:“威威,惹他的人,不是你,是我。你先回去吧。”   沈岁进心里也郁闷。   明明她做了一件大好事嗳!单星回却这么对她,弄得她简直委屈得想哭了。   而且她马上就要飞瑞士,他打算就以这个态度,来结束她临飞的前的夜晚吗?   陆威总算闹明白了,单星回这臭脾气是冲着谁来的。   张嘴不夹枪带棒的,能把单星回给憋死。   陆威拔腿开溜,临走前吩咐:“你俩别打起来哈,我先溜了。”   “你们怎么还不走?”班长结完账,回来检查位置上,有没有同学遗落下的东西。   “人都散光了……哦,对,你俩家一个方向,都住京大家属院。”   单星回从沙发上坐立了起来,拉过沈岁进的手,牢牢攥在手里,和班长说:“你的卡号我抄了,明天我汇款给你。”   沈岁进竖起耳朵,什么?他要给班长汇款?   沈岁进一下全明白了,他刚刚在前台,和班长磨了一阵儿,原来是要了班长的银行卡号。   所以……他这是,直接跟班长说了,她替他付酒钱这事儿?   班长死死盯着单星回牵着沈岁进的那只手,好像有那么点儿明白过来,眼前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用暧昧又旖旎的目光,打趣说:“你们俩还分这么清呢,行,回头我让酒吧,把沈岁进信用卡的钱退回去。”   单星回撂下一句:“谢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拉着沈岁进往外走。   他走得好快,她一路小跑着,才勉强跟得上他的大步伐。   气喘吁吁地说:“走慢点儿行不?我穿中跟鞋呢!”   单星回拉着她在长街上走,拐进一个灯光昏暗的小巷,终于停了下来。   他把她钳制在自己两手之间,定定地瞪着她,恶狠狠地问:“知道错了吗?”   沈岁进缩了脖子,目光不自觉飘到别处去。   知道什么啊?哪儿错了?还有……他能不能别靠的这么近,连呼吸间,灼热的气息,都喷在了她的脸上。   沈岁进整个人烧得不像话。   单星回拽住她的手,把她逼到墙角上去,贴着墙,低着头,又一次问道:“知道错哪儿了吗?”   这次温柔了点。   沈岁进倔强地说:“不知道。”眼睛依旧不看他。   单星回败下阵来,忽然把脑袋无力地耷拉在她的肩窝里,落寞又寂寥地在她耳边呢喃:“沈岁进,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沈岁进被他突如其来的示弱,惊到连话都说不出。   可感受到他整个人沉在她身上的重量,忽然又觉得好温暖。   虽然这闷热、透不过气的夏夜,用温暖这两个字来形容,是不恰当的。可沈岁进的脑子和直觉,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他陷在她肩窝里的动作,让她觉得很有安全感,很温暖,甚至让她,有点儿想轻轻爱抚他的感觉。   原来单星回这只不羁的草原雄狮,也有小猫儿样的时候啊。   “沈岁进,我好怕我这一生,给不了你什么,因为你什么都有。”他自嘲地嗫嚅着。   沈岁进依旧呆呆愣愣的,大脑思绪停摆,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   “你瞧,你随便一出手,就替我把八千二的酒钱给付了。这个数字,赶上城市居民的年均收入了。以前,我和班上的人,玩的很开心,一点儿不在乎我家的条件比不上别人。也可能那会儿还小,没心没肺吧。但是你这么做,我很心痛,这让我特别无力,甚至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根本都给不了你什么。”   单星回似乎哽咽了一下:“下回,你这样要抢着买单,先和我商量下好不好?对我有点信心,情况或许没你想象的那么遭。”   单星回真是庆幸极了,自己平时有投期刊论文和给杂志社投稿的爱好。甚至在学校里,还跟着高年级的师兄,进组做校企合作的专项实验。这些日积月累下来的一笔笔积蓄,数目虽然算不上可观,但至少,不会让他觉得自己,现在是在对着沈岁进吹胡乱牛逼。   可是,光靠这些,还是不够啊……离供养他的公主,这些差的远呢。   他必须疯了一样好好努力,才能追得上公主的脚步。   “还有,你今晚,是不是跟很多男生把酒言欢啊?”他这人有一大特点,就是记性好,特记仇。   单星回本来今晚,是彻底沦陷在,沈小姐的美色陷阱里的。可惜沈小姐,为了帮他省点酒钱,居然对着班上的男同学,一个一个地赔笑摘酒瓶。   这让单星回就差原地暴走了。   他妈的,她一整晚,不对他笑,去对班上的那些傻逼,笑得跟个花痴一样?!   一想到这,单星回就想狠狠地惩罚她。   沈岁进赶紧解释说:“嗳,别误会!我这是做好事呢!劝人饮酒,天打雷劈;拦人饮酒胜造七级浮屠!”   单星回知道的,她是好意,可他还是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他不说话,一双墨眼,在夜里散发着狼性的幽光。   “后天走,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给个确切日期。”   “我去接你。”   “……不行嗳,我爸和徐阿姨,到时候肯定要来机场接机。我回来跟你联系吧。”   单星回沮丧极了,什么时候,他在她这,什么时候才能升级啊?   感受到他身上的低落,沈岁进悠悠然地说:“很快的,你不也要去参加公路赛车夏令营吗?”   一想到他要和朋友,骑车去呼和浩特的大草原,并且会在那儿,和她不认识的一些朋友,一起看星空、看草原、看云朵……这让沈岁进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失落。   她睁着眼,感受他贴着她的心跳,看见古老的巷子墙上,爬满了绿色的爬藤植物。   它们在夏日的夜晚,得到喘息似的,在夜风里疯狂舞蹈控诉。   风刮过植物的树叶间隙,唱出沙沙的靡靡之音,一如他带着魅惑和诱哄的声音。   在她尚在发呆的时候,他温柔地吻在她的唇边:“……沈小姐,这个夏天,我想和你一起过。”   甚至以后,很多很多个夏天,都要一起过。 第55章   段汁桃和单琮容,回到阔别多年的京大,恰是一年之中,暑热最重之时。   单琮容半个多月前崴了脚,段汁桃就给他天天炖猪棒骨汤喝。有时候去菜市场起得晚,好的筒骨已经被人买走了,段汁桃就狠狠心,买价格稍高的牛骨。   饶是单琮容对她解释:“喝骨头汤,不补钙,嘌呤高,还容易得痛风。”   段汁桃仍觉得,单琮容之所以能在脚肿成老高的馒头情况下,半月就把腿脚给养的利索了,这全都是自己给他炖的,一碗碗奶白奶白的骨头汤的功劳。   段汁桃下了飞机,走出通道,站在接机口处张望了一会儿,对单琮容抱怨:“瞧瞧你养的好儿子!一早就知道咱们今天回来,也没个良心来接咱们。”   单琮容推推眼镜:“按时间推算,他得明天下午才和车友到达北京。路上骑慢点儿,安全。”   段汁桃:“你儿子现在可能花钱了,一辆自行车,就得一万四,还得提前三个月从法国订购。小时候他也没这些昂贵的爱好啊?这回去夏令营,我给了他五千,买电脑,又是七千。都说穷养儿,富养女,你儿子现在,可不比咱们养一个闺女,便宜多少。”   单琮容知道她口是心非的毛病,儿子有兴趣爱好,段汁桃举双手赞成,每次都特别支持。只是有一个毛病不好,过惯了苦日子,现在手头宽裕了,有时候淌水似的花钱,她就有极重的负罪感。   好像花钱是一种罪孽,她自己花钱,就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两人去行李转盘那拣行李。   说来也怪,去香港的时候,只有三四个行李箱。这么多年过去,回来的时候,还是这四只皮箱。仿佛时间并没有流逝多少,他们只是简短地去香港旅游了一趟,并不是在那儿拖家带口地定居了几年。   段汁桃心里很笃定,自己迟早是要回大陆来的,这几只数量没有增加的行李箱,就代表着她要回大陆的决心。   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香港那儿,始终不是她的家。   两人直接在机场里面打了车,四只行李箱后备箱放不下,段汁桃就让出租车司机,帮她拣一只放在前面的车厢里。   段汁桃单独坐副驾,单琮容坐在后排,看行李。   “去哪儿啊,您两位?”司机问道。   “京大家属院,师傅您认识路吗?”段汁桃答道。   “嗐,您说什么话呢,京大是咱们北京和全国的门面,我们跑出租的,能不知道吗?”   这会儿是暑假,司机眼睛毒,见着他们拎了几个行李箱,不像是外地游客去京大旅游的,便问:“您二位是在京大工作吗?”   段汁桃:“我爱人在京大里头教书,不过外派好多年了,这会儿流放完才回来。”   司机往后视镜,打量了一眼单琮容,注意到他脸上厚厚的镜片,确实一看就像是书卷气息浓厚的教授。   司机说:“你们教授,是不是工资特高啊?”   段汁桃笑笑:“靠那点儿工资,养活一家老小是不能够了。”   工资确实算不上高,教师待遇对比起香港,确实会让生活显得捉襟见肘。   不过段汁桃话只说了一半,本职工作之外的外快,足够能让一家人过上还算富足的生活。   司机应声:“这几年北京的房子涨了好多,以前都说万元户不得了,现在得百八十万的,才能沾得上富裕的边儿。”   段汁桃对着司机说出口的这个数字,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打了个算盘,自己手头有五六张卡,其中两张加起来,就够得上那个数字。   可能是在香港待久了,见识过香港的纸醉金迷,段汁桃心里便也不觉得,那是一个多大的数字。   司机是个话痨,特别爱从段汁桃的嘴里套话,因为单琮容是个闷葫芦,压根不接他的茬儿。   段汁桃坐在副驾上,被下午的太阳,晒得真个人热熏熏的,听着司机的唠叨,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儿。   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司机已经把车停在了家属院的巷子口。   单琮容下车去后备箱拿行李,司机心热,下车帮他一起抬。   段汁桃还没下车呢,坐在副驾上,惊悚地看到她大哥段志强,骑着一辆凤凰牌的自行车,吹着口哨,正往巷子里钻。   段汁桃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看见从巷子的门院儿里,走出来的一个人影,段汁桃这才确信,刚刚那个骑自行车,从自己眼前滑过的人,就是她大哥没错。   她大嫂何秀琴,正拿着一根鸡毛掸子,可能是听到自行车车轱辘压过石子儿的声音,赶了出来,把段志强拦下,撒野的把段志强拽下了车,吼道:“你怎么回事儿?!车间主任说你今天又没去上工,这个月已经旷工五天了,这才月中,段志强,你真是能耐啊你!一天天的骑着自行车出去浪,浪到了哪个野娘们儿那里!”   段志强被母老虎拽下车,一时没扶稳车,车被摔在了地上,两个大轮胎,骨碌碌地转着。   “还能上哪儿去,去打麻将了呗!我跟你说,我今天手气好,赢了三把自摸,四把送糊。晚上加菜啊!这会儿还早,你上菜市场割点猪头肉回来,我下酒。”   何秀琴拎起他的耳朵,银牙切齿地骂道:“我看把你这耳朵割下来就酒就很好!再说了,你爹妈他们在,买菜的钱,用不着咱们出,咱们能不出就不出。想吃肉,你和你妈说去!”   何秀琴注意到巷子口停了一辆出租车,瞟见车后备箱盖子后面隐约的人影,吓了一跳:“今天几号?你妹你妹夫,这是回来了?”   何秀琴刚下工没多久,她和段志强不在一个厂子干,不过两个厂子离得近,何秀琴吃了晌午饭去找段志强,想商量商量两人到底要不要出去租房子,又或者还是脸皮厚点儿,继续赖在妹子妹婿的家里,过渡一阵儿。   大正午的,也没带一把伞,顶着老大的太阳去找段志强,结果他们车间主任跟何秀琴说,段志强今天压根儿没来上工,气的何秀琴也撂挑子不干了。   他不上班挣钱,她还挣个球!   女的在家忙活吃喝还不够,他们男的,懒到连工都不去上了。做女人没必要这么苦自己,男人不争气,那自己就比他更不争气,看看谁比谁烂,烂菜里面,总有一个得出头。   何秀琴一点儿都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段志强爹妈健在,段志强摆烂,不愁没有爹妈给他擦屁股,她呀,省省这心吧,把自己过明白了,多享受。   段志强循声望去,整个人也惊了一下,今天是二十号了吗?段汁桃他们回来了?   段汁桃早把他们在巷子里说的话,全部听在了耳朵里。   心想:大哥两口子,可真应了那句:天造地设,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就连几个菜钱,他们都想从妈的口袋里抠。   段汁桃眼下还没想到,为什么自己的大哥,会骑车自行车,穿梭在家属院里,只当他们这回,是来做客。   何秀琴捅了捅段志强,给他使眼色,让他上去帮单琮容提行李箱。   段志强犯犟不肯去。   让他去给单琮容抬箱子?做梦吧!   别忘了,爹说,可是单琮容一直拦着妹子资助他,这个抠精吝啬鬼,别想他这个大舅子,能给他甩什么好脸儿!   何秀琴被他这愚蠢的智商气死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话,他可真是一点儿不明白呀。   何秀琴赔着笑脸迎上去,段汁桃伸脚从车上下来。   “大嫂,我们今天回来,你和大哥来看我们啊?”   之前和父母通电话,父母说这几年大哥大嫂上北京打工来了,想来是听说他们两口子从香港回来,今天特意来看他们的吧?   也好,多个亲戚在北京,也能走动走动。   何秀琴支支吾吾的:“桃儿,大嫂有件事还没跟你说呢。”   段汁桃下了车,刚站稳脚跟,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听大嫂这话,就是话里有话。   段汁桃镇定地说:“什么事儿啊?”   何秀琴瞭了一眼巷子里的段志强,装作不好意思地说:“我和你哥在三环那块儿的房子,租期前几天到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房子,爸说先让我们两口子上你这挤挤。”   段汁桃被膈应了一下。   爸说?爸有什么权利说呀!这是她和单琮容的家,爸问过女婿一声吗?擅自做什么主!   不过人已经先斩后奏地住进来了,段汁桃也不好多说什么,她知道哥哥嫂子的脾气,她要是当场发作起来,恐怕日后,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还会成为他们给她身上泼脏水的话柄。   他们会在乡里乡外,绘声绘色地大骂出口:段汁桃啊?别跟我提这个人,我就当没她这个妹子!人家现在攀了高枝儿,是城里人,咱们乡下穷亲戚,人不待见我们!   段汁桃强笑着说:“住啊……我这平房卧室不多,嫂子,你和我哥是打地铺吗?”   何秀琴被段汁桃落了个下马威。   确实,她忘了段汁桃回来的日子,昨晚还占着段汁桃的主卧呢。   下午回到家的时候,没见着老头和老太在屋里,不知道他们俩上哪儿去了。可能是掐算着女儿女婿今天回来,领着段扬去菜市场买菜去了吧。   何秀琴领着段汁桃和单琮容进屋。   段汁桃和单琮容拎着四只胖手提箱,段汁桃给他使眼色,隐隐觉得这画风不太对劲。   怎么大嫂反客为主,熟门熟路地给他们夫妻俩带路啊?   这不是她的家吗?   段志强已经把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推进了院里,立好了脚靠。   单琮容叫了句:“大哥。”   段志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应,扭头就去了客厅,瘫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何秀琴被他气到心梗。这人,好歹也装装样子啊!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演一演的吗?!   不争气的东西,什么东西筹谋得再好,到了段志强这里,就成了扶不起的阿斗。   这蠢出生天的蠢货,他是想现在,就把馅儿露给妹子妹婿看?   猪脑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何秀娟气恼地去把电视的插头都拔了,恨恨瞪了窝在沙发上的段志强一眼,示意他别再捣乱。   何秀琴有些心虚,跟着段汁桃进了卧室,刚要张口说房间睡不下,她和段志强昨晚在他们的主卧睡了一宿,可没想到,原来这屋子早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连床单都换了新的。   她和段志强挂在衣柜上的衣服,她放在梳妆台上一些搽脸的香,眼下全部不翼而飞了。   肯定是婆婆打扫的屋子,她嘴里一直念叨着闺女二十号回来。   何秀琴心里有些吃味儿。自从婆婆五六年前,那次上北京瞧肠子的毛病开始,她在女儿女婿家,享了一阵的老人福,回到兴州,婆婆是怎么看他们夫妻和老二家都不顺眼了。   她和弟媳妇私下里吐槽过:外头的人,都说咱妈好,嘁,她好哪儿了!去了一趟北京,就跟自己有了北京户口似的,不拿正眼瞧人。咱们哪儿得罪了她呀!   叉着腰,说这番话的时候,理直气壮的,一点儿不觉得自己之前,不出钱给老人瞧病,是什么忤逆不孝的事儿。   没来北京之前,婆婆多勤快呀!带孩子,烧饭,洗他们夫妻俩的衣服,洗孩子的尿布。就是孩子拉了屎,何秀琴都没亲手擦过屁股,婆婆怕她见不得脏,抢着要给孩子擦屎洗屁股。   何秀琴在段家的好日子,断送在了那次婆婆上北京瞧病之后。往后在段家,她再也没有享过那种清闲福。   何秀琴心眼子比网筛还多,在婆家享不了福,就闹着要分家,上北京打工。孩子呢,就丢在老家,左右两个儿子是爷爷奶奶的心头肉,两个老人不会亏待到他们到哪里去,自己还能拍拍屁股,当个甩手掌柜。   段志强大老爷们儿不争气,凭什么她何秀琴就得支棱起来啊?他们夫妻两个,谁都别嫌谁懒,谁也别觉得谁烂,没有因,哪来的果?   段汁桃在卧室里卸下了两只大皮箱,关上门,和单琮容在屋里压低声音说话。   “他爸,你发现了吗,咱们这屋子,被人动过。”   单琮容虽然是男人,在生活细节上,容易粗心大意,但他也发觉了,从一进这房子开始,自己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别扭劲儿。   怎么说呢,明明是他们俩的房子,但自打迈进门开始,这屋里的一切,好像都易了主,再也不姓单了。   就拿段志强停自行车来说。段志强把车推到院子里,那个单琮容之前让钢材市场老板,给段汁桃设计的不锈钢窝棚下面。   单琮容注意到,地面上有经年累月摩擦的轮胎痕迹。他记得,他走之前,段汁桃还把窝棚下面那块儿地,特地用地刷刷了一遍,敞亮干净极了,一点儿轮胎痕迹都没有。   后来,段志强一进屋,就自在地倒在了沙发上,姿势不雅,顺手往沙发缝里一摸,就熟练地摸到了电视遥控,打开了待机着的电视。   单琮容瞄了一眼,就看见电视遥控上的电源键,已经被磨得快没了标记。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这屋子,这几年,绝对没有闲着,而且经常有人住。并且在这住的人,已经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窝,甚至连房子真正的主人回来,他都没把屋主放在眼里。   段汁桃坐在床上,惊叫一声:“啊!这席梦思怎么坏了!”   要死!放了几年,这席梦思都放坏啦?一屁股坐下,整个屁股就窝塌了下去,差点叫--------------丽嘉她吃不准重心,栽倒在床上。   段汁桃拧头一看,就连床头柜上的木板,都被磨出了两颗脑袋的褪色痕迹……那两颗脑袋的印子,和周围模板的颜色,天然分割出了深浅对比。   段汁桃什么都明白了,但她屏息着,不说话。   她都瞧出来了,她不相信单琮容这么鬼精的人,没瞧出来这些。   段汁桃在心里骂:走之前和家里说好的,这房子新,他们才住了一年,不喜欢亲戚来糟蹋。可大哥大嫂这算怎么回事儿?这就是他们说的“三环的房子租期到了,上这先挤一挤”?   这挤的日子,可真够久的啊!挤得她家,当初她置办的宝贝家具,都快成了破垃圾!   他们要是光明正大开口借住,段汁桃曾经也想过,自己到底会不会借他们住。想到最后,段汁桃无力地成人,自己恐怕是会心软,会答应他们的。   她记得,小时候,大哥也曾“丫头、丫头”的一声声叫着她。她在村子里,被个子高的男孩欺负,大哥也会替自己,去收拾那些混账的调皮蛋。他会用小石子儿,去砸那些野孩子的,砸得他们的脑袋,都被磕出了一个窟窿。   大哥回家被爹吊起来打,爹解下牛皮腰带,狠狠在大哥的屁股上,一抽又一抽。她哭着让爹别打大哥,大哥却犟着嘴,让她闪一边儿去,他根本没做错什么,爹打他,一点道理都没有。   段汁桃这么多年,就是想着大哥当年的这么点儿好,才不至于和大哥断了来往。   成年后的大哥,看似年龄懂事了,干的事儿,却越来越不懂事。爹天天给他洗脑,妹子不是用来疼的,是用来图个得力的妹婿的;老婆不是用来疼的,是用来生儿育女干家务的。   在爹日复一日的洗脑之下,大哥终于长成了那个让爹满意的“爷们儿”。   可这个全新的“爷们儿”大哥,却再也让段汁桃喜欢不起来了。甚至可以说,这么多年观瞻了大哥办下的桩桩件件糊涂事,大哥当初对自己的那么点儿好,都让段汁桃内心,快要再无波澜了。   段汁桃不喜欢睡别人睡过的床,再想起这新被单下,塌坏的席梦思,心里便觉得有一股挡也挡不住的恶心。   她对单琮容说:“时间还早,要不咱们先去家具市场,拉一张现成的新床回来吧?”   段汁桃眼尖,发现了床头木板上,还粘着一根短发。不知道是大哥的,还是大嫂的,反正他俩都是短发。   单琮容指了指梳妆柜,建议她:“你要不要再买张梳妆台?梳妆台好像也被油渍泡的发黄。”   段汁桃抬眼望去,果然看见实木的乳白梳妆台面,已经绣上了斑驳的黄渍。段汁桃娴熟于家务活,一眼就瞧出了那是菜汤肉汤打翻在上头,没有及时清理,油腥浸到了木头里,再也擦拭不掉了。   段汁桃气不顺地说:“还说儿子花钱大呢!咱们这刚回来,就得大败家!”   单琮容体谅她,劝她别生气,东西旧了就旧了,换新的就是了。正好,这些家具的款式,现在也不流行了,他俩上家具市场转转,买那种段汁桃喜欢的港剧里的简欧风家具。   虽然现在住的不是大别墅,但手头的钱,还是可以小小满足一下,段女士对家具的审美幻想。   两人商量着要往家具市场去,段汁桃回到家,屁股都没坐着,就又拎上了包,准备出门。   拉开房门,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客厅里的电视摁开了,嘻嘻哈哈地对着电视里的单人相声,笑得咯咯直叫,一点儿没注意到段汁桃土着脸从房间里出来了。   段汁桃黑着脸,不痛快地说:“大哥,我出门了啊。”   段志强眼睛都没从电视上挪开过一秒:“啊?哦,好。”   何秀琴在院子里洗黄瓜和西红柿,打算给他们当解渴的水果,听见他们和段志强打招呼要出门,问道:“怎么不歇歇,才刚到家呢,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段汁桃很直接干脆地说:“家具市场。”   何秀琴噎了声,脖子都缩了缩。   成年人之间的心照不宣,有时候还挺能掩饰一场尴尬。   段汁桃出了门,就把手里的包,甩进了单琮容的怀里,让他拎着,“气死我了!”   单琮容用手指堵住她的嘴:“嘘……还没走远呢,听得见!”指指自家的院子。   段汁桃憋到了巷子口,脾气辣得像这毒日头,破口大骂:“当我们俩是死人呐?由着他们这么踩在我们头上!气死我了,单琮容,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家里人,特别不上道啊?”   单琮容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顺便用她的手拎包,挡在她头上,给她遮太阳。   “好的坏的,都是你的亲大哥,一个爹妈,一样的血。”单琮容的回答,堪称教科书级别,他可一点儿不傻。   段汁桃的娘家人,段汁桃自己可以痛痛快快地骂,但他一个外姓的女婿,随意指摘大舅子,始终不像话。即使大舅子再怎么离谱,单琮容还是坚定得选择,做一只隔岸观火的鸵鸟。   段汁桃骂了,事后就忘了。气消了,可能连当时她自己骂了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而他骂了段志强,这可就要成为,日后段汁桃在夫妻吵架时候,翻出来的旧账素材。   她会委屈地抹泪说:“你就是看不上我,看不上我爹妈和我哥!”   女人无理取闹的时候,简直太难缠了,八百年前的旧账,都能给你翻出来,吵出新的花样和高度。   单琮容这种亏,一点儿都不愿意吃。他呀,嘴巴紧着呢!段汁桃想从他嘴里套出半个字儿,说大舅子一家不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段汁桃被他这种和稀泥的态度,刺激的,更觉得大哥大嫂这是在欺负她。   被人当成软柿子捏,做冤大头的滋味,真是太窝囊、太憋屈了!   不知道爹和妈去哪了,段汁桃打算一会回去,听听两老是怎么论说这件事的。   段汁桃心里有谱,爹是不会向着她的,巴不得她把全部的家底,贴给她两个哥,爹才堪堪觉得她这个女儿好。   她比较想听妈怎么说,妈才是她在乎的人。   两人走到大马路边,一连拦了好几辆出租车,不是拒载,就是满客。   段汁桃的脾气更火爆了:“明天我就要去买车,我在香港考了驾照,要去申请转换到北京来。”   疯狂购物,怕是天下女人,发泄情绪的统一行为。   单琮容不在火山口点打火机,忙连声应道:“买!明儿就去车行订车!”   段汁桃被他这副战战兢兢的狗腿样儿逗笑了,叹了口气,说:“还是等儿子回来吧。他成年了,喜欢什么车,咱们买他喜欢的。往后还能带着女朋友去兜风呢,我们两个老的,上哪儿去,可以打车,也可以挤公交。”   说着,又想起了儿子。快二十天没见了,养男孩儿,就得时刻做好他跟你失联的准备。   以前儿子小的时候,跟她亲,妈长妈短的吆喝她,替他刷鞋子、替他换被褥。这几年,儿子渐渐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这些事,再也不喊她做了。   有时候她看见他的球鞋脏了,想帮他刷刷,手刚沾着他鞋子的鞋带,单星回就大叫起来:“妈,你干嘛呢你!放着,我的鞋子用不着你洗。”   教师公寓的邻居们,说她这是前世修来的福,才能有单星回这样懂事的孩子,一点儿不用她操心。   可段汁桃心里总有一种,儿子成人后的淡淡失落。   这几年,自己好像越来越不被儿子需要了。   单琮容见她身上笼罩着一层难以言状的低落,逗她说:“想你的傻儿子呢?没准儿他现在在公路上,把自己骑成了一只哈巴狗,明天就气喘吁吁地吐着舌头,出现在你面前了。”   段汁桃瞪他一眼:“你儿子才傻!你儿子才是狗!”   话一出,她自己都傻了。   骂人骂出了个大乌龙。   靠,他儿子,不就是她儿子吗!   单琮容笑得极其邪恶,哈哈哈,段汁桃又一次上了他的套。认识二十几年了,还那么好骗呢!   此时此刻,单星回顶着烈日,踩着公路赛车,奔驰在回京的马路上。身上暴汗如雨,速干衣都快湿透了,却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单星回:谁啊?谁他妈又在咒老子啊?!   *****   原来的家具市场,已经拆迁了。出租车司机热情地拉着段汁桃他们,去一个新建的家具商场。   这里刚开业,里面小到各种五金、灯饰,大到各种沙发、茶几、柜子、床,一应具有。   段汁桃在商场里一层层地逛过来,发现商场里卖的东西,价格比之前那个家具市场高了好多。当然,家具的做工和材质,也精致了很多。   单琮容对她说:“司机可能拿了商场的回扣,才把我们拉到这,这商场才刚开业,就这么冷清。”   段汁桃挎着他坐扶梯上楼,“难怪呢,我说怎么连个人都没有。每家店,店员比顾客还多。”   段汁桃逛了一圈,相中一张港剧里的那种简欧床,床头那块儿,还是用人造皮包着的,看起来应该比他们之前那张木板床,靠起来舒服得多。   单琮容每晚睡觉前爱看一会儿书,段汁桃已经想象到,单琮容靠在这张软靠床上看书,该有多惬意舒服了。   价格有点贵,但可能用港币用习惯了,看着标价是以人民币为单位,心里又觉得还好。   段汁桃长了个心眼,对店员说:“这床是你们店里的样板床吧?有点儿旧,可是我今天就想拉走,我看看你给我的折扣合适不合适,不合适的话,我还是上别处转转。”   店员打量了一下段汁桃,觉得她还挺摩登的,烫着大卷发,头顶架着一副太阳镜,短袖衬衫扎在西装裤子里穿,有点儿港剧里面的穿衣打扮风。   店员说:“我们这张床,是和边上那个梳妆台一套的。单一张床,折扣做不了太低。如果和梳妆台一起买,我再去和老板申请申请,或许能有一个比较低的折扣。如果您爽快,我们老板,通常还会再送客人一张席梦思。”   她的话,正中段汁桃的下怀。她还缺一套化妆台呢!   段汁桃看上了东西,一点儿不磨叽,等店员从休息间出来,给段汁桃报了八折的折扣,段汁桃觉得差不多了,就让店员给自己开单子,顺便把自己的地址报给店员,让她今天无论多晚,一定务必在今天之前,把床给她送到。   店员喜欢买东西这样快刀斩乱麻的客人,再一看送货的地址是京大家属院呢,不得不高看段汁桃两眼,“您放心,一定给您送到!”   单琮容在旁边提醒段汁桃:“你要不要问问店里,能不能让人顺道,把咱们的旧家具给拉走回收了?咱们院子挤,旧家具堆着不合适。”   段汁桃却笃定地说:“不急,那些旧家具,我自有我的用处。”   段汁桃已经想好了,等回去,她就让他哥赶紧出去找房子。在她的房子里,造了这么久的孽,还想在她这占便宜呢!   置换下来的旧床和梳妆台,就让大哥他们拉走。   左右他们也用了这么久,他们早把这些东西,当成他们自己的了,段汁桃是一点儿都不稀罕,她哥嫂用剩下的。   两人准备往回走,单琮容喊段汁桃再想想有什么要买的,这里离家远,来一趟不方便。   “要不要再看看?咱们来一趟,快二十里路。”   段汁桃说:“下回吧。你不是说学校给你批的锦澜院在翻修?等翻修好了,我再上这好好逛逛。”   单琮容:“明天我去校办报道,问问汪主任,我们那房子的进度。”   段汁桃说:“其实就在老平房住也挺好,这还是咱们的产权呢。锦澜院那儿的别墅,只有居住权,哪天你退休了,京大就把居住权收回去了。”   单琮容:“搬啊,沈海森都早搬那儿去了,为什么我不搬?”   段汁桃啐他:“你和沈海森比什么,人家含着金汤匙出生。咱们能混到今时今日,已经是给祖宗烧了高香了。”   单琮容:“段汁桃,你别小瞧人!你男人本事大着呢,往后让你享的福,不会比徐慧兰差多少。沈海森能让徐慧兰住锦澜院,凭什么我单琮容的老婆,还得住老平房啊?”   段汁桃觉得他有病,她和徐慧兰能比吗!人家是大校的女儿,还是女领导,她一个乡下来的女人,能在北京过上有家有室的安定日子,这辈子还求什么呢。   单琮容情人眼里出西施:“咱有点儿信心啊?论做人,咱们不比沈海森他们差。再说,我媳妇儿可比徐慧兰好看多了。”   段汁桃捶他,油腔滑调的,净拿这些哄她。回头钻进实验室,又提起裤子不认人了,十天半个月的,都见不上他几回。   *****   到了晚上快八点,商场里的人,才雇了搬运工,把床和梳妆台送来。   这么大的阵仗,很快引起了隔壁邻居的注意。   段汁桃今天没工夫去吾翠芝那报道,可心里也奇怪,自己隔壁两家,都出来看热闹了,按理说,吾大姐家,只隔了几栋,应该也能听见动静啊?   段汁桃应付着和邻居们的闲话家常,见是新面孔,便也没好意思问她们,吾大姐上哪儿去了。   搬运工在院子里进进出出的,段汁桃的爹,坐在院子的竹靠椅上乘凉抽水烟。   何秋琴和段志强,自觉这是段汁桃给他们两口子下脸子,刚回来就把床和梳妆台全丢了,这不是嫌弃他们脏吗?   段志强在心里冷笑:呵呵,果然城里人毛病多,小时候段汁桃这个丫头,哪儿有那么多的穷讲究!他睡过的床怎么了?是被蛆爬了,还是惹上了粪臭?都是单琮容这个鬼,离间了他和他妹子,要不他妹子怎么和他,就生分到了这地步?   段扬小孩儿,图新鲜热闹,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欧式家具,围着安装工人直嚷嚷:“小姑,这得老多钱了吧?”   段汁桃让他去沙发上歇一会儿,再吃块西瓜解解渴,上蹿下跳的跟只猴子似的,也不嫌累。这孩子,身上有一股机灵劲儿,这让段汁桃一度以为,段扬这孩子,是大哥和大嫂当初抱错了。   他们俩,哪会生出这么伶俐的孩子啊?   见段扬在沙发上终于消停了下来,段汁桃绕到院子里,蹲在她妈边上,问道:“妈,你今晚怎么都不说话呢?”   伸手进脸盆,要帮着她妈搓衣服。   段母冷冷觑了一眼,不远处抽着水烟的老头,心头阴霾极了,低沉地和段汁桃说:“你爸兴许一会儿要发疯,我拦不住他。你让女婿护着点儿你。桃儿,妈心冷了,想和你爸分开过,他老糊涂了,越老越犟,怎么说都说不通。”   段汁桃挺直了背,往她爸那儿迅速瞄了一眼,问:“是我爹的主意吧?让我大哥大嫂,这几年在我这住。”   闺女看出来了,她心里什么都明白。段母羞愤地点点头。   “你爹不要老脸了,那些话他都能说得出口。你大哥就是硬生生被他教成这样的,你大哥小时候不这样,现在居然能做出这种撬锁、鸡鸣狗盗的事儿。你爹他还觉得自己特有理,你这房子既然空着,为什么不能给你哥住?说你忘恩负义,心黑来着。”   段汁桃愣了一下说:“爹对我有恩不错,生养之恩大过天。但我哥,不归我管。别人都说哥哥让着妹子,可爹呢,从小到大,有什么好吃的,还得藏起来留着给大哥二哥。尤其大哥,爹还是长子嫡孙那套,把大哥看得比什么都重。可他既然真这么想让大哥过得好,要么他自己有本事,有家底让大哥继承;要么他就把大哥教育成人,让大哥,像他的名字一样,有志气。专门盯在我身上,要我扶大哥,这算个什么事儿?!”   段汁桃真的委屈。她有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还要管他大哥的破事儿?如果兄妹敢情好,或许会手足情深,互帮互助。可大哥这些年,早就叫她冷了心,她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自己要对大哥好。   她们蹲在脸盆前絮絮叨叨地议论。   段父“啪”的一下,用力折断了水烟杆,暴喝道:“段汁桃,你翅膀硬了!别以为你和你妈在那儿说话,我听不见!我还没老到耳朵都聋了!你今晚这新床和新梳妆台,狗日的,到底是想臊死谁?”   从送家具的人,一进门开始,老头子心里就憋着一股火。   这闺女什么玩意儿,在她这住,是看得起她。她倒好,一回来,屁股都没捂热,就赶着去商场买家具,整的多嫌弃他们在这住似的。   如果不是老大两口子在她这住,他都不稀的上北京一趟。   段汁桃泪眼迷蒙,已经很久没这么委屈地哭过了。自己一把年纪,却还要被她爹骂得狗血淋头。   段汁桃脾气上来,抹着眼泪,直怼:“爹,你的心也太偏了!这房子,是单琮容熬了十几年才熬出来的,它姓单,不姓段!我哥他们,有什么资格住?明天,明天我就要叫他们给我搬出去!吃人不吐骨头的白眼狼,他们住这么久,我回来到现在,心知肚明,但我说过一句重话吗?!”   段汁桃简直快气疯了! 第56章   段老头年轻时就爱逞威风。   他在外面,是人见人夸的好人,大好人,大大的好人。谁家水管坏了,他能撂下一家老小,连着三天,天天上人家家里去,帮那户人家,千辛万苦地挖管道检修,修好后,继续认认真真地费尽力气,填土埋水管。   于是在村里,没有一个人不说段老头,是个热肠子的大好人。   可惜,他把他坏的那一面,全都留给了自己家里人。   在家里,他是至高无上的土皇帝。老婆孩子,唯他独尊。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晚上睡觉上炕前,两只臭熏熏的袜子,随意往地上一丢。他从来没想过,为什么每天第二日一早,自己原本臭气熏天的袜子,会变成一双干爽透着肥皂香气的袜子,整整齐齐地叠好,出现在床头柜子上。   他从他老子那里继承来的一套,还想继续传下去给他的儿子。他打孩子还小开始,就教育自己的两个儿子:蠢蛋!谁要你去帮你妈做饭?你是个男的,做饭你不嫌丢人?!你让你妹去,这不是你们男的该干的活。   老伴儿自割了肠息肉后,身体变着花样出毛病。一会儿查出来高血压,一会儿又查出来什么肾结石,总之,都是些让他没办法享清福的毛病。   老伴上县城医院住院,老段去陪了几天,就让儿子去医院顶两天陪床。家里儿媳妇做饭,他吃完饭,照旧把碗和筷子撂在桌子上,从来没有端饭碗,泡进洗碗池的习惯。   二儿媳跟老二吐槽:“你爸吃完饭,怎么连饭碗都不端走呢?”   老二斜眼看她:“你嫁进来这么多年,见他端过吗?”   老二媳妇:“哦,那是平时妈收拾碗筷,我可没端过他的剩饭碗,我也不乐意端。你明天去和你爸说,吃完饭,记得把碗端走。”   老二:“你发什么神经?我爹是你能管的吗!”   老二媳妇:“现在我做饭,这个家归我管。不听,明儿我就不做饭,你们一家喝西北风去!谁惯着你们呀!平常也就妈任劳任怨。我在自己家,吃了饭,碗筷都不用自己收拾,我妈从来不让我的手沾洗洁精,到了你家,还想糟践我呢!”   老段在这个家第一次吃瘪,就是从儿媳妇不愿意帮他端碗筷开始的。   如果这是自己婆娘,老段气高,张口就要离了她。像什么话呢,一个女人,帮自己男人端个碗都不乐意,这是活腻味了吧?可惜,这是儿媳妇,是他儿子的女人。   老段这人,偏偏就得让儿媳妇这样的厉害货去对付。   老段想的很明白。当初他自己爹,也是这么怕段汁桃她娘。为什么呢?因为在农村,世世代代,人老了,总得图儿子养,图儿子给自己发送。   儿子大了,听谁的,老段心里有数。儿媳妇一句枕边风,恐怕比他在儿子面前说十句百句都强。   老段怕儿媳妇,就跟当初老段的爹,怕段汁桃她娘一样。   儿媳妇们整天在他面前发牢骚,埋怨他的儿子们不争气。老段心里上火,不是觉得儿媳妇不上道,而是真觉得自己的两个儿子是个混球。   老段安抚儿媳妇们:“不怕,现在桃儿和姑爷在外面混的好,爹到时候会给你们做主,让她帮衬帮衬你们。她是我的种儿,自然听我的话。你们把心收回肚子里去,爹替你们筹划,不愁你们将来的日子不好过。”   于是,他就先把老大两口子,筹谋去了北京。   本来想着女儿女婿一家,都搬去了香港,自己也打听过了,女儿没把房子租出去,正好让老大两口子上那儿凑合几年,省省房租。   可话还没说出来,段汁桃就捷足先登,不知是不是一种警告,和她妈在电话里嘀咕:“妈,我想好了,不差那点房租。我们去香港,少说四年。这房子我们左右才住了一年多,新的很。要是让租户给弄脏弄旧了,等几年后我们回去,这房子还得重新装修一遍,里头的家具电器也都得重新换过。为了点房租,赔进去这些装修费和家具费,恐怕划不来的。”   老段已经对老大和老大媳妇夸下海口,说他们尽管去北京,这租房的事儿,他自有着落。牛已经吹出去了,可算盘只打到了一半,就被段汁桃的一通电话给浇了冷水。   老段的鬼主意,僵在那儿,下不来台,硬着头皮,只好想了另外一招。   他对老大他们说:“你们妹子鬼精鬼精的,嫌弃你们会弄脏她的房子,不愿意把房子借给你们住。不过爹打听过了,他们一家人去香港,最少四年,这房子空着怪可惜的。他们住京大家属院,稍微一打听就知道是哪栋,到时候你俩就想把那先住进去。回头桃丫头问起来,你们就往我身上推,说我让你们去住的,她怪不到你们头上。”   这么好的房子,还是在北京,老段觉得女儿是发疯,才不把房子租出去。   既然不租,那就该便宜自家人。她哥哥嫂子去北京人生地不熟,她的房子,就该给她哥嫂住。   老段拳头往自己的另一只掌上一击,觉得自己这事儿,办的可太周全了。   可谁知道,段汁桃这死丫头,从香港回来的第一天,就无形中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老大媳妇说,段汁桃刚进门,没坐多久,脸色难看的不得了,就领着姑爷,上家具市场买新家具去了。   老段越想越不是滋味,闺女这是上赶着打他的脸啊?   房子是他让老大两口子住进来的,段汁桃嫌弃这房子里被用过的家具,嫌弃得跟什么似的,居然一刻也等不了,直接上家具市场要买新家具。   晚上八点多,周围几户人家都快熄灯睡觉了,就属他们的院子,还特别热闹。搬运工进进出出地拉着木材,哐哐哐地在屋里组装。   老段心里窝火极了。鳖日的闺女,这是彻底被女婿这不是人的东西,给带的心眼歪透了。   单琮容就是这么教他的媳妇儿,对待她的娘家人的吗?   老段恨死了女婿单琮容,每回打电话来,光听着闺女报喜不报忧:姑爷这回项目分成多少,拿了什么奖奖金有多少,一笔笔数字,听得老段心里都快馋死了。可这些近在眼前的富贵,好像又和他没半毛钱关系,不仅他没享受到,就连他的儿子和儿媳妇们,都没沾到富贵的一丝边角。   搬运的工人,才刚撤出院子,老段就开始撒火,指着段汁桃骂:“你明天要是敢让你哥你嫂子搬出去,段汁桃,我这个爹,你也就别认!”   段母奋力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泡,直起身子,站起来与老段对视,护着段汁桃:“你这老头,在里面瞎掺和什么?段志强都四十了,你还想害他到什么时候?你别忘了,你脚下踩着的这块地,那房产证上,写的是姑爷的名字。你不让老大把这几年的房租钱掏出来给姑爷,还在这继续煽风点火地作孽!满天下,人人有你这样的爹,人人都是个大糊涂蛋儿!”   老段这几年是越来越拿不住老伴的脾气了,自从她割了肠息肉之后,身上不仅多了一道手术疤,脾气和情绪也多了很多。   老段不和她吵,他要和段汁桃吵。老伴吵坏了身体,还得他来照顾,苦的还是他自己。   “段汁桃,你丧良心!这么多年,你在北京,在香港,想过你两个哥哥没有?同一个爹妈生的,没道理你过得这么好,却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受罪。你良心过得去吗你?你老子我还没死,你和姓单的,就这么苛待你两个兄弟。早知道你是这种蠢驴蛋子,当初我就不该生下你!就算生下你,也该把你一出生就摁进粪坑里溺死!”   不孝不悌的东西,挣再多的钱,她都没那命花!   段汁桃不知道自己和亲爹,到底结下了什么不解的世仇,她爹竟要如此咒她?难道逢年过节,不是她一笔笔地往家里汇款?这钱,难道不是单琮容点灯熬油熬了二十年,才挣下的家业?   她爹现在在说什么?他说……他不该生下她,就算生下她,她也只配去粪坑?   凭什么呀!天底下竟有如此不讲道理的爹,明目张胆地向闺女伸手要钱,转头就塞进儿子的兜里。   段汁桃哭得狠了,却也心死绝了,冷冷笑道:“爹,你说这些话,是不是从来没想过,你姑爷当面听见,他该怎么瞧我?他今天就在这屋里,不是在外头,你说的这些话,把我说的畜生不如,单琮容不仅不会觉得我可耻,相反,他只会觉得我可怜。可怜我,有你这么个是非不分,孰是孰非都辨不明的爹!”   段汁桃抬腕把眼眶里的眼泪一擦,眼里透着狠劲儿,决断地说:“段志强跟何秀琴,明天上午,必须搬走!他们就是睡大马路,也跟我没半毛钱关系,我这屋子我做主!”   段扬倚在门框边上,瑟瑟发抖,弱弱出声:“小姑……我也走吗?”   二哥好不容易出去参加夏令营,家里的电脑再也没人和他抢,这段时间他玩的可嗨了。搬出去,还能玩上电脑吗?爹妈为什么要这么讨厌,干那些破事儿,惹小姑不高兴啊?   小孩的世界,永远憎恶分明,非黑即白。段扬从小是由奶奶带大的,他像奶奶一样,喜欢着小姑。或许是奶奶在爷爷面前,经常吐槽他父母,段扬真是从心底里觉得,自己的父母可能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倒是想托生在小姑的肚子里,成为小姑的孩子。像表哥那样,想买电脑就买电脑,想买公路赛车,就买公路赛车。可惜他的爹妈,一点儿不给力,别说这些了,就连他上学的学费和补课费,他爹妈都没给过。   他曾经暗暗拿单星回和自己的大哥比过,事实就是那么残酷,他在心里,其实由衷地希望,二哥,才是自己的亲哥。   段汁桃挥手让他进去,“段扬,你去睡你二哥那屋。他夏令营回来,你接着跟他挤一张床。”   段扬心想:我这是被小姑留下了?   段扬瞄了一眼,还在客厅沙发上装蒜的爹妈,一时不知作何感慨。   要和他们打个招呼,他先进去睡觉了吗?   段志强瞪了这死小子一眼,让他快滚。   何秀琴说:“你先去睡吧,别再玩电脑了,伤眼睛。”   段扬很少在母亲脸上,见到这样和蔼又怪异的表情。可能因为前头生了大哥,他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她便不怎么稀罕,所以从小,母亲就把他丢给奶奶带。   很奇怪吧,明明就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但段扬还是明确无误地感知到,自己是不被母亲亲近和喜欢的那个孩子。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小姑比他亲妈,还疼他,小姑可乐意给他笑脸了。   大人之间的战争,如果非要决出一个胜负,段扬甚至想背叛父母,支持小姑获胜。   没有付出过爱的人,就不该在这场亲情战里,取得任何胜利果实。   单琮容盯着工人安装完床和梳妆台,听着外面岳丈和段汁桃吵起来了,听了一耳朵,心里也是窝火。   老岳父,这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啊?   骂他可以,骂段汁桃,坚决不行!   单琮容很少有这么阴沉着脸的时候,双手负在身后,走出卧房,路过客厅,冷冷瞟了一眼沙发上的两个人,一声不吭地跨步走去院子。   岳丈折断的水烟,被他摔在地上。   单琮容去捡起掰成两端的烟杆子,皮笑肉不笑地说:“爹,你骂我就好,我受着。可汁桃,你不该骂!至少从我这个外人的眼光看来,汁桃对你的付出,比大哥二哥都多。我记得,汁桃说你喜欢吃酥点心,每年的中秋节前夕,香港有一家老字号,就会排起长龙卖酥皮月饼。汁桃总是有耐心地排个两小时,去买两三盒月饼,给你和妈寄回来。”   段汁桃,就连她爹喜欢吃什么口味的点心,都牢牢放在心上。说她是十恶不赦的不孝女,单琮容觉得,段汁桃比窦娥还冤。   老段甩起下巴,别过头,并不伸手接女婿递过来的两截儿烟杆。   单琮容却用蛮力,直接塞到了他的手上。   老段惊了,女婿这是要造反啊?开始动手动脚。   单琮容目带警告地说:“爹,人老了,不需要图那么多,儿女孝顺,您乐呵呵地享受天年之福就好。即使儿女不孝,您这老胳膊老腿儿的,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威风,可以逼着儿女往东往西了。人老了,三病五灾时有,您要是躺着了,就算儿女不愿到您跟前尽孝,您也是没法子呢,只能躺在床上干瞪眼。要是有力气,还能骂上两嗓子子女不孝,过过嘴瘾。可要是瘫了连着失语,您呀……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老段没想到,向来和颜悦色,像个笑面佛的女婿,会阴阳怪气地说出这通咒人的话。   他咒他将来瘫了,儿女不孝,没人伺候呢!   老段气不打一处出来,正措辞该怎么好好出口辩驳,却无力地发现,事情好像真是女婿说的那么回事儿。   自己要是瘫了……儿子和女儿不愿意到他跟前尽孝,确实,到那时,瘫在床上的他,还有什么能力,强摁着子女的头,来给自己尽孝?   到那时,只怕会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单琮容慢悠悠地走到段汁桃面前,攥紧她的手,笑呵呵却又十分阴冷地对屋里喊话:“大哥,大嫂,汁桃的意思,你们听懂了吗?明天上午,请您二位挪个地儿。我们这院子太小,爹嫌我们夫妻俩没本事供你们住大屋。您二位呀,明早另谋高就吧。”   段汁桃心里头怪感动的。单琮容那样一个,碰着别人吵架,就万事和稀泥的糊弄精,眼下居然肯为了护着她,直接赶人走了。   感受到他掌间传来的力量,段汁桃第一次拒绝大哥大嫂他们,那么狠心又果断:“是啊,哥、嫂子,你瞧,你们在,我和爹就没法儿处。爹事事觉得该以你们为先,可这是我和琮容的家,这儿应该由我们当家做主。”   老段急眼了,喝道:“段汁桃,你敢!”   段母挺身到段汁桃身前,护犊子道:“怎么不敢?还有,老大家什么时候,把这几年的房租结一结?不仅房租要结,就连两个孩子,这些年的生活费和学费,他们都要结给我!他们两口子在北京打工,两双手挣钱,房租还不用付,这几年该攒了不少,是时候让他们偿一偿欠下的人情债了。”   段母想好了,这回必须得豁出去,把老大两口子逼上绝路。   人就是这样,不到绝路,绝不会回头。   兴许这样断了他们的后路,他们还能有救呢?   有了丈夫和母亲的支持,段汁桃的腰板也格外的硬,胸脯一挺,说道:“明天吃晌午饭,我希望家里能少两副筷子。至于房租,是该结!当初我走的时候,这院里院外的墙,都是新砌的,就连屋里的石灰墙,都刷的比面粉还白。可现在,旧的旧,脏的脏。哥、嫂子,你们结给我的房租,我用来翻新房子,还不一定够!”   段志□□走:“段汁桃,你真张的了这个口!”   段汁桃反怼:“你能住,凭什么我不能要?!”   住的时候,一声不吭,偷鸡摸狗地住进来。锁全被撬坏了,他们还把屋里全换了一套新锁。   要不是段汁桃拿着钥匙环,想去平时上锁的杂货间取新褥子,段汁桃可能到现在都还没发觉,自己家里原本的锁,被换的一副都不剩。自己手里的这把钥匙环,上面的钥匙,现在,没有一把有用。   段汁桃:“房租,结到明天上午,半天都不能少!” 第57章   夜里,和单琮容躺在新床上,段汁桃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转过身子,正对着单琮容,扯扯他的睡衣袖子,低声问:“单琮容,我这回这样,是不是等于和我哥断干净了?”   她把他们,像丢旧衣服那样,一点不留情面地丢出去。段汁桃做完这件事,心里一时是痛快和解恨的,但她一想起侄子段扬,便又有点儿于心不忍。   孩子还那么小,亲眼见证了父母与亲戚交恶。段汁桃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小时候,就曾见过自己的爹,为了爷爷留下的一亩三分地,和小叔家,打的不可开交。   段汁桃是家中唯一的女孩,没有亲姐妹,便和小叔家和堂姐妹玩的好。两家关系好的时候,就连房子都是砌在同一排相连着的。   可自从七岁那年,爷爷过世,父亲和小叔为了争夺爷爷留下的一块地,两家交了恶,段汁桃就再也没和小叔家的堂姐和堂妹说过一句话了。   父亲仗着自己是长子嫡孙,觉得爷爷临终前,没交代清楚的那块地,就是属于自己的。   小叔则觉得,段汁桃的父亲,之前在两兄弟分家的时候,已经从老父亲那里,分到了一亩半良田,再肖想这块说不清的地,那就是贪得无厌,吃相难看了。   上一代的关系,有时候直接影响了下一代人的相处。   她和堂姐堂妹们,是没有深仇大恨的。说白了,爹和叔叔争的这块地,到最后,怎么都不可能落到她们这些没有继承权的女孩儿身上,她们又为什么要因为这块地而闹生分呢?   段汁桃和堂姐妹们的关系,曾在青春期的时候,得到过短暂的缓解。那时候,虽然两家还是不讲话,但段汁桃爱美,有时候就趴在土墙那儿,张望邻家小叔大女儿,芹芬堂姐在院里臭美地盘头发。   芹芬堂姐,是小叔的大女儿,比段汁桃大了两岁。段汁桃十四的时候,芹芬堂姐已经十六了,并且许好了人家。堂姐夫据说,家里在镇上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内衣厂,经济条件还算过得去。   那时候,段汁桃最羡慕堂姐夫在每个星期三下午,骑着一辆大二八,载着芹芬堂姐去镇上一起看电影。   芹芬堂姐,每个星期三,吃了晌午饭,就在院子里洗头,晾头发。等晾干了又黑又油亮的一头长发,芹芬堂姐就会对着一面小挂镜,在屋檐下用她那双巧手,盘出一个个别出心裁的发型。   每到这时候,段汁桃就特别爱借口去院子,帮着翻地上晒的稻谷或者玉米粒。一下午,她能去院子里翻上七八遍谷子,还一点儿不觉得麻烦。其实她是偷偷去看,隔壁院子的芹芬堂姐,今天又梳什么好看的新发型了。   终于有一天,两家的大人,都出去喝喜酒了。芹芬堂姐,叫住在院子里假装进进出出的段汁桃,对她说:“你要上我家来吗?我也给你盘个好看的头发。”   段汁桃烫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拒绝了。甚至一句话,都不敢和堂姐说,只是不停地摇头摆手拒绝,慌忙而逃,钻回屋里。   现在的段汁桃,回忆起当年的尴尬行为,至今仍觉自己当时这么做,有点儿太不近人情了。大人们之间互相不说话,不应该让她们这些孩子,跟着一起陷入两难的境地。   就好比现如今的段扬,段汁桃觉得哥哥嫂子不是人,但孩子又有什么错?   大人之间的事,不该扯到孩子身上。   单琮容瞧出她睡不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在漆黑的夜里,抬掌抚了抚她的头发,安慰说:“都走到这一步了,就别想那么多。段扬这孩子不是还在咱们家住着吗?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你哥嫂的为人,而薄待孩子。他跟着你爹你妈上一趟北京不容易,回去还有好多牛得跟同学吹呢,我不会叫他的北京之旅,太糟糕的。你要是怕今晚的事儿,伤了孩子的心,那明儿咱们就带他上动物园玩吧?孩子好哄,一玩儿,就把这些不高兴的事,全忘在脑后了。”   段汁桃觉得自己的肚子里,一定长满了单琮容塞进去的蛔虫,这些可恶的蛔虫,把她的心眼吃的死死的,一点儿不保留的,全部透露给了单琮容。   段汁桃哼哼了一声,装作半推半就答道:“行吧,明天下午,我们就领段扬去动物园玩儿。我不怕我哥嫂伤心,觉得我不是人。可我怕段扬这孩子,会恨我。他还小,或许会觉得我们把他爹妈赶出去,是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的大坏蛋。就跟当年,我恨我小叔,要来和我家抢地一样,我就挺仇视我小叔的。可当我渐渐长大,我发现事情不是那么一回事的。我爹之前就分过爷爷的地,第一次分的时候,小叔还没结婚,就没得着。爷爷身后留下的这块地,没交代清楚就去世了,我爹去和我小叔抢,其实是不对的。可我小时候,哪儿知道这些呀,就一个劲儿的觉得是我小叔不对,为人狡猾奸诈,处处想占人的便宜。我不希望段扬,变成那时候的我,一点儿是非观都没有,在心里埋下不该滋长起来的仇恨。”   很多时候,童年坚定认定是对的事情,很可能长大后,知道了事情的全貌,就会发现当初的事儿,跟自己最初的认知,出入非常大。   这需要成年后的自己,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和洞悉能力,去勇于修正。   单琮容让她早点睡,别想那么多了,“明天上午,我先去校办报道,顺便问问锦澜院房子的事儿。晌午饭,咱们就出去吃吧?带你爹你妈还有段扬,咱们几个去下馆子。不过……老丈人今晚被你气的不轻啊,明天咱们能叫得动他吗?”   段汁桃懒洋洋地说:“我爹这人,就是我妈的跟屁虫。只要我妈肯走,他没有不愿意去的。就算我跟他吵得再凶,也不耽误他黏着我妈。”   男人到半截身子都入土的年纪,都还是个巨婴。娘在时,黏着娘,娘不在了,就黏着老婆。   单琮容:“你今晚,胆儿也忒大了啊?怎么还怂恿你妈和你爸离婚呢?他俩都多大年纪了啊?”   段汁桃:“多大年纪,和能不能离婚有关系吗?女的,就算活到□□十岁,只要男的没早死,她都有权利和她男人离。我爹不会心疼人,我宁愿我妈找个对她好的老头,我可想得开了。我爸越老越顽固,我妈身体本来就不好,天天被我爸气得心堵,身子迟早要出大毛病。我妈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几年好活?为什么就不能好好享受人生啊!”   单琮容:“你这是香港待的久了啊……”   摩登现代的婚姻观,日益入侵着段汁桃这个乡村姑娘的大脑。   终于,农村姑娘,也学会了城市里新颖的那套婚姻观——既然不合适,那就当断则断,没必要凑合着一起过。无论多晚,又或者多老,带给自己痛苦的婚姻,就要及时脱离出来。   听了段汁桃的这番言论,单琮容越发觉得,自己是得看紧着点儿段汁桃。张口就是离啊离的,虽然知道不是在说他,但是他听了,怎么那么肝儿颤呢?   *****   第二天段汁桃起来的迟,醒的时候,单琮容已经出去买完大饼、油条、豆浆回来了,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饭。   昨晚睡得迟,段汁桃原本还想再多眯一会儿,却被屋里哐当哐当的各种物体撞击声,吵醒了。   那是段汁桃的大哥和大嫂,在泄愤似的收拾着行李。   他们恨的毒了,连家里的高压锅和两口炒锅都不放过,准备一应打包带走。   单琮容在餐桌前,撕了半根油条塞进嘴里,对这阵阵抗议声,充耳不闻,完全不为所动。   他往段扬的碗里夹了半张饼,喊他快吃,“吃了早饭,姑丈领你在京大的校园里转转。姑丈上午还得去学校办公室一趟,你也可以跟着去一起去。”   段扬的眼睛,转向父母昨晚睡的房间,仰脖子问单琮容:“姑丈,你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他的爸妈,像丧家之犬一样,正在收拾重重行李,准备搬出去。   段扬不傻,父母其实是得罪了小姑和姑丈,被赶出去的。   单琮容和蔼地笑了笑:“傻孩子,你姑姑说下午还要带你上动物园玩儿呢。晌午饭,咱们就到外面下馆子,吃好午饭,咱们直接上动物园。不过姑丈倒是有句话想问你,你心里想跟着你爸妈吗?”   段扬把头埋进碗里,想了好久,才支吾出声:“我想的,虽然我爸妈从小没怎么管过我,都是我奶奶带我。但哪个小孩儿,不希望和自己的爸妈永远不分开呢?小姑丈,我替我爸我妈,跟你说句对不起。他们不应该做这些奇葩的事儿,侵占你们家好几年,我……”   段扬越说越脸红,实在觉得父母太令他羞愧了,再也说不下去。   单琮容安慰他:“等你爸妈这两天找好房子,姑丈让你爷爷奶奶,领你上你爸妈那儿看看。这几天他们临时找房子,还不一定睡哪儿呢,你现在跟着他们容易受罪。姑丈建议你,你先在这安心待几天,正好,你星回表哥,今天应该也要回来,不过到的时候,该是下午或者晚上了。”   段扬觉得姑丈人真好,和他讲话,永远是这副淡定从容的模样,说话永远是娓娓道来的语气,像春风一样,感化着人心。   听到单星回下午要回来,段扬略略打起了精神。虽然表哥回来,意味着会和他抢电脑玩,但有表哥在,段扬就觉得自己有主心骨,他喜欢围着单星回转,做单星回的小尾巴,把他的二哥崇拜的跟什么似的。   段汁桃从院子上的洗手间里洗漱好出来,转到餐桌前,喊段扬多喝点牛奶。家里几个大人都喝豆浆,她昨晚睡前,特地吩咐单琮容,今天早上单独给段扬买一瓶牛奶。   段扬小心翼翼地说:“爷爷早上不吃早饭。”   省略了一个定语,不吃姑丈买的早饭。   段汁桃:“哦,是吗?”   爹的气性可真大啊,气她气的,饭都不吃了。   段汁桃坐下,先往嘴巴里塞了一口撕下来的油饼,“不吃就不吃吧,他老人家嘴刁,爱吃什么,他自己才清楚。”   段扬悄悄跟段汁桃打听:“我爸我妈,是今天上午必须得搬走吗?”   段汁桃示以他一个安定的眼神,“你老实在这待着。姑姑让你爸妈走,又没让你走。你放心吧。”   段扬讷讷地点了点头。   段志强和何秋琴从屋里出来,见着他们仨无事发生地围坐在餐桌前吃早饭,心里团着的那股怒火,无处发泄,只好拿段扬开发。   段志强脖子上的青筋都要暴喝出来了:“人头猪脑,一天天的就知道吃,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爹妈都要被人赶出去了,吃里扒外的东西,还在那视若无睹地和仇人夫妇一起吃早饭呢。   段志强觉得段扬这儿子,真是只势利极了的白眼狼。   段扬被骂的,眼里委屈地蓄起了泪。他爸总是这样,一有不顺心的,就爱骂他打他出气。   段汁桃停下了嘴里的咀嚼的动作,振振有声道:“段志强,你在我家说话客气点儿,一大早,没刷牙啊?”   转头给段扬丢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示意他继续低头吃早饭。   何秀琴扯了扯段志强的衣角,让他别在这时候逞能。他们俩今天扛着一堆的行李,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呢。   要是段汁桃生气了,再喊他们把段扬也一并带上,一家三口,今天可真是要露宿街头了。何秀琴想今天上午就去租房中介那问问,有没有上午就能付定金,定下的房子,如果定不下来,她再准备去小宾馆挤一宿。如果带着段扬的话,东奔西走的,还得顾着孩子,是个拖累,不合适。   何秀琴赔好脸儿地说:“汁桃,嫂子昨晚算过了,按一年两千的租金给你结,你看看成不成?你这院子大,但离我们上班的地方远,我们如果在上班的工厂附近租房子,一年其实也才这个价。”   段汁桃差点被自己喉咙里的饼给噎死。嫂子说什么?到这时候还跟她耍心眼呢!   她工厂那附近,是什么荒郊野地啊?一年二千,摊下来,一个月的房租,二百都不到。自己家,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多间房,如果当初租出去,随便哪间房,一年不说有二千块,但至少也有一千五。   可眼下段汁桃也不想和她再费什么劲了,她爱怎么结怎么结吧,和他们多费口舌,万一他们不干了,再赖在这房子里,那自己可真就是一个头两个大,光是他爹再继续作妖,就够她喝一壶了。   没有大哥大嫂,至少她爹在这儿,不会觉得处处气不顺。   “一会儿我给你们抄个银行卡号,你们算好该多少钱,今天之内打进去。”   段志强死瞪着一双大眼,又恶又凶地瞅着段汁桃,边上的何秀琴赶紧把他渐渐捏紧的拳头,拽到了自己的身后,擦着他的耳朵,低声警告说:“你傻啊,你儿子还在人家手里呢!咱们不讨喜,好歹忍忍,让儿子能在这过下去,他跟着咱们,有地方住吗?”   段志强跟何秀琴在屋里,收拾了半大上午,还没把行李收拾利索。   等段汁桃他们差不多要出去吃晌午饭了,段志强才有点撑不住地埋怨何秀琴:“你他妈平时就不能少买点儿东西吗?累死老子了,收拾了一上午,还没收拾好。”   太绝望了,这儿又不是他们自己的房子,何秀琴买那么多瓶瓶罐罐锅啊盆的,真是一点儿不见外,彻底把这当成了自己的家。   何秀琴望着段汁桃一行出门远去的身影,催促段志强:“这才哪到哪儿,杂货间里还有一张麻将桌没收。都怪你,没事买什么麻将桌,你看,眼下根本带不走。”   段志强瘫软在沙发上:“不管了,歇一歇。他们出去吃饭了,听姓单的说,他和咱爹妈,吃完饭就直接带段扬上动物园玩儿。”   何秀琴:“不行,你妹昨天可是放狠话了,让咱们上午,必须搬走!”   段志强觉得她脑子被狗啃了,什么时候她这么听段汁桃的话了啊?   “放你娘的狗屁,段汁桃叫你去吃屎,你还真去吃屎啊?”   于是,两个人磨磨蹭蹭地收拾到了下午三点多,才喊了工厂里的小货车司机,帮忙把东西全都拉走。   临走前,段志强坐在院子里,一点儿不畏太阳晒。太阳晒的他整个人热的透不过气,心火也跟着旺极了,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地不停抽。   何秀琴坐上小货车的副驾驶座,催促他:“还磨蹭什么?赶紧上车啊!你在这院子里,坐到地老天荒,这房子,也不能变成你段志强的!”   段志强被她讽刺的眼睛一狠,随手把手里抽了半根的烟,狠狠砸向了客厅的入口。   呸!他还不稀罕住呢!   回头啐了一口唾沫,段志强头也不回地走了。   段志强跟何秀琴,那辆装满行李和锅碗瓢盆的小货车刚开走,单星回就大汗淋漓地踩着进口的公路赛车,停在了自家门前。   把车推到院子的窝棚下面,单星回卸下肩上的双肩包,往屋里喊了喊,没有人,便直接回房,拿上换洗的衣服,准备去洗澡。   哼着小调,从双肩包里拿出一束被包裹的很好的干花--------------丽嘉,放在房间的书桌前。   这束花,是他在呼和浩特的大草原上,给沈岁进摘的一捧野花。   不知名的倔强小花,在夏季,于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野蛮生长。   他怕自己摘的这束花,带回北京的时候,花已经全蔫巴了,于是就在当地的牧民家里,借用了烤炉。他耐心地顶着夏日的高温,坐在烈火烹着的烤炉边上,亲手把采集的各种不知名小花,烤制成了干花。   这样,它们出现在沈小姐面前的时候,就是一束永不凋谢的干花了。   多浪漫啊!他在烈日炎炎的夏天,一路骑行了五百公里,见识了山川、草原、牛羊、河流,给她带回来了这样美好的礼物。   单星回已经有点儿迫不及待的,想看到沈岁进收到这束花时,脸上既惊愕又感动的表情。   嘿嘿,想想就觉得有点儿小臭屁。   单星回在洗手间里冲淋着一路以来的风霜酷暑,忘我地哼着小调,等他从洗手间洗完澡出来,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家里,客厅连廊熊熊烧着的火,一路通向自己的房间。   单星回湿哒哒的头发上还垂着水珠,他想起了自己房间前,那束具有特殊意义的花。   没有犹豫,决定冲进去抢救一下。 第58章   沈岁进下午两点的飞机到国内,沈海森和徐慧兰去接她。   车上,徐慧兰问:“假期还愉快吗?”   沈岁进把架在自己山根上的大墨镜摘了下来,在飞机上睡的晕晕乎乎的,这会儿倒是精神的很。   她买了不少的化妆品和纪念品带回国,过海关的时候运气还不错,今天过检尤其快。   “从瑞士出来,顺道去了趟南法和巴黎,转去圣心教堂,还摸了圣像的右脚,许了个愿。在那儿吃了几天的海鲜大餐,柠檬汁挤在生蚝上,生吃,别提多带劲儿了!晚上我就在塞纳河边逛,等巴黎铁塔整点亮灯。还逛了香水博物馆,哦,买了好多花宫娜的香水呢,带回来送给长辈和朋友,店员看我买的多,还送了我好多块精油肥皂。”   沈岁进诉说着旅途中的见闻,沈海森期待的道:“上回你给爸爸邮了只火腿回来,这回给我带了什么呀?”   沈岁进上回从瑞士转去西班牙,在哪儿订了一只5A的火腿回来。沈海森在国外待久了,到现在还经常片几片火腿,就着脆烤的三明治一起吃。偶尔来了兴致,喝红酒的时候,也要配几片生火腿。   徐慧兰去年收到火腿包裹的时候,整个人惊了一下。   国内不是有金华火腿吗?犯什么从国外寄回来呀,光国际运费,就能买到一只上好的金华火腿。   徐慧兰从小在国内吃着中餐长大,对着这样的生腌火腿,一点儿都不感冒。倒是很好奇,沈岁进和沈海森两父女,是怎么在半个月之内,消灭掉了那么大一只的火腿,仍然觉得意犹未尽。   家里梅姐,和她是统一战线的,对这种腊制品居然生吃,感到匪夷所思。   沈岁进对沈海森说:“这回没带火腿呢,给你买了一套手工西装,我逛到一家手工定制西装店的时候,看见橱窗里挂着一套墨蓝色的西装,就觉得特别适合爸爸你。不过我不太清楚你的尺寸嗳,要是大了的话,就让梅姨用缝纫机改一改。”   转头对徐慧兰说:“我给徐阿姨你带了一整套的花宫娜香水,各种味道的都有。店里的人说,他们家用的装香水的小金甁,能让香水保存五十年之久。”   徐慧兰平时挺喜欢喷香水的,不仅喜欢在她自己身上喷,她还喜欢在车里喷。所以每次坐她的车,一进车厢,总能闻到一阵好闻的香气。   徐慧兰打着方向盘转进家属院的巷子,前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堵的巷子里水泄不通。   许多人沿街站着,三三两两凑成一团,不知道在谈论些什么热闹。   徐慧兰把车子倒了出去,说:“怪了这是,这条路没来没这么堵过。我看了下路况,前面估计堵死了,绕远一点,从西面那边的大道走吧。”   沈海森让她别着急:“晚上咱们又不在家里吃饭,晚点到家无所谓。等小进把行李放回房间,咱们捎上梅姐,就出发去餐厅。”   沈岁进:“我怎么听站在路边的人说,家属院有火情啊?”   沈海森:“啊?京大家属院,这都多少年没着过火了。上回起火,还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那时候家家户户用炉子烧饭,经常有人夹了没熄灭的煤球,暂时放在柴火堆边上。放着放着,就忘了煤球,这火就着起来了。”   沈岁进指指车窗外的路人:“是起火了,我听见她们是这么说的。”   等徐慧兰把车开进锦澜院的别墅,把车到停车位上,梅姐刚好也从外头回来。   见徐慧兰他们接到了沈岁进,赶忙去后备箱拎沈岁进的行李,“咱们老平房那块儿下午起火了,还好,火势不大,消防车来了十分钟,火就全浇灭了。我刚刚去看,怪道呢,居然是段汁桃他们家!”   沈岁进心下一紧,段阿姨家,现在住的是单星回和他姥姥姥爷舅舅一家呀!   “里头的人倒是没什么事,基本都不在家,听说救护车只带走了一个。有民警来看过,说是烟头没踩灭导致的火灾。我站在院子外头看,客厅的门都烧没了半扇,刚好烧到电视机那里,电视机的屏幕都烧裂了,留一个空壳子呢。这火警要是报的再晚点儿,整间房子,连着隔壁两户,都得跟着遭殃!”   沈岁进说:“听说段阿姨单叔叔他们,差不多就是这几天回北京,也不知道他们回来了没有。那个被救护车带走的人,是谁啊?”   不会是单星回吧?他应该没那么倒霉,他不是去参加公路夏令营了吗?   沈岁进不太敢继续往下想。   梅姐摇了摇头,说:“我去的晚,没看见是谁上了救护车,不过听说没什么大事。有事儿的话,人就是用担架抬出来的,听说那人上救护车的时候,还是自己蹦上去的。”   沈海森:“没听说老单拖家带口地回来了呀。他那房子,不是一直有人住吗?没准是租户不小心抽烟走了火。就是不知道,学校要批给老单的锦澜院房子翻修好了没有,他这回来,房子烧了,要是没地儿住,也挺头疼的。”   徐慧兰推了他一下:“要不一会儿进屋,你打个电话问问校办公室?单老师要是回来了,肯定会先去校办报道。他家这时候出了事,你们好歹共事过,往后也在一个系呢,看看他家有什么能搭把手的。”   梅姐也应和道:“海森,你之前刚回国的时候,小进经常上单老师他们家叨扰。要是他们这会儿真已经回来了,你是该帮一帮。好好的房子烧了,他们肯定着急上火。”   沈海森进门换了拖鞋,就去电话机旁边站着拨电话。   沈岁进火速把行李箱拎上楼,又冲了下来,在楼梯上听耳朵。   “噢,老单今早就去校办报道了呀?他们还真回来了……”   “是的,下午家属院平房那块儿是起了火,不过听说火情还好,消防队刚到没多久,就把火给扑灭了。估计他们一家人上外头去了,家里被烧了还不知道,一会回来,是得组织志愿者去帮忙。”   “噢,您先忙,叨扰。”   沈海森撂下电话,看了沈岁进一眼。   女儿好像很关心这件事啊?   沈海森:“你单叔叔段阿姨他们,确实回来了,上午去校办报道过了。锦澜院的房子,前两天已经翻修好了,不过还没来得及晾,他们要是愿意这会儿就住进去,校办倒是也能安排。他们一家子都出门了,估计还不知道家里起火的事儿,学校办公室已经组织志愿者,在那块儿蹲点,只等他们回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善后的。”   沈岁进:“爸,你没打听一下,那个被救护车带走的人是谁啊?”   沈海森:“哦,忘了。”   沈岁进抽了抽嘴角,爸爸打听了这么多,怎么忘记了打听最重要的事呢!   沈岁进:“一会儿你也要去单叔叔家帮忙吗?”   沈海森:“不是要先陪你们娘俩上外头吃饭吗?你徐阿姨早就给你订好了餐厅,给你接风洗尘。等我们吃完晚饭回来吧,不急。这会儿他们也在外头,我们过去,碰不上面的。等吃了晚饭,我们就直接把车开到老平房那儿。”   徐慧兰在边上笑话沈海森,他怎么瞧不出来闺女的心思呢?   谁在意他真的要不要去帮忙啊,沈岁进面色凝重地在边上听他打电话,连徐慧兰都瞧出来,沈岁进真正关心的,是那个被救护车带走的人到底是谁。   徐慧兰微微眯起眼,想起来了。   小进这丫头,之前和单老师家的单星回,两人还是同桌来着。   看来小进,是着急受伤的人,是不是她的老同学。   一家人晚上去火锅店吃火锅。   沈海森被带到餐厅,奇道:“大夏天的,吃火锅?”   徐慧兰睨了他一眼:“你可真是一点儿不懂。闺女在欧洲玩了半个月,早吃腻了西餐。火锅好歹代表了中餐的半壁江山,你问问闺女,这火锅餐厅,我选的好不好?”   沈岁进马上接话:“选的特别好!我在国外都快馋疯了火锅。天天牛排面包沙拉的,简直都快吃吐了。好不容易在瑞士逮着一家做芝士奶酪火锅的,我一看这名字起的还挺像样,以为真是火锅呢!结果……那火锅一上桌,什么呀,就是一些水果面包之类的,蘸着有点儿臭的奶酪。就这,还敢叫火锅呢!这是在咱们中国火锅十八般武艺面前,献丑啊!”   如果按照往常从欧洲度假回来,沈岁进最起码能在这家火锅店,吃它个两小时还不罢休。   可今天心里装着事儿,只想着匆匆吃完,好去单星回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几个大人其实是不爱吃火锅的,吃不惯。但为了迁就沈岁进,沈海森徐慧兰和梅姐,今天就装作食指大动的模样。   沈岁进心不在焉,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小陆呢?这个点儿,她家教不是已经下班了吗?今天怎么没一起来火锅店啊?”   徐慧兰:“徐阿姨单位宿舍,刚好有腾空的床位。瑶瑶不好意思一直在我们家打扰,就搬去我单位宿舍住了。我单位的单位餐,一顿才八毛,两荤两素一汤,平时我饭卡里的钱多的花不完,就让小陆把我的饭卡拿去用。平时我上班,她就按点儿等我一起去食堂吃。”   徐慧兰也为难过,到底要不要喊陆之瑶上自己的宿舍住,自己明明有家,还是一幢别墅,家里尚有几间空房,却喊着她上自己单位的宿舍住。   但徐慧兰想了想,自己和沈海森这么多年了,财务都一直还是分开的,平时的工资各管各。家里的水电费都是沈海森付,自己只有偶尔给梅姐一点买菜钱。这房子,真论说起来,还是沈海森的缘故,她才有居住权。   徐慧兰觉得陆之瑶是自己的私事,实在不好意思让家里多添个人,显得自己占他的便宜。   沈海森有一个亲闺女,然后她就弄一个干闺女回来,这颇有点儿那种拍案叫板的味道在里头。   这事儿,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该避嫌。   于是她不怕赔上老脸,去和陆之瑶讲了自己的难处。没想到这孩子还挺善解人意的,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要搬去她的宿舍住。   徐慧兰觉得对她有点歉疚,人家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千里迢迢地从兴州来找她,想投靠她得到一份照应,但自己的这份照拂,却显得欠些力道。于是徐慧兰就把自己的饭卡交给陆之瑶使,让她能在自己单位三餐不愁。   沈岁进从巴黎也给陆之瑶带了点小礼物,一支口红和一支眉笔。   陆之瑶的眉毛有点儿没经修饰的凌乱和粗野,沈岁进逛到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商场时,在柜台扫到了眉笔一眼,突然就想起了陆之瑶。   她是真的缺一支眉笔,来把她粗野的眉毛,修饰得秀气一点。   一顿火锅,吃了半个小时多点儿,沈岁进就停下筷子了。   徐慧兰见她心里装着事儿,就催沈海森吃快点儿,别让闺女等急了。   等他们吃完出来,再开着车去老平房那儿,已经快八点了。   徐慧兰停好车,上了锁,熟门熟路地跟上沈海森和沈岁进的步伐。梅姐手上拎着几袋的水果,是刚刚路上路过水果店的时候,徐慧兰想起来买的一点儿香蕉、苹果、芒果。   上人家家里去,不好意思空着手啊。   徐慧兰路过自己以前住的老平房,不由稀奇的探头往门缝了看了看。里面院子里,正坐着几个纳凉的男女。   沈岁进先一步进了单家的院子,惊道:“怎么烧的客厅连门都没了半扇啊?”   听到声音,蹲在院子里涮洗乌黑铜盆的段汁桃,直起了腰。   “天,这是小进吗?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也太俊了这孩子,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呢?”伸脖子往沈岁进身后一看,居然还站了三个人,分别是沈海森、梅姐和徐慧兰。   段汁桃赶紧招呼他们进来坐,手不由自主地往围裙上擦,刚站起来,整个人身子就僵了一下。   双手一击,说:“你们瞧我这记性,还想招呼你们进来坐呢!真是不赶巧,下午家里发生了点小火灾,刚刚学校组织了几个志愿者,刚把我屋里烧焦的沙发茶几电视抬走。咱们就在院子里坐一坐吧?我去搬几张椅子过来。”   转头就粗着脖子喊屋里在擦灰的单琮容:“老单,沈老师他们一家来了,你别忙活了,赶紧出来招待他们。”   沈岁进上前甜甜喊了一声:“段阿姨。”   段汁桃拉着她的双手,围着她前后左右地看了一圈,夸说:“多有精气神的姑娘啊!跟着你徐阿姨,这几年,英气见长啊。”   段汁桃还记得,去香港之前,隔壁这院住着一位像公主一样的姑娘,身上那股自带的气质,没有千娇百宠,是宠不出来的。可眼下,隔了几年再相见,段汁桃发现沈岁进身上,褪去了一分不食人间烟火,变得更加沉稳和坚毅了。   想来,这与徐慧兰是脱不了干系的。徐慧兰当初在这院子里的风评,就好比女将军一样的人物,就连那个混账游大林,听了徐慧兰的名号,都得避着走道。   徐慧兰迎上前,询问段汁桃:“听海森说,你们这院下午起火,是因为烟头没摁灭,不小心着起来的。家里东西清点过了吗?损失大吗?”   临近傍晚,段汁桃和单琮容一行,高高兴兴地从动物园玩好回来,还在芝麻巷吃了一顿西北菜。脚还没踏进巷子呢,就有人迎上来说:“单老师,你怎么从香港回来了呀?你们家下午起火了,你们知道吗?”   边上的段汁桃蒙了一下:“起火?”   院里的邻居重重点头说:“哎呀!你们回来了……那下午上救护车的,不会是你们家星回吧?老天爷……”   段汁桃险些被吓得晕死过去,紧紧抓住她的手,问:“什么?有人被救护车带走了?”   那人注意到段汁桃脸上的血色一下被抽干,忙安慰说:“听别人说没什么大事,人还是自己跳上车的。真是你家星回的话,估计问题也不大的。”   段汁桃听了这句,才稍稍找回了点呼吸的章法,胸口不再那么气不顺了。   “噢……我家星回去夏令营了呀,可能还没到家吧。”   段汁桃急匆匆地赶回家,看见院子里窝棚下停靠的一辆公路赛车,眼里一下溢出了好大的泪花,急都急死了,死死抓着单琮容的衬衫短袖,声音都紧张到变形:“琮容,完了,星回的车……”   单琮容心里也没底,但仍旧表面镇定地安慰她说:“没事儿,刚刚在路口,人家不说了吗,上救护车的人能蹦能跳的,你别紧张。要是真是星回,我估计也没什么大问题的。”   段汁桃嚎叫说:“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少一根头发都是要我的命!怎么办呀……这客厅怎么烧成这样了,不幸中的万幸,两边的房间没受影响,不然咱们今晚,连睡哪儿都得犯愁。”   见他们家终于有人回来了,坐在院子里等了许久的志愿者,赶紧上前说清楚情况:“是单老师一家吗?你们家下午起火了,联系不上你们,民警让你们回来后,上派出所做个笔录。他们下午来看过了,说是因为一个烟头引起的火灾。”   段汁桃马上拿眼睛瞪单琮容,意思是:你又瞒着我抽烟了?都怪沈海森,教你点什么不好,非得把你带的也抽起大烟!   单琮容马上双手立起来,自证清白地说:“真戒了,真不抽了!没了沈海森,我抽个什么劲儿啊。还有,下午我不是一直跟你和爸妈段扬他们在一块儿吗?火是下午起的,我得有分身术,才能从动物园原地分裂出另一个我,来这儿放火呀!”   段汁桃被他这么一说,就觉得自己是急得乱了分寸,才错怪了他。   单琮容虽然有偷偷抽烟的嫌疑,但他一下午都和自己在一起呢,有不在场证明。   住这间房子的,剩下的烟鬼,除了她爹之外,就只有段志强。   她爹不喜欢抽旱烟,走到哪儿都带着他的水烟枪。   所以剩下的嫌疑人,就只有段志强了。而且中午他们一行出门的时候,段志强何秀琴夫妇明显还有许多东西没收拾好,那些东西基本要收拾到下午,才可能收拾的完。   段志强平时抽烟就跟长了七八个肺似的,死命抽,仿佛买烟不要钱一样。这家里,到处都有段志强摁烟头时候,留下的黑洞。   段汁桃一想到这些,心梗极了,马上怒火冲天地说:“狗东西段志强,这是得不到的就要毁灭啊?他妈的,他还是我哥呢!居然还放火烧我家?我要报警!走,单琮容,我们现在就去派出所报案!”   身后的老段吓了一大跳,出去一下午,怎么回来这院子就烧得黢黑了?   听女儿的口气,这好像还是大儿子的干的好事?老段慌了,连忙过来捧起段汁桃,老胳膊老腿儿的,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居然还真把段汁桃一下从地上腾抱了起来。   死命抱着段汁桃,不让她上派出所。   老段仰高了脖子招呼老伴儿:“你傻啊?你闺女要去报案抓你儿子,你真由着她胡来啊?老太婆,他们这是要手足相残啊!”   段汁桃被他那句“手足相残”弄得啼笑皆非,唱大戏呢这是!   扑腾着双腿,喊她爹把她放下:“爹,你再护着段志强,你再不把我放下来,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找律师告他坐牢啊?!”   老段被她唬的立马松开了手。   段汁桃真是服了她爹,都这时候了,面前的满目疮痍,都震撼不了她爹那颗护大哥的心。   不要眼下段汁桃虽然嚷叫着要去报案,但第一件要紧的事,还是先赶去医院,看看儿子伤的怎么样了。   怎么那么不赶巧呢?他偏偏这时候回来,赶上家里着大火。   段汁桃心急呀,就差一口气儿上不来,把自己捂死过去。   段汁桃心急火燎地打了出租车去医院,结果在急诊病房看见,那个正和病友嘻嘻哈哈,但头发被火燎得像烫了天然卷儿一样的单星回,哭笑不得地说:“儿子,你这头,烫的还挺好。” 第59章   段汁桃搬来椅子,招呼徐慧兰他们坐。   梅姐把手上拎着的几袋水果,递给段汁桃,“你家星回呢?”   段汁桃低头一看,徐慧兰他们买了这么多的水果呢,喊单琮容把水果洗了切一点出来。   “他住院呢。”   徐慧兰惊诧道:“下午上救护车的人,真是星回这孩子啊?”   段汁桃:“我也被他吓了一跳,不过没大事儿,呛了点烟灰,做了鼻道冲洗。医生说可以马上出院,我和他爸不放心,让他留医院观察一晚,万一夜里呛进去的东西夜里咳起来了呢?”   沈岁进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真是无语至极。他们全家都出门了,怎么就他这么寸,单独在家啊?还有这着火怎么回事,烟头没摁灭导致的火灾,单星回还背着她抽烟了?   真这样的话,沈岁进决定要制裁一下他了。   她可不希望他抽烟,就像她讨厌爸爸抽烟一样。爸爸也是差不多单星回这样的年纪,开始学会抽烟的,从此之后,再也戒不掉了。   沈海森听着是烟头的原因而起的火,钻进厨房问单琮容:“老单,这火,不会是你自作孽吧?”   单琮容举起水果刀,对着他磨刀霍霍:“我是那种蠢驴蛋子吗?没事我放火烧自己家干什么啊?是我大舅子,临走的时候烟头没摁干净,现在警察满大街找人呢。”   沈海森:“你刨你大舅子家的祖坟了啊?他干啥这么对你啊!警察?……你报警了?”   单琮容脖子往外伸了伸,见段汁桃和徐慧兰她们在院儿里唠的正起劲,才稍放大了点音量说:“不报警不行,我儿子气得都在医院都砸吊瓶了。我老丈人,一个心眼子只想着护着我大舅子,之前……唉,之前我这房子这几年不是空着吗?我大舅子两口子上北京打工,都没知会我们一声,老丈人让他俩撬了锁进来住。我们昨天才回来,我媳妇儿知道了这件事,气得让他们马上搬走,这不,大舅子心里有气……”   沈海森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是忍辱负重啊?人家都放火烧到你根据地了,你还在这装缩头鳖。”   单琮容苦笑了下,嘲讽他:“等你摊上了,你就明白了,站着说话不腰疼。人家女婿有那么好当吗?哄媳妇、哄老丈人、哄大舅子、哄大侄儿……总之,哪个都不要轻易得罪。不过这回,是真彻底得罪光了。我老丈人死活不让汁桃报警,汁桃去了医院,儿子死活非得逼着她去报警。也不知道这孩子跟这犯什么犟,可能他舅舅点的火,差点儿烧了他的新自行车吧。国际订单,在法国排队了三个月才拿到手的,估计是这个彻底让他炸毛了。”   一想到儿子在医院的那股果决狠劲儿,单琮容忽然发觉,儿子是真的长大了。并且朝着他完全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儿子不再按照他的意愿,去做任何事情了。   沈海森:“好样儿的哈哈哈。恶人就得有恶人磨。咱们家属院,没有火情的记录,可是保持了快三十年了。你家这么一搞,校办和后勤保卫处的人,可就有的忙活了,防火工作又得紧锣密鼓地抓起来。”   单琮容用刀尖扎起一瓣苹果,堵住他的嘴,“甭提了,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跟什么事儿啊。眼下还有更头疼的事儿,汁桃被儿子逼得去报警,报完警又后悔了。她侄子,就是我大舅子的小儿子,她有点儿于心不忍。万一真坐实了纵火罪,大舅子进去了,那可不就是给汁桃的侄子档案抹黑吗?大人混蛋,但不至于累及孩子,汁桃出了派出所,就有点儿后悔。可不报警,儿子闹的又凶,说什么都不肯放过他舅舅。”   沈海森干笑两声,提醒他:“你会不会想太多了啊?你家和你大舅子家是亲属关系啊,家务事警察一般不给轻易下定论。你们是一家人,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谁知道你们倒头来会不会就和解了,人家也怕给自己招麻烦。还坐牢?你简直想的太多了,能帮着教育几句你大舅子,就算这块儿的警察比较好的了。”   单琮容:“……”   沈海森:“锦澜院的房子翻修好了,不过没来得及晾,你要是现在搬进去,学校也能给你安排。”   单琮容:“不急,就客厅几平米过了火,其他地方还能接着使。就是平时进出膈应了一点,汁桃说房间能住人就行。老丈人知道她报了警,闹着要回老家,不愿意在这待着了。我都快笑死了,老丈人以为这是威胁呢,结果汁桃满嘴应下,还问他老人家要明天几点的火车票。”   沈海森一边听腔,一边指指砧板上他切的苹果:“这苹果味道不错,多切点哈。”   单琮容让他快滚。这人这么多年,还是那么爱怼他啊?   院子里聊的正欢,单琮容还特地点了一盘蚊香,在院子里赶蚊子。   吾翠芝一来,大喉咙高嗓门一亮相,单琮容顿觉一盘蚊香不够用了,于是很自觉的,又去煤气灶那儿再点了一盘蚊香出来。   吾翠芝听说段汁桃家起火了,好久没踏进这一块儿的地界了,犹豫再三,还是赶了来。   段汁桃从板凳上渐渐直起了身,饱含情绪地喊了声:“吾大姐!”   这一声亲切的呼喊,叫的吾翠芝心头都热了,甚至有那么一点久别重逢后的泫然欲泣。   “怎么回事儿啊?我才知道你回来了,你这才刚回来,怎么家里就发生这么大的事?”   段汁桃见到了家属院里的老大姐,就像见到了亲人一样,直问:“我刚刚还和慧兰念叨你呢,你上哪儿去了啊?平时这院里有点风吹草动,就数你消息最灵通。”   吾翠芝不好意思地哀叹了一声:“唉……我都搬走好几年啦。这边的房子卖了,给强子在上海买了新房。不过我现在住的也近,就在后三四巷的筒子楼里,你要想找我说话,咱们隔的不远。”   段汁桃:“我说呢!我昨天回来,夜里这院子搬家具的动静可大了,我说没道理呀,左邻右舍都出来张望了,就是没你的踪影。”   吾翠芝拣了张空椅子,挨着段汁桃坐了下来,徐慧兰也好久没见吾翠芝了,三人坐下便很有话聊。   吾翠芝听了事情原委,暗暗踢了段汁桃的小腿肚子一下,微微提高音量说:“以前觉得你气性大,在犯倔这事儿上不输慧兰妹子,这回你哥都骑在你头上拉屎屙尿了,你慈悲个什么劲儿啊?不是说星回都上救护车了?段汁桃,你瞧瞧,你亲儿子,差点儿都遭了殃,你还搁这你哥长你哥短呢?他配你叫他哥吗?”   徐慧兰也说:“就没听过这么离谱的事儿。占了你房子这么多年不说,让他搬走,他还干脆放火把你房子烧了!现在是什么社会啊?杀人放火这么明目张胆,他有什么理儿?不怕,段大姐,你有什么需要法律上的援助,我好几个同学都是知名律所的合伙人,有一两个打官司都打出了名气,人称法外狂徒,就没有他打不赢的官司。”   段汁桃苦恼地说:“谁同情他呀!我是恼自己去报了警,会害了我侄子……”眼睛默默瞟向吾翠芝。   吾翠芝一下就懂了,就跟她在意准儿媳舒北北的身世那样,档案上的直系亲属有污点,造孽造到了孩子身上。这对孩子往后的人生,无论升学、就业或者找对象,影响实在太大了。   吾翠芝往地上啐了一口道:“这种人就该断子绝孙,自己孬就别祸害下一代!”   徐慧兰也深谙这里头的利害关系,一个有前科的父亲,几乎就断送了孩子在这社会上的一半可能。不说铁饭碗,就连一些稍微大型一点的央企、国企,政审这一关,基本过不了。   几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梅姐在边上开腔:“呀,小吾,你儿子快结婚啦?准备什么时候办呀?”   说起这个,吾翠芝面子上其实是有些挂不住的。   因为儿子之前和舒北北也曾谈婚论嫁过,吾翠芝都专程请人挑了日子,还和老张在北京定好了酒店,甚至请帖都印好了,谁知强子却打电话回来,说和舒北北分手了。   吾翠芝心焦的吃不下饭,着急上火的马上买了车票去上海,结果扑了个空。她打了电话给老张,才知道强子回北京了,娘俩刚好错过。   有了前车之鉴,吾翠芝对儿子这回的具体婚期,口风就紧了很多。   “可能定在年底吧。不过他们年轻人工作忙,强子现在自己开了个电脑销售公司,今年又跟大学实验室合作了个软件开发工作,成宿成宿地忙。小舒在强子的公司管财务这块儿,强子出差多,小两口这两年忙的经常十天半月才见上一面。本来说今年暑假,我领着老张去上海照顾他俩,但我家老张把我拦了下来。老张叫我别去打扰他们小两口了,这两年拼事业,他们本来相处的时间就不多,我们两个老的说不定是去讨嫌,妨碍他俩过小日子。”   梅姐说:“你家张老师真是头一号体贴人呢。只有上赶着去给小两口帮衬的长辈,没见过说怕打扰小两口,不乐意上儿子儿媳家里叨扰的。”   吾翠芝翻了个白眼:“谁知道他是不是犯懒,不愿意去上海折腾。他就喜欢在家窝着,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强子在上海的新房子,装修的特别好,是小舒他舅舅找人帮忙装的。小舒之前在她舅舅的厂里上班,她舅舅挺宠她的,知道强子和小舒的婚房要装修,二话不说就帮着联系了装修队,装修了三个月,装好后还给小舒送了一套进口家具。”   段汁桃:“呀,那正好,吾大姐你之前还操心强子他们在上海没人照应。小舒有亲戚在上海,那可太好了。”   吾翠芝点头说:“之前小舒他们家条件好的时候,小舒她舅舅跟着小舒她爸闯过一阵。这几年她舅舅在上海的厂子效益好,强子有时候公司的账太紧了,小舒她舅舅也会帮一把周转。”   段汁桃笑她:“你之前还为着张强找了小舒愁的不行,现在放心了吧?”   吾翠芝满意地笑笑,笑而不语。   沈岁进见大人们在院子里聊着,想去单星回的书房转转,以前她经常和他在书房玩儿。   点开书房的灯,发现书房的格局真是一点儿没变,有些书,甚至还摆在几年前的位置不曾动过。   沈岁进在书桌前坐下。   以前书桌上摆满了各种小说和练习本,现在桌子被清理了一番,桌面只有一台电脑。   段扬洗完澡从洗手间出来,路过走廊,惊奇地发现书房的灯亮着,窗影上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影子。   段扬一面拿着干毛巾擦头发,一面往书房的方向走。   迈进书房的门槛,和扭过头来的沈岁进,撞了个正面。   段扬略微怔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二嫂?”   沈岁进涨红着脸说:“别乱叫,我和你二哥只是同学。”   段扬人小鬼大,开始疯狂彩虹屁:“二嫂,你也长得太好看了吧?天啊,你瞧上我哥什么了?!”   沈岁进赶紧起身把他扯到身边来:“嘘——!小声点儿,院子里都是大人呢。”   段扬明白了,缓缓地大力点头:“我擦,我二哥这是见不了光啊?”   沈岁进问他:“你二哥到底怎么样了啊?我听段阿姨说,他好像没多大事儿?”   段扬:“是没多大事儿,就是听说他的头发……”   沈岁进:“头发怎么了?被火烧没啦?”   段扬坏坏一笑:“那倒不至于。明天他就出院了,哈哈哈,到时候你自己瞧。明天你来看他吧?”   沈岁进想起来在院子里听段汁桃说,单星回在医院里大发脾气,嚷着要把他舅舅送进监狱,可她好像记得,段扬就是他大舅舅的孩子吧?   可段扬看起来,怎么还和单星回关系很好的样子?沈岁进想不明白,可是一看段扬这孩子好像又有点儿明白过来了。他的身上,有一些单星回的影子,都是那种没心没肺又疯玩疯闹的性格,眼神里透着一股聪明和机灵。   沈岁进说:“明天他什么时候出院呀?”   段扬:“听我姑说呆一晚没什么事儿的话,应该一大早就回来了。嘿嘿嘿,你想他啦?”   沈岁进想海扁一顿这小屁孩儿,他那张嘴,怎么不学点好?简直和他二哥一样欠。   “明天你什么时候来看他呀?等他回来我就给他通风报信,让他做好准备。”   沈岁进:“谁说要专程来看他了?我从国外回来,给他带了点东西,明天把东西带给他,顺道路过而已。”   段扬:“哦~~~晓得啦,‘顺道’嘛!~”顺道两个字,尤为强调。   *****   单星回在医院待了一晚,身上待的都长出了虱子似的,浑身不对劲。   大活人进一趟医院,别提多遭罪了。他妈非得摁着他在医院住一晚才放心,事实是,他有手有脚骑了两三天路,累到极点,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急诊室昨晚来了好几个骨折的病人,那个鬼哭狼嚎,一茬儿接一茬儿,简直快把单星回闹疯了,根本没有睡眠质量可言。   早上八点半医院的医生护士开始上班,单星回第一个冲到护士台,要求护士去给自己办出院。   绝了,同病房都是什么妖魔鬼怪,不是哀嚎就是□□,大半夜成宿成宿地闹,天微微亮,有的人却已经叮铃当啷地起来洗漱吃早饭。   经此一遭,单星回是打死再也不想去医院了。   打了个出租车,回到家还不到九点。   客厅和饭厅连着的地方被烧了一段,段汁桃就把饭桌摆到了院子里的露天下。   昨晚和吾翠芝徐慧兰她们聊的晚,快十一点,人才全散了。洗洗收收,躺下都快一点了。   快九点,她和单琮容才起来,眼下在院子里喝稀饭就小菜。   段汁桃抬腕看了眼手表,惊道:“儿子,你这么早就出院了?”   单星回进门把下巴往天上一横:“人在医院都快待疯了。这地儿根本就不是人待的,根本没法休息。让你报案报了吗?别跟我说你没报,你再护着段志强,”   单星回小心眼的不得了。一想起来自己千辛万苦带回来的小干花束,还没送给沈岁进,就差点儿被段志强给毁了,火气蹭蹭地上头。加上以前段汁桃有时候会在他耳边念叨,姥爷怎么偏心大舅二舅,不让段汁桃继续上学,新仇旧恨加一起,让单星回简直克制不住地想亲手撕了他!   段汁桃百口莫辩,什么叫她护着段志强?她也想治他呀!   单琮容问他:“吃早饭了吗?”   单星回睨了一下默不作声的段汁桃,以为她还在保段志强,怒火中烧地说:“妈,你没事儿吧你?段志强就差亲手把你儿子送走了!这房子借他住几年,已经跟他够客气了,结果咱们家的这场火,还是他放的,有这么欺负人的事儿吗?”   单星回公报私仇,不怕再给段志强的身上的旺火,再多添两把柴,将他的罪行,一桩一件数落出来。   单琮容让他注意一下措辞,段扬还在家里住着呢,家里隔音差,一口一句段志强,让段扬伤心了啊?   “没大没小,再混蛋也是你亲舅舅,血缘关系跑不了。没吃早饭,先去洗个手坐下车,我去给你盛稀饭。”   单星回不依不饶:“管我吃没吃呢,我现在问你们,这案子你们去派出所报了吗?!”   段汁桃又气又怕,怕他再和昨天在医院里发疯一样,自己治不住他:“报了报了。你这孩子,从小就犟,有什么事儿不达目的不罢休。你让我在你和你舅中间选,你妈又不傻,肯定选你啊!”   真是被这逆子气死,想做什么就必须得给他办到。段汁桃知道的,若不依着他的性子来,单星回恐怕能把家里闹个底朝天。   单琮容有心想压制一下儿子的冲脾气,无奈单星回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多头,自己的气势无形中就矮了一大截。   单星回这才肯松口:“早饭没吃呢,我自己去盛。”   他进厨房去盛饭,段汁桃吓得半死,还以为他又要无法无天地闹起来,心有余悸地对单琮容压低声音说:“你儿子现在脾气可真臭!这脾气,随了谁啊?”   单琮容在心里腹诽:还能随谁?你年轻的时候,不就这个样儿吗?   这会儿上午九点多,太阳已经渐猛起来了,坐在院子里吃饭,拨几口稀饭到嘴里,身上就热出了一层薄汗。   段汁桃想着客厅一时半会修不好,就让单琮容想办法临时在院子里搭一个棚子。晴天还好说,晒点儿就晒点儿,要是下雨了,一家人难道淋雨吃饭吗?   夫妻俩正低着头私语,见单星回盛了饭出来,活像见了阎王一样,马上噤了声,闷头拨碗里的饭。   段扬这时候起来了,从单星回的房间穿戴整齐出来,揉着睡眼问段汁桃:“小姑,我听见二哥的声音了,他回来了吗?”   单星回盛了碗饭出来,岔开腿在饭桌前一坐,“你小子眼睛呢,你哥我这么个高大壮,你看不见啊?”   段汁桃起身去给段扬盛稀饭,在饭桌下偷偷踢了单星回一脚,让他对段扬说话客气点儿。这么大人了,别欺负人小孩儿。   段扬兴冲冲地跑到单星回身边,拉开椅子坐下。   他把嘴悄悄附到单星回的耳边,轻声说:“我二嫂昨晚来家里了,她说今天她还来看你。不过,二哥,你这新发型砸回事儿啊?绵羊小卷毛吗?”   单星回捏着鼻子说:“臭小子,早上起来没刷牙吧你?赶紧给我去刷牙来吃早饭。”   单琮容见他们哥俩处的还是这么自在,心里松了口气,吃完早饭下桌了。   段扬被他唬的还真捧手呵了口气,讷讷说:“还好吧?我的嘴真那么臭啊,二哥?”   单星回快笑死了,段扬怎么这么不禁逗呢,煞有介事地揶揄:“是啊,一会儿刷牙,牙膏挤多点儿。”   段扬老实地点了点头,有点臭美地说:“二哥,你一会儿去理发吗?理发带上我,我也想剃头。”   单星回:“去啊,你不是说你二嫂今天来看我吗?” 第60章   单星回吃完早饭,就领着段扬去巷子附近的理发店理发。   好多年没去,那家老式的理发店,居然连老板都换人了。原本剃头的老爷子,把行当传给了儿子,儿子在美容美发学校集中学习过,回来接手理发店,将店面升级改造了一番。   单星回观察了下,以前来这儿理发的,多是一些大老爷们,随剃随走,贼利索,话一点儿不多。现在不一样了,店里坐着叽叽喳喳的妇女,在和店里的各种师傅请教该烫什么款式的头,该漂染什么时髦的颜色。   男士理发12元,女士烫染50起步。   果然还是女人的钱好挣啊,一个头价格相差快5倍呢。   老板当初在店里给他的老爷子打下手,单星回就和他混得挺熟的。单星回一进门,刚好老板在,马上认出来说:“是小单吗?好多年不见了,你爸呢?你们都从香港回来了?”   单星回把段扬推了出去:“是啊,最近从香港回来了,帮我找位好点的师傅给这位小朋友。函哥,你看我这发型还有救吗?”   老板凑近一瞧,伸手去单星回的发梢捻了一下,捻出了黑末,惊说:“这是用的老式火钳子烫头法啊?”   还是一不小心,烫过了头的那种。   单星回:“被火给燎了一下,发梢就有点儿燎坏了,函哥我不剃板寸,你给我想想办法啊!”   今天沈岁进还要来找他呢,大板寸有点像劳改犯,会毁掉他一世英名。   老板揽过他的肩,引他上软皮转椅上坐。   “放心吧,一定给你设计个帅到爆的发型。”   单星回瞧老板信心满满的样子,还真就信了他的手艺。   结果半小时以后,单星回对着镜子里,头发长度只比板寸稍微好那么点儿的自己,心想:什么时候,全国理发师,才能听得懂顾客想要的理想长度啊?   服了!   段扬的头发也被一剃子理成了板寸,兄弟俩从理发店出来,像极了刚刑满释放的劳改犯1号、劳改犯2号。   单星回还想回家拣一顶帽子戴上得了,一帽遮百丑,谁知段扬驻足在原地,指着对面的方向,惊讶叫道:“那不是二嫂吗?”   单星回抬眼去瞄,还真是沈岁进。   这会儿才十点半,她这么早就来看他了?   单星回给段扬塞了五块钱,喊他迅速消失在自己眼前,别当电灯泡。   段扬乐的笑没了眼,奶奶给他零花钱都是一块两块地给,二哥出手好大方啊!   屁颠屁颠地扬着钞票,准备上小卖部买辣条和冰棒。   沈岁进迎面走来,早就看见他了,隔空喊话:“你还愣在那干什么呀?”   单星回挠挠脑袋,觉得自己这是上去献丑,别别扭扭、磨磨蹭蹭地走上前。   沈岁进打量了他一下,吐槽:“你这是被呼和浩特风干了啊?又黑又瘦,发型还挺特别。”   公路赛车有那么好玩儿吗?三十几度的天儿,在大公路上死命骑,人都烤出油了。半个月前见他,还是挺白净的一小伙儿,现在黒成了非洲兄弟。   单星回注意到她怀里捧着一个陶瓷玩偶,问道:“这什么啊?你这么早,是准备上我家看我吗?”   沈岁进耸了耸肩:“不然呢?”   “喏,送给你的。”沈岁进把怀里的手工小狗陶瓷塞到他怀里。   单星回低头一看,忽然明白过来,沈岁进为什么要送给他这个陶瓷玩偶了。   陶瓷玩偶的釉面不算光滑,有手工拉胚的粗糙和线条感,单星回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小狗陶瓷像极了花卷——通体雪白微卷的毛发,背上有奶牛一样的黑斑点。   “我在南法逛一家手工陶瓷品专卖店的时候碰上的,也太像花卷了!我看到第一眼,就觉得必须买下送给你,它可是你亲如手足的胡小花呀!”   单星回这才后知后觉地问:“你把信全都看完了?”   沈岁进傲娇地微微拧头一笑,“早看完啦,单小刀。是不是你也自己嘴贱的像飞刀,才给自己取一个这样的江湖诨名儿啊?”   单星回仔细打量着手上的小狗雕塑,轻叹说:“可惜了,当初我应该把花卷的骨灰留存一点,装进这小狗陶瓷里就挺好的。”   沈岁进马上追问:“你把花卷火化了啊?葬哪儿了?”   单星回:“坐游轮夜游维港的时候,把骨灰盒沉下去了。花卷特别喜欢夜里上维港遛弯,学校那么大,还有那么多的坡它完全不稀罕,唯独爱维港的夜风和水。我和我爸妈三个人商量了一下,把花卷送完宠物火化后,就把它的骨灰葬进维港的水下。”   沈岁进有点伤感:“花卷什么时候没的?好想它呀……”   她也很想妈妈的那只路卡。   为什么出现在她生命中的这些小狗,离别都是那么悲伤呢?   单星回安慰说:“自然老死的,特别懂事儿,安安静静的在自己的狗窝里睡没的。我爸一早起来要去遛它,带它出去解手,谁知道那天我爸起来,伸手去摸花卷的时候,它的身体都凉透了。那一天,正好是我的高二下学期期末考结束后的第一天,我们一家还打算周末领它去山上徒步。”   沈岁进神情呆讷,略有悲伤:“还好它没受多大的罪。好多狗到了晚年,都是被肿瘤折磨得成宿呜呜叫,那叫声别提多难受了。我小时候,纽约的家边上就有一户养了只罗威纳,最后是得脑瘤没的。狗也会得癌症,好奇怪。”   两人并肩步行回平房,沈岁进在单星回家门口停住,低声问:“我昨晚来过你家,今天上午又来,是不是显得殷勤又刻意啊?”   单星回:“你以前还一天上我家五六回呢,那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别扭啊?”   沈岁进瞪他:“那能一样吗?我们现在又不住一块儿,况且……”   单星回笑得眉眼弯弯很是期待:“况且什么呀,山夕小姐?”   沈岁进暗暗掐了一把他的腰,靠,没想到把自己的手先给按疼了!   这人身上的肌肉可真结实啊!石头一样硬邦邦。   单星回笑得越发流里流气,就等着沈岁进说那句:况且我们现在的关系,和以前不一样了。   可是等了半晌,都没听到沈小姐给出满意的答案,单星回挫败又苦恼地说:“你怎么还没想好呢?等会我送你件礼物,到时候你一定要正面回答我那个问题。”   两人挤在门框里,像两尊门神。   段汁桃出来往院子里泼涮洗客厅后沥下来的水,见他们俩堵在门口,一边泼盆里的脏水,一边扯高声音道:“进来呀,单星回你领小进到里屋坐。咱家烧了客厅,书房又没烧。”   单星回:“我姥姥呢?她老是念叨沈岁进,昨晚她歇的早没见到,今天总得见上一见。”   段汁桃:“领你姥爷上火车站买车票了,你姥爷嚷着要回兴州,你姥姥拗不过他,一早就出门领他上火车站买车票去了。”   其实老段只是想借口回兴州吓唬一下段汁桃,为的是让段汁桃去派出所撤销立案,没想到这姑娘现在变得可真够心狠的,二话不说,就让老伴儿领他上火车站买车票,随他今天几点走。   老段在段汁桃这吃了个硬钉子,毕竟是自己主动要求走的,又不好扯下老脸赖在这不走,弄得自己一时骑虎难下,不得不跟着老伴儿一早上火车站报道。甚至连行李,他早上快出门的时候,段汁桃都提醒他直接带上,省的一会儿再回来收。   段汁桃不是心狠不愿意尽孝,而是实在和她爹过不下去了。既然父女俩,怎么处都处不好,那就干脆不处了。她待她的北京,他回他的兴州,两不相扰,彼此放过。   段汁桃给沈岁进洗了个大毛桃,刚刚她才从菜市场买回来的,毛桃又脆又甜,她已经吃了一个。   沈岁进在书房里挨着书桌坐下,单星回去给她摁电扇,段汁桃从窗户外面递进来一个桃子,喊沈岁进吃。   “可甜了,菜市场门口挑着担子的老太太在卖,脆甜脆甜的,我买的时候,专拣桃子带嫩叶的,显新鲜。”   沈岁进咬了一口,果真脆甜,还说:“段阿姨,你洗桃子也爱用盐巴搓呀?”   桃子上面有好多的小绒毛,只用水冲洗的话,绒毛一点儿都洗不掉。梅姐每次给沈岁进洗桃子,都是用盐巴滚着桃子搓两遍,把原本有些扎手的桃子,搓的光溜溜的。   段汁桃说:“以前没这么讲究,跟着梅姐学的。”   沈岁进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师出同门呀。   段汁桃问:“书房是不是太热了呀?北京的夏天好像比之前热多了,我还想着给家里装空调,结果你单叔叔和我说我们下礼拜准备搬锦澜院。”   单星回觉得自己在段女士这的地位,果真不如沈岁进。连搬家这么大的事,段女士居然先跟沈岁进说,而不是和她的亲儿子第一个报告。   沈岁进问:“段阿姨,你知道你们搬去几巷几幢吗?我家现在在2巷13幢。”   段汁桃表情显得有点迷茫:“具体门牌号我还真不知道,你单叔叔没和我说。等回头我问了他,再和你说。”   单星回觉得段女士聒噪,有点儿不满老母亲在这儿抢戏,沈岁进是来看他的,段女士一直在这和沈岁进唠,这算什么事儿啊?   催促道:“妈,你快去弄晌午饭吧,沈岁进中午在这吃,多烧两个菜。”   段汁桃:“我还没问你呢,段扬呢?他和你一起出门理发,怎么你回来了,他没回来?”   单星回没耐心极了:“放心吧,丢不了。”   这会儿肯定一手辣条,一手冰棍儿,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吃的正欢。   单星回等着给沈岁进放大招呢,段女士能不能别妨碍他给她钓儿媳妇啊?   段汁桃瞧出他的臭脾气要发作,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毛了他,从书房窗前的消失的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唉~养儿子果然没闺女好。”   要是自己有个沈岁进这样娇滴滴的闺女就好了,哼,臭小子一点儿都没有闺女娇软有耐心,话没说到三句,就要赶人走。   *****   单星回喊沈岁进在书房里坐,自己要送给她一个礼物。   单星回:“我从呼和浩特的草原上给你带的,很特别!~猜中有奖。”   沈岁进:“什么啊?风干牦牛肉?天,别是这个吧,上回徐阿姨单位组织去呼和浩特疗休养,她一口气带了好几包风干牦牛肉回来。好吃是好吃,就是忒费牙,我的牙都快崩没了!”   单星回:“我有那么庸俗吗?除了吃的,你想点别的呀。”   沈岁进:“别卖关子了,你再不给我,我走了啊。”   单星回:“你对我和我妈怎么这么--------------丽嘉双标啊?我妈在这唠唠叨叨个半天,你都不嫌烦,我这才让你猜两下,你就不愿意猜了。”   沈岁进露出违和的假笑,好心建议他:“要不,你把段阿姨的头像打印出来做个头套?你带上段阿姨的头套,没准儿我也这么耐心地对你。”   我靠,够狠啊,大热天的,让他往头上闷头套。   单星回不和她闹了,转回房间,把放在床头柜上的一束干花拿到书房。   沈岁进的表情似乎在说:就这?   这哪儿采来的路边野花啊……   单星回把一蓬干花递到她手里:“我从呼和浩特草原上采的,各种各样的野花,当地人说,这里面有的还是中草药,放在房间里对身体特别好。”   沈岁进注意到这花是干的,叉腰说:“你就诓我吧!这是干花。大草原上的鲜花,你从呼和浩特带回来给我,早就蔫头耷脑了。你从哪个花店买的干制花啊?”   沈岁进低头嗅了嗅,确实里头还混杂着淡淡的草药香。   单星回笑的可得意了:“真是我从呼和浩特草原上精挑细选的,每朵花都特别大,花瓣也都特别完整。第一回 做干花,我用炉子烤失败了,第二回才成功的。用那种当地人烤牛羊肉的大土窖,夏天的时候坐在边上烤,高温都快把人煨熟了。干花脆容易碎,我一路放在背包里小心翼翼地骑回来的。”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新发型,怕她担心自己因为想去拿这束花,才被客厅的火燎了一下头发,就不打算和她说这件事了。   沈岁进听他说完,在心里“哇”了一下。   低头认真地看花束里的每一朵花,数了数,这些花有好多的颜色:紫色、白色、黄色、淡粉色……   心里五味杂陈的。   从来没人送过她这样别出心裁的礼物。   或许这是她收到的商品价值属性最低的礼物,但这一点儿都不妨碍这件礼物,在自己心里的地位。   它是无价的,双层含义:它虽然是呼和浩特草原上的免费鲜花,但这是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少年,熬过了夏日高温的大烤炉,骑行了五百公里,送给她的珍贵礼物。   沈岁进对自己说:有什么能比情谊更无价呢?   她的人生,好像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人肯费这么大的心思送一件这样的礼物给她,就连父母都没有过这样的用心。   沈岁进感动地说:“嗳,你送我这个,好像显得我送你个陶瓷小狗有点儿敷衍了。”   单星回摸了摸书桌上的陶瓷狗头,自然而然道:“不会啊,这可是花卷呢!”   言下之意:它已经超脱了陶瓷小狗本身,成了他心中无可比拟的花卷化身。   单星回想起来沈岁进说过,他爸妈在谈恋爱的时候,一起养了只可卡犬,跃跃欲试地说:“要不我们一起养一只狗吧?”   沈岁进愣住:“养狗?”   单星回:“对啊。我知道亦庄那块儿有个犬舍,他们之前还去香港打比赛来着,拿过几个犬目的金奖。我和我爸妈在香港的时候,还去现场看过比赛。”   花卷走了之后,单星回也曾动过念头再养一只狗。但总觉得家里再添一只狗,好像亏待了花卷似的。可养了十几年的狗,突然间家里空落落的,进门出门没有狗在家里扑腾,真是习惯不了。   甚至为了再养一只狗,他们还开过几次家庭会议讨论。每次商讨过后,单星回和父母始终觉得,欠缺一个足够有支撑力的理由,再那么费心费力地对一个小生物,投注自己全部的感情和心血。   沈岁进:“我还没想好呢……”   单星回:“不用你遛狗、不用你捡狗粑粑、不用你给狗洗澡、剪指甲,脏活累活我全包全揽,你只负责玩儿它好吧?”   沈岁进犹犹豫豫的:“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狗?”   单星回:“下午啊。”   沈岁进惊掉了下巴,这说风就是雨的,这会儿都十一点了,下午就去?   单星回见她没回复,便问:“你下午有事儿?”   沈岁进:“没呢。”   单星回:“那就下午,我们去看狗。”   沈岁进想起来一件事,提醒道:“我听说领养狗也不错,现在好多倡议领养代替买卖的。我看公益广告里,那些收养点的狗好可怜的,大眼睛黑碌碌的好像会说话一样,盼着好心人去收养它们呢。”   单星回却拒绝了:“我之前就特别遗憾没见过花卷特别小的时候。它刚来我家那会儿,估计已经四五个月了。这回我想养一只从小养到大的狗,不缺席它生命的每个时刻。收养点的狗,基本都好大了。”   沈岁进原本还想去收养一只,但听他这么说,又觉得应该随他的意思,“你知道那个犬舍具体在亦庄什么地方吗?”   单星回:“我上电脑上查查,他们家是专业犬舍,还打比赛,肯定出名。”   沈岁进:“那一会儿我先回家吧,我没带钱呢。”   单星回去给电脑开机,随口说:“你拿钱干什么啊?”   沈岁进理所当然地道:“拿钱买狗啊!”   单星回拽住她的手,气噎在嗓子眼:“傻呢你,有我在,你掏什么钱。”   沈岁进:“可是不是说我们一起养吗?”   单星回的手指烦躁地按着电脑回车键,“一起养,不代表你需要出钱,去了犬舍你挑你喜欢的犬类就好。沈岁进,你这动不动就爱出钱的毛病,是想气死我啊?”   沈岁进无辜地眨眨眼:“主动掏钱,不占人便宜,这是一种美德!”   单星回快被她怄死了,她简直还越说越有理了,暴躁道:“我是别人吗?你在我这,还有什么占不占便宜?美德个球!以后再动不动在我跟前掏钱,小心我削你啊!”   霸道地吓唬她。真是得好好治治她这散财童子的性格,一个大姑娘,犯什么跟一个老大爷们儿争着出钱?   沈岁进见他是真有点生气,语气都软和了些,带些讨好的意味:“好啦好啦,你出就你出嘛。我们在网上也查查狗的品种吧?看看这回养什么犬种好。”   单星回想起来一茬儿,觉得不能轻易放过她:“之前的事儿,你考虑的怎么样了啊?”   沈岁进一下烫红了脸,扮猪吃老虎地说:“什么事儿啊?”   眼睛不自觉地飘向窗外,心虚极了。   单星回扣住她的手,捏在手心,余光瞟了下院子里没人,低声磁性地说:“谁装傻子谁小狗。问你呢,答应做我的女朋友吗?”   沈岁进脸上的热汗都快煮沸了。   书房屋檐上垂下来的爬山虎,在躁动的微风里轻轻摆荡。   好热、好热的夏天,温度像失了控,恣意飞升。   单星回将她扣在掌间的手,用力紧了一下,“问你呢……答应不答应啊?”   沈岁进听到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好像是段汁桃又要出来往院子里泼脏水了,又急又快地小声说:“答应啦、答应啦,你能不能先松开我的手?你妈好像要出来了。”   单星回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稍稍松开了她的手。   “沈岁进,你的手怎么那么爱出汗呢?”湿乎乎的攥在手心,像一只滑不溜秋的小金鱼一样。   沈岁进整个人快爆炸了一般,迷茫的说:“不会呀,我爱出汗吗?”可能是太紧张了吧。   单星回笑得志得意满:“嗯,不过你放心,出汗再多手再滑,我都不会轻易松手。”   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这一天,沈公主答应了做他的女朋友。这种感觉也太奇妙了,单星回觉得自己现在还在做梦呢,沈岁进怎么就成了他的女朋友啦?   笑容里不自觉犯着一丝丝的傻气。   沈岁进捕捉到了他笑容里难得的呆滞,嘲笑他:“值得那么高兴吗?”   单星回非常肯定地说:“我的人生到现在为止,绝对没有比这件事,更值得高兴的事。”   沈岁进想了想自己此时此刻的感受,觉得内心飞满了粉色泡泡,羞涩地点点头:“好像……我也是?” 第61章   快十二点了,段汁桃才弄完所有的菜。   沈岁进在家吃,段汁桃就又从冰箱拿了扇冻肋排出来解冻,做了一肋两吃。   一道是先把糯米炒熟再碾成粉末,拌上香港带回来调料包,做成一道粉蒸排骨。另外一道,把肋排宰成两截手指那么长,做糖醋排骨。   单琮容去菜市场买了一条鳊鱼回来,段汁桃做了港式葱油鳊鱼。   大正午坐在院子里吃,太阳实在太晒,段汁桃就让单琮容把饭桌抬到了烧了一半的饭厅里,招呼沈岁进坐下,说:“小进,先在这将就将就,家里实在乱的不成样子。你单叔叔上午已经去联系了装修队,付了定金,明天才来开工。这客厅饭厅连在一块儿,烧的也太难看了。”   沈岁进乖巧地坐下,说:“家里人没事,已经很幸运了。段阿姨,你这粉蒸排骨做的好香啊!”   段汁桃往她手里递筷子和汤匙,“都是自己平时在家瞎琢磨的。我们去港式茶餐厅,一小碟粉蒸排骨就要15,15块都够我在菜市场买一斤上好的肋排了,自己做,想吃就吃个够。”   单星回一屁股坐下,居然先拿了只汤碗,先给沈岁进盛了一碗豌豆苗滑肉汤。   这可把段汁桃和单琮容吓得不轻,夫妻俩惊悚地对视了一下——   儿子没病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知道照顾人了?   平时单星回坐上饭桌,第一筷子就是先往肉菜里夹,亲戚朋友来家里做客吃饭,从来也没见他主动招呼过,这回居然知道给沈岁进先盛一碗汤……   单星回给沈岁进盛好汤,照旧第一筷子先伸进肉菜里,这让段汁桃和单琮容夫妇终于晃过神来,觉得儿子恢复正常了,甚至有点儿微微松了口气:看来儿子没毛病……   单星回说:“爸妈,下午我和沈岁进打算去买狗。”   段汁桃给他盛汤:“怎么突然想养狗了?”   不是之前还开过家庭会议,决定还是不养了吗?   单星回看着埋头拨饭的沈岁进,沉吟道:“我和沈岁进都喜欢狗,我们想一起养一只。沈岁进知道花卷没了,可伤心了,我打算带她去亦庄那里的一家犬舍转转,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品种。”   段汁桃想起来了,以前自家的花卷特别爱黏着沈岁进,沈岁进特别惯着狗。梅姐之前在老平房这块的时候,精心照料沈岁进的饮食,一星期总有四五餐的炖筒骨、炖土鸡、煎牛排、熬牛大骨,真是变着花样给沈岁进做大肉。   据说那么小小的一块牛排,还是澳洲进口的,得一二百块。听说了牛排的天价,段汁桃吓得不轻,一二百块都能买十斤最好的贵州高山黄牛肉了。再看看沈岁进一点儿不心疼地往花卷嘴里喂,段汁桃就差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花卷这小东西怕是不知道一口吃掉了五六十块大洋。   段汁桃想象不出来,沈岁进真要是自己养一只狗,那狗得被惯成什么样子呀?   单琮容听单星回说要去亦庄的犬舍,想起来了,问道:“是不是之前去香港打比赛的那个犬舍呀?咱们当时还在赛后和犬舍的老板聊过几句。”   单星回点点头:“是啊,我在网上查到了他们家犬舍的地址,离我们这比较远,单趟打车去就得一小时。我和沈岁进打算一会儿吃了饭就去,来回路上都得两小时呢。”   单琮容:“真要养,这回咱们就从小狗开始养。接那种刚断奶的小狗,刚出栏的,从小养到大感情好。小进,你喜欢什么犬种?那家犬舍的金毛体型特别好,听说就算不是赛级的,品相都特别出众。”   沈岁进:“还没想好呢,但我和星回查了,网上建议绝对不能养阿拉斯加和哈士奇。这俩就是拆家狂魔,单叔叔你们马上要搬新家了,到时候家里肯定一屋子新家具。要是养了这俩祖宗,家里整屋的家具就得全遭殃。”   段汁桃惊了:“这俩是什么魔狗啊?能把满屋的家具啃光、刨光了?”   沈岁进尤为镇定地补充道:“还没说完呢,不仅家具要遭殃,就连家里的墙都会被它们啃出洞。狗界缺德王,非它俩莫属。”   段汁桃吓得瑟瑟发抖,干笑两声:“呵呵,旧家才刚遭了火,新家可别再遭殃了。老天,咱们农村的土狗,一只只老实巴交得不行,稍微懂事点的,连主人家干净的卧房,它狗爪子打死都不肯迈进来。那什么阿拉斯加哈士奇,没想到这世间还能有这种奇葩狗!”   单星回:“可不是吗,我和沈岁进在网上看这俩二货拆家后的照片,都快笑疯了。特别是那种换牙期的小狗,嘴巴太欠了,沙发都能把你肯出弹簧来。”   段汁桃捂着心口,命令道:“你俩去了犬舍,可千万不能被这两种狗给迷进去了啊?小狗瞅着都是可怜巴巴,都是狗骗子,你俩到时候不能心软啊?小进,你到时候可拦着点星回。阿姨发现了,我和他爸都劝不动他的事儿,你说话他就特听你的。”   沈岁进捂嘴笑道:“段阿姨你放心吧,有我呢。”   段汁桃给沈岁进夹鱼脸上的肉,说:“小进你吃这块儿,一条鱼就数鱼脸上的这一小片肉最嫩,你快吃别被星回抢了。”   单星回瞪眼:“妈,你这就可太偏心了啊!还有,我是那种会和沈岁进抢鱼吃的人吗?”   不知道段女士在这给他招什么黑,一块鱼脸肉显得他多贪嘴似的,段女士就不怕把儿媳妇吓跑吗?真是猪队友!   段汁桃回瞪他一眼:“谁知道你啊?你连段扬都不让!他多大,你多大,你还和他抢肉呢!上午让你领人去理发,这会儿了段扬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段扬不知道从哪里玩好回来,汗衫都已经在胸前湿了一大片。   段汁桃喊他:“段扬,你再不回来姑姑可就要出去找你了。上哪儿去了啊,你这孩子,野得一身汗,真是和你二哥小时候一个样儿!先去擦一把脸换身衣裳,姑姑去给你盛饭。”   段扬笑得满牙都是红色素,一露齿,把段汁桃吓得肝儿颤,以为段扬磕的满嘴血,哎哟哎哟的直叫。   单星回一眼就瞧出了端倪,喊段汁桃定定神儿,“妈,那是食用色素。”眼睛瞟向段扬:“给了你五块,你这到底买了多少的零食啊?”   段扬笑得可欢了,从口袋里掏出五元整钞,交还给单星回:“我在小店的老虎机上帮人打了七八局通关,老板气得脸色铁青,直接让我选十样的零食带走。二哥,五块钱还你。我们一群打游戏机的被老板轰走了,我们就坐在凉亭里吃零食,还互相留了□□号。”   单星回:“我靠,你社交能力比我还牛呢,打老虎机都能玩出一堆朋友。”   段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村里小卖部就有一台老虎机,老板可坑人了,设好坑让玩的人往里面跳。我看的多,就知道怎么玩能避坑,老板看我是行家就一直想打发我走。”   段汁桃催他快去擦汗换衣服:“先去擦把凉,把湿衣服换了,汗涔涔的看着就受罪。”   段扬见沈岁进也在,刚想张嘴喊二嫂,就被沈岁进把“二嫂”两个字瞪回了肚子里。   沈岁进抢白说:“段扬,你二哥爱吃肉,你来晚了他没心没肺,一会儿就把肉给吃光了哈。”   段扬鼓鼓腮帮子,对单星回露出示好的表情,意思是:二哥,记得给我留点肉。然后一溜烟跑开了。   单琮容吃饭快,他们聊天的功夫,碗里的饭都快见底了,对单星回说:“正规犬舍的血统狗都不便宜,一会儿你们去看狗,就喊你妈给你拿张信用卡。我今天上午在学校周边转悠,看看学校这几年附近的变化,发现新开了两三家宠物店,里面有卖狗粮狗窝狗碗的。下午你们要是买下了狗,就上附近的宠物店也转转,把一套东西都买齐了。之前花卷的狗窝和碗,昨天你妈收拾屋子,发现几年没用都生霉了,就全给丢了。”   沈岁进:“好,我在我家也给小狗配一套狗窝狗粮和狗碗,单叔叔,我想有时候把狗接我家去玩,行吗?”   单琮容:“星回不是说你俩一起养吗?当然可以啊!”   其实单琮容的内心是:臭小子,你那点花花肠子你爹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养狗一天起码遛个三四趟,到时候两个年轻人借着遛狗的借口,一天不知道得出去见上多少回。狗没尿,可能都得被拉出去生尿、硬尿。   狗极度抗议:累死老子了,从来没见过哪家人,遛狗遛的狗都快废了。   *****   吃了晌午饭,段扬知道了单星回和沈岁进要去买狗,嚷着也要跟去,单星回继续拿上午被退回来的五块钱诱惑他:“拿着,别打扰我和你二嫂二人世界,乖哈。”   小屁孩儿再次被金钱收买,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玩电脑。   出租车司机拉了个大单去亦庄,路上碰见堵着都不暴躁了,问后排的单星回和沈岁进:“你们说的这个犬舍好像还挺有名儿。你们一会儿还回京大家属院吗?要是还回,我就在原地等你们一会儿。”   单星回:“师傅,我怕让你等太久,耽误你做生意。”   司机说:“不耽误。我们跑出租的,要是没生意,满城开着转悠也是浪费油钱。最近油价又涨了,没生意的时候,我们很多师傅都宁愿停在原地歇着,等生意上门。”   从来不砍价的沈岁进,主动跟出租车司机砍价:“师傅,你看这样成吗?我们来回都坐你的车,你直接给我定个优惠价,咱们就不打表了,我也不扯□□。”   既然单星回不愿意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自己主动掏钱,那自己好歹也帮他省省钱。   单星回认识她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沈公主买东西砍过价啊?知道沈岁进现在主动跟司机砍价,全是为了帮自己省钱,单星回感动的默默牵起她的手,表面风轻云淡地目视前方。   好像被他牵着手渐渐也成为一种习惯了,沈岁进这回就自然了很多,甚至脸上的潮红不会再那么忽然爆烫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在后排静静牵着手。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笑说:“年轻人,你们俩这是刚处不久啊?”   刚开始谈恋爱的小年轻都这么羞涩,牵个小手眼睛都不好意思看着对方。   沈岁进不好意思回应,单星回大方回道:“是啊,刚开始谈呢,不过我们认识很久了。”   司机马后炮地说:“我说看着你俩不一般呢,一面瞅着像刚谈,一面又让人觉得特默契。”   出租车司机的嘴,骗人的鬼,为了拉生意,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那这样吧,我也就不打表了,来回你俩给我一百二就好。我拉别人可不止这价,纯粹看着你们小年轻不容易。你们还是学生吧?学生没什么钱,花的都是父母辛苦挣的血汗钱。”   单星回腹诽:司机果然是睁眼瞎,沈岁进那么尊大土豪,师傅居然能看走眼。   沈岁进十分干脆:“那就一百二。”   两人颠了一小时的出租车,大约是司机见不打表了已经是一口价,便赶着生死时速,一路飞驰在马路上,车速快到能起飞了。   沈岁进下了车,第一脚在陆地上踩定,神情显得有些恍惚。   单星回下车拉着她的手,喊司机在树荫下等一会儿,他们俩去选狗没这么快。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才纷纷吐槽:“从来没见北京出租车司机的车速这么快过,这车速是要把我们送走的节奏啊?”   不打表才显示得出司机真实的驾驶技术,前面的车能超则超,红绿灯能掐点过一准儿死命地冲,绝不含含糊糊地路上多浪费一秒钟。   下午一点半,亦庄这块儿犬舍是热的狗都不爱叫了,单星回和沈岁进两个生人进了犬舍的院子,才零星的有狗叫唤着。   老板正在大堂屋里吃晌午饭,见有两个学生样的年轻人走进来,停下筷子站起来问:“你们有事儿吗?”   学生想买狗,老板其实是不太喜欢的。学生意味着没什么经济实力,他这的狗基本上都是精心培育出的血统狗,最古老的品种,能往上追溯到欧洲中世纪的皇室贵族犬,连记录宫廷的史册里都能查得到狗的具体名字。   几乎半数以上的狗,都有专属自己的血统证书。稍微体型差点的,那也远远比一般家养的品相要好很多。   换句话说,他这就没有低于两千以下的狗。   学生党,一个月的生活费也就三四百,差不多他们一年的生活费了。而且老板特别厌恶这些不是本地人的学生,因为在当地求学,一时兴起买了狗养在宿舍。   老板知道的,这些狗的下场基本上逃不过被宿管查没,或者没等被学校查没,就已经被玩腻了的学生随意丢弃,成为城市的流浪狗。   老板的语气和态度不是很好:“你们如果买狗的话,对不住,犬舍可以出售的狗,最近都卖光了。这些留下来的,都是我们要配种用的。”   老板一点儿都看不上这些穷学生因为一时的爱心泛滥,要买狗玩。可能最多玩个把月,就没耐心养狗了,到时候这些被买过去的狗,就会像垃圾一样被他们丢掉。   为了杜绝这种事发生,老板见来买狗的是学生,一般都直接称狗卖光了。   单星回瞧出了老板不愿意卖狗给他们,直接开门见山地说:“老板,之前你带团队去香港打比赛,我们还去沙田看你们的现场了。当时你还给我们推荐你们犬舍的金毛,当时那只叫Rick的金毛还拿了那届的金奖呢!”   老板听了单星回的这番话,一下改了之前的敷衍态度,热情招呼说:“沙田啊,那是两年前了吧!?对,就是Rick,现在还在我们犬舍养着呢!小兄弟,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从香港找来的吗?太有心了!”   沈岁进看老板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得不佩服单星回身上这是有什么魔力啊,才跟老板忽悠了几句,老板居然兴致勃勃地开始夸他有心。   单星回给沈岁进抛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继续和老板侃侃而谈:“我家养了十几年的狗过世快两年了,我一直走不出来,最近缓过来了,想再养一只,从刚出栏的小狗开始养起。”   老板晃悠悠地缓缓点头:“十几年啊……那也算高寿了。你之前养的是什么品种的,我根据你之前养的品种,尝试给你推荐推荐品种。”   单星回一点儿不见怯地说:“就是杂交的中华田园犬,可能还有点京巴的血统,特聪明特通人性。”   老板丝毫没有繁殖品种狗的傲慢,反而和单星回惺惺相惜地说:“咱们中国的土狗真特别好!智商不见得比纯种狗笨,甚至要聪明得很多。其实咱们中国也有自己的纯种狗,就是大黄狗,血统特别纯,还特特漂亮!唉,可惜市场人懂的人太少,现在国外引进来的洋狗基本占据了宠物犬市场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老板连午饭也不吃了,招呼他们往后院走。   绕开了后院一块巨大的山水石雕大影壁,穿过一个中式长廊,犬舍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后院有一大片场地,田字状隔开许多片区,用铁栏杆围着,每个小方块里有一个用砖头和石灰水泥砌抹的小房子。   老板介绍说:“夏天热,高温狗容易中暑,很多不皮实的种类都转移去室内了,专门还配了空调。你们要小狗的话,跟我去室内挑。刚出栏的话,现在正好有比熊这个犬种的。比熊你们喜欢吗?体型比较小巧,体味也小。”   沈岁进在脑海中想起了比熊的模样:“是那种白白的,身上是卷毛的那种狗吗?跟棉花糖一样,毛发蓬蓬的,好可爱的。”   单星回:“这狗是不是特倔啊?”   上午查电脑的时候,匆匆刷过比熊犬的简介。是一种脾气比较倔,智商还不是特别高的犬种。不过网上的风评还不错,不算特别拆家。   老板说:“比熊脾气是有点倔的,跟白色贵宾长得挺像的,不过贵宾一般会断尾,比熊不断尾。贵宾的腿比较上,比熊腿比较短。”   老板带他们转进室内,沈岁进隔着铁丝网,看见地上好几只白绒绒的小奶狗,摇晃着单星回的胳膊说:“天!它们也太可爱了!”   其中一只,一见到沈岁进就向她扑来,还呜呜地哼唧着撒娇。   沈岁进说:“这只好呆萌啊!对人一点儿防备心都没有,刚和我见面就跟我撒娇呢!”   老板见惯了人狗之间特定的磁场缘分,马上说:“这是你俩有缘,这狗和你亲。”   单星回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狗呢,沈岁进又露出了大小姐扫货时的恢弘气势:“啊,那就这只吧!”   一点儿不问价,一点儿没犹豫。   老板笑得眉开眼笑:“小姑娘,你不问问价啊?这是七代都有血统的比熊……”   单星回马上接口说:“那就这只吧,她喜欢就好。”   沈岁进:“嗯嗯,就要这只了。”   老板心想:还是第一次碰上买狗一点儿不询价的。   老板也是第一次和学生做生意,不由感慨:学生难道都是这样心思单纯不黏黏糊糊吗?   单星回:“老板,我们也不是含糊的人,你开个价,我们相信你。”   沈岁进蹲下来对小狗拍手:“不知道该给你取什么名字呢……”   老板:“不急。我这有送一套狗的东西,狗窝狗粮和羊奶粉都有送。”   沈岁进的心都快被这小奶狗萌化了,不由想起以前妈妈的那只可卡。   路卡和花卷,都是她生命中出现的可爱生物。小狗们虽然不会说话,但其实最通人性了。   这次,她一定要好好养,再也不和心爱的小狗走丢了。 第62章   两人接到狗,沈岁进高兴极了,像迎接一个新生命那样充满了希冀和喜悦。   沈岁进苦恼不知道该给狗取什么名字,脑海中飞驰而过家属院里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小白、小黑、阿黄、汪汪、京京……   整个人一哆嗦,盯着怀里可爱又无辜的小比熊,觉得一阵恶俗……   单星回拎着一大包幼犬狗粮和一些狗用的零零碎碎东西,跟在沈岁进身后。公主在前面骄傲地捧着她心爱的宠物犬出街,他像个任劳任怨的跟班,在她身后扛着细软伺候。   “单星回,你想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啊?”沈岁进怕太阳晒着小狗,低头给怀里的小比熊挡出一片阴影。   单星回内心:我想给它取名叫发财。靠,纯种狗也太贵了,有五代血统的狗更他妈贵到离谱。小东西靠着撒娇卖萌蛊惑人心,沈岁进抱着不肯撒手,老板在一旁笑的像个弥勒佛,开口就杀出了五千。   最后的成交价:四千五。   要是段女士知道一条狗要四千五,没准会疯魔。   四千五……打只这么大的纯金狗都绰绰有余了。   单星回瞪着蠢萌的小比熊,内心对它说:发财,你记得保佑你爹我早日发财。为了把你接回家,这回真是破大财了。   嘴上却很温柔地对沈岁进说:“它和你投缘,你给取个名吧?”   沈岁进忖了忖,停下脚步,回头说:“我们一会儿上车再想吧,你拎着那么多东西重吗?老板也太够意思了,送了这么多东西。”   狗粮、狗盆、羊奶粉、发毛素、针梳、排梳、犬用沐浴露、洗澡巾、狗窝垫子、便携折叠狗笼……   真是把狗需要用的东西一次性几乎都送全了,真对得起四千五这价格。   单星回笑笑:“你也太小瞧我了,我可是有过骑行半个月去长沙的记录。这点东西,还难不倒我。”   司机在车里打着盹儿,呼噜声从车窗里飘出来。沈岁进张望了一下驾驶座,司机居然把两只光着的脚搁在方向盘上。   单星回打开后备箱的声音惊醒了司机,司机点顿了一下彻底醒神。   “买到狗了啊?这狗呆头呆脑的,看着好养活。”司机放下脚,招呼沈岁进往里坐。   沈岁进钻进车里说:“是比熊,皮实不皮实不知道,但是瞅着肯定挺皮的。”   单星回放好东西也坐进车里,问沈岁进:“要不要先去给它把个尿啊?回去得一个小时,小狗不太能忍尿。”   沈岁进吃惊地说:“狗也能把尿?”不都是自己在边边角角或者树干、电线杆上拉吗?   单星回:“花卷以前在我家,就跟小孩儿似的,它爱上炕,我妈嫌它在外面草丛里乱拉把脏东西带到炕上,从小就给它养成了把尿的习惯。”   村里左邻右舍提起花卷都是纷纷摇头,略带讥笑的语气说段汁桃,把一个狗宠成了狗儿子,实在不像话。段汁桃才不理别人怎么说呢,花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她的小儿子没错,外头的人评头论足的懂什么。   沈岁进不太相信地点点头,把小狗捧起来递给单星回。   这狗也太识人眼色了,净黏着沈岁进,单星回只不过要把它抱过去把尿,它居然委屈的跟什么似的,从喉咙里发出那种可怜的呜咽声,场面一度让单星回产生了自己这是要抓它去屠狗的错觉。   沈岁进心疼死了,马上问单星回:“你是不是弄疼他了啊?轻点儿,它还是很小很小的小狗呢。”   单星回一脸懵逼,什么啊,他这是被一只狗坑了?明明他拎狗的姿势很温柔好不好。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这是买回来了一个婊到极致,专会在沈岁进面前卖可怜博同情的奸狗。   哼,看来这只比熊还没认清江湖险恶呢,一会就教它怎么做狗。   单星回笑得唇齿切切:“没弄疼它,可能是憋尿憋久了,知道要去解手了,兴奋着呢。”   沈岁进“哦”了,催促道:“那你快带它去吧,记得找个阴凉点的地儿,老板说狗不能中暑,这会儿太阳最烈。”   单星回潇洒地甩上车门,稍微走远了点,马上放下脸狠狠揉搓比熊的狗头,教育说:“生的蠢相,心眼子倒是挺多。知道沈岁进好哄,你就骗她吧你!记住,以后你大多数时候是跟着我生活,沈岁进不罩着你的时候,你就是嚎破嗓子也没用。狗要有狗的规矩,知道吗?”   小狗倔强地“汪”了一声,似乎在抗议说:发生了什么呀?怎么你成了我的主人,呜呜,我要美丽可爱的小姐姐做我的主人……   单星回自动把这句中气十足的“汪”,归认为已经把狗教化成功,满意地用力搓搓狗头。   找了颗细一点的树,把狗放在地上,喊话:“快拉,拉完回去见你爷爷奶奶。”   小狗四脚落了地,十分兴奋地围着树干转了一圈,又舔了舔路边的野草,嗅来嗅去贪玩极了,就是不尿。   单星回训它:“别磨蹭了,你不拉就把你抓走了啊。”   这狗好像真的能听懂人话一样,居然真的蹲在地上拉了黄黄的一大泡尿。   单星回被它的智商惊到了,突然觉得这四千五有点体现出价值了。   不过单星回转念一想,突然揍了狗头一小拳,骂道:“狗东西,果然刚刚你是装的,老子还以为当时真抓痛你了呢!”   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智商被碾压了,居然还是被一只狗碾压的,也太搞笑了吧。   单星回回到车里,从司机那里要了两张面巾纸,把四只狗爪都擦了一遍才放到沈岁进的腿上,说:“别弄脏了你的裙子。”   沈岁进点点头,问:“拉了吗?”   单星回继续人面兽心地笑着:“拉了呀,可听话了。”   人狗大战,正要徐徐拉开帷幕呢,看看到底谁的智商高,谁欺负谁呢。   单星回说:“给它取名叫博士吧,智商还行。”   对,不服气地给它评价了“还行”两个字。   这时,趴在沈岁进膝头的小狗,突然抬起了脖子,汪了两声。   第一声弱点,似乎对这个狗名表示赞同,第二声汪就有点抗议了:什么叫智商还行啊?那叫特特特行好不好!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曾曾爷爷曾曾奶奶……可都是在狗界负有盛名的优秀血统比熊好不好!   沈岁进见小狗反应有点激动,温笑着问它:“你喜欢这个名字呀?博士……音译的话,英文名叫Boss也不错。”   司机打趣说:“一只狗还有中英双名呢,也忒讲究了。”   发动机开始启动,司机一脚油门,又开始了生死时速。   郊区有一段路是黄泥路,来来往往进出着好多辆大货车,扬起的尘土像沙尘暴一样。   沈岁进摇上车窗挡灰尘,喊司机把车里的空调打开。   单星回观察到博士似乎对这种颠簸不太适应,全身瑟瑟轻微颤抖。   这狗真的特别有眼色,这会儿可能感觉到了危险,马上要从沈岁进的膝盖上跳下来爬去单星回那。   沈岁进老怀安慰的奇道:“博士这会儿好像想开了,居然要和你亲近了。”   单星回一边回以假笑,一边在心里吐槽:死狗这是把我当工具人呢。遇到危险了,才向我投靠。   狗好像真就天生有一种慕强和识别群体里的领袖能力。风平浪静的时候,它围着沈岁进转,因为它瞧出来了,单星回事事让着、护着沈岁进。可一旦觉察到环境发生改变,它的生命可能受到威胁,马上它就会主动向群体里象征力量的男性示好。   真应了那句:狗眼看人低,天生的势利眼。   单星回见它那么努力地颤颤巍巍着要爬到自己这边,伸手直接拎起了他的脖颈,抓到了自己怀里,喊它老实点,语气都不自觉的温柔了很多:“别乱动,你动来动去更容易吐。”   花卷以前第一次坐汽车的时候,就吐的稀里哗啦的,单星回印象深刻,原来狗也能晕车呢。   沈岁进轻轻地抚摸着它圆滚滚的小脑袋,安慰说:“不怕,咱们这是回家。”   博士的情绪在单星回和沈岁进的安抚下稳定了很多。   司机打开话匣子说:“你们这狗买来多少钱啊?”   单星回不等沈岁进回复,先接口说:“五百。”   沈岁进觑了他一眼,意思是:这报价也太离谱了吧???直接取零头。   司机听了八百还觉得贵,十分不满地说:“你们被宰了,一只狗五百,我们胡同里有个人养了只京巴,花鸟市场上买的才三十,品相可好了。不过这狗刚买的时候病了整一个月,我邻居天天死马当活马医,给它灌人药,这才活了下来。”   单星回:“买狗不能上花鸟市场,那地方都是星期狗,很多狗都是潜伏着犬瘟和细小,买回去活不到一星期,而且很多狗也不见得价格便宜。”   沈岁进:“还有这一说?”   单星回:“强哥买过呀,我刚搬到家属院的时候,强哥正兴头上玩狗呢。花鸟市场的狗买了一只又一只,一星期又一星期,简直变着花儿似的换狗。吾阿姨骂他败家,不许他再买了,他才稍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应该是被花鸟市场的小摊贩给坑了。怎么可能买了那么多只,每只都活不过一星期呢?这事儿绝对有猫腻。”   司机凑进来说:“难怪了,这么多人都踩了坑,看来花鸟市场上的狗还真不能买。”随即补刀道:“但你们这只狗,五百买的还是贵。”   单星回对沈岁进挑了挑眉:你看,是得说五百吧?就五百,师傅还觉得咱们是傻子被坑了,咱们要是报了实价四千五,司机一准儿要把我们俩直接送精神病院去。   沈岁进做了个“幸好、幸好”的表情,觉得单星回有时候还真聪明,见着什么样的人就知道该说什么样的话。   路上时间还长,单星回让她先眯一会儿:“这会儿下午太阳旺,最容易犯瞌睡。你累了就先在车上睡一会儿。”   迷迷糊糊的博士掀开狗眼望了一下沈岁进,又沉甸甸地合上了眼皮。   沈岁进打了哈欠,觉得下午自己挑狗好兴奋,那股兴奋劲儿过了,现在就有点乏力了。   单星回坐的离她近了点,抬高了自己的左肩让她把脑袋枕在自己的肩膀上。   “睡会儿吧。”   沈岁进有点儿不好意思。   单星回看着她越来越沉的眼皮,直接伸手把她的脑袋拨到了自己的肩头,命令说:“该睡就睡,累了别硬撑着。”   司机偷偷从后视镜瞄了一眼两个年轻人,嘴角扬起了一个畅意又回味的笑。   突然有点怀念,学生时期暗恋班上某个女同学,女同学发作业本给自己的时候,自己也是这么羞涩又别扭。   年轻真好啊,那种怦然心动,互相陌生又彼此小心翼翼向对方靠近的感觉,一生中好像只发生在懵懂的青葱时光里。   *****   下午的时候,段汁桃和单姥姥在家里折腾菊花冻冻。   煮开的杭白菊凉茶撒入凉粉和冰糖搅拌均匀,过滤出凉茶里的菊花和杂质放着晾凉,两三个小时,菊花白凉粉就做好了。   段汁桃还熬了一锅浓稠的薄荷糖水,浇在切好的菊花冻冻上,又甜又透心凉。   送走了老父亲,段汁桃觉得这个家再也没人给自己添堵了,不由神清气爽,吃着菊花冻冻都觉得特别消火。   单星回和沈岁进捧着小狗和大包小包的东西进门,段汁桃在书房里给单星回掸灰尘,见他们两个回来了,叫住他们说:“买着狗了呀?白白小卷毛儿,小模样怪可怜见的。”   单星回的笑容非常克制:嘿嘿,妈,一会儿你知道这小东西“美丽”的价格,你可能就不会觉得它可怜了。   段汁桃放下鸡毛掸子,忙去厨房给他们盛菊花冻冻,才刚放进冰箱冰了不到半小时,也不知道凉度够不够。   沈岁进捧着博士到电风扇前坐下,对着风口猛吹。   怎么下出租车巷子口到这儿一小段的距离,自己就走得快要蒸发了一样?脖子上都快沁出汗了。   单星回让她把狗先放在书房,自己先把简易的折叠铁笼子搭好。   “老板说了,到了陌生的新环境,最好把它先关在狭小的空间里,有利于它消除空间恐惧。”   沈岁进观察博士下地的模样,它可真不像犬舍老板说的那样怕生。博士到处转,到处凑鼻子嗅,甚至还有苗头想在犄角旮旯里尿尿做标记。   它一点儿没有初来乍到的怯生,相反,像极了一个来点兵点将的威风凛凛狗将军,这儿就是它的地盘,是它的沙场。   眼见着博士要在书桌腿上蹲着拉尿,单星回大喝一声:“单博士,你有点儿脑!书桌是你的厕所吗?”   沈岁进微微一愣,单博士?还有名有姓了。博士跟着他姓单吗?   小博士被单星回暴喝一声后,又开始戏精上身,在喉咙间发出可怜的呜呜叫,演技升级,这回还配合了浑身剧烈颤抖。   沈岁进心疼的护着它说:“单星回,你瞧瞧你,和一只狗置什么气。它才多大呀,又刚离开了妈妈,撒个尿怎么了,没准儿是害怕才撒的。”   这话就差说成:它还是个孩子,杀人放火又怎么了。   单星回觉得博士绝对是狗界老戏骨,不对,它才两个月,是小戏骨。这家伙变脸也太快了,自己骂它一句,真怀疑它直接给自己演个尿失禁。   前一秒还在书房里耍威风,后一秒就变成了超级无辜楚楚可怜的小奶狗,滴溜溜的小眼睛还告状似的仰头巴望着沈岁进。   奶奶的,这不是买了只狗,这是买了只冤家!   段汁桃盛了两碗凉粉进来,博士马上围着段汁桃的拖鞋转。   段汁桃被它舔的哎哟哎哟的叫,露出来的脚趾,不一会儿就沾满了博士热情的口水。   段汁桃:“这小狗比花卷性格好。花卷刚来咱们家的时候,可怕生了,一点儿不让人抱。我喊星回去小商店给它买了两根火腿肠,都没有把它哄亲热。”   单星回:“那是因为我爸从汽车站把它捡回来的时候,它刚被人类伤害过,可防备了。”   他忽然觉得博士这样没心没肺,见谁都亲的性格挺好的,小蠢狗无忧无虑从没受过人类的伤害,心理健康又快乐。如果沈岁进的人生没有失去妈妈,她的性格也一定和博士一模一样,身上从来没有被伤害过的痕迹,无论何时何地从来不知悲伤为何物。   单星回看向沈岁进的眼神突然变得怜惜。   段汁桃又开始了和沈岁进的滔滔不绝模式:“小进,晚饭也在这儿吃吧?你单叔叔知道你买了狗肯定还要回来的,刚刚说去买只乌鸡,晚上家里炖乌鸡汤喝。”   沈岁进为难地说:“我出来一天了,还没和梅姨说呢。”   段汁桃打发单星回去跑腿告知梅姐一声,走路去锦澜院那也就七八分钟的距离,又不是多远。   “这会儿才四点不到,梅姐不一定在做饭,我让星回跑去和梅姐说一声别做你的晚饭了,晚上就在家里吃。星回她姥姥下午从火车站回来,一直念叨你呢,这会儿领着段扬去买汽水了。”   单星回给沈岁进使眼色,喊她一起走。   沈岁进心领神会:“段阿姨,那我和星回一起走吧,刚好我回去换身衣裳,都被汗浸湿了。”   段汁桃点头说好,“早去早回,让梅姐别跟我们客气,段阿姨炖好鸡汤等你啊。”   *****   沈岁进回到家里,沈海森正在楼下拣冰箱里的冰啤喝,见到单星回和沈岁进一起进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老单家的那个大逆子啊?   居然长这么高了,身上的肌肉也忒结实了。嗯,长得比单琮容好看些,那根高耸出奇的鼻子让沈海森都快怀疑,他身上是不是掺了老外的基因。   黄种人的鼻子,也能这么高啊?   笔直修长,鼻翼又不会太外扩,就连鼻孔都长得特别精致秀气。大约因为整个人长得太俊秀了,偏黑的肤色矫正了他身上的那股秀美之气,显得阳刚又少年气。   沈海森心想:单琮容老奸巨猾,唯独拿这个儿子一点办法没有。单星回就是单琮容这只老狐狸的克星,嘿嘿,单琮容也有吃瘪的一天。   沈岁进进门给单星回找了双男士拖鞋,摆到他的脚边,跟开放式厨房里站着的梅姐和单琮容介绍道:“爸、梅姨,这是单星回。”   梅姐惊道:“天,小单都长这么大了?多俊朗的孩子啊,长得跟单老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对,比单老师好看多了。”   沈海森转身又从冰箱里拿了瓶冰啤处理,晃了晃易拉罐,问单星回:“能喝酒吗?”   单星回:老丈人这是一上阵就要考他的酒量啊?   沈岁进抢着说:“爸,你自己喝就行了,干嘛叫别人喝酒!喝酒又不是什么好事儿。”   换上拖鞋,径直去冰箱给单星回拿了瓶冰依云,给他挤挤眼,喊他快喝,不然一会儿她爸还得逼他喝酒。   梅姐也帮腔:“喝水好,海森,小进说的对,喝酒不是什么好事儿。你瞧这个夏天还没过一半,你的啤酒肚就跟吹了气的气球一样。渴了好歹也喝喝水呀,别光顾着喝冰啤酒。”   沈海森在这个家真是一点地位没有,不仅女儿念叨他,保姆也管着他。   沈海森向单星回抛去一个无奈的眼神,准备拿着自己喝了一半的啤酒瓶开溜。   “星回,你坐哈,沈叔叔楼上电脑里国际象棋下到一半,先上去应局。”   沈岁进看着沈海森仓皇落跑的上楼背影,叹口气摇摇头。爸爸怎么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儿一样呢?越不让他喝,他越是要偷着喝。   “梅姨,晚上我去星回他们家吃,段阿姨说做了我的饭。”   梅姐道:“中午已经在他们家吃了,晚上怎么又去呀?”转头对单星回说:“真是麻烦你妈了,怪不好意思的,小进晚上还是在家吃吧?”   单星回:“我爸特地去给沈岁进买了乌鸡,没事儿梅姨,沈岁进以前也经常在我家吃饭啊,客气什么。”   一边说,一边给沈岁进使眼色,示意她上楼换好衣服就下楼。   晚上吃完饭,刚好一起在巷子里遛狗呢。   沈岁进上楼火速换了条湖蓝色的蓬摆裙下来,单星回站在楼梯扶手拐角的地方等她。   看着她像一位淑女一样甩着翩翩裙摆走下来,单星回脑海中,不知怎么浮现起了《泰坦尼克号》里的一幕。   电影里,Jack也是这样,满心满眼都是Rose的在楼梯下等待着。   Jack转身回眸间,等来了他最心爱的少女正款款下楼,正如单星回此时此刻的心情。 第63章   原本定的搬家日子是下周三,正好那天单琮容没有出差去外地讲座。但单姥姥讲究搬家得挑个吉日,翻了翻老黄历,下周日子都不太好,最近一个宜搬家的好日子在下下周的星期二,差不多往后顺延了一星期。   单姥姥勤快,这会儿还是大夏天,已经开始琢磨着给家里钩冬天的毛拖鞋。   烧掉的平房这几天叫了泥瓦匠来捯饬,单姥姥忙前忙后地给三四个工人做饭、烧下午点心。   单琮容去深圳出差了,段汁桃就喊吾翠芝和自己一起上家具市场逛逛,慢慢把新房子里的家具看起来。   段汁桃原本打算给老平房安一个电话,但马上要搬家了,现在安电话到时候还得把电话挪到新房子里去太麻烦了,便打算忍忍,捱过这几天,有什么事儿就勤快点往吾翠芝住的筒子楼里跑。   段汁桃出门的时候,好心想把博士带出去也遛遛。可每回想带博士出门,博士总是被单星回捷足先登一步带走了。   段汁桃从吾翠芝那儿回来,和单姥姥吐槽说:“星回最近咋这么勤快呢?以前遛花卷也没见他这么勤快啊,每天早上都是琮容把花卷牵出去去遛。星回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儿嫌贫爱富啊?花卷是土狗,博士是纯种狗,花卷是捡回来的,博士花了四千五。他对博士也太偏心眼儿了吧?”   段汁桃一不小心把博士的价格说漏嘴,单姥姥在矮靠椅上钩鞋面的动作顿住了,一双老眼从厚厚的老花镜片后面露出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四千五,啥狗啊?”   又老谋深算的深看了一眼段汁桃:“你也是打年轻过来的,星回为啥遛狗遛的勤,你不知道啊?”   单姥姥把钩好的一扇鞋面收了针,满意地把毛线拉伸平整,她打算把钩的第一双拖鞋送给沈丫头。   沈丫头喜欢狗喜欢的跟什么似的,每回来家里就把小狗抱的不松手。单姥姥隐约记得,家里以前也有一双钩了小狗花样的毛拖鞋,那小狗图案模样还是照着花卷儿的样子钩的。被混账儿子儿媳住了几年,那双拖鞋翻遍了家里都没找到。   段汁桃对着自己说漏嘴价格哈哈打马虎眼儿,又被单姥姥点了一下,惊说:“不会吧……?星回和岁进,他俩从小就这样玩啊?”   话说到最后,其实已然没了笃定。   没想起儿子最近在卫生间里捯饬的超长时间,段汁桃这才恍然大悟过来,单星回这是出息了啊?沈家丫头不会瞎了眼,真看上自家的逆子了吧?   段汁桃心里不确定,忙问单姥姥:“妈,你瞧出来两个年轻人之间有意思了?”   单姥姥喊她把客厅斗柜抽屉里的鞋底拿给自己,她要把钩好的鞋面缝到鞋底上。   “你儿子的眼睛,就差镶在沈家那丫头身上了。每回她来,你儿子一准儿先去卫生间洗个澡换身衣裳,再死拉着狗出门,说要一边遛狗一边送沈丫头。咱家博士才多大呀,每回出去就是被强迫遛上一两个小时,回来你没瞧见小博士就趴在地砖上,压根儿一动都不想动了吗?”   段汁桃高声叫道:“我说呢!博士刚来咱家活蹦乱跳的,怎么最近老是没精打采的趴在地上,原来是被遛的体力透支了啊?!天,也太遭罪了这小东西!单星回这臭混蛋,搞对象就搞对象,咱家小博士还小,禁不住他瞎遛!”   单姥姥接过段汁桃递过来的鞋底,段汁桃探了一眼母亲新钩的鞋面,看出来上面的图案就是博士,“妈,你这是钩的博士呀?可是我的脚大,38码,这鞋底你买小了,才36码呢。”   单姥姥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嗔她:“你想的倒美,谁说是给你钩的呀?段扬快开学了,我最多再呆半个月就回兴--------------丽嘉州去了。开秋北京凉的早,你搬了新家,我想给你们全家钩一套毛拖鞋。街上卖的,哪有自己做的真材实料啊?沈家丫头喜欢狗,我这是给她钩的呢。我瞧她老是上我们这来玩儿,我得给人家专门也备上一双拖鞋。桃儿,你记着啊,我这双鞋是给沈丫头备着的,家里无论来什么客,都不许给别人穿,只能让小进单独专用。”   段汁桃“啧啧”了两声,觉得妈这会儿估计在心里,都已经幻想着抱上重外孙了。   “你哥的事儿,也不知道派出所办的怎么样了。你爹估计前两天估计已经到兴州了,我料想着警察要是真去找你哥嫂,他们听到风声,一准儿也肯定逃回去了。兴州山高皇帝远的,料他们也不敢再来北京了。上回你哥你嫂子给你打了多少的房租?我想着再给你五千,你这房子重新装修都得费不少钱。昨天下午装修师傅收队了,我问过师傅,这回你简单弄了弄房子,都花了七八千。妈这几年也攒不下什么钱,你哥嫂的两个孩子都扔给我和你爹养活,手里就只有五千来块的私房钱了,原本是想慢慢攒着自己养老用的,靠你哥哥嫂子们,妈这辈子是无望了,只能靠自己。”   段汁桃忙连连摆手说:“妈,你给我这钱干什么!混账的是我哥和我嫂子,虽说是星回逼的我去报案,但其实我也是实在心里气不过。不过琮容和我说了,沈海森和他说警察不管这些亲戚间的纠纷,属于家务事,态度大多数都是和稀泥,案子到最后基本都是不了了之。他们给我打了六千的房租,我这回用来修房子其实也差不多的,你的钱你自己留着,我住北京,平时不能在您跟前尽孝,再拿您的钱,我还成不成个人了?”   段汁桃恨死哥哥嫂子了,每回搞出一堆烂摊子,都是连累着妈为他们做牛做马地操心。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些啊?妈这几年老的厉害,头发都快全白了,他们是不是等到妈合上双眼,都学不会懂事?!   单姥姥却非常笃定地说:“这钱你必须拿着。妈想过了,我平时省,自己种菜自己吃,没什么大开销。你爹平时出去做零工,也经常给我买菜钱和家里的一些生活费。我平时攒下来的私房钱,到时候两眼一闭,你不在身边,最后还不是便宜了你哥你嫂子?让我把钱留给他们这些丧良心的混账占便宜?做大梦呢他们!”   段汁桃坚决不要:“我现在不差这五千块,妈你留着自己使。我不是经常打电话吩咐您,自己吃好喝好别再管我哥他们了吗?您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在我这儿比什么都强。琮容说了,长辈身体好是咱们晚辈的福气,不用咱们在病床前受累伺候。琮容他爸妈走的早,我们现在就剩您和爹两老了,我们俩只盼着你们俩身体健朗,这比我们赚再多的钱都重要。”   虽然段汁桃讨厌她爹,但段汁桃不得不承认,她爹对她妈还是挺好的。   至少一辈子没像村里那些不正经的男人在外沾花惹草,让妈受那种闲气。除了大男子主义那一套,特别是妈几年前做了肠息肉手术后,爹就像只尾巴一样跟在妈身后,妈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生怕把妈弄丢了。   这也许就是老一辈的婚姻模式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从小辈的角度,觉得妈妈受委屈,爹处处享受妈操持这个家的辛劳。但妈其实也深受上一辈那套男尊女卑的婚姻模式影响,有时候觉得自己为爹付出,也是心甘情愿的。   作为子女,看在眼里,会为母亲鸣不平没错。但有时候也得站在上一辈的生活观念角度想,强迫他们生硬地改变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似乎是不现实的。   那是一个时代的烙印,从来没有哪个人,能轻易地从时代的洪流里全身而退。更多的人,都是被时代的车轮裹挟着走。长成什么样,有什么样的三观,其实个人的主观能动性没那么大,几乎都是跟着时代随波逐流。   你以为你创造了时代,事实上,是时代不断塑造着你。   段汁桃以前为了妈的事儿,特别容易生闷气。如今在单琮容经常性地开导下,看待事情的角度也开阔了许多。这大概就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吧,不能过多强求。这世上哪有什么事事如意呢?   单姥姥叹了口气说:“你爹糊涂是糊涂,但这几年对我也好很多了。你说怪不怪,村里很多老头都这样。年轻的时候对老婆呼前喝后的,老了脾气却蔫孬了,服侍病了残了的老伴儿,就像一个绝世大善人。我现在真是一点儿不惯着你爹。妈摸索出来了,我脾气越大,越动不动说要和他离,老头子就越忍着我让着我。”   段汁桃扑哧一笑:“妈,那也得我爹吃你那套啊?你没瞧见我让他买火车票回兴州的时候,他委屈巴巴看你的眼神,都快让我憋笑憋出内伤了。”   单姥姥差不多缝好了一双拖鞋,喊段汁桃帮忙看看缝的位置正不正。   “我呀,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了。和你爹,能过就过,不能过我就自己和自己过。我帮两个儿子娶好亲,又带大了孙子,这辈子做女人我是功德圆满的,对得起你爷爷奶奶。还有,这五千块你不要,妈不能答应。你马上要搬新家了,既然你钱不要,那妈就跟着你一起去看家具。你看中什么,妈买给你和琮容。”   段汁桃:“再说吧。妈,我想起来了,我还得上吾大姐那一趟,喊她明天上午和我一起去家具城。她和我说,现在买家具麻烦,好点儿的家具,基本上都要提前订提前调货。她去年在上海给她家强子买家具,相中好几个牌子的家具,质量和款式都特别好。她帮我打听了,在北京那几个牌子也有专柜,我让她领着我去看看。”   单姥姥:“你俩好成亲姐妹似的,做什么都要同进同出。小吾这人心热,什么事儿她都插得进手。她家孩子年底要结婚,你到时候也也得这么热心地帮衬她。结婚是大事儿,好多事情要提前操办呢。小吾平时待你不薄,也是个好时机报答她。”   农村人的心眼朴实极了,吾翠芝平时待段汁桃的恩情,单姥姥看在眼里,她总是这样叮嘱段汁桃:别人待你好三分,你需七分回报人。别人投桃,你要报李,做人绝不能忘恩负义。凭着恩义两字行走江湖,绝不会混得很差。   段汁桃也说:“是呢。她之前为了给她家强子在上海买房,现在搬去了筒子楼,我都快心焦死了。吾大姐打小家里条件就不赖,祖上都是当地有名的老中医,住的宅子据说现在还是当地的古迹。她长这么大,从没没在那样十几平的房子里憋屈过。我是打算这样的,左右她之前也在这院子里住了好久,这院子里的平房格局都差不多,到时候我就和她提一嘴,我这房子便宜租给她。她这人我知道,不跟她要租金,她绝对不会搬过来的,到时候我就意思意思收点儿,不让她觉得难为情。”   段汁桃在心里吐槽:远亲不如近邻,段志强这垃圾我这房子都忍了他这么多年,凭什么不能让我的好姐妹住啊?   可谁知几天后,段汁桃把这想法吾翠芝一提,吾翠芝马上拒绝了:“汁桃,吾大姐的性子你最了解,我这人生平最不喜欢欠人家的。我们住筒子楼也是为了省房租,攒钱买房呢。我和你张大哥现在手头的钱,都紧着强子结婚用。他们俩年轻人把婚一结,万一小孩儿马上跟着生出来了呢?到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原本我想的是,等强子他们生了孩子,我就去□□他们带孩子。但老张说小舒她妈现在就一个人,她爸还在里头,小舒要是生了,老张让我别和亲家去争带孩子。上海那房子,就给小舒和亲家住,我们去肯定碍手碍脚,会让人家不自在。”   段汁桃觉得老张这种不管闲事的和事佬性格,在这种关键时刻总有一种莫名的深明大义。   吾大姐和张大哥,都是和善的人家。之前那么反对舒北北和张强,现在他们在一块儿了,就总是处处从小舒的角度出发想事情,让小舒在他们家尽量过得舒心。这也是小舒的福气了。   吾翠芝:“我和老张商量了,我们现在开始慢慢攒钱。我们东北老家的房价便宜,我们攒个四五年就能付得了首付,再过几年就在老家那买一套房子。等老张退休了,以后我们就回东北老家养老。”   段汁桃也附和:“北京的房子是贵,不过香港的房价才叫离谱。经历过前两年的金融危机,香港楼市大断供大崩盘,我都不敢轻易买房子了。”   单星回不知道从哪遛完狗刚回来,博士一进门,就疯跑去水盆边上,咕嘟咕嘟地舔水喝。   他对吾翠芝打了声招呼:“吾阿姨。”   吾翠芝说:“天儿怪热的,这会儿才四点,你怎么不等天黑了,夜里凉快了再出去遛狗呀?”   段汁桃嘟着嘴,对着吾翠芝频频摇头。谁知道他是去遛狗,还是去会人啊。   可怜的小博士,又一次被生拉硬拽的去挡枪了。   “吾阿姨,你要去东北买房啊?北京不挺好的吗。”单星回皱了皱眉,关于房产经他听沈岁进说的多。   段汁桃喷他:“谁不知道北京好啊?北京的房子贵呀。房子就是个住所,在哪儿不是住,你吾阿姨回东北老家能买大房子,在北京这儿买个几十平的毛坯还心肝儿疼的。”   单星回去桌子上倒冷水壶里的水,仰脖子灌了一大口。刚刚去找沈岁进,沈岁进还在看财经类的书呢。   沈岁进研习了一些关于98年金融危机香港楼市的数据分析,对于涨到有点心慌的房租,隐约嗅出了点儿似曾相识的味道,正在考虑要不要把金融街的房子和铺面出手掉一些。   有句话叫欲先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哪儿一直膨胀不破灭的泡沫呢?   沈公主在烦恼房产租赁处置的事儿,单太傅已经鞍前马后地在脑子里酝酿了一场头脑风暴,并给出了一些可行性的建议。   他并不觉得这就是北京楼市的高点了,因为之前单琮容在香港,带他参加过一个饭局。   那次是几个跨学界教授私下组的局,许多教授带了自己的孩子出席,单星回那次也被单琮容带去了。   单星回印象深刻,大人们在饭桌上对着楼市和金融市场侃侃而谈,这给单星回的内心带来很大震撼。其中有一个教授,甚至直接夸下海口:世界上只有两个地方的房价是永远不会跌的,一个是纽约,一个是伦敦。   那是单星回第一次清晰地察觉出,小县城出身的自己,与酒桌上其他几代名流的教授之子,在对国际形势认知,和金融市场风向标的把握上,有着巨大不可逾越的鸿沟。   可能就是那句话吧: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有的人一出生就生在了罗马。   也是从那以后,单星回会刻意地多看一些关于金融方面的书籍。   他曾经思考过,如果真像那个教授伯伯所说:世界上只有两个地方的房价是永远不会跌的,一个是纽约,一个是伦敦。那么,中国的纽约和伦敦又在哪儿呢?   单星回心里很快就有了答案:北京和上海。   单琮容注意到儿子陆陆续续买了很多金融方面的书,知子莫若父,单琮容知道是那次的饭局,给了单星回关于这方面的启蒙。   儿子从小就有一种天赋异禀,那就是:只要他肯用心钻研,好像这世界就没有他学不会的东西。   在单琮容观察了儿子半年多之后,发现儿子对金融方面的知识热情非但不减,甚至家里各种光怪陆离的经济学类、股市操盘教程类的书籍越来越多,单琮容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就单独去给儿子开了一个股票账户,并在里面存了两万块钱。   他对儿子说:“你尽量把这两万块赔光,赔得差不多了,我再给你两万。”   资本市场是极其残酷和腥风血雨的,在资本市场能兴风作浪的人,一定是深谙人性AB面的高手。   单琮容从来不觉得才十几岁的儿子,能对人性有多大的把握。单琮容为了让儿子迅速成长,想在股市里让儿子赔掉四万块,挫挫他的少年锐气。   儿子的人生实在是太顺了,从小县城一路出走到大都市香港,这是大多数人一生梦不可及的人生轨迹。   四万块对于大多数的家庭来说,无疑是笔巨款。但在单琮容这,这是让儿子为了他自己年少的任性而买单。人在十几岁的时候遭遇过重大压力,扛下来了,等他到二十几岁、三十几岁、四十几岁……的时候,绝对会过得舒坦的多。   吃亏要趁早,这是单琮容十几岁在北京独自求学,并且摸爬滚打二十年后得出的人生经验之谈。   单琮容等着单星回再度开口要两万块呢,到那时他就知道儿子是跟自己低头投降了。   可一晃两年过去了,单琮容始终没能等来单星回举白旗向他投降。   单琮容以为是儿子默认吃瘪了,直到前不久即将回北京前的某一天,他想把港交所账户里的钱兑一大半出来带回北京,顺手登了儿子港交所的账户,单琮容吓得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两万后面,居然悄悄的多了一个零。   好家伙,他等着逆子给他低头认错赔光两万块,没想到儿子直接单车变摩托,两年账户复利下来,总值已经是当初的十倍了。   单琮容感到自己脸都快被儿子打肿了,惊愕之余,单琮容又点击了儿子账户的历史交割单,然后心服口服地退出了儿子的账户。   要想在资本市场稳定盈利,必须要找到适合自己的模式。   单琮容粗略一看历史交割单,就发现单星回其实刚开始的时候,确实差不多快把两万块赔光了。   光刚开户的那一个月,儿子频繁操作了三四十次,结果就是输的差不多精光,两万块被资本的镰刀割的只剩三千块。   也是从那三千块开始,单星回开始了绝地反击,渐渐摸索出了适合自己的盈利模式:只做中长线,或者只做250日K线附近的小阳线排列搏击行情。   单琮容一边觉得自己在儿子这败了北,一边又在心里为儿子卓绝的天资而暗暗自喜和骄傲。   他的儿子,复制他强悍的学霸基因,真不是虚的……在心里感慨的时候,还不忘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像段汁桃和吾翠芝两个人在议论去东北买房子的事儿,单琮容在沙发边上就默默竖起耳朵,想听听儿子有什么见地。   段汁桃:“你这孩子,谁有钱不买北京啊?”   理儿是这个理儿没错,但具体为什么要买北京,段汁桃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单星回:“当然买北京,其实买上海也行。吾阿姨你卖了北京的房子,买了上海其实不用可惜。全国就是一盘棋,五个手指还有个长短,一盘棋的总资源是定数,要想博弈出彩,必须像田忌赛马一样优化配置。东北地大物博是不错,自然资源丰富,黑土地又是得天独厚的沃土。正因为这样,东北就是这盘棋的后方大粮仓。兵书上有说:兵马未行,粮仓先行。可见危急时刻,粮食储备有多重要了吧?吾阿姨,你在东北买房养老挺好,但如果想要增值保值跑赢通胀,那就够呛。东北是后方大粮仓,如果出现房价大幅跑赢全国上涨水平,当地一定急着卖地倒地谋利,导致耕地面积急剧萎缩,后果就是直接崩坏了苦心经营的这盘棋。粮草都没了,兵马各自为乱,这事儿自古以来就绝不允许发生。真发生了这种事儿,后果太严重了,我不敢轻易论说。您呀,少听我妈的,您说什么她都觉得您说的对,您说的好。您有钱啊,还是买北京,或者买南方沿海城市吧,买东北耽误您发财。” 第64章   香港那边搬新家有暖房的风气,到了单家搬新家的这天,段汁桃邀请了以前的老邻居们到新家吃吃喝喝,也算正式宣布自己一家的回归。   单星回喊了沈岁进、陆威、薛岑、游一鸣来新家,大人们组一个局,年轻人们组一个局。   暖房的饭局在下午五点开始,段汁桃忙忙碌碌了一整天,给家属院的老朋友们做了一桌地道的港式风味好菜——避风塘炒蟹、金牌烤乳鸽、港式烧腊三拼、蜜汁叉烧肉、XO酱大虾、啫啫菜心、星洲炒米粉、蒸鱼豉油东星斑……   这些菜的原材料在北京并不好买,还是段汁桃四点半起床,专门上海鲜市场买的。   原本段汁桃想做中原菜的,什么酱肘子、炖大鱼、烤鸭之类的,但转念一想,自己在香港待了这么多年学了好些港粤菜,干脆就请邻居们尝尝香港那边的口味。   做港式的小点心比较费时间,段汁桃就让单琮容跑到西单那边的港式茶餐厅,打包了七八样的港式茶点回来。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带着伴手礼进门,有的带着一瓶好酒,有的带了一束鲜花,有的带了一篮子水果。   段汁桃差不多把菜弄完了,就让单姥姥在厨房里帮忙善后,自己则请客人们参观新家。   老邻居们听说房子是学校新翻修的,纷纷说段汁桃这是赶上了好时候。   锦澜院建成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也有二十几年的房龄了,许多老教授反应房子有些地方的墙皮都脱落了,木地板也松动的咯吱响。房子的产权是学校的,众人觉得自己贴钱装修不划算,也就凑合着住。   这次翻修的几间别墅,学校请了建筑系的教授,在原有的设计稿上进行了加盖巩固,室内的装修则融合了美式和法式的风格,比美式稍显隆重繁复一点儿,又比纯粹的奢华法式轻松跳跃了一些。   大面积的墙体是用乳白色油漆作为主色调,护墙板和墙色相互映衬,采用的也是淡乳白色的简法风格。就连楼梯的扶手,也是采用金油鸢尾花铜扶手,特别像港剧里那些豪宅里浮夸的欧式楼梯,一下子把整个房子的格调拉上去了。   段汁桃最喜欢新家一楼客厅的大壁炉,虽然只有装饰作用,并不能往里头添柴冬天取暖,还占了客厅放电视的位置,但段汁桃觉得这个壁炉显得家里特别温暖。   段汁桃在壁炉上面摆了全家的合照,那是一家三口抱着花卷在港大的图书馆前照的。   她把照片摆上去的时候,还温柔地擦了擦照片上的花卷,对它说:“高兴吗卷儿?我们一家搬新家了。你放心,我们都记着你呢,不会把你落下的,我们走到哪儿都会带着你……”   新家所有家具都进场完毕的那一天,段汁桃收拾完新家,躺在一楼的大地毯上,眼泪不知为什么就慢慢溢出了眼角。   她想起了早逝的公公婆婆,觉得他们二老要是能看见如今他们一家三口的好日子,一定特别为他们高兴。   公公婆婆对她特别特别好,段汁桃感受的出来,很多时候他们待自己比待琮玉都好。   正因为如此,段汁桃至今仍时常对单琮容念叨:“你得感谢你有一对好爹妈,不然我也和你走不到今天。我们结婚这么多年,前十几年的时间我不是和你过,是和你爹妈过的。他们要是对我不好,我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心里哪儿还有你单琮容!”   这是一个良性循环,公婆对自己好,段汁桃越发感恩,十几年间侍奉公婆尽心尽力、毫无怨言。   也因为公婆疼自己,只要单琮容抽空一回老家,他们一逮着机会,就在他面前如数家珍地细数段汁桃对他们的好,以及她为这个家的辛苦付出。段汁桃知道的,同住一个屋檐下,哪有不磕碰的时候呢?自己也有犯倔脾气不好的时候,但公婆是明白人,专门拣自己的好处说,对自己的错处一点儿不漏口风。   他们就是希望单琮容记得段汁桃对单家的这份恩情,好让小两口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段汁桃觉得单琮容生的这么聪明,不是没缘由的,公婆虽然目不识丁,但他们心里的那股明白劲儿,在口舌是非甚多的农村显得尤其珍贵与难得。   怎么会有公婆整天在儿子面前,撺掇数落儿媳妇的不是,一直挑拨离间?这让段汁桃一度觉得匪夷所思。长辈不应该都希望小一辈和睦长久吗?家和万事兴,这个最简单的道理,逢年过节的时候还被写在对联上,醒目的张贴在大门上呢。   直到段汁桃听了许多朋友暗地里吐槽公婆处处给她们惹事儿,段汁桃才越发觉得,自己碰上这样的公婆,实在是运气好极了。原来生活中,奇葩是大多数,而自己公婆这样一心盼着小两口好的明白人,是凤毛麟角。   有时候段汁桃和单琮容吵架,委屈到极处,就会想起公婆在那些年岁对自己的好。想起他们曾经一遍遍低声下气地请求自己要包容单琮容的粗心与不是,段汁桃的气儿就消了一大半。   段汁桃感慨:一双好公婆的魅力,至今仍然在她心里发光发热呢!自己以后一定也要成为那样的长辈,秉持单家良好的家风,不给小辈们添堵。   为此,她甚至总结出了为人公婆的十二字箴言:话少说,事少管,活多做,钱多给。   做到以上这几点,也混不成一个惹人厌的长辈吧?   *****   别墅一共三层,单星回的房间在三楼,房间正上方的楼顶位置,段汁桃一个星期前请工人加盖了一个露天玻璃阳光房。   他们爷俩喜欢看书,段汁桃觉得冬天的时候,自己在玻璃阳光房里种点植物,浇浇水,他们爷俩身上盖着毯子看书,这一派岁月静好的景象,实在是太让人向往了。   眼下顶楼的阳台,被段汁桃种了一点儿蔬菜瓜果,单星回他们几个年轻人和大人们同桌吃了晚饭,就上顶楼来吹风,组一个烧烤局。   陆威一到顶楼,看烧烤架都铺好了,食材、木炭全部就位,拍了拍单星回的肩膀说:“哇靠,才吃完饭又来烧烤,这是想撑死我们呢吧!”   薛岑眼尖,发现居然还有两个大音响和话筒,直问:“这是连移动式KTV都准备好了啊?咱们在这嗨歌,会不会被投诉扰民啊?”   这套移动式卡拉OK是沈岁进送给单星回的搬家礼物。   因为听说他搬家那天想请几个朋友一起到家里的阳台上烧烤,沈岁进知道邀请名单里有薛岑,干脆就对单星回说:“那正好,我在亚马逊上一直收藏着一套迷你卡拉OK,看着可好玩儿了,出去野餐都可以带上K歌。那天在什刹海的音像店逛,居然看见国内有卖。我送你这个当搬家礼物吧?薛岑在,她一定是麦霸,我们有耳福了。”   单星回去把大电风扇的插头通上电,几个人在露台看着夕阳,在远处的屋顶上渐渐沉下去。   游一鸣搂着薛岑,薛岑赶紧给他瞪眼:别呀,就咱们这一对儿情侣,其他都是单身狗,秀恩爱这是找骂呢!   游一鸣给薛岑使了使眼色,让她回头看。   薛岑顺着游一鸣暗戳戳的手指指向瞟去,好家伙,她看见了什么震惊的一幕——!   单星回他妈的正把沈岁进的手,慢慢攥进自己的手掌里,两人不一会儿就是十指紧扣的姿势。   一对璧人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远处渐沉的夕阳,默默不语。   薛岑在心里大骂:他俩什么时候好上了?沈岁进这货也太不厚道了,谈恋爱了也不和闺蜜如实汇报!亏她当初还傻乎乎地跟沈岁进交待:什么时候第一次和游一鸣牵手、什么时候和游一鸣第一次接吻……   游一鸣暗笑一声,搂着还在震惊之余的薛岑,用力扣了扣她的腰,说:“夕阳真好啊!”   夕阳真好,看夕阳,咱别瞎凑热闹。   小博士在沈岁进的脚边跳来跳去,闻到了烧烤食材里的生肉味道,急的哼哼叫。   沈岁进蹲下捧起不安分的小博士,轻皱眉地说:“单星回,你是不是虐待它了啊?怎么抱着还是这么点分量,不长肉呢?”   单星回:“天地良心,就算我不喂,我妈一天也起码给它做两顿肉吃,绝对饿不着这家伙!”   该死的蠢狗,吃那么多就不能给他长长肉啊?又被沈岁进骂了。   小博士:呜呜,这题我会!我很能吃很能吃,奶奶给我做的大肉丸子,我一天能哐几哐几吃掉三个!但是爸爸和妈妈太能遛我啦……吃的还不够我消耗的呢!下次你俩约会就好好约会,能不能不带上我这个电灯泡呀?   沈岁进轻柔地揉揉它的狗头,安慰说:“不怕,一会儿我给你烤肉吃,咱吃的多,长得就壮。”   一旁的陆威吐槽说:“你们俩他妈的有病吧,这你们的狗儿子啊?对一只狗,还专门给烤肉吃,我他妈大活人,不配你们给亲自烤肉吗?”   “闭嘴。”   “闭嘴!”   沈岁进和单星回异口同声地说。   陆威也觉得自己有病,他和一只狗争什么风吃什么醋啊?   夕阳被吞没了以后一丝光辉,单星回点起了露台上的照明灯。   强烈的灯光一下吸引来了黑夜里无数的飞蛾和蚊虫,它们有多渴望光明,就代表它们有多憎恶黑夜。   陆威忙着去点蚊香,看见单星回在串腌好的生肉块,超大声地说:“记得帮我串的时候,专拣大块的肉啊!还有,我不要青椒这些蔬菜,要纯肉的!”   单星回觑了他一眼:“你比狗还狗呢!我家博士还吃点儿蔬菜。”   陆威:“你管我呢。我姥姥上个月过世了,我妈疯了,被一个尼姑庵里的比丘尼糊弄的整天礼佛吃素,还在家里收拾出来一个房间专做佛堂。老子在家里都快憋疯了,一整个月没怎么吃肉。我妈不让家里做荤菜,说要为我姥姥守孝七七四十九天,不沾荤腥。”   难怪今晚饭桌上的肉菜,陆威看见就如狼似虎的,弄得段汁桃还以为自己肉菜做少了,不够大家吃,招待不周呢。   沈岁进:“我外婆也吃素,我妈过世后,她就一直吃长素。每回我去苏州,我外婆怕我吃不惯素菜,就让厨房专门给我做肉菜。其实有时候吃吃素菜也挺好的,我喜欢回苏州的时候,陪我的外婆一起吃素菜。特别那道凉拌八宝菜,里头有豆芽、五香干、芹菜、萝卜丝之类的,拿香油一拌,就着稀粥吃,太清爽了。”   单星回:“八宝菜是什么菜?你喜欢吃,我下回喊我妈做。”   薛岑故意调皮地说:“我喜欢吃卤鸡翅,单总,下回也喊你妈给我做哈。”   单星回喊话游一鸣:“管管你媳妇儿,你妈是不是虐待儿媳妇啊?连卤鸡翅都不给做。”   论嘴贱,谁能贱得过单星回啊。   游一鸣老实巴交地望着薛岑:“你想吃卤鸡翅吗?我妈好像确实不太会做卤菜……要不下回你来我家吃饭,我去外面餐馆打包回来?”   薛岑气死了,单星回真坏,专拣老实人欺负,她一定要经常在沈岁进面前给他穿小鞋,哼哼,让他知道什么叫人间险恶!   陆威这只呆鸡,丝毫不觉得穿插在两对情侣中间有什么尴尬之处,甚至混得游刃有余。   一整晚没心没肺地吃吃喝喝,直到他下楼去洗手间上个厕所出来,听见走廊转角有奇怪的喘息声,好奇地循声走去——   “卧槽,你们他妈——!???”   他撞见了单星回在走廊转角吻着沈岁进。   沈岁进喝了点小酒的脸,原本一点儿都不见酒意,却被陆威这声世纪惊叫吓得脸爆红。   单星回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喊他快滚:“不怕长针眼啊你!”   沈岁进像只鸵鸟,把脸埋进单星回的胸前。他衣服上不仅有肥皂的味道,还有烟熏火燎的烧烤味儿。   过了一会,沈岁进还是不敢抬起头,小声地问:“走了吗?”   单星回充满爱抚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走了。”   沈岁进想要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单星回抬掌把她的肩膀锁定在自己的怀中,说:“靠着不挺好?”   很少见着沈岁进这么温顺的时刻,安静的像一只吃完奶后餍足的小奶猫。她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好像发丝间还有一种奇异的清甜果香。   “好甜。”他说。   沈岁进迷茫地扬起脸孔:“什么?”   他慵懒地把玩着她的头发:“头发,香气好甜,像大棚里种植的高熟度草莓一样。”   沈岁进:“哦,伊卡璐的洗发水。”   眼看着他又要吻下来,沈岁进紧张地说:“别了吧,他们肯定等我们呢。还有陆威,刚刚他那副见了鬼的表情,他会不会已经上去和薛岑他们说了啊?”   单星回轻琢了一下她的唇角,无所谓道:“随他。”   “沈岁进。”他叫她。   “嗯?”   “就想叫叫你。”   “哦。”   “我们又成邻居了,不过这回隔了几幢。”如果是毗邻的地理位置,更好。   沈岁进:“啊,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儿。”   单星回:“嗯?”   沈岁进:“这样我们以后,是不是同进同出就很招眼儿啊?一下就暴露了。”   单星回一阵无语,“想什么呢你,不挺好的吗。我想好了,下个月开学,以后我就骑自行车送你上下课。或者你嫌自行车慢,我去买辆摩托车,我看中一辆哈雷的,贼拉酷,款式有仿赛的和街车的,都不错。”   沈岁进有点搞不懂男的玩车是什么心态,在路上疯骑疯闹。单星回最近迷上了摩托车,在论坛上加了一个骑友群,每天在群里聊得不亦乐乎,已经对下手摩托车开始蠢蠢欲动。   沈岁进听他说要买摩托车就来气,就上周六被他带去车友局,我的天,沈岁进才知道原来玩摩托车的还有那么多女车友。   那些女的也太酷飒了,有的还绣着大花臂,梳着辫子头,嘴里吊儿郎当地嚼着口香糖。沈岁进的朋友里很少有这类型的朋友,第一次和这类型的女生正面交锋,从气势上就觉得自己是个土鳖。   女车友们对单星回感兴趣可真一点儿不含蓄,踩着咚咚咚发动的摩托车,围着单星回转。男车友很多都是粗糙青年,蓄大胡子或者剃光头,穿牛仔马甲,很少有单星回这样眉清目秀的少年。   那些女的见了单星回,还会对他吹调戏的口哨呢,就直挺挺当着沈岁进的面儿,明知道沈岁进就坐在单星回租来的摩托车后座上。   沈岁进那天都快气炸了,都是些什么人啊?明知道人家有女朋友,还这样赤/裸/裸地忽视她,对单星回特别热情。   一想到这些,沈岁进就生气地说:“以后不准骑摩托!”   单星回:“你不喜欢吗?体验感不好?”   沈岁进装作乖巧地点点头:“摩托车速度太快,太危险了,我不喜欢你骑。”   单星回突然有点感动,立马给她郑重保证:“那我以后再也不骑了,你不喜欢的事,我不会做。”   沈岁进:“把Q/Q上那个车友群也退掉。”   她小心眼着呢,虽然她很向往那些酷女孩,但酷女孩对她的挑衅,她一点儿都不喜欢。   单星回马上得寸进尺:“我答应了你一件事,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沈岁进:“什么事儿啊?”   单星回小肚鸡肠又愤懑地说:“那个姓刘的,是不是又注册了个Q/Q小号加你啊?”   嘁,把他拉黑了,还在那用小号蹦跶呢,老是给沈岁进发送好友请求。   沈岁进一脸迷茫:“哪个姓刘的?”   满世界姓刘的也忒多了,谁知道他说的是哪个?   单星回咬牙切齿地说:“就是要借你专业课笔记的那个。”   沈岁进愣住:“刘哲?”   单星回满脸不屑:“他老几啊?你上学期期末考不是考了年级第二吗?一个菜鸡还来教你,美得他!”   沈岁进嘴角抽了抽:“他是我们系连续三年的年级第一啊,不出意外下学期就能保研成功了。”   单星回:……   难怪小号黑不尽,春风吹又生呢,还算是有点儿本事。   单星回单刀直入:“他是不是想追你啊?”   沈岁进:“不会吧,很少有人追我啊。”   单星回:“我不是人吗?”   沈岁进踩了他一脚:“不是这个意思,刘师兄桃花很旺的,我们系里好多小学妹都暗恋他,听说大二有个学姐和他走得很近,两人好像在谈恋爱呢。”   单星回:“人面兽心,有对象了还来追你?”   沈岁进觉得和他说话好费劲,智商高到离谱的一人,怎么这会儿跟他解释这件事,这么浪费口舌呢?   “人家没追我。”   单星回有点生气:“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追你?”   那孙子,从他见到他第一面起,单星回就觉得他看沈岁进的眼神不简单。师兄?别整的多道貌岸然了,学妹那么多,怎么他只把自己的笔记借给沈岁进啊?   沈岁进懒得和他争,觉得他在无理取闹,“咱们别讨论这个了好吗?一点意义都没有。还有,就算人家追我,我不喜欢他,那他的这种行为就对我没有丝毫的影响。嗯……单星回,你是不是吃醋了啊?”   沈岁进故意逗他,她很少有这种机会能逗一逗他,平时都是他在逗她。   单星回承认地非常大方:“我吃醋不应该吗?我不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不知道你新认识了哪些朋友,又或者经历过哪些我不知道的事,一想到这些我就很没安全感。”   沈岁进没想到平时吊儿郎当的他,会承认地这么直接,有点难为情地把视线瞟到别处去,不和他对视。   单星回把她的脑袋掰了回来,对她非常认真地说:“我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人而争吵,不值得。”   沈岁进也非常认同这一点,两个人的感情就应该彼此非常坚定,不作他疑。   “要不我们约定一下,如果以后碰上这种事,要无条件地相信对方?”沈岁进建议说。   单星回:“好,我会无条件地相信你。”   沈岁进:“嗯,我也是。”   没有意义的猜忌和嫉妒,只会平白消耗感情。 第65章   新学期开学一周,周五下午,徐慧兰特地让梅姐在家里烧了一桌子菜,她喊了陆之瑶来家里吃饭。   夏天吃冬瓜最好,消暑又利尿,今天晚饭的汤,梅姐做的就是咸肉冬瓜汤。   周五下午三点就没课了,陆之瑶来沈岁进家里来的时候,正赶上梅姐跟农场订的一只生态甲鱼送过来。   陆之瑶自告奋斗地蹲在院子的屋檐下,兜了一大盆的清水,要帮梅姐宰杀甲鱼。   陆之瑶的舅妈在菜市场经营的是家禽摊口,但陆之瑶觉得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这些东西宰杀处理起来,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沈岁进的课要上到三点五十,眼下家中只有梅姐和陆之瑶。   梅姐在厨房里配菜,拗不过陆之瑶要动手帮忙,原本想喊她进屋处理甲鱼,陆之瑶却说:“外面院子宽敞,屋檐下可以挡太阳,不会太热的。甲鱼壳上有一层的皮要剥,我在院子里盛一盆清水慢慢洗慢慢剥,脏了的水我就直接淋到草地上沃肥。”   梅姐觉得这丫头虽然有时候缺心眼,但实在是个热心的实诚人,也就由着她去了。   见她蹲在水盆边上认真研究,该怎么给四脚朝天的甲鱼五马分尸,梅姐给她拎了张换鞋的小板凳,喊她坐:“坐吧,一直蹲着累腰。”   陆之瑶举着手中的菜刀,对着甲鱼身上来回比划举棋不定,说:“梅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黄皮黄身的甲鱼,颜色像金子一样!我舅妈菜市场卖的鳖都是青皮白肚皮的,你买的甲鱼好特别。”   梅姐:“是远郊农场散养在山涧里的甲鱼,说是接近野生的状态,才能有这种金灿灿的颜色。”   注意到她穿了条白色的雪纺连衣裙,梳着两条整齐的麻花辫,想是今天来家里吃饭,特地精心打扮过的。梅姐让她先等等,别急着剁甲鱼:“我先给你去拿件围裙,你这孩子,穿的那么齐整,一会儿沾上了甲鱼血,衣裳不好洗。”   陆之瑶扬起脸孔望着梅姐进屋的背影,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种错觉:梅姨是不是今天有什么好事儿啊?她对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温柔了……   梅姐给她拿了件印着两只小白猫的花边围裙,喊她起身,自己给她系上。   “你开学了,之前那家的家教还做吗?”   陆之瑶点点头:“做呀,还给我涨工资了呢!一小时给我涨了十块,因为他们家那个专门带小孩儿保姆,上个月有事儿回老家了一趟,保姆回老家的那半个多月,都是我带着小混血玩儿。有时候双休日不用家教,他们家大人要是不在家没空管小孩,我就免费去陪玩。大约他们觉得占用我私人时间过意不去,就主动给我每小时加了十块的工资。保姆从老家回来后,那家人也照旧给我加薪后的工资,没给我降下去。”   梅姐:“那敢情好,也是户大方的人家。”   陆之瑶:“嗯,那家的女主人和男主人都是外企的高管,工作忙的连轴转。女主人之前还在联合国工作过,我知道都佩服死了。就是小混血有点儿让人头疼,感觉不怎么继承他爹妈的优良基因,学习成绩太让我费神了。”   高压锅里的排骨上汽了,梅姐说:“我先进去配菜,一会儿小进就该回来了。”   陆之瑶也说:“我继续琢磨怎么处理甲鱼。”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陆之瑶终于用温水剥完了一整只的甲鱼皮,准备开始肢解甲鱼,这时门口的大铁门,传来一阵开门的咯吱声。   陆之瑶以为是沈岁进下课回来了,仰着脖子朝门口望去,看见的却是一张有点熟悉的面孔。   是个男生,个子高大,身型呈现健壮的倒三角型,穿着一套松松垮垮的7号球衣,臂弯里还捧着一个篮球。   似乎还有点儿眼熟,像是在哪见过。   没等陆之瑶想起来他是谁,就听梅姐出屋招呼:“威威,你怎么来了?进屋坐。”   陆威的眼睛略过蹲在院子屋檐下举着菜刀要剁甲鱼的陆之瑶,对梅姐说:“单星回在吗?”   梅姐一愣,心想:陆威这孩子是不是认错门牌了啊?单家在2巷7号呢,这儿是13号。   陆威看见梅姐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单星回肯定不在这了。   梅姐:“小进还没下课呢,不过也快了。现在三点半,再过20分钟她就下课了。”   陆威:“哦,难怪呢,我找不着单星回一起去打篮球,想着他可能在沈岁进这。既然沈岁进不在家,他肯定也不在这儿。”   梅姐压根没往里细想这里面的逻辑,只是客气地招呼他进来坐:“你这孩子,这么老热的天儿还去打篮球,瞧瞧你晒的这一身汗,进来喝点凉水吧?”   陆威:“不用了,我球队还等我过去呢。梅姨,下回我来玩儿哈!”   转身要走的时候,眼睛再度瞟过院子里那个旁若无人duang duang剁着甲鱼的女生,心想:沈岁进家怎么又请了个小保姆啊?   她家不是招工很严格,任人非亲不用的吗?难道梅姐准备告老还乡了?你别说,小保姆剁菜杀气腾腾的样子,真有几分要来接梅姐班儿的意思。就是……这小妞的穿衣打扮,活脱脱一个七八十年代的大土妞,穿凉鞋里面套白丝袜,什么年代了还梳两只对称的麻花辫儿,一点不像他家的保姆,个顶个儿的赶时髦。   陆威往教学楼走,准备去逸夫楼下逮单星回。沈岁进快下课了,他肯定在那儿等着接沈岁进。   狗东西,别提多见色忘友了,约好了今天下午三点十分去操场打篮球,等了十分钟都没见到他的影子,陆威就知道他肯定是来找沈公主了。   果然,陆威在逸夫楼前面,捕捉到了那个来来回回练习滑板的身影。   “单星回,你大爷!你小脑被猪吃了吗?约好三点十分打篮球,你给我在这儿玩滑板!”陆威气炸了,把臂弯里的篮球狠狠砸了过去。   单星回稳稳当当地接住篮球,让他稍安勿躁:“我忘了和沈岁进说一声要和你去打篮球,在这儿等着她下课呢。你看我滑板都带上了,一会儿她下课,我跟她说一声,马上踩滑板去篮球场找你,绝对比走路过去快。”   陆威恨恨地瞪了一眼他脚下的滑板,火气稍微消了一点,嘴上还是不饶人地怼他:“你丫不开直升飞机去篮球场,就是对不起你兄弟我!狗死了,自从你和沈岁进好上了,我他妈约你打一回篮球,比约个巴菲特午餐还难!”   下课的打铃声响起,陆陆续续有学生从教学楼里走出来,单星回精准捕捉到人群里的沈岁进,冲她挥了挥手。   沈岁进捧着书出来,好奇怎么陆威也在,看到他手里捧着篮球,就知道他是准备把单星回拐去打篮球了。   陆威:“沈岁进,你家新来的那个小保姆剁甲鱼的样子好恐怖……吓死我了,她边上摆着一大盆血水,剁甲鱼的时候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还有,她是不是特没礼貌啊?客人上门都不知道主动打招呼。”   沈岁进疑怪道:“没啊?我家没请新保姆……”   突然想起来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徐慧兰让梅姐晚上准备多点的菜,陆之瑶要来家里吃饭。   沈岁进一下把陆威口中的那个“小保姆”和陆之瑶对上号,忍俊不禁地说:“那是陆之瑶吧?她杀鸡杀鸭可厉害了,一定是她在帮梅姨打下手。你们见过的呀!”   陆威一脸懵逼,那土妞他之前见过?“什么时候啊?我们见过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沈岁进觉得滑稽死了,陆之瑶剁个甲鱼都把陆威这个九尺金刚吓了一跳,陆威可真是中看不中用,空有一副壮皮囊,还不如人家只有一米六几的小姑娘呢。   单星回提醒他:“你大脑被僵尸吃了吧,天天玩植物大战僵尸。我们回北京的那天,在后海的酒吧,陆之瑶也在啊,她是徐阿姨的干闺女,还是我的小学同学。”   陆威真是一点儿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了,想起来她刚刚面无表情剁甲鱼的样子,觉得她如果在古代,一定是个技术绝顶高超的冷酷杀手。   沈岁进:“亏你还和人家一个姓呢,自家人不认自家人。”   单星回和领导汇报:“一会儿我和陆威去篮球场打篮球,五点结束,你要来看吗?还是累了,先回家?”   陆威在心里大“操”了一声,用那种你他妈简直有病的眼神,去怼单星回:有病吧?好不容易约一场篮球,还把时间限制在五点结束。鬼知道一场下来要多久啊!   单星回这狗东西是真不能要了,简直被沈岁进祸害死了。   沈岁进想了想,说:“我还是先回家吧,陆之瑶在呢,好久没见到她了,上回我从瑞士回来,给她带的礼物还没给她呢。梅姨有点儿不太喜欢她,我怕她一个人在,梅姨会欺负她。”   单星回还想送一送沈岁进,被陆威一双马上快爆发的怒眼死死瞪住,才改口说:“那晚上我牵着博士去找你吧,吃完饭我们去遛弯。”   陆威:“卿卿我我磨磨唧唧的,妈的,单身狗不配被当人吗?注意点边上群众的感受啊!”   单星回踢了他一脚:“以前谁和陈珍妮天天搁我们俩面前辣眼睛呢!哦对了,还有那个轰动全校的街舞,当初谁在台上说要把自己献给陈珍妮啊?啧啧啧……”   陆威涨红了脸,粗着脖子大喊:“行了行了,我是傻逼行不?多少年的老黄历了,谁还没个年少轻狂啊!这事儿还能不能翻篇儿了,有事儿没事儿你就拿这个损我。”   不仅单星回损他,至今仍有同学在初中□□群里,拿这件事取笑陆威。   单星回哈哈笑说:“风水轮流转,我和沈岁进的狗粮,你给我受着哈,谁叫你当初在我们面前那么猖狂。”   两人拌嘴归拌嘴,但一点儿不耽误他们勾肩搭背地晃去篮球场。   *****   沈岁进回到家里,陆之瑶已经处理好了甲鱼,正在院子里倒脏水。   “刚刚那个是陆威,你没认出来呀?”沈岁进进了院子和陆之瑶打招呼。   陆之瑶沥着空盆里残留的污水,神情显得有些迷蒙。   哦,是刚刚那个抱着篮球的眼熟男生吧?   “他也姓陆?”   “你们之前在酒吧见过呀。就是那次去听薛岑的音乐会,音乐会结束,她请我们去的那个酒吧。陆威和单星回同一天回北京的。”   “好像有点印象……”   梅姐在屋里榨了两杯芒果汁,往里头加了几块冰块,摆在茶几上喊两个姑娘进来喝饮料,“别在屋外聊了,屋里有电风扇,凉快。”   梅姐还夸陆之瑶:“小陆的手脚真快,之前我杀甲鱼没一个半小时肯定处理不干净。小陆处理甲鱼,动作又快,活儿又细致。”   沈岁进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能从梅姐嘴里听到她夸陆之瑶一句好话。   “芒果汁有点儿酸。”沈岁进说,“梅姨,给我再加点蜂蜜吧。”   梅姐却不让,说:“我特地往里面挤了半个柠檬汁,夏天的时候要多补充VC美白。还有,吃太甜了对身体不好,蜂蜜我加了两勺已经够了。”   有句话叫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陆之瑶帮梅姐解决了今天菜色里最棘手的甲鱼,梅姐现在看陆之瑶的表情都是慈眉善目的,还招呼她多喝果汁,“小陆,你肤色黑,平时要多喝点儿柠檬汁,果汁要是喝不够,一会儿我再榨。”   哦豁,梅姐今天这是摸彩票中大奖了吧?心情这么好。   沈岁进给陆之瑶使眼色,让她和自己一起上楼。   陆之瑶跟在沈岁进身后上了楼,沈岁进去衣帽间翻出之前给陆之瑶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她。   “这是眉笔和口红。我们学校女浴那里有一家美甲美容的小店,老板娘修眉的手艺不错,我去过好多次,比正规美容院的修眉技术都好多了。下回我去修眉毛,我带你一起去,眉毛一修,整张脸都会显得干净修整很多。”   陆之瑶生平第一次收到化妆品,有些羞涩地说:“我都不会化妆,怕浪费了你送我这么好的化妆品。”   沈岁进:“以后你谈恋爱肯定会化妆的。真的,我和你说,以前我都不爱鼓捣这些东西,嫌麻烦,现在有时候还会专门搽点儿粉再出门。”   陆之瑶一下抓住重点:“小进姐,你有对象啦?”   沈岁进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慌乱解释说:“没呢,我这是为恋爱提前做准备,提前练习化妆!”差点儿傻乎乎的说漏嘴。   陆之瑶:“我不想谈恋爱,只想好好赚钱。没有经济基础,哪来的上层建筑?有那功夫谈恋爱,我宁愿出去兼职多赚几个钱,不再伸手向我舅舅舅妈要生活费。”   沈岁进特别欣赏她身上,这股自力更生的韧劲儿。   徐慧兰和她说过,其实陆之瑶的母亲留给她的遗产并不少,甚至一些著作至今仍产生版税。这些可是一直下蛋的金鸡,足够保证陆之瑶大学期间的学费和生活费了。但陆之瑶就是有一个毛病,爱攒钱,甚至对自己的攒钱要求,到了一种苛刻的地步。   其实就连陆之瑶自己都不明白,她这么拼命攒钱是为了什么。但经受过贫富差距的剧烈冲击,陆之瑶心底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在告诉自己:她必须要努力挣钱、努力攒钱,钱能给她带来无可替代的安全感。   甚至听说了中文系出来就业工资普遍不高,开学才一个星期,陆之瑶已经动起了要转系的脑筋。   晚饭间,在饭桌上,陆之瑶和徐慧兰说了自己的想法:“干妈,我思考了几天,决定要转系。中文系可能不太适合我,将来的就业方向让我觉得迷茫。”   徐慧兰关心地问:“是和班上的同学或者系里的老师处的不好吗?”   陆之瑶摇了摇头:“不是,同学们都挺好的。是我加了几个社团,里面的师兄和师姐吐槽中文系出来--------------丽嘉工资低,说的好听叫万精油,什么工作岗位都能去,但也正因为这种随时随地可替代性,证明中文系的专业含金量不太高。将来就业,薪资方面估计会被其他好专业大幅甩在后面。”   沈海森劝说:“小陆,才开学一星期,我们可以再感受感受中文系的氛围。”   沈海森其实想说:小陆,我们可以先不用那么功利的,学习的目标不应该仅仅只是为了去挣钱。很多学术大牛,是真的热爱一行,钻研一行,清贫了半生,才终于开花结果。并且能开花结果的还是幸运的少数,学术的境界不应该被功利所困。   但他觉得这么直白地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说这些,会让她伤心,沈海森选择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   徐慧兰也劝说:“是啊,你沈叔叔说的对。这才刚开学一周呢,连课程的精髓都没学到,咱们不急,要是后面真觉得不合适,咱们再换。”   陆之瑶却一意孤行地说:“我的目标很清晰,将来我就想着出人头地,赚很多钱。中文系估计给不了我那样的前程,或者说中文系出成果太慢了,我怕时代发展的脚步太快,我还没出成果,就已经被更新淘汰了。”   梅姐在一旁给沈岁进舀汤,心想:小陆这真是一个缺心眼的孩子不假,哪有人那么赤/裸/裸地把自己的野心,暴露给外人看呢?还大言不惭地说:将来我就想着出人头地,要赚很多钱。   这孩子,就算心里是这么想,但也不应该把真实想法说出来呀?沈家几代大儒,别说沈海森听了这种想法不舒服,就连梅姐在沈家的书香气里浸淫这么久,听到这种说法,都觉得心里有一点膈应。   太现实、太直白了。怎么说呢?人性都喜欢虚伪的漂亮场面话,太直接的功利心虽然诚实,但到底会给人留下这姑娘野心勃勃的印象。   但梅姐同时也懂那种渴望出人头地的感觉。身处富贵之巅,她自己其实也只是出身于山东一个偏远的农村。见识了人间云泥之别,梅姐很能明白那种人与人之间不可逾越的巨大沟壑,会让人有多渴望成功。   至少刚来北京做保姆那一阵的时光,她也曾经心高气傲过。   小陆这姑娘,诚实虽然是好事,但她还欠缺一点世故的修行,来润色隐藏她自己。   沈岁进问陆之瑶:“小陆,你想转去什么系?我们大一升大二会有一次转系机会的。”   陆之瑶:“我想跨去金融专业可能有点难,但转去新闻系应该不难。”   沈岁进咋舌:“你想转我们新闻系?”   新闻系将来出来做媒体工资也不高啊……   陆之瑶:“我打听过了,比中文系好点儿。现在当老师工资待遇一般,但是做记者线下的车马费其实不少。有时候工作之外接点约稿,外快也是挺可观的。”   沈岁进有点佩服陆之瑶,连毕业后做记者的具象收入,都已经打听了不少。   她当初之所以会读新闻系,全是因为想接触更多的人间百态,觉得自己从小到大被保护的太好了。身边的人,只会让她看到万事万物美好的一面,无论是老师又或者长辈们,只在她面前拣好话说。   有个童话故事叫皇帝的新衣,沈岁进觉得自己一路以来的成长环境,使得自己很多时候,确实挺像那个自欺欺人的愚蠢皇帝。   人世间最难得的是一份清醒。像陆之瑶这样,清醒的认识到自己就是想赚钱不好吗?至少目标清晰明确,不会迷茫。   沈岁进这顿晚饭吃的有点沮丧。   单星回牵着博士来找她的时候,甚至感受到了她身上那股垂丧之气。   单星回逗她:“明天是双休日,不是应该喜大普奔吗?现在可是周五下午嗳!一个星期之中最激动人心的高光时刻!”   沈岁进伤心地说:“单星回,我突然觉得人生真是没有一点意义,没劲儿极了。大家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好像满世界只有我,双脚悬在半空中,完全不知所措。我像一个空壳子,没有梦想,不知道人生为何而来,从何而去。”   呀,沈公主这是发出闲心开始思考人生了啊……   单星回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对她说:“也许人生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宇宙洪荒,我们太渺小了,或许压根也不用思考我们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做人应该寻求快乐,我妈老是对我说那句老话:人生下来就是要是受苦的,不然为什么所有人都是哭着来世上?所以我觉得上天赋给我们最大、最原始的难题,就是让我们凡人在人生之中寻找快乐。”   他牵起她的手,徐徐走在长巷中,路边向晚的牵牛花,被夕阳的金光烫成了金色,“我知道我现在最大的快乐,就是和你在一起。你是我生命中那个难题,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答案。”   夕阳把他们的背影拉的很长,小狗踩着他们移动的倒影,傻气的汪汪较着劲。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时光就会不自觉慢下来。   没有意义又何妨呢,我就是喜欢陪你一起浪费时光呀。 第66章   周一上学,沈岁进九点才有课,昨晚陆威拉着她和单星回在Q/Q游戏里斗地主,一直玩到了凌晨一点。   沈岁进原本订了六点的闹钟起来晨跑,结果睡意太浓,什么时候把闹钟掐了都不知道,等再次睁眼已经快八点半了。   自从三人行回归,那真是差不多夜夜笙歌,斗地主到凌晨。   沈岁进匆匆洗漱下楼,在餐桌上拿了一片吐司叼在嘴巴里,就着急忙慌地出门了。   梅姐还在卫生间里上厕所,听到外头的声响知道是沈岁进起床了,才冲了厕所洗完手出来,屋里居然已经没人了。   追了出去,想把一罐牛奶让沈岁进带上,却看见单星回居然揽着沈岁进一起踩着滑板,在巷子里飞速滑行远去。   这俩孩子,连上课迟到都要赶在一起啊?   沈岁进出门看见单星回在树荫下等她,起先还不乐意跟他一起上滑板呢。就那么一小块的板子,上面站上去两个大活人,还要不断做加速运动,得多吓人啊?   单星回见她迟迟不肯踏上滑板,直接在她面前炫了个腾空跳,沈岁进这才对他玩滑板的技术开始稍微放心了点——他好像是有那么两把刷子?   单星回自信地说:“放心吧,香港那边玩滑板的人特别多,我学了好几年了。我爸一早把自行车骑走了,不然这会儿我能用自行车送你。”   沈岁进真是服了他,他去香港这几年,到底都染上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兴趣爱好?公路赛车把人晒成黑鬼、玩滑板像个痞里痞气的街头少年,还有那个发动机嗡嗡作响让人心脏炸裂的摩托车……   沈岁进将信将疑地踩上滑板,整个人重心极其不稳,眼看着要晃倒下去,单星回伸手箍住她,紧紧把她贴到自己的胸前。   他让她神经放松点别太紧张,跟着他的节奏就好。   单星回稳了下两人的重心,就单脚在地上开始滑了两下,吓得沈岁进哇哇叫:“我的天,飞起来了!——”   单星回在她头顶闷闷地笑:“想不想飞得更快啊?”使坏一连加速了好几脚,沈岁进一路惊呼连连,把路边树上的鸟都吓飞了一群又一群。   路过单家门前,段汁桃正在顶楼的阳台上晒衣服,听到沈岁进的尖叫声,觉得声音有点熟悉,伸长了脖子往楼下张望。   好家伙,单星回这逆子,裹挟着小进在巷子里一路踩滑板飞驰呢!   段汁桃粗着嗓子朝楼下暴喝:“单星回,你仔细着点儿!别摔着小进,毛糙孩子,你摔了一身灰都不打紧……嗳嗳,混账孩子,你这什么意思啊?!”   单星回连头的懒得回,直接冲楼上聒噪暴走的段女士潇洒的摆了摆手,让她闭嘴。   沈岁进从单星回的怀里露出了半个脑袋,但是一时半会又不敢乱动,只好大声对楼上的段汁桃喊:“段阿姨,放心吧!”   滑行了有一段距离,沈岁进才彻底从容下来,开始享受这种在早晨乘风疾驰的感觉。   滑板好像还真挺好玩儿的。   “你早上没课吗?”这么早就在她家楼下等她。   单星回:“有课啊,九点也在六教。”   沈岁进:“哦,我上午在六教上两节课,一节新闻写作,一节新闻伦理。你呢?”   单星回:“我也两节,下午原本有课,但老师喊我入组实验室,我得先去实验室报道。”   沈岁进张嘴灌了一口风,又用力撕咬了一口吐司,嘴巴含混不清地说着:“去实验室了啊?……那是不是以后会很忙?”   单星回有意逗她,装作难过的样子:“是啊,估计这一学期都闲不下来了。十月份还得去美国参加一个物理竞赛,马上也快集训了。”   沈岁进贴在他的胸前站着,左右他也看不清她现在的模样,所以沈岁进就把自己的失落在脸上展露无遗。   单星回见她良久不吭声,故意把滑板驶到一颗小石子上,他们俩在滑板上一时被震得失去重心,飞跳了一下。   沈岁进惊叫:“单星回,你稳着点儿呀!”   单星回把她稳稳当当地圈在胸前,无辜地说:“意外、意外哈,我稳着呢!”   沈岁进借着心里的不痛快,奚落他:“讨厌死了!”   单星回坏坏的笑着:“什么讨厌呀?”   沈岁进不理他。   真讨厌,才恋爱多久啊?马上就要整天看不到他的人了。   单星回哄她:“再忙,你叫我,我肯定随叫随到呀!笨呢你,当然你最重要。”   沈岁进微微抬头,看见阳光在树叶的缝隙中间,被切割的像水晶五光十色的切面一样,不停闪烁着晶莹。   整颗心被他这句话撩动的,像泛着轻轻涟漪的粼粼湖水一样,温柔又宁静。   哼,老是故意逗她,确实讨厌呢……   到了六教门口,单星回收起滑板,让沈岁进下了课在门口等她,中午的时候两人一起去食堂吃午饭。   单星回目送着沈岁进绕去了西面的楼梯,正准备上楼,碰见从楼梯上下来的陆之瑶。   看样子她像是刚上完第一节 课,下课了。   陆之瑶主动和他打招呼:“单星回,你不是说你在港大上学吗?怎么在这儿呀?”   单星回腋下夹着滑板,指了指自己腕上的运动手表,“来交流两年,快上课了,我赶时间先不聊了哈。”   陆之瑶迟缓地点了点头,颇有一种身在异乡见了老乡的激动之情。那股冲动热涌在心头,怎么压都压不下去。好像她来北京后的第一份安全感,就发生在这会儿。看见单星回,她有一种在荆棘之中遇见安定的感觉。   看着他匆匆上楼的背影,陆之瑶突然想起来,单星回好像小学的时候就特别高吧?   小学生对异性的审美标准,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身高。那会儿学校里好多女生都暗恋单星回呢,因为他长得高,学习成绩好。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没长残,说明北京的水土还挺养人的。   陆之瑶在双休日的时候,待宿舍里认真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中文系的系主任的,一封是给新闻系的系主任的。她想过了,与其在中文系浪费一年的时间,等大一升大二才能转系的那个机会,倒不如勇敢一点,直接向两边的系主任提出申请。   她知道的,京大是一所很人性化且很尊重学生意愿的高校。这种学生上书恳请转系的例子,之前不是没有。她要效仿那些个性果敢的前辈们,直接给系领导写信,请求系领导们同意自己的转系请求。   陆之瑶想好了,如果系领导不同意,她就写信给院领导,院领导不同意,她就写信给校长,依层投递自己想转系的决心。   陆之瑶想的特别明白:人生哪儿来那么多的一年时光可以浪费啊?   相比起这种可能会被人耻笑的顽固行为,丢失一点儿自尊算不了什么,失去这些无所谓的浮名,总比在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上,浪费宝贵的光阴来的强。时间也是一种沉没成本呀!   下了课,陆之瑶直奔文学院的办公室,并且找到中文系和新闻系两位系主任的办公室,在他们办公室门口墙上的邮箱里,投放了自己写好的两封信,并在信上留下了自己的宿舍号和学籍。   她还打听到了,新闻系有一位神话般的人物——刘哲。   刘哲今年升大四了,从大一开始,他每个学期都稳居新闻系期末考总成绩的的榜首。他拿过六个学期的一等奖学金和三个学年的国家奖学金,还是校学生会主席团的副主席。   陆之瑶跟学姐打听了下刘哲的Q/Q号,已经加上了他的好友。   成功是可以复制的,陆之瑶想成功复制刘哲的学霸之路,来确保自己在大三升大四的时候,也能像刘哲一样,获得去央视实习的机会。   其实央视的工资并不算多高,但那将会是去其他媒体的一个良好跳板。当转系的主意在脑海里萌芽的时候,陆之瑶就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收集信息,不断规划着,朝自己心中的那个理想出发。   宿舍里家庭经济条件好的同学,有的带着价值上万的笔记本电脑来学校报道。现在的大趋势是在电脑上办公,以后上新闻排版课的话,还得会熟悉运用方正飞腾之类的软件。   陆之瑶向学姐打听过,新闻排版课在大三上学期,那就是说还有两年的时间才用得上电脑。陆之瑶原本想咬咬牙,从妈妈留给她的存着里拿出一部分钱,也去买一台电脑。但是一合计,两年,原本买电脑的钱也能在存折里产生一笔小小的利息了,就打算先去学校图书馆里的电脑室凑合。   大四的刘哲,因为在校外实习,Q/Q便经常在线。陆之瑶投放完信件,就去图书馆的电脑室找刘哲聊天。   电脑室的电脑机位太紧俏了,等到快吃午饭的点,才有同学肯腾出空位。   陆之瑶抢到了电脑,赶紧登上Q/Q,刘哲果然在线。   陆之瑶给他发送了消息:【刘师兄,在吗?(微笑脸)】   刘哲好久都没回复。   陆之瑶等的有点无聊,又怕多问会引起他的反感,就自己在网页上瞎逛。   可能是快到吃饭的点,刘哲才回到工位上,给陆之瑶回复了:【在】   陆之瑶看着Q/Q图标上那个跳动的头像,激动极了,手指飞速在键盘上敲击:【刘师兄,你忙吗?我是中文系的大一学妹,想转到新闻系去,听说你专业课特别厉害,想跟你借一下你的专业课笔记,准备一下转系考试。】   又过了良久,刘哲才回复:【大一啊……那得用大一的专业课笔记吧?当时我送给你们新闻系的一个学姐了。】   陆之瑶:【方便说一下是谁吗?我可以去和那位师姐借。】   刘哲拖拖拉拉的,像是去吃了个午饭,二十分钟后才回复:【新闻系大二的沈岁进。她很有名的,你去一打听就知道。】   陆之瑶火速回复:【我靠,居然在小进姐那儿???】   刘哲这回倒是秒回:【你认识小进吗?】   陆之瑶:【她后妈是我干妈。】   刘哲一改之前的龟速回复,几乎马不停蹄地回过来:【好巧呀,学妹你叫什么名字?你想转系的话,平时有什么问题,尽管在我Q/Q上留言。我这学期很少在学校里,不过下午五点下了班会回学校。不过也不一定,我在的组突发新闻多,加班也多。周末吧,有什么事儿可以和我约周末见,周末我基本都在学校的。】   洋洋洒洒回复了一大段,看的陆之瑶眼睛都要花了。   原来他也能打这么多字回她啊?   陆之瑶简短地回复了:【谢谢(笑脸)】   可能她的回复过于冷淡了,没想到刘哲居然主动对她发出邀请:【今天下午我下班应该没有加班,我们可以约六点在食堂见面。我给你规划一下转系要学的科目,你想办法借一套大一一整个学年的课本过来,我给你划一下重点。】   陆之瑶整个人都震惊了。   这就是传说中那个高冷又神话的刘师兄?也太太太热心了吧!   效率可真高啊,刚向他请教,他就要亲自上阵来给她指导了。   这下,有了学霸的经验加成,陆之瑶觉得自己转系成功的概率,大概有百分之八十以上了。   陆之瑶和刘哲在Q/Q上道别,赶着去食堂吃饭。这会儿都12点了,大档口的饭菜基本都打光了,她就坐扶梯上二楼去煮面吃。   她眼尖,到了二楼,一下就看见了沈岁进、单星回,还有一个眼熟的高壮男生,他们仨正坐在一起在吃二楼的麻辣香锅。   赶巧了,她正想吃完饭找沈岁进借专业书呢。   陆之瑶走上前去,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就听到正对着自己坐的那个高壮男生,眼睛定在她身上,嘴巴里惊讶的吐出了“土妞”两个字。   沈岁进好奇地转过头,马上用筷子的背面敲了一下陆威的头,低声警告他:“别乱说,一点儿都不礼貌!”   沈岁进换上笑脸,问陆之瑶:“午饭吃了吗?没吃的话一起坐下吃,我们点的太多了,你再去盛碗饭来就行。”   陆之瑶给了陆威一个白眼,他说谁土妞呢他?   嘁,她还没说他像个傻大个儿,一看就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呢!胸肌练的都快赶上老娘们儿的胸脯了,臊不臊啊?   陆之瑶扬起笑脸对沈岁进说:“我打算去吃面呢,没什么胃口。小进姐,你们系有个师兄叫刘哲,你知道吗?”   单星回皱眉停下筷子,直起腰,怎么哪儿都能听到刘哲啊?刘哲就不能滚远点吗?   沈岁进:“知道呀,他成绩可好了,马上要保研了。”   陆之瑶:“我不是想转系吗?早上我去给新闻系和中文系的系主任信箱,投放了我的申请信。我还加了刘师兄的Q/Q号,打算跟他取取经,怎么学好专业课。”   陆威在旁边搭腔:“是不是姓刘的那个孙子啊?我靠,他还真是广撒网,连大一的学妹都不放过啊!”赶紧帮着兄弟,在沈岁进面前煽风点火。   兄弟的仇人,就是他的仇人,这时候不把仇人往死里怼送去火葬场,还等什么时候啊?   沈岁进微微一怔,心里嘀咕:小陆这行动力也太强了!上周五刚在她家吃饭的时候说想转系,周一,这连系主任的信箱都已经投放好了转系信件。   沈岁进回复说:“是在我那儿,不过我得找找,暑假的时候梅姐帮我收拾书,可能堆到书房的某个角落里去了。你急吗?不急的话,我回家慢慢找给你,我书多,估计得找一会儿。”   陆之瑶瞪了一眼陆威,他凭什么说刘师兄不好啊?这人嘴巴可真臭,“急,刘师兄约我下午六点在食堂见面,他给我划考试重点。小进姐,我还想跟你借大一一整个学年的专业课书。”   沈岁进说:“刘师兄人真好,对我们这些师弟师妹总是这么热心。一会儿吃完饭,小陆你和我一起回家找书吧。”   单星回听了就来火,这他妈都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沈岁进这蠢货还在那儿觉得刘孙子好呢。   “把师弟两个字去掉。”单星回冷冷地说。   真婊啊,见到小学妹就发情,刘哲他妈的不是有对象吗?他对象真惨,头上绿的都快发光了。   沈岁进不知道单星回又在发什么疯,不是说好了,以后关于这一类的问题,都要无条件地相信对方吗?   她往他碗里夹了一颗潮汕牛肉丸,无奈地哄他说:“快吃饭吧。”   单星回:“气饱了!”   陆威露出惶恐的表情,卧槽,兄弟你这是作死啊?沈公主都他妈低声下气的来哄你了,你居然还在这儿作天作地……给你台阶你不知道下,别一会儿痛哭流涕地去抱公主的大腿认错儿……   沈岁进伸手在饭桌下,偷偷的拧了一把他的大腿,示好地说:“那再吃一片午餐肉!”   陆之瑶咽了咽口水,隐隐察觉到单星回和沈岁进之间的气场有些不对劲。   他们怎么那么亲昵啊?还给对方夹菜。不过转念一想,他俩是发小,似乎这种亲密的举动又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单星回仍然不动筷子,陆威赶紧救场,一点儿不嫌恶心的把单星回碗里,沈岁进夹给他的午餐肉和牛肉丸夹到自己的碗里,没心没肺地说:“卧槽,沈岁进你的心也太偏了,知道老子要吃肉还专给单星回夹肉菜,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吗?我妈在家吃素吃的没完没了,我回家就是个苦行僧。”   张开大嘴,一口塞下了一大片沾满了红油的午餐肉,眼睛赶紧不停地给单星回使眼色:兄弟,咱别作死了行不?你放心,姓刘的不是下午六点要来食堂吗?兄弟我替你治治他!   单星回烦躁地起了身,盯着沈岁进,意思是说:你跟我来。   陆威妩媚地对沈岁进说:“快去吧,剩菜我来收尾。”   单星回绕去二楼的水吧,买了两瓶冰的可口可乐,拉开拉环,插上吸管,递给沈岁进。   沈岁进吸了一口冰可乐,跟在单星回身后亦步亦趋地走。   “你去哪儿啊?”头也不回,就这么一直往前走,她都快跟不上他了。   单星回把她带到二楼的连廊,见没有人才停了下来,转身凶神恶煞地说:“沈岁进,我不够优秀吗?为什么你老当着我的面,说别的男人好?”   沈岁进懵了,什么时候她夸别人好了呀?   ……刘哲?   我的天,单星回这吃的哪门子的醋啊!   “明知道我特烦那个姓刘的,你还老提他。你对他没想法,不代表他对你没想法。而且你没听陆之瑶说吗?是他主动邀请陆之瑶晚上在食堂见面的,稍微有点界限感的正常人,我觉得干不出这事儿,除非是心有所图。谁的时间都宝贵,没人那么热心的去帮这个又帮那个。这不叫好人到处活雷锋,这他妈叫到处放电广撒网,就等着无知少女上钩!”   沈岁进终于知道他在气什么了。他不是在吃醋,而是在气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她却没有防备地不断往下跳,他怕她会受到伤害……   沈岁进的心里仿佛被一涓温泉涤荡过一样,温暖极了,笑盈盈地看着他那张不断翕合说教的嘴,再也听不见他聒噪的声音,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她要吻上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以前都是由他主导,可这样主动进攻,把节奏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好像也还不错。   单星回终于安静下来了。   一开始他还有点挣扎,想要推开她继续进行教育。但她居然会惩罚性地咬一下他的唇,让他保持安静,并且非常诱惑性地伸出了舌头,去舔舐她刚刚咬过的地方。   单星回的呼吸一下变得粗重,妈的,她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招?   他觉得自己快被她撩疯了。   单星回一只手握着碍事的易拉罐可乐,一只手把她拥在怀里。   她的吻技略显生涩笨拙,牙齿偶尔还会磕碰到他的嘴唇,他在唇齿间发出吃痛的闷吟,似乎把她吓到了。沈岁进畏惧地退缩了一步,想去检查一下他唇上的伤口,看看是不是被自己磕破口子了。   单星回不满地用力把她禁锢在自己胸前,继续深情地吻着。   好不容易她主动一次,他还没享受够呢。   沈岁进笑场了,贴着他的唇求饶地说:“我歇歇,中午的麻辣香锅好像做的麻辣过头了,你嘴唇不麻不辣吗?”   单星回简短地回复了两个字:“不会。”   管他呢,宇宙折叠崩塌,都阻挡不了他现在想一直吻住她。 第67章   陆之瑶跟着沈岁进在午休间隙,回锦澜院拿书。   走在林荫道间,她不时拿眼睛去瞟沈岁进红扑扑的小脸,她的脸,像一颗在盛夏里被阳光炙烤熟透的果实。   她白里透红的样子可真好看,一点儿都不像她,夏天里只有满脖子汗的狼狈。   那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就是那种情不自禁的诱人果香,亚当和夏娃,当初闯入伊甸园禁区,一定也是被这种迷人的甜香诱惑进去的。   她问沈岁进:“小进姐,我觉得你现在身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说不上来是什么气息,但就是觉得你这段时间一定特别开心,那种发自内心的开心和甜蜜。”   沈岁进微微眯着眼睛想了想,陆之瑶说的大概是荷尔蒙吧?   荷尔蒙这东西真奇怪,它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和妆容,让人每天沉浸在偌大的衣橱里,为着明天该穿哪一身裙子而发愁。   “是开心呀,每天都应该开开心心地过。”沈岁进这么说。   陆之瑶:“是哦,小进姐,你的人生好像真没有什么烦恼,确实每天都应该过得特别开心。”   沈岁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她怎么会没有烦恼呢?只不过每个人的烦恼都不同而已。   陆之瑶说:“小进姐,周末的时候你有空吗?”   沈岁进微侧着头看她:“你有事儿吗?”   陆之瑶:“我做了一暑假的家教,攒了点钱,想请你们一家去外面下馆子。哦,梅姨也不能落下,虽然她有时候对我说话不客气,但我觉得她这人嘴坏心不坏,有时候挺提点着我的。我来北京这么久,一直麻烦你们,想请你们吃顿饭表示一下谢意。”   沈岁进犹豫了下,说:“你挣点钱不容易,大夏天的每天倒公交,如果徐阿姨知道你想破费请我们吃饭,她肯定也不能答应。这样吧,我觉得在家里吃就挺好,要不你周末的时候,和梅姨一起上菜市场买点菜,我们就在家里吃。自己在家里做饭,比上外头馆子干净。”   陆之瑶不同意:“这像什么呀,我请你们吃饭,你还想方设法地为我省钱呢。小进姐,你也别把我想的太阔了,好的饭馆我肯定请不起你们,但有点口碑的中档馆子,我怎么也要请你们去吃一顿。”   两人说着话,回到家中。   梅姐见她们俩同时回来,稀奇道:“你们晌午饭吃了吗?”   沈岁进:“吃了,小陆想跟我借书,我回家给她找找。”   陆之瑶:“梅姨,我想喝你上回榨的芒果柠檬汁。”   梅姐怪道,陆之瑶这丫头现在居然不怕她了,一点儿不像刚来那阵儿,和她说两句话,陆之瑶都得憋着一口气一次性说完,不敢断句。   这会儿甚至还用撒娇的口吻,和自己讨饮料喝。   梅姐:这姑娘看来也不尽然全是缺心眼,知道自己现在对她没那么排斥了,已经有眼色的开始在她这儿卖娇。   沈岁进跑上楼,在书房里开始翻箱倒柜。   大一的专业课书,她之前已经全部理好放在一个箱子里了,就是刘哲借给她的那几本讲义和笔记,她零零散散的怎么也找不全。   陆之瑶在边上劝她别急,实在找不到就算了。   沈岁进盘腿坐在地毯上,打开空调,坐在空调的出风口准备先凉快一会儿。   陆之瑶注意到书桌上有一个耀眼的橙色盒子,她在沈岁进的衣帽间见过好多这样的盒子,叠起来像圣诞树一样。   陆之瑶觉得奇怪,这盒子应该是用来装衣服或者鞋子之类的,怎么会跑到书房来呢?伸出手,下意识地说:“小进姐,笔记会不会在这个盒子里面啊?”   沈岁进心脏都快停滞了,赶忙伸掌惊呼:“不在那里边儿!”   陆之瑶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自讨没趣地把手往裙摆上蹭了蹭。   她的眼睛锃亮地盯着橙色盒子,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沈岁进特别重要的东西,她还从来没见过沈岁进对一样东西宝贝成这样呢,到了别人连碰都不能碰的地步。   见她把手收了回去,沈岁进瞬间热烫起来的脸,又渐渐褪去潮红。   里面是单星回写给她的信。   盒子是去年中秋的时候,H家送给她的一盒月饼。她觉得盒子的包装做的特别精巧,就把盒子单独收藏了起来。最上面一层打开是八音盒,里面有一只兔子围绕着月亮和星星金属片不停奔跑转圈,下面几层原来是装月饼的抽屉。   沈岁进把单星回写给她的信,全部整理到了这个盒子里面。   她觉得自己就像八音盒里的那只兔子,无论怎么转,天上都有一颗星星陪着她。   单星回就是那颗不离不弃的星星。   察觉到自己刚刚的反应太过失态了,沈岁进干脆起身继续帮陆之瑶找讲义和笔记。   又扫了一遍南面书墙上的几排书架,总算把几本讲义和笔记全都凑齐了。沈岁进给陆之瑶找了个纸箱,把专业书这些全都装进去,方便她等会儿抱走。   下楼的时候,听到楼下梅姐在和什么人说着话,沈岁进从楼梯转角露出了脑袋,才看见是段汁桃来了。   段汁桃正提着一个竹编的菜篮子交给梅姐:“这是我小姑子去舟山旅游的时候,买的一堆海货,给我们邮了过来。里头有鳗鱼鲞、鲳鱼干、鱿鱼干、目鱼干。琮玉买的也太多了,我们家才三口人,吃不完,分了点儿给吾大姐,又送点给你家。梅姐,你见多识广,做海鲜肯定比我们这些半吊子厉害。”   梅姐接过菜篮子,低头往筐子里一看,捡起一张鱿鱼干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说:“鱿鱼干泡发半天,时间不要久,就要那种半干半湿的状态,加点小米辣和花雕酒,和韭菜花一起炒,别提多鲜多有嚼头了。”   段汁桃笑了笑,就知道梅姐是个懂行的。   听到楼梯上响起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沈岁进在家呢。   “小进在家啊?星回这孩子中午没回来呀。”言语间,把沈岁进和单星回形容成连体婴似的,好像他俩就得无时无刻的在一起。   沈岁进身后又蹿出来一个丫头,眼生,没见过,段汁桃冲那姑娘不温不淡地也笑了一下。   陆之瑶起先只是觉得大门口站着的妇人有些眼熟,她好像在哪儿见过,然后想起来沈岁进电脑的桌面背景就是她和她妈妈的合照,眼前这个妇人虽然上了年纪,但确实和沈岁进的生母长得有六七分像。   让陆之瑶彻底震惊的是,那个妇人嘴里说出“星回”两个字,这让陆之瑶一下反应过来,楼下大门口站着的,就是单星回的妈妈——段汁桃。   陆之瑶见到老乡,一下又激动了起来,冲下楼,跑到段汁桃跟前热情地打招呼:“阿姨,我是陆之瑶,兴州一小六班的,和单星回是小学同学!”   段汁桃懵了,哪个陆之瑶啊?   梅姐也奇怪,陆之瑶怎么还认识段汁桃呢?这世界也太小了……   见段汁桃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陆之瑶才半红着一张脸,半吞半吐地提醒段汁桃:“我妈妈,之前和您在一小门口起过争执呢……”   其实也不算争执吧,她妈和段汁桃也没吵起来,顶多她妈在那儿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   何薇在校门口众目睽睽之下训女的时候,陆之瑶在那时,其实是很感激段汁桃站出来为自己说话的。   陆之瑶从来没想过,原来会有一种家长,是可以顾及到孩子的自尊心,把孩子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不是家长的私有物,随意在人前作践,以显示自己作为家长在孩子面前有多耀武扬威。   陆之瑶不羡慕单星回的聪明绝顶,每次考试成绩甩出第二名的她一大截,一骑绝尘,但她羡慕他有一个好妈妈,一个懂得给孩子体面和自尊的妈妈。   这才是她真正望尘莫及的。   她的妈妈何薇,是一个傲慢又孤高的女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只顾自己享乐,仿佛生孩子只是她作为女人,来这世间体验一遭生孩子时天崩地裂的阵痛。痛过之后,她就要加倍报复性地享受回来,所以她从来不喜欢和孩子待在一起,毕竟养育孩子的过程,丝毫不比生孩子短多少痛苦。   陆之瑶所有关于童年的印象,都充斥着妈妈看她时那张厌恶的脸孔。那张生厌的脸,每一秒都在提醒着自己,她是何薇的拖累,没有她,何薇会是一个没有污点的女性主义作家。   可笑的女性独身主义,陆之瑶看了母亲的那些长篇著作,几乎每本长篇小说的女主角,都是自私精明又冷漠的不婚不育主义者,唯一一个女主角曾经生育过的,生下的还是一个死胎。   所以她妈到底是多想她死啊?陆之瑶在她的文字里,感受不到一丁点的温度,以及何薇作为一个女性,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该有的爱与关怀。   何薇从来不对外宣称自己有一个女儿,只对外公布过自己的婚姻状态是离异。何薇所有的朋友中,徐慧兰是唯一一个知道陆之瑶存在的人。   不知道是出版社给她出的主意,怕有孩子的形象,会拖累何薇作为女性单身主义作家的人设,又或者是何薇自己,真就觉得陆之瑶是个多余的累赘。总之这世间,除了何薇最亲的亲人、徐慧兰以及一些工作伙伴,没人知道何薇还有一个女儿。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人都不在了,陆之瑶不想继续追究这些妈妈到底爱不爱自己的事。妈妈再一无是处,她至少给自己留了一笔钱,把她当做没有感情的提款机就好了。   陆之瑶从某些角度,继承了母亲的冷血与精明。从小到大,母亲没给过她多少爱,她就学习母亲的冷漠,吝啬到母亲死后,自己多一秒的怀念都不想浪费在她身上。   母亲的追悼会上,亲戚指责她无情不孝,一滴眼泪都没有。   可她对自己说:这不是很公平吗?妈妈对她没有付出过什么,也就别想从她这得到一滴悲伤缅怀的泪水。   如果对妈妈的形象,真要有一个期许的话,陆之瑶唯一能想得起来的女性角色,就是段汁桃。   段汁桃外表刚强,但内心却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人。她有一颗强大且包容的心,会顾及孩子的感受,做她的孩子一定会很幸福吧?   看见段汁桃,陆之瑶想起了已经很久没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何薇。   段汁桃怔忡了一下,心头突突地跳动,试探着问:“你是何薇的……女儿?”   段汁桃终于想起来了陈年往事,脸色变了变,好不尴尬。   本着对事不对人,段汁桃觉得孩子是没有错的,僵硬的表情尽量软化下来,给陆之瑶挤出一个笑:“真巧啊……你和我们小进是同学吗?”   陆之瑶会出现在沈岁进家,段汁桃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只有这个了。   沈岁进下楼来说:“段阿姨,她比我小一届呢,马上要转到我们新闻系,成为我的小师妹了。我徐阿姨和小陆的妈妈是朋友,小陆当初认了徐阿姨做干妈。”   段汁桃的脸色黄了又绿,绿了又黄,这是哪出啊?徐慧兰看着挺拎得清的一人,怎么和何薇那个阴阳怪气的女人好成那样?还认了陆之瑶当干闺女。   陆之瑶:“好巧啊段阿姨,没想到在这儿还能再见到您。”   段汁桃讪讪地说:“你妈妈还好吧?”   段汁桃心里真实想法是:顺口一问,管你好不好呢!诽谤过她的女人,如果过得风生水起,那她真是要怄死了。   陆之瑶面色一点波澜都没有:“她死了。”   啊?!   段汁桃黄黄绿绿的脸,一下彻底变白了,整个人愣在那里,“怎么会……才多大的年纪啊?”   骂人的时候,中气足的像一只大号喇叭,指桑骂槐时候那眉飞色舞的得意劲儿,一点都看不出她这么短命啊?   陆之瑶神色淡淡地说:“心脏方面不好,一下子的事。”   段汁桃恍惚地点点头,安慰说:“生死这事,真是不好说。小陆,你也别太伤心了,你太伤心,你妈妈在下面牵挂着你,也会得不到安息。”   陆之瑶:“不会啊,没觉得她会惦记我。”   段汁桃:“……”   段汁桃歪着头打量陆之瑶,觉得这孩子身上那股冷漠的狠劲儿,怎么那么似曾相识啊?这一对母女的关系,真是让外人看了,觉得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梅姐也被陆之瑶身上这股冷漠吓到了,还是第一次见一个孩子说起自己的母亲,表情是那样不屑与事不关己。或许说起一个陌生人,都比说起何薇,更能让陆之瑶觉得热络。   梅姐干干笑着说:“俩姑娘下午还上课吧?赶紧去歇歇,不睡午觉,下午上课没精神。我榨了芒果汁放在冰箱冰镇,你们午睡起来喝正好。”   段汁桃回过神,也说:“我和星回他爸下午要去车行看车,差点儿聊忘了,我得回家收拾收拾换身衣裳。”   梅姐说:“单老师想买车了啊?”   段汁桃得意地说:“他哪儿会开啊!是我在香港考了驾照,转了回来,想着家里是该买辆车了,出门老是打不到车,别提多恼火了。”终于有一样技术,她比单琮容强了。   单琮容这个大忙人平时哪有功夫去学驾照,段汁桃这个大闲人才有那闲心去考驾照。   梅姐:“北京是不好打车,司机老是想着拼车,不顺路就各种拒载。特别大夏天的,站路边等车,一等一个拒载,别提这心里有多上火了。”   段汁桃连连应和:“是啊!之前搬家的时候,我上家具城,一星期起码跑个四五趟,打车打的我都快气厥过去了。后来我就干脆倒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和公交,不稀罕打车!”   梅姐笑笑,打趣说:“那你快回去吧,别叫单老师等你等太久了。看来单老师这几年在香港,是发财了啊?”   听说光是搬家的时候,全屋的家具段汁桃都订了二十几万。这年头,装修一个别墅也才这么多钱,还是豪装了。   徐慧兰去单家参观完回来,还说要把家里的席梦思也全都换了。段汁桃家新买的席梦思,三千多一张,坐上去又软又舒服。她原话怎么说来着?哦,屁股坐在上头,连股沟的缝儿都能被那席梦思给全堵的严丝合缝。   段汁桃财不外露地腼腆笑笑,和沈岁进告辞:“小进,有空上段阿姨家玩儿啊!”   余光落在了陆之瑶的脸上,不自觉僵了僵,也客气地说:“小陆,有空你也来玩儿。”   *****   到了下午六点左右,陆之瑶按照约定,坐在食堂二楼的水吧前等刘哲。   不知道他吃没吃,陆之瑶就空着肚子等他。要是他吃过晚饭了,她就等刘哲给他划好了书上的重点,她再去吃;要是他还没吃晚饭,她就请他一起吃。   陆之瑶在学生会纳新的时候,曾经看过主席团成员的海报立牌。   那会儿她还在军训,一些社团已经开始招新了。她经常在军训休息间隙,听到几个女同学围坐在一起讨论她们想去学生会的哪个部门,哪个部门的部长长得比较帅。   陆之瑶在那些女同学的嘴巴里,听到最多的名字就是“刘哲”。   见到海报上的刘哲,陆之瑶没觉得多帅,这人还没单星回长得好看呢。   不过刘哲身上有一股浩然正气,让人第一眼就觉得他是那种根正苗红的五讲四美大好青年。加上听说他在央视新闻频道实习,陆之瑶很快联想到一个词去形容刘哲:央视脸。   第一次见到刘哲,是开学第一周,上个星期三。   学生会举办了一个欢迎新成员的迎新仪式,基本上学生会里所有的成员都到场了。陆之瑶坐在阶梯教室里,看着讲台上从容发言的刘哲,当时就觉得刘哲将来一定是一个非常健谈的记者。   他的真人,比海报上稍微生动灵气一点,不会显得那么严肃。   刘哲愿意亲自来给陆之瑶划学习重点,这让陆之瑶有点受宠若惊。   在她坐在水吧前发呆出神之际,刘哲从扶梯上迈步出来,一眼就认出了陆之瑶。   她把所有的专业书,全部整齐地在书桌上依次摆开,很难让人不一眼就注意到她。   刘哲有点失望,因为陆之瑶并不像想象中是个像沈岁进一样的大美女。按照陆之瑶说的,她是沈岁进后妈的干闺女,刘哲觉得,陆之瑶身上应该也有沈岁进那种淡薄的飘飘仙气。   就是那种物质得到极致满足后,对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完全失去兴趣的冷欲脸。   人和人果然还是不一样的,刘哲对上陆之瑶激动的目光,觉得眼前的陆之瑶,和那些会在他面前尖叫的学妹们真是一点没差别,突然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陆之瑶没有察觉到刘哲身上的刻意疏远,依旧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并且拿着饭卡去水吧买了两瓶冰汽水。   刘哲礼貌地微笑说:“今天我得回去赶一个深度报道,恐怕来不及把所有的书都给你划一遍重点。我的讲义和笔记你有吗?那上面基本都有要考的重点,我之前全都整理好了。”   陆之瑶觉得不好意思地说:“那真是麻烦刘师兄了,这么忙还抽空帮我划重点。师兄你喝饮料。”   把冰汽水递给他,还细心地先用面巾纸,把玻璃瓶上冒汗的冰水珠擦了一遍。   刘哲不冷不热地接过汽水,催促她赶紧开始,有点没耐心在食堂待太久,“你先打开《新闻采访》,这个是大一上最重点的专业课之一。你注意里面的几要素,老师最会考的就是采访提纲要怎么列。”   陆之瑶虚心求教,已经握起笔,在笔记本上沙沙记录着刘哲的学习金句。   刘哲给陆之瑶大致划完了一本书的重点,才七八分钟的样子,已经没什么耐心地开始频频看腕表。   陆之瑶还在低着头认真做笔记,一点儿都看不见刘哲脸上此时此刻的嫌恶。   专程来找茬的陆威,已经坐在卖土豆粉儿的档口前,观察他俩好一阵了。   从刘哲进门开始,那孙子脸上明显的失望就没逃过陆威的鹰眼。   操他大舅的!刘哲这垃圾,还真像单星回说的那样,不是来教书育人的,这狗东西是出来猎艳的!   陆之瑶这土妞,刘哲从出了电梯口就打心里没瞧上眼,陆之瑶这傻子居然还跑去给他买饮料。   陆威觉得自己快看爆炸了,什么狗东西啊?让一个女的掏钱请他喝饮料!一个大老爷们,差那两块钱买饮料吗?像个乞丐似的,屁股往那一坐,理所当然地伸手接过饮料。陆之瑶这土妞是不是脑子有泡啊?居然还卑微到帮刘哲擦饮料瓶。   咋?汽水的玻璃瓶上是糊了屎啊?!   这土妞宰王八的时候,不是威风凛凛像个女将军吗?怎么这会儿到了刘哲的面前,像个低眉顺眼的小女婢啊?没看见刘哲那孙子盯着她的眼神,就差写着“无聊透顶”这几个字了吗?   真是来气。   陆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看不下去,大约是见不得自己兄弟被这样的垃圾一直牵着鼻子走吧。   沈岁进和陆之瑶一样,她们女的就是没鉴婊能力,见到这种人模狗样的斯文败类,大脑就开始宕机,失去思考能力似的,一口一个的刘师兄叫着。   陆威和单星回,一眼就能感知到,这刘哲不是什么善茬。真正单纯心无旁骛的人,是不会把自己伪装得那么道貌岸然的,越完美的人设,背后越是满目疮痍。   在刘哲又一次转动手上的腕表,手指流露出烦躁地在桌子上不停点扣的时候,陆威“唰”的起身,捧着一颗篮球,像尊高大的神像一样出现在刘哲面前。   感受到头顶投下来的一片阴影,陆之瑶思绪仍停留在纸页上,无意识地抬头——   陆威?   还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就看见陆威在那对着刘哲破口大骂:“你他妈真恶心,叶丝苗怎么交了你这种脚踩两只船的男朋友啊?”   刘哲一脸迷惑:“???同学你谁啊?”   陆威理直气壮:“你管我是谁,你抢了叶丝苗,老子和你不共戴天!”   陆威下午的时候已经打听好了,新闻系大三的叶丝苗,是刘哲的现任女友。据说叶丝苗家庭条件挺好的,父母在北京做衣服批发生意,在西单那块儿有好几个档口。叶丝苗好像是他们那一级的级花,长得应该挺漂亮的。   刘哲一张脸逐渐转为愠怒,克制地问:“同学,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陆威冷笑一声:“我误会什么了啊?你不是在这儿泡妞吗你!叶丝苗知道你在这儿泡妞吗?”   陆之瑶一下被点炸了,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大吼道:“有病吧你!刘师兄是帮我来划重点的,你说的什么叶丝苗我不认识,你暗恋她,干什么给刘师兄泼脏水?”   陆威快被她蠢哭了。   他装的那么理所当然,就是为了站在道德制高点,去喷刘哲在谈恋爱的时候沾花惹草啊!这女人真是有毒,这他妈的都看不出来,她是怎么考上京大的?   “刘哲,你孤男寡女的在这儿想干什么呢你?既然被我撞见了,你就得给叶丝苗一个交代!”   刘哲不知道从那儿冒出来一个揪着他不放的神经病,不过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身高,估算了一下他的力气,刘哲选择息事宁人。   搬出那套平心气和地话术,刘哲先缓和气氛:“同学,你是哪个系哪个班的?叶丝苗是我女朋友没错,但我们现在处于分手冷静期,恋爱关系随时可能会终止。如果你喜欢叶丝苗又追不到的话,没必要到我这里撒气,你大可以大胆地继续追求叶同学。”   话音刚落,食堂门口传来一阵清晰的玻璃瓶碎裂声。   众人拧头望去,门口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生,脸色有点儿难看。   叶丝苗做梦都没想到,前一晚还在给她你侬我侬发“晚安”消息的刘哲,现在对着别人介绍他们的关系,口口声声说着“我们现在处于分手冷静期”……   同样脸色难看无比的,还有刘哲。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啊?怎么所有事情都赶到了一起?   刘哲讷讷地朝门口喊了一声:“苗苗……”   叶丝苗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之瑶惊恐极了……拿眼睛去打量鞭策失魂落魄的刘哲——   刘师兄,你还真像陆威说的那样,是个脚踩多只船的渣男啊?   陆威一副看戏的表情,胸中成算十足,演戏演全套,这会儿演技直接炸裂,揪起刘哲胸口的衣服,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阴森森又暴怒地警告说:“你他妈要是让丝苗受到任何伤害,老子跟你没完!”   这下陆之瑶彻底不敢呛声了。   眼前的三角恋戏码堪称琼瑶式经典,这指摘哪一个都有点奇葩啊?   刘哲踉跄地追了出去,不知是被陆威恐吓的,还是发自内心真想跑出去挽留叶丝苗。   陆威岔开腿,大刀阔斧地一屁股坐在了刘哲刚刚坐的位置,骂道:“靠,他的腚还真他妈的烫啊?”   陆之瑶惊魂未定地说:“你不追出去吗?”   陆威拿眼锋扫她:“我去干什么?”   陆之瑶咽了咽口水:“你不是在追叶丝苗?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捡漏了啊!没准叶丝苗为了报复刘哲,一气之下就答应了你!”   这蠢货脑子里到底装的都是什么啊?   陆威被她气笑了,反将一军:“你不追出去?”   陆之瑶莫名其妙:“我追出去干什么?”   陆威:“好像叶丝苗是误会你和刘哲有什么,才被气走的吧?”   啊……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陆之瑶被他说的,拔腿就要追出去解释。   陆威简直快被她蠢出生天,她怎么那么不禁逗呢?随便吓唬她,她都信。   “蠢蛋儿,你这会儿追过去,是上赶着被叶丝苗扇巴掌啊?”陆威悠闲地叫住她。   陆之瑶脚步紧急刹车,转身感激地看了一眼陆威。   咳咳,他说的好像挺对?这时候上去,不是正好上赶着让叶丝苗毒打吗?   幸好幸好,陆威叫住了她……   陆威觉得这土妞还真挺逗的,甚至有点好玩儿。看上去像只浑身扎满刺的刺猬,一点儿不饶人,但其实底子里是个面人,好拿捏的很。   “他坐你对面的时候,你就不会抬头看看他吗?”   陆之瑶一脸迷茫:“看谁?”   陆威“啧”了一声,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对牛弹琴,“看刘哲啊!”   陆之瑶:“我看他干嘛啊!我做笔记都来不及!”   得,刘哲在她这就是一个工具人。   陆威有点公报私仇地说:“你是不是得罪了他啊?怎么他看你的眼神,那么不耐烦呢。就这样,只要你--------------丽嘉低头做笔记,他就马上对你露出这种不耐烦极了的表情,巴不得咒死你的眼神。”   惟妙惟肖地模仿刘哲脸上刚刚那副嫌弃的表情。   陆之瑶受伤地说:“可能觉得我麻烦吧……”   她好像无论到哪儿都是那么讨嫌,可能与生俱来的吧,毕竟连生下她的妈妈,都不喜欢她。   她还配被谁包容地爱着呢?   这一刻,陆之瑶特别想远在兴州的舅舅和舅妈,第一次在大城市里完全卸下伪装,委屈又自责地无声淌出了眼泪。   只有舅舅舅妈对她好,她好想好想他们……只有他们不会嫌弃她,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那样疼着惯着。   陆威被陆之瑶脸上扑簌簌地泪水弄得不知所措,手脚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了。   尴尬地不断挠头说:“你哭什么啊!混蛋的是刘哲,又不是你!”   好像玩笑开的有点大了……原本是想设计一出,治一治刘哲,搞臭他的名声。   陆威没想过,陆之瑶被搭在里头,会那么难过。   他想起了脑海中那个满脸不羁,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女屠户,觉得她不该这么脆弱啊?   陆之瑶不管不顾地淌着泪,陆威越说,她越伤心。   她憋了很久了,从来北京第一天开始,在沈家不讨喜、被偷了自行车、被家教那儿的保姆为难、想转系却在干妈那儿得不到支持……这些种种,哪一个回想起来都让人觉得无比难过。   世界好像从来都不会对她好一点儿。   陆威从来没见过女孩子哭成这样。   他甩过女孩,也被女孩甩过,但从来没有哪一个女孩,在他面前哭得那么脆弱且伤心,好像是他欺负了她一样。   陆威既震撼又完全没有头绪该怎么处理,只好默默地坐在陆之瑶的对面,等她彻底哭不动了,才尝试开口:“哭完了吗……?”   陆之瑶泪眼蒙蒙地剜了他一眼,眼看着要收住的眼泪,又从眼眶里砸了下来。   陆威无力又后悔地说:“得,当我没问,当我没问!您继续……”   又过了良久,陆之瑶终于彻底把眼泪收了闸。   陆威帮她收拾餐桌上的书,问:“你住几号楼?我送你。”   陆之瑶觉得自己哭的,连力气都跟着眼泪跑光了,时不时抽噎一声说:“C舍,谢谢。”   陆威扛着一大箱的书,表情有点崩,不禁怀疑:土妞刚刚是怎么把这一大箱书扛到食堂的啊?她是牛吗?   陆之瑶觉得他走得慢,时不时回头问:“很重吗?”   陆威马上不认输地说:“不重,这点书小意思。”   陆之瑶吸了吸鼻子里残留的鼻涕水,“哦,我还以为太重了,你才走得这么慢。”   陆威:尼玛,原来是嫌老子走得慢??   这个女人没有心!!!   陆之瑶想起来什么,问陆威:“我看你老是和小进姐,还有单星回他们玩儿一块,你们仨是不是关系特别铁啊?”   陆威:“我们真正玩在一块儿就是初中那两年。不过好像过了初中,我们确实没再交到特别深交的朋友了,所以我们仨还是玩的最好。”   陆之瑶有点羡慕地说:“真好。”   因为家庭原因,她一直寄养在舅舅舅妈家里。班上同学的父母知道她没有父母亲,一般都不让同学和她一块儿玩,就算她学习成绩好也不行。   陆之瑶亲耳听过的,放学路上,她走在同班同学的后面,同学的妈妈教育孩子说:“你们班那个陆之瑶,是不是爸妈上学期离婚了,她现在跟着舅舅舅妈,没爸没妈啊?这样的孩子心理不健全,以后你少跟她玩。”   其实一开始她的学习成绩并不好,至少二三年级的时候,她还只是班上的中等生。但就是那一次听到同班同学的父母,在背后这么评价她,陆之瑶就卯足了劲儿学习。   她想用学习成绩证明,自己其实是一个品质值得交往的孩子。   可努力到最后,世俗里的偏见依旧没有什么改观,班上的家长依旧不让孩子主动跟陆之瑶玩。   等升了初中的陆之瑶,再次感受到在班级里的被孤立,陆之瑶捏紧拳头,终于想开了:父母离婚怎么了?没爸没妈又怎么了?她不偷不抢,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刨人祖坟,就因为她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这世界的所有人都认定她心理不健全?   去他妈的偏见!以后,喧嚣任其喧嚣,自有我自为之。   好像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陆之瑶对有没有朋友真的无所谓了。甚至之后有过被塑料朋友欺骗捅刀的经历,陆之瑶都能做到微微一笑,好聚好散。   世界有时候好像就是这样,如果你感受到无处不在的恶意,那一定是你自己不够坚强。一旦你自己强大了,那些可笑的恶意,就统统成了狗屁和跳梁小丑。   到了C舍门口,陆之瑶接过陆威怀中的书,对他诚挚地表达了谢意:“谢谢你今晚一直陪着我,还帮我搬了一路的书。”   陆威满不在乎地说:“客气什么,小意思。”   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陆之瑶的两根纤细手臂,心想:一个女的,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啊?这么多书抱在手上,表情还一点都没变过。   看着陆之瑶渐渐远去的背影,陆威感慨:陆之瑶是不是练过舞蹈啊?腰杆儿也挺得太直了!走路姿势不像是在捧书,而像是在顶碗。   *****   单星回下午去了实验室,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才回家。   回到家发现父母都不在家,也没多想,觉得他们可能出去约会了吧。   两个中年人,越活越像回到当初谈恋爱的时候,时不时就约着出去看一场电影。   可一连叫了几声博士,那个原本该蹦蹦跳跳出现的小身影迟迟不见动静,单星回隐隐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   还没往深处细想,屋外就响起一阵汽车发动机熄火的声音。   门口传来人声,沈岁进跟着段汁桃和单琮容从出租车上下来。   灰白的路灯下,沈岁进抱着耷拉着脑袋的小博士,脸上还有残留的泪痕。   单星回的心脏像被什么狠狠敲打了一下,心疼地问:“怎么了这是?”   沈岁进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瞟了一眼他。   她在生闷气,小博士差点都要一命呜呼了,他还在他的狗屁实验室里鼓捣那些冰冷的仪器。   段汁桃为孩子们解围说:“都怪妈不好。今天邮局送来了你姑姑的包裹,我忙糊涂了,下午看阳光好,就把一些咸鱼干之类的海货放在顶楼的阳台晒,可是忘记关上阳台的门。博士贪嘴,什么时候去了楼上我没注意,在那儿吃了好多的咸鱼。等发现的时候,博士晃晃悠悠地摔下楼,已经口吐白沫了。”   沈岁进被段汁桃说的,想起下午见到博士时候,它躺在地上抽搐的样子,眼见着又快落泪,单星回上去揉了揉她怀里的小博士。   “你爸赶回来给博士先灌了点淘米水,博士又吐了点儿出来,可是好像精神还是不太行的样子。正好小进下课回来,我们就一起送博士去宠物诊所。”   单星回想去擦沈岁进脸上的眼泪,被沈岁进一下躲开,用仅能两人听到的音量说:“你爸妈在呢。”   单星回烦躁死了,爸妈在怎么了啊?   他一点不顾忌地抬掌轻轻擦拭她眼角的眼泪。   沈岁进咬着下唇不好意思极了,眼睛根本不敢去看段汁桃和单琮容。   逐渐石化的段汁桃和单琮容,互相给了对方一个眼神:还看?谁再看,谁长针眼!   段汁桃把胯往单琮容身上一怼,粗暴地硬拽着他进了屋。   这人还没儿子机灵呢,这种时候在这儿妨碍年轻人处对象啊?   憨子! 第68章   段汁桃洗完澡,并没有直接熄灯入睡,而是竖起耳朵听楼下的动静。   一个多小时,像个最顶尖的窃密者那样,拿耳朵贴着房间的大门,专心致志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单琮容看着她全神贯注偷听的滑稽样子,放下手里的书,调暗床头柜的台灯,喊她歇歇:“你要真想看看他俩怎么样了,还不如假装下楼去喝水。”   段汁桃给他飞了一记白眼,手指抵在嘴唇上,做出噤声的姿势,“嘘,我在听呢,你闭死自己的嘴。”   单琮容拉过被子往自己的身上搭,:“你不睡,我先睡了啊?”   段汁桃不耐烦地冲他连连摆手,让他赶紧睡,别打扰她听楼下孩子们的动静。   这人就是猪队友,关键时刻老来捣乱。   刚刚小进对单星回这逆子说了句什么来着?真是被单琮容气死,让他别说话,非得来插嘴,最关键的一句话落下没听见。   听到单星回咚咚咚上楼梯的声音,段汁桃赶紧飞速钻进被窝,心虚的就差拿被子蒙住整个头。   单琮容笑话她:“你不是给房门上了锁吗?用不着假装睡着了。”   段汁桃从被子里露出两只凶恶的大眼睛,狠狠瞪着他,压低声音说:“你一点儿不关心孩子们啊?你儿子这是捅天大篓子了!这篓子不是别人,是沈海森他家。单琮容,你真是能耐了,你儿子谈恋爱,你居然还能这么淡定呢!”   真怀疑儿子是不是他亲生的。   单琮容把她从被子里捞出来,“岁进这姑娘不是挺好的吗?”   段汁桃气鼓鼓地鼓着腮帮子:“那也得你儿子配得上人家呀!我都快臊死了,沈海森和徐慧兰要是知道俩孩子在处对象,他们该笑话我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段汁桃做出的苦脸不是假谦虚,她是真的愁到不行。   之前单姥姥在时,就在她耳边吹过风,说单星回这逆子似乎对沈岁进特别殷勤。段汁桃那时候还跟单姥姥嘻嘻哈哈地开玩笑呢,特别自信地说:“小进和星回他俩从小就那样,天天一块儿吃一块儿玩。”   她好像忽略了,孩子们是会长大的,他们也有男女之间的七情六欲。   在段汁桃眼里,两个孩子一直以来就像特别好的玩伴一样,两小无猜。这种情愫是模糊了性别的,并不会让段汁桃把两个孩子之间的相处,往男女之事上多想。   单琮容听她这么自贬,还不乐意了,吹胡子瞪眼地说:“沈海森也就那样吧,这么多年连个徐慧兰都没整明白,糊涂蛋儿!桃儿,你也太妄自菲薄了,咱孩子不差,不说人中龙凤,至少智商情商也在第一梯队的中层。”   段汁桃就那么慢悠悠地拿眼睛上下打量着单琮容。   她的意思很明显:她是瞧不起自己的儿子吗?她是臊自己和单琮容没本事,夫妻俩的家业,够不上沈家的门楣。瞧单琮容一点儿自觉没有,还在那把孩子给想歪了,真是自我感觉太良好。   他们男的当爹,可真够盲目自信的。   段汁桃:“他爸,你是不是这两年挣了点钱,有点儿飘啊?我话里什么意思,你还闹不明白呢!”   单琮容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脸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段汁桃:“沈家什么家世,你老单家什么家世?人家祖上五六代都是名人,你老单家不说往上数五六代,就百八十年前,你太爷爷那辈,在黄土地里,连种地的家伙式儿都没整明白呢。”   单琮容绝倒:“什么年代了,谁谈恋爱还讲究这个!”   段汁桃忧心忡忡:“婚配嫁娶,老祖宗留下的老话是门当户对。咱们家实在差他们沈家太远了,我怕委屈了小进这孩子。”   她在床上盘腿坐了起来,拉着单琮容一起坐着,悄悄凑在他耳边说:“梅姐说了,小进一套衣服普通的都得一二千,贵的上万。你想想,咱们这家庭,光靠你的纯工资,不算那些项目分红,一个月收入才多少?还不够小进的一套衣服钱呢!这孩子以后要是跟着单星回,我想想都替她寒碜。”   单琮容确实没想到这些具化后的差距,忖了忖,有点为难地问:“你确定不是梅姐夸张了?岁进一套衣服,真要上万?”   段汁桃重重地点头:“沈丫头那些衣服,据说每一套都有专门的防尘袋,定期还会送去店里保养。就半岛那块儿的店,全是一水儿的奢侈品,小进在那消费的金额,能让那些店逢年过节给她送礼物,还时不时邀请她去参加各种活动,你就想想那一年得花多少钱吧!”   那肯定是普通人家,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单琮容在肚子里算了算这笔账,觉得单星回这逆子眼光真他娘的不是一般好,不声不响,直接看上了人间富贵花。   想到这,单琮容也不禁为儿子犯起了愁:以后这逆子拿什么养活沈家姑娘啊?靠他的赤手空拳,在物理界跌跌撞撞?做学术的,可指望不上挣什么大钱。   段汁桃成功把单琮容也带到了坑里,夫妻俩在幽黄的台灯边上,俱是愁的睡不着。   夫妻两个默默无语相看了很久,段汁桃才说:“要不这样吧?”   单琮容耳朵一竖:“嗯?你说。”   觉得妻子向来脑子灵活变通,单琮容以为她想出了什么好的应对之策。   段汁桃一点儿不心慈手软地说:“只能委屈你了。”   单琮容:“???”   有种不好的预感,桃儿的表情好恐怖……   段汁桃面色凝重地说:“你还能不能再多搞几个项目?像之前在香港那样,最多的时候一个月领回来好几万美金,如果那样的话,咱们就能抬起头,好好和沈家他们处。”   单琮容惊了:“???”   段汁桃拍了一下他弓着的背,“你去挣钱吧,往死里挣,挣了给儿媳妇花。你儿子不差,差在你这儿了,你努力点,赶上沈海森,把短的那一截补上。”   单琮容:我他妈补个球!沈海森投胎好,我努力回我妈肚子里重新投胎啊?   单琮容被气笑了,觉得段汁桃的脑回路简直可以用天马行空来形容。   段汁桃一点儿不开玩笑地跟他说:“我想好了,我得赶紧去买一套房子。”   说风就是雨,买房子又是哪出?   单琮容的嘴角抽了抽:“我们刚搬了新家,都没住热乎,你买什么房子啊?”   段汁桃横了他一眼,觉得他们男的真是一到买房子的事上,就迈不过去这道坎儿。   就跟当初老张反对吾大姐卖了北京的房子,给强子在上海买婚房一样,别提多自私了。他们男的总是想自己享受了先,孩子结不结婚,有没有婚房的,儿孙自有儿孙福。   段汁桃最讨厌那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好像生了孩子,父母就什么都不用管,孩子喝着西北风就能自己长大一样,别提多恶心孩子了。   段汁桃十分明确地通知单琮容:“你儿子今年大二,搁我们当初一样的年纪,咱俩都已经订完婚,再过二年就该结婚了。吾大姐给张强在上海买了婚房,虽然国家现在提倡晚婚晚育,但我也想先给儿子买一套房,总不能到时候事情出来了,咱们再着急忙慌地到处看房子吧?我听吾大姐说了,张强那房子,舒北北舅舅帮着找的装修公司特别用心,光是硬装就花了整十个月,后面又除甲醛通风晾了半年多,等住进去已经要一年半了。”   这么一合计,段汁桃吓了一跳。儿子今年大二,如果买房子、装修房子、晾房子,哪一项进程要是拖了一阵,没准儿这房子还真得到儿子大学毕业那年,才能彻底收拾妥当。   原来她是打这个主意,单琮容听了她的谋算,也觉得言之有理。可是下午刚去付了车的定金,手头现在也没剩多少闲钱了,要么就是存在定期里,要么就是放在股票和基金里。   股票和基金的钱,单琮容暂时没打算取出来,况且这里头好几笔账是段汁桃不知道的,算是他个人资助学生的小金库。   两人为了儿子找了沈岁进这么个优质的对象,欣慰之余第一次感到在经济上捉襟见肘。   互相看了对方的愁容一眼,突然被对方的倭瓜脸逗乐了。   “咱们会不会想太多呀?两个孩子没准儿八字都还没一撇呢!”段汁桃说。   “你说的这事好像板上钉钉一样,万一是咱俩看走眼,孩子们其实没这意思呢?”单琮容也这么说。   确实,万一这事儿全是他们两个老的,在这儿脑补出来的一出大戏呢?那真是要笑掉大牙了。   “那要不……我去探探儿子的口风?”段汁桃提议。   单琮容打了个哈欠,做出了请的手势,“天王老子都碍不着我现在要睡觉。苦哦,以后得多挣钱,我先睡了哈,明天去实验室,我加把劲儿争取早日找到新材料的突破口。”   段汁桃摸下床的时候,踹了一脚他的屁股,“猪,就知道睡!我去找儿子了啊?”   单琮容迷瞪瞪地哼哼两声,还真沾着枕头就犯困了。   段汁桃蹑手蹑脚地上了楼,在单星回的房门外听了一阵墙角,听到里头浴室水龙头关停的声音,敲了敲他的房门。   “儿子,睡了吗,博士怎么样了?”挂羊头卖狗肉地问。   单星回拿浴巾凌乱地擦着湿哒哒的头发,开了门。   段汁桃鬼鬼祟祟地往房间里面瞟了一眼。   单星回笑了下,还特地侧了个身,让她的视线更宽敞,更容易扫视屋内。   段汁桃顾左右而言他,“博士呢?”   单星回看出来了,段女士明明想问的是:小进呢?   “回家了啊,把博士也带回去了。明天上午我们请了假,把博士带去宠物诊所接着打针。”   段汁桃站在门口,也不进去,就定定地那么看着他。   单星回:“有事儿?”   段汁桃在肠子里把预备好的话又过了一遍,才提心吊胆地问出口:“儿子,你这是有交往的对象了?”   单星回吊儿郎当地“嗯”了一声。   段汁桃觉得自己快犯心肌梗塞了,“那对象……是我们隔壁那户吗?”   呼吸都停滞了。   单星回帮她纠正了一下:“以前是隔壁,现在隔了好几栋。”   段汁桃已经快两眼发黑晕厥过去了,捂着心口,心跳频率实在像群魔乱舞。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才佯装镇定地说:“什么时候的事儿呀?”   单星回把湿了一半的浴巾丢进书桌旁边的衣篓里,有点不耐烦,“你知道这么详细干嘛?你和我爸当初什么时候好上的啊?”   段汁桃一下叉了腰,“你这死孩子,又来扯你妈的臊!我和你说正经呢,不许你欺负小进啊!毛糙孩子,知道疼人吗?别学你死样儿的爹,一天到晚待在实验室里头不着家。下午博士吐白沫那阵儿小进哭的呀,都急的直接跑去教学楼找你了,但是又不知道你在哪个实验室。”   单星回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沈岁进下午还去找他了?   “我下午才分配的实验室,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栋楼,没来得及跟她说呢。”   段汁桃:“你没瞧见小进晚上回来的时候,那嘴巴翘得有多高?这种时候你不在,还指望你什么时候在啊?去诊所给博士治毛病,护士给博士扎针打吊瓶,小进一直抱着博士不肯松手。我和你爸在边上都不敢吭大气儿,从来没见她这么伤心过。”   单星回:“知道了。”   段汁桃捶了他一下:“不许你犯浑对不起人家,记着啊!”   单星回迟缓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听进去了:“嗯。”   眼见着他要关门送客,段汁桃这边还有好多话没交待呢,一边被他推出门,一边见缝插针地嘱咐:“现在时代不同了,谈恋爱不一定以结婚为目的。但妈那个年代,所有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你皮紧实点儿,自己看着办啊!”   越说越像是拿刀架在脖子上威胁他,不能对人家始乱终弃。   单星回“啪”的一下把门给关上了,还在为段女士说的那句沈岁进下午跑去找他没找着而揪心。   他心疼了,前所未有的心疼。   她去找他,一定是特别着急特别伤心特别茫然不知所措,但是他在实验室却什么都不知道。该死的,为什么晚上那会儿她不说她去找过他?   如果她说了,他一定会当面好好跟她道歉。单星回知道的,沈岁进什么都不缺,唯独最缺一直有人陪着。   她和他说过,小时候她妈妈一直待在实验室,虽然生活上她从来没缺过什么,但每次生病的时候,就算只是一个小感冒,她都特别希望妈妈能放下工作陪在她身边。这不是她的矫情,而是她在无助的时候,特别希望亲近的人能陪着她,给她一份安慰与支撑。   有什么办法能让她随时随地找到他呢?   单星回想到了一个通讯手段——手机。   于是在双方家长都还没用上手机的时候,单星回给沈岁进和自己,各买了一部诺基亚的手机。   在城市居民年人均工资只有一万左右的年代,单星回眼睛一眨都不眨,直接上诺基亚的专卖店,花了九千多买下店里型号最高级的两部手机。   沈岁进在宠物诊所陪着博士打吊瓶,单星回说自己出去上个厕所,结果这上厕所的时间久到让沈岁进以为他掉进坑里了。   等单星回打车再次回到宠物诊所的时候,手上提了一个装着两部新手机的手提袋。   “你去哪儿了啊?博士的吊瓶都快打完了。”   单星回把手机盒子递给她:“送你的。”   来给博士拔针的护士尖叫了一下:“我的天,这是诺基亚啊?还是电视广告里的那款,得四千多呢!”   小护士羡慕地望着沈岁进,觉得她的男朋友也太大方了。自己的男朋友,平时别说送手机,情人节给自己买束花都跟要了他的老命似的。   沈岁进一听价格就皱了眉,手机怎么这么贵啊?不是还有便宜的款吗?好像才一两千。   她记得的,原来自己也想买一台手机,但是觉得家里有座机了,好像手机也没太大的用处,谁想找她直接打家里的电话就好了。况且她出门不爱拎包,穿裙子的话,裙子大多数又没有兜儿,手机只能麻烦地拿在手上。   沈岁进本来想让单星回拿去退掉的,但是脑子里不知怎么蹿出来薛岑的那句恋爱宝典:“你呀,单总送你礼物,无论你喜不喜欢,你都得表现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咱们女的最忌讳替人家省钱不要礼物,又或者收到不喜欢的礼物当面给人家摆脸色。这行为太让人扫兴了知道吗?你自己想想,你好心好意送别人礼物,别人还一个劲儿挑刺让你去退掉,又或者直接拉下脸表达自己压根儿就不喜欢,你这心里能好受吗?咱们女的别犯傻,这种事儿千万不能做,太打击他们男的送礼物的热情了。有了第一回 ,第二回你瞧他给不给你送!再浪漫的种子经历过这种事几次摧残,都会变成烂臭的死鱼眼儿了。”   无奈,沈岁进只好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笑容像一层纸薄薄的糊在脸上一样,风一吹就能轻易把笑容给吹掉。   宠物诊所离家属院不算太远,两人打算抱着博士徒步走回去。   护士给博士开了三天的药,吩咐他们把药拌在狗粮里让博士吃下去。   单星回见她一路不说话,以为她还在为了昨天找不到他而生气呢,讨好地说:“还生气呀?以后我24小时开机,你随时都能找到我。我们俩的手机号还是连号,就尾号不一样,特别好记。”   沈岁进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地说:“你送我手机,我要先表示一下感谢。虽然薛岑说收到男孩子礼物,不能表现出自己不高兴的样子,这样会扫男孩子的兴,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说,下次别再送我这么贵的东西了。你送我那个呼和浩特草原上的干花就特别好,我更喜欢那个。”   单星回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觉得这样翻账本小气抠搜的沈公主真可爱,还知道心疼他,为他省钱呢。   “我知道,不过这次情况特殊嘛。而且以后你就能用手机随时给我打电话了,你想找我不会再找不到了。”相比于让她杳无音信地等待寻找着,单星回觉得这几千块压根不算什么。   他不是不心疼钱,只是他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自己如果有多少能力,就必须要尽自己十二分的努力去做到。   “虽然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努力了就有结果。我们在一起也才没多久,但是很奇怪,我觉得我们这一辈子,一定会一直在一起,所以我对你特别不想计较这些关于钱的事儿。沈岁进,钱的事很现实,但不代表我不行,你不需要操心这些。至少在我心里,我觉得你值得我这么对待,你只需要快快乐乐就好。”   从这一点上,单星回是特别佩服自己爹的。   段女士这大半辈子,几乎没为家里挣过什么钱,但单琮容却一点儿都没有看轻段女士,甚至还特别捧着她。   单星回一早就看穿了:段女士在家里之所以能这么横着走,不是因为她的性格有多强势,而是她的身后有一位特别认可她在家务事上付出的先生。   在外上班工作是劳动,在家里操持也是劳动,在单家,劳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挣到钱不代表你就可以牛逼轰轰的在家里当大爷,当甩手掌柜。   挣多挣少,回到家该拖地拖地,该涮碗涮碗,别拿自己当个茬儿。   从他爷爷那辈开始,就是这么对他奶奶的。村子里的男人们抽大烟喝大酒,没事儿的时候就在村口的大榕树下摸牌九,单星回的爷爷从来不沾这些,就只跟在他奶奶的屁股后面,老老实实地种庄稼、喂鸡喂猪。   在他们村,从来没有哪一个男的会洗碗,但他爷爷就是那个另类。他爷爷不仅自己吃了饭会端饭碗泡进洗碗池,就连全家吃完饭,很多时候也会帮忙收拾收拾。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和钱你总得图一样。   爷爷家条件不好,但是奶奶一辈子没有埋怨过一句家里不富裕。就连夜里奶奶去后院上茅房不敢一个人走,爷爷睡得再沉,都会强打起精神给奶奶在茅房外面弄出各种声儿为奶奶壮胆。   单家半夜的后院,总是能听见他爷爷胡乱吹着各种口哨的小调。   单星回想过了,既然钱这方面自己不得不认怂,那在对人好这件事上,自己绝对不能怂。   毕竟人姑娘,在人生博弈之路上,也得有所图,才不会输得太惨。 第69章   一场秋风秋雨扫过,九月末的北京,就连树上的柿子都渐渐挂了红。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雨停了,但是地面还是湿哒哒的,满街的落叶被雨水顺势漫卷到了地上。   学校马上要放国庆小长假,薛岑他们已经在和沈岁进商量,国庆几个人自驾上哪儿玩。   薛岑在他们五个人的小群里说:【去长白山吧?这会儿去正好,山上还没下漫天大雪,看见天池的概率很高。我爸和我妈去年国庆的时候去了,山上还有背着煤气罐卖泡面的人呢,一碗泡面要二十,我妈说这辈子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泡面!我爸说她傻,那是因为山上的气温把人给冻傻了,能吃点热乎的东西,都觉得是人间美味。我也想去尝尝长白山上的泡面,还有温泉蛋,据说温泉煮的蛋特别好吃。】   游一鸣:【无异议。】   陆威:【你丫儿能有什么异议啊?薛大小姐放个屁,你都说是香的!】   单星回:【去长白山自驾有点远啊?我们之中只有你和陆威有驾照,长途你们俩换着开吃不消吧?】   沈岁进:【那我们坐火车去?】   沈岁进刚在群里回复完,沈海森就来敲响她的房门。   “进。”沈岁进连头都没回。   沈海森给她泡了杯奶粉,放在她的电脑桌上。   见他站在这没有要走的意思,沈岁进拧头问:“爸,你有事儿?”   沈海森尴尬地笑了笑:“还没睡呢?”   沈岁进瞥了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才九点过一刻,不晚啊?   “有事儿就说。”   沈海森支支吾吾:“下星期马上要放假了吧?”   沈岁进点点头,用那副您有何贵干的表情盯着沈海森,狐疑地端起桌上的牛奶,喝了一口。   差点儿喷出来——   “要不你国庆长假去海南吧?陪陪你奶奶。”沈海森也觉得自己脸皮够厚,怪不好意思的。   自己老母和亲闺女不对付,这么多年井水不犯河水,似乎这时候让闺女去老母亲跟前尽孝,显得有点说不过去。   但这回事出有因。沈海森晚上接了个电话,老太太向来有哮喘,北京这几年的空气越来越差,老爷子退休后干脆就带着老太太去海南定居调养身体了。这病本来就得靠养着,可人毕竟上了年纪,听说老太太最近得了肺气肿,这会儿正住院呢。   沈海森平时是不怎么给爹妈打电话的,偶尔一星期问候一次。最近和单琮容的项目组忙,距离上次给爹妈打问候电话,已经过去快十来天了。偏巧沈海萍最近也出国访问去了,就没工夫问候两老。   等沈海森接到老太太电话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在电话里把肺都快气炸了,直骂他和沈海萍这两个冤家没一个靠谱。老太太住院已经一个星期了,隔壁病房的老太太有时候被儿子女儿孙子孙女推出来遛弯,还会耀武扬威地特地在老太太敞开通风的病房门口,故意逗留很久。   哼,弄得沈老太太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又不是无儿无女,怎么自己住院一个星期,两个孩子连一通问候电话都没有啊?   人就是这样,年轻的时候攀比谁工作好,谁挣钱多。等到退了休,颐养天年的时候,又要比谁的退休工资高,谁的子女问候电话打的勤,来看望老人看的勤,谁的子女更孝顺。   做人这一辈子呐,真是没完没了的攀比和斗气,不到两腿伸直闭眼的那一刻,是消停不了。   沈海森对沈岁进说:“爸爸抽不开身,你单叔叔的新课题刚开始做,我不能在这时候撂下他一个人走掉。你奶奶住院了,想着家里能有人过去陪陪她。”   沈岁进瞪眼说:“爸,你没病吧?我去海南,老太太不得直接被我气厥过去啊?”   就去年,她奶奶还想方设法地催徐阿姨去妇科医院瞧瞧,到底是不是身子不行,怎么肚子就一直没动静呢?   徐慧兰觉得自己在老婆婆这儿,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生育机器,老太太的眼睛只往她的肚子上瞧。生不生的,她也不真和老太太去辩驳什么,每次都扮无辜,言语间含含糊糊地把老太太往沈海森不行身上引导。   对付老太太,徐慧兰心里有数。得拉沈海森出去躺枪,只有沈海森不行了,老太太才能彻底消停,没个屁放。徐慧兰是同情向雪荧的,一个那么优秀的女科学还被逼着生孩子,这社会对女性也太严苛了点。   徐慧兰觉得何薇小说里有一句说的特别好:子宫是原罪,是上帝对女性的生育惩罚。因为女性太有智慧,比男性的大脑多出一窍。上帝为了公平起见,就安排了生理上的痛苦,让女性独自承受。有觉悟的女性,会把生育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不为任何人唆使,不为交换任何利益而低头。   徐慧兰还发现了,好像在生孩子这件事上,大多数时候,都是女人祸害女人,男的好像都没那么大的执念。就拿自己的公公沈校长来说,他对自己有没有孙子,一点儿不在乎,对待沈岁进,那真是一见到孙女就眉开眼笑。倒是自己的婆婆,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在这执着呢。   老一辈的老思想,徐慧兰不指望能彻底改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她就是不生,她又不是母猪,不是可以任意被配种的牲口,这一辈子她要誓死捍卫自己的生育自由。   这个家住了三个女人,沈岁进、徐慧兰、梅姐,沈海森掉进了女人窝,长期阴盛阳衰,这三位小祖宗老祖宗,哪一位他都轻易不敢得罪。   于是他好声好气地和沈岁进商量:“你就当去海南玩儿吧?爸爸请客做东,你还可以叫上你的朋友们,一起去海南玩。这一趟行程,包括往返的机票、食宿,爸爸统统可以给你们报销。”   沈海森的眼睛已经瞄到电脑屏幕上的Q/Q聊天界面,闺女正和朋友们商量着国庆上哪儿度假。   “你奶奶住院,爷爷一直在医院的套房里陪床,别墅空着呢。到时候你每天抽空去医院看一趟你奶奶就好。其余时候,你和朋友们,想上哪儿玩都可以。”   沈海森不断增加筹码,还说:“你姑姑原本喊你念平表哥一起去三亚探望老人,但他不是年初才和你表嫂结婚吗?五一的时候单位有事,小两口蜜月没去成,十一这回怎么也要出去度蜜月。你表哥说,你要是能替他去三亚,他就给你买一款限量的香奈儿冲浪板,让航空公司直接给你空运去三亚。你爷爷奶奶的别墅,出了小区步行五分钟就能到海滩。”   沈岁进:“我又不喜欢冲浪,我要香奈儿的冲浪板干嘛?”   沈海森:“单琮容说单星回在香港学冲浪学的特别好,你把他带上,让他教你。”   沈海森早就瞄到聊天界面里那个网名叫星辰的了,不是单星回还能是谁?最好把单星回也搭进去,小进这丫头没准儿看他去了,她才乐意去三亚。   沈岁进犹豫了一下,“那我问问我朋友们吧,他们不一定喜欢去三亚。”   沈海森一点儿不急,捧着胸站在电脑桌前等沈岁进的回复。   一群小屁孩儿,请他们去旅游,他们还不乐意了?   他就不信这个邪了!   沈岁进让他把身体转过去背对着电脑,“爸,你能不能别偷看我和朋友聊天啊?刚刚你偷瞄了好几眼,我都没说你呢!”   沈海森嘴角抽抽,女大不中留,当初那个一放学就和自己事无巨细汇报在学校一整天经历的丫头,如今他站在旁边,想关心一下她和朋友们的聊天日常,都遭到了闺女的嫌弃。   “那我先回房间了啊,一会儿你们商量好了,你直接在Q/Q上call我,我下国际象棋呢。”   沈岁进:“得了,棋瘾忒大,快去下您的吧。”   听到沈海森关房门落锁的声音,沈岁进的手指马上在键盘上飞快敲下:【朋友们,天上掉馅饼,喜报喜报!有一位热心市民X先生,要资助优秀大学生国庆去度假!】   薛岑:【你上哪儿去了啊?半天没回。我在网上查了北京去长白山的火车票,咱们得早点订,好像十一长白山的旅游还挺俏的。】   陆威:【谁啊?谁要资助我们这些优秀人才啊?真有眼光。】   游一鸣:【??发生了什么?】   单星回:【热心市民X先生,不会姓沈吧?】   沈岁进在屏幕前笑得真得意,单星回怎么那么聪明呢?好像世界上就没有他猜不对的事儿。   沈岁进:【我奶奶住院了,我爸给我派了任务,让我十一上海南去看望我奶奶。她的别墅空着,又在海边,我们直接就去那儿度假。这趟旅行我爸说所有费用他给报销,咱们别放过他!抠死了他,平时我看他股票账户倒来倒去的,都不让我多瞧一眼。】   陆威在屏幕前磨拳霍霍:【还有这种好事儿?对不起了啊沈叔叔!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邪恶笑脸)】   薛岑:【我靠,你爸这么土豪??直接承包我们旅行团的所有费用?(震惊脸)】   游一鸣:【薛傻傻,人家本就是土豪……】   单星回:为未来老丈人默哀三秒钟,然后在键盘上飞速打出:【哦耶。(剪刀手)】   沈岁进给旅行团取了个名字,叫京圈天团,直接连原本土里土气的Q/Q群名“一中校友会”都改成了这个。   她作为团长给大家分配了任务:他们三个男的,明天下了课,午休时间要去航空公司的售票点先去买往返的机票。买完机票,还得再上药店买好旅行急备的一些药品、医疗用品,比如消炎药、创可贴、布洛芬、止吐贴、止吐药,以及一些防蚊虫的驱蚊水,和被蚊子叮咬后涂抹有奇效的清凉油。   她和薛岑两位女同志,则需要碰个头,仔细想一想这趟旅行的必备品,负责给大家逐一列好清单,防止大家登机的时候才想起来没带,那可就麻烦了。   当然,女生之间碰头还有一大目的,就是去逛街买衣服。   沈岁进好久没去海边度假了,没回国的时候,她经常在假期跟着爸妈去夏威夷度假,每次爸爸都会提前给她准备好漂亮的碎花裙子和泳衣。   别看向雪荧女士出生在苏州,地地道道的江南人士,但她却特别喜欢一些极限运动,比如滑雪、比如冲浪。工作再忙,她都要抽出一点时间去海边度假,晒晒日光浴,踩着冲浪板在海浪上驰骋。为此,她家还专门在夏威夷购置了一套度假用的House。   沈岁进在家里翻了翻衣橱里的泳衣和沙滩长裙,觉得款式有些老旧了,就喊薛岑明天下午下课,和自己一起去王府井逛街买衣服。   薛岑有两个星期没看见沈岁进了,见到她抱着狗马上吐槽:“你怎么上哪儿都带着狗啊?这狗可真是你和单星回的宝贝狗儿子。”   沈岁进:“它之前吃坏东西,肠胃炎拖拖拉拉半个月才好呢,医生说还有点儿伤了肾脏。”   薛岑:“服了你俩,可真是天造地设,连喜欢狗都这么上头。不过商场里不是规定不让带狗吗?”   沈岁进疑惑地看着薛岑,有吗?没有不让带狗啊。   熟门熟路地进了店里,门口的店员见是沈岁进来了,连忙喊来沈岁进熟悉的导购。   导购让人赶紧准备点心和饮料,送去VIP室,还特地和蔼可亲地夸沈岁进怀里的小狗真可爱。   薛岑看直了眼,她怎么记得上回她和她妈来王府井逛,这家店不让带狗的顾客进门啊?为此,那个中年女顾客还跟泼妇一样,指着店里的店员大骂狗眼看人低呢!   直到店员拿来了专门的宠物围栏,把沈岁进怀里的博士圈了起来,还特地在围栏里面铺上了一片柔软的地毯,薛岑才彻底觉悟过来——   擦,看来这家店是真的双标,乌眼鸡似的势利极了。知道沈岁进壕,连带着她带进来的狗,都伺候的跟祖宗一样。   店员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根宠物磨牙棒,小博士立马趴在垫子上,专心致志摇晃着小脑袋开始啃。   啃了一会儿,店员怕它渴,又端出了一个干净的狗盆,往里面装了点水,温柔地放进围栏让小博士喝水解渴。   这服务,就差把一只狗伺候得跟太上皇一样了。   薛岑全程没怎么注意店员给沈岁进搭配了什么样的衣服,看着有专人不停围着沈岁进的狗转,咋舌震惊到连连啧啧出声。   沈岁进刷卡买单的时候问店员:“你们这季有新出的冲浪板吗?”   店员恭敬地说:“店里昨天来了一只,从法国运来的,已经被订走了。您要吗?您要的话我直接打电话跟法国总部订购,一到货就给您送到家里去。”   沈岁进:“哦,我就问问,已经有人要送我了。多少钱一只呀?”   店员笑的特别亲切:“六千八。”   薛岑在旁边“嘶”了一声。抢劫啊?一个破塑料板,卖六千多,黄金打的吗?   沈岁进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才坑了表哥六千八,便宜他了。他和表嫂结婚,自己可是送了一只经典款的包给表嫂呢。   表哥和表嫂是在军校认识的,谈了五六年的恋爱。因为嫂子家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家,父母是中学老师,所以这门婚事没少被家里的长辈反对。为此,表哥还跟家里断绝关系过一段时间。   沈岁进从来没觉得她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表哥,在感情史上有多值得欣赏,至少他在认识表嫂之前,也没少交女朋友。   知道表哥为了和表嫂在一起,他连工作都辞了,去了表嫂的老家南边一个小城,沈岁进这才有点觉得表哥这回是真对一个姑娘动真格了。那段时间姑姑成天哭,因为底下就她这么一个侄女是小一辈里的至亲,所以姑姑动不动就来找她抹眼泪,觉得就这么一个儿子都白养了。   姑父是很生气的,并不是因为不同意这门婚事而生气,而是表哥挑战了姑父的父系权威,撼动了他在一个家庭中作为大家长的威严。   可父母哪里能拗得过孩子呢?表哥在南边的城市坚持了两年,并且一点儿要回来的意思都没有,听说表嫂去了趟妇产医院,这边姑丈和姑姑彻底坐不住了。   他们以为嫂子是怀了,才去的妇产医院,心急火燎地赶去南边小城,想着就这么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把儿媳妇认下来吧?结果浩浩荡荡地去了当地,才发现人家只不过是去瞧一个小毛病。可行踪已经暴露了,姑姑和姑丈只能就坡下驴,也就把表哥和表嫂一起接回了北京。   沈岁进知道这里头的乌龙事件,差点笑得肚子都快疼死了。   表哥表嫂结婚的时候,沈岁进特地送了表嫂一款红色香奈儿CF,她听说结婚当天新娘子要拎红色的包,这个包是娘家人给准备的。嫂子家经济条件一般,沈岁进就直接给嫂子送了这款包作为新婚礼物。   也是在那时候,接触了她这位拿下京城浪子的表嫂,沈岁进才发现对方其实并不是什么绝色,只不过教养极好,为人特别正气有耐心。   她送她包,第二天她在酒店回门的时候,特地在酒店借了部电话打给沈岁进,说:谢谢你的体贴与好意,礼物我收下了,这份情谊我会一直记在心里。等你以后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也要送你一款心仪的包,这是属于我们女孩儿之间的善意与恩情。   与一位极有教养又懂礼数的女士接触,虽交往甚浅,但真是如沐春风啊。   难怪表哥被表嫂驯得服服帖帖,成了二十四孝好老公呢。   *****   出发去三亚的前一晚,沈岁进喊了薛岑来自己家睡,顺便把陆威和游一鸣安排去了单星回家。   他们订了上午十点的飞机去三亚,八点多从家里出发去机场,段汁桃开着她那辆新提的牧马人,心情好到快起飞。   孩子不在家,她可以给自己放大假。再加上小姑子一家明天下午的飞机到北京,段汁桃心情快激动死了。   已经太久太久没见到小姑子了,好像得有六年了吧?时间可真快啊,从她搬出兴州,时间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再看着车里的少年们,段汁桃瞟了眼后视镜里的自己,发现时光在她的眼角留下了许多痕迹。   但是就这样慢慢老去,似乎也挺好的。   还没有到四十岁的时候,三十岁的段汁桃特别焦虑,觉得到四十岁了,自己可怎么活呀?都成了一个老女人了,到那时候说不定都快绝经了。   但日子慢慢地在指尖流淌,真正到了四十岁,段汁桃却觉得人生实在太美好了!   正是这样成熟的年纪,孩子大了,自己经济条件也比年轻时候宽裕了,好像她终于有时间停下来,真正为自己而活着。   在这样从容的生活节奏里,她和单琮容也慢慢找回了当初那种谈恋爱的感觉,甚至现在经常会相约一起去看一场热映的电影。   段汁桃喜欢在电影院吃爆米花,她发现了,明明是一样的口味和牌子,但是电影院里的爆米花,因为有了氛围的加持,突然就变成了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她一边看电影,一边不断伸手往里面掏爆米花,偶尔会和单琮容的手在纸盒子里碰撞到一起。这时,段汁桃的心都酥掉了,会觉得梦回了热恋期,和单琮容别别扭扭地牵个小手,全身神经都要僵硬掉。   孩子们在飞机场的下车口和她告别,他们要去祖国的最南边,开始他们年少美好的旅行。   段汁桃拼命朝拉着行李箱的孩子们挥手,眼里却慢慢被一阵酸涩包裹。   曾经她也年轻过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最好时代。   属于她的年少时代,没有飞机、没有旅行、没有海岛和沙滩,但那些专属于她的青春记忆,一样值得她这一生不断去回味与珍藏。 第70章   飞机穿越海峡,缓缓下降。   出了机舱,众人的皮肤就像糊上了一层湿热的胶水。   三亚和北京的气候,也太两个极端了。   北京的十月,干燥且微冷,衣服晾在室内一晚上就能自然风干。三亚的十月,依旧在泡在无尽夏里,充分诠释了闷热的热带季风气候。   沈校长租赁了一辆七座的商务车来接孩子们。   商务车司机因为常年跑车,双臂暴露在阳光里,被晒出了两截黢黑的印子。沈校长和夫人上海岛四处闲逛的时候,经常会约他的车,甚至双方熟稔后,沈校长还给司机取了个诨名:黑筷子——意思是司机开车的手,像两只灵活的黑筷子。   黑筷子送给少年们的见面礼,是一张海南岛地图。   听说他们来自遥远的首都北京,黑筷子特别热情地说:“我和我家那口子结婚那年,蜜月去了北京旅游。□□前有立等可取的照相留念,十块钱一张,还能送柯达的胶卷底片。听说我们是新婚,那天照相的人还特地免费帮我们多照了一张底片。”   这几年海南的旅游资源渐渐被开发出来,沈校长前两年刚来三亚的时候,黑筷子还只是一个单打独斗走江湖的跑私家车司机。经过两年的发展,黑筷子底下已经承包了一个七八人的接车团队,蜕变成了一位小老板。   因为这单是沈校长亲自打电话给黑筷子的,黑筷子干脆就自己亲自跑一趟。   “十一来海南旅游的人多,这时候的酒店和饭店都是坐地起价,你们来海南去海鲜城吃饭一定要当心,有的海鲜不是明码标价的。”黑筷子热心地给孩子们避雷,“最恶心的是你去问价格,比如你问这个海鲜多少一斤,可能问的顺嘴直接问多少钱,没有问具体的重量单位,那可正好踩到老板的坑里了。一斤普普通通的海虾,可能一盘只有半斤不到,就得收你七八十。等你结账的时候觉得不对劲,明明问了老板才五十一斤,怎么那么三两只虾就得七八十?这是老板和你们玩套路呢!老板会说你们又没问清楚,五十半斤,每份还得收加工费二三十,黑着呢。”   黑筷子特别看不上这些专宰外地客的黑心饭店老板,觉得他们这是在给他们海南人抹黑。海南民风淳朴,就是被这些老鼠屎渐渐败坏口碑的。   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为本才能持久,没见过哪个老板靠坑蒙拐骗的,能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黑筷子坚信这个真理,这两年手头积累下来的回头客才越来越多。他不像其他的跑车司机,为了眼前的短利,和一些黑心饭店合作,拉皮条似的抽佣金,把一批批怀着好心情来海南旅游度假的游客,送去饭店虎口。   因为人比较实在又擅长和人打交道,黑筷子很快就和沈岁进他们打成了一片。   沈岁进他们,也一点儿不觉得他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倒像是一位走南闯北,替他们这群小屁孩儿开路的大哥哥。   把他们一行送到沈校长的别墅门口,黑筷子下车先去摁了门铃,又马上来帮着单星回他们从后备箱里卸行李。   门口的对讲机很快传出了声音:“沈小姐他们到了吗,老黑?”   黑筷子冲着对讲机喊话:“到了,芬姐,快推个行李车出来装行李。”   芬姐是沈校长在海南请的一位当地保姆,平时负责照顾老两口日常的起居生活。沈老太太住院去了,吃不惯医院食堂的饭菜,芬姐就每天在家里忙活三餐,一日给医院送三趟饭,坐的都是老黑车队派来的车。   芬姐推着一早就跟物业借来的行李推车,出门摁开自动铁门,喊孩子们快进屋,行李她和老黑收拾就好。   薛岑看着别墅草坪上边上硕大的泳池,惊叹说:“沈岁进,你爷爷奶奶品味还挺独特啊?”   别墅泳池底部的小马赛克砖块,组成的一个卡通人物形象,就是迪士尼的白雪公主。   沈岁进笑了笑,那是爷爷专门为她造的一个泳池。白雪公主有一个臭名昭著的恶毒后妈,当然,沈校长没那么蠢,拿后妈的梗来影射徐慧兰,而--------------丽嘉是沈校长童心未泯,用来讽刺老伴儿的。   白雪公主那么美丽又可爱,被森林里的小动物们和七个小矮人团宠。沈校长这是在隐喻冥顽不灵的老伴儿,像童话故事里的黑毒后妈。就这么一个亲孙女,作为爷爷奶奶疼宠都来不及,她怎么好意思一直不理孙女啊?   因为奶奶年轻的时候是老右,被弄疯过一阵儿,爷爷从那以后就不敢在奶奶面前说重话。爷爷像个老顽童,就变着法儿的暗戳戳地怼奶奶,沈岁进知道的,爷爷可护着她了。   薛岑跑去泳池边,认真地观摩了一下水底的白雪公主图案,再次发出赞叹:“真有创意啊!以后我家要是有泳池,我也在底部贴一副马赛克瓷砖画!”   沈岁进说:“这泳池好久没打扫了,水都被晒出了绿藻,绿油油的。一会儿我们休息一下,把泳池打扫出来,晚上还能在这游泳。”   芬姐听沈岁进这么说,不好意思极了,“最近老太太住院,我净忙活做饭送饭了,一天得医院往返六趟,泳池就没来得及打扫清洗。沈小姐你不用亲自打扫,我一会儿打个电话给物业,物业的保洁能帮忙打扫的,收费还挺便宜的。”   沈岁进被惊到了,心想她奶奶可真够折腾人的,一天往返六趟医院,那不可就是一天的三餐,都得芬姐做了送去吗?   芬姐推着他们五个人的行李上了小坡,单星回让芬姐忙去,这种体力活交给他们这些男的就行。   芬姐笑说:“你们这些小伙子都是吃什么长大啊?个子个个儿都长得这么高,跟篮球明星一样!我们海南人的种儿,好像很少能长到你们北方人这么高。”芬姐跟着沈校长两口子做了几年的保姆,口音都有点儿京腔儿化音了。   老黑打了车子的火,发动机嗡嗡响起来,降下车窗和芬姐打招呼告辞:“芬姐,我先走了啊,晚上还有一单现在得赶去机场。一会儿五点的晚饭,我派人来接你送去医院。”   沈岁进被芬姐领着往主楼走,对她同情的说:“我奶奶这人特别不好相处吧?”   芬姐也是个老调皮,摆了个鬼脸,吐舌头冲沈岁进笑了笑,“我好几个干保姆的小姐妹都说我这人心宽体胖,别的没什么长处,就是脾气好。除了我第一次做饭,老太太骂我做的难吃,我被羞哭了之外,从那以后我呀,只在这家里笑。伸手不打笑脸人呢,我一直笑,老太太看着我笑,心情也好。”   老太太脾气不好,动不动拿乔,芬姐刚来的时候也奇怪,沈老先生那么个儒雅翩翩的大校长,怎么会有这样一位蛮不讲理的内人?   第一天来这家里,芬姐因为做的饭是海南口味,老太太吃不惯大发雷霆,直接摔筷子让芬姐下不来台。芬姐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被人羞辱,那会儿真是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沈校长在饭桌上倒是没多说什么,可下了饭桌,马上就来开导芬姐。   其实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她也是苦命人,受过常人难以忍受的刺激,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沈校长让芬姐多包涵,并且主动给芬姐加了点工资。   老太太真是命好,她在前头作天作地,后面总是紧跟着给她收拾烂摊子的沈校长。芬姐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耐心的男人,从来不在老伴儿面前说半句重话。   别墅主楼的一楼有挑高七米的落地窗,沈岁进惦记前年过年时候,在院子里种下了一颗芒果树,趴在落地窗前问芬姐:“芬姨,我和我爸爸种的那颗芒果树哪儿去了呀?”   芬姐手指给她一指,在那院子里最高的那颗棕榈树边上。   “怎么挪那儿去了呀?好像也没长太大。”   “芒果树结果子容易招鸟儿,等以后大了能结果子了,鸟儿来偷吃芒果,就拉的满地鸟屎。原来栽在这窗前,我怕到时候招惹了鸟,太脏了,不美观,就移栽到边上一点。”   芬姐也是一个伶俐人、细节控,难怪老太太那么挑的人,能和她相安无事地处这么好几年。   芬姐想起来昨天收到的一个大包裹,问沈岁进:“沈小姐,你是不是寄了什么东西来这儿啊?包裹上的收件人,写的是你。”   沈岁进想起来了,可能是念平表哥送给她的冲浪板。果然等芬姐去地下室捧来一个大长纸板箱包装的包裹,沈岁进一看形状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单星回帮沈岁进拆包裹,拆出来是个双C logo的冲浪板,他问:“你还会冲浪?”   沈岁进笑得很明艳无瑕:“不会啊。”   单星回:“那你还买冲浪板?”   沈岁进:“嘿嘿,别人送的,免费的。你不是会冲浪吗?”   单星回:“谁说的?”   沈岁进:“你爸啊。你爸跟我爸吹牛,说你冲浪冲的可好了,能打专业赛的水平。”后半句属于沈岁进给他戴高帽,故意拔高他在伙伴们心目中的形象。   单星回额上瞬间挂满了黑线,单琮容怎么老是坑他呢?他只不过大一跟着学校的社团玩了一年的冲浪,怎么就成了能打专业赛的水平?服了!   陆威插进来说:“这得老贵了吧?一个奢侈品的牌子,卖什么冲浪板啊,真是把有钱人当傻子,什么钱都敢圈。”   沈岁进:“还算良心了,我上次给博士买了两根这个牌子的遛狗绳,差不多也这个价。”   陆威:“你狗儿子套脖子上,能升天啊?”   一个牵引绳都卖这么贵,真是绝了。   单星回踢了他一脚:“你才升天呢,咒我的狗干嘛?”   陆威:“你俩有大病,就惯着你们的狗儿子吧!”   单星回:“谁的狗谁惯,有你这种干爹,算我儿子倒霉。”   陆威嗷嗷叫:“别,千万别,我可没这种一天到晚跟我争宠的逆子!自从有了这狗,你俩还拿我当个人吗?眼里是一点儿没有我了。”   言罢,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以示抗议。   薛岑也来补刀:“沈岁进连逛街都带着狗,我真是服了!”   沈岁进和单星回宠狗,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真是让人很难想象,这俩人万一以后结了婚有了孩子,那这孩子得被宠成什么样儿啊?   一只狗都稀罕成了大宝贝,这要是弄出来个奶萌奶萌的小baby……不敢想、不敢想,那画面太恐怖了……   芬姐给物业打了通电话,物业的保洁马上快下班了,赶着下班前接了一单外快,算是意外之财。   撂了电话没过几分钟,两个保洁就戴着橡胶手套,踩着雨靴在铁门外摁门铃。   芬姐放她们进来,指挥她们清洗剂和刷子在哪儿,消毒水在哪儿,一会儿该怎么给池子放水。平时芬姐勤快,泳池一般自己打扫。泳池装了24小时自动过滤装置,一星期换一次水就行。   沈校长年轻的时候是校游泳队的运动员,老了还喜欢早晚游一会儿,家里泳池的使用率还是挺高的。   叮嘱完保洁,给她们先支付了清洁费,芬姐就准备拎着饭盒去给沈老太太他们送饭了。   “我做好了饭,沈小姐你和同学们一会儿在楼上休息一下,就下来吃。我现在得去医院给老先生他们送饭了。知道你明天要去看望她,老太太要求我今天帮她洗个头洗个澡,我回来应该比较迟了。我给你一个这里管家的电话,有什么急事你们打管家的手机号就好,24小时□□的。”   沈岁进说:“芬姨你放心去吧,我们自己来就行。”   *****   别墅内装了方便老年人上下的电梯,几个人推着行李箱挤上电梯。   客房分布在三层四层,每层都有两到三个客房,每个客房都有独立的卫生间。三楼有两个客房和一个大书房,四楼有三个略小一点的客房。   沈岁进和单星回、陆威住四楼,薛岑和游一鸣住三楼。   这一代的别墅群,分美式风格和法式风格,还有那种新东南亚风格。沈校长的别墅当初买的时候,考虑到自己朋友多,很多朋友老了都来海南定居养老,就特地买了法式大户型,方便朋友们来串门留宿。   房子产证上的面积有七百多平,赠送的花园面积上千平,另外还有一栋副楼是专门收藏各种红酒、白酒的。别看面积这么大,其实这会儿海南的房价是一点都不贵,开发商绞尽脑汁地送这送那,别墅的总价还没北京二环内一套百坪的公寓贵。   等沈岁进在房间里放完行李,叫上单星回和陆威一起下楼喊薛岑他们吃饭的时候,三个人诡异地看见,原本该分开两个房间住宿的薛岑和游一鸣,从同一个房间里出来了。   陆威:“卧槽,你俩住一间啊?”   薛岑非常镇定:“小孩子才和男朋友分开住,成年人都是住一间。”   陆威连呼三个卧槽,“那刚刚问你俩住不住一间,你俩还装蒜分开走呢!”   城里人,套路深,还想瞒天过海呢。   单星回盯着沈岁进,逗她:“要不咱俩也住一间?”   沈岁进非常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怕芬姨明天把你打包成行李丢出去?”   陆威顿觉自己这趟不该来,这两对没羞没臊的情侣,一个劲儿在自己这条单身狗面前撒狗粮,他还活不活了他?   沈岁进摁下电梯,“一会儿吃完饭,我们去海边走走吧?我只来过这里一趟,上回来还是前年过年的时候。我爸说这附近有海滩,我们上回过年去亚龙湾了,这边上的海滩就没去。”   沈岁进知道她爷爷还爱海钓,据说停在附近码头有一艘小汽艇,平时天气好就开去海上的小岛,在礁石边上海钓。爷爷的爱好太多了,退休了还能学会开汽艇。   “明天要是天气好,我就去码头找找我爷爷的小艇,可以找个人带我们出海。”   电梯到了一楼,沈岁进在一楼西厨的长条流理台上,发现了芬姐给他们准备的晚饭。   原来是椰子鸡打边炉。汤底已经在火锅炉里一直保温着,十几样新鲜食材被清洗干净摆在台子上。   也是,等他们下来吃饭,菜都凉了,吃火锅正好。   沈岁进让他们几个先坐,她作为主人家,转身进厨房去盛饭。   单星回默默跟在她身后,进来打下手。   沈岁进:“你去坐着呀。”   单星回:“你去坐着,我来弄。”   沈岁进好笑地说:“你知道碗在哪儿吗?”   单星回摇摇头。   沈岁进被他逗乐了,“我盛饭,你端给他们吧。冰箱里应该有饮料,我爷爷可贪嘴了,就喜欢喝冰饮料,你去看看有什么能喝的。”   单星回打开冰箱,发现冷鲜部分有一层一整排都是椰树牌椰汁,拣了五瓶出来。   餐厅可以看见窗外的游泳池。   夕阳垂在棕榈树的扇叶上,两个清洁阿姨正弯着腰奋力刷洗着泳池,看样子她们手脚挺快的,才半个小时,已经从游泳池的一边,刷到了另外一边。   椰子鸡火锅,沸腾出的水蒸气里有一股淡淡的奶香,空调开到最大,屋内冰火两重天。   沈岁进拣了一张沈校长的美式乡村音乐黑胶唱片,放在唱片机里的,悠闲的吉他小调在屋内开始环绕悠扬。   大家一起举起椰汁饮料,看着窗外的夕阳把天空染成奇妙的粉红色,旅行从这一刻开始,真正有了灵魂。   吃了晚饭,院子里的路灯把整个庭院照的特别通透明亮。   清洁阿姨收拾完了游泳池,沈岁进给她们也拿了两瓶冰椰汁。   “这池子大,放完水估计得半夜了,你们明天早上肯定能玩的上。”   “谢谢。”   屋外可真热啊,沈岁进看着泳池哗哗的出水口,真想一头扎进水池里。   身后响起趿着拖鞋的脚步声,沈岁进不用转头都知道是单星回。   “碗筷收拾好了?”   “让陆威去收拾了。”不能光吃肉不干活。   “他会洗碗吗?”沈岁进表示怀疑。   单星回从身后拥住她,手臂穿过她的腰线,头颅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他很少像个孩子一样这么依恋她,只是今晚他好像发现了沈岁进的另一面。大家到她爷爷家做客,她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前后张罗生怕怠慢了大家。   单星回第一次知道,原来沈岁进也是会为大家服务的,她会特别积极地去给大家盛饭,还会让大家就坐在那儿吃,拼命给大家烫火锅涮菜。   他的公主,真是一点儿不娇气,是一位心地特别善良的好心公主。   他贴在她身上,很奇异,明明室外这么热的温度,沈岁进却感受不到任何燥热了。   两个清洁阿姨被甜蜜的两个年轻人臊的根本不敢拿正眼去瞧他们,尴尬地连连假咳了几声,匆忙告辞。   沈岁进习惯了单星回在人前视若无睹地对她表示亲密,毕竟就连他爹妈在,他都是不避嫌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沈岁进觉得和他在一起似乎特别安心。   她从来不用因为他的忽冷忽热而患得患失。他就在那儿,无论晴、无论雨,他一直是那颗在天上一直围绕着她的星星。   单星回的嘴唇擦在她的耳垂边摩挲,“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   沈岁进全身注意力都跑到了酥酥麻麻的耳垂上:“嗯?”   “我冲浪没到专业水平。”   沈岁进憋着笑,故意逗他:“是吗?可是你爸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嗳?”   单星回小肚鸡肠地轻咬了一下她水滴状的耳垂,“不是我爸说的吧?他才从来不在人前这么显摆的夸我。”   沈岁进的脸都快红爆了,他暧昧抚弄着的那半边脸,甚至已经失去知觉。   “我说的啦。你爸只说你冲浪挺好的,但是我觉得你可是单星回欸!没有什么你做不到的事儿吧?”   他是她的英雄,随时会驾着五色彩云来拯救她的神明,在她心里,他简直无所不能。   情人眼里出西施,沈岁进由衷地对自己的男朋友发出赞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聪明的人呢?嘿嘿,他的眼光还特好,追求了一位同样天资卓绝的女朋友。   “我们一会儿进屋给家里打个电话吧?还没报平安呢。”   单星回像只树懒挂在她身上:“我爸妈黏糊死了,我不在家,他俩没放个三天鞭炮以示庆祝就不错了,打电话简直多余。”   沈岁进:“那我得打。我不打,我爸他们今晚就能杀到海南来,看我到底在搞什么鬼。”   陆威见他们俩出去好久没进来,洗碗已经洗坏了三个碗,洗碗池时不时噼里啪啦的,像放炮仗一样。   怕再洗下去,剩下的碗会全军覆没,陆威及时出来跟沈岁进汇报:“沈岁进,我要坦白从宽,才一会儿工夫我就……”   陆威转到门口,发出一声惨叫。   啊——   这俩连体婴就不能回房间再搂搂抱抱啊? 第71章   第二天,沈岁进去医院探望老太太,非得拉着单星回一起去。   单星回:“你这是拉我去见家长啊?”   沈岁进才不上他的套,这回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必须得拉他一起去医院。   她知道的,单星回特别招老太太的喜欢。至少老太太见了单星回,祖孙俩的见面气氛会愉快很多吧?   约了中午和薛岑他们一起去沙滩上玩,沈岁进一大早就跟着芬姐去医院送早饭了,争取早去早回。   沈岁进没想到自己进了病房,老太太并没有病怏怏地躺在病床上,而是已经梳洗整齐,坐在病床旁边的的沙发上等她。   老太太比前年过年那会儿看着更显老态了,沈岁进心里的情感一下变得很复杂。说不上来具体都是哪些情绪,但她知道自己心里并不好受。   芬姐拎着饭盒,拿去病房里的微波炉里加热。   单星回没有和沈岁进一起上来,而是去医院边上的水果店买水果篮去了。等他捧着一大篮的水果,找到病房的时候,沈岁进已经被老太太要求,推着轮椅送她去楼下的小花坛边上转转。   芬姐在病房里摆饭,单星回打听了她们的去处,把水果篮放在茶几上,就下楼去找他们。   于是单星回在医院的小喷池边上看到了这一幕——沈岁进推着老太太一副祖慈孙孝的画面,扎堆在一群坐轮椅的老头老太太里面。沈岁进像一个珍惜物种,被大爷大妈们聚集围观。   有大妈和沈老太太打招呼:“大姐,你孙女终于来看你啦?真像你说的,你孙女长得像电视剧里的大明星!”   沈老太太一边端着,一边藏不住嘚瑟地说:“嗯,我孙女在北京上大学呢,一放假了就来看我。北京离海南多远啊?我让她别来,她非不听,这不,昨晚的飞机才到的,今儿一大早就上医院来看我了。”   沈岁进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她奶奶为了面子可真能胡诌啊?   沈老太太给她递了一个眼神,示意她好好配合着演下去。   医院里这群老头老太太可酸了,聚在一起就攀比谁家孩子来医院来的勤,每回推轮椅下楼晒太阳,就是一场心机大比拼。   沈老太太可臊得慌了,每回她下来,身后不是沈校长,就是保姆芬姐。八卦的老头老太们一见她就问:“您家里头,怎么没人来医院看您呐?肺气肿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咱们毕竟上了岁数了,有什么千万不能硬撑着,该让孩子伺候,就让孩子伺候。都这把岁数了,咱们还能让孩子伺候几个年头啊?”   每回都问的老太太,面子上一点儿都挂不住。   本来老太太也觉得跟这群老头老太没什么好比的,自己的儿女都出息,他们的儿女有这么出息的吗?   可有一次老太太下楼晒太阳,听到别人背后吐槽她:“谁知道她是不是吹啊?她儿子女儿真那么厉害,怎么她住院这么久,俩孩子一次都没来瞧过?按说这么优秀的孩子,有钱人买一张飞机票算什么,越听越觉得她是在吹牛!如果是真的,那她这双儿女也是不孝的白眼狼,养糟蹋了。”   老太太气的呀,上了楼就憋着一肚子火给沈海森打电话,让他国庆期间无论如何都得上海南一趟来瞧瞧自己。   沈海森抽不出身来,派了沈岁进作为探病代表。效果虽然比儿子亲临来的差强人意,但老太太觉得自己不能输。沈岁进一来,她就精神抖擞地指挥沈岁进推自己下楼,给这群狗眼看人低的老头老太们瞧瞧,她不是身后无人。   单星回越看眼前这画面,越觉得像村子里过年的时候,七大姑八大姨拉着自己问长问短,自己的衣服都要被拽破了。   沈岁进立在人群里,向他发出求救信号。   单星回杀入重围,还没等自我介绍呢,沈老太太居然脸不红心不跳地当众介绍了起来:“你们瞧瞧,我孙子也来了!俩孩子孝顺着呢,千里迢迢的,放了假就来看我。”拼命给单星回挤眼。   众人看直了眼,心想这沈老太太家基因可真好,孙子孙女长得金童玉女,年画上一般的人物。   沈老太太在众人的一阵恭维声中,心满意足地上了楼。   胸中那股憋着的恶气,今天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沈校长从食堂吃完早饭回来,一看老伴儿今天面色红润,和俩孩子聊天中气十足,就知道她刚刚肯定下楼唱大戏去了。她这人就是这样,几十年了,特别在意别人的目光,不然之前也不会得疯症。   得疯症的人,很多时候不是被逼疯的,而是迈不过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这样的人,活着累挺,也受罪。   老太太吃饭讲究,喝美龄粥要摆上八种小菜。无论菜精致不精致,可口不可口,就算是一块咸豆腐乳、一粒花生米,那也一定要凑足八样。   “你们年轻人贪睡,起得迟,来这么早做什么?多睡,才能长身体。”沈校长吃完早饭,习惯泡一杯黑咖啡提神,医院条件简陋,正打开柜子拿里头的速溶咖啡罐。   爷爷还把她当小孩儿呢,沈岁进笑着道:“都成年了,还怎么长个儿?女孩子不是发育到十八岁,就停止生长了吗?不过男的好像二十几岁还能接着长。”   老太太鲜少心情愉悦地插话说:“姑娘家二十几岁也能长,我生你大姑姑的时候就是二十出头,生完之后还长高了两公分。”   沈校长催促他们回去补回笼觉:“才八点多,你们早点回去接着睡。医院陪护最难受了,你们权当来度假,去附近好好玩儿。你奶奶这病都快好的差不多了,再观察个三五天,打打消炎针就能出院。她呀,在人前把心里的那口气给出了,她整个人就顺畅了,倒不真见得喜欢你们天天来打搅她。”   沈岁进求之不得呢,嘴特别快地说:“爷爷,你汽艇还在吗?我们打算出海玩,你的钓鱼工具可以借我们吗?”   这些可都是沈校长的宝贝,平时别人碰都别想碰。但宝贝孙女是他的心头肉,这些东西就算被祸祸干净了,沈校长都不觉得心疼。   “汽艇就在小区东边的码头停着,钥匙我一直在物业放着有备份,你打电话给管家,管家就能给你送过来。钓具都在地下室收着,小芬平时归置的特别好,你要是找不到就让小芬找给你。还有打窝饵料,码头那边就有一家渔具店有卖,别一次贪心买多了,天气热容易臭。”   沈校长嘱咐单星回:“小单,你得护着点小进。海里危险,汽艇千万盯着船长,不能让他开的太快了。一定要看好涨潮时间,千万不能贪心,到涨潮的点差不多就得回来。”   沈岁进想起来单星回玩公路赛车的疯样,觉得她爷爷的叮嘱简直多余。到时候都不知道是谁盯着谁呢?单星回万一玩上瘾了,她还得负责把人给带回来呢。   沈校长特地查了天气预报,天气预报说傍晚的时候会有一阵过云雨,就说:“明天再出海吧?今天可能会有雨。海上的天气千变万化,小心驶得万年船。”   沈岁进点头说:“那我们今天就去小区边上的海滩走走,去那里冲浪。”   沈校长想起来一件事:“老迟去年回国了,我和他联系上了,撺掇着他也上海南养老。上半年他在我们小区也买了一套别墅,他还说起你呢。他孙子在美国,是不是还和你读的同一所小学啊?”   沈岁进想了半天,实在没想起这号人物,“谁啊?”   沈校长看了她一眼,看来她是一点儿不记得了。人家小迟来海南度假,还特地上家里来,问起孙女的近况。   沈校长看着两个年轻人踱步出门,忽然叹了一声。   老迟还打包票要撮合两个孙辈呢,但沈校长怎么觉得孙女早就心有所属啊?   人与人之间,亲密与否,有时候肢体语言太能瞧出端倪了。   沈校长虽然走的是包办婚姻,一辈子没谈过正儿八经的恋爱,但年轻人之间的小动作,他可是看的一清二楚。   *****   沈岁进可太心疼芬姐了,才送完早饭,又要马不停蹄地去菜市采买食材,准备午饭。于是准备回去和他们几个商量一下,午饭就在外面吃,不麻烦芬姐做饭了。   芬姐专人一对一伺候老太太,一整天团团转就够呛。   芬姐去菜市场了,沈岁进和单星回回到别墅,薛岑他们正在泳池里玩。   薛岑从水底露出脑袋,摘掉脸上的护目镜,八卦地问沈岁进:“哟,还是全须全尾,没少胳膊少腿儿啊!你奶奶还好吗?”   老太太剽悍的威名,薛岑早有耳闻。   沈岁进说:“我爷爷院子里的椰子树椰子都长老了。”   薛岑:“什么意思啊?”   沈岁进:“你在院子里走当心啊,小心椰子掉下来,砸坏了脑袋。”   薛岑气笑了:“你真小气。”还不让她开玩笑了呢。   沈岁进进屋换了凉拖出来,提着裙摆,坐到泳池边的藤椅上,冲泳池里喊话:“一会儿中午我们出去吃吧。我看我奶奶把芬姨折腾的够呛,我们就别让她给我们做饭了。正好,我们去找找当地的美食。”   薛岑从泳池壁的扶梯上爬了上来,身材凹凸有致,走路的时候,傲人的胸脯还会伴随着脚步的节奏,波澜起伏。   沈岁进看着从日光里走来的她,觉得这姑娘可真是太明艳动人了!   “好啊,团长,我们一切服从领导的安排。”薛岑说,“你也去换身泳衣,下来游一游吧?给你家单总露一手。”   薛岑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和游一鸣去游泳馆游泳的场景,一个呆子都开窍了,没道理单总那么高情商的人,不心潮汹涌澎湃啊?   薛岑坏死了,一个劲儿想看单星回情动的样子。沈岁进这么个大美女穿上比基尼泳衣,别提有多晃眼了,她就不信单星回还真坐的住,他可不是什么当代柳下惠。   沈岁进傻傻的入了她的套,没多想,就上楼换了身泳衣下来。   单星回没有下水的意思,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像是在补回笼觉。   沈岁进穿的是连体式比基尼,柠檬黄色特别衬的皮肤冷白调。比基尼的剪裁,把她纤细的腰肢一展无遗地暴露出来。   如果不是她穿着泳衣,谁都不知道原来她的胸部其实一点儿不比薛岑扁平。   她平时穿衣服,是怎么做到把胸前的那两团肉藏的那么好的啊?真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就连薛岑都看呆了。以前她还苦恼自己胸大,老是穿衣服显壮,直到看了沈岁进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上半身是真材实料的壮,而不是因为胸大显壮。   薛岑发自内心地欣赏着她的公主,她的腰肢也太细了。如果沈岁进生在欧洲,那她一定不用穿束腰,就可以轻松套进那些腰围细到死的古典公主裙里。   啧啧,薛岑在心里啧了两声。   就这么一个大美女在眼前,单总还在那儿打盹呢。实在有点暴殄天物了啊?   薛岑故意制造噪音,喊游一鸣:“游儿,给我去单总那边的茶几上拿一瓶椰汁。”   单星回闻言,从藤椅上直起身,抓过桌上的一瓶椰汁,往泳池的方向丢。   薛岑在边上瞧热闹不嫌事大,还特地喊了声:“单总,你瞧你媳妇儿都要下水了,你也下来呀。”   陆威还震惊在沈岁进的比基尼炸弹里。从小玩到大,他对沈岁进的脸盲症,这么多年还真是从一而终。他甚至从来没觉得沈岁进,比别的姑娘漂亮在哪儿。班上的同学总说沈岁进漂亮,陆威看来看去,觉得也就那样吧。   直到看见她穿着性感的泳衣,陆威才晃过神来,沈岁进好像从那个干瘪的丫头,已经蜕变成了一枚汁水饱满的成熟少女。   单星回带着欣赏的目光,特别大气地赞美说:“这身泳衣,天生就是为了沈岁进而生的吧?”   薛岑讶异极了。不对呀,怎么是这种画风呢?   单总那么一个嘴贱的人,沈岁进穿成这样,他不会不爽吗?至少她第一次穿成这样,和游一鸣去公共的游泳馆,游一鸣心里可不爽了,觉得别的男的多看她一眼,他都忍受不了,时刻摩擦在爆发边缘。   薛岑的直觉其实是对的。单星回心里其实是很不爽的,沈岁进穿成这样,他体内有一股极度原始的占有欲,想此时此刻拿一张大毯子,将她全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最好包装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圣诞礼物那样。   作为一个男性,身体里天生就有一种霸道的占有欲,对于属于自己的女性,无论是女朋友又或者是妻子,那是绝对不允许旁人侵犯的,除非他死。   特别是这种极其私密又性感的穿着,没有哪一个男人能大度到,让自己的对象穿成三点式任人欣赏。   他们会在沙滩上,对穿着性感泳衣的美女频频回头、赞不绝口,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吹起调/情的口哨,然而以上行为仅限于对待陌生女性。一旦穿泳衣是自己的对象,他们就立刻变成世界上最自私的吝啬鬼,一眼都不想让旁人见识自己女朋友的身材,有多值得赞美。   男人其实是最现实的两面派,只要涉及到自己的私有物,立刻双标,变得冠冕堂皇、神圣不可侵犯。   是什么打败了单星回此时此刻,心中那股魔鬼一样的占有欲呢?其实是他和沈岁进交往还不算太深,时间太短了,短到他小心翼翼的维系这段感情,他怕自己这种自私又霸道的情绪会让沈岁进感到不高兴,所以他选择了当众大度地赞美。   他小心眼着呢,陆威多看了沈岁进两眼,他就拿臂弯架住陆威的脖子,疯狂给他灌椰汁。   甚至下午去海边冲浪,他都会“绅士”地为沈岁进建议道:“泳衣外面套一件长袖衬衫吧?太阳太毒,紫外线强,容易晒的褪掉一层皮。”   沈岁进不会冲浪,在海上,单星回不敢像在陆地上踩滑板一样带着她二人滑,她只需要安安静静地踩在滑板上,跟着他发力的节奏就好。   海里太危险了,于是沈岁进就像一只慢吞吞的海龟趴在漂浮的冲浪板上,单星回在海里慢慢游着,不断推动冲浪板,让沈岁进享受一会儿漂浮的状态。   沈岁进玩的不亦乐乎,觉得被他推在海面上漂,四肢泡在干净蔚蓝的海里,也挺好玩的。   “哇,那个人冲浪玩的也太厉害了!你瞧,那么大的浪,居然都没把他打翻!”沈岁进趴在冲浪板上,兴奋地叫着。   “技术是不错。”单星回也说。   那个被夸冲浪技术不错的人,一路往沈岁进所在的这片浅滩上乘浪而来,落落大方地停在沈岁进前面打了声招呼:“Lydia,好久不见。”   对方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沈岁进被海水泡湿发光的长腿上,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不礼貌之处。   单星回目视着眼前这个明显是ABC的黄皮香蕉,心想:你哪碟儿菜啊?我他妈收回刚刚那句夸你技术不错的话。老子戳瞎你的狗眼,看什么看!   沈岁进被叫的有些发懵,好久没有人喊她的英文名字了。   她盯着眼前高挑的光膀少年,过了良久,终于在大脑里回忆起他是谁了——   “迟柏霖?”她在纽约私立学校的小学同学。   那时候他还是个胖子呢,经常被人嘲笑的小胖子,现在都长这么瘦这么高了啊?   迟柏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得极其灿烂,“我爷爷生病了,我回国来看他。”   沈岁进呆呆的:“哦,真巧,我奶奶也病了,我来海南看她。”   迟柏霖指了指脸色黑臭的单星回,问道:“你朋友?”   沈岁进点了点头,“嗯。”   单星回一下沉到海里,整个人疯狂在海底潜游。   朋友?加个性别前缀会死?!   不知道游了多久,单星回终于觉得快筋疲力尽了,才缓缓往岸边游。   沈岁进像只呆鹅,坐在滚烫的沙子上,抱着冲浪板静静地等着他。   单星回面无表情地从海里出来,沈岁进屁颠屁颠地跑上去,因为捧着硕大的冲浪板,跑姿显得笨拙又滑稽。   “你刚刚去哪儿了?把我一个人扔海面上。”   “游泳。”   “不对,你刚刚明明很生气,现在也是。”   “没有。”   “你为什么不承认呢?”   他从海里刚出来,按理说脚步应该特别沉,迈都迈不开。但他一路在沙滩上,脚步还是那么快。   沈岁进小喘地跟在他身后,有点追不上他的步伐。   “单星回!”她叫住他。   单星回终于停住脚步,冷酷地转过身,拧头侧着脑袋看她,眼神不冷不热。   沈岁进委屈死了,“到底怎么了你?你生气,总得有个理由吧?”   单星回看着她因为坐在沙滩上等他,而晒的全身红扑扑的样子,一下心软了。   主动走过去,接过她捧在胸前的冲浪板,夹到了自己的腋下。   沈岁进松了口气,这代表他愿意开始沟通了。   “所以你能跟我说说,刚刚你为什么那么没礼貌地一声不吭走掉吗?”   单星回一双眼睛幽幽地盯着她:“那你觉得我该怎么表现,沈小姐?”   沈岁进:“至少跟对方打声招呼吧?迟柏霖是我的小学同学。”   单星回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小学同学,他是不是这辈子没见过女的啊,眼睛一直盯在你的屁股上?”   别他妈以为沈岁进趴在冲浪板上,他就可以那么放肆地欺负她。如果不是沈岁进的熟人,单星回刚刚绝对已经一拳揍了上去。   沈岁进一阵无语:“有吗……?”   单星回在她脑门上重重弹了一记飞指:“你脑袋后面又没长眼睛,我看的清楚。”   “好吧……”沈岁进想起来一茬儿,叉腰说:“你也有小学同学啊!”   开始得理不饶人。   单星回烦躁地说:“谁?”   “陆之瑶。”沈岁进想起来了,陆之瑶在酒吧遇上他的时候,她也是这么不爽来着。   单星回简直他妈无大语:“我当时跟她说话不超过三句吧?你自己数数,你刚刚说了几句。”   沈岁进还真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你走了之后我们也没聊几句,加一起顶多七八句吧……”   单星回又好气又好笑:“你是想气死我吗?你还真认真数啊?!” 第72章   薛岑坐在沙滩椅上掰脚指甲,沈岁进以为她受伤了,跑过去问:“要不要回去给你拿个创可贴啊?”   薛岑抬眼看了一下她,审视地问:“不用,没受伤,我从脚趾缝里把沙子给搓出来。下午那男的谁啊?”   沈岁进让她抬抬屁股挪一点位置,坐在她身边,望着头顶硕大的遮阳伞喘息,“我小学同学。”   想起来那个男生在海上矫健的身姿,薛岑:“他冲浪玩的还挺好。”   说罢,视线又投向海上。滚滚的白色海浪上,正有一个英朗少年,乘浪翻腾。   薛岑笑了下:“单总不嫌累啊?冲浪冲了一下午。”   沈岁进偷偷告诉她:“我下午夸迟柏霖冲浪冲的好来着,单星回生气了。”   薛岑恍然大悟,咯咯直笑地说:“笑死我了,俩男的为了在你面前争风吃醋,这他妈还在搞上冲浪竞技了?”   沈岁进笑吟吟地看着远处,被湛蓝海水和耀眼日光包裹的少年,心里满是骄傲与满足。   单星回怎么玩这些运动玩的这么好呢?他冲浪不像是在进行体育竞技,而是彻底在享受这种与自然博弈的乐趣。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非常热爱冲浪这项运动。   迟柏霖冲浪喜欢炫技,喜欢追着大浪跑。单星回则是随波逐流,轻松驾驭每一朵浪花,仿佛在与它们交朋友。那种人与自然的交流互动,使得画面特别和谐。他不像是要去征服大海,而是要以平等的姿态,去做大海的挚友。   沈岁进的目光追着海上的那个身影跑,薛岑在她面前打个响指,才把她的神儿给勾了回来。   “傻姑娘,天气预报说五点有雨,这会儿四点了,去把你的海神召唤回来吧,咱们早点回去。”   沈岁进讷讷点头,“哦。”   在沙滩上缓步前行,走到沙滩与海的干湿分解线,停住脚步冲海里大喊:“你们几个游泳的冲浪的,都回来吧——再过一小时就下雨了。”   三位男士齐刷刷地扭头看她,隔着大老远的距离,纷纷比了个OK的手势。   沈岁进在岸边等单星回。   他从海里上来,表情还是生硬的,对她并没有过多的笑容。   单醋精还生气呢。   沈岁进狗腿地想替他扛一会儿冲浪板,讨好地说:“累了吧?我们回去喝饮料。”   单星回把手里的冲浪板一下夹到了腋下,不让她从自己的手中抽走。小短腿儿跟只柯基一样,刚刚看她在沙滩上走就够费劲的了,还想着替他扛冲浪板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斤肉。   “我自己拿着就行。”   沈岁进见献殷勤无果,又说:“晚上想吃什么?”   单星回的头发被海浪打湿了,刘海前不断有垂落的水珠,差点儿混进眼睛里。他顿住脚步,微蹲了下来,上半身前倾,对沈岁进说:“随便吃,我不挑。帮我用护目镜把刘海都撩上去。”   沈岁进呆愣了一下,看着他突然凑到自己面前的脸,瞳孔都放大了。   “这样?”她把他手里的护目镜摘下来,先套在他的耳朵上,再顺手像把墨镜架在头发间那样,把他额前的刘海用护目镜全撩到脑后去。像是不太满意,又认真地调整了一下护目镜在他头顶的位置,这才满意地摸了摸下巴。   他的额头可真漂亮,发际线整齐又浓密。   单星回唇角扬了扬,呼吸喷在她的脸上,觉得她呆呆的样子真可爱,轻啄了一下她粉红的脸颊。   “干嘛偷亲我?”沈岁进娇羞地抱怨。   单星回:“看你可爱到犯法的份儿上,原谅你了。”   沈岁进:“讨厌。”   单星回:“回去我先冲个澡,身上都是盐腥味儿。你一会儿要不要睡个觉,我们再出去吃晚饭?”他们早上六点多就起来了去医院,又玩了一下午,一直到现在都没休息过。   沈岁进说:“好啊,海风吹的我身上黏糊糊的,我也回去冲个澡。一会儿马上下雨,天色暗下来正好睡觉。我去问问薛岑他们,要不要也先休息两个小时再出去吃饭。”   正说着,刚刚还晴空大作的天气,头顶就飘来了一大团的乌云。   三亚的气候,可像孩子的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不过不要紧,别看马上要下雨,但一场短暂的暴雨过后,三亚的高温,两三个小时就能把地面的水汽给蒸发干透。   一行人回到别墅,玩起来的时候不知道,这会儿静下来都累如死狗。   天色说暗就暗,如果没有乌云,这会儿该是晚霞行万里。   沈岁进在浴室里冲刷着身上的汗垢,一如窗外的暴雨淋洗着大地。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单星回什么时候披着浴巾,坐在了房间里的床尾凳上?   沈岁进想起来自己为了一会儿睡觉图舒服,洗完澡套睡裙的时候就没穿胸罩,这会儿撞见单星回,尴尬到脚趾头都在地板上缩了起来。   单星回咽了一下口水,还是有声音的那种,把两人四目相对间的暧昧气氛,助燃到顶点。   他把视线别过去,看向窗外如注的暴雨。   “吹风机有吗?我房间的浴室没有。陆威说昨晚你拿去吹头发了,我给你手机打了两通电话你没接。”雨太大了,外面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   沈岁进心脏咚咚跳剧烈跳动着,装作镇定地说:“啊,在我这儿呢,我去浴室里给你拿。”   迅速溜进浴室,手忙脚乱地穿上刚刚换下来的脏胸罩。   再次出来的时候,神态自然了点,把吹风机递到他手上。   单星回拿了吹风机,并没有马上走,而是问她:“外面打雷呢,你一个人怕不怕?”   还真应景,他刚说打雷,窗外就劈了一个巨响,闪得天空亮如白昼。   沈岁进才不怕打雷呢,她在夏威夷见过的闪电比这还要恐怖,就砸在人头顶似的,一个雷轰下来,耳朵半天都还有耳鸣。   “不怕。”沈岁进想都没想地说。   单星回被她逗笑了,觉得他的姑娘可真傻,有点不按常理出牌啊?他还想来一出英雄救美呢。   不情不愿地往外走,“一会儿你要是怕,记得给我打电话啊?我马上过来。”   沈岁进觉得他磨叽,催他:“快去把头发吹干,一会儿要感冒的。”   单星回唇角不被可见地僵硬抽了抽,心里有点不服气。刚刚去跟游一鸣借吹风机,凭什么他可以搂着薛岑,两只咸鱼瘫着,连床都不起来,直接让他自己进房间的浴室找吹风机啊?   他又不是坏人,心里有分寸呢。   其实在心里说这句话的时候,单星回是有几分心虚的。理智有时候很难打败冲动,他还真没见识过自己真正失控的时候。   他不觉得沈岁进穿比基尼有多撩人,甚至令他气血上涌,心里莫名憋着一股无名之火。   但刚刚那样毫无防备穿着吊带睡裙的沈岁进,却该死的性感,让他全身的气血,都不断往下走。   她穿比基尼,对单星回来说没有那么致命的吸引。但她穿着吊带睡裙,身上夹杂着一股从浴室带出来的氤氲水汽,周身仿佛被烟雾缭绕,使她整个人介于清纯与绝对的欲望之间,这种美而不自知的诱惑是最要命的。   沈岁进合上门,去把窗帘拉上,准备睡上一觉解解乏。   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沈岁进以为又会是单星回,没想到是薛岑。   薛岑的大嗓门从手机听筒里飘出来:“外面打这么大的雷,你让单总陪着你吧?”   沈岁进整个人像颗柿子一样,软在了床上——床也太舒服了吧?   “干嘛呀?我又不怕打雷,打雷一点儿影响不了我睡得香。”   薛岑一阵语塞,真服了这姑奶奶,她到底会不会谈恋爱啊?难怪一直母胎单身这么多年,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你是猪吗你?”薛岑恨不得戳着她的头骂,“这么好的天气,你就准备这么收场?”   沈岁进怀疑自己和她被雷劈到了两个世界,特地从床上跳起来,走去窗边,拉开窗帘往外看。   这么好的天气,指的是雨下的暗无天日??没病吧她。   沈岁进觉得薛岑是不是在梦里给她打电话啊?她在做梦吧,梦里吹着干燥的海风,头顶的太阳笑开了花。   薛岑哀其不争地“啧”了一声,“让我说你什么好。”   搬出那套恋爱宝典,谆谆教诲:“下雨天,多浪漫的天气啊!在外,挤在一把伞下,或者躲在同一个屋檐下,小手一碰,身体一摩擦,滋滋啦啦爱情的火苗就出来了。在内,天色幽暗,小窗帘一拉,晚上的事儿白天就能办,你说多妙!”   沈岁进红着脸啐她一口:“神经病吧!”   什么晚上的事儿,白天办啊?她才刚谈恋爱,这才到哪儿跟哪儿呢。跟单星回接吻时间长点,她都觉得整个人快承受不过来了。   薛岑越说越有理,甚至运用了激将法讽刺说:“你瞧瞧你,到底是你没救还是我没救?你还是国外长大的呢!别怪姐妹没跟你说啊,感情这事不能拖,该升华的时候就升华。你以为他们男的都吃素?况且这事儿,从生理构造上来说,还是咱们女的更享受,咱们大多数时候可是被服务的主儿。”   薛岑说的沈岁进脸红心跳,她听见手机听筒里传来游一鸣不满的闷哼声,似乎在抗议薛岑的那套服务说。   在男人心里,床上的那套叫征服论,打死不承认那是在精疲力竭地从事服务行业。   薛岑扣着指甲说:“呀,不和你说这么多了,又打雷了,我和游一鸣准备看电影。”   沈岁进倒也放得开了,骂骂咧咧地说:“别是有色电影吧?你俩从北京逃出来,跟放飞自我似的,床压坏了,可是要赔的哈!”   薛岑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笑容,挂断了电话。   屋内安静了下来,沈岁进复又倒在了床上,双眼放空地盯着天花板。   窗外的雷声和雨声显得有点烦人。   她拿起手机,对着手机屏幕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鬼使神差拨打了那串仅和自己手机号差一个数字的号码。   对方接起了电话,显然刚从睡梦中醒来。   沈岁进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这就是刚刚想留下来的单星回?可真是一点儿诚意都没有啊!她和薛岑才聊了多半会儿的功夫,他居然已经沾着枕头睡着了?   他充满睡意的嗓音有点粗哑,开口问:“怎么了?”   沈岁进负气地说:“我怕打雷。”   单星回皱着眉,轻笑了下。   这语气,怕打雷?雷怕她吧!   “要我过去吗?”温柔地问。   沈岁进声音从鼻腔里细捏着发出来:“嗯。”   才挂电话多久啊,没三十秒吧,她的房间就灌进一股强烈的门风,门被打开了。   房间的窗帘拉上了,沈岁进只留了床头一小盏乳黄色的台灯。   听到他进来的声音,沈岁进突然开始有点心虚。   单星回抱着毯子,直接打着哈欠说:“我在沙发上睡,你安心睡。”   沈岁进心里其实有点失落。剧情跟薛岑说的不太一样,她说男的不是吃素的。但现在她觉得躺在沙发上调整好睡姿,已经像是沉沉睡过去的单星回,可能真特别喜欢吃素,还是就地出家的那种。   可能玩了一下午的冲浪,他累了吧。   沈岁进侧躺着,借着台灯的幽光,看见昏黄的光线,在他的眉骨的下方凹凼进去,又在他隆起的鼻梁上打出一片明亮的高光。光线在他的脸上,好像变魔术一样,仿佛他脸上的五官,都是神奇的光线所幻化出来的,让人有一种不真实感。   “你不睡吗?”他没睁眼,突然开口。   沈岁进差点吓得从床上跳起来。   他没睡啊?还有,他怎么知道她在看他?   单星回微微挑开一丝眼缝去看床上的沈岁进,肚子里可明白她刚刚一直偷偷看他了。   “我好像睡不着……”沈岁进嘀咕说。明明下午玩的那么累,身体的机能也已经在极度抗议它需要休憩,但神智真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在一个幽闭的私密空间,和他待在一起,以前也有过啊,怎么这回这么喘不上气呢?小时候她还经常去他的房间一起玩飞行棋和跳珠呢。   沈岁进不明白自己现在怎么了,她觉得身体已经和大脑分了家,并且在自己整个躯体里开始打架。   身体:还不睡呢你,想累死我啊?   大脑:别睡别睡,我的多巴胺在疯狂分泌,太旖旎太快乐了。   大约是见她真入睡困难,单星回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他一定是故意的,刚刚他身上盖着毯子沈岁进没注意,原来他上半身光裸着膀子,下半身只穿了一条宽松的短裤衩。   他从沙发走到床边,上身紧实的肌理,在幽暗的光线里像是流动的水流一样,性感又成熟极了。   沈岁进看呆了,压根没察觉自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瞧,是在发出某种邀请信号。   “你是不是想我和你躺在一张床上睡啊?”单星回特别自恋地说。   沈岁进语塞,大脑还处于宕机状态:“什、什么?”   单星回自顾自地拣了床上的一个单人枕,丢到离她位置稍远一点的地方,径直躺了下去。   “睡吧。”他说。   整张床因为他的重量,凹陷了下去,一起陷下去的,还有沈岁进最后残留的一丝理智。   她居然什么都没说,就默认了这种行为。   我靠,沈岁进你他妈出息了,居然和一个男的同床共枕!她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了一句。一转念,发现这个男的身份是她的男朋友,男朋友欸!好像这样也还算正常吧?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各种跳出来的小人在打架,沈岁进觉得自己的脑子乱到快爆炸,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疯掉的时候,一只沉甸甸滚烫的手掌,搭上了她的腰。   虽然隔着被子,但沈岁进一下就彻底安分了下来。有气无力的那种安分,不敢做出一丁点儿反抗,就这么默默地受着。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出什么反应。救命,她好想现在打电话给薛岑,向她进行场外求助!   薛大师,您和您男朋友睡一张床上,您们的关系到目前为止还十分纯洁,但您的男朋友突然把他的手放在了你的腰上,请问,这时候您会做出什么反应啊?   单星回像哄孩子那样,用轻柔哄腻的语气对她说:“乖,快睡吧。”   言罢,还轻轻搭了搭她的背。   好多了,手揽着背,比放在腰上让人觉得轻松。   沈岁进继续在脑子里揣测,如果是薛岑,她会怎么应对这样的情景。   想来想去,居然不知不觉地把手偷偷摸去了单星回的脸上。   她的本意是也想学着他,礼尚往来地搭在他的背上。但她发现自己和他躺的距离稍微有点远,他的背又宽又厚,自己的手还短,根本够不着他的背,于是干脆就四不像地把手搭在他的颊边。   这下可捅大篓子了,单星回一下凶狠地睁眼,眼睛都要泛出绿光,似笑非笑地问她:“我脸上有蚊子吗?”   沈岁进被问的愣住,整个人石化后又渐渐裂开。   淦,她明明是礼尚往来的示好啊!怎么他妈的成了给他拍蚊子?   单星回原本落在她背上的手掌,一下收紧,把她整个人带到了自己的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再不睡,我可要做奇奇怪怪的事情了。”--------------丽嘉   这题她会!薛岑教过她的,男朋友要是想对她亲亲抱抱,千万不能拒绝,这样会很扫兴。要装出一副娇羞的样子,期待地闭上眼睛就好。   剩下的交给男朋友去发挥。   于是她谨记薛大师的教诲,像只乖巧的兔子一样,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单星回呼吸一滞,低骂一声:“艹,要疯了!”   沈岁进的唇角露出胜利的笑容。   她可真能干,能把他逼疯呢。   单星回喘着粗气:“能把你该死的眼睛睁开吗?”   她哪儿学来的这些妖精手段?一副乖巧逆来顺受的样子,让人想就地撕掉她。   沈岁进无辜地睁开眼,迷茫地歪着脑袋望着他:“为什么不能闭眼睛?”   单星回把视线落在她脑袋后面的台灯上,不正眼看她,咬牙切齿地说:“沈岁进,从没发现你这么能耐啊?”   沈岁进眨了眨眼,好奇地问:“我平时很菜吗?”   单星回一点不留情面:“菜,菜死了。多吻你一下都要逃走。你他妈今天喝红牛了吧?胆儿这么大,一直在我面前撩。”   先是泳衣,再是睡裙,现在又是在同一张床上当着他的面闭眼,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挑逗和邀请是什么?   碰上这种情形,再克制能忍的男人,都该撕下人皮,露出狼性了。   沈岁进觉得他这句狠话,是对她的赞美。证明了薛大师的恋爱宝典可真是经典。她照着做,已经把单星回逗成了一只随时暴走的河豚欸!   看着她幸灾乐祸的表情,单星回心头的火彻底蹿了上来,卷起毯子,整个人翻身压在她身上,双手撑住她的两耳边。   气氛一下凝固了。   窗外的雨还是那么大,却没有雷声了,只有雨点无尽地拍打窗沿乱奏着。   沈岁进有点懊悔,她为什么刚刚要把窗帘全部拉上?室内仅有一抹微弱的灯光,把屋内的暧昧和旖旎烘托到了极致。   他动情地吻了上来。   柔软的唇瓣像雨点,轻轻落在她的眼皮上、睫毛上、鼻尖、嘴唇上……   这次的吻,和以往的都不一样,那是一种带着欲念,迫切却又隐忍的追逐。他像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样,不停用嘴唇去把玩她脸上拼凑起来的五官。   以前他吻她吻久一点,她会害羞,会逃避。但这次,她像一个不会冲浪的新手,一踩上冲浪板,彻底就被汹涌的海浪卷了进去,沉浮皆由着他人主宰,根本来不及思考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   不能就这么示弱下去,她得反击!   在他的唇,即将又一次坠落在她唇边的时候,沈岁进心中陡生出无限的勇气,从他的身下抽出自己的两只手,宣誓主权般把手圈在他的脖颈上。   喑哑地宣告:“单星回,我能耐着呢,不是只有你可以随意挑逗我。”   她也可以的。   并且马上付诸实践,直接用牙齿轻咬住了他微微滚动的喉结。   “嗯,能耐小姐,你打算一会儿怎么收场?”单星回轻笑。   已经收不了场了,沈岁进在心里骂说。   管他呢,反正她现在一点都不紧张,甚至想奴隶翻身做主人,把他那股嚣张的气焰打压下去。   以前薛岑当着自己的面,和游一鸣没羞没臊地互啃脖子,她觉得他们两个就是神经病。见过亲嘴儿的,没见过啃对方脖子啃得不亦乐乎的。直到她用牙齿摩挲在单星回鼓起的喉结上,她才发现自己原来也很迷恋这种感觉。   牙齿原来能感受到他身体里最轻微的震动。他每每爆炸欲裂地咽一下口水,沈岁进就像攻下了一座城池那样,轻咬着他起伏喉结,刺激着他绷到极致。   单星回实在受不住了,轻轻推开她,声音低哑:“嘶,别咬了吧?”   沈岁进:“你怕了啊?”   单星回:“不怕。我怕你等会儿会哭。”   沈岁进:“我有什么好哭的?”手指指腹温柔地匡着他的眉骨。   他的眉骨可真深邃啊,骨骼地势到这里,会剧烈地折叠进去。   单星回从鼻子里不断喷出热气:“我咬起来可不像你这么温柔。”   沈岁进不怕死地说:“那就试试啊!”   然后,他果真狠狠地咬了一下她的下颌,像咬一颗脆苹果那样。牙齿撞到她的骨骼,发出嘎嘣脆的声响。   沈岁进一下疼哭了,重重捶了一记他的背,抱怨说:“真咬啊?”伸手捧着自己的下颌揉搓,是真的疼。   单星回在她耳边呢喃:“坏透了你,跟薛岑学的吧?”   除了她,单星回还真想不出,谁能把原本小白兔一样的沈岁进教的,褪去乖巧的兔皮后,成了一只无往而不胜的大尾巴狼。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战胜他,这个人一定是沈岁进,并且打败他不用吹灰之力。   沈岁进报复地咬上他的肩,单星回急促惊呼:“还来?你今天是真不怕死啊?”   沈岁进咬住他肩上的肌肉,不肯松口。   单星回皱着眉说;“咱俩是不是养狗养久了,被博士传染了狂犬病,到处乱咬啊?”   沈岁进一下噗嗤笑了出来,“可能吧。”   两人互相追逐,玩的有点儿累,单星回就翻身从她的身上下来,静静地躺在她的边上,不许她再乱动。   这回沈岁进听话了,乖乖照做,躺在他的臂弯里,一动不动。   她说:“单星回,你是不是对我不感兴趣啊?”   单星回明知故问地反问:“你觉得呢?”   沈岁进心里其实有点失望。她以为,他们在刚刚那阵暧昧气氛到顶点的时候,会真的发生些什么。   她不介意的,真的。如果那个第一个和她尝试男女之间□□的人是他,她在很早以前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她会接受的。有些事情的发生,不一定是刻意的,而是气氛和时间都到了,它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但他好像一直克制着。她明明能感受到他刚刚的情动一点儿不比她少,但他却没有再进一步做些什么。   沈岁进有点不满地吐槽:“你比我胆儿小,我可比你勇敢多了。”   话里行间是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单星回特别无奈地说:“傻姑娘,我没你想的那么高尚。我自觉自己的道德标准并不高,甚至很多时候,从自己的利益角度出发,我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事情去做,我会规避很多我本不该规避的事情。但我们才十几岁,我不想你到了二十几岁、三十几岁,会因为十几岁的时候,所做的错误决定而后悔。”   刚刚是被咬痛的,这下却是被他说的心痛了。   沈岁进一阵无言,想反驳些什么,最后酝酿了良久,才吸着酸涩的鼻子指正说:“马上就二十了呀,还差几个月而已。”   单星回温柔地笑了下,宽掌摩挲在她柔软的长发间,安慰说:“时候没到呢,我不急,我会慢慢陪着你。等我们都足够强大了,能真正做出正确的决定,到那时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面对她的进攻,他忍的很苦,一度想丢盔弃甲,彻底臣服于她的公主裙之下。   但理智却在清晰地对他说:单星回,你不行,现在的你,还没有足够强大到能为她所向披靡。你瞧,下午一个迟柏霖,就让你节节溃败不自信了。人生的路那么长,她还会遇见那么多的人,你凭什么就觉得你是她最好的那个?在她还年少懵懂,没有任何恋爱经历的时候,你他妈如果是个男人,你就不应该稀里糊涂地欺负了她! 第73章   段汁桃开着车去首都机场接小姑子一家,单琮容则领命先去订好的饭店点菜。   下午快四点,段汁桃在机场出口接到了小姑子单琮玉和小外甥谢近泽。   小外甥的双满月是段汁桃带的,小家伙见了段汁桃,天生就喜欢亲近段汁桃,好像他还残留着婴儿时期的记忆似的。   段汁桃是伶俐人,这趟北京行,小姑子只带了孩子,没见着妹夫一起来,段汁桃就知道这里头有文章了。   段汁桃帮他们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放上后备箱,把准备好的两瓶矿泉水递到他们手里。   小近泽指着矿泉水瓶,奶声奶气地说:“舅妈,我比较喜欢喝果汁,不喜欢喝水。果汁甜甜的,我们小朋友都喜欢吃甜的食物。”   段汁桃笑了,心想小家伙的嘴可真灵啊,喜欢喝带味道的饮料。   单琮玉头疼的说:“这是哪儿呀?到了外面就别讲究这么多,有口水喝就不错了,喝水才健康。”   平时在家里,儿子被他爷爷奶奶宠成了个混世魔王,想要天上的星星,他爷爷奶奶都恨不得开着宇宙飞船去给他摘下来。单琮玉正愁公公婆婆每天给儿子榨果汁喝,惯着孩子从来不给喂水,渴了不是给买乱七八糟的饮料,就是在家鼓捣各种甜到齁的果汁。   七岁了,因为日常糖分超标,不管单琮玉有多精心带他半年去牙科诊所涂一次氟,谢近泽依旧是满口的蛀牙。好在马上就是换牙期了,单琮玉巴不得儿子那口磕碜的蛀牙,赶紧全换下来,在这期间她一定要牢牢盯住他,不让他多喝甜饮料。   由于带着孩子,单琮玉就坐在后排和孩子一起坐。   段汁桃发动汽车,驾驶技术有模有样的,让人一点瞧不出来她是才提了新车的新司机。   单琮玉笑吟吟地看着嫂子,问:“我哥这大忙人,国庆放假还在实验室呢?”   段汁桃从后视镜里看着妹子,心情愉悦地说:“没呢,你上北京来,他手头再重要的事都得放一边去。我让他先去餐厅点菜了,飞机餐不好吃,你们午饭肯定没吃好,咱们一会儿到了饭店就能直接吃饭。”   小近泽在后座哇哇大叫:“舅妈,有烤鸭吗?我说国庆要上北京玩,我同学让我来北京一定要吃北京烤鸭!”   段汁桃:“有有有,你舅舅这会儿肯定在饭店给你点大烤鸭呢!果木烤的,鸭皮又脆又甜,小朋友最喜欢吃了。”   小近泽拍掌叫好:“舅妈,你对我真好!我妈一直和我说,在我还是个小宝宝的时候,你老是抱我,对我特别特别好!”   这是琮玉把孩子教的好。一个好的家长,从不会让孩子在人情世故的冷暖里受到伤害,她会说好多美好的事情,去温暖孩子的童心。   孩子天真无邪的童音,说的段汁桃有些羞愧。   她搬出兴州这么多年,其实和这孩子是没什么太多接触的,就连逢年过节,她都没给过几次零花钱和压岁钱。偶尔从香港给他寄过去玩具和书,琮玉还死活要把钱打给她。   段汁桃给她汇过几次款,琮玉知道了她的卡号,只要段汁桃一买什么东西邮到兴州去,段汁桃的银行卡号就会入账一笔不小的数目。很多时候,汇的款都超过她买礼物的价钱了,弄得段汁桃很少敢给小姑子家正经买什么东西。   “谢宣国庆要值班呐?怎么不跟你们娘俩一起上北京来?”段汁桃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着,实际上眼睛已经偷瞟后视镜里的琮玉了。   单琮玉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嗯,十一他单位得派人值班,今年轮到他了。”   段汁桃抿了抿嘴,没继续追问下去。   印象中,琮玉是不怎么喜欢打扮的。当初和谢宣谈恋爱的时候,段汁桃去裁缝店给她裁两身花裙子,都没怎么见她常穿,更别提搽口红和化妆了。   后视镜中的琮玉,三十出头的年纪,烫着风韵十足的长波浪发型,气质妩媚天成。尚是年轻的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就连口红的颜色都是娇嫩的粉红。   女为悦己者容,段汁桃太明白这个道理了。   以前单琮容和她分居两地,她才没心思捯饬自己,每天侍奉公婆煎药熬药蓬头垢面的。一年到头只有单琮容回来的那段时间,才把自己收的像个人,确切的说,是把自己收拾成了一个会搽点香粉的女人。   琮玉原本不爱打扮,现在这样注意她自己的妆容和穿着,段汁桃不是觉得不好,生活需要精致没错,但她怕琮玉性情大变其实是内有乾坤……   作为嫂子,公婆不在了,自己就是琮玉的家长。长嫂如母,段汁桃决定晚上和琮玉睡一张床,好好和她谈谈彼此的这些年。   在烤鸭店吃了烤鸭大餐,小近泽坐在车里回家属院的时候,还意犹未尽地描述着片烤鸭师傅高超的刀工,说师傅的刀像奥特曼胸口的激光,能把那么大一只烤鸭大卸八块,片成薄薄的小片,让人一口一片,吃的停不了口。   小家伙在外面实在太兴奋了,这让段汁桃想起了儿子单星回小时候,好像所有的男孩子,十岁以前都是这么让人头疼。   就连大文豪鲁迅,都时常在和友人书信中各种吐槽儿子,比如:我希望他快过二十岁,同爱人一起跑掉,那就好了。   好像每一个家长对孩子的期望都是:能不能再多睡一会儿?睡着是天使,醒着是魔鬼。   每个家长最害怕的事:孩子放假;最高兴的事:孩子开学。以及家长最大的梦想:孩子赶紧跟爱人跑掉吧,拜托!把我孩子接盘过去吧,恩人,我真的会谢!   大概谢宣在家经常亲自动手为儿子洗澡,等到晚上单琮玉要给儿子洗澡的时候,小家伙在床上蹦蹦跳跳,就是不让妈妈把他抓着,还十分淘气地叉腰说:“爸爸说了,男孩洗澡,女生要避开羞羞!”   死活都不肯去卫生间洗澡,气得单琮玉只想把小屁孩的屁股脱下来暴打。   无奈,作为家现存中唯一的男丁,单琮容只好笨手笨脚地去给小外甥洗澡。   单琮容一边给小外甥洗澡,一边被小外甥泼的满身是水。   家里没有小孩专门的洗澡盆,单琮容就把他拎到浴缸里。   都说外甥像舅舅,看着小家伙天真无邪地在浴缸里用小脚丫拍打着水花,单琮容一时老泪纵横。   儿子小时候也是这样吧?真可惜,他从来没给儿子洗过一次澡,儿子好像突然就长这么大了。   成长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等他追悔莫及的时候,儿子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   单琮容很少在人前落泪,却在小外甥面前哭得像一个孩子那样。   小近泽歪着小脑袋,好奇地说:“舅舅,你怎么哭了呀?你的眼睛也要洗澡吗?”   单琮容一下被他的童言童语逗笑。   今晚他的任务艰巨,不仅要给小家伙洗澡,还要肩负起给小外甥□□的重任。段汁桃拉过他到一边,悄悄地说:“你发没发现琮玉变了?”   单琮容丈二摸不着头脑:“变了?没啊……”   段汁桃掀了白眼,觉得他不开窍,“你眼睛白长脑袋上了。你亲妹子变漂亮了,喷香水、烫头发、化妆、穿高跟鞋,这几样,琮玉以前哪一样都不喜欢。”   单琮容后知后觉地点点头:“是更有精气神了。”   段汁桃觉得同他讲这些简直鸡同鸭讲,指望他一个大男人去发现这些细节,比登天还难吧!   夜里,指导单琮容哄好了孩子,琮玉才转回了客房,躺在床上和段汁桃闲话家常。   嫂子为什么要和她一起睡,琮玉心里有数。   她嫂子虽然文凭不高,但人特别机灵,什么事一点就透。她是嫂子养大的,身上有什么事儿,根本瞒不住嫂子的眼睛。   琮玉开门见山地说:“我和谢宣没吵架,他是真值班来不了。他们单位每个科室,每年长假都得轮着值班,今年刚好轮到他们科室。”   她像小时候那样,会在段汁桃劳碌了一天之后,贴心地为段汁桃捏捏肩。   “嫂子,有些话,我从来不敢对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说,就连我哥我都不会说。但你,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对我最亲的人,我对你没有保留。听了我后面的话,你可能会觉得我大逆不道,特别不像话,但我这颗心一直悬着很久了,实在没有发泄的口子了。”   段汁桃盘腿坐在床上,心如擂鼓,但是面上却装的十分镇定,甚至用那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说:“你嫂子能扛事儿,什么事我都能受得住,你说吧。”   单琮玉咽了咽口水,“嫂子,你有没有在婚姻里开过小差,走过神儿?”   段汁桃的心咯噔一下,不说话了。   “我和谢宣这半年相处出了点问题。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不过我突然就心不在焉了。今年是我们认识的第十年,结婚的第七年,俗话说的七年之痒吧,还是来了。”   单琮玉披垂的头发,时不时蹭到段汁桃的肩窝里,段汁桃此时内心大为震撼,一点儿感受不到身上的痒痒。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琮玉说,“是我们单位新来的一个男同事。比我小六岁,大学刚毕业没多久。他知道我有家有室有孩子,但他还是和我表白了。我能怎么样呢?我是他的直属领导,工作中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起初我对他一点都不动心,但每天在同一间办公室呆着,我开始渐渐会注意自己今天穿的衣服是不是能显年轻一点,又或者我的发型,有没有赶上新潮。我从来没对他说过除了工作以外的事,私下也没和他有过什么交流。但我知道,我就是变了。谢宣很好,甚至这么多年,每天晚上都会削一个苹果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我觉得好对不起他,心里很难受。为此,我还偷偷去看心理医生了,心理医生问我有没有把那个男同事假想成过性幻想的对象,我点了点头。医生说我这应该是属于精神出轨了,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是成年人的世界,被允许的‘开小差’。真的是这样吗,嫂子?”   琮玉太苦恼了。   平心而论,无论是公公婆婆,又或者是丈夫,都对她特别不错。甚至连孩子她都不用自己带,一直交给保姆。谢宣这个爸爸,比她这个妈妈都当的称职。他会给孩子洗澡、擦屁股,她不会。   很多时候,她把孩子视作一个玩具,以旁观者的姿态,观摩着这个时刻易怒的玩具,觉得他好玩。但玩的时间稍微久了一些,就会觉得腻。   明明爸妈和哥哥嫂子这么疼爱她,给了她很多爱,但她好像没办法把这种无私献祭式的爱,传递给自己的孩子。   她是自私的吧?她不是好妻子,不是好妈妈吧?   琮玉越想越自责,最近总是没由来的情绪沮丧。偶尔心里闷到实在透不过气的时候,还会在脑子里生出一些极端的想法。   她觉得自己好卑鄙好龌龊,明明生活中的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值得珍惜,但她却一点提不起兴趣去好好拥抱它们。   段汁桃静默了很久,一直在肠子里组织语言。   她知道,自己绝不能把话给说重了。   如果单琮容知道这些,以他老古董的那套,没准还会打琮玉一巴掌。单琮容和他爹都是极其专一的人,老单家绝对不能出一个对婚姻生有二心的种儿。   段汁桃顿了顿嗓子,安慰说:“琮玉,嫂子念书念的不多,文化水平没你高,说的话可能土了点,但希望你能听进去。咱们人呐,为什么比其他的动物,鸡啊鸭啊鹅啊高级多了?就是因为咱们有七情六欲。不仅咱们大人有七情六欲,小孩儿也有七情六欲。可小孩爱闹脾气,满大街都是为了一根冰棍、一颗糖赖着不肯走的小孩儿,真是就是闹的满地打滚。他们是孩子,还小,克制不了自己的七情六欲。他们是直肠子,大脑处理不了太多复杂的选择,看见什么东西,就一定要,并且不达目的不罢休。可咱们是大人呀,成年人的欲望很多。对钱的欲望、对男女的欲望,这些统统都是作为人,最真实最直接的感受。但嫂子觉得,咱们女人有时比男的更成熟更有分寸,别人都说咱们女人特别伟大,你瞧生孩子的十级阵痛咱们都能应付下来。你也长到三十几了,是一位有学识的成熟女性,嫂子特别相信你,你绝对能控制、处理好这些最常见的欲望。你是琮玉,是我一手带大的妹子,你才不坏呢,你是我眼里最好的妹子。再说,咱们女人享受的就是男性的追捧啊,这说明咱们有魅力!处理好了,也没什么,就当一阵风飘过去,咱们日子照样过。”   单琮玉的眼眶微热,嫂子永远都是这样,她有一颗极会宽慰人的心,善良并且包容。   琮玉重重地点头,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第74章   虽然傍晚下了一场暴雨,但七八点的时候,路面就完全干透了。   沈岁进和伙伴们从海鲜楼吃完晚饭出来,漫无目的地在三亚的街头逛着。   这里的热带水果特别多,芒果、番石榴、榴莲、菠萝蜜……街头路边,随处可见劈椰子、削椰子的商贩。三块钱一个椰子,保管你喝椰子水喝到饱。   路过一家水果摊,沈岁进神奇地看见当地人把半生不熟的新鲜芒果片蘸着辣椒面吃,他们还会用荔枝蘸酱油吃。   不仅沈岁进感到惊奇,单星回他们也都看直了眼,觉得水果和这些诡异的佐料搭配,在口腔里的威力堪比爆炸的跳跳糖吧?那能好吃吗……   纷纷伸着脖子在水果摊前张望一阵,最终还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尝试。一群人惜命的很。   不过水果摊边上的清补凉倒是一看就很解暑,口味绝对差不了。   清补凉里面有各种水果、银耳、莲子、薏仁米,还有Q弹的各种类似椰肉的小玩意,汤底是现榨的椰奶,入嘴冰冰凉凉的,大家吃了海鲜原本肚子都已经装饱了,没想到清补凉这么好吃,人人喝的一碗见底。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是风和日丽的一天,沈岁进舔了舔唇边甜丝丝的椰奶汁说:“明天我们要不要出海看日出?我爷爷有一艘小艇,我们还可以出海钓鱼。”   薛岑突然来了兴致,说:“这附近有好多的岛屿啊,咱们要不干脆开着游艇去岛上野营?在海岛上露营,一定特别刺激。现在已经快晚上九点了,还能买到帐篷吗?”   游一鸣:“岑岑,户外蚊虫很多吧?你不是最怕那些东西吗?”   薛岑忍不住吐槽说:“我们来的时候不是买了很多的驱蚊水和清凉油吗?这些东西可不是白买的。”   陆威:“我去山上露营过,在海岛上还真没试过。我要不要先写一封遗书,给我妈寄过去啊?”   沈岁进掐了一下他的胳膊,想把他的臭嘴给捂死,“你这人就不能说点吉利话啊?不会说话就少说。”   单星回:“去码头那边逛逛吧。沈校长说那边有渔具店,附近肯定还有其他商店的,我们去看看。出海钓鱼的话,也得去那边买饵料。”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塞进一辆出租车里,司机一点不怕超载被交警抓住。这会儿是国庆放假,断人财路天打雷劈,又是大晚上的,交警也就没那么勤快出来查岗。   来海鲜楼吃饭的时候,出租车里,薛岑挤在游一鸣的腿上。现在回去了,沈岁进怪不好意思地说:“这回换我和单星回挤一块吧?他们几个男的骨架太大,光是坐着头都要顶到车顶了,两个人叠着坐肯定坐不下。”   薛岑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姑娘是开窍了啊?直接都上单总的腿上坐了。   沈岁进有点不好意思,今晚自己穿的是短裤。单星回穿着尼龙料子的沙滩裤,两个人坐到出租车的座位上,短裤能遮挡的部位就更少了,这意味他们的肌肤接触面积,也就更大了。   沈岁进别别扭扭朝他腿上一坐,马上被他的腿毛扎的嚷了出来:“救命,单星回,你腿上的毛怎么跟涮碗的钢丝球一样啊?怪扎人的。”   单星回凶恶地掐了下她的脸颊,让她在车上安分一点别乱动。   陆威不屑地说:“这叫爷们儿!你们女的不懂。像洋毛子一样,胸肌上都长满毛,那才叫雄性魅力!”   沈岁进咂嘴说:“啧啧,这是退化成原始的猴子了吧?你干脆脸上都长满毛得了,直接能上马戏团耍杂耍去,肯定能成为马戏团的台柱子。”   陆威:“你丫儿和单星回一起之后,这嘴是越来越毒了。他怎么不教你点好的呢?原来多文文静静的一小姑娘啊,单星回,你赔我沈岁进!”   单星回给他丢了个白眼,侧目看着他,“注意措辞啊,什么叫你的沈岁进?”   陆威吹胡子瞪眼:“你俩就合起伙来欺负我吧!小心我离家出走啊?不跟你们玩儿了。你们两对要多狗有多狗,光欺负我一个单身汉。坐个出租车都要轮流在我面前秀恩爱,我招谁惹谁了!”   沈岁进连声敷衍地说:“嗯嗯,回北京我也给你找个媳妇儿哈!可不能委屈了我们威威,一定得给他找个大美女,身材前凸后翘,最好学习成绩还比陈珍妮好!”   哪壶不开提哪壶,又扯到老黄历陈珍妮身上了。   果然单星回下一秒就损他说:“欠下的债迟早要还的。你自己说,你初中那会儿谈了多少个女朋友?我和沈岁进嫌弃过你在我们面前黏黏糊糊吗?我和沈岁进,我们才哪儿到哪儿啊?刚谈才仨月不到,我们还忍了你两年呢!你就好好给我受着,最起码受够剩下的一年零九个月。”   薛岑来劲了,心血来潮地要给他介绍女朋友:“要不你上我们音乐学院转转?我们整个学校遍地是美女。隔壁舞蹈学院也不错,姑娘们各个儿万里挑一的好身材好脸蛋,那些星探,有事没事还上我们这几所高校附近转呢。你看上哪个,我看看能不能帮你要到联系方式。”   陆威有点颜控,历任女朋友的审美标准非常统一,无一例外,全都是薛岑这样身材火辣的明艳系大美女。稍微清汤寡水一点的,就对不上他的口味,他连正眼都不瞧一下人家。要不沈岁进这样淡颜系美女,他这么多年一直脸盲呢。   陆威满口说:“好啊好啊。越漂亮越好,小爷我又不是养不起。”   游一鸣想起来那天晚上在校园里,看见陆威捧着一箱子的书和一个女生在校园里走,问道:“陆威,你是不是在追一个姑娘啊?可别脚踩两只船。你不是说前阵子刚收拾了沈岁进他们系的一个渣男吗?”   陆威简直莫名其妙:“谁他妈追姑娘啊?再追,老子就是狗!上一段感情当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刮风下雨的给前任送早饭,骑自行车接送她上学,还不是把老子给踹了!打死我也再不追人了,死活追到手的,一转头,人家就跟前任复合了。敢情拿我当他们感情的润滑剂,小插曲呢!”   沈岁进没想到还有这一出,陆威这么没羞没臊的人,倒是一点不遮掩,直剌儿当众交待了上一段的感情经历。   游一鸣:“不对啊,就前两个星期,我还看见你在学校送一个姑娘回宿舍呢!我看你跟她聊的投机,就没好意思上去打扰你们。”   “谁啊?”陆威自己都忘了,“谁他妈又去当舔狗,做这种蠢事?”   电光火石间,瞬间发觉自己被打脸。说的是陆之瑶吧?   “哦,确实有这回事。但那天,我是去帮沈岁进打狗去了。她们系那个刘哲,别提多伪君子了,简直恶心死了,一点儿不禁查。单总忒烦他,他还一个劲儿的用小号加沈岁进的Q/Q,他还不知道沈岁进的Q/Q号,平时都是单总帮着挂机。这孙子,其实是有女朋友的,还在外头成天聊骚这个聊骚那个,刷存在感。那天我给他女朋友通风报信,让她去食堂捉奸。刘哲这孙子,那天约了陆之瑶在食堂见面,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约陆之瑶,也是因为想从陆之瑶的嘴里打听沈岁进的消息。陆之瑶无意间让刘哲知道,她和沈岁进其实关系还挺近的。我打听了,刘哲这人其实挺花的,交往的历任女友,非富即贵。他这会儿不是在央视实习吗?据说还是他前女友家里帮着介绍去的。前女友家里出了事,火速就和前女友撇清了关系,对新闻系家境条件还不错的小学妹下了手。谁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这不还有沈岁进背景这么牛叉的小小学妹,刘哲这垃圾就跟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臭苍蝇专找肉叮呢!”   洋洋洒洒一大段,简直把刘哲的祖坟都骂的要七窍生烟。   单星回忍住不为兄弟点赞。哥们儿够意思啊!在沈公主前面,彻底把这跳梁小丑的形象打入十八层地狱,永无翻身的可能了。   沈岁进抓住了重点:“所以那天……你是送陆之瑶回女生宿舍?”   薛岑:“你他妈这么气愤,怎么感觉刘哲死皮赖脸缠着的,是你的女朋友啊?”   陆威:“这种人,谁听谁火,谁都想上去踩他一脚。别说他今天缠着的是我兄弟的媳妇儿,缠着的是一个陌生良家妇女,老子都要上去给他两拳!狗东西,披着人皮,不干人事儿。听说被他分手的那个央视前任,都得抑郁症休学了。”   沈岁进有些后怕地说:“你一说这事,我还真想起来了。中文系,就陆之瑶她们系,之前是有一个学姐抑郁症在学校要跳楼来着,后来被救了下来没跳成,但是休学了。这人,不会就是刘师兄的前女友吧?”   陆威:“要不说刘哲是个混蛋呢!专挑谋财害命的事干。这种人,年年拿奖学金,在小学妹面前表现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实际上背地里臭水沟都比他干净。谁知道他为了名利,暗地里都做了些什么勾当!陆之瑶这蠢货,还在那儿‘刘师兄’长,‘刘师兄’短呢。”   这叫借题发挥,刚刚沈岁进也还喊刘师兄来着,连带着把沈岁进都嘲讽了一下。   单星回现在他妈的简直想亲死他的威威大宝贝,给兄弟的情敌抹黑,威威实在是太给力了!   沈岁进不知不觉间,改了口:“那刘哲那天,没欺负小陆什么吧?”   陆威:“放心吧,有我在呢,哪能让一个垃圾得逞啊!”   薛岑:“我的天,威威,你这话说的,我怎么觉得你跟看上陆之瑶了一样?别,千万别啊!我可太讨厌这女的了,脑子缺根筋,心眼少一窍,跟个粗鲁的木头人似的,你可千万别着了她的道啊!不然我跟你是真没法玩。每回出来聚,你要是带上这女的,能把我给直接气厥过去!”   沈岁进马上为陆之瑶正名:“其实小陆也没那么差。顶多她说话做事直了点,但人不坏。相处时间久点,知道她的性格,就好了。”   薛岑爱答不理地说:“我可没那闲工夫和她处,什么人呐!才见第一回 ,就专盯着游一鸣看。”   掐掐沈岁进的大腿,提醒她:“你忘了,那天在酒吧,她后来还一直盯着单总瞧呢!一直绞尽脑汁地想跟单总搭话,把你都晾在了一边。你那天不是还挺生气吃醋的吗?”   沈岁进马上红了脸,给薛岑瞪眼:单星回在这呢,你在瞎说什么啊?   单星回听见了,耳朵都立了起来,笑的很是得意,“是吗?那天沈岁进就吃醋了啊?”   嘿嘿,看来沈小姐也很早就对他动心了啊。   沈岁进涨红着脖子说:“单星回,不知道你腿毛扎人啊?别乱动!”   陆威赶紧撇清关系:“我看上她?我没疯!土妞还扎俩□□花辫儿,穿那种假丝不透气的连衣裙,还是我最讨厌的荧光橙色。她不知道她黑吗!荧光橙简直把她衬的跟非洲难民一样。还有,她穿凉鞋还穿到脚踝的白丝袜,他妈土死了。我要是瞧上她,你们记得直接把我送精神病院哈!”   陆威吊儿郎当地说着,众人却觉得画风隐隐不妙。   哪个男的,会对一个女的穿衣打扮细节,那么上心啊?连人家穿什么颜色、什么材质的裙子,什么颜色丝袜,都记得一清二楚。这女的不是入了他的眼,是什么?   为了一个不在场的人,众人还能聊的热火朝天,一群人简直闲的蛋疼。   出租车司机一到目的地,就赶紧赶他们下车。这群年轻人就像嘈杂的乌鸦一样,可真能聊,这一路,车里就没消停的时候。   九点半,渔具店还开着,但是附近一排不少的商店都打烊了。   晚上海岛的蚊子多,渔具店的玻璃大门紧闭着,老板差不多也准备开始收拾柜台打烊了,几个年轻人进门的说笑声,让老板从柜台后面钻了出来。   老板眼尖,一看沈岁进就觉得面熟,问她说:“老沈是不是你什么人啊?”   沈岁进点头,笑着说:“他是我爷爷。”   老板面上的法令纹笑得凹陷了进去:“我眼力真好。你和你爷爷的鼻子,还有上唇的形状,真是一模一样。老沈最近没来,他上哪儿去了啊?本来基本上天天来我这报道。”   钓鱼的人都瘾,无论刮风下去,只要不是极端天气,钓鱼这件事永远风雨无阻。   坊间还有传闻,一个男的要是爱上了钓鱼,那么这个男的基本下半身就废了,他再也没心思整床上那些事。钓鱼人的脑子里,每天就是鱼啊鱼,今天风向怎么样,该上哪里打窝钓鱼。   沈岁进趴到柜台上和老板聊天:“我奶奶住院了,我爷爷这十来天在医院陪护呢。老板,你记得我爷爷平时都买些什么饵料吗?”   沈校长可是这里的大客户,忘了谁都不能忘了沈老板的喜好啊。一根进口鱼竿三万块,小岛上很少有顾客的消费能力这么强,老板专门替沈校长从德国找了好几把顶尖货,平时沈校长要的钓鱼饵料也是最好的。   老板给沈岁进抓了一把红虫放在保鲜盒里,问她:“明天去钓鱼吗?”   沈岁进:“是啊,准备出海呢。我爷爷他的船就停在这附近的码头,我还得去找一个会开汽艇的老手,帮我们开船。”   老板:“我有电话啊,我给你找找。你临时去码头找,他们不一定有空接单,很多游客都是提前约好的。这会儿国庆长假,游艇的生意好,他们其实不太喜欢接散客的单子,那种一批一批报了团的最好,时间点安排的非常顺,拉完一批,下一批就能接上。”   单星回在渔具店里转了一圈,发现老板还有卖帐篷,问道:“老板,你还卖露营的东西呢?”正好他们打算明天上海岛露营,干脆就在这一起买了。   老板说:“你们是打算露营,还是就打算买个帐篷在沙滩上遮阳啊?露营的话,如果去海上小岛,晚上风大,你们得买好一点的。我外面摆着的,都是卖沙滩游客的,质量没那么好,不扛风。如果就在陆地上露营,闹着玩的这种,我外面摆的帐篷,就够你们用。”   老板人也太实在了,还知道因地制宜,给他们推荐不同档次的帐篷。   沈岁进十分信任地说:“我们准备找个人把我们开去适合露营的小海岛上,那就买质量好一点的吧。我们五个人,一个帐篷睡的下吗?”   陆威可太感激沈岁进了,没把他给撇下。他们两对,一对住一个帐篷,难道让他一个人单独住一个帐篷啊?万一海岛上晚上闹鬼呢?   老板让他们在外面等等,好货他一般收在里头的仓库里。   “别说五个人,八个人睡不成问题。快三米的大帐篷,你们去岛上搭,可真得好好找块空地。记住,千万不能扎海滩上啊,海水涨潮可不是开玩笑的。你们要是把帐篷扎沙滩上,没准晚上睡觉鲨鱼都能游到你们身边,把帐篷给一口撕裂掉。”老板一边往里面走,一边吓唬他们。   真应了那句好货不便宜,老板从里面拿出来的帐篷,一个要两千块。沈岁进大概没物价观,毕竟一个冲浪板都六千八了,还觉得很划算呢,掏钱就特痛快。反正回去还可以找沈老师报销。   老板说:“本来还想送你们几个睡袋,但是这会儿天气还热,你们应该用不上,我就多送你们一张防潮垫,晚上睡觉能踏实点。”   又在玻璃柜台里面翻出一个红皮笔记本,在夹页里抽出了一小打名片,认真找了两下,干脆就用自己的座机给名片上的人打电话。   老板帮他们联系好了船长,问他们明天想几点出海。   沈岁进和他们商量了下,觉得既然都露营了,那看日出可以安排到后天早上,明天早上就不用早起了。   “十二点吧?今天有点晚,我们还得去收拾收拾,午饭我们早点在岸上吃了,顺便去趟超市买点露营的食物和水。”   老板和船长约好了时间,还特地嘱咐他们:“商量好了是两百的来往费,你们到时候再买一包烟给船长备着,这样船长能高兴点。在海上,不会开船的人,生死可全由船长说了算。船长白天把你们送去岛上,把汽艇开回来,第二天上午再去把你们接回来。他带你们去的岛,其实也不是无人岛,岛上住了个鳏夫,你们别瞧他邋遢,其实是个好人。那人是我们同宗族的远房亲戚,因为年轻的时候经历了些事情,心死如尘,就一个人跑去那个岛上了。他住在岛上的石房子里,你们要是在岛上真碰上什么事儿了,就去找他,他会帮你们的。”   说的岛上那个人好神秘,沈岁进他们都有点迫不及待想去海岛上,会一会那个寡居的海岛主人了。   说主人不过分吧?反正那海岛,也就住了他一个人。   住这附近的人,几乎人人都知道那座遥远的海岛上,住着那么一个心如死灰的人。他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小伙子,被孤岛的海风吹了几十年,吹成了一个蓄起长髯的邋遢大叔。   *****   第二天,果真像天气预报说的那样,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船长嘴里叼着烟,头上戴着一顶有点朋克味道的大草帽,早早就在码头的小汽艇上等沈岁进他们。   这艘汽艇,当初他可是亲眼见证沈校长,从当地一个做海上旅游开发的团队手里买下的。那个团队资金实力不太雄厚,海上的项目开发了一半,后续资金没有持续跟上,整个团队就黄了。   沈校长那会正好爱上钓鱼,就低价买下了这艘几乎全新的汽艇,时时出海去钓鱼。船长当时也馋呢,可惜家里经济账一直是老婆在管,就不让他买。   没想到两年后,他还是开上了这艘船。哈哈,船长特别稀罕这艘汽艇,觉得和它真是特别有缘分,所以开船的时候也特别用心。   一连在海上行驶了一个半小时,沈岁进他们不知道,原来坐汽艇是会全身被海水打湿的,每个人都成了落汤鸡。   薛岑出发前,还特别用心地花了一个多小时化了个美美的妆,没想到这会儿全白瞎了。   比成为落汤鸡更难受的是,每一个人经受了一个多小时的海上颠簸,胃里几乎都有点翻江倒海。   连酷爱户外运动,长骑半个月公路赛车的单星回都有点顶不住了。   一下船,沈岁进和薛岑就互相勾肩搭背地找了个岩石壁,在那儿痛痛快快地吐。   一边吐,一边呕说:“我们脑子是被驴踢了吧?好好的沙滩不玩,跑这来遭罪?”   岩石后面传来当当的凿壁声音,吓得她俩一时连吐都忘了,惊惶地大叫:“单星回、游一鸣——”   两人真是跑的比海里的飞鱼都快。 第75章   沈岁进和薛岑跑的连鞋都快掉了,气喘吁吁地停在他们几个男的面前。   单星回正从汽艇上卸行李,见沈岁进跑的面红耳赤,问:“怎么了你们?”   薛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啊,吓死我了。我们俩在那块大岩石那里吐,那岩石背后长了鬼啊?跟嫌弃我们吐在它身上似的,一直铛铛铛的发出凿壁似的抗议声响,把我们俩吓的够呛。”   船长单脚踩在船头,从汽艇上拣行李递给陆地上的单星回,嘴里叼着的烟快燃尽了,随意弹在了沙滩上。   船长笑得面上风吹日晒的褶子都泛起了涟漪:“那是老许在凿生蚝,不是岩石上长鬼了。”   “老许?”众人面面厮觑。   “就是老许啊。这岛上除了他,还能有谁?”船长拉开嗓子朝着巨岩那个方向喊:“老许,出来,我给你送了几个孩子过来。”   名叫老许的男人,早就听见他们一行人在岸边说话了,悠闲地从岩石背后露出了半张脸。   老许冲船长扬了扬手里撬生蚝的螺丝刀,并没有开口说话。   沈岁进躲在单星回身后,悄悄地跟他嘀咕:“这人看着是真有点邋遢。他穿的是白背心吧?几百年没洗似的,都黑成了这样。还有,他怎么不剃胡子呢?居然还给胡子在下巴下面绑了一个小辫儿。他是不是这么多年没剪过头发啊?”   沈岁进从来没见过一个男的把头发留的比女的还长,那长度都快到腰了吧?   船长重新掏出了一包新烟,是他们刚刚上汽艇的时候塞给他的。   船长说:“你们把这烟送给老许,让他晚上照顾着你们一点。”   沈岁进:“不行,这烟是给您买的,您得收。”   其实肚子里想起的是渔具店老板的那句:在海上,不会开船的人,生死可全由船长说了算。   船长不要烟哪儿成呢?这包烟,就是他们五个人的生命保险。   船长让她别客气:“老沈平时对我们都挺客气的,有时候钓的鱼吃不完,他还在码头给我们分了。他钓的鲷鱼总是特别大,不卖给酒店,就兴送我们这些码头上找活儿的闲人。”   沈岁进听了,这才放心地把烟收回来,还甜甜地说了句:“您明天来接我,我们要是钓上大鲷鱼,我们也送您!”   那个老许看着不太好接近的样子,沈岁进捅了捅单星回的腰窝,给他使了使眼色,低声说:“你去送给那个许叔叔吧,我有点怵他的模样。”   刚刚他可是把薛岑和她吓得不轻,到现在脚底都有些发虚。   船长笑得前仰后翻,撑腰说:“你们还得感谢老许,你瞧瞧,没他这一出,你们还吐的云里雾里呢!这会儿是不是不吐了?”   这么一说,还真是!   沈岁进和薛岑互看一眼,发现此时胃里居然太平极了。   船长帮忙把他们的行李全部卸了下来,稍稍嘱咐了几句,就开着汽艇返程了。   单星回拿着一包烟,换回来小半铁桶的生蚝。   薛岑伸脖子往铁桶里看了一眼,说:“就是这玩意儿刚刚吓的我们啊?老许送我们这个,我们也不会做啊,生蚝该怎么吃?”   沈岁进伸手捏起铁桶里的一片生蚝肉,啧啧说:“真大真肥,快赶上我在法国吃的生蚝了!法国人吃生蚝,在上头挤点柠檬汁,一口一个。”   薛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上上下下地摩挲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说:“这玩意生吃,不会闹肚子吧?我妈从来不让我吃生的海鲜,说是有寄生虫。有一年我和我爸妈去潮汕旅游,当地人有一道菜是鱼生,就是淡水鱼切薄片蘸酱料生吃,可把我们仨吓得够呛。”   陆威:“这世界还有广东人不敢吃的东西吗?不过生蚝我也不敢吃,一吃我就闹肚子,保准拉个两天两夜没跑。”   他们都有点拒绝吃生蚝,沈岁进把目光抛向单星回,“你拎回来的,你得吃啊!”   单星回:“你们这群怂货,就不能烤着吃吗?香港很多烧烤摊和酒吧里都有烤蒜蓉生蚝这道菜,卖的特别俏。香港人太喜欢吃生蚝了,配啤酒,一次能吃一打的生蚝。要是有点名气的烧烤摊,稍微去晚点,都吃不上生蚝,早就卖光了。”   沈岁进:“荒郊野岛,哪儿来的蒜蓉啊?”   单星回指了指远处依旧在岩石缝里撬生蚝的老许:“一会我去问问他。不过咱们还是得快点选个地方扎营,要往地势高的地方走,再去老许那儿借点淡水。”   薛岑觉得自己脸上的妆这会儿一定糊的特别狼狈,自告奋勇地要去跟老许借大蒜,“我去吧,我跟着去老许家,顺便去他那儿洗把脸。脸上妆跟油画似的,热化了,一点儿不透气。”   游一鸣自然跟在薛大小姐后面做小尾巴,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薛岑踩着尖锐的岩石块蹦来蹦去,别看老许站的地方不太远,要想在乱石中间穿行,还真得注意点脚下的功夫。   薛岑和游一鸣费了老大的劲,才到了老许的身边。   老许依旧自顾自地砸生蚝,眼睛突然落在薛岑的脚边,喊她让一让。   薛岑小心翼翼地从脚底的这块岩石上跳开。   老许弯腰捡起一个大海螺说:“你的运气真好,这是我捡过个头最大的猫眼螺,就吸在刚刚你脚下的岩石上。”   老许让她把猫眼螺也带回去,水煮一下就很鲜。   薛岑:“许叔叔,您家里头有大蒜吗?我们晚上想做蒜蓉生蚝,盐和油我们带了,但是大蒜我们忘带了。”   老许把自己的长发辫子甩到身后,说:“不远,就在坡上。大蒜我房子前面种了挺多,不过我才刚出来,刚刚撬的生蚝送给你们了,我得再撬半桶回去,不然我的晚饭没着落。”   薛岑点点头,累的拉着游一鸣就地坐了下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老许不停变化着位置,到处找生蚝、撬生蚝。   海边的岩石上有许许多多的小爬虫,很奇异,居然没有讨厌的蚊子。不是说海边的花腿蚊子最毒吗?   可能是这会儿被太阳曝晒的日光乾乾,蚊子这东西见不得光,它们就不出来作怪了。   岩石上,蚂蚁搬家一样不停行走的爬虫,让薛岑屁股刚坐了下去就弹了起来。她最怕这些虫子了,虽然对人类没有什么杀伤力,但是多腿的昆虫总是让她从心底里感到恶心,于是她干脆坐到游一鸣的人肉坐垫上。   老许撬生蚝撬的很专心,大约这海岛上的物产资源,平时全部只供应他一人,便供大于求。才十来分钟,老许就撬到了大半桶的生蚝肉。   在老许撬生蚝的时候,薛岑的脑子里不由回荡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还是最慷慨激昂的那段,铿锵有力十分激进。   是什么让一个精瘦的男人,独自在这孤岛上,伴海为生了半生?   老许因为常年暴晒在海边强烈的紫外线下,使他看起来,比他真正的年纪苍老了许多。据说老许才四十五六岁,他从二十岁的时候,就搬到这岛上住了。二十几年来,除了每隔半月去岛外采买点生活必需品之外,老许就从来没离开过这座岛屿。   可能因为这辈子没有结过婚,他整个人就十分邋遢,不太注重自己的个人形象。   虽然他很邋遢,但薛岑从他的骨相上看的出来,年轻的时候,老许应该是个浓眉大眼系的大帅哥。   老许撬好了今天的晚餐,直起腰,用手指卷了卷下巴上的胡子辫子,朝两个人叠坐在一起的年轻呼喊:“跟上,现在回去了。”   薛岑想起来,要不晚上就把帐篷搭在老许家边上吧?刚刚坐船,每个人都被海水淋湿了,他们需要借用淡水冲洗一下身上的咸腥味儿,不然会睡不着的。   薛岑从游一鸣的身上跳了下来,对老许喊:“许叔叔,你等等我,我去喊我的伙伴们一起过来。”   老许指了指远处的高坡,给她指明方向:“就在那个坡,你们一会儿过来就好。”   薛岑拽着游一鸣要往回走,“好嘞,我们一会儿去找您。”   老许:“你们一会儿别从岩石堆这里走,这里虽然近但路实在不好走。你们往东面,穿过一片红树林,一样能到我的坡。”   薛岑:“知道了。”   *****   一行人穿过红树林,视野豁然开朗,那是岛上地势平坦开阔的一片高坡。   整齐平坦的高坡,在海上遗世独立,像极了海上草原。   他们远远的看见,高坡的中央,有一座石头堆成的黑房子,现在它看起来只有一只甲壳虫那么大。   这就是老许说的他家不远?可真要了这群年轻人的老命。   沈岁进自诩每天晨跑锻炼,都有点吃不消这种爬坡。   众人爬一会儿坡,就原地歇一歇,喘口气。   单星回把手里的帐篷包丢给陆威,陆威喘成狗似的大叫:“干嘛呀?这是把包丢给我,让我雪上加霜啊?”   单星回没搭理他,半蹲了下来,拍了拍自己的后背,让沈岁进跳上来。   “我艹!”陆威大骂,“你够狠!”   这他妈是英雄救美的戏码啊?得,他这--------------丽嘉跟班小弟,真还只有拎行李的命。为了兄弟,刀山火海,他也认了。   沈岁进刚刚吐过,本来身体就发虚,这会儿是真有点体力不济了,也不跟单星回客气,一下跳上他的背,用两只手臂圈住他的脖子,环在他的胸前。   薛岑默默看了菜鸡似的游一鸣一眼,再看看单星回身上发达结实的肌肉群,哀叹一声,抱怨:“游儿,你能让你妈平时多给你做点肉吃吗?”   游一鸣也蹲了下来,“你上来,我也试试。”   薛岑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背:“得了吧,平时你又不健身,一会儿把我背的栽下坡,咱俩爬了这老半天的坡,还得重头来过。”   心疼着她家小游呢。   游一鸣不肯,非得让她上来。薛岑拗不过他,只好攀上他的背。   才迈开步子走了十来步,薛岑的屁股都快坠落的和大地来个亲密接吻了,赶紧在他后背上使劲蹬腿:“快放我下来,不行,咱别强撑!”   游一鸣满头汗,尴尬地把薛岑撂了下来,给她保证:“我回去一定多吃肉,还一定注意健身!”   单星回背着沈岁进在前头轻松地笑:“哈哈,练吧,练到薛大小姐满意为止。”   薛岑用眼睛毒他,“沈岁进,管好你家驸马爷,他是真不怕你的小姐妹给他穿小鞋,撺掇你休了他啊?”   沈岁进咬了一口单星回的肩膀:“不许幸灾乐祸,欺负我们岑岑!”   陆威:汪汪汪,我是单身狗,我只配汪汪汪。   沈岁进趴在单星回的背上,想起来他们刚刚穿梭在红树林里的场景,湿热的气候,让人仿佛置身于热带雨林。   想起来她和单星回初中的时候,在那个盗版光碟的小放映室里看的《侏罗纪公园》,那是他们在一起看的第一部 电影。电影里的场景,和刚刚那片红树林特别像。   她考单星回:“你还记咱们一起看的第一部 电影是什么吗?”   单星回背着她,每一步都踩的特别稳,“答对了有奖吗?”   沈岁进想了想,这没准是桩赔本的买卖。他的记性向来都无敌好,就跟他记仇一样,百八十年前的仇,能先君子后小人,十八年后再报不晚。   “没奖。”沈岁进说,“但是如果你答对的话,我会感动一下。”   单星回:“你的感动还真值钱啊……”   沈岁进在他背上不安分,空出一只手来掐他的脸颊,“怎么,不值钱吗?”   单星回低笑了一下:“嗯,无价。《侏罗纪公园》。”   跟她玩文字游戏呢,无价,可以一文不值,也可以价值无可比拟。不过看在他没多想就回答正确的份上,沈岁进偷偷亲了一下他脖子。   单星回:“原来有奖啊。”笑得眉眼灿灿。   直到爬上坡顶,入眼一片平原,沈岁进的脚才沾了地。   沈岁进指着老许的石头房子说:“快到了!刚刚黄豆那么大,现在有一张床那么大了。”   陆威累成狗:“尼玛,终于快到了,老子身上挂满了行李。”   见沈岁进从单星回的身上下来了,赶紧把装帐篷的那个包,连带着一袋零食,马上丢给单星回:“不管了,老子要歇歇,受不了了。”   原地躺在草坪上,整个人呈大字状。   单星回踢了他一脚,“把你刚刚身上的行李都给我,你空手上阵,接着走。”   陆威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嘿嘿,还有这种好事儿?   沈岁进瘪着嘴说:“威威,你不是一直打篮球吗?你这体力,可怎么跟小姑娘好啊?”   不听不听我不听,沈公主就是偏心。刚刚他手上脖子上挂了那么多的行李,她问候一下都没有,现在把这些东西全丢给单星回,她就开始叨叨了。   陆威一下从草地上滚跳了起来,像只放出笼的哈士奇,没命地在草原上奔跑。   气得沈岁进呀,叉腰瞪眼地冲着他的背影骂:“没出息!看我回北京还帮不帮你找对象!”   众人又走了一阵儿,来到老许的石头房前,大家都彻底惊呆了。   这是大石块堆砌起来的房子没错,但眼前这座房子好诡异,石头墙体上,密密麻麻画满了罗马文的数字:I,II,III,IV,V,VI,VII,VIII,IX……   看样子是用小石头片,一道一道划出来的。   老许的房子,这是写满了天书啊?   密密麻麻的,看得人密集恐惧都要犯了。 第76章   陆威和薛岑他们觉得房子过于诡异,连上前一探究竟都不肯,推着单星回去望风。   薛岑甚至有点后悔建议了伙伴们来老许房子边上扎营。   这房子多吓人啊,石头墙体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罗马数字,杂乱无序地排列着,其中还掺杂了许多见都没见过的符号。这会不会是某种奇怪的宗教仪式啊?太诡异了……   沈岁进自告奋勇地说:“我去吧,我是你们的团长,我带你们来的。借完大蒜我就出来。”   单星回自然和她一起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沈岁进觉得自己走进石头房里,一定会看见和老许这个人一样的邋遢场景。   房子的木门半掩着,沈岁进推门进去,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屋内的空间,被各种奇奇怪怪的仪器占据着,沈岁进扭头对单星回说:“别开玩笑了吧?”   里面好些仪器,她太熟悉了:离心机、光谱分析仪、电流导热棒……这些她在爸爸的实验室里经常见到。   单星回也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了,这是荒岛版陋室铭?这么一个偏远的小海岛上,哪儿来的这些光怪陆离的实验机器?   沈岁进走了进去,在一堆摆放的井然有序的实验仪器中,一眼注意到了老许的床。   那是一张行军折叠床,帆布都被睡的破了几个粗糙的大洞。破洞的边缝都快磨平了,可见这张简易的床,老许睡了有多久。   老许从屋子的后门转了进来,他手上捧着七八头刚从地里拔上来的大蒜,上头连着郁郁葱葱的青色蒜苗。显然这些大蒜被老许清洗过了,上头只有晶莹的水珠,没有土地里的黑泥。   屋子的后门被打开,穿堂风涌了进来,老许慈祥地笑着说:“已经帮你们把大蒜的根须给切了,蒜苗没处理,万一你们做饭要用蒜苗呢?”   沈岁进咽了咽口水,说:“谢谢。”   指着地上矮破的行军床,又问他:“许叔叔,你平时就在这上头睡吗?”   老许的身材干瘦,但个子并不矮。难以想象,他长年累月睡在这张拥挤随便的折叠床上,是怎么把日子过下来的。   这时沈岁进想:如果老许结婚了就好了,那他的另一半,一定不允许他把日子过的这么随便。这张床,也根本睡不下两个人。   一个人的一生,快半数都是在床上度过。沈岁进对床垫和床品选控要求,就十分严格。人睡着后是没有什么太大知觉的,就算睡着了不省人事了,也不能亏待睡梦中的自己。   老许却说:“睡了十几年了,等它坏了,我估计也该睡到地底下去了。别看它又破又丑,但是别的毛病没有,这么多年还结实着呢。就是我这风湿病,不知道是不是和它有关系。它捂不热我,还漏风。”   沈岁进:“许叔叔,晚上我们想在您家边上扎营。我们没带多少矿泉水,还想借您家的卫生间冲个澡。”   老许:“我这里没有浴室,只有房子后面固定的露天洗澡点。岛上没有别人,就我自己,我洗澡的时候,连帘子都不用装。你们运气不错,昨晚刚下了降雨量可观的暴雨,我的储水装置里面现在应该有两大桶水,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自动过滤,这会儿应该够你们几个人痛快洗个澡。”   单星回绕到房子的后门,脚没有迈出门槛,拧头往墙体的右边看去,后面确实有两个储水的大铁桶,每个都足有快三米那么高。   铁桶之间是相互打通的,用一根PVC管连接着,连接口不知道用什么特殊的材质,和铁桶的缺口紧紧粘贴着。其中一个铁桶还连接了一个看样子是过滤装置的仪器,过滤仪器很高,中间还有透明层,可以看清里面正在给雨水进行净化滴流。过滤装置的下出水口,有一根长长的软皮管,又把过滤净化好的水,导流回了大铁桶里,形成一个过滤闭环。   单星回转回头问老许:“许叔叔,这个净水装置是你自己做的吗?铁桶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文章?”   老许:“是啊,回流的水,会自动沉降到铁桶里的分层装置里,保证过滤完的水不会和没处理的水混到一起。分层装置是自动升降的,过滤的水多,它就自动拔高水位,保证留出足够的空间储存干净水源。”   单星回惊叹说:“原来我还在想,你一个人在岛上生活,淡水这块的需求得怎么解决,原来如此。”   老许:“你这孩子,对装置设备感兴趣,是读理科的吧?”   沈岁进:“我们是京大的学生,今年大二。”   老许的脸色变了变,意味深长地复述着:“京大啊……”看来这群孩子,也是人中龙凤了。   老许把大蒜用纸包起来递给沈岁进,说:“你们学校物理系,是不是有一个叫杨宪达的老师?”   沈岁进惊讶的微微张开嘴,单星回把她手里的一包大蒜接了过来,“有,他是我们系主任。”   老许笑得讪讪,又有几分讽刺:“啊,他现在混的还真挺好。”   单星回:“许叔叔,你认识杨老师?”   老许笑笑,说:“你们等等,我想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他转身去屋子里翻找东西,不一会儿就提出来了一只栗色的皮箱。是那种流行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式牛皮箱,因为用料十足,所以拎起来特别沉。   显然这只皮箱老许平时是不怎么打开的,他拎出来的时候,在屋子里抖落出了好大的一阵灰尘。灰尘微粒粘进鼻腔里,让沈岁进一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老许把栗色皮箱的锁头打开,里面摆放着几身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和黑色直筒裤,里面居然还有一双英伦风的系带皮鞋。老许对待这些衣服很是宝贝,伸手往里面翻找东西的时候,还特地往自己的裤衩上蹭了蹭手上的水珠。   沈岁进和单星回都挺好奇的,他到底会翻出什么东西来。他这间屋子就像一个藏宝博物馆,里面有太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老许在一件白衬衫下,翻出了一本发黄的书,居然是《悲惨世界》。一看就是特别老的版本,连封面都是浓浓的简笔画年代风。   老许找到《悲惨世界》,把单星回叫了过来,“恳请你们帮我把这本还给杨宪达,并向他转述,如他所期望的那样,我现在的生存状态确实挺悲惨,但我的生活,并不像他期望的那样糟糕。《悲惨世界》这种诅咒,还给他。”   听这话,这俩是世仇啊?单星回发现自己可能接了个烫手山芋。   “您和我们杨老师是老相识?”单星回接了书,决定先按兵不动。   “啊,我们俩是同学。”老许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偷走了我的人生。”   被偷走了人生,这事太大了……这句话,意味着京大物理系才刚上任一年不到的系主任,背后可能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这里头的厉害干系太大了,单星回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如果替老许送了这本书,可能就是给自己老爹在物理系升官任职的前程上插刀。   老许没略过单星回脸上的为难,问:“怎么,你不敢送?”   沈岁进上前解围说:“我爸爸和他爸爸都在京大物理系工作,您说的杨宪达,和我们的父亲是同事。许叔叔,这本书我们可能没办法帮你转交了,官大一级压死人,如果我们这么做了,无疑是给我们父亲在他们的上司那捅娄子。听您的语气,您像是和杨叔叔有很大的过节?”   “原来是这样啊……”老许懂了,“我不为难你们这些孩子,我老了,自己稀里糊涂地过不要紧,我不能让你们也被他给害了。你们把书还给我。”   单星回并没有马上把书还给他,而是转问道:“许叔叔,我看您这屋子里有很多实验仪器,精密程度一点输国内顶级实验室。您一直就在这海岛上从事研究工作吗?”   老许被他逗乐了:“我这哪叫什么研究,自己瞎闹着玩。”   瞎闹着玩?单星回可一丁点不这么认为,这屋子里自制的实验仪器看似粗制滥造,实则很多技术含量特别高,有的可能连专业研究所都没有。老许实在太谦虚了。   “杨主任和您是同学,您也是港大的吗?我知道杨老师是港大毕业的,毕业后就去京大教书了。”单星回问。   “小伙子,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啊,我和他都是港大的,不过我没毕业,他毕业了。”   单星回心里隐隐已经知道他可能是谁了,又追述道:“港大物理系去年有一位老泰斗去世了,场面特别轰动,香港的政商名流很多都出席了老泰斗的吊唁仪式。当时杨主任还专程代表京大,去香港吊唁了。”   老许身子微微僵住,不可置信地问:“你说的老泰斗,不会是翁鹤翁老师吧?”   老许的回答更加应证了单星回的猜想,他点头说:“就是翁鹤翁大师,港大物理系的镇系之宝。”   老许下巴微张,脚步都往后退了退:“他才七十出头……怎么会这样?”   “食道癌、皮肤癌,长期在辐射的环境里工作,研究微粒子原子聚变。翁老去世的时候,我爸当时在港大挂职,有幸在场。翁老走的时候没合眼,他到最后神智其实已经不清了,但是他嘴里一直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   老许几乎潸然泪下,内心实在太受震动了……待他如父如师的翁老师,晚年居然饱受病痛的折磨,那么聪慧有大爱的一个人,走的时候甚至连神智都是不清楚的……   单星回盯着老许:“许叔叔,你难道不想知道,翁老临终时候唯一挂念的人,是谁吗?”   老许见单星回的表情,就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只能化作无言的泪水,略带哭腔地颤声道:“不孝学生,终究还是辜负了恩师的厚望!”   沈岁进被老许的眼泪吓到了,赶紧拽拽单星回的手掌,“你别刺激他了,翁老先生到底说了什么,你快和许叔叔说!”   沈岁进真是见不得一个落魄的中年人在自己面前掉泪,太心酸了。她完全见不得这样的场景,觉得太可怜了。这世界无时无刻不到处发生着悲惨的事情,不是她想粉饰太平,而是真正亲眼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眼前,那种沉重,太让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感到压抑与绝望。   单星回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娓娓道来:“翁老临终的时候,嘴里一直念着的名字,就是许瑞。许叔叔,您就是许瑞吧?”   老许从他的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都快碎了。   怎么会这样?他以为老师已经放弃了他,他也无颜再去见恩师了。翁老师为什么到死都还挂念着他?这让老许一度濒临崩溃。   他觉得自己这浑浑噩噩的二十几年,一点都配不上翁鹤的记挂。他太脆弱了,就因为当初爱情学业双重打击,他从一个天之骄子,沦为了一个不再过问世事的海岛独居者。   他回到家乡,对外宣称自己在外结过婚生过子,老婆孩子都死了,心也死绝了,才回到无人岛上定居。   单星回提醒了他的前尘往事,“港大物理系,近百年来,出过一位震惊中外的天才。那是一位让系里所有教授都愧无颜色的绝顶天才。甚至很多时候,教授们有不懂的问题,还会去请教那位天才。至今,他仍是港大的一位传说,但是江湖上却对他的近况杳无音讯。许瑞叔叔,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单星回实在太意外太惊喜了,从他跟着单琮容来到港大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许瑞这个名字。   单琮容到港大报道的第一天,在港大接待团组织的接风宴上,就有人提过许瑞这个名字。饭局上,在座的人纷纷对这位百年一遇的天才,没再继续从事物理研究而感到惋惜。   关于许瑞的去向,有人说他去新加坡了,因为听说他当时的绯闻女朋友,就是新加坡籍的华侨。背地里骂他是立场不坚定的卖国贼,在国内学习最前沿的物理知识,结果去造福非我族类。   也有人说他是年少过于早慧,看破世事了。初露锋芒为人所知后,就激流勇退,隐居世外了。   总之江湖上关于许瑞的传言很多,真真假假众说纷纭,直到单星回今天见到许瑞真人,才发现流言真的太容易毁掉一个人。   许瑞就站在他的面前,一个真真实实的许瑞,没有百年天才的光辉,不是众人口中那个大脑已经聪明到被神化的假大空形象。单星回重新认识了一遍许瑞,觉得他变成了自己所认知的另外一个样子。   这个许瑞,比想象中对物理更加偏执和热爱。这么一座孤岛,成了他的物理乐园。没有任何人打扰,没有名利的诱惑,甚至这里一开始的时候,应该没有任何可以从事物理研究的条件。但现在满屋的瓶瓶罐罐和光怪陆离的仪器,这全是许瑞自己用双手创造出来的。   说他退出物理界,这是不准确的,是世人对他的误解。纵使他现在身无分文,籍籍无名,是一个落魄的海岛孤民,但这些瓶瓶罐罐和仪器是真实存在的呀。许瑞热爱物理,爱到可以忍受长达二十几年的寂寞绝望,爱到会在屋子的石墙上,用小石片记录每一天研究的进度。   如果进度顺利,他那一天的罗马数字后面跟的就是会是逗号,如果那一天的研究进度不太满意,就会重重地在数字后面划上一个愤懑的顿号。   有限的光阴,在石墙上被记录着。这里好像和宇宙失联了,时间会在这里停止,每一天都是重复和循环的。唯一波澜起伏的,只有满意的逗号和不满意的顿号。   许瑞痛苦地砸了砸嘴,唇瓣极其干涩,连语气都是干裂的:“杨宪达偷了我的实验数据,把我毕业那年要做的论题抢先发表了。不过这没什么,我还有时间可以重做新的课题,我唯一不想和他撕破脸的原因,就是蒋唯。”   “蒋唯?”沈岁进和单星回都表示没听过这号人物。   许瑞愤怒地质问:“杨宪达没对蒋唯负责吗?”   沈岁进摇摇头,“许叔叔,听你的语气,蒋唯像是杨老师的恋人。但是杨老师的爱人不是蒋唯,而是任老师,她也在我们学校教书,是金融系的。”沈岁进没说,任老师的爸爸,之前还是央行的副行长,现在已经退休了。   杨宪达之所以那么快坐上物理系的系主任之位,他的老丈人为他助力很多。   许瑞的拳头都硬了:“他妈的,杨宪达这个杂种!蒋唯当年为他牺牲了那么多,他就是这么对蒋唯的?”   许瑞太聪明了,一下就明白了这些年在蒋唯身上发生了什么。当年蒋唯和杨宪达都是盐城搬迁去香港的大陆客,他们聪敏好学,是港大里一对公认的青梅竹马。   在许瑞出现以前,蒋唯确实一直喜欢着杨宪达,甚至在许瑞和蒋唯明确表达了爱慕之后,动心了的蒋唯,仍因为道德上的束缚,选择继续和杨宪达一起坚守。   许瑞一点都不想和同班的杨宪达做朋友,他有点瞧不上杨宪达身上那股藏匿着见不得光的驽钝。他甚至没有蒋唯聪明,但却一直野心勃勃,活跃于各大科任老师的办公室,为老师们端茶送水做跑腿工作。   嫉妒是会让人发狂的,许瑞嫉妒杨宪达有蒋唯至死不渝的陪伴,杨宪达嫉妒许瑞作为天之骄子,可以轻易获得老师的青睐。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风雨无阻为各科老师打杂跑腿的杨宪达,仍然在老师们那里得不到同许瑞一样的喜爱。   嫉妒的种子在心里迅速发芽生根,直到某一天,杨宪达的内心再也控制不了这颗疯长的嫉妒之树,他选择了去毁灭。   杨宪达知道许瑞一直暗恋蒋唯,但蒋唯是他的女朋友,每每蒋唯在他面前表现出一点心不在焉,他就变着花样去讨蒋唯的欢心。甚至在一次蒋唯和许瑞单独会面之后,杨宪达出离愤怒之余,在女生宿舍强迫占有了蒋唯。从那以后,蒋唯彻底变了,变得不再对他笑,但也从来不敢说分手。   那个对道德苛刻的年代,失去贞洁对一位女性的打击和伤害实在太大了。蒋唯憎恶杨宪达,却再也没有勇气把那句分手说出口了。她甚至开始逃避许瑞,就连上课,都不再愿意坐到他的边上。   曾经骄傲又活泼的蒋唯,在杨宪达变本加厉的摧残和洗脑之下,没多久彻底和许瑞断了联系。   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校园,却因为蒋唯的刻意回避,再也没有见上面。直到快毕业的时候,发生了杨宪达偷了许瑞实验数据这件事,杨宪达用生命逼迫蒋唯,让她到许瑞那里为自己求情,蒋唯才约许瑞见了一面。   杨宪达永远知道怎么样最能恶心许瑞。   让他最爱的人,低声下气到他面前求情,轻易摧毁掉他心中挚爱的形象,比偷掉他长达一整个学期才研究出来的实验数据,更能毁掉许瑞。   杨宪达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毁掉了两个人,甚至还用许瑞的实验数据,轻松获得了老师的赞赏。他顺利毕了业,拿到了推荐信,还去了首都最好的大学任教。   杨宪达离开香港的那一天,笑得极其得意:谁说他杨宪达驽钝?你瞧,他什么都没失去,就连蒋唯都好好地跟在他身边。他用心计,让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彻底毁在了他的手里。   蒋唯是许瑞的信仰,这简直就是上天为许瑞安排的软肋。杨宪达将这根软肋拿捏的太好了,以至于这场关于名利和爱情的战争,他赢的盆满钵满。   销声匿迹二十几年的许瑞,在遇见两个后生,听到关于蒋唯的事情后,这一刻,他终于彻底醒悟。杨宪达根本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许瑞以为自己的退让,能让杨宪达记住蒋唯的恩情,从而好好对待蒋唯。   可他错了,大错特错。指望一个混账垃圾去好好珍惜一个好姑娘,简直就是国际笑话。   许瑞疯了,在海岛上待了二十几年,忍受了长久的寂寞,他没疯。   但知道蒋唯没有得到幸福,这一刻,即将天命之年的许瑞,彻底疯了。 第77章   入了夜,天上的繁星就像银河打翻在了头顶。   周野寂静漆黑,风从海面吹来,高坡上的草会发出簌簌的声音。   沈岁进他们趴在帐篷里,面朝帐篷网纱透气的那一面,听着不知名昆虫在草丛间鸣叫。   薛岑说:“把露营灯关掉试试,这样能看到更多的星星。”   熄灭了露营灯,果然天幕上的星星显现的更多了。   沈岁进望着远处的星空发呆,脑海里老许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一直挥之不去。她知道了许瑞和蒋唯的故事,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下来。复杂的心情里,有震撼、有惋惜、有遗憾,而更多的是则是愤怒……   杨宪达简直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沈岁进忽然有点庆幸父亲这些年一直在物理系工作,却没有和杨宪达成为至交。   沈岁进把大人之间的关系,默默观察的很明白。   像沈海森和单琮容两个大男人表面是冤家,一见面就嘴贱互损,时不时还从对方那里顺点东西一点儿不客气,也从来没说过要什么时候归还。但沈岁进知道,越是这样不藏着掖着的关系,越是真正的友谊。   回国工作这么久,能随意出入爸爸办公室、实验室,并且在里头任意翻找资料的,放眼整个京大,就只有单叔叔一人。   在爷爷还没退休的时候,杨宪达很以爸爸马首是瞻,凡事都让着爸爸三分,甚至一度上自己家上的特别勤。   套句徐慧兰的话:“你们系那个姓杨的,最近怎么天天上咱家来找你啊?咱家这是马蜂窝啊!杨马蜂天天往咱家钻。”   徐慧兰不喜欢杨宪达,把他比作讨人厌的大马蜂。马蜂的尾巴有毒刺,一旦蜇人,就会让人剧痛难忍。对待马蜂最好的办法,就是逃之夭夭,别轻易招惹它。   可家就在家属院里头,搬家是不可能了,总不能为了避杨宪达,把家都搬了吧?所以杨宪达每回上门来,徐慧兰都是不冷不热地招呼。成年人嘛,对你稍微不热情点,就该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了。   原来爸爸和徐阿姨不喜欢杨宪达,是有先见之明的。   沈岁进看得出来,爸爸在整所大学,唯一能推心置腹的朋友就只有单叔叔。他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吐槽单叔叔今天在实验室又干了什么蠢事惹他生气,沈岁进听着,人家干的事也不蠢啊?无非和你意见不同,不惯着你罢了。   有时候徐慧兰心情好会奉承两句,跟着沈海森一起吐槽单琮容这只倔驴。倔驴就不能让着点沈海森吗?每天回家就是听沈海森在那不服气地叨叨,徐慧兰听都听腻了。   嘿,你说沈海森这人可恶不可恶,明明是他带头吐槽单琮容的,徐慧兰要是顺嘴说两句单琮容的不好,沈海森反过来还要训徐慧兰多嘴,可维护单琮容了。那种感觉,真是说不上来的堵心,就跟好心被当驴肝肺一样。   徐慧兰也挺同情沈海森的,狐朋狗友挺多,像单琮容这样不卑不亢真心待他的还真不多,所以她明白沈海森为什么特别看重单琮容。   徐慧兰被沈海森怼了两次,再听沈海森吐槽单琮容,她就一律选择无视。沈海森这种纨绔,还真得碰见单琮容这样的命中克星,叫他知道这世界不是围着他转,他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杨宪达在沈海森这没讨到巧,几次三番被冷落下来,就明白了沈家并不想和他深交。如今他是物理系的系主任,虽然表面上待沈海森客客气气的,但背地里总有一种耀武扬威的得意劲儿。   他觉得沈海森当初心气太高,见识太短,仗着自己是高干子弟,就可以目空一切。可是风水轮流转,物理系如今他杨宪达说了算,而且沈校长也退休了,纵使余威还在,但也庇护不了沈海森一世。   自从杨宪达上任,暗地里经常在同事和下属面前刻意暗搓搓地表达过,自己不太喜欢沈海森。   职场就是这样,很多时候,重用谁、冷落谁,全凭领导的喜好。既然领导有意无意地表达过自己对沈海森的态度,那么底下的人也就会刻意稍微疏远沈海森,避免惹祸上身。   这些事情,沈岁进是不知道的,沈海森从来不和她说这些大人的事。直到今天遇见了许瑞,沈岁进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有关杨宪达整个人的讯息,在脑海里把杨宪达整个人拼凑了起来,才发现父亲和继母,原来一早就看透了杨宪达的为人。   沈岁进想起来单星回把那本《悲惨世界》带了回来,手撑着下巴,微微偏过头,问单星回:“你是想帮许叔叔的吧?”   单星回双手负在脑后,躺在帐篷里,“嗯,他的前半生太大起大落了。还有,他最撼动我的,是这么多年,这么简陋的环境,他居然还没有放弃学术梦想。这些实验仪器,很多都是他因地制宜,根据海上的特殊气候自制的,甚至很多仪器的精密程度远超研究所,可见他当初自制的时候调试了多少次,又经历了多少次的失败。这个人,是我到目前为止,所见之中最能给我注入能量的人。他让我看见,一个人如果有梦想就会变得多么了不起!纵使落魄、纵使贫穷、纵使被世人误解,但他依旧没有忘记他的初心。许瑞就是为物理而生的,他这一生是带着使命来的!”   沈岁进:“所以你义无反顾地把《悲惨世界》带了回来?你真打算把许瑞的原话,照搬无误地传达给杨宪达?”   单星回没那么头脑发热,“这样会害了我爸,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我爸这一辈子,从来没害过别人,唯一对不起的只有我和我妈,他其实一个人在外打拼也很不容易。这社会想要摧毁一个人太容易了。我爸从十八线农村,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我不能做那个毁掉他的刽子手。”   沈岁进:“那你下午的时候,就不该把这本书带回来。”   他们俩的话题有点沉重,听得薛岑他们三个云里雾里的。怎么他俩下午去无老许的屋子借点大蒜,回来之后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薛岑拿手肘捅了捅沈岁进,“嘿,你俩下午和老许发生了什么?他叫许瑞啊。”   沈岁进把下午经历的事情,给薛岑他们简单叙述了一遍,听得陆威整个人都炸了:“这他妈是畜生吧?这种人也配在京大任教,还干到了系主任?!”   沈岁进:“他能当系主任,得感谢他老丈人。”   薛岑:“他老丈人谁啊?”   沈岁进:“以前也是京大的,经管学院的院长,后来去了央行,做到了副行长。”   陆威:“靠,那还真是有点牛逼。你爷爷当校长,我以为京大已经是你家开的了,没想到这个杨宪达也这么牛逼啊!”   沈岁进:“别给我招黑行不?京大是我自己考的,和我爷爷没关系。我爷爷很正直的一个人。”   陆威:“失言失言。话说回来,能不能让你爷爷治治这个杨宪达啊?他毁掉了别人的人生,偷走了属于别人的荣耀,对待感情还始乱终弃,这种人随便上X委举报,作风都是有问题的吧?”   沈岁进:“你的脑子想的可真简单。你以为你随手一个举报,轻轻松松就有人来处理?那也得看人家敢不敢处理啊!这里头的门道太多了。你以为你的敌人就那么一个,其实他身后可能是一股雄踞半座城的力量。”   薛岑:“照你这么说,还拿这个杨宪达没办法了?”   沈岁进:“有啊。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老许敢上北京豁出去闹,打蛇打三寸,能拿出当年杨宪达学术造假的证据,杨宪达就会被学校专项组停职立案调查。可我们下午问过老许了,蒋唯都不知道在哪儿,对付杨宪达已经对他没有意义了。”   单星回突然想到:“我们能不能试着先去找出蒋唯?没准蒋唯会支持老许去杨宪达那讨要公道呢?不行,天涯海角,我必须把蒋唯给找到!许瑞对我来说太震撼了,没有他,我觉得我对学术的热情可能也没办法持续下去了。一个百年一遇的物理天才,他妈的因为一个小人的卑鄙手段,就弄得这个天才明珠蒙尘。杨宪达这孙子,他直接让中国物理界损失了一位巨星泰斗,他知不知道,因为他个人的恩怨得失,可能阻碍了中国物理向前一大步的可能!?”   太可气了。赢了他杨宪达一个人,输了整个中国,甚至输掉了整个世界和整个人类。   单星回绝对不允许这种荒唐的悲剧,继续在自己的眼前上演。   单星回已经想到了,找到蒋唯,如果许瑞要去北京和杨宪达对抗的话,他会写邮件打电话给翁鹤的后人。翁鹤的后人还有两位在港大工作,他们秉承父亲的遗志,继续在物理界发光发热。   翁鹤死前嘴里念叨着许瑞,可见翁老有多惜才,许瑞本该是他这一生最得意的杰作,却到死都没有再听到任何关于许瑞的音讯。   翁老至死都在遗憾,甚至死不瞑目。相信翁老的后人,一定会帮父亲完成遗愿,让许瑞的学术生涯步入正轨。   这个时代,处于世纪之交,整个世界的格局正在不停发生巨变,任何一种微小的可能,没准就能成为走在世界前沿的机会。   沈岁进犯了愁,在帐篷里仰天长叹:“唉,人海茫茫,我们上哪儿找蒋唯啊?”   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阵十分铿锵有力的回应:“不用去找,我自成山峰之巅。只有我站在了云巅,蒋唯才能看见我,我不会再让她失望了。”   沈岁进和单星回面面厮觑,而后惊喜地叫道:“许叔叔?!!”   许瑞拎着一盏马灯,在夜幕繁星之下,找到了孩子们的帐篷。   来找他们之前,他特地洗了头洗了澡,躬下身子凑在帐篷的蚊帐前问:“我能进来坐坐吗?”   “当然!”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简直太欢迎这样一位传奇一样的天才,能坐下来和他们说说话了。这种感觉,不像是在于人类交谈,而是在与神对话。   原本趴着躺着的姿势,众人现在统一盘腿坐,围成了一个圈。   拉开蚊帐的拉链,让许瑞坐了进来。   许瑞还是那个许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里灯光的缘故,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白天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一个穿着黑乎乎脏背心的小老头,这会儿他特地用肥皂搓洗了一遍身体,整个人还透着一股干冽的肥皂香。   沈岁进认出来了,许瑞穿着下午那个栗色皮箱里的短袖白衬衫和黑色长筒裤,甚至讲究的在腰间系上了皮带。   许瑞注意到沈岁进一直盯着他身上的白衬衫瞧,和她说道:“这是我在港大念书的时候,蒋唯送给我的。有一次我要跟着老师去新加坡做讲座,虽然只是去当助理,但蒋唯觉得我衣柜里只有那些洗旧了的T恤和背心,穿出去要闹笑话。我出发去新加坡的前一晚,蒋唯特地跑过来送给我的。我年轻的时候,瘦的像一只猴子,很少有男的削瘦成我那样。那时候我不知道原来她差不多跑遍了半座城,才找到了适合我的小码衬衫。”   许瑞想起蒋唯,一边笑,一边心里泛起一阵不可言说的痛。   沈岁进微偏着头,余光投射在单星回的身上。心想:蒋唯对许瑞可真好啊,好到许瑞对蒋唯毕生不忘。   她是不是也得对单星回好一点?没准单星回到许瑞这个年纪,都快成为一个小老头了,还能依旧把她放在心尖上呢?   对!回北京后,她要跟蒋唯一样,她要给单星回买好多好多的衣服。单星回穿着她买给他的衣服,就跟她时刻在他身边一样,他一定时刻忘不了她!   “我想好了,我要去北京。我要把杨宪达的丑事,弄得人尽皆知。我要把我失去的,向他一件件讨回来!”许瑞的脸上带着饮血的恨。   被偷走的人生和失去的光阴不会重来,但如果他不修正这个错误,那么他要为他当初错误的决定,而懊悔一辈子。   蒋唯、蒋唯……如果知道杨宪达这个王八当初是这么对你的,我一定早在二十几年前,就亲手毁掉他!   沈岁进问:“许叔叔,您当年那个为毕业而设计的实验,相关证据还留着吗?如果留着,事情会好办很多。每个学生的毕业论文,学校档案室都会妥善保管留档。只要能找出你当年做实验的相关记录,能证明这个实验和数据是你原创的,那么杨宪达就会在耻辱钉上被钉死。杨宪达人品有瑕疵,这并不能彻底摧毁掉他。很多时候,人品和学术成绩,并不能直接挂钩。只有掐中他的三寸,坐实他学术造假的污点,那么他就会掉进万人嘲的深渊,在学术界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许瑞坚定地点点头:“我搬到这个岛上后,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个实验。当时其实是有误差的,我没把很细微的一个数据加入推导方程里。虽然这个细微的偏差对整体实验效果没什么大影响,但因为实验是我设定的,这个偏差就只有我知道该具体在哪儿插进去推导。而且在搬到岛上的第三年,我已经把这个实验做到第三代了。杨宪达根本不会去多想这些的,偷来的东西,荣耀一时,风头过去了,他巴不得让这个实验永无见光之日。”   “太好了!”沈岁进拍掌说,“京大物理系有热闹瞧了,我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事儿我明天回到岛上,还要去跟我爷爷汇报。许叔叔,明天你和我们一起回岛吧?”   薛岑:“沈校长虽然退休了,但好歹也是曾经的京大掌门人,有了沈校长的加持,不信那个杨宪达不滚蛋!”   游一鸣让她克制点:“这里就你一个不是京大的,你这么起劲干什么?”   吃瓜群众不嫌事大。   薛岑气鼓鼓地说:“我气啊!谁听了不气?本来许叔叔和蒋唯阿姨该是一对神仙眷侣,当年他们要是没杨宪达从中作梗,没准许叔叔这会儿已经是咱们中国物理界的泰斗了,蒋阿姨就是那个泰斗背后的伟大女人。”   打倒杨宪达,成了少年们心中迫不及待想实现的心愿。   正气的年轻人们坚信:卑鄙和龌龊能赢得了一时,但绝不会无耻地风光一世。   偷走别人的人生,所付出的代价,不应该只是隔靴搔痒。   许瑞听得有些囫囵明白,不确定地问道:“你们说的沈校长是……?”   除了沈岁进之外,其他人异口同声:“京大前任校长,沈岁进的爷爷。”   陆威补了句:“亲的。” 第78章   趴在帐篷上的萤火虫,屁股忽闪忽闪的,像极了天上忽明忽暗眨着眼的星星。   和老许促膝长谈至深夜,大家才知道,原来老许是个孤儿。   五十年代末,生在食不果腹的年代,或许是因为家里孩子太多,实在再养不起多余的孩子了,亲生父母便把刚出生没几天的老许,放在了一幢看起来挺气派的小洋房大门口。   亲生父母自以为给老许找了一户家境优渥的人家收养,其实那幢小洋房在前不久就出售给了一对新加坡的华侨夫妇。   旧主人已经搬走,屋子腾空快有一星期了。   新主人让海南当地的亲戚,帮忙给新房子请两个帮佣。最好是要一对夫妻,能长久在家里干,不会因为两地分居而动不动请辞。   收养老许的,就是那个小洋楼里的帮佣夫妇。老许特别命大,在小洋楼大门口前,躺在小竹篮里一天一夜,被蚊子叮了满身的包。老夫妇上工的时候,才发现新雇主家门口躺着一个奄奄一息,哭声都嚎不出嗓子的新生儿。   养父母的年纪很大了,收养老许的时候,已经快六十岁的高龄。起先新雇主见到老许的养父母,是很不满意的。他们虽然想找价钱合适的帮佣,但想找的年轻力壮一点的劳动力,而不是这样看起来体力羸弱的老弱病残。   但因为人特别老实勤快,做活并不比年轻人少卖力,而且要的工钱也低,老许的养父母还是被雇主留了下来。   老许的养父母有五个孩子,均已成家立业,最小的孙辈都已经有八岁了。   对于老许养父母收养老许,家里五个子女闹翻了天,纷纷闹着要和父母断绝关系。其实是拿这作为借口,谁都不想奉养两个老人。   这边两个老的已经成为拖累,把老两口赶出去做工了,那边又收进来一个费钱胚子,这事儿没商量!家里老大出面,让老许养父母把孩子再送给别人,如果别人实在不要,把老大惹急了,老大就把这孩子丢到海里喂鱼!   或许是老许养父母的善良打动了雇主夫妇,这对年轻的夫妻肚子里正孕育着他们第一个孩子,小夫妻动了恻隐之心,便说:“这样吧,现在这世道,就差人煮人果腹,现在外头的事情我们也知道。这孩子要是送出去了,铁定就没命了。留下来,左右就是给口吃的,以后也能和我肚子里的这个一起玩,就当是给肚子里的孩子行善积德了。老许,你们两口子照旧养着孩子,但你们对家里,就改口说这孩子我们两口子收养了,每个月我们会另外资助你们一笔钱养这孩子。而且我肚子里这个以后请家庭教师,这孩子也可以在边上旁听,费不了什么教育经费。我们有自己的孩子,收养别人的孩子,恕我们无能为力。但既然和这孩子有缘,我们不至于让这孩子饿死在我们家里头。”   许瑞是不幸的,但也是幸运的。就像养父母给他取的名字一样:瑞,他们希望这个孩子经历了这些磨难,接下来的一生都是吉瑞。   童年的许瑞,虽然寄人篱下,但有疼爱他的养父母,和善良雇主夫妇的照拂。夫妇俩惊叹许瑞在学习上的天赋,很多时候对许瑞在学业上的关注程度,远超自己的一双儿女。   这家的男主人,是一位银行家,女主人则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全职太太。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一个生的极其漂亮的女孩,名字叫卓然。   卓然从出生开始,就有一位年纪仅差四个月,但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为她保驾护航。   他们在那幢充满南洋风情的小洋房里,度过了他们无忧无虑的童年。   小卓然会奶声奶气地跟在许瑞屁股后面:许瑞哥哥,你不许丢下我,不和我玩。   许瑞哥哥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即使后面爸爸妈妈再生了一个弟弟,卓然也绝不允许弟弟有独自霸占许瑞哥哥的时候。   小卓然就是许瑞的小尾巴,一条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她崇拜许瑞哥哥,因为许瑞哥哥做什么都特别聪明,就连他们的家庭老师,都常常夸许瑞是个不可多得的聪明种子。   这样幸福且平静的时光,持续了十年。在十年后的某一个悠然午后,卓然的父母宣布:远在新加坡的大伯去世了,作为庶子的爸爸,需要回新加坡去继承爷爷的造船厂。   离开海南的那天,小卓然哭成了泪人,拉着许瑞的手,抽泣不舍地说:“许瑞哥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我们约好了,就拉钩不许变。”   小卓然不知道,等她再次见到许瑞的时候,她的许瑞哥哥已经长成了一位英气风发的少年,凭着他过人的智商,名动香港半岛。   可这时的许瑞哥哥,再也不是专属于她的许瑞了。许瑞哥哥的心里,已经装进了一个叫蒋唯的姑娘。   明明她比蒋唯只晚出现了一星期,但这致命的一星期,却让许瑞哥哥再也不属于她了。   原来她从海南搬回新加坡的第二年,许瑞哥哥的养父母,就因为年迈而无力供养许瑞,相继病亡。   从十一岁开始,许瑞就独自一个人生活了。很多时候,流浪街头的他,会去教堂聆听传教士传道受业。直至他过人的聪明才智,引起了传道布业的传教士的注意,教堂同意收留许瑞。这时的许瑞,才最终落定下来,不再露宿街头。   卓然曾经问过许瑞自己对比蒋唯输在哪,许瑞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在学校开学前一个星期,我就去学校报道熟悉环境了。同学们在学校食堂吐槽伙食不好,他们说怎么学校食堂连个汉堡都没有。我说我没吃过汉堡,学校伙食已经很好了,他们嘲笑我怎么会没有吃过汉堡。蒋唯没有笑,并且很严肃地拉着我,带我去了西餐厅。她给我点了好多汉堡,牛肉的、鸡肉的、大虾的,把餐厅里所有好吃的口味,全部给我点了一遍。我咬了一口,说真好吃啊!蒋唯还是没笑,她一点不笑话我老土,她给我递果汁,让我慢点吃,再尝尝其他口味。餐厅隔壁桌,听到我长大这么大是第一次吃汉堡,暗暗憋笑,笑声特别刺耳。这次蒋唯终于笑了,笑得特别大声、特别开朗,她夸张地演戏说:我也第一次吃汉堡嗳!没想到这么好吃,太棒了!洪铃般的笑声,直接盖过了隔壁桌的窃笑,她笑得让我觉得心里照进了一束光,从此人生里都是光明磊落。”   许瑞说这些话的时候,尽管他整体的表情非常严肃且认真,但唇颊还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丝丝温暖的笑意。   卓然在心底不服气地说:这些我也能做到!但是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对待我。既生瑜何生亮,为什么蒋唯会比她早一星期出现在许瑞的眼前?是不是自己提早一星期到学校报道,自己就能成为许瑞的心上人了?   关于这段感情的拉扯,直达大学毕业,蒋唯和她的男朋友杨宪达去了北京,卓然以为自己和许瑞的关系,终于能迎来转机。   没想到那时候的许瑞,却像遭受了什么重创,从此一蹶不振。无论卓然再怎么为他加油鼓劲,许瑞说什么都要从港大退学,他说自己根本不配活着。   卓然抱着行尸走肉的许瑞,痛哭质问:“许瑞哥哥,为什么这么多年你的眼里只有蒋唯?我也很痛苦啊,那种爱而不得,求而不得的痛苦……明明我才是最早认识你的人,我从一出生,就认识你了,蒋唯才是后来者。蒋唯已经走了,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呢?”   许瑞双目无神地说:“是我害了蒋唯。如果我能强硬一点,早点把她从杨宪达手中抢过来,而不是一直由着她不停游走在道德与情感的撕扯中,蒋唯不会受到杨宪达这畜生的伤害。哈哈,我真没用,我他妈到底算什么。”   甚至杨宪达这畜生,沾沾自喜地在他面前说,他冲动侵犯了蒋唯的那天,就是因为咽不下蒋唯为他送衣服的那口气。   蒋唯受到侵犯的时候,他在还干嘛?他妈的,他和老师拍拍屁股,飞新加坡南洋理工去了。太他妈可笑了!   还是从杨宪达的口中得知,蒋唯为了买到合适他穿的小号男士衬衫,差不多跑遍了半个香港。结果自己这个混蛋,害的蒋唯被杨宪达侵犯,而自己第二天还若无其事地飞新加坡了。   许瑞不能原谅自己,他觉得自己比杨宪达还畜生不如。   他不能原谅自己,蒋唯受到伤害,是因为自己要去参加狗屁的讲座。无论这个过失是有意还是无意,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成了既定的事实,那么自己的罪过就罪无可恕!   杨宪达到底算什么东西?蒋唯跟他提了那么多次分手,他一遍一遍地跪在蒋唯面前,哭哭啼啼地诉说着他们之间曾经发生的那些美好。他说自己的父母有多喜欢蒋唯,多希望蒋唯能嫁到他们家来,成为他们的儿媳妇,这些年他和他的父母为蒋唯付出了多少。   蒋唯错在实在太善良了,一遍遍被杨宪达要挟。到了最后,感觉到蒋唯已经对这种戏码快无动于衷了,杨宪达就开始用生命威胁蒋唯。   他爱蒋唯吗?爱一个人如果偏执到这种程度,让所爱的人这么痛苦和惧怕,那么他爱的,恐怕只有他自己。他放不下的,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的面子。他只是不想输掉这场战役,成为一个被人耻笑的失败者而已。   杨宪达成功毁掉了许瑞和蒋唯,使他自己成了这场感情推拉战里,唯一的胜利者。杨宪达甚至处心积虑安排好了一场偷窃的戏码,让蒋唯亲自到许瑞面前为自己说情求饶。   毁掉一个不可一世的天才,对于杨宪达来说太容易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只有最爱的人受到了侮辱,还来他的面前把痛苦揉碎了给他看,并且这趟的目的是为另一个男人苦苦求情,这些足以逼疯一个天才。   杨宪达做到了。在他窃取了许瑞的实验成果后,名利与美人双丰收。尽管港大给他开出了条件,想让他留校任教,但杨宪达还是识时务地选择了远离多事之地,去了陌生的北京。   而许瑞,因为承受不了打击,甚至大学没毕业,就被坏情绪牵拉着身上所有的神经,执意办理了退学,从此销声匿迹于人海。   说好要看日出的少年们,因为前一晚和老前辈聊天聊的太久,谁都没有看到太阳从海平面跃出的场景。   没有看到日出,不代表太阳没有升起,红太阳依旧冉冉升起,并且金光万丈。   今天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   沈校长在医院楼下凉亭拿着盖碗喝茶偷闲的时候,沈岁进带着大批人马来到医院,那阵仗不像是来医院探病,而像拖家带口是抄着家伙来医闹。   沈校长还在凉亭里欣赏自己新购入的一套斗彩团菊盖碗呢,觉--------------丽嘉得自己才花了五百就买了件这么好的货色,自己的眼力见儿真是又毒又辣,老板被自己杀价杀惨咯。   沈岁进去病房没找到沈校长,已经带着人马大队气势汹汹地下楼,四处搜罗沈校长的踪迹。   “在那儿!”薛岑率先发现了坐在凉亭里把玩盖碗的沈校长。   沈岁进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直挺挺站在了沈校长的面前。   沈校长还保持着用日光测试瓷器胎釉通透度的姿势,一阵阴影投来,还让他以为天突然变阴了。   “甜甜,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医院这用不着你来吗!医院不卫生,到处都是人,你奶奶这病好差不多了,她就是矫情,想在你爸你姑姑面前多叫几天屈,让他们心疼心疼,这才赖在医院不肯走。”   “爷爷,你退休后是不是很无聊啊?成天钓鱼摸盖碗儿,我给你找了件正事,这下你铁定不无聊了,还会觉得退休生活特充实!”沈岁进笑吟吟地摘下沈校长手里的碗盖,稳当当扣在了石桌的茶碗上。   沈校长注意到花坛边上站了一群人,都是和孙女一起来的吧。   “什么事儿呀?你可别学你奶奶,一天到晚净折腾我这把老骨头。”话是这么说,但眼里流露出藏不住的慈爱。   孙女这是想要干什么呀?沈校长有点好奇。   孙女很少求他办事,小丫头从小在国外长大,什么事她自己能办成的,都特独立。   沈岁进把肩膀挨了沈校长一下,指着远处那群伙伴,撒娇说:“求您办事儿呢!咱们学校出了只大苍蝇,您打不打?”   沈校长一下皱了眉。苍蝇是什么意思,沈校长太懂了。   “你听到什么事儿了?”沈校长让她坐下慢慢说,但没招手让那群孩子过来。有些话,不见得适合当着众人的面说。   沈岁进给伙伴们递了个眼色:有门儿,我爷爷让我坐下,他要上劲儿了。   沈岁进装出特别气愤的样子,简直都快拍桌子了,“我和同学昨天开您的汽艇去海岛上玩,您猜我在小岛上遇见了谁?”   沈校长心疼坏了,谁啊?谁胆儿那么肥,敢给她的宝贝孙女气受?!   “你别生气,有什么事慢慢说,爷爷给你做主。”从来没见孙女动过这么大的气,沈校长深知此事多半有点棘手了。   “岛上住了一个可怜人,一个被咱们京大大苍蝇害惨了的可怜人!爷爷,您记不记得物理系的杨宪达?您还没退休的时候,他可上赶着来家里找我爸了。我爸和徐阿姨不太喜欢搭理他,觉得他这人有点太世故了。去年他升了物理系的系主任,好家伙,我昨天才知道,原来他就连当初的毕业论文,都是剽窃了同窗的成果!这什么人啊,他还是□□犯呢!”   沈岁进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沈校长的脸色,时刻注意措辞。要是沈校长的脸色变得稍稍凝重一点,她就越说越气愤,语速越来越快,烘托气氛。要是沈校长的表情像是在沉思,沈岁进就稍微缓和一点,拣点不那么刺激的话说,让她爷爷能在脑子里沉淀整合一下信息。   沈校长觉得兹事体大,咳了两声,让孙女稍微控制下情绪,毕竟不远处还站着几个京大的孩子呢。   “杨宪达?老任家的女婿吧,老任不是前两年也退休了吗?他女婿这就坐不住,开始耍花腔了?□□这事儿不能乱说,破坏人家家庭和谐。老任可是一直挺满意这女婿的,我看小杨平时对小任也挺上心的,生日情人节都会准备礼物和鲜花。”   沈岁进皱着鼻子哼声说:“您不信的话,我可以把当事人给您叫来。”   沈校长有点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那个岛上的人,跟你说的?”   沈岁进:“是啊。爷爷你可能没听过许瑞这个人,许瑞和杨宪达是港大的同学,年轻的时候叫杨宪达给害惨了。他是海南人,当初从港大退学后就回到家乡了,这些年一直隐居在海上的小岛上。我昨天去了那个岛上,都被他的房子吓坏了……里面好多实验仪器,全是他自己在有限的条件下自制的。这人太了不起了!是个物理狂,套句阿基米德的话说:给许瑞一根杠杆,他可以撬动整个地球。”   沈校长脸色微微一变,许瑞他怎么没听过?前些年港大的翁鹤去世的时候,他还给打了一通吊唁电话过去。   翁家的后人说:“老爷子这一生没什么遗憾的,死前唯独放不下一个叫许瑞的学生。沈校长,中国的学术圈就那么大,如果您老有机缘碰上许瑞,请一定帮忙点拨一下这想不开的后生。告诉他,我爸爸至死都牵挂着他。”   沈校长太意外了,许瑞怎么会出现在那座岛上,还被自己的孙女给找到了?   沈校长见识过太多的手段,知道看事情绝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偏袒任何一方。即使是孙女口中说出的话,他都得公正地保持怀疑的态度。   沈校长说:“既然如此,那你们去那个岛上,把许瑞给我叫来。我会一会他,看看事情是不是他说的那样。”   沈岁进激动坏了,忙拍掌说:“他就在医院外头等着呢!他怕见生人,医院人多,他不太敢进来,我让单星回在医院门口陪着他。爷爷,你等等,我去把他给喊进来!”   沈校长微微笑了笑,这才发现自己上了孙女的套。她到自己面前唱这出大戏,就是为了请许瑞这个主角登场呢。   沈岁进让陆威去把单星回和许瑞叫进来。   没多会,许瑞就出现在了沈校长的面前。   沈校长端详着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蓄须蓄发,样子看上去比他都要显老,眉头逐渐越锁越深。   他想起了翁家后人说的翁鹤死不瞑目。推心置腹,如果是自己的得意门生,如今这样落魄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恐怕自己早已老泪纵横了。   至死都牵挂着的学生,比对自己的子女后人都上心,可见许瑞是翁鹤看中的多有天分的后生。   沈校长让他坐,并喊沈岁进上楼去病房,把自己珍藏的那副福禄寿斗彩盖碗拿下来,他准备在这凉亭里好好和许瑞聊聊。   沈岁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自己送盖碗下来的时候,许瑞正痛哭流涕,不停拿手腕擦着面上横流的眼泪。甚至连沈校长,眼里都隐隐看得见水泽。   沈校长看了摆碗倒茶的沈岁进一眼,话不知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许瑞听的,“毕竟二十几年前的事了,要重查起来肯定没那么便宜。小许,你看看你的诉求是什么,咱们不能打没有目标的仗。如果你的诉求只是为了能谋得一份工作,那么任家太好收买你了。无论京大又或者其他大学,任家在教育口有人脉有资源,一定能满足你的诉求。如果是为了争口气,要拉杨宪达下来,那么其他任何多余的诉求,你提都不要提,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见过太多这种事了,你如果上了他们的套,不仅最后一无所获,还会被他们请来的律师,以敲诈勒索罪入刑。人心呐,永远比想象的更加不堪。”   许瑞点点头,说:“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我去北京找杨宪达,就是为了把我当年失去的实验成果拿回来。这么多年他依然没参透这个课题,而我在二十几年前就已经把整个实验改良到第三代了。我要让杨宪达从哪里站起来,就要让他在那里趴下。而且我对名利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他们唯一能威胁到我的,就只有蒋唯。很可惜,听沈校长您这么说,蒋唯这么多年应该早就不在北京了,所以杨宪达和任家根本威胁不到我什么。我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怕什么,无非是拿这条命去搏罢了。对比起我孑然一身,他们才更应该怕。他们拥有的多,计较的得失多,我心里坦荡,没什么不能再失去的。”   沈校长宽慰他:“这事得计划周全,一环接一环,打得他猝不及防,才有□□成的胜算。任家……也麻烦呐,他家也不是吃素的。任敏她爷爷,是有功勋的,一家子两袖清风,为人正直。当初小杨追小任,我知道的,小任是见他用了十二分的诚心,才同意和他处对象。小许,你不能贸然上北京打草惊蛇,最好先去一趟港大,找到翁家的后人,为你重启当年杨宪达的毕业论文档案。你把证据拿到手,我建议你在香港直接找律师起诉,在香港,任家的手还没那么长。”   沈岁进冷笑一声:“任阿姨如果知道杨宪达是这么个烂人,也不见得会帮他吧?杨宪达怪恶心的,当初祸害了蒋唯,去了北京,一转头就去追求任阿姨了。他哪儿来那么大脸啊?!”   单星回也说:“在香港,如果能找到翁家的人帮忙,凭他们在香港的声望,不见得赢不了杨宪达。我可以回北京先让我爸和翁家的后人联系,他们之前在港大是同事。”   许瑞有些窘迫:“我其实挺不好意思的。我没什么钱,平时顶多在岛上打渔晒干了拿去岛外卖,换点钱。这些钱说实话,我几乎一分钱没攒下,平时都消耗在买实验原材料上了。我去香港,现在恐怕只能自己游过去了。”   沈岁进被他逗笑,“许叔叔,我快被你逗死了,哪儿能让你游过去呢。你放心,这事我们管定了,钱的事我会为你解决的,对吧,爷爷?”   这是把沈校长推上去割肉出血呢。   沈校长倒挺大方的,应承了下来:“小许,如果你答应我的事情,你把这事了了之后能做到,你放心,钱的事,我一定支持到底。”   这些钱,对于沈家来说根本也不算什么。   平时这些各种资助名头的钱,其实沈校长也没少花。老伴儿虽然脾气差,但在经济账上却管的很宽松。沈校长要是哪个月花钱花少了,老太太一合计账本,还会问他:“老沈,你这个月怎么回事,生活质量可不能下降啊!”   在沈老太太的观念里,钱花了,才代表生活在一定的舒适圈里,她不喜欢跳出自己原来适应的那个圈子。钱没花到一定水平线,她还会对自己和沈校长说:下个月,不该继续这样啊!   有一件事,沈校长挺犯难的。资助钱可以,但如果要他出面,这事情就有点难办了。   他和许瑞说:“小许,我打年轻的时候就和老任关系不错。我们两个老的退休了,如果为了后辈的事撕破脸,估计这是我们俩都不乐意见到的。这事儿我会一直背地里支持你,但我实在不方面在明面上帮你。小杨毕竟是老任的女婿,我办这事其实也算给老任背后捅刀子了。法律和道德上,小许你占理,这事如果换我在任上,我会为你办的特别漂亮。但我现在退休了,人走茶凉这个理儿我揣的明白,不该再去人前作威作福。这该讨人嫌,说我老糊涂了。”   其实沈校长这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一双儿女。都在皇城根儿下,和任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如果知道是沈家掺和在这里头,那么这事儿势必会为沈海森和沈海萍树敌。   许瑞表示理解,感激地说:“沈校长,我什么都不是,但您这么相信我,愿意帮我,这份恩义,如果有生之年我能报答,我一定拼了十二分的心力,去报答您!”   沈校长笑笑,“你记住答应我的事,就是对我和鹤老最大的报答了。”   *****   沈岁进和伙伴们离开三亚的那天,沈老太太终于舍得出院了。   沈老太太和沈校长,穿着两件度假风的花衣裳和短裤,在机场为孩子们送行。   沈校长偷偷地捣了捣老伴,悄悄挤眉弄眼说:“别端着了,就这么一个宝贝大孙女,千里迢迢地来海南看你,比你儿子女儿都有良心。你再不给个笑脸,属实不该了啊!”   沈老太太白了他一眼,臭老头,就他话多。   别别扭扭地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大红包,既矜持又傲娇地塞到了沈岁进的手里:“路上买点吃的,别饿着。”   沈岁进低头一看,哦嚯,大红包还挺沉,目测起码有上万。   谁会和钱过不去呢,沈岁进笑得特别甜,笑吟吟地说:“知道了奶奶,祝您身体健康,下次我还来海南看您。”嘿嘿,下回我还来收红包。   沈老太太听见这话其实挺高兴的,人老了就图小辈多来看看自己,但还是尽力绷着一张脸,装作平淡的“嗯”了一声。   沈老太太转身准备走,突然顿住脚步,手指指着单星回,招了招手:“星回,你过来。”   单星回在柜台帮沈岁进托运行李呢,听见老太太喊他,让陆威来搭把手。   “奶奶,什么事儿?”   沈老太太把他拉到一边去,交头接耳:“你和沈岁进是不是在谈对象啊?”   单星回下意识地往沈岁进那边看,她正在和沈校长说话。   “是啊。”单星回一点不瞒着,“您的眼睛可真尖。”   沈老太太:“是我家老头子说的,他就会装死扮好人,重话让我来说。没事儿,奶奶看好你,和沈岁进这丫头处,你平时别委屈了自己。有什么委屈,记得跟奶奶说啊!奶奶为你做主。”   单星回在肚子里快笑疯了,委屈?沈岁进的奶奶对委屈这两个字是有什么误解。   他不委屈,和沈公主在一起,他可太快乐了。   看来沈岁进真是和老太太斗法斗的太厉害了,以至于在老太太心中留下了泼辣强悍的形象,让她担忧自己会被沈岁进欺负。   单星回给沈老太太打包票:“她不欺负我,我也不欺负她,我们俩好着呢。奶奶您自己多保重身体,回头有时间回北京瞧瞧我们。”   沈老太太偷偷递给他一个红包,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他的裤兜里,嘱咐道:“这钱别上交给沈岁进,留着你平时给她买好吃的,哄她开心。我和她缘分浅,她打小就和她妈一样不听我的,但她找了你,我满意。这是她做的让我最称心的一件事。我不像老头子那样想的那么多,年轻人处对象就好好处,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徒添烦恼。”   沈校长有点担心孙女的初恋爱会出各种小情况,年轻人嘛,总是让长辈忍不住操心。   沈校长看见单星回长这么高还有意见呢,和老伴吐槽:“单家小子会不会和我们甜甜不配啊?他随他老子,单琮容和他家那口子走在一起,两个人身高差都能形成瀑布了。我见过,觉得他俩不太搭。结果单星回长得比他老子还高,我们甜甜走在他身边矮那么多,两个人走出去是不是也不衬啊?”   沈老太太嫌他咸吃萝卜淡操心,一个身高差都能让这老头愁半天,等哪天沈岁进真的谈婚论嫁了,估计老头子还得拿个放大镜,去人家脸上一粒粒数麻子。   数到单双数还要做个长篇大论:“嗳,他脸上的麻子是单数,咱们甜甜脸上的麻子是双数。总结:他俩不配。”   在老头子眼里,恐怕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小伙子能配得上他孙女。沈老太太觉得老头子简直有病,当初嫁闺女都没这么多事儿。   怎么到了孙女这,不是这不行,就是那不行。这隔辈亲也亲的太过头了吧?   许瑞从出入境办事大厅匆匆赶到机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找到沈岁进他们:“我办好了身份证和户口,还去出入境管理处那里申请了护照,很快我就能去香港了。刚刚办事大厅人比较多,手续办理的慢,我紧赶慢赶,才赶来送你们。还好,你们还没走,终于被我赶上了。”   沈岁进盯着他的长发辫子和胡须辫子,摸着下巴思考说:“许叔叔,你要不要考虑理个发,再去修整一下胡子?其实你应该挺帅的。”   许瑞的笑容充满了希望:“等找到蒋唯吧。找到她,我就理发、剃胡子,变成我原来的样子。”   沈岁进重重点头:“好啊!希望我们下次见面,你能找到蒋阿姨,找你的幸福!” 第79章   才去度假一星期,再回北京,路上居然已经满是深黄浅黄的斑斓落叶。   段汁桃和徐慧兰约好,一人开一部车去接孩子。孩子多,一部车坐不下。   自从知道儿子在和沈岁进处对象,段汁桃碰上沈家的人,总有几分不可名状的心虚。   徐慧兰和她把车停在机场地下停车场,从车里钻出来,抬腕看了看钢表,说:“咱们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他们三点半到,出来还得去转盘那等行李,万一碰上误点,咱们可有的等。这会儿才两点五十。”   徐慧兰干脆建议:“咱们要不上机场里头喝杯咖啡吧?”   段汁桃没有异议。   徐慧兰亲热地挎着她,问她:“前几天看见你和一个女的在食堂打菜,那女的长得还挺俊的。是谁啊?”   她说的是琮玉吧?   段汁桃:“我小姑子。国庆放假,领着小外甥上北京玩,在这住了几天,昨天的飞机回去了。”   徐慧兰:“就是那个人特别好、特爱给你们家买东西的小姑呀!我说呢,咱们院儿里除了吾大姐,也没人和你有那股热乎劲儿。单琮容他妹长得真好看,一点看不出来是小县城来的,穿衣打扮还挺大都市化的,摩登感太足了!”   一定是嫁的还不错,一看平时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寻常的家庭妇女,才没那闲心把自己拾掇的这么光鲜亮丽。   段汁桃:“琮玉现在是我们当地电力系统的一个中层领导。公公婆婆工作也很体面,妹夫还是烟草公司管人事的。当时他俩谈对象,我们都不知道妹夫家里条件这么好。琮玉也是稀里糊涂的,两人在大学里谈了两年,等大学毕业快谈婚论嫁了,她才知道谢宣家里原来是这样的。那阵儿可把我和我公婆愁的人仰马翻,我们觉得自己家配不上那样的人家,琮玉嫁过去肯定要受委屈。谁知道谢宣的爸妈一点领导的架子没有,我们家条件差,他妈当时还自己贴钱给琮玉做嫁妆,别提我们多臊的慌了。”   徐慧兰摁下地下停车库升降电梯的按钮,说:“单琮容他们兄妹两个还真有福气,找对象这都是哪儿找出来的人精啊!啧啧,一个个命都这么好。”   这话是把段汁桃也给夸进去了,说段汁桃好来着。   段汁桃:“快别臊我了,我哪儿有谢宣那么好,我爹妈都是大字不识的农民,可不是什么县城领导。我这妹夫可真是二十四孝好男人,孩子长这么大,连洗个澡都是他亲自洗,交给保姆都舍不得。你瞅瞅单琮容,星回当时像我小外甥这么大的时候,单琮容一年才回家几趟?星回都不记得他爸长啥样呢!”   两个女人凑在一起不是吐槽老公,就是吐槽孩子。   电梯上到了地面,徐慧兰和段汁桃去到机场的一家西式面包店,坐下来点了两杯咖啡。   在面包店里,段汁桃和徐慧兰聊起了陆之瑶。   前两天陆之瑶来过家里,说是做家教的那户人家,给她送了一整箱五公斤的智利车厘子。陆之瑶就拨点出来,给段汁桃和徐慧兰尝尝。   见到陆之瑶来家里摁门铃,段汁桃还挺惊讶的。那次只不过在沈家和她打了个照面,她居然记得自己。   陆之瑶拎着两塑料的车厘子站在门外,段汁桃请她进来坐,她说:“不了,我还得去我干妈那里呢,晚上她让梅姐给我做了酱肘子。段阿姨,这是我做家教那家送我的外国大樱桃,请你尝尝。”   段汁桃挺难为情的,拿人手短,她又不进来坐,便说:“你一个人在北京,咱们是老乡,遇着什么难处,记得和段阿姨说啊!”   虽然讨厌何薇,但是总不至于和一个晚辈过不去,何况这晚辈还识点礼数。   陆之瑶也不客气的说:“啊,有空我上您家玩。我在北京除了认识我干妈一家,再没别的熟人了。见了您,听了您的乡音,我亲切!”   送完樱桃隔了两天,陆之瑶像是又要上沈家,路过段汁桃这幢的时候,恰巧段汁桃在院子里晒准备过冬的干菜。   段汁桃喊她进来坐。前天她送的樱桃,冰箱里还剩了点,段汁桃洗了一碟出来。   陆之瑶负着手,倾身凑在客厅壁炉上摆着的全家福观看,指着照片上段汁桃怀里的花卷说:“这狗和家里现在养着的不是一个品种吧?”   沙发上的博士,懒答答的汪了一声:那是我爸爸的弟弟,我的花卷叔叔。   陆之瑶想去沙发上逗一逗狗,博士嗅到危机,立马拔腿从绒布沙发上跳了下来。   陆之瑶扑了个空,一边招手,一边嘴里噜噜噜地喊花卷过来。   段汁桃捧着一碟樱桃走到客厅,对她说:“这狗懒恹恹好几天了,平时都是小进带着它,这几天小进他们上海南玩,也不知道它是不是想小进了。博士这几天一点精神都没有,跟害了相思病似的。”   博士听到沈岁进的名字,蹲在地上,耳朵机警地一竖,汪声叫:是不是我妈妈快回来了?   段汁桃笑了一声,心想:真是谁疼的多,这狗就认谁。它还听得懂自己是在说小进呢。   陆之瑶:“段阿姨,这不是你们家的狗吗,怎么平时是小进姐在带?”   段汁桃:“是星回和小进一起养的。他们暑假的时候一起上亦庄犬舍买的,一头狗居然要好几千,说是赛级犬的后代。星回他姥姥听了说这哪是狗呀,比养个孩子还金贵。前不久偷吃东西闹了肠胃炎,打针吃药反反复复的,又花了一千。俩孩子喜欢,我和他爸也就随着他们。”   陆之瑶心里觉得怪怪的,一只狗两家还能一起养?   “哦,小进姐和单星回关系这么好呀。”语气酸酸的。   陆之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里有点不舒服。开学一个月,同宿舍的女生,两个有男朋友,还有一个有正在接触的暧昧对象。   女生宿舍一到周末晚上,经常彻夜长聊。   她们聊美容、聊减肥、聊好吃的,很多时候还会聊异性。   中文系的男生长得有点歪瓜裂枣,班上的女生对自己班里酸里酸气的男生,是一点看不上眼。大多数时候,她们谈论的异性,是理工专业的男生们。   她们聊到经常在南苑篮球场打球的几个高个子男生,说:“里面有两个男的长得特别帅,他们最常出没的时间,就是下午四点半到六点前这一段时间。好像那俩人关系还挺铁的,他们打完篮球通常会一起去食堂吃饭。”   陆之瑶知道她们说的是谁,学校里会打篮球又稍微长得帅点的男生,总是特别惹眼。   陆之瑶说:“我认识他们,其中一个还是我老乡,我们是小学同学。”   宿舍里的女生跟疯了一样,突然来劲了,一起起哄说:“什么系的?有没有女朋友呀?陆之瑶你可真沉得住气啊,这两个大极品你就不动心?大学不谈恋爱,你想什么呢你。”   陆之瑶被说的脸颊发热,单星回有女朋友吗?没有吧……   于是在那个女生宿舍夜谈会结束后,陆之瑶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适合自己的恋爱对象。好像除了单星回之外,她也没别的人选了。   他们在兴州一小是同学,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在京大相遇,这不是缘分是什么?陆之瑶突然就相信起了宿命论,这可能真的是自己的缘分来了。   开学那天,他们在六教的楼梯口又一次匆匆遇见。校园那么大,上万人呢,怎么偏偏赶巧自己又遇上了他?这也太巧了,像是冥冥之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拉着她,好像这一次次的偶遇,就是为了种下缘分的种子,静等开花结果的过程。   想明白了这些,陆之瑶甚至开始期待下一次和单星回的偶遇。如果下次再在校园里遇上他,那么她就主动约他一起吃饭。   谈恋爱是这样吧?先一起吃饭,再一起吃好多好多顿饭,吃到熟透了之后,就一起拉着手去电影院看酸掉牙的爱情电影。   陆之瑶没谈过恋爱,所能想到的情节和流程也就只有这些了。   恰巧十一的时候,小混血家要去普吉岛旅游,有供应商给他们家送了好多的进口水果,他们不在家吃不完,就让家里的保姆送一点到学校给陆之瑶。   宿管阿姨上来喊陆之瑶的时候,陆之瑶还不相信,谁会给自己送昂贵的进口水果啊?一下楼看见那个平时专带小混血的保姆,陆之瑶才明白过来,还真有人会给自己送水果。   保姆拎着一大箱的深红色车厘子,阴阳怪气地在那说京大怎么这么远,自己打车都坐了快五十分钟才到这儿。陆之瑶不和她一般见识,差使她跑腿的又不是自己,她在自己面前说难听话恶心不了自己。   保姆不高兴跑腿,有本事对小混血的爸妈撒火去呀。在她这摆什么老佛爷的谱。   小混血的爸妈可大方了,就算他们一家三口出去度假了,这期间连工资都是照旧给保姆发的。保姆在豪宅里无所事事看电视躺沙发,让她送个水果,还是一路打车过来,她都嫌弃的跟什么似的。自己平时做一趟家教,单程就要倒两次地铁和两趟公交。   吃不了这苦,她当什么保姆?回家做她的太皇太后去吧!   收到樱桃,陆之瑶在寝室里给同学每人分了一点,又拣了两袋子准备送给徐慧兰和段汁桃。   之所以想起也给段汁桃送一份,是因为女生宿舍前一晚又聊到了关于大学要谈恋爱这件事。陆之瑶心想,反正段汁桃和干妈住的不远,自己客客气气地给段汁桃也送点樱桃过去,在单星回的家里多露露脸也挺好的。   他不是和初中同学一起上海南玩了吗?自己给他妈送了水果,等他回来,他妈肯定会当着他的面说起自己。   有了长辈的好话加持,如果下次他们俩再碰上,一起吃顿饭总不是什么难事吧?   可是陆之瑶没想到,段汁桃请她到家里坐一坐,竟无意间说出了让陆之瑶做梦都没想到的事——   陆之瑶问段汁桃,家里的狗怎么会是单星回和沈岁进一起养的?   段汁桃说:“单星回知道小进喜欢狗,刚买狗那阵天天牵着狗去找小进一起遛。这逆子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可多了,打着遛狗的名号,其实是去会人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小进被狗给收买了,后来有一天这狗吃坏东西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我们把狗送去宠物诊所救治后回来,这逆子居然当着我们的面给小进擦眼泪。啧啧,这是拿我和他爸当空气啊?我和他爸当时谈对象,都没在双方父母面前这样呢!”   段汁桃无意间说起这事,说的绘声绘色,没注意到一旁的陆之瑶脸色,跟糊了一层白蜡一样白。   陆之瑶整个人僵住了,指甲深深地掐进自己的掌心里。一直到段汁桃絮絮叨叨地说完这段话,她都很久没再说一句话。   陆之瑶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有一种莫名的侮辱感。这比初来乍到北京,从北京人身上所遭受的地域歧视更令她难受。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曾经问过沈岁进:小进姐,你有对象了吗?   其实问这话的时候,陆之瑶心里是试探的,因为她看出来沈岁进和单星回的关系特别好,好到有一种插不进第三人的感觉。   直觉告诉陆之瑶,沈岁进可能和单星回有着超越友情的关系,但沈岁进却又快又明确地告诉她:“没有啊。”   陆之瑶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没有就好,这样避免了和沈岁进看上同一个人男生的尴尬。   可为什么要欺骗她呢?是因为看着她傻里傻气吗?   正大光明地谈恋爱又没什么,甚至可以避免掉一些不必要的尴尬。她在北京只和单星回这样的男生稍微熟一点,她想和他发展关系,试试能不能处上对象。如果一早知道他和沈岁进的恋爱关系,自己绝不会这么自作多情地在那脑补这么多剧情。   陆之瑶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和侮辱。掉进了信任危机的泥淖里,越想越钻牛角尖。   她自觉对沈岁进挺好的,至少从心底里喜欢这个梦中女神一样的人物,甚至认识她之后,举手投足间会不自觉模仿她。   在这之前,她对沈岁进是很善意的。有过嫉妒,但更多的是羡慕。   一个好人、完美的人,总会让你嫉妒不起来。你对着一个这样不矫情又没脾气的贵公主,是不敢让自己人性丑陋的那面暴露出来的。她那么美好,那么高不可攀,你凭什么嫉妒她啊?你什么都比不上她,要是心灵再这么丑陋,那就真是太龌龊了。   每每有嫉妒的心理在心中蔓延滋生的时候,陆之瑶很快就能强制制止这种情绪在自己身上溃烂。这种情绪让她觉得自己很不光彩。   每个人都有骄傲,出身无法选择,但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让自己变得更好,而不是一味的嫉妒和抱怨。   也许是因为自己锚定的猎物被虎口夺食了吧,陆之瑶知道真相的那一刹,心中爆发出强烈的不满和妒忌。   情绪需要一个宣泄的口子,不然她真的会憋坏。   陆之瑶就是这么一个人,有什么话她一定要当面说出来让自己痛快。   于是十一放假过后,学校复课的第一天,她去新闻系报道,带着点胜利者和轻嘲的语气,找到刚下课的沈岁进。   这次她不再叫她小进姐,而是以冷漠的语气叫住她:“沈岁进,我转系成功了。我通过了加试,新闻系同意我十一后直接来新闻系上课。”   沈岁进还没反应过来她对自己的称呼变了,替她高兴的说:“好啊,没想到你的效率这么高,欢迎你来新闻系。”   陆之瑶看着她温淡无邪的笑脸,心里妒忌的火苗又蹿了出来,直接问:“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啊?”   沈岁进被她问懵了,好端端的她问这个干什么。   不过这回沈岁进倒是没隐藏,端详着陆之瑶脸上怪怪的表情,大方地承认说:“嗯。我男朋友你也认识,就是单星回。”   陆之瑶在沈岁进面前表现的一点儿波澜不惊,甚至有几分阴阳怪气地说:“你看上他什么了?”   沈岁进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我喜欢谁,没必要对第三个人交待的这么清楚吧?   陆之瑶今天也太奇怪了,和自己说话一改常态,一点儿都不客气,直剌来直剌去。这让沈岁进想起了第一天来自己家里的陆之瑶,那会儿的她,身上也是这样带着天然防备生人的刺。   她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一夜之间,从熟悉变回了陌生。   沈岁进轻蹙起眉头,“小陆,你是不是在学校里遇上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陆之瑶:“难道我就只配遇上不好的事,不高兴的事吗?”   沈岁进一阵无语。陆之瑶今天吃错药了吧!?   正值下课的点,教学楼的出入口,人多的和苍蝇云似的。   沈岁进也没什么耐心,就说:“你碰到不高兴的事,就去找徐阿姨聊聊,让她开导开导你。我下节还有课,要去三教上,赶时间呢。”   陆之瑶叫住她:“沈岁进,你什么都比我好,也什么都比单星回好。我和单星回是小学同学,我们都出身兴州这个小县城,而你,一出生就生在了罗马。”   沈岁进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了,她是觉得自己和单星回不相称?   沈岁进生气了,用那种孤冷的眼神砭着陆之瑶。她的感情陆之瑶有资格随意指摘吗?太可笑,也太莫名其妙了,沈岁进甚至觉得陆之瑶今天特别无厘头。   别是单星回嘴毒,得罪她了吧?   陆之瑶继续单刀直入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什么都比一个男的好,会强过头?男的也就那回事。我爸窝囊,我妈厉害,一开始说对象的时候,他们两个就不平等。我爸只是钢厂的普通工人,我妈却是坐办公室,一个有文学梦的文艺女青年。我爸在车间开吊车,我妈在办公室偷闲写小说,后来我妈在文坛渐渐有名气了,和她那些文人骚客朋友整天一起喝茶喝酒,就再也瞧不上我爸了。我爸是老实人,我妈就算踹了他,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还死心塌地的爱着我妈。我妈在外面也玩过一阵,后来觉得没劲又想去找我爸复婚,甚至拿我当借口,说为了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可我爸那时候已经再婚了。我妈特别搞笑,觉得自己吃剩的,她再回过头找我爸,我爸就会跟狗一样扑上去舔着她高贵的脚趾。但我爸没有,我爸找了个特别温柔,特别听话的女人。我妈输了,输的一败涂地,在我爸的眼里甚至变得一文不值。最难堪的时候,我妈缠找上门,我爸当着他那个娇弱的现任妻子的面,狠狠给了我妈一巴掌。从那以后我妈就彻底消停了。你瞧,我爸曾经多爱我妈啊。但有了一个听话、处处示弱的女人,我爸这么老实的男人,都能立起来,当面给了我妈一嘴巴子。甚至后来,我爸为了给后来的老婆和孩子更好的生活条件,还下海经商发家了。再窝囊的男人,碰上比他弱的女人,都能越来越强。再强硬的男人,遇上比他更厉害的女人,他就只能越来越窝囊。男人的同情和爱,永远围绕着他的自尊心转,谁给了他体面和自尊,他就更偏爱谁。”   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中心意思沈岁进听出来了:她沈岁进就是那个只会让男人越来越窝囊的女人。   那么她陆之瑶呢?因为弱,所以什么都占理?所以就特别值得男人同情,是让男人越来越强的好女人?   沈岁进一点儿都不傻,陆之瑶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她听的太明白了。   陆之瑶这是也看上了单星回。   气死她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啊?你看上我男朋友,我还没不高兴呢,你倒是来我这阴阳怪气地说长道短来了。话里话外都是明指暗指我和我男朋友不合适,我太强势会让我男朋友逐渐远离我。   沈岁进特别想爆粗口,但碍于徐慧兰的面子,她选择抱胸冷冷地睥睨着陆之瑶。   等她说完,沈岁进特别若无其事地说:“哦,就这些,没了吗?”   她要用魔法打败魔法,陆之瑶的那套虎妞装傻充愣大法,她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没等陆之瑶开口,沈岁进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谁都别妨碍她上课。转系是吧?让你知道什么叫专业成绩被一骑绝尘地吊打,这学期她要创造新闻系的满分神话,让后来者望尘莫及。   新闻写作课下课,单星回照常来接沈岁进一起去食堂吃饭。   沈公主今天脸色臭的像鲱鱼罐头,隔着大老远距离,都能闻见人畜勿近的臭味警告。   单星回已经把自己的皮绷紧了点,做好随时人头落地的准备。   一路沉默地走着,连从她怀里掏书,想帮她拿着,她都不让。   单星回想不出自己哪里惹到了沈公主。   昨天晚上在Q/Q上没跟她说晚安?太困了,海南回来路上折腾了一天,又带着博士去外面疯玩了两个钟头,晚上九点他就睡着了。   没等单星回开口解释自己昨晚为什么没说晚安,沈岁进就把怀里的书往他胸前一掷,恼火地问:“你小学同学陆之瑶,她的人生经历到底是有多惨啊?有那么弱那么可怜吗?”   真那么惨,是怎么养出来这种无所畏惧,什么话都敢说的性格?那么伤人、戳人却一点不自知。   沈岁进都快被气炸了,越想越不是滋味。她知道自己是动摇了,听进去了陆之瑶那个关于他父母女强男弱而离婚的故事。   出身好也是一种错吗?出身好就活该不被宠爱、不被呵护?男人他妈的就不能争点气?   单星回想了想,他和陆之瑶不熟啊,她惨不惨他不知道。但沈岁进这么问的话,肯定是拿她自己和陆之瑶横向比较了。   于是单星回说:“惨不惨我不知道,但和你比,谁都挺惨的吧。”   沈岁进狠狠拧了一把他的胳膊:“你们男的,真喜欢弱势的女生?”   单星回一下子明白过来沈岁进为什么跟他闹别扭了。这他妈没事儿吧,好端端的又提陆之瑶干什么。他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和陆之瑶做小学同学啊!   陆之瑶这人,到底能不能翻篇儿了?   单星回把她的书夹在腋下,一本正经地捧着她的头说:“受什么刺激了你。我不喜欢强的,也不喜欢弱的,我只喜欢你。喜欢的只有你,你什么样儿,我就喜欢什么样儿的,明白吗?”   沈岁进闻见他嘴巴里的绿箭口香糖味道,听见他这话心里其实可得意了,但脸上还是绷着,面无表情地说:“老大一股薄荷味,现在天气冷,你是想用薄荷劲儿冻死我啊?”   单星回坏坏的笑了下,“你说我嚼口香糖是为什么?”   沈岁进推开他,傲娇地把头别过去,嘴硬说:“不知道。”   单星回:“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啊?真不知道,我可要马上行动了啊!”   沈岁进吓坏了,路上都是赶着饭点去食堂的学生,马上讨饶说:“别别别,人多着呢。”   单星回把她的手拢在掌心里,用狠劲捏了一下,警告地问:“你还闹不闹了?”   因为陆之瑶这个人,都他妈闹过多少次别扭了。以至于现在单星回一听到陆之瑶这三个字,就自动觉得自己马上要遭殃。   沈岁进这下老实了,摇摇头,特别有气无力地说:“不闹了,踏实了。”   单星回没放过她,在她的唇边轻印了下,留下了浅浅的薄荷味道。 第80章   在食堂吃完午饭,沈岁进要去图书馆的自习室自习。下午只有一节课,她等上课时间快到了,再提早从图书馆走。   单星回把她送到图书馆,让她先上去占座。   “你上哪儿?”她问,“不一起进去?”   怪了这人,平时就是黏人精,今天下午他实验室临时外借,没课啊。   单星回笑了笑:“给你买杯拿铁去。”   沈岁进:“刚刚来的路上你不买,真是不会合理安排时间,时间像网格一样,得优化呀!”   其实是心疼他费脚劲,“图书馆里也有咖啡厅,我喝里面这家就好。”   单星回:“你不是说学校新开的那家咖啡店咖啡豆比较好吗,我去给你买,你先上去。”   沈岁进拗不过他:“那我先去三楼了,这会儿回宿舍午休的人多,应该会有座,一会你回来直接去三楼找我。”   单星回把手插进兜里,岿然地站在图书馆门前一动不动。直到沈岁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旋转门里,他才面露黑沉地把手从裤兜里拔了出来,拔腿离开。   陆之瑶是吧?欺负沈岁进是吧?别怪他对一个女的不客气。   他很有原则,从来不对女的小心眼。但谁欺负到沈岁进头上,那就是找死,绝对不行。   一旦牵扯到沈岁进,单星回的心眼子就比针尖还小,什么事都得睚眦必报。更何况他觉得自己就差被陆之瑶害的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谈恋爱,单星回最烦电影里那些狗屁的老套情节,老是各种误会、各种错过。明明两个主角都长了嘴,又不是哑巴,就跟被强行降智了一样,连话都不会好好说。各种误会啊、委屈啊、隐忍啊,弄得剧情比裹脚布还臭还长。   他和沈岁进已经从初中错过到大一,这么些年,谁补偿给他啊?青春可太珍贵了,大好年华就是要和最爱的人,一起心无旁骛地热恋,一起做一些到老都值得微笑回忆的事情。任何不识相插进来踢一脚的人,都是狗拿耗子,都是过街老鼠。   新闻系的女生宿舍就那一栋,单星回从那儿接过沈岁进,她去女生宿舍给班上女同学送学校发的慰问中秋月饼。   单星回跟宿管阿姨打听陆之瑶,请宿管阿姨把陆之瑶叫下来,他在楼下等她。   陆之瑶下楼之前,还特地照了眼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两根长辫子。   她出了宿舍楼,看见单星回站在路灯下,身材笔直得像一颗劲松。   她叫了声他:“单星回。”   单星回转过头来,浓眉已经拧巴到了一起。   他的眼窝很深邃,一旦把眉眼压下来,眼窝便沾上了隐隐的戾气。   “陆之瑶,虽然我们是同学,但我真的不记得我们之间有什么特别愉快的事情。”单星回满脸不耐烦,“你妈伤害过我妈,你伤害了沈岁进,你跟你妈这是要干嘛?存心跟我最重要的两个女人过不去?我觉得我们俩就差不共戴天了吧?”   陆之瑶被他说的骇然,心里大吃一惊,频频眨眼。   怎么会这样……她在他心中怎么会是这种仇人的形象?她一直以为他们就算不算太熟,但至少曾经同过窗,会比别人的关系熟络一点。   陆之瑶的委屈漫上心来,向来坚强的她,因为单星回的三言两语,居然眼里已经不争气地蓄上了泪花。   “别哭。你又不是沈岁进,你哭起来一点不好看。”单星回看见她眼眶里马上要坠落的眼泪,心烦气躁地说:“我从来不对女的发脾气,就是现在,我也特别不想冲你发脾气。但你他妈能不能放过我?因为你,沈岁进跟我闹了很多次。也不是闹,就是你让她觉得我跟你有点什么,让她心里不高兴了。”   陆之瑶震惊又觉得难堪,自己刚萌芽的暗恋,居然被暗恋对象奚落得这么不堪。   “你可能不知道,我喜欢沈岁进很久了。从我见她第一面开始,她穿着黑色小洋裙,胸口别着为她妈妈守孝的那朵白花,她从楼梯转角慢步上来,我就知道我对她和对别人不一样。这种不一样,我从见她第一眼开始,我就特别清楚的感知到。那种从十几岁开始,就藏在心里漫长地喜欢着一个人,并且经历过没有任何回应的无望等待,我却仍旧没有熄灭自己心里的那团火苗。我自觉除了沈岁进,这辈子也再不会出现另一个女孩,会让我动心这么久。”   陆之瑶讶异地微微张开嘴,有些被震撼到了。这些,她完全不知道。如果知道沈岁进对单星回的意义这么重要,她绝对不会在心里暗生出那些自作多情的想法。   真的好难堪……陆之瑶最瞧不上轻浮浪荡的女人,就像她曾经鄙视自己的妈妈在离婚后过了一段纸醉金迷的日子,那段时间,何薇经常带着不同的男人回家。陆之瑶常常以母亲的恶行来警告自己:绝不要成为那样糟糕的女人。   可事情好像事与愿违,她不知不觉中,居然也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一想到自己上午找到沈岁进,说的那些理直气壮的话,陆之瑶脊背都凉出了汗。她有些后悔自己这冲动急于报复的直性子,如果早知道这些,她压根也不屑于自己变成酸肠子,去沈岁进面前倒那些无理取闹的酸水。   陆之瑶咬着下唇,想说点什么为自己辩解,却又觉得很无力。现在好像无论说什么话,都显得自己既刻薄又诡辩。   “我没做什么让你误会的事吧?如果有,我对我的行为在你面前解释一下,那就是个屁,无心的。我除了对沈岁进,对别的女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去沈岁进面前乱说话。她的出身很好没错,对比起大部分的普通人,她已经被活在了金字塔尖上。但她也是人,她也会有脆弱的时候。至少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妈妈刚过世没多久,很多时候放学了,她就在教室里默默坐着,很久都不愿意回家。就因为我妈长得有点像她妈,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每天怯生生地趴在我们两家的隔墙上,眼巴巴地望着我妈给我盛饭夹菜。太可怜了,你见过那种眼神,既渴望却又不敢靠近吗?所以我们全家,我、我爸、我妈,都特宠着她,谁都不愿意再看见她出现那种让人痛心的眼神。”   陆之瑶吸吸鼻子:“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故事这么多。”   单星回无奈地说:“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跟她说那些话,你的道歉应该是对她说,而不是我。你对我说什么,我都不痛不痒。但沈岁进不是的,她是特别在意朋友的那种人。你看她对薛岑有多好你就知道了。因为薛岑喜欢化妆品,所以出国旅游的时候,沈岁进就特别用心的给薛岑挑化妆品。很多专柜,薛岑喜欢的那个牌子的口红色号断货了,沈岁进就特地坐火车,连着跑了好几个国家,才给薛岑买到。但这些她在背后为朋友拼命的事,她从来不会说,她只会乐呵呵地把礼物送出去,还跟人说:下次想要什么,我再给你送。傻姑娘,特别重感情。就算你和她处的不久,但我也看得出来,她对你不差,还特别有善意。”   至少在海南的时候,大家都在吐槽陆之瑶,但沈岁进却站出来为她说话了。   陆之瑶心里乱死了,更加后悔自己上午的冲动。   她为什么总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心里有什么气,总是得跟激光枪一样,全部发射完,她才算痛快?   “沈岁进喜欢南苑那家新开的咖啡店里的拿铁,要奶多咖啡少,冰块加四五块就好。她下午三点之前都在学校图书馆三楼的自习室,如果你想道歉的话,就自己去跟她说。”   单星回丢下这句话,走的时候依旧拧着眉毛,甚至连眼梢的冰山都没融化分毫。   *****   今年北京冬天的第一场雪,下的比以往早,发生在十一月中下旬。   初雪的日子,恰是周六。一下雪,北京就变成了那个老故事里的北平,一砖一瓦都透露着历史的沧桑和积淀。   单星回约了沈岁进去颐和园周边逛一圈。石舫西面,过了荇桥,能看见巍峨庄严的宫殿一夜之间,齐刷刷的披上了雪狐毛大氅。   万寿山和昆明湖那一圈太恢宏孤寂了,黑天鹅在湖里领着几只绒毛未褪的小鹅崽,优哉游哉地畅游着。   沈岁进拿了数码相机想给黑天鹅拍照,可能是闪光灯打扰到了黑天鹅们,老天鹅就带头把脚蹼一蹬,拿鹅屁股对着沈岁进,一直不给露正脸儿。   单星回逗她:“鹅屁股有什么好拍,拍我吧。”   沈岁进用相机遮挡住自己一点视线,偷偷拿眼睛打量他。   他今天穿了件石灰色的羊绒大衣,长度过膝,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直筒呢裤。因为腿很长,所以无论他穿什么裤子,总是能把身上那条裤子穿的特别有筋骨,别人好像总是穿不出他那股劲劲儿的味道。   沈岁进承认,她的男朋友是很帅的。单星回的气质,介于少年的清朗与成熟男人之间,随时可以在这两种角色之间自由切换。   他对着不太熟悉的人,就总是把手插进裤兜,一副爱答不理人的慵懒样儿。不认识他的人,第一次见到他,会觉得这个人有点傲、有点孤冷,不太好接近。话不多,惜字如金,可能还是性格特别深沉成熟的人。   但熟悉他的人,见识了他的嘴贱和话痨之外,就很难再把他跟成熟稳重这几个字对上号了。他在发小和沈岁进面前,永远是那一副清傲的少年模样。特别是只和沈岁进相处的时候,让沈岁进觉得,这人好像长不大了,永远会给自己十八岁时候怦然心动的感觉。   他是她的男朋友,可是很多时候,她还是不敢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   有点害羞,觉得不好意思。更怕被他抓住自己在偷看他,然后被他臭屁地抓过去,诱哄地说:“承认吧,你男朋友就是比别人好看。”   他可爱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生怕沈岁进注意不到他身上的好。   单星回让她拍他,沈岁进别别扭扭地给他拍了一张。   在相机屏幕上回放刚刚的照片,照片里的单星回站在湖前,脖子上缠着半灰半黑的羊绒围巾,身后是空旷寂寥的湖光与山色。他的笑容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像夏日的河面,会熠熠闪光。   是真好看啊!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沈岁进在心里说。   路边有牵着京巴狗到湖边遛弯的大妈,单星回小跑上前,和大妈用手比划着什么,大妈的目光向沈岁进这边循来,笑了一下,上下捣着--------------丽嘉头。   他和大妈一起回来的,“我请这位阿姨帮我们俩一起拍一张照片,不过咱们得牵着她的狗,她的狗不太听话,一松绳子就撒手没。”   单星回把沈岁进手里的相机交给大妈,教她怎么对焦摁快门。稍微教了一下,大妈学会了,就让单星回站去沈岁进的边上,顺便把她手里的狗绳也牵走。   沈岁进想起来了,这是他们的第一张合照。初中毕业的大合照里,单星回因为提前一年转学走了,那上面就没有他。   沈岁进突然有点伤感,认识他这么久了,两人才是第一次合照。如果中间那些年,他们一直在一起的话,现在已经能拥有很多很多的相片和回忆了吧?   单星回把狗绳塞到她手上,让她牵着狗。   沈岁进正奇怪自己牵狗,他干嘛去,结果单星回整个人站到她身后,把她完全包裹住。爱怜地拥她入怀,并微蹲了下来,把下巴轻轻支在沈岁进的肩膀上。   这样,他们的脸就是贴在一起的。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沈岁进低声说:“你怎么选这个姿势呀!”   单星回已经开始对着镜头练习笑容,“你奶奶前几周打电话给我,说你爷爷觉得我长得太高,我们俩走在一起身高差太难看。我想给他们邮一张我们的合照过去,蹲下来点比较好。”   沈岁进一边对准镜头笑,一边嘴唇轻微颤动说话:“我爷爷醋劲可大了。你确定你拿脸贴着我的姿势,会比在我边上好好站着更好?”   单星回微微转了下头,嘴唇轻轻擦过她的面颊,“你的脸有点凉,冻着了吧?一会拍完照片,我给你捂捂。”   手上的动作却很得寸进尺。   沈校长脸贴着就吃醋啦?嘿嘿,他干脆把手圈在沈岁进的身上。   大妈咔嚓一下,少年和少女两张半青涩的红脸颊,被永远定格在了画面上。   脸颊一半是被冻红,一半是因为贴的太近,羞涩而红。   大妈一走,单星回马上把自己的手搓热,贴在沈岁进冰冷的脸颊上。   等手上的温度差不多下去了,单星回就又重复一遍搓手动作,再次搓热了,再贴到沈岁进的脸上。轻柔的动作反反复复,直到街边的过路人,都不由被小情侣之间亲昵的动作吸引的纷纷转头侧目。   沈岁进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可以啦,可以啦。”   她总是很怕羞。尽管她现在已经习惯了他随时随地的浪漫,但是人多的地方,她还是会有点羞怯。   有时候沈岁进真的很好奇,单星回是怎么做到在人前人后,永远用着同一副厚城墙脸。就算见到沈海森,单星回也只是稍稍收敛一下而已。该牵手,他照样在沈海森面前和沈岁进牵手。   他们的恋情从海南回来后,没多久就彻底暴露了。   沈校长辗转反侧好几天,觉得还是要打一通电话叮嘱儿子,看好闺女。徐慧兰毕竟是继母,有些话沈校长不方便当面提点,就干脆找儿子唠叨。   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女,可得让儿子好好过一过对方家庭的人品。   沈海森下了班就一门心思扑在电脑上下国际象棋,梅姐在楼下三催四催沈校长来电话了,沈海森还慢悠悠地等一局棋结束了,才给沈校长回拨过去。   沈校长被他磨的一点耐心都没有,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沈海森,单琮容他们家到底什么情况?你和他处得久,你给我汇报汇报。”   沈海森觉得他爹莫名其妙,都退休这么久了,打听单琮容做什么。   问:“您打听他做什么,有什么好事儿摊上他了啊?”   沈海森想不出来,除了升官发财,还有什么值得打听背景调查。   沈校长一听,心里都蹭蹭冒火了。看来他这傻儿子,真是一点儿不知道他亲闺女在谈恋爱。   老子不知道闺女处对象,这像话吗?   沈校长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这一天天到底都在忙活些什么?你妈住院你没来看,你姑娘和人处对象,你一无所知。沈海森,我是退休了,但我还没死!你活的这么稀里糊涂,你当我死人呐?”   沈海森一听,大叫起来了:“爸,你说什么?甜甜谈恋爱了?!”   沈海森一股气血冲上脑,颇有自家好白菜被猪拱了的心痛,又气又急,大骂:“谁啊?谁家兔崽子!”   边上的梅姐,十分淡定地喝着姜糖水,悠悠然说:“还能是谁,单家的孩子呗。”   沈海森愣眼,“单星回?”   沈海森一时心情极其复杂……两个年轻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连梅姐都看出来了,他竟一无所知、一无所察?   之前也想过,觉得单琮容他儿子在自己家出现的频率高,但自家闺女,之前出现在他家频率应该也挺高的。好像这么一比,又觉得两个年轻人在一个院子长大,互相串门也就没什么可指摘的了。   又转念一想,觉得姑娘谈的对象,是单琮容的儿子,还好吧。倒不是些什么瞧不上的牛鬼蛇神,如果和这样的人家说对象,那沈海森真是要被气个倒仰。   沈海森嘴上倒也不饶人,和沈校长叫屈:“单琮容平时就差把我的实验室给抄了,他儿子倒好,直接青出于蓝,这是想把我的家都给抄了啊!”   沈校长被他逗笑:“饭多吃、话少说,小心祸从口出。你平时对甜甜他们多上点心,特别是晚上门禁,要掐牢。年轻人血气方刚容易冲动,你千万不能让甜甜在外头留宿。虽然现在时代开放了,咱们思想也要开放一些,多给年轻人一点空间,但咱们家毕竟是女孩儿,多上点心、多立规矩,总是为她好。”   沈海森:“晓得了,爸。”   撂了电话,沈海森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室内拖鞋都没换,直接上单琮容他家去探口风了。   没道理两家的孩子处对象,他沈海森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如果单琮容也不知道,那他沈海森就不算丢人!   沈海森雄赳赳气昂昂去了单家,段汁桃在一楼的沙发上打毛衣。   沈海森瞟了一眼,是件嫩粉色的鸡心领坎肩,一看毛衣料子,就知道毛线是纯羊绒的,特别软和保暖。   段汁桃可真是被单琮容惯的一把年纪还这么少女心,连粉色这么嫩的颜色,她都敢往身上穿。   段汁桃给他沏了杯龙眼枸杞茶,喊他在沙发上坐。   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说:“老单再两三分钟就该到家了,我刚给他办公室打过电话没多久。”   等单琮容回家的间隙,段汁桃却不好意思继续打毛衣了,这毛衣其实是她给沈岁进打的。   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还把打毛衣的簸箕都收了起来。   沈海森眼睛朝旋转楼梯那边瞟,问:“你儿子不在家啊?”   段汁桃在心里反驳:你闺女不也不在家吗,咱们彼此彼此。   段汁桃:“是啊,遛狗去了。”   沈海森想起来这狗,就说:“单琮容是多想再修个博士学位啊?连只狗都给取名叫博士。”   段汁桃看了他一眼,在沙发上调整了下坐姿,“中文名,单博士,单星回给取的。英文名Boss,你闺女给取的。”   沈海森觉得自己在打自己的脸,干笑了两声正尴尬,就听见外面的铁门轮子拨地响了。   单琮容捧着一堆教案,披星戴月地从办公室回来了。   一进门,瞧见沈海森在自己家的沙发坐着,一边换鞋,一边问他:“有事儿?”   还嫌白天在实验室里没见够啊?   单琮容是一点不想继续看见他这张脸,都有点视觉疲劳了。   沈海森特别理直气壮,连屁股在沙发上挪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仿佛这里是他的主场,“单琮容,我跟你说件事,你别吓着哈。”   单琮容把教案放到门口换鞋的斗柜上,抬眼觑了一下他,倒是想看看他又要翻出什么花儿。   沈海森:“我闺女太出息了,你家单星回是不是上赶着在追我姑娘啊?”   单琮容和段汁桃心虚的互相对望一眼。   沈海森自顾自得意地说:“你瞧瞧你家儿子,对我闺女多马首是瞻。天天吃了晚饭,就牵着狗上我家报道。我家每天送鲜奶的,都没他来的勤。听梅姐说,你儿子有时候一天得上我家两三趟接我闺女。”   想想自己在单琮容这受的窝囊气,自己闺女再从单琮容儿子那讨回来,这不是父债子偿是什么?沈海森心里得意死了,这叫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   嘿嘿,沈海森知道的,单星回就是单琮容的命门,一口一句逆子的叫着,心里又爱又恨。但单星回在他这可客气了,沈叔叔长、沈叔叔短的,毕恭毕敬,说话连声音稍微大点儿,他都不敢。   自己和自己的闺女,真是把单琮容的儿子给拿捏的死死的。   沈海森越想越得劲儿,说到最后简直要痛快的笑出声来。   段汁桃和单琮容默默对看,等沈海森发完疯,才装傻充愣地说:“是吗?什么时候的事儿呀?我们怎么完全不知道。”   沈海森一听,更是把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拿沈校长刚刚电话里教训自己的那套,去教训单琮容:“啧啧啧,一天天的你都忙活了些什么?你儿子的童年你没参与,整天在我面前念叨多后悔。这回你儿子谈对象,你还蒙在鼓里,全然不知呢!”   一边奚落,一边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你瞅瞅,你这人就是没我机灵。两个年轻人处对象,我一早就知道了。”   单琮容和段汁桃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说的不是:两个年轻人处对象,我一早就想棒打鸳鸯。   等沈海森走了,段汁桃才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说:“老天,看不出来沈海森还这么缺心眼呢?吓死我了,我以为他是上门找咱们来算账的。”   单琮容心里也有点发虚:“如果是我闺女被人顺走了,我一定瞧那小子特别不顺眼。不声不响拐走我家闺女,还想让我给好脸?做梦吧!”   段汁桃:“看不出来你俩平时这么活宝,关键时刻沈海森还真是不给你掉链子。我以为你俩的关系,今晚就黄了。”   单琮容:“我俩什么关系?你别给我胡诌啊!”   段汁桃踢了他一脚:“准老亲家关系。”   一天天的,真是被这俩活宝气的够呛。   徐慧兰呢?徐慧兰怎么没来。段汁桃心里还是有点七上八下的,没道理沈海森这二愣子都上门来了,徐慧兰还不吭气儿啊? 第81章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锦澜院的杨主任和任教授家里,迎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史诗级灾难。   说它是灾难,真是一点不为过。   这场灾难,直接让杨主任和任教授长达二十年的稳定婚姻,开始逐渐分崩离析。   临近学期末,老师和学生盼望放假的心情其实是一样的,谁都希望假期早早来到,好给紧绷了一学期的神经,彻底放松上一段时间。   物理系的杨主任生性木讷,却为了娇妻任敏任老师,半生都在绞尽脑汁地施展他身上拙劣的浪漫天分。   像这样暴雪夜,别墅院子里的雪花像鹅毛一样纷纷洒洒,杨主任特地选了一束跟雪花颜色一致的白玫瑰带回家,准备献给任老师。   任老师吃过晚饭,正伏在书房的书案前,思索期末卷子该怎么出。   杨宪达在外应酬完,身上还浮着酒气,大约是酒意上头乱了往日的分寸,进书房前并没有敲门,而是用手拧开门把,抬脚把门给半踢了开来。   门风灌入室内,玫瑰花香里带着酒精的刺鼻味道,任敏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把视线落在他手里的那束白玫瑰上。   “又喝酒了?”任敏微微皱起眉头,“你们物理系有那么多的饭局吗?自去年你升了主任开始,杨宪达,你自己算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几天晚上你是九点以前到家的?”   杨宪达献宝似的把手里的白玫瑰捧到书桌上,把任敏的教材都压在了下头。   一束玫瑰就想收买她?没那么容易。   任敏把玫瑰拎到书桌腿边放置,不买账的捏着鼻子说:“快去洗澡吧,一身酒气,臭的要命。”   今晚喝的酒杂,红的白的啤的掺和到一起,杨宪达经年练出来的酒量都有些撑不住。脚步晃嗒嗒,神智不太清醒地要跟任敏丢下去的那捧玫瑰较劲。   他蹲了下来,置气似的把玫瑰复又捧起来,强制塞到任敏的怀里。   任敏看着他这副发酒疯似的醉态,心里更是窝火。但和一个醉汉是说不清道理的,于是她撑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把玫瑰丢在巴洛克式的宫廷椅上,嫌弃的说:“我下去让张阿姨给你煮点醒酒汤,你先去浴室泡个澡,蒸发一下酒气。”   任敏下楼,走到一楼便感觉屋里暖气片的暖气快跑光了。   谁把一楼的双敞大门打开了?风雪一个劲往里头灌入,大片的雪花在门口的鞋垫上都融化出一泡水渍了。   “张阿姨。”任敏抱着双臂叫道,“门怎么开了?屋里冷呀。”   没有人回应任敏。   人哪儿去了?不在,门也没关。   任敏趿着拖鞋要去关门,隔着远远的距离,看见庭院大铁门外,灰白路灯下站着两个身影。   雪不停扑打在他们身上。   其中一个她一下就认出来了,是她家的保姆。另一个,雪太大了,隔十来米的距离,就有些看不清对方的性别。不过个头挺高的,足比保姆张姐高出快两个头了,看样子应该是个男性。   门口的张姐像是看见屋里有人下来,小跑过来,头发上、眉毛上全都染上了白意。   张姐的脸,冻的比冰棱子还要惨白。   张姐的眼神既瑟缩又张皇,看见楼下大门口站的是任敏,还特地眼睛往楼梯口瞟了瞟,确认楼下没有其他人,才压低声音和任敏说:“任老师,杨老师和你结婚之前,是不是在老家有过老婆跟孩子?”   张姐努了努嘴,手指指着远处大铁门外高耸的人影,说:“来了个人,说要找杨老师……”   接下去的话,张姐尽量用最小的声音,凑在任敏的耳边说:“他管杨老师叫爸爸,说他大学马上快毕业了,要来北京找工作,让杨老师给他安排工作。”   任敏的身子一下凉了半截,本来在门口被风冻的就已经有点失温,这下彻底冰冷的没知觉了。   不过她骨子里带着一点儿将帅之气,像她饮血沙场、扛过枪挨过子弹的爷爷一样,遇万事而面色不崩。   虽然整个人已经气到天灵盖都要顶出来了,但任敏还是面色不改地说:“杨宪达在楼上洗澡,门口那个,先叫他进来坐吧。”   称呼已经变了。往常她对张姐说起杨宪达,称呼都是我家杨老师,这下变成了冷冰冰硬邦邦的连名带姓。   张姐松了口气,还以为她要把人赶走。   门口的人只穿了一件漏风的粗眼毛衣,整个人在路灯下看上去被冻的又青又紫。雪下的这么大,如果这时候把人赶走,他又赖在这不肯走,张姐真怀疑明天家里的大门口就会躺着一具尸体。   有了任敏的话,张姐就好办多了。   她跑过去对那个孩子说了几句话,又隔着老远的距离,指了指亮堂堂的屋内,特地为他介绍:“门口站着的那个,就是你爸现在的老婆,你一会儿管他叫任阿姨。她人不错,平时经常叫家庭条件不好的学生来家里吃饭,会给他们买书、买钢笔。”   人被张姐领进了屋,门阖上,任敏终于感觉到身体开始渐渐回温了。   她倒没晾着那孩子,而是让张姐去给他下碗面条。   在张姐去下面条的时间里,任敏把对方上上下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你坐。”任敏让他把背上的双肩包卸下来,去沙发上坐。“多大了?”   “二十二。”   他没有换鞋子,在室外雪地上踩过的靴子,到了室内,凹凸不平的鞋底藏了雪块,碰上室内热乎的瓷砖,就开始融化出一小滩一小滩的脏水。   任敏看着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乌黑的鞋印,心里在骂:这鞋印就跟杨宪达一样,让她感觉脏死了。不仅杨宪达让她觉得脏,她还觉得自己脏,而且还是被杨宪达弄脏的。   这就是杨宪达藏了二十二年的儿子?   她跟杨宪达结婚才不过二十年,女儿也才十七,正在美国的高中申请纽约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这两所学校。   家里一楼的客厅,墙上有一幅巨大的三口之家油画,作者是任敏本人自己。   蒋捷正盯着墙上的巨幅油画认真端详。   写实油画上,杨宪达和任敏在前排坐着,后面站着一个穿蕾丝花边裙的少女。她伸出双臂,亲昵的缠住父母的脖子,肢体动作更偏向父亲,她的脸就差跟父亲贴在一块了。   看得出来,她在家里是一个受尽父母宠爱的女孩。父母眼里流露出的疼爱,使得画上少女的眼神都是特别自信、亮晶晶的。   任敏一点不想对这个孩子谈论自己的女儿。尽管从血缘关系上来说,佳茵应该是眼前这个小伙子的妹妹,但佳茵一直在国外上学,任敏打算自己把这件事处理好,让佳茵不受到任何影响。   “你叫什么名字?”任敏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单人沙发,足以和这孩子划清界限,让他没办法坐到自己的边上来。   “蒋捷。”   “听你口音,有点港粤那边的口音?”   “我在香港长大。”   任敏愣了下,香港不挺好的吗?这孩子为什么要上北京来找工作?这让任敏不得不怀疑他上北京来的真实意图。   任敏:“听说你大学马上要毕业了?”   蒋捷点头:“下个学期就毕业了,金融专业,准备去投行实习。大四下学期不需要在学校,等实习完回去领毕业证就好。”   任敏:“你读的是什么大学?”   蒋捷:“港大。”   任敏窒息了一下,倒抽一口凉气,用诡异的眼神盯着蒋捷,“港大,金融专业,你上北京让杨宪达给你安排工作?”   这孩子是太看得起杨宪达了吧?这学历、这专业,就是上华尔街去没准都是抢手货。   蒋捷的笑容透着丝丝寒意:“我妈前不久刚和我说了我爸是谁。这么多年他没抚养过我,帮我安排工作,是他欠我的。”   话里的信息量有点大。任敏把信息在脑子里过了下,“这么多年他没抚养过我”,意思是杨宪达这么多年没和他们母子来往过?   任敏将信将疑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蒋捷看了她一眼:“你是我爸现在法定意义上的妻子,不过任阿姨你放心,我是来找我爸的,我不会缠着你。这么多年,是他欠我,你不欠我。”   任敏总觉得蒋捷全身上下透着一股怪怪的气息,不像是来讨债,而像是来复仇的。   “他在楼上洗澡,一会就下来了。”任敏有点好奇,一个女人是怎么独自带大孩子,还把孩子培养的这么优秀的,便问:“你妈呢?这么多年也一直在香港?”   面对任敏的打听,蒋捷只字不透露关于蒋唯半点的消息,只是礼貌性地回以淡淡微笑。   “她平时特别潇洒,满世界跑。这会儿我都不知道她在哪里。”   任敏注意到他身上穿的格子毛衣,大网眼,里头套了件白衬衫,整个人的打扮挺潮流时尚的。   那件格子毛衣的LOGO太经典了,以至于任敏一下就感知到了对方的家庭条件应该不差。   这个年代,穿得起Burberry这个牌子的家庭,就是搁北京都不算太多见。难怪是从香港来的,北京这会儿天寒地冻,穿大棉袄、羽绒服在街上走,都嫌冻得慌。他这身单薄的衬衫和毛衣,确实符合香港这时候的气温。   再望了一眼蒋捷放在手边的双肩包,那是一个有上百年户外运动的牌子。用品、穿衣、学历,这些更加让任敏确信对方不是来图钱的,这也让任敏对蒋捷和他身后的女人放松了一些警惕。   他们母子的经济条件看上去不差,至少连任敏自己,衣橱里的奢侈品牌衣服都不算太多。   “你想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金融专业,刚好对她的口子。她现在还不想和杨宪达撕破脸,毕竟女儿还小,正值申请大学的重要窗口期。   蒋捷像是有备而来:“X银国际在香港的总部。”   任敏越发觉得奇怪。正常校招,凭蒋捷的学历和出色外表形象,区区一个X银国际,在投行里面的工资待遇并不算最顶尖,对他来说基本上像囊中取物了。   直到蒋捷说出:“我要直控五亿规模以上的基金,杨宪达办不到的话,我就只能让他在京大的BBS上出名了。”   任敏重重倒吸一口凉气。   一毕业,直接掌控五亿规模以上的基金?没疯吧!也太狂了这孩子,这么激进疯狂的想法,就算他真的是天分很高的孩子,但没有任何工作经验,任何一个公司的董事会都绝不会做出这样轻易草率的决定。   蒋捷特地补充了一句:“哦,我忘了说单位,美金。”   任敏彻底沉默了。五亿美金,相当于四十几亿元人民币了。这孩子是想逼死杨宪达啊?   任敏明白了。这根本办不到的事儿让杨宪达去办,蒋捷不是来托杨宪达办事的,而是来为难杨宪达,出恶气的。   这事情,她解决不了。因为他根本就是冲着杨宪达来的。   任敏起身,对他说:“我去叫杨宪达下来。你有什么诉求,你可以跟他说。他办不办得到,他说了算。”   面对一个不缺钱、不缺学历、不缺才干,看起来什么都不缺的孩子,她没办法用这些物质上的东西收买这个孩子,为杨宪达和自己平息这场风波。但她必须给杨宪达施压,如果这件事他处理得不漂亮,伤害到了女儿,甚至于她的娘家人,任敏便决定直接跟杨宪达划清界限,从此分道扬镳。   结婚二十年,才惊觉自己活在编织的一个又一个谎言里。对方还是个儿子,任敏心里清楚,为了这个任家唯一的“香火”,大孝子杨宪达可能会选择彻底向他思想封建的老母投降倒戈。   结婚这么多年,除了刚生女儿那年,婆婆从香港来过北京,这么多年她就再也没来过,彼此互相不打扰。甚至那次来北京,在产房外知道她生了个女儿,婆婆明面上客客气气的,嘴里说喜欢女孩儿,但真的喜欢的话,又怎么会只在北京呆了两天,就迫不及待要回香港?   杨家在杨宪达十来岁的时候搬去了香港,江南那一代极讲究宗族观念,甚至搬去香港生活了这么多年,那种烙印在他们身上的宗族观念还是没变过。   杨家在盐城的旁支亲戚,知道杨宪达在北京混的出人头地了,什么远的近的亲戚,只要姓杨,跟杨字稍微沾点边,他们有事没事的就上北京来托请。   北京的医疗资源好,这些年光是杨家那些人上北京来瞧病的,任敏就帮着安排了多少?什么协和医院、天坛医院、积水潭医院、儿童医院……知道的,是任敏好心帮着杨宪达的亲戚到处疏通关系、安排医院床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任敏家里这些年,大病小病压根儿没断过。   这事太晦气了。任敏很多时候也小心眼,回娘家跟爹妈吐槽。她妈倒是心疼她,会为她宽慰几句。但她爸可一点儿不向着她,杨宪达把老丈人哄得服服帖帖的,不知道给老丈人下了什么迷魂汤,任敏不乐意帮这些亲戚联系医院的熟人,任老先生还会骂她不仗义。   老一辈人就是这样,他们被教育的事事要热心,生怕自己活得不像一个活雷锋。他们以助人为乐为荣,以自私自利为耻。   任敏上楼,主卧浴室里水龙头哗哗的声音刚停。看来他泡完澡,也冲完澡了。   趁他还没拣起吹风机吹头发,任敏重重敲了两下门,多说一个字都嫌多余地说:“杨宪达,你下楼瞅瞅你二十几年前干的好事。”   里头的杨宪达泡了澡,显然神智已经清醒很多了,特别大声的在里面“啊?”了一声。   任敏没好气地说:“佳茵有你这种爸爸,真是她的耻辱。”   抱起床上的枕头,啪的一声大力甩上门,径直往客房去,晚上准备就在客房睡下。   杨宪达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听到重重的甩门声,纳了闷。   平常喝酒,也没见她这么生气呀!今天他喝的稍微晚了点,他还买了花呢!   胡乱吹了下头发,半湿半干的,杨宪达就踩着拖鞋从浴室里面出来了。   好家伙,今天这花是白买了啊?床上的枕头都少了一个,任敏这是晚上又上客房睡去了?   杨宪达想起来她喊自己下楼看看,楼下有什么事儿?   他趿着拖鞋下楼,嘴里还喊着“敏敏”,看见一个青年坐在一楼餐厅里吃面条。   又是任敏请来家里吃饭的学生?   杨宪达一点都不喜欢这些蹭饭的学生,他们家里基本上都特别穷,也就任敏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成天爱心泛滥,要接济这个接济那个。   杨宪达甚至连对那个学生打招呼的意思都没有,趁着学生坐的位置是背对的自己,还用那种特别轻蔑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背影。   张姐立在边上,神情慌乱复杂,手脚都有点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看见杨宪达下来,对他说:“任老师在楼上。”   杨宪达闻言,刚要扭身上楼,张姐叫住他:“杨老师,有人找您。”   张姐平时挺怕杨宪达的。因为任敏不在的时候,他就是两副面孔,对待自己一点都不客气。任敏在的时候好些,还能给她露几个笑脸。   现在任敏不在,张姐连看见杨宪达那张脸,都有些惴惴不安。   “谁找我?”杨宪达问。   张姐指了指在吃热面条的蒋捷。   蒋捷唇角挂着一丝冷笑,拿餐桌上的面巾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而后转过身,特别人畜无害地叫了声:“爸。”   杨宪达身子一僵,差点从楼梯上滚落下来。   眼睛不是往蒋捷那里看,而是极为迅速地朝楼上任敏睡的客房位置瞟。   任敏生气是为了眼前这个喊他“爸”的青年?   杨宪达愠怒地说:“你别乱叫,谁是你爸!?”   眼前这个小伙子明显有二十来岁了,个子挺高,眉眼长得不赖,尤其那两道又浓又粗的眉毛,正是时下最流行的男人味。   杨宪达注意到了,这个小伙子,穿着打扮并不像任敏领进来的那些穷学生,穷学生们一眼就看得出他们身上的穷酸和自卑。但眼前这个小伙子,举手投足间,都是流畅的自信。   蒋捷唇角带着嗜血的笑容,开口:“我叫蒋捷,你说我是谁?”   杨宪达整个人有如电击,不可置信地骇然睁大眼,眼珠子足瞪的像一个乒乓球那么大。   边上的张姐看见这表情,心里嘀咕:这反应,看来真是杨老师的儿子错不了。   杨宪达浑身剧烈颤抖,手指指着蒋捷:“你……你姓蒋?”   杨宪达蒙了。当初和蒋唯分手,他棋差一招,忘了哄骗蒋唯,押着她去做一次妇科检查,给自己的人生上一层保险。   所以……这个小伙子,真是自己当年和蒋唯的孽种?   杨宪达还是不太敢相信。毕竟当初来到京大工作,蒋唯就连和他住一个教室宿舍她都不愿意,宁愿一个人在外头租房子。   他想求欢,还得大老远跑去蒋唯的出租屋。甚至很多时候,蒋唯压根不搭理他,故意不在家,让他吃闭门羹。杨宪达心里有数,除了逼迫蒋唯的那几次,他和蒋唯之间发生关系的次数,不会超过十个手指头。   哪儿那么容易中呢?   当初他和任敏,为了要一个孩子,自己提前戒烟戒酒半年,任敏提前半年吃各种维生素和补品备孕。就是这样做了万全的准备,他和任敏没有任何措施,备孕备了一年都没怀上。为了要佳茵这个孩子,他和任敏都付出了超出常人十倍的努力。   蒋捷问他:“你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你难道还想不认账?”   杨宪达从楼梯上恍恍惚惚地下来,对于自己突然有了一个儿子这样的事实,还是觉得不太真实。   他问蒋捷:“你今年多大了?”   蒋捷:“二十二。”   杨宪达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还真是差不多对上了。   当初为了追任敏,他是处心积虑的想甩掉蒋唯来着。他知道如果他和蒋唯提分手,蒋唯肯定想都不会想的就同意。但他不甘心就这么放过蒋唯。千辛万苦得来的,就算不要了,也得把自己从这里头摘的一干二净。   那半年,他每次见到蒋唯,就装出一副濒临崩溃的样子,疯狂指责蒋唯的无情,抱怨蒋唯对自己一点不上心。   蒋唯呢,一边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一边说:既然都这样了,那好聚好散分手吧。   杨宪达心想:分手这事你不该用这种态度来跟我说,就算要分手,那也得我杨宪达占理儿。   对着一块冰,这么多年,捂都该捂化了。可他错了,蒋唯不是一块冰,她是一块铁。   任敏没有蒋唯漂亮,没有蒋唯聪明,但任敏有一点好,她的心特别软、特别好。任敏看见路上乞讨的叫花子,明明路过了,都会跑去附近买两个热包子投放进叫花子的碗里,再塞上几块钱。   重点是,任敏的家世。杨宪达在无意间知道,原来任敏的背后有那么显赫的背景,她平时真是低调啊,藏的让人一点儿都瞧不出来她是名门之后。   蒋唯的家世不赖,但远在香港,远水救不了近火。杨宪达一个外乡人在京大想要混出头太难了,他必须得让自己成为北京女婿,才能有机会摸到京大的核心圈层。   他还爱着蒋唯,甚至爱的比任敏多一点,得不到的永远是心头一抹白月光。杨宪达承认,这对任敏是不公平的,但和自己的前程对比,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可言呢?结了婚,他还是会对任敏好,并且准备十年如一日的好。   那半年,杨宪达不断在蒋唯面前痛斥蒋唯的无情与冷漠,到最后,杨宪达都把自己洗脑成了一个憎恶蒋唯不近人情的人。他才不是负心汉,是蒋唯先负了他。一个心里藏着别的男人的女人,就是只破鞋,虽然身体没脏,但思想已经脏了。   脏了的女人,和他杨宪达配不上。   于是在给自己做完彻底的心理按摩之后,杨宪达转变了想法,变得特别理直气壮,强制要跟蒋唯分手。   他对蒋唯是这么说的:“蒋唯,这么多年,你心里一直喜欢着谁我太清楚了。你不觉得你贱吗?一边跟我上/床,一边心里藏着另外一个男人,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jian货,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恶心我。我累了,这么多年,你让我身心俱疲。”   杨宪达字字铿锵,言之凿凿的样子,丝毫忘了哪一回和蒋唯发生关系,不是他霸王硬上弓?他这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就连分手,都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受害者。   蒋唯面对他的倒打一耙,内心没有丝毫的愤怒,甚至心里渐渐有了按捺不住的雀跃——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吗?这个魔鬼终于要放过我了吗?太好了!随他怎么说,只要他肯放过我就好。   也许是因为压抑太久,被精神压迫太久,蒋唯经常半夜会在噩梦中惊醒。一旦惊醒,她就整夜整夜的失眠,像具没有生机的尸体那样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变亮。那几年她得了内分泌失调,特别是来了北京以后,整两年没怎么来事儿了。   杨宪达和她分手,这是蒋唯这么多年来最高兴的一件事了。   蒋唯坐上离开北京的飞机那天,或许是压抑的情绪好转,体内的雌性荷尔蒙终于渐渐复苏。   她刚坐上飞机,就感到下·体涌出了一股久违的热意。   她要回香港,去找她失散多年的爱人。她的身体实在太敏感了,知道她这趟是寻爱之旅,体内的激素已经开始躁动,要将她重新修复成一个丰盈多汁的自己。 第82章   杨宪达的目光越来越重,重到最后实在承受不住了,就把视线调去客厅墙上的那副全家福油画上。   油画上杨佳茵纯真无邪的笑容,再次刺痛了杨宪达的心。   他的目光就这样来来回回的,在眼前的蒋捷和油画上的杨佳茵之间来回打转。   转到蒋捷这,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仿佛要把他的脸都瞪出一个洞来。   杨宪达想看看这个时隔二十几年突然冒出来的儿子,刚毅的脸上有哪一处像自己。   杨宪达在他的脸上,看出了蒋唯年轻时候的影子。蒋唯年轻时候就是这样,有一个圆润包裹的水滴鼻。山根耸立,非常具有攻击性,是一种凌厉的美。但顺着山根一路畅达而下,鼻头却极其讨巧温润,形状像一滴欲坠未坠的水珠那样温柔。   外貌上的相似,让杨宪达对于蒋捷是蒋唯的儿子不作他疑。再合计一下蒋捷的年龄,心中已经差不多断定这个是自己的儿子不假。   可佳茵呢?佳茵是他和任敏四方求子,从结婚开始足足折腾了两年多才得来的孩子……杨宪达的目光转去油画上的女孩那儿。   都说儿子像妈,女儿像爸,佳茵对比起蒋捷,确实更像自己。杨宪达在两个孩子的脸上,找不出有什么过分相似之处。   如果蒋捷早几年来这里和他相认,杨宪达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把蒋捷赶出去。   他有自己的三口之家,这些年对任敏和任敏的家人毕恭毕敬,不会让蒋捷的出现,轻易摧毁掉他苦心经营的家庭。   杨宪达太清楚了,在任家人那里,只有任敏和佳茵是自己人。就算他已经和任敏结合二十年,但任家人永远不会完全把他当成自己人。这种差别对待,杨宪达从二十年前体会至今。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岳父已经退休,任敏的大将爷爷早已作古,而他杨宪达在任家人面前这么多年熬的跟个孙子一样,终于把自己熬成了一个京大系主任。大大小小是个官,并且手握实权,系里的内务基本他说了算。要是往后再跳脱一些,跃出高校体系去往教育部,官运亨通的话,退休前最差也能混到一个部级干部。   在杨宪达的心里,其实一直有两个遗憾。一个遗憾,任敏在和他结婚之前处过对象。在他和任敏还没开始处对象的时候,任敏就和他说过这事,杨宪达以为自己可以不介意的,但事实是他和任敏结婚的头一晚,躺在一张床上做完那事儿,没看见任敏为他落下处子之血,杨宪达心里就对任敏轻鄙了不少。另一个遗憾,就是他身为家里的长子长孙,却没能为家里延续香火,生一个儿子撑起宗族的门面。虽然他有弟弟,但弟弟的儿子,在嫡长系这一脉的延续上,始终差了点意思。   第一个遗憾,这么多年虽然从没说出口,但始终是一根刺一样,扎在杨宪达的心里。杨宪达甚至小肚鸡肠地去打听睡了任敏的杂种前任都有谁,可惜打听完,发现这两个都是他惹不起的人物。   杨宪达一边觉得自己窝囊至极,一边却要在任敏那装作野心勃勃地交公粮,过程一度令他十分沮丧提不起兴致。   为什么结婚两年多,任敏一直没怀上,杨宪达觉得这里头的责任他至少得占一半。很多时候,做着做着,想起任敏曾经也和别的男人有过这样的鱼水之欢,他突然就会失去兴致。别人睡过的女人,让他从心底里觉得膈应。尽管对象是一位高不可攀的女神,但被人睡过那么多次的女神,让他觉得女神也不过如此。这种下作的女人,甚至没有自己班上的女学生来的清纯干净。   另一个遗憾,在历经千辛万苦才拥有杨佳茵之后,杨宪达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没有儿子,他就把振兴家族的希望全都寄托到侄子身上。女儿他会疼、会爱,在女儿面前,他永远是一个慈父的形象,但女儿担不了大任。   女儿娇蛮任性,任敏是严母,很多时候都是秉着望女成凤的心态去约束女儿。   从小到大,任敏逼着女儿去学钢琴、学芭蕾、练马术、击剑、打冰球……这些贵族运动和爱好,任敏费尽心力和财力让女儿去学习。这些兴趣爱好既小众又昂贵,很多时候想找专业领域的名师不容易,都是任敏靠着自己在北京的人脉,多方打听,才替杨佳茵争取来的。   可就是这样,杨佳茵很多时候一点都不买账。她觉得自己的母亲是魔鬼,一直逼着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杨宪达虽然也希望女儿优秀,但他心里太清楚了,除非招婿上门,否则这些就都是为他人做嫁衣。   所以在学习和培养兴趣爱好上,杨宪达并不像任敏那样对待孩子苛刻。也正因如此,杨佳茵从小就对什么事都惯着她的爸爸特别信赖。她不想练芭蕾,爸爸会假装以接送她上芭蕾班的名义,实则带她去吃肯德基,上海洋公园玩儿。   杨佳茵今年十七岁了,就连买个内衣,都是找爸爸一起逛内衣店,从来不找任敏。尽管她在任敏的高压“政策”之下,长成了一个世人眼里才艺双全,十分优秀的孩子,但她一点都不感激任敏那些年为她操的心、为她付出的那些坚持。   杨宪达不停在任敏为杨佳茵铺就康庄大道的过程中,拆砖拆瓦,背后领着女儿小动作频出。但杨宪达在女儿心中,却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好爸爸”。   一个纵容女儿,“十分懂”女儿的好爸爸。   可眼下蒋捷出现了,这重新燃起了杨宪达心中,那份要振兴家族的“宏图大业”。   杨宪达甚至没多想,就认为:既然任敏已经知道了,那就这样吧。孩子都这么大了,又不能重新塞回肚子里。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蒋捷是他的孩子,这个孩子他需要,特别上了年纪以后,内心越发渴望有一个能撑得起门面的长子。   杨宪达大约习惯了做一个慈父,在心里认定了蒋捷就是他的儿子之后,就很自然地摆出一副慈父的表情,询问蒋捷:“你从哪儿来的?你怎么知道上这来找我?路上累吗?”   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让保姆张姐都微微怔了怔。   这是把蒋捷当成佳茵来宠了吧?   蒋捷神情冷漠地说:“找你很难吗?你在京大这么出名,跟谁都能轻易打听到吧?我来北京不为别的,就是要给我妈来讨一个公道。杨宪达,这么多年,你心里对我妈有没有愧,你夜半惊醒,想起当年对我妈干的那些事,会不会觉得良心过不去?”   杨宪达一点都不想提蒋唯。在杨宪达的心里,蒋唯和任敏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一个心理不忠于他,一个身体不忠于他,这两个女人多多少少让他觉得,自己身为一个男人却命很不好,碰上的都是些有瑕疵的女人,让他抬不起头堂堂正正做人。   为了稳住蒋捷,杨宪达虚与委蛇地对蒋唯表示嘘寒问暖:“你妈现在还好吗?她一个人把你养这么大,确实不容易……你是想我对你妈做出补偿?”   补偿的话,钱的事,家里基本上都是任敏在管大头,他自己只存了几笔不多的私房钱。看蒋捷穿衣打扮不俗,想必自己那点钱,蒋唯根本也不会放在眼里。   蒋捷冷笑一声:“你凭什么认为我妈现在是一个人啊?”   分了手,又不是丧偶、守活寡,还不兴重新找对象?   杨宪达一愣,心里那股自以为是的傲慢又涌上心头:一只破鞋还想找对象呢,蒋唯再找,也是第三个男的了吧?和任敏一样,都是找了一个又一个。这些女的换男人,比换衣服还勤,真贱。   不过杨宪达的嘴上,却是尴尬一笑,委婉地说:“哦,既然你妈现在不是单身,想必过得还挺好。你突然来找我,是碰上什么难处了吗?”   蒋捷讥讽他:“你怎么把你自己想的那么神呢?你又不是救世主,我来找你,显得你多大本事似的,还想为我解难啊?”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养儿子和养女儿太不一样了,女儿从不和他这么呛声说话。不过杨宪达总算也体会了一回别人家的父子关系恶劣,心里老怀宽慰:人呐,拥有了得不到的,连痛苦,都是甘之如饴。   眼下他就可愿意哄着蒋捷了,面上眼睛都是眯眯笑,对蒋捷说:“你这孩子,我知道你这些年怨我,所以对我语气冲了些。今天太晚了,你大老远来找我,肯定累了。天大的事,我们明天白天再说。”   他想起来刚刚下楼的时候,蒋捷正在吃面条,问道:“面有吃饱吗?没吃饱,我再给你煎块冰箱里的牛排,上周末我刚在进口超市买的原切。”   佳茵最爱吃他煎的黄油牛排,还爱吃他包的小笼包,杨宪达决定让蒋捷也尝一尝这久违的父爱。兴许蒋捷吃了他做的东西,蒋捷就心甘情愿地认下他这个爸爸呢?   蒋捷讽刺他:“这个家你能做主吗?我在附近订了酒店,不需要住在你家。”   杨宪达愣了一下。这句话刺激到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他的家,凭什么他不能做主?   他杨宪达在任家熬了这么多年,把任敏的爷爷熬死了,把老丈人熬退休了。现在又从天一个而降儿子,一切都安排的刚刚好,是上天对他杨宪达的眷顾。任敏老了,纵使保养的不错,比同龄人年轻,但离了他杨宪达,她就是残花败柳,没人会要她。   这个家,他必须做主,也做的了主。   任敏接不接受都好,他们是在同一条船上的蚂蚱。这么多年他都没计较一句她当年跟两个杂种处过对象,说句难听的,杨宪达甚至怀疑任敏当初和自己新婚头两年一直怀不上,就是因为当初和别人处对象的时候,打过胎,她的子宫里死过人。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在外有蒋捷算什么,和任敏刚好扯平。   杨宪达开了车,把蒋捷送到他订的酒店门口,一看是京大宾馆,立刻给宾馆的经理打了电话,让他帮忙把蒋捷订的房间升级成豪华套房。   杨宪达抢着要付酒店的住宿钱,让前台直接把蒋捷的账挂到他的个人卡上,还让酒店明早直接把早餐送到蒋捷的房间,不用蒋捷亲自下来去西餐厅吃自助。   蒋捷一点不跟他客气,让他出血,不挺好吗。   等上楼回到房间,蒋捷打开双肩包,拿出里面的手提电脑,通上网线,打开MSN。   上面有几条蒋唯发来的讯息——   【到了吗?还顺利吗?】   【香港这边的律师,已经差不多走完起诉前最后的流程了。】   【北京今天天气不好,我担心你的航班,到了酒店给我打个报平安电话。】   蒋唯的MSN不在线,蒋捷就用酒店房间里的电话,拨通了蒋唯香港的座机电话。反正账是挂在杨宪达账上的,管他长途电话讲多久呢,他一点不心疼。   电话没多久就拨通了,电话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女声:“大陆的来电显示,是蒋捷吗?”   蒋捷:“姑姑,是我,我到京大宾馆了。”   蒋唯如释重负:“我看北京今天有暴雪,担心你的航班会不顺利。原本是下午四点多到北京,误点到这么晚呢?现在都快凌晨一点了。”   蒋捷笑了声:“我改变了计划,提前上杨宪达家里了。原定明天上门找他,但我下了飞机就想,就今晚吧,今晚的天气这么恶劣,杨宪达和他老婆肯定在家。择日不如撞日,我上门的时候,刚好先碰上了杨宪达的老婆。”   蒋唯有点揪心地说:“她没为难你吧?我们的本意不是要为难她,希望她也不要为难你。”   蒋捷:“我去杨宪达家里探了探口风,观察下来,任敏应该不是那种蛮缠不清的人。她家保姆说她平时为人不错,还经常接济她手底下的学生。她没有为难我,就是杨宪达的反应,我有点被他弄得热乎过头。他这人真的没法儿形容,坏事做尽,但看样子对他女儿还是挺好的。”   蒋唯迟疑地点点头,“任敏没为难你就好。虎毒不食子,杨宪达如果连自己的亲生子都不疼的话,那他这人就是彻头彻尾的畜生。”   蒋捷想起来自己出发前,没亲眼见证到的一件事情,好奇地问:“我姑父呢?他理头发、剃胡须了吗?你说他年轻的时候特别帅,可是我见他第一眼吓得够呛,还以为穿越时空了。这年头谁大男人留那么长的头发、那么长的胡须啊?”   言下之意:怀疑蒋唯的眼睛,戴了某种年轻时候的滤镜,许瑞可一点不像她口中说的那么帅。   蒋唯娇嗔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贫呢?不许胡乱议论长辈。”   蒋捷怪叫起来,打趣她:“铁树开花就是不一样啊!您这是老房子着火啊?四十多岁谈起恋爱,真是一点不输我们年轻人,居然还这么护犊子。”   蒋唯手指绕着电话线:“什么恋爱不恋爱,我打算明后天直接去和你姑丈领证。我们没恋爱那一说,蹉跎了这么多年,还瞎谈个什么劲儿啊?不过律师事务所这两天在走最后的起诉流程,我们得过去,可能核对材料、证据会比较忙。等我们空一点下来吧,就好好办一场婚礼。”   蒋捷哇哇叫:“可惜了,我都二十好几了,再不能当你的花童了。打小我就特别期待自己有朝一日能当你的花童,这个愿望居然成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了。”   蒋唯笑话他:“我不介意你老大不小呀。来来来,我的好侄儿,你赶快找个女朋友,凑成一对金童玉女,刚好来给我当花童,替我提婚纱摆尾。”   蒋捷一听又是催他找对象的老黄历,慌忙要撂电话:“好困啊~飞机上折腾了一天,累的够呛。姑姑我们先不聊了哈,明天我还得接着上杨宪达的家里唱大戏,得养精蓄锐啊!”   蒋唯嗤笑一声,刚好许瑞这时候从书房回到房间,看见蒋唯趴在床头那边在通电话,问她:“想吃点水果吗?我给你削。”   蒋捷耳朵尖,听出听筒里传来的是许瑞的声音,促狭地说:“姑姑,你真是老当益壮,我这才离开香港一天呢,你就让姑丈上家里住啊?行行行,看来是我平时在家里妨碍你们了,我回香港,早点找房子搬出去住哈!”   这下轮到蒋唯赤耳脸红了,匆匆打马虎眼挂电话:“快睡吧,早点歇下,一个人在北京多注意安全啊!碰上棘手的事儿,就去找物理系的单老师和沈老师,沈校长和他们都打过招呼了。”   蒋捷:“好。”   *****   蒋唯把座机听筒阖好的时候,许瑞已经出去替她削水果了。   许瑞从冰箱里拣了颗梨子出来,正在厨房的水槽那里削皮。   蒋唯看着他干净的后脑勺寸发,觉得眼前的人,和二十几年前的那个许瑞合二为一了。   不过她见了他,还是有些许尴尬。   因为就在接电话前,他们尝试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   许瑞重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已经快五个月了。从他赤手空拳回到港大的第一天,就有人拨响了她办公室的电话。   对方是港大物理系的翁华,即是翁鹤的次子。当初蒋唯从北京回香港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港大打听许瑞的消息。可惜,那时候已经没什么人知道许瑞的去向了,唯一可靠一点的消息,就是许瑞可能回了家乡海南。   期间蒋唯也去过几次海南,但当初入学档案上填的籍贯,许瑞填的不是三亚,而是儋州。以至于蒋唯这么多年一直在儋州打转,从来没去三亚那块打听过。   许瑞的父母,祖籍是儋州,后来才迁去的三亚,所以许瑞在填写自己籍贯的时候,一直填的是儋州。   这么多年,蒋唯一直和港大的翁华保持着联系,并且经常回港大探望当初留校任教的老同学老朋友们,为的就是能及时从他们口中知道关于许瑞的消息。她希望,任何有关许瑞的风吹草动,她能第一时间掌握。   翁华给她打电话的时候,蒋唯在学校里刚教完下午第一堂物理课,正准备课间小憩一会,接着去高二年级上下一堂课。   接到电话,下一堂物理课,蒋--------------丽嘉唯自然是没上成。那个时候,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信念,那就是:管他天崩地裂,就算现在来了十级地震,都阻止不了她要去见许瑞,去见那个她已经默默等待二十几年的心上人。   好苦,这一天,她以为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来了。   她打的士的时候,眼泪特别汹涌,弄得的士司机都有点害怕想拒载。司机怕她是想不开,可能要让他把她载去某个半山,又或者某个港口。那自己可真就造孽了。   还好,听到蒋唯报出的目的地是港大,司机暗暗松了口气。   见到许瑞的蒋唯,是心碎不成形状的。   她印象中的爱人,已经面目全非了。他已经再也不是当年的英气风发模样,身上肉眼可见这些年他所经历的苦难与沧桑。   她默默注视着他脸上的风霜,以及他手上干枯的厚茧,悲伤的情绪莫名刹住了车。有一种拨开云雾见天明的豁然感,她想:以后不会了,有她在,许瑞以后再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正常的人性,看到昔日爱人变成这个样子,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失望和嫌弃吧。但蒋唯不是的,她已经在脑子里,把需要怎么重构出一个神采奕奕的许瑞,彻头彻尾地想了一遍。   许瑞越粗糙越原始,越发激起蒋唯内心那个改造计划的澎湃之情。   可事情来的比想象中要顽固和棘手。蒋唯想带许瑞去理发和剃胡子,她知道一家理男头理的特别好的理发店,但许瑞却拒绝了。   他说:“我希望等你彻底能接受我的那天,我再去把头发和胡子剃掉,我会和过去彻底做一个告别。”   于是从重逢的第一天起,蒋小姐就在和许先生身上倔强的长辫子和长胡子不断地较劲。   蒋唯没想到,这场较劲,居然长达快五个月。   怎么样才算许瑞口中那句“等你彻底接受我”呢?她已经快有点忍受不下去了,因为每次亲吻,他的胡子真的好扎。   她不介意他走在她身边,因为过长的头发和胡辫子引起路人的纷纷侧目,但她真的介意他那该死的胡子,影响他和她之间亲密接吻。   唇齿相缠,总有这不懂事的胡子碍在中间,让他们之间的亲密距离,总是差了一口气。   这期间,无论蒋唯怎么刚柔并施,对于她要求他剃掉头发和胡子,许瑞始终无动于衷。   直到昨天,许瑞突然破天荒地主动邀请蒋唯带他去理发店。   他们在茶餐厅约会,蒋唯那时候在喝港式鸳鸯,吓得一口奶茶都当众喷了出来。   蒋唯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呀?我是不是得去买张彩票?”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居然要对他爱惜如命的头发和胡子痛下杀手了。   许瑞定定看着她,笑了笑:“因为我有论文下个月要在《Science》上发表了。”   蒋唯吓到不敢说话,用那种恐怖的眼神盯着他,意思是在问:你才回港大几个月,甚至港大都还没给你正式职位,你居然已经勾搭上了全球顶尖学术期刊,并且过了审,马上要发表?是那个全亚洲最顶尖的学术专家,都没发过几篇论文在上面的《Science》吗?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   许瑞坚定地握起她的手,“以后,不会让你跟着我吃苦。先发两篇吧,挺多年前自己在岛上研究出来的电场理论,时间比较久了,我想先发这两个。”   这话说的,就像上《Science》发表期刊跟家常便饭似的,他好像一丁点察觉不到什么难度。   许瑞:“蒋唯,投稿结果没出来前,我没有给你兜底的底气。就连港大也在观望我这些年学术能力到底退化成什么样了。在《Science》投稿过审的流程,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和漫长。不过收到《Science》回复过审的邮件,我现在确信自己能给你幸福了。”   他郑重地用双手含握住蒋唯的双手,看着整个人呆掉的蒋唯,十分严肃地向她请求:“蒋唯,虽然年轻的时候我没有认真地向你告白过一次,并且重逢后,我们也是这样心照不宣地相处着。但我还是想给你一个仪式感,场地可能有点简陋,只是茶餐厅,但我想正式请求你:请你答应和我在一起。”   他望着她的目光好坚定,坚定到有一种一眼万年的感觉。   蒋唯眼里不停溢出泪花。好像幸福的眼泪,总是这么让人难以自拔。   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这么不断闸的哭过。就连重逢的那次,都没有这么既委屈又幸福。   昨天下午,她带他去理了发、剃掉胡子。   只不过在理发店上了个厕所的功夫,再出来,她看见许瑞已经像一个剥掉玉米衣的玉米那样,把它诱人好看的一面彻底暴露了出来。   镜子里的许瑞,刚毅、英俊,面部骨骼极为挺阔。没有藏拙的长发和长须,使他整个人一下年轻了快二十岁。   这让蒋唯都开始有点垂涎他的美貌。   于是蒋小姐,在四十几岁的“高龄”,像一个春心荡漾的小姑娘那样,处心积虑地想把一个好看的男人骗回家。   第一晚,没成功。木头许先生,要回学校宿舍处理他爆仓的约稿邮件。   第二晚,也就是今晚,蒋小姐借故侄子去了北京,家里没人替她修灯泡,使唤许先生风尘仆仆地从港大赶来,为她修那只故意捣坏的灯泡。   她的小心机真是一点没逃过这位物理天才的眼睛。   他叹息着说:“这灯泡的灯丝,人为剪断的呢。”   回应他的,只有蒋小姐炽烈的热吻,以及环上他结实臂膀的双手。   蒋小姐特别害怕和人发生□□上的接触,心理上的疾病,二十几年了一直没有痊愈。   但对于和许先生即将一起完成浪漫的事,她与生俱来拥有一种勇敢的天赋,一点都不惧怕,甚至隐隐满怀期待。   许先生真的好温柔、好温柔,温柔到她再也感受不到两性之间被撕裂被强制的痛苦了。   他在她的身体里温柔地穿行,像世间最慢的艇,载着她去只属于他们俩的无人秘境之岛。   她的眼角缓缓淌下泪来。   她知道她的人生,在这一刻被许先生的极致温柔,彻底治愈了。 第83章   杨宪达翻来覆去一整晚睡不着,心里十分怕失去这个意外得来的儿子。   从蒋捷今晚对他的态度看来,这些年蒋唯没少给他灌输当年自己的种种负面形象。   杨宪达还反思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他才把自己熬成一个系主任,明明他的野心不止于此。   想了一晚上,终于发现自己欠缺的那股拼劲始终差一口气,就是因为自己生的是女儿。如果一早就知道自己有儿子,杨宪达承认,自己豁出去老命,也会把住家里的财政大权,不上交给任敏。并且在事业上,他现在的职务,肯定远远不止于一个小小的京大系主任。   他太后悔了,懊恼至极,人到中年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存在。   蒋唯把孩子教的不错,一眼就能看出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接受着良好的教育。虽然蒋捷态度很冲,但行为举止都透露着一股港式绅士风。   他不狂不傲,对待保姆张姐,吃完面条还能说一句“劳驾,谢谢”,足以看出这个孩子的教养有多好。   杨宪达实在睡不着,从床上翻坐起来。去和任敏谈谈吧,就算她不想谈、拒绝谈,但他们必须谈。   凌晨三点多,杨宪达去敲任敏的房门。隔着门板,他听到任敏还没有睡,房内传来阵阵的呜咽声。   他在门外喊了声“敏敏”,任敏马上拿了床头的台灯砸向房门。   哐当——水晶台灯先是猛烈撞击到实木大门,而后重重在木地板上碎了一地的灯泡玻璃渣。   杨宪达又敲了下房门,对她说:“你不和我谈,这事情没法解决。你心里有不满,你得向我表达,否则我们永远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的意见。敏敏,事情已经发生了,虽然我追悔莫及,但我们得共同面对。”   任敏暴怒,冲着大门吼道:“你凭什么和我谈?杨宪达,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电视剧里才会发生的情节,居然发生在我的身上!你这是二十几年前就把屎冻好了,现在才喂到嘴里给我吃。陈年旧屎,又烂又臭长满了蛆,你和你的屎一样真他妈让我恶心!”   任敏平时不太说脏话,绞尽脑汁,才在脑子里把杨宪达比作陈年旧屎。   杨宪达拧动上了锁的门把,继续不依不饶地敲门:“你先把门开开,我们好好谈谈。佳茵现在正处于申请offer的关键时期,你难道想因为我们大人之间的事,轻易毁掉佳茵的前途吗?”   杨宪达知道的,这世界上真正全心全意爱着女儿的,只有任敏。   杨佳茵是任敏的命,但凡涉及到女儿,任敏就会做出让步。   果然他说出这句话没多久,任敏就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来给他开门。   杨宪达进门,看见屋内满是狼藉。客房平时东西摆放的少,饶是这样,任敏把屋内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   应该是他刚刚送蒋捷去酒店的时候砸的,不然这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没听到。   眼下屋子里唯一能坐的地方,只有客房里的那张床。   杨宪达的屁股刚在床沿坐下,任敏就嫌恶地拧着眉头命令他:“别弄脏我的床,不许坐!”   杨宪达没办法,看着床尾地板上被任敏摔断腿的那张椅子,捡了起来,鼓捣了一阵,腿接不上,还是没法坐。   任敏讨厌他这种懒散的谈话态度。   明明是他有错在先,他就不能端正态度,好好站着和自己说话吗?   直到这一刻,任敏才发现,一向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的丈夫似乎变了,变得不再畏畏缩缩事事以她为先。对于他多年前犯下的滔天大罪,任敏觉察到,杨宪达可能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认罪与歉意。   杨宪达的懒散态度,令任敏始料未及。   明明该她占理、占上风的事情,杨宪达此刻却把心思用在一张瘸了腿的椅子上,甚至还想优哉游哉地坐下来同她平等对话。   任敏不禁用那种“你是不是胆子太大,你疯了”的眼神,去砭斥杨宪达。   杨宪达对这张实在修不起来的三脚椅彻底没了耐心,用脚暴力一踹,啪的一声——椅子撞在墙上,不仅又断了一条腿,就连背靠都出现了断裂的痕迹。   任敏吓了一跳,惊愕害怕到抱起自己的双臂。   杨宪达满脸躁意地转身和任敏说:“敏敏,我可以对你发誓,这么多年我确实一直不知道蒋捷的存在,我甚至不知道,当初蒋唯生下了他。我在和你结婚前,确实已经和蒋唯彻底分开了。”   任敏还恍惚在他刚刚踢凳子的粗暴动作中,震撼良久,迟迟回不过神来。   她从来没见过杨宪达在自己面前,表现出这么没耐心又狂暴的一面。一个睡在自己枕边二十年的人,直到今天,她才见识到他的另一面。   任敏觉得好恐怖,浑身开始毛骨悚然。   “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佳茵当做掌上明珠。你也看得出来,我是一个特别疼爱孩子的父亲,佳茵想要什么,我从来没有不答应的。你心狠、心硬,是一个可以逼着孩子做她不喜欢事情的严母,在古代,你甚至会是为子‘孟母三迁’、在孩子背上狠心刺下‘精忠报国’的忠烈母亲。但我不是,你瞧得出来,我有多惯着佳茵,很多时候对你阴奉阳违,背地里一直在给佳茵放水。就是因为我天生爱孩子,我特别渴望做一名合格的父亲。”   杨宪达这段话实在说的太漂亮了,把自己在任敏面前,塑造成一个冠冕堂皇的好父亲形象,丝毫不提他这些年对杨佳茵,看似宠溺,实则是完全失去责任心的“捧杀”。   他不愿为他人做嫁衣,把自己的心血,付出在终有一天会嫁出去的女儿身上。   他自私又精明,虚伪又卑鄙,却用各种光明正大、漂亮的正面理由,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在道德上道貌岸然的君子。   这是他一惯的伎俩,看似是在任敏面前示弱,其实一边伪装了自己的良善,一边在打击指责任敏这么多年对女儿的“强迫”。   他永远都是那个在道德上、亲情上占上风的“好父亲”。   面对他的话里有话,任敏沉默了,深深感到自己的无力。对于母女关系的剑拔弩张,任敏承认自己确实太失败了,她在女儿杨佳茵面前,远不如杨宪达,杨宪达才是女儿心中地位不可撼动的宠儿。   杨宪达继续娓娓倾诉:“敏敏,你做不了孩子心中的好母亲,但你不能剥夺我成为一个孩子企盼的好父亲的权利。无论是佳茵还是蒋捷,你都没法剥夺我是他们身生父亲的事实。特别是蒋捷,他有什么错?他长大二十几岁,才知道自己有我这么一个父亲,蒋唯太可恶了,让我们父子分离这么多年。我对你坦白过,自从遇见你,我就有多瞧不上蒋唯,当初她死缠烂打着我,像个疯女人一样不肯和我分手,但我喜欢你、爱你,义无反顾地和她分手,选择和你在一起,就是因为你身上的那份善良和包容感动了我。蒋唯太卑鄙了,甚至为了报复我,偷偷借了我的种,生下我的孩子,这么多年完全把我蒙在鼓里。我欠蒋捷实在太多……敏敏,对佳茵我问心无愧,但对蒋捷……我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杨宪达说到最后,声情并茂,在任敏面前心痛至极地痛哭流涕。   任敏有那么恍惚的一瞬间,居然被他的话术套了进去,甚至开始心疼他的自责,憎恶上蒋唯这个偷偷生下孩子的疯女人。并且,她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得对杨宪达和蒋捷宽容一点?毕竟他们父子也是一对可怜人。   可任敏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劲,第六感告诉她:事情真像杨宪达说的这样吗?既然是蒋唯当初执意要偷生下孩子,那么蒋唯应该很怕让孩子暴露在杨宪达面前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蒋捷满是恨意地出现在自己的家里。   蒋捷的态度明显是:杨宪达当初对蒋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是来向杨宪达索债的。   任敏没想到,杨宪达接下来的话,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彻底让她清醒过来,和自己同床共枕二十年的男人,到底有多卑鄙——   杨宪达神情间克制不住嫌恶地对她说:“敏敏,我们都有错,我们不要去计较年轻时候彼此犯下的错误好吗?我们在结合之前,都有过前任,都有过孩子。不完整的我们,凑成一个完整的家庭,我们要珍惜当下的时光。”   任敏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感到不可思议——她什么时候有过孩子了?   任敏怔忡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结婚前没孩子!”   他把她当什么人了?以为她和他一样,在婚前乱搞出人命?她任敏年轻的时候虽然谈过两段不合适的恋爱,但还不至于对自己不负责任到这种地步。   杨宪达面对她的否认,面部表情已经扭曲到无法自控,甚至用嘲讽的语气讥诮她:“你心里有数,为什么我们结婚头两年你一直怀不上孩子。你的子宫曾经出过问题,才让佳茵降临的这么晚。”   任敏的大脑嗡的一声炸开了花,整个人不可置信地退后了两步。   无力、心梗,心脏都快不上泵了,任敏想张口反驳些什么,但看见杨宪达那张明显是嫌自己婚前私生活脏乱的脸,任敏真是气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太可笑了!杨宪达居然怀疑自己婚前堕过胎!   任敏越想越搞笑,越想越不服气。   明明是他的精子质量出现了问题,但考虑到他从结婚开始,在两人的房事上,杨宪达时不时中途掉链子,任敏出于维护他的自尊心考虑,才把两人不易怀孕的真实原因隐瞒了下来。   任敏偷偷替杨宪达咨询过男科医生,医生告诫任敏:这种情况不能继续给配偶增加心理负担。如果不孕的问题出在男方身上,前期又经常出现男方在性.生.活不能满足女方的情况,那么这无疑是对男方病情的雪上加霜。   医生让任敏慎重考虑,要不要把不孕的事实告诉丈夫。如果如实告知,那么从此以后,夫妻之间可能就再也没办法拥有成功的性.生.活了。   不孕对男性的打击,远比对女性来的更加毁灭。大多数患有不孕症的女性,她们坚强、有韧性,愿意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在医院里上下翻飞,挂号、门诊、缴费、试管等等……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成功成为一名母亲。   但大多数的男性,根本无法接受自己不孕的事实,他们为了可怜的自尊心,选择逃避,选择做一个逃兵。经历了心理的重创,他们在生理上依旧是一名男性,但在心理上,很多时候却成为了一名人格扭曲的中性人。他们远不如女性在这方面来的坚强、抗打击。   为了维系婚姻,任敏选择了把不孕的原因揽到了自己的身上,甚至当初的医院检测报告,她都伪造了一份才让杨宪达过目。   没想到自己当年的委曲求全,二十年后居然成了杨宪达卑鄙揣测自己的祸根。   任敏猛然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在心里这么怀疑她、这么污蔑她,有多久了?是不是从知道两人不易有孕的时候开始,他就是这么认定她的?二十年的婚姻里,他日思夜寐地把她想成了一个私生活混乱的ji女?   任敏一想到这,整个人从头顶到脚趾一下全部凉透了。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表面光风霁月,对她百般呵护、包容、疼宠,但背地里,内心却把她想成了一个放浪的ji女。   所以——他这么多年,忍气吞声地装成一位好好先生,却和一个他认定的ji女,和谐共处了二十年……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任敏突然笑得很悲凉。   她为自己感到悲哀,原来这么多年,自以为一直很爱自己的丈夫,当初和她结婚的原因,竟是他看上了她的家世。   他不是看上了她这个人,他甚至不如自己同样出身名门的两位前任男友那样,对待感情纯粹而无所图,杨宪达图的只有她身后的虚名。   她好瞎,白长了一双人见人夸有灵气的眼睛。居然时至今日,才认清杨宪达卑鄙的真面目!   杨宪达言之凿凿地说:“敏敏,我不介意你的过去,这么多年我没有指摘过一句你结婚之前那些混乱的过去。我爱你,发自内心地接受不完整的你,希望你也能考虑到我自责的心情,同样接受这样一个不完整的我……好吗,敏敏?”   认清楚他皮囊之下的烂臭真面孔之后,任敏听到这些话,简直生理上都快条件反射作呕了。   任敏疯了一样夺门而出,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她要去找出书房藏在柜子里的那份手写诊断书。把那份二十年前写有“弱精症”的诊断书,狠狠砸在杨宪达的脸上。   太恶心了这个男人,她要彻底摧毁掉这个卑鄙龌龊的男人,让他从此失去男性的功能!   这一刻,任敏太感谢自己没有一念之差,把当初就医的各种病历和报告全扔了。   这么多年她一直把这些东西妥善保存着。本来是觉得当初怀上佳茵的过程实在太不容易,想留下做个纪念,但似乎冥冥之中,天意让她保留这些东西,就是为了这一天能替她自己澄清和正名。   去他妈的杨宪达!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想用他那张烂嘴把她哄骗的死死的,做梦去吧他!   等任敏把陈年的诊断报告,甩到杨宪达脸上的时候,杨宪达还用那种悲悯仁慈的眼神去看任敏,觉得她一定是经受不住刺激,成了一个粗鲁的疯女人。   可怜的女人,优雅了一辈子,却这么脆弱,此时此刻成了一个与村妇无异的泼妇。这让杨宪达对她更加索然失味。   还有几十年要和任敏过,杨宪达光是想想,就觉得日子太难熬了……   下一秒,等看清病历上稍显褪色的黑色水笔字迹后,杨宪达的嘴张的像吞了只鸡蛋那么大。   他浑浑噩噩地念了一遍:“医学检测液化后数据分析,精子质量极度异常,患者确诊为弱精症……”   任敏解恨地冷笑了下:“杨宪达,你以为当初我们俩为什么一直怀不上孩子?你他妈不仅硬不起来,还是窝囊至极的弱精症,你的精子质量就差赶上无精症了!你居然还他妈污蔑到我头上,觉得我私生活混乱浪荡,婚前打过胎?我没你那么龌龊,婚前生下私生子这种事情我干不出来!”   杨宪达猛然反应过来,抱着任敏的大腿跪了下来,拼命一个劲道歉:“敏敏,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我不该用那种恶意的念头去揣测你!我是爱你的,就因为爱你,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存着疑虑,但为了顾及你的颜面,我一直说不出口……”   任敏冷漠地摘掉他攀上自己大腿的双手,力道之大,让任敏自己都没想到。   平时她拧个饮料瓶都拧不开,没想到这时候为了和杨宪达抗争,她居然轻而易举地摒弃了杨宪达的桎梏。   任敏甚至在摆脱了他的跪地纠缠后,踢了一脚杨宪达,让他从自己的脚边滚开。   “杨宪达,你这个人,不去继承川剧变脸的衣钵实在太可惜了。”任敏讽刺地点评,“你爱我什么?爱我爷爷是功勋显著的将军,爱我爸爸是前任央行行长吗?还是你爱我哥哥是史上最年轻有为的建设集团董事长?你爱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胜过爱我吧?”   杨宪达疯狂摇头,眼泪在一个大男人脸上一点不值钱地掉落,“不是这样的,敏敏,是我误会了你,我太小肚鸡肠了。但你要相信我对你的爱,正是因为我太爱你了,才会那么在意你的过去。爱之深、责之切……”   任敏哈哈一笑:“你去爱你的好儿子去吧。我和佳茵不需要你的爱,你的爱真是让人大‘大开眼界’呢。”   杨宪达极力挽回:“我不要儿子,我只要你和佳茵,你们母女俩,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任敏脸上露出凶狠的笑意:“怎么?刚刚还在我面前,声声痛斥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妨碍你去当一个好父亲,这才多半会儿功夫呀杨宪达,你就不想当一个‘好父亲’啦?不想要你从天而降的好儿子啦?父亲这两个重如泰山的字眼,在你的嘴里,可真是轻如鸿毛呢。”   杨宪达的轻易变卦,更加让任敏在心里确信,这真的是一个为了名利,可以抛家弃子的忘恩负义之徒。   这让任敏不得不怀疑当初,杨宪达向自己交代的他和蒋唯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就是他口中那样——他说他和蒋唯的分手,全是因为蒋唯对他各种不依不饶的限制。蒋唯有偏执症,把他看成眼珠子一样不能离身。身为一个男人,他无法接受这样像个疯子一般的另一半,但他又不想伤害蒋唯,所以只能慢慢引导蒋唯和他分手。   在他和蒋唯没分手的时候,任敏是同情他的,觉得这样一个男人实在太可怜了。有时候他向她诉苦,任敏对着这样一个在异乡工作的苦闷男人,是报以同情的。那时候任敏才刚从一段不合适的感情中解脱出来,同样苦闷的两个人,确实挺有话聊。   但任敏是瞧不上他的,因为这个男人除了对自己好点之外,他不是单身,尚处在一段深陷泥淖的感情之中不能自拔。而且他身上的硬件条件,无论从家世、还是外貌身高上来说,都远不如自己的前任们。   但任敏没想到,同情男人,就是自己噩梦的开始。   任敏实在想象不出来,如果当初他追求自己的时候,对自己倾诉的那些关于蒋唯的愁闷话题都是假的话,那眼前这个男人,当年为了捕猎到她,究竟是有多么的处心积虑……   任敏不敢想,但她心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这个男人瞒妻骗女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二十年来已然把自己活成了一名成功的演员,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他不敢做的呢?   为了求证自己心中的疑惑,任敏决定明天去找蒋捷,向他打听这些年关于蒋唯的事情。   她想听听另一个人口中,完全不一样的蒋唯。 第84章   两广地区中秋节,有一家人团圆围坐吃柚子的习俗。   柚子,谐音佑子。杨宪达突然想起来,许多年前在香港生活的过节情景。   那时候他们一家从盐城搬去香港,入乡随俗,也会在中秋节的夜晚,一家人围坐在圆桌前剥柚子吃。   因为是家中长子,底下还有弟弟妹妹,父母平时对他的关注和疼爱不多,但对他的希冀却很高。   一年之中,只有在中秋节这一天,他才能感受到自己在这个家所受到的特殊待遇。   父母掰的第一瓣柚子总是递给他的,并且还会说一些吉祥话,类似:柚子、佑子,希望婵娟娘娘保佑我儿平安、聪明,将来能撑起一番家业,为家中的弟妹们作出表率。   寒冬腊月,这时候的北京上哪找柚子呢?他想给蒋捷买一只柚子尝尝,以证明他想做一个好父亲的决心。   杨宪达费尽心思,才托一位温州籍的朋友找来两颗柚子。那是温州当地的马站四季柚,在温州当地特别有名。这位温州朋友是在京大揽收制作奖牌、奖状业务的商人,平时逢年过节没少上杨宪达家里打点问候。听闻杨宪达正四处找柚子,正好他温州老家前不久刚寄了一批柚子到北京,这时候刚好借花献佛,替杨宪达解了燃眉之急。   杨宪达拿到柚子,甚至舍不得丢到车子后备箱,而是把他们摆在副驾驶座上,宝贝似的载去京大宾馆,送到蒋捷房间的门口。   蒋捷没有请他进门坐,抱胸冷冷盯着他手上的两颗柚子,和他说:“昨天任敏来过。”   整句话非常简短,才六个字,但内含的信息量和想象空间却非常大。   任敏来找他干什么?杨宪达觉得任敏变得有点不可理喻,她是不是想亲手毁掉他好不容易才盼来的儿子?   杨宪达忙解释说:“你任阿姨这两天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她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她暂时没办法接受你,我会慢慢开导她。她怕你会分走我对佳茵的爱,神经紧张过了头,才神志不清上门找你。”   蒋捷面无表情,在门口侧过了身,示意杨宪达进门。   杨宪达面对他的邀请,一时欣喜过望,一进门看见房间客厅区域茶几上摆放的冷菜冷饭,心疼地说:“怎么吃的是盒饭?酒店没给你做吗!?我不是吩咐了他们一日三餐,都让厨师长单独给你做?昏了头了这帮人!”   放下左右手臂揣捧的两颗柚子,已经像个操不完心的老父亲那样,替蒋捷收拾起桌面上的残羹冷炙。   蒋捷看着这一幕觉得特别嘲讽。杨宪达真是个蠢东西,上赶着给人当爹,蠢死他算了。   趁着杨宪达收拾茶几的空挡,蒋捷借机去收拾双肩包,悄悄打开了里面一支录音笔的开关。   他给杨宪达倒了一杯茶壶里的冷水,把杨宪达感动的都快老泪纵横了,忙问他:“你任阿姨昨天没为难你吧?”   蒋捷指了指沙发,示意他坐。   杨宪达一颗忐忑的心,看见蒋捷的示好,稍微放了一点下来。   任敏从昨天就从家里搬出去了。短期内她不可能会原谅他了,但任敏会一直在北京,而儿子,随时可能会回香港,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多争取儿子的好感。   任敏和蒋捷,孰轻孰重,杨宪达掂量了一下,在心里分的很清楚。   杨宪达开口说:“爸爸知道你这趟来北京,心里是有气要出、有火要撒。但爸爸必须先和你表明一个立场,如果一早知道有你的存在,爸爸不会这么多年对你从来不闻不问。是你的妈妈,剥夺了我做一个父亲的权利,她欠我们父子,让我们蹉跎了这本可以和睦相处的二十二年时光!”   蒋捷面不改色,指了指桌上的两颗柚子,问:“给我的?”   杨宪达点点头,马上介绍起自己为了在这时节找到这两颗柚子,有多竭尽心力,“中秋团圆的时候,香港那边爱吃柚子。柚子长得圆,谐音还是佑子,爸爸希望你能看见爸爸这次的决心。柚子已经过了季,我托人到处找,才给你搜罗过来这两颗柚子。蒋捷,爸爸这么多年真的对不起你,甚至你比我长得都高的多了,我才第一次见到你、认识你。”   蒋捷在心里快笑翻天了:谁他妈是你儿子啊?你还真敢往你脸上贴金啊!我爸是蒋呁,香港大投行的VP,混得可比你好多了!   蒋捷装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对他说:“昨天任阿姨来过了,她让我识相点早日回香港。她说你不可能割舍她和佳茵妹妹的,佳茵妹妹才是你最爱的孩子,我什么都不是。我来北京,从我妈口中得知你是我的亲生父亲,愤怒之余,更多的是想来北京看看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也很好奇,从小到大,缺席我人生的父亲,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任敏来过,但说的话与蒋捷口中的这段话,完全没半毛钱关系。就连录音笔,都是任敏请求他帮她争夺女儿的抚养权,特地为蒋捷购置的。   蒋捷现在说的这通话,令杨宪达既心疼又震怒。心想:任敏果然来这孩子面前给他捅娄子了!她凭什么说他的儿子什么都不是?这是他的种,不是她任敏的种,还轮不到她来评头论足!   蒋捷是港大金融系的学生,光从学历上来说,就比佳茵这拿钱和时间硬砸出来的后天型孩子优秀得多。他和蒋唯都是港大的学生,蒋捷这么出类拔萃,他心里很有把握,这不是继承了他优秀的基因是什么?   杨宪达安慰蒋捷:“不会的,爸爸对你们的爱是一样的,甚至爸爸给你保证,以后爱你绝对比爱佳茵更多。爸爸欠你实在太多,佳茵一直在我的身边,这么多年我没有缺席过她的成长,但对你,爸爸实在亏欠太多。”   蒋捷抓住话柄,挑眉问他:“您的意思是,如果真要让您在我和杨佳茵之间做出抉择,您会选我?”   杨宪达心底里被蒋捷的咄咄逼人压迫的有点喘不过气。他和佳茵相处了十几年,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舍弃掉父女之情呢?   杨宪达在心底里还是更喜欢女儿佳茵,但这一点不耽误他想把握住儿子。左右佳茵不在,随他说的天花乱坠,他也要先把儿子哄住。   于是他想也不想地说:“你奶奶见到你一定很高兴。这么多年,你奶奶一直在我面前唉声叹气,她每次打电话来,都愁我要绝后。话里话外都是说佳茵就算姓杨,但毕竟是女儿,终归要嫁到别人家去的。你也知道,中国的老传统还是得有儿子,不仅中国的家业大部分是儿子继承,就连国外,也是这样。爸爸不说违心的话,佳茵是女儿,我这辈子干的再多,都是替女婿打工,爸爸以前觉得自己活得特别没有盼头。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了你,爸爸觉得自己后继有人,不会再被女婿占便宜,爸爸觉得自己都快重活一遍了!”   蒋捷在心里吐槽:哟,敢情女儿在你眼里那么不值钱啊?希望日后杨佳茵听了这段录音,能认清你这畜生父亲的真面目,当你女儿可真他妈晦气!咋,女儿嫁人就他妈不是你的种儿啦?不配被你爱啦?你的家产就不留给女儿啦?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还在那整封建重男轻女那套呢。希望杨佳茵认清你卑鄙无耻的真面目后,能果断和你火速断绝父女关系!   蒋捷心里把杨宪达吐槽个半死,嘴上却附和:“我不差钱,我一点都不差钱,我妈也特别有钱。她有正经工作,还有我姥姥姥爷留给她的大半家产,你的钱我不要,留给杨佳茵就行。”   杨宪达却在那较了真:“不给你,难道给拐走佳茵的臭小子?爸爸心里有数,即使你不跟我姓,但改变不了你是我杨家血脉的事实。你奶奶也在香港,等你这趟回去,我就让她登门去拜访你和你妈。她见了你们母子,一定特别高兴。你奶奶之前就一直记挂着你妈,说你妈性格特别好,和她处得来,她和你任阿姨真是处不来,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怎么来过北京。”   蒋捷:“登门拜访还是不太好,我妈不会接受你们那边的问候的。都在香港,二十几年我妈却从来不和你们这边联系,我妈什么态度,我太清楚了。我这趟来北京,是瞒着我妈的。她一点都不想我和你扯上关系,是我私自来,想看一看当年生我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杨宪达说:“那我给你个地址和电话,你什么时候高兴,就上你奶奶那看看。你是我们家的长子嫡孙,你奶奶多少年的心愿,终于了了、她有生之年能见到你,一定觉得人生特别完满。”   一想到老母亲多年的夙愿得偿,杨宪达甚至在心里有点感激蒋唯了。杨宪达是孝子,从小渴望在众多的弟弟妹妹中,获取父母的关爱,所以他从小就特别听父母的话。父母希望他出人头地,他就费尽手段,也要让自己成为父母心中的那个骄傲。   父母让他发达以后,不忘捎带弟妹和家里的子侄们,杨宪达也做到了。这些年一直背着任敏,暗里不断接济自己的兄弟姐妹,陆陆续续为侄子侄女们,在大陆安排了体面的工作。   甚至盐城老家的那些亲戚,几十年没见过面了,为了让父母在老家有一份声名,这些年在北京,杨宪达冒着婚姻瓦解的风险,把自己和任敏的家,都快变成了驻京办事处。他对老家来北京求他办事的人,几乎来者不拒。这么多年,他替父母在老家攒下了不俗的口碑。   近些年全国的基础设施越来越完善,交通越来越发达,父母偶尔坐飞机回到盐城老家,总是风光极了。父母在乡下受到了乡民们的爱戴与拥护,乡民们还对杨宪达的父母作出了极高的肯定:他们生出了杨宪达这么一个光宗耀祖的好儿子。   人到老了,年轻的时候混得再风光,老了还想再风光,就得下一代后继有人,不然再多的家业都能被败家子给败光。成年后的杨宪达,凭着“孝子”的形象,终于成了父母眼中最出息、最器重的孩子。   杨宪达对蒋捷推心置腹:“佳茵是爸爸的‘面子’,但她不是爸爸的‘里子’。而你,既是爸爸的面子,又是爸爸的里子。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真要选一个,爸爸一定选你。蒋捷,你放心,就算你任阿姨和佳茵再怎么反对我认你,爸爸都绝对不会放弃你。”   蒋捷觉得这杨宪达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蛋。他难道从来没想过,万一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他说这段话,会有多么搞笑吗?   蒋捷觉得他蠢的有点可怜,敲打敲打他:“还有一件事,我妈对我说的,让我至今耿耿于怀。听说你当年毕业的时候,那篇论文还被评上了优秀毕业论文,全校几乎绝无仅有的荣誉。但我妈说,你那篇论文是假的,抄袭的,这点我真的没办法接受。我可以接受我的生父这么多年没抚养过我,但我绝不能接受我的父亲是一个学术骗子。”   左右录音笔在录音,蒋捷试一试能不能从杨宪达嘴里,套出一点他当年学术造假的信息。   杨宪达神经一下变得很紧张,对于这种关乎底线的事,特别谨慎,就算面对蒋捷的质问,他都丝毫不松口地说:“这是你妈污蔑我!当年我和她分手,她心有不甘,就在你面前使劲抹黑我。蒋捷,你已经是成年人了,有独立思考的能力,爸爸希望你能自己辨别是非。”   蒋捷在心里被他气笑:杨老狗的嘴巴可真紧啊!想从他嘴里撬出一点关于当年怎么窃取许瑞论文的事还挺难。没想到过去几十年了,杨宪达的警惕性居然还这么高。   当然蒋捷很有分寸,如果过分往这事上面打听,恐怕杨宪达很快就要对自己起疑心了。   蒋捷对他说:“任阿姨搬出去了,你不去哄哄她吗?”   有点儿赶客的意思了。   杨宪达在蒋捷面前表现得一点儿不怵任敏家的势力,面露鄙夷地说:“她娘家如今也就剩她一个哥哥还在北京住,她爹她妈都上昆明养老去了。她铁定去的是她哥家,上别人家闹我们两口子的事儿,我丢不起这个人,随她去吧。任敏和她嫂子特有话聊,有她那个嫂子给她撑腰,我要是上门去了,她那个嫂子怕是要一口把我给吃了。”   杨宪达心里很清楚,大舅哥这么多年一直在男女作风的事儿上特别清白,就是因为任敏的嫂子是个特别有手段的女夜叉。男人在婚姻里的忠诚,一半靠自制,一半靠管束。   平时两家人凑在一起吃饭,任敏的嫂子还会手伸的特别长,时不时到他面前敲打敲打。杨宪达已经想象到任敏这趟回娘家诉委屈,后面引发的事情会有多棘手。光是任敏那一个能翻江倒海的嫂子,就够自己喝一壶的。   索性就冷处理。也不上门求任敏,晾着她,看看过一段时间她到底什么态度。   杨宪达心里有数:离婚,还有佳茵呢!佳茵从小到大都是站在自己这边,任敏连在她面前打个喷嚏都是犯罪,女儿只和自己一条心。只要笼络住女儿的心,就是掐死了任敏的命门,为了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庭,任敏会选择忍气吞声地把日子过下去,绝不会和他离婚。   这如意算盘,杨宪达自以为打的噼啪作响。殊不知任敏早就在蒋捷这听说了杨宪达的各种卑鄙事迹,这回是吃了称砣铁了心的要和他离婚,并且一早就开始筹谋该怎么把女儿的心给笼络到自己这边,争取女儿的抚养权。   蒋捷不会错过这种拱火的好机会,添油加醋地说:“任阿姨的娘家势力可真大啊,光一个她娘家嫂子就这么厉害,可想而知当年你为什么要和我妈分手了。杨老师,我都有点同情你了,在任阿姨他们家忍气吞声这么多年,日子想来也是不好过的……”   一声“杨老师”更加刺痛了杨宪达的心。   杨宪达暗暗捏紧拳头。都是任敏不识大体,弄得他有子不能认!还非得搬出她娘家的那些老黄历来压他一头。杨老师、杨老师,吓得孩子都不敢认他这个爸爸!   杨宪达越发铁了心,这回无论如何都要让任敏对他俯首称臣。结婚二十年,他杨宪达必须在任敏面前硬上一次,并且以后要一直这么硬下去,让任敏明白谁才是当之无愧的一家之主。   *****   任敏在和蒋捷促膝长谈了一上午之后,下午就把那只录音笔送过来了。她请求蒋捷陪她演一出戏,试一试杨宪达到底是不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这么多年,任敏心中一直有个疑惑,明明杨宪达对他爹妈侍奉至孝,每个星期至少往香港给老人打五通电话。工作再忙,有时候出差到外地、国外,杨宪达这么多年都没间断过给父母煲电话粥的习惯。他会不会和他的父母一样,内心其实对自己生的是女儿有不满?   当年自己生了女儿,婆婆千里迢迢从香港飞来,但在北京却只待了三天不到。   任敏问杨宪达:你妈是不是对我生女儿有意见啊?香港那边重男轻女的风气还挺重,我们北京可不兴什么重男轻女。我妈和我爸说了,他们百年之后,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和我哥平分。我嫂子家的条件比我家还好,你家的条件差强人意吧,所以我爸妈的意思,以后可能还会多补贴我们一点儿。   杨宪达怎么回答她的?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怪她多心:妈是在北京水土不服,实在上吐下泻的厉害,她年纪大了折腾不起。佳茵这么可爱,她老人家打心眼里喜欢。   任敏在心里哼声:年纪大?多大呀!刚刚五十,比她爹妈可小多了。佳茵可爱?一只刚出生一两天的皱巴巴小瘦猴儿,就连她这个亲妈,都没瞧出来哪里有什么可爱之处。   想从杨宪达嘴里撬出关于他父母不好的字眼,任敏觉得自己这辈子是无望了。   左右和婆婆分居在北京、香港两地,彼此互相不打扰对方的生活也挺好,逢年过节打通电话客客气气的,处成远房亲戚一样。   这么多年一直太太平平地过,日子毫无波澜,甚至让任敏一度形成要和杨宪达这个人就此终老的错觉。   但看见杨宪达见了蒋捷后,那种说的话字里行间都是馋疯了的样子,任敏的心就跟着一沉再沉。   杨宪达是个心口不一的老鳖,这鳖养的玩意,居然本质上和他浑身冒着重男轻女恶臭的爹妈如出一辙。他在自己面前伪装的实在太好了,他如果真的打心眼里疼爱佳茵,又怎么会想着这次要认下蒋捷?这不是对佳茵的伤害是什么?!   一边是和他相处了十七年,点点滴滴回忆都是共同铸就的女儿,一边是认识才不到几个小时的儿子,杨宪达居然没做出过多犹豫,就选择把蒋捷给要了。   正常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生个二胎还得征求长女的意见。杨宪达如果心眼子里没有重男轻女的想法,他绝对干不出来要认蒋捷的这种事儿!   你看蒋捷如果是个女儿身,他还要不要的这么果断!   任敏心里的那口恶气实在是堵到憋的慌,没想到自己这么多年被杨宪达给骗了,就连自己和杨宪达千辛万苦所生的女儿,杨宪达这个畜生都能轻易撒手。   这场夺女之战,她必须要打!   蒋捷给她发送来录音邮件的时候,任敏曾经犹豫过要不要把这要赤.裸.裸、血淋淋的伤害话语,发送到女儿的邮箱里。   可转念一想,如果自己不让女儿见识到杨宪达的真面目,让女儿继续沉浸在杨宪达卑鄙的慈父面目中,往后她受到的伤害只会更大。   长痛不如短痛。   任敏咬咬牙,狠狠心,在深夜把这封附有杨宪达和蒋捷谈话录音的邮件,发送给了远在美国的女儿。   发送时间是东八区凌晨三点,美国那边差不多下午两点。   任敏看着电子邮箱页面显示出:邮件已发送成功。   窗外的雪好大,北京好多年没有下过这么连绵不断的大雪了。   可是任敏自小也听说了“瑞雪兆丰年”这个说法。   这是不是天老爷在向她暗示,她的福气在后头呢? 第85章   京大的BBS论坛,因为一个八卦帖子,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   一个由京大学生自发注册的域名,象征学术开明、由学生高度自治的一片网络净土,经历了这次的舆论风波后,彻底被校方接手管控。   这次的舆论风波,由一位叫网名“R·阿让”的发帖者掀起。他以自述者的角度,书写了长达三千多字的八卦始末。   八卦的内容,从一位学术窃贼如何处心积虑地想和他成为朋友,主动接近他、和他套近乎开始。他们在一个同一个系、同一个班级,就连学生时期所住的宿舍,都只有一墙之隔。   R·阿让自述,这位昔日同窗,简称Y主任,如今在京大混得风生水起,已经身居高位、执掌一系。对于当年被窃取了毕业研究成果,R·阿让自称证据在手,不怕与Y主任当面对峙,并且已经委托了律师递交了相关诉状,不日法院的传票就能送到Y主任手中。   学术造假屡见不鲜,但搬到台面上要打官司的,确实不多见。因为学术造假太难涉及法律层面的责任了,甚至对于这一块的量刑,至今仍是法律盲点。   想打赢官司,证据充足的情况下确实容易,但想要剽窃者承受相应的法律惩罚,太难了。学术造假的成本太低,许多法外狂徒仅仅承受道德层面的谴责,而启动相应的司法程序过程又太漫长。这样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许多被剽窃者,除非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并且有大量的空闲时间去应诉,否则光是繁琐复杂的司法程序,就能把自己气得够呛。   这个帖子一经发出,很快引起挑事者的回帖——   1楼:LZ你凭什么说你的论文被抄袭?有证据吗?几千字的大长帖,看的人虽然很气,但没看见证据啊?   2楼:楼上说的对,如果没证据的话,这算不算造谣啊?   3楼:Y主任?查一查学校各个系,都有哪些主任的姓是Y字开头。   4楼:3哥,我好像知道这个Y主任是谁……特别像我们系的,他老婆好像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   每一楼的回帖时间间隔都不会超过半分钟以上,可见这个帖子一经发出,关注度就有多高。   楼主R·阿让:别急,我先放一小部分证据。因为大部分证据涉及官司需要保密,但能公开的,我接下来在楼里会贴出来。   直到点进帖子的人,看见楼主R·阿让在回复楼层里贴出来的二十几张密密麻麻的整齐手稿、还有实验相关数据的处理及运算推导,看得懂公式和实验推导的物理系的学生,已经开始在楼里沸腾了。   20楼:这是哪位物理界的学术大神???太恐怖了,这么精确测量万有引力常数G的实验,手稿里光是试验方法就快有两百种,每次改良都是精确到近乎苛刻的地步……一个实验最起码就要做半年,楼主说自己真正开始试验也就只有半年的时间,所以说前面手稿里改良了一百多次的实验方法,除了最后一次,其他全是楼主头脑风暴模拟出来的???太恐怖了!这是什么学术狂人!!!   21楼:物理系的出来踢一下,看不懂……20哥说的楼主很牛X,真这样吗?   22楼:LS,我物理系的,看楼主PO出来的东西,已经看到头皮发麻了……这真是人类能搞出来的东西???   23楼:楼主推测出来的G值,至今国际上没人能做到更精确。还有,这是楼主二十几年前做出来的实验???二十几年了,还能制霸国际科学技术数据……有点可怕啊,不太敢相信。   ……   65楼:这个G值的实验我在图书馆犄角旮旯里里看过,好眼熟……这不是我们学校杨教授当年博出圈的引力常数G精测实验吗?好像就是凭着这个在国际科学技术数据委员会得到认可,京大当年才录用了他的吧?这都能造假……京大当年是不是看错人了啊?   66楼:你们系的YXD?我靠,真的假的,平时我就觉得他不是什么好鸟。搞学术的头发还这么多,不科学啊……原来全TM抄袭的,我说呢,真研究的东西那么牛B,没道理不秃头啊。   单星回和沈岁进在网吧里监控帖子的回复,被里面一些层主的回复逗到不行。   单星回装作吃瓜群众,一边在键盘上飞快打字回帖,一边和沈岁进说:“咱们今天可能得在网吧包宿了,下午开始就得一直盯着帖子,别让它沉下去。”   沈岁进坐在单星回的隔壁,喝了一口桌上的柠檬红茶,牙齿都有点涩涩的,“熬吧,为了老许和蒋阿姨,我拼了。现在帖子的热度已经让帖子后面跟上一个火的标志了,就是不知道事情闹大了,一会儿会不会被删帖。”   单星回:“陆威不是说京大BBS的八卦版主是他亲戚吗?一会儿他买泡面回来,我们再问问他靠谱不靠谱。”   沈岁进:“蒋捷发帖的排版还真专业,不仅排版专业,帖子的情绪铺垫也太到位了,让看帖的人代入进去都快被气得吐血了。准备的证据链还一环扣一环,楼里已经猜出来是杨宪达了,咱们保佑京大舆情这块晚点被管控吧,事情多发酵一会儿,让杨宪达早点身败名裂。”   单星回:“咱们得小心点,在楼里当水军小心暴露身份,回头杨宪达这疯狗咬到我们头上。--------------丽嘉”   沈岁进:“我说呢,好好的你干什么把我们都约到网吧来,原来是怕IP地址暴露身份啊。”   单星回指了指她喝了一口就不喝的统一冰红茶,沈岁进很自觉的递过去给他。   “不好喝吗?”单星回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挺好喝啊。”   沈岁进:“味道还行,就是喝了牙齿涩涩的,像粉笔在黑板上磨出那种会起鸡皮疙瘩的吱吱声,有点儿受不了。”   单星回:“那一会儿我给你买瓶水去。”   沈岁进手指滚动着鼠标滚轮,把帖子拉到最下面,惊叫了一声:“版主都下场了啊?是不是这楼快塌了啊?”   单星回去看最新的回复楼层,还真是版主留言了,并且留言的是一串省略号。   两人都有点担心帖子马上要被删了,这时陆威一边肩膀夹着手机说电话,一边拎着一袋子的泡面和各种零食走了进来。   把满当当的塑料袋往电脑桌上一丢,撂了电话就说:“我去拉人了,喊我那个版主亲戚去给楼里点点人气,他在楼里出现了吗?”   沈岁进顺着心口说:“吓死了,还以为这帖子才发了一小时就要404了。原来是你喊版主来镇楼,我和单星回还以为这帖子马上要被删掉了。你那个版主亲戚到底靠不靠谱,能不能扛得住啊?”   陆威特别吊地说:“放心,贼靠谱。当年俄语系俩教授夫妇捉奸的名场面,发网上的照片就差三点全露了,在八卦论坛都没挂。要不这么多年,京大BBS的八卦论坛这么□□呢,版主还一直没换人。我这亲戚他爹还是中XB的领导,谁敢去他头上动土啊,头再铁,也得看看捅的是不是马蜂窝。”   沈岁进夸他:“关键时刻,威威你可真是给咱们挣脸儿。”   单星回的眼睛一直盯在电脑屏幕上,看到最新一条帖子的回复,眉头紧锁,唇角微微抿了起来。   146楼:他真不是什么好人,当年我宿舍的姐妹,就差点被他X侵。太恶心了这事儿,弄得我姐妹都中途退学回去高复,重考B大去了。我们都毕业好多年了,前阵子出来喝下午茶,说起当年她退学高复的事儿,几个姐妹都觉得她这人又任性又牛X,没想到里头竟是这个缘故。从那次聚会过后开始,我们就经常上京大BBS逛一逛,特别是八卦论坛我们逛的勤,真希望哪天能看见手撕这垃圾的帖子。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还挺快。   ……   151楼:YXD不是跟他老婆感情挺好的吗?每天车接车送他老婆上下班,他老婆我们系的,特别招人羡慕。有点墙倒众人推了……学术造假不够,还出来一个指证X侵未遂的,有点黑他那味儿……对老婆这么好,不太可能对学生下手吧。他老婆可是正儿八经的白富美,金融系的美女教授。   ……   157楼:回复151楼,这事儿我知道。他老婆最近在跟他闹离婚呢,他们女儿是我妹的高中同学,在美国平时租的同一个house。YXD女儿这学期都没结束就飞回国内了,正在和她妈组团争家产。YXD和他老婆的感情真没你说的那么好,这会儿在离婚。YXD想争抚养权和家产,两边撕的热火朝天,YXD他闺女根本不认他这个爹,据说他在外头有一个私生子,把他闺女都快气疯了。有私生子,YXD肯定就是有外遇了啊,不然哪来的私生子?楼里有人爆他平时对学生下手,好像也不奇怪吧?   事情的发展,有点超乎众人的意料。没想到这个帖子里,居然出现了当年被杨宪达X侵未遂的指控。   沈岁进看了发帖人的留言,气到发抖:“杨宪达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混到主任这个位置上去的?光是学术造假就够恶心人的,他对女学生还这样。现在才一个人出来指控,真是不知道这么多年他在京大到底造了多少孽,这里头难免有被他得逞的。我真是被他气到整个人快爆炸了,我爷爷要是还没退休,看见这种事,我爷爷一定把他给送进去没商量!”   单星回知道她们女生对这种事特别感同身受,安慰她说:“杨宪达还真是让我见识了物种的多样性啊!既然有人站出来了,我们就再等等,看看有没有更多的人愿意站出来指控他。我们先把楼里这些截好图,留好证据。杨宪达当初不也是这么强了蒋阿姨吗?这么一想,他好像还是惯犯,恐怕这么多年遭他毒手的女学生,只会多不会少。”   陆威:“薛岑和游一鸣不是送蒋捷去机场了吗?这事儿要不要跟蒋捷也说一下。老许他们一直担心光是学术造假,罪名还不能够把杨宪达送进去。但是如果能找到杨宪达强.奸学生的证据,这回把他送进去肯定妥妥的。”   蒋捷今天下午一发完帖子的所有内容,不宜在多事之地久留,就坐最快的航班回香港了。   在北京呆了快半个月,把杨宪达家里搅和的鸡飞狗跳,甚至挨了杨佳茵几个怒气冲冲的巴掌。   杨佳茵收到邮件后,得知母亲请了律师准备和父亲打离婚官司,第一时间飞回北京,准备加入母亲的队伍,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财产。她可是没忘录音里那些:“佳茵是女儿,终归是要嫁出去的,我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特别没劲儿”、“我奋斗干什么,都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白白送给女婿我的家产”……   这还是那个疼她疼到心眼里,从小到大把她视作掌上明珠的爸爸吗?就因为他知道自己有了一个私生子,私生子的性别是男,他就这么轻易地把她给抛弃了?   杨佳茵觉得匪夷所思。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父亲,居然骨子里重男轻女到了变态的程度。这么多年他一直带着伪善的面具,和自己活在同一个屋檐之下。甚至他为了名利,当初选择了妈妈,抛弃了交往多年的女友。   父亲形象的崩塌让杨佳茵崩溃,十几年来身为独生女的她,原本对家里财产一点不挂心。可就因为蒋捷的出现,以及杨宪达在录音里说的那些家产必须都留给儿子的想法,让杨佳茵在对待父母离婚的财产争夺之战上,选择彻底倒戈母亲任敏。   任敏没有其他的孩子,以后留下来的都会只给她。杨宪达在离婚财产分割里拿的再多,都不可能留给她,而会选择留给蒋捷。清楚认识到这一点的杨佳茵,意识到自己只有在妈妈这边才能做独生女,享受独生女所带来的的权利后,主动加入妈妈的阵营,选择仇视父亲。   杨宪达、任敏、杨佳茵、蒋捷会面的那天,蒋捷的演技达到登峰造极,当众一口一句叫着杨宪达“爸爸”,一面把杨宪达感动的涕泗横流,一面在心里把自己恶心的够呛。   也正是因为蒋捷的那声“爸爸”,让杨佳茵紧绷的神经彻底崩溃了。她意识到,爸爸再也不会是自己一个人的爸爸了。这个爸爸骨子里重男轻女,他要把从这一段婚姻里所应该得到的东西,全部留给他婚外所生的儿子。   以前她很爱爸爸,但从知道他真面目的那一刻起,虽然情感上还是割舍不开和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但理智上已经开始思考如何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这可能就是独生子女的自私之处吧,理所当然觉得父母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自私又霸道。一旦这种理所当然被冲击之后,也能冷血地考虑如何保全自己应该得到的权益。   对于挨了杨佳茵的两个巴掌,蒋捷觉得自己挺活该。毕竟他在他们面前只是个演员,他的行为虽然是在为姑姑报仇,而杨佳茵作为杨宪达的女儿,身上带着原罪,但蒋捷看到这个女孩,觉得她又何尝不是被杨宪达伤害的一个无辜生命呢。   一个父亲,十几年来口口声声的爱,都是假的、伪装出来的。内心藏污纳垢,觉得女儿永远不可能成为自己的继承者,对比起儿子是可以被随时抛弃的对象,换作是谁,都会接受不了吧?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更不能随心所愿选择一个好人作为自己的父亲,蒋捷在挨巴掌的同时,在心里对她说了声:对不起。   不仅寒假快来了,这半个月在北京的演戏生涯,也终于可以结束了。   蒋捷飞回香港后,期间好消息频频。   因为京大BBS上那个热议杨宪达的帖子,激起了全校学生的公愤,所以学校很快对杨宪达作出了停职调查处理。   收到法院传票的杨宪达,甚至没在开庭日期出庭,就默认了这场官司的败诉。因为对方所准备的证据链实在太充足了,请的律师是业界最顶尖的名律,并且杨宪达通过多方打听,明白了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学术造假纠纷。   许瑞背后站着的还有翁家。翁家在香港是百年名门,而香港回归五年都没有,两地关系太敏感了。许瑞选在香港发起诉讼,实在是棋高一手,背后既有百年家族势力的支持,又有两地敏感关系作为掩护,对于这场官司的结果,杨宪达心里有数,于是选择不战而败。   杨宪达心里明白,京大是容不下他了。而妻女因为蒋捷的那段录音,也疯了一样对他嫉恶如仇。   他不想离婚,跪在地上求妻女饶恕自己,可做再多的请求和弥补,也于事无补。   蒋捷为什么和他谈话的时候要录音?这录音为什么又会出现在任敏和佳茵的手里?虽然任敏和他说,录音是她请求蒋捷录下的,但杨宪达太明白蒋捷这趟来北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了。   这个孩子仇恨他,想把他的人生搅和的天翻地覆。他假惺惺地来认他作父亲,就是为了报当年他伤害蒋唯之仇。   可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儿子他必须争取。就算他恨他,这也不能改变他是他儿子的事实。   整个寒假,杨宪达过的十分焦灼。一边应付任敏穷追不舍的离婚诉讼和财产分割,一边千方百计想和不告而别的蒋捷重新建立联络。   他让在香港的母亲,去港大打听蒋捷。他和母亲说,蒋捷是他和蒋唯的儿子,是她的长孙。母亲尚且不知道他在北京现在的困境,知道了自己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孙子,还是蒋唯当初生下的,高兴得整两天没睡着。   香港那边还没传来母亲找到蒋捷的好消息,可北京这边的坏消息却频频出来。   有人给杨宪达透底,妇联专门成立了一个调查组,准备就网上相传他曾多次诱.奸、强.奸女学生的事情,展开相关调查。并且已经找到了当时帖子里那些相关楼层发帖者的具体IP,有的已经答应站出来指证杨宪达。   学术造假最多只能道德层面对他进行谴责,可□□罪是会入刑的。面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噩耗,杨宪达心力交瘁,整个人一个月暴瘦了十几斤。   压死杨宪达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他从母亲口中得知蒋捷不是他的儿子,而是母亲仿佛又成为了那个对他漠不关心,眼里只有弟弟妹妹的母亲。   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从香港打来电话嘲讽他:“蒋捷我找到了,哪是你的儿子啊?你想儿子想疯了吧你!蒋捷是蒋唯的侄子,我找到这孩子的时候,别提我当着他的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有多难堪了。人家被叫到校领导办公室的时候,我一看这孩子就知道不是你的种。你长得难看,我三个儿子里面,就数你长得最难看,老二老三都是俊种儿。那蒋捷一米八几的大高个,长眉宽鼻,眼睛还特有神,俊得很,怎么会是你的儿子呢?老大,你啊,终究还是不如你两个弟弟来的靠得住。我们杨家,到头来还是得靠你弟弟和你侄子。”   杨宪达接到母亲的电话,拳头都硬了。内心又无力又愤怒……怎么,这么多年他一直扶持两个弟弟,扶持侄子侄女们,却最终只能得来母亲的那一句“你啊,终究还是不如你两个弟弟来的靠得住”吗?   杨宪达甚至没有过多的心情,去计较蒋捷到底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因为母亲那些轻飘飘的话语,已经把他重新打回了十八层地狱。   活了四十几年,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明明他那么想证明自己的能力,明明那么努力地想成为父母眼中最值得他们骄傲的孩子,可父母的偏爱,始终给不到他。   两个弟弟活得再窝囊、再混账,他们都是父母的心头肉,而自己永远是不被疼爱的那个。   他也会累啊……   杨宪达好想抱着佳茵痛哭一场。他是爱女儿的,对这个女儿从小打心眼里疼爱。只有这一个女儿,他怎么会不爱呢?还有,真是自己重男轻女吗?真的不是因为从小到大父母给自己灌输的那套“有子万事足”,才导致他自从蒋捷出现后,为了满足父母的夙愿,才头也不回地选择了抛弃妻女吗?   从小到大,父母不会给他过多的疼爱,只会严肃地教导他要出人头地,要有长兄的风范成为家中弟妹的表率。   为了出人头地,他不择手段的剽窃了别人的学术成果。为了出人头地,他抛弃了心中所爱,选择和大将后裔步入婚姻殿堂。   可出人头地后,父母又对他说:“生女儿有什么用,你两个弟弟,哪个没儿子?你只有一个女儿,你这是绝后了。”   好像父母总有用不尽的理由,去贬低他,磨灭他的成就。父母总是认为:你两个弟弟就是比你优秀。他们就算再差、再混账,身上我也总能挑出闪光点,他们就是我的心头肉。   他对自己说:杨宪达,你真他妈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父母不爱你,妻女原本爱你,却因为你的执念,让她们对你视恶如仇。你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杨宪达没能等来那副钢筋铁骨的冰冷手铐把自己带走,就选择了自己去往梦寐以求的世界。   一个月满之夜,郊外芦苇丛里干枯的脆叶迎风鸣奏,他望着天上如盆的圆月,寒凉一笑。   他躺在冰冷的铁轨上,听见远处火车呜呜的汽笛声由远及近。   哐当哐当,火车行驶的动作,震得铁轨当当哆嗦。   天上的月亮好圆啊,像一颗乳黄色的柚子。   月亮被剥掉外皮啦……妈妈取出了最大最肥厚的那一瓣柚子肉,慈爱地递给他。   汁水好饱满,柚子肉在齿间迸发着甘苦。   嗡——火车来了。   嗡——他没来得及说:柚子不苦。 第86章   对于老姐妹吾女士家即将要操办的喜事,段汁桃可不只是座上之宾这么简简单单。   张强和舒北北的婚礼地点,选在了燕京大饭店。从去酒店挑选婚礼当天的菜品,到买各种各样结婚时要备齐的物件,段汁桃但凡有空,就跟着吾翠芝一起去采办。   别人都说:“汁桃,你这是跟翠芝好成一个人儿了啊?你这亲力亲为的架势,都快叫别人以为你是张强的亲小姨!”   段汁桃一边脸上在笑,一边心里在说:提前演练、提前演练。我儿子连儿媳妇都已经给我找上了,正好我老姐妹家有喜事,我跟着学一学怎么操办。省的日后没头没脑缺了礼数,怠慢了人姑娘。   京大的筒子楼不适合作为小两口的新婚洞房,原本吾翠芝打算在燕京酒店租一个套房,让两个年轻人就把婚结在这儿。左右他们婚礼办完之后,待不了几天就回上海去了。   段汁桃那阵子正好四处看房子,就撺掇吾翠芝和她一起在北京城里到处转。   段汁桃的要求高,因为掂量着儿子现在交往的对象不是一般的家庭,觉得万一两个孩子日后要是真成了,小三居可就委屈了沈家姑娘。于是跟中介说要180方起跳的房子,小区品质和物业品质还得高端一点。   看房看了有大半个月,都混的跟中介称兄道弟了,段汁桃还是没有看上眼的。   预算有限,但看房子的眼光又实在是高。家里住着新翻的别墅,一百八十平的平层,都让段汁桃一进门就觉得心口堵的慌。   倒是吾翠芝,跟着段汁桃瞎转悠,居然狠狠心,跟银行贷款了三十万,买了一套五年房龄的二手房。   买房这事就是得身边的人一起瞎撺掇,一鼓作气,不然观望着观望着,可能到最后就一直下不了手。   二手房不大,只有89平,做成了小三居。是一对新婚小夫妇结婚的婚房,当时结婚的时候在房子的装修上挺用心的,现在两人经济条件现在稍微宽裕点,就想着置换一套稍微大点的房子,方便接两边的老人来家里住。   吾翠芝看了房子是真满意。房子挺新的,屋主小两口平时大多数时候白天上班,只有晚上回家住一下,两人还没要孩子,这房子跟新的都没什么区别了。重点是让张强把婚结在这,总比上外头酒店好。这房子离京大还近,等小两口回上海了,她和老张就把家搬小公寓来,还能提升一下生活品质。   三十万贷款,对于工薪家庭来说是笔巨款了。但因为之前买上海的房子是全款,只剩这一套日常还贷的话,如果家里没什么大额支出,吾翠芝算了笔账,这房贷还是能应付下来的。   买房这事儿很多时候还讲究缘分,吾翠芝和新房子的缘分堪用不解之缘来形容。下贷款、签字、过户,过程顺利丝滑到吾翠芝恍恍惚惚,甚至有点懊恼自己买房是不是冲动了。   段汁桃来她的新居,一起帮忙布置两位新人的新房,苦恼地念叨:“房子呀房子,什么时候才有我的正缘呢?”   吾翠芝一边往粉色爱心气球里打气,一边笑话她:“你急什么呀,你儿子才多大。我的好大儿都快三十了,才给我把儿媳妇领回家。”   段汁桃让她注意一点儿气球的膨胀度,不要高兴过头把气球充气充爆炸了。   “我急呀。这事儿一天不落定,我心里就跟吊着一桶水似的。还是我喊你跟我一起看房子呢,一转眼你都买好房子,摆上家具了,我给星回看的房子还八字没一撇呢!”   吾翠芝:“我的要求可不像你那么高。小段,你的眼光是活生生被单老师抬高的,他呀就可劲儿惯着你。你瞅瞅你光是买锦澜院的家具,都花了我一套房子首付的钱。你喜欢的,单琮容就没有半个不字。我家老张抠死了,我想着强子他们结婚家具给买好一点,老张非拦着不让。他说这房子以后我们两个老的住的多,孩子们一年到头才回来住几天,让我买家具的时候省点花,平时多攒点钱给孩子们使。年轻人压力大,咱们老人这日子也苦啊……”   段汁桃:“夫妻冤家儿女债,谁说不是呢,我家这个也是不省心的。”   可是段汁桃也想的很明白,就算儿子找的不是沈岁进这样的名门大小姐,自己就不给他买好房买好车了吗?   答案显然不是的。做父母的总是这样,想把最好的给孩子,能够得上的,总是要踮一踮脚尖。自己苦了自己不要紧,但绝不能委屈了孩子。   她是传统的母亲,做不到像琮玉那样,活得那般自我洒脱。她也羡慕这样的人生,孩子、老公这些全都排到后头去,琮玉来的那阵儿,段汁桃心里也不平衡过。凭什么她就得在家蹲点守着单星回跟单琮容放学、下班,每天跟个老妈子似的张罗他们吃喝拉撒啊?   于是跟琮玉学了几天,过过新时代女性的瘾。小外甥丢给单琮容,她和琮玉就上美容院做美容,去烫头发、做美甲,到了饭点,也不管单琮容的死活,和琮玉在外面干净的大小饭馆里吃丰盛的午晚餐。   可是这样的日子,仅仅坚持了三天,段汁桃就觉得于心有愧。到后头琮玉约她一起去精油开背放松一下,段汁桃心里已经负罪感满满了。在外头商场里逛着逛着,就想起了单琮容这几天是不是把自己过成了一个大将就?   觉得他可怜,于心不忍,于是就想着法儿的跟琮玉告辞,在商场里就此分道扬镳。她想回去给单琮容做好吃的面疙瘩汤,汤里要加她自己磨的白胡椒粉,又香又辣。   至此,段汁桃也想明白了,她和新时代愿意活出自我的女性大概率没缘分了。她是那种温良的贤妻良母,育儿做饭是她的快乐。她觉得自己的思想可能有点落后跟不上时代了,看着朝气蓬勃的琮玉,那么享受在婚姻里一个人独处的时光,既羡慕又觉得自己落后的思想有点羞耻。   还是琮玉瞧出了她的窘迫,对她说:“嫂子,你是不是惦记我哥啊?没事儿,你想回家就回去吧,我一个人去精油开背松快松快。”   段汁桃如获大赦,心情像一匹即将归厩的迷途老马,“琮玉,嫂子真是给你丢人。你教我少管你哥,要懂得享受自我,可我……”   单琮玉太明白她这个嫂子了,安慰她说:“我是心疼你,才喊你出来。但嫂子,我希望你快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快乐方式,我的快乐是在婚姻里偷闲,喜欢一个人呆着。你的快乐跟我不一样,为什么要强求你自己?我的初衷是希望你快乐,你觉得快乐的事情,比如做饭,比如跟我哥一起呆着腻歪在一起,我都支持呀!这有什么可羞耻的,没有谁比谁高尚,没有谁比谁更新时代、更懂得释放自我,谁会嘲笑一个追求快乐的人呢!除非他过得一点不快乐,根本也找不到自己的快乐。”   哇,这个妹子果然是她亲手带大的,她做什么事这个妹子都会义无反顾地支持她。   段汁桃心里都快被感动死了,觉得单琮容这死鬼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他爹妈、他妹子都是顶顶好的人,不然这么多年,她早拍拍屁股不待见他了。   段汁桃有着阿甘式精神胜利的法则,她沉浸于自己付出式的的快乐,并且乐此不疲。像她为孩子买房子这事,足足跑遍了大半个北京城,光给汽车加油就加满了五六次,消耗了足两个多月的时间,段汁桃稍微觉得不满意的,那就毫无怨言地继续找。   只要一想到,这房子将来是给孩子们住的,段汁桃的眼睛就特别毒,扫雷一般在那些样板房里扫。哪里犄角旮旯看不顺眼的,她就会自动代入年轻人的视角,觉得这地方不方便,碍着年轻人生活了。   看房子看到最后,段汁桃已经成了中介圈里闻风丧胆难伺候的主儿,很多中介都不愿意带她去看房了。   套句中介的话说:谁买房跟她那样看啊!房子哪有十全十美的,预算又不肯多给,熬着吧,看她被北京市场上的房源全熬完,看看有没有合她心意的。这买卖我是真不想做,太难伺候了。   就在中介放完话没多久,段汁桃相中了金融街上一套230平的房子。   据说这一带的房子,房主一个比一个惜售,市场上能出来一套房源,那绝对是抢手货。这套房子房龄有七年了,但一直租给外企的高管,房子内部保养得特别好。   段汁桃一进小区的大门,就被里面奢侈的绿化给吸引的抬不动脚了。什么小区啊?这么任性,在寸土寸金的地儿整出了一片大森林,容积率也太过瘾了。   现场看了房子后,段汁桃第一次觉得中介不是把房子说的天花乱坠。屋里的家具都是外企高管从意大利全屋定制回来的,段汁桃一进门就觉得这房子的硬装软装特别高端。全玻璃外立面,站在大客厅的落地窗前,能看见首都好几个银行的总部。   这房子真的太棒了!让段汁桃一眼心动,甚至不惜加价5万,意图挤兑掉同期的竞争买家。   然后段汁桃终于迎来了毕生难忘的那一天。   段汁桃一边进房管所,一边拿手机给单星回打电话,催他别磨磨蹭蹭的,快点到房管所来办理手续。   期盼了好久的过户日子,她居然和沈家丫头在房管所不期而遇。   中介拉着段汁桃客客气气地介绍:“段姐,这位就是咱们房子的屋主,您二位新老交接,认识一下。”   段汁桃嘴巴都歪了,真想用一块豆腐把自己一头碰死。大脑懵的嗡嗡作响:她是谁,她在哪,还有小进这丫头,为什么会出现在她面前???   真是见大鬼了,段汁桃都快臊死了。怎么回事啊?没人跟她说,她想买给儿子和未来儿媳的房子,居然还是从准儿媳手里套过来的。   沈岁进笑得合不拢嘴,都快被逗死了,前仰后翻的撑着腰肢说:“小刘哥,你别给我们介绍了,我和段阿姨老熟人了。”   中介小刘也觉得意外:“你们老熟人了啊?真巧,我说呢,我们段姐那么挑的一个人,这回只现场看了一回房子,就这么痛快干脆地要买,原来是和这房子缘分不浅呢。”   然后接下来的场景,让中介小刘彻底看直了眼。   办事大厅在二楼,二楼楼梯出口拐出来一个身材笔挺的俊朗少年,他对着买家段姐喊妈,对着卖家沈小姐喊“甜姐儿”。   他一上来就特自来熟地去挠沈小姐脸上挂在鬓边的碎发,沈岁进烦他的这声“甜姐儿”,皱着鼻子装出凶狠的样子去拧他的腰。   自从去了三亚,她爷爷当着他的面,甜甜长甜甜短的,单星回有事没事的就拿“甜姐儿”这称呼来逗她玩儿。   小刘从业这么多年,第一次碰上这样滑稽的场景,儿子女朋友卖房给未来婆婆?   敢情这是一家子内部倒卖啊,左手倒右手?好玩儿吗,有钱人的娱乐游戏,上赶着给国家薅契税……   单星回问沈岁进:“你怎么来了?”   沈岁进还没问他呢,“你怎么来了?”   段汁桃一看,坏了,看样子他们事先都没跟对方透过底儿。俩孩子不会因为自己好心办坏事儿,打起来吧?   单星回:“我妈给我买房。”   沈岁进:“哦,我来卖房。”   单星回指指愣在一边的中介:“我妈买的房子是你的?”   沈岁进呆呆点头,讷讷说:“好像是的……”   单星回笑了一下:“让我妈给你多加点钱,别手软。”   沈岁进看了一眼满脸儿大不中留的段汁桃:“价钱之前就谈好了。”   段汁桃想现场就地把这逆子摁回肚子里重新生。   这还没娶媳妇呢,就着急给亲妈挖坑!   段汁桃在心里尖叫:还是我老公单琮容靠谱,儿子是什么?吃里扒外的东西,随风去吧,不对,随儿媳妇去吧……   段汁桃想原地遁走,自己这办的是什么事儿呀。尴尬死了,怎么买房子买到了沈家头上呢?这要是被沈海森和徐慧兰知道了,是不是得笑掉大牙呀!   直到办完手续,段汁桃觉得自己还像是在做梦一样。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跑回家去跟单琮容说说今天碰上这鬼打墙的事,一张老脸都快挂不住了。居然买房子买到小进头上了,呜呜,救命了,看了三四个月的房子,没想到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栽到了自己人手上。   可是还有一件事,段汁桃真是不得不感慨:沈家真是富到没边儿了……因为听中介说,这房子只是屋主在这条街上众多房产里微不足道的一套而已,屋主卖了房子,是准备给远在外地的姥姥姥爷在北京置换一套别墅。老人家住惯了有庭院的别墅,不太习惯公寓大平层,置换一下,方便老人来北京小住。   单星回让段汁桃先自己一个人回去,他还有话要和沈岁进说。   段汁桃给他们留了两百的零食费,还把他们当小孩儿似的宠着,喊单星回领沈岁进去吃点好吃的。   段汁桃一走,单星回马上给沈岁进态度良好地认错:“我妈给我买的房子,不是我自己买的,我就没提前跟你说。”   沈岁进头一次见到他这副诚恳至极的道歉模样,心里觉得好玩,逗他:“这房子,段阿姨好像是打算买给你和你未来媳妇儿的吧?”   沈岁进挑眉睇着他,意思是:难道我不是你未来媳妇儿的人选?不配知道啊?   单星回心中警铃大作,在心底艹了一声,深深觉得自己这一波真是要被段女士坑惨了。跳进黄河洗不清,说破嘴都撇不清关系了。   单星回胡乱挠着头发,皮笑肉不笑地干笑两声:“她买她的,我买我的。沈岁进你是不是不喜欢这房子才卖掉的?甭急,等以后我赚钱了,我给你买你喜欢的房子,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房子。”   沈岁进冲他皱了个鬼脸,故意晾着他:“谁要跟你住一个房子呀!”   单星回狗胆包天地说:“不仅你要和我住一个房子,以后你生的还得和我住一个房子呢!嫌挤呀?没事儿,我挣钱给你买大房子。”   一下把沈岁进的脸说红了,小拳头落在他的胸膛上,啐他:“谁要和你谁生孩子!”   单星回捉住她的小粉拳,眼睛亮晶晶的,无辜地说:“我可没说你要和我生啊沈小姐。”   沈岁进发现自己落入他的圈套了,气急败坏地拿脚踩他。   单星回夸张地哇哇嚷叫,让沈岁进以为自己真把他踩疼了,甚至准备蹲下来让他把球鞋脱了,看看他脚背的情况。   “逗你呢,傻姑娘。”单星回,拽住她要往往下蹲的动作,“好端端的你怎么把房子卖了,遇上什么难事儿了吗?”   单星回有点担忧。他知道沈岁进的妈妈给她留了挺丰厚的一笔遗产,但好端端的卖房子,总让人心里不踏实,觉得她是经济上遇着什么难处了。   沈岁进:“没呢。国庆的时候我们不是去三亚了吗,我就想起了我外公外婆。他们特别疼我,但我除了假期真没时间去看他们。老人年纪大了,往后我是要留在北京工作的,一年到头估计难有长假去苏州陪陪他们。我想着干脆卖掉一套房子,给他们在北京置换一套别墅,方便他们来北京小住,我也能在他们膝下承欢一阵子。我妈妈做不到的事情,我想尽力做一做。”   她鬓边的一绺头发又被风吹到了脸上,单星回拨开她颊边的碎发,“嗯,你几个姨妈和姨丈也特别疼你。你瞧,虽然你妈妈不在了,但是她给你留下好多特别好的亲人。所以,你不许再偷偷伤心了。”   他是在提前给沈岁进打预防针。过两天就是强哥和舒北北的婚礼了,张强邀请了当初那一群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屁孩儿,单独列了一桌。   婚礼有一个重要环节,就是新娘由女方父母牵着手上台交给男方。舒北北的父亲还在监狱里头,到时候牵着舒北北上台的是她的母亲。   单星回已经有很强烈的预感,到那一天沈岁进会哭成泪人儿。人总是这样触景生情,虽然徐慧兰这些年对沈岁进是真的好,这个好字甚至已经超出了许多继母能做到的范围,但生母就是生母,没有什么可比拟性。   果然单星回的预感不假,看见大美女舒北北穿着白婚纱,由母亲牵着手款款走上酒店舞台的时候,在场很多人都哭了。   他们祝福新人,感动而哭。全场的人都在看台上的一对新人,只有单星回在看沈岁进,一眨不眨地认真端详她眼里的泪花。   沈岁进是在想妈妈,想的哭了,她的眼里有为新人的主妇,还有一阵顾影自怜的哀伤。   单星回给她递了一片纸巾,问她:“想过以后自己的婚礼是什么样儿的吗?”   沈岁进拿过纸巾,印着自己眼角的一片温热,吸了吸鼻子说:“一定不要是这种场景,太尴尬了。”   尴尬指的是这种时候,她希望自己的妈妈站在自己的身边,但她没妈妈了。   单星回紧了紧眉头:“我记下了。”   沈岁进从纸巾后头露出眼睛,“你记什么呀,我又不一定要和你结婚。”   单星回嘴贱死了:“哦,我替我未来媳妇儿记啊,你们女生的需求不是都差不多吗?”   沈岁进一阵语塞,狠狠瞪他一眼。   他最近是不是有点上房揭瓦的趋势?一直在点火边缘疯狂试探,难道是想大吵一架?   沈岁进想起来了,她和单星回还真没吵过架。薛岑说她有时候和游一鸣吵架,能当街气的直咬游一鸣的脸,在他脸上咬出两个月牙型的重度牙坑印才解恨。   薛岑还故意来问她:“你和单总吵架什么样儿啊?”   沈岁进真不是吹牛:“我们没吵过架。”   薛岑一脸不信:“吹吧你,哪有不吵架的情侣。”   沈岁进一脸虔诚地问:“每天吃饭看电影遛狗约会,我也想吵架试试呢,吵架什么样儿啊?”   “神经病。”薛岑骂她:“你别给单总没事找事啊!”   沈岁进对吵架这事有点蠢蠢欲动,太想尝试一下了。   还没想好该拿什么由头吵,就一副活见鬼的表情,眼睁睁看见一个人走进了婚礼现场。   沈岁进偷偷拽了拽单星回的衣角,声音压得很低:“强哥请了淼姐来?他这是新婚头一晚就想跪榴莲啊?”   单星回:“不是强哥,北北姐请的。” 第87章   沈岁进使劲向陈淼摆手,让陆威往边上挪一个位置,招呼陈淼往她边上坐。   陈淼一落座,沈岁进就说她:“淼姐,你穿这么素净干嘛?”   没有化妆,还穿了一件颜色灰扑扑的羽绒服。台上还有仪式在进行,现场灯光比较暗,陈淼都快和暗色融为一体了。   陈淼颔首一笑:“又不是我的好日子,我穿那么打眼儿干嘛呢。要不是我姐让我来,我是打死不会来的。她这边亲戚来的不多,我算她娘家人,我爸还让我帮他捎一个大红包过来呢。”   沈岁进好久没见她了,发现她的皮肤特别通透,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健康又饱满的光泽,觉得她做了妈妈之后,好像气质里都混杂着一股慈祥的母爱味道。   “娃怎么不带来呀?”沈岁进还没见过这孩子呢,“没把姐夫一起带来?”   都结婚了,又不是当初在游戏厅门口那会儿需要遮遮掩掩,沈岁进眉毛往舞台的方向挑了挑,“他们都结了,你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   陈淼:“孩子在家呢,我休完产假没多久,这会儿回单位觉得怪怪的。上面换了个新领导,我原来的岗位悄没声的多招了个小伙子,我觉得是新领导膈应我,可能觉得我休产假耽误项目进度了吧。你姐夫去年从单位辞职跟着他爹妈公司干了,天天安慰我别玻璃心,我心里其实闹死了。今天是工作日,真不好请假,没办法,我午休间隙跑出来的。”   沈岁进:“有病吧,你这新领导吃饱了撑着管那么多?产假是国家赋予女性的合法权益,他是不是自己断子绝孙,见不得别人好啊?!”   陈淼被她逗笑了,眼睛斜瞟了一眼一直给沈岁进默默布菜的单星回,“小单下手够快啊,从香港回来才半年,就把你拿下啦?”   沈岁进低头吃菜,没好意思说:哪儿是半年拿下,统共他回来才一两天,我们俩就搅和上了。   陈淼说:“你们这群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到了谈情说爱的年纪,看着你们我是真觉得自己老了。”   沈岁进忙说:“哪儿老?自从你嫁了人,我都想去采访采访姐夫是不是天天给你喂什么回春.药了。说真的淼姐,你现在皮肤状态好极了,一点儿痘不长,白里透红的,又细腻又有光泽,简直比你二十岁的时候美出好几个段位。”   陈淼的眼睛悠沉地转去舞台上,看着那个西装笔挺的身影,神情恍惚地说:“大概再也没人给我气受,我这日子过得太舒心了吧。我一着急上火,下巴和鼻子边上那一圈就爱长痘。”   沈岁进知道她说的人是谁,那些年张强一直给陈淼气受。沈岁进留了个心眼,她决定一辈子都不告诉陈淼,张强和舒北北分手过一段时间,并且那期间张强曾经回北京找过陈淼。   凭什么张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这世界没有谁有义务一直等着谁吧?一个人过得幸福不幸福,难道脸上看不出来?   陈淼脸上一点疲意都没有,素面朝天的状态,沈岁进都觉得她灵动可人,是春日低垂在湖面上最嫩的一汪柳芽绿。   为什么要拿那种堵心的事去膈应人家,打扰别人幸福而平凡的日子呢?   淼姐多好一姑娘,在最青春的年纪,不求回报的全心全意爱过一个人,张强混蛋、什么都不是的那些年,吃顿饭都得淼姐偷偷去前台先付掉。   她在成熟的年纪,幸运的找到了彼此相知的伴侣,生活里没有鸡飞狗跳,没有为了几两碎银疲于奔命。这样一个好姑娘,就该得到平静的幸福,而不是被拖进泥沼一样的三角感情拉扯战中。   张强后悔是他的事,关淼姐什么事?   沈岁进为陈淼感到不值。张强现在是戴尔的大经销商,手底下又新开了一家软件公司。他给舒北北买衣服、买包、买鞋一掷千金,但那个在他最困顿岁月,抢着为他买单的傻姑娘,却没有得到他一分一毫的优待。   这算什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沈岁进忽然觉得男人真不是东西,看单星回给她夹菜都觉得不爽,一筷子怼在他的筷子上,牙根气的痒痒说:“老给我夹菜干什么,想把我喂成一个胖子啊?”   单星回无辜遭殃,杠她:“我又不是强哥,你眼神儿看岔了吧!来,转头,强哥在那儿,眼里机关枪往那扫。”   他伸掌,把她圆润的脑袋夹在两掌之间,拧动,使她的脸正对舞台的方向。   这气他才不受呢!强哥造的孽,凭什么他要被殃及池鱼啊?   台上仪式结束,张强和舒北北下来一桌一桌地敬酒,快敬到他们这桌的时候,陈淼借故说自己想去上个厕所。   沈岁进给她壮胆儿,“怕他们干什么!对了,淼姐,你结婚的时候他们给红包了吗?如果没给,你也别给了,不能白白被他们占了便宜。”   陈淼想起来包里的红包还没给,说:“算了,等他们来了我当面给他们红包吧。我和我爸的各一个,当初我结婚的时候,我姐还特地跑回北京一趟给我送红包。她对我可好了,那会儿她和张强还在创业,日子过得紧,手里头没有多余的钱,但还是拉着我去商场给我买了好几身新衣服。商场里的衣服,要多宰人有多宰人,我说上批发市场逛一样的,我姐非不让。”   舒北北一袭白纱,捧着酒杯站到陈淼面前,看见她混在一群孩子里,忙说:“怎么不上台子边上那桌坐呢?给你留好了位置,我妈和我舅那一桌。”   陈淼眼睛一点不看她边上的张强,笑得特别真诚地说:“姐,新婚快乐!你这进度也太慢了,你小外甥女都快能自己扶着婴儿床站起来了,你得抓紧啊!”   舒北北在前面几桌喝的有点不胜酒意,到陈淼面前歇了一口气,“怎么就你一个人来?我让你把全家都带过来,跟我客气什么。”   陈淼笑笑:“怕给你添麻烦呗,拖家带口怪不好意思的。”   张强来给陈淼敬酒,神情里有几分愧色,倒是陈淼落落大方地主动和他碰了个杯:“恭喜啊,新郎官。以后对我姐好点儿,她瞧上你,是她心好。追她的人从东方明珠排到巴黎凯旋门呢。我知道的,因为你在她最困顿的时候拉了她一把,那几年她过得真的太差了,稍微有点阳光,她就掏心掏肺地对一个人好。”   无论从学历还是相貌来说,张强都不是舒北北喜欢的那一款。   舒北北的前任林路鸣是名副其实的多金二代,高学历、高颜值,就是人品次了点,在舒北北经历人生困境的时候他退缩了。如果没经历那些,陈淼知道根本轮不上张强。   沈岁进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舒北北。天啊,舒北北果真是个大美人,还是那种港风系的浓眉大眼美女。有个港星叫什么来着?张敏!对,就是张敏!舒北北就是那个张敏的柔化版,五官上拼凑起来更甜美一点。   沈岁进心说:长成这样,难怪让张强魂牵梦绕这么多年呢。张强站在舒北北边上,那真是形成了美女和野兽的强烈碰撞对比。   大美女舒北北特别有个性,看的出来张强创业能成功,背后离不开这位大美女的八面玲珑。   她光是招呼他们几个小屁孩儿吃菜,三言两语间都特别有人格魅力。有的人天生就是自带气场,镇得住场子不说,还能让人打心眼里信服她。这种天生自带的魅力,一半来自舒北北的美女光环,一半来自舒北北跌宕起伏的前半生经历。有故事的人,好像总是对普通人有一种致命的吸引。   原来沈岁进还在心底里打腹稿,觉得舒北北抢了张强哪好意思请陈淼来参加婚礼。直到见了舒北北,她才发现,那哪儿是舒北北抢张强啊?是张强这张狗皮膏药贴着这样的大美女吧!   说来说去,都是张强不是玩意儿。沈岁进瞧出来了,光是张强来敬酒的架势,由舒北北开路,他在身后跟着,就知道张强降不住舒北北。   他在大美女面前自卑,想跑小绵羊陈淼这儿吃回头草,有这样的好事儿吗?   该他的。那么吊儿郎当混不吝的一个人,跟在舒北北身后半点脾气没有,毕恭毕敬的,看了真叫人解气。   想想当初他在陈淼面前那副死样,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那一天明艳动人的舒北北,靠颜值震惊了在座的所有宾客。别人都说张强娶了一个大明星,都说张强好福气。   就连段女士喝完喜酒回到家,都在感慨:“这小舒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打开电视看看液晶屏里的演员,觉得和一盆酸咸菜没区别,长得还不如新娘子舒北北呢。   单琮容在酒席上多贪了两杯,有点脑胀头疼,懒洋洋的横在沙发上,嘴里哼哼着:“汁桃,段汁桃,桃汁儿……”   段汁桃拿起掸灰尘的鸡毛掸子,把他的腿从沙发上赶下来,“一会儿我喊了小进上门试试我给她新打的毛衣,你别在这儿给我丢人,上楼上睡去。”   真是不知道张强的婚礼,他和沈海森瞎起哄个什么劲儿?老邻居那一桌,就他们两个大男人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不够了还上别桌去借,段汁桃都心疼死了。   这是喝别人的,又不是喝自己家的,一瓶酒大几百块呢,吾大姐刚买了房子,手头也紧,能替她省一点是一点。   单琮容趿着拖鞋刚上楼,窝在毛垫子上的博士像听到什么动静,马上兴奋地摇着尾巴冲向大门口。   是沈岁进来了。   因为今天喝喜酒,她穿的比平时稍微正式一点,粗花呢的灰粉色圆领齐腰大衣,配着相同系列的半裙,腿上蹬了一双羊皮筒靴。   刚刚酒席散场的时候,段汁桃让沈岁进上家里,试试她新打的两件毛衣。   沈岁进回家刚把包放下就过来了。   段汁桃打毛衣特别费心。她的手艺没有单姥姥好,还专门买了一本打毛衣的书来学习教程。之前她给沈岁进打过一件鸡心领的粉色坎肩练手,等打到这两件长喇叭袖毛衣的时候,手艺已经很有几分练家子的模样了。   快到新年了,段汁桃想着给沈岁进买两身好看的新衣服,但又想起来梅姐跟她说的:小进一身衣服得上万。段汁桃被吓得自诩没那能耐,就改成曲线救国,亲自为沈岁进打两件毛衣,显得自己心意足。   好在琢磨了两三个月,打毛衣的手艺突飞猛进,总算织出来两件像样一点的好看毛衣了。   一件是鹅黄色的简约款式,竖条针织,长袖的口子微微呈喇叭状。另外一件则是奶白色的,麻花针织,袖口是百褶喇叭状。两件衣服的颜色都特别衬沈岁进。   沈岁进在楼下试毛衣,一脱一穿间都捂出了一点微汗。试完毛衣,干脆就把自己的粗花呢外套搁在沙发上,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真丝衬衫。   单星回在楼上喊她:“你试完了吗?试完了上楼来。”   段汁桃心想:兔崽子,搁我眼皮底下还想搞约会呢。   嘴上却很诚实:“小进一会儿你想吃点什么水果?阿姨切了给你端上去。”   “有苹果或者橙子吗?”   “都有。”   沈岁进上楼,没在单星回的房间看见他。刚刚人还在楼上,哪儿去了?   刚要转出去,发现隔壁他的书房里有动静,就循声往隔壁去。   博士这只跟屁虫,但凡有沈岁进在,它就跟长在她脚边似的,一步不离。   沈岁进嫌它绊脚,干脆就把它捧起来揣在怀里。   “你可真是给我长脸啊博士,才半年呢,就吃成一只小胖猪了。”沈岁进喃喃说着。   “自从它肠胃炎好了,我妈一天到晚净伺候它吃了。隔个一两天就给他炖大肉,平时鸡胸肉、牛肉拌狗粮,弄得现在可挑嘴了。有时候我光喂它狗粮,它就一口都不吃。”单星回从书房捧着一个红色盒子出来。   沈岁进眼尖,一下认出来那里头装的会是什么东西。   “送我的?”   “对啊。”   “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居然送她华伦天奴的鞋子。   “快新年了呀。你不是说除夕那一天你要上徐阿姨娘家吃年夜饭?我本来想那天晚上给你的,但你不在,我就提前送了吧。”   沈岁进把狗放下,去拆她的新年礼物。   打开包装纸,撕开贴条,里面是一双裸粉色的铆钉高跟鞋,华伦天奴最经典的款式。   沈岁进问他:“什么时候买的啊?”   单星回:“早买了啊,十月去美国比赛的时候就买了。本来那会儿就想送你,但你打电话跟我说想要一张加州旅馆的CD。我觉得可以留着过年的时候送,反正天气冷,要穿也得等明年开春的时候穿。”   沈岁进:“你知道我的鞋码?”   单星回笑了一下:“问梅姐的。”   哪个女孩儿会嫌礼物多呢。和他在一起之后,渐渐被他改掉了收到礼物嫌弃价格贵的坏毛病,于是变得满心满眼都是收到礼物的惊喜。   她的男朋友不是特别有钱,但总是力所能及地给她制造各种小惊喜。   沈岁进问他:“你想要什么新年礼物?”   单星回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可以把沈小姐打包成礼物送给我吗?”   沈岁进居然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如果把自己打包成礼物的话,需要多大的纸箱和多大尺寸的包装纸。   单星回让她坐到书房的转椅上,试一试鞋子。   沈岁进抱着鞋盒走进他的书房,发现他书桌上,居然摆上了他和她在颐和园昆明湖的那张合照。   照片里,他把脑袋紧紧和她挨凑在一起,两个人表情都有点呆呆愣愣的样子。看来是他们还没调整好表情,大妈就提前摁下快门了。   “你什么时候洗出来的?”居然没给她多洗一张。   “有啊,抽屉里多着呢,你没问我要。”其实是有点怕沈海森打翻醋坛子。   沈岁进要是把这照片摆在家里,单星回怀疑自己很快就要人头落地,被沈海森当足球踢。沈岁进的爹和爷爷,都是大醋精。   沈岁进想起来一件事:“把你的钱包给我看看。”   “干嘛?”单星回从裤兜里翻出来自己的钱包,递给她。   沈岁进一打开,没看见自己的照片,于是教育说:“你钱包里怎么能没我的照片呢!游一鸣的钱包里,一翻开就是薛岑的大头照!”   又是薛大小姐给整的恋爱法则吧?单星回耸耸肩,拉开抽屉,居然还真认真翻找起合适尺寸的照片。   沈岁进弯腰在试鞋子,试到一半说:“单星回,你是不是在梅姨那儿,听我的脚码听岔了啊?”   “嗯?”单星回放下手里一叠照片,蹲了下来。   “太大了吗?”捧过她光洁柔软的小脚,伸手替她套鞋子。发现鞋子套进去,搭好扣子,正正好的尺寸呀。   沈岁进的笑声出卖了她,“逗你呢,正好,我平时就是这个尺码。”   “你现在可真是一天比一天坏啊沈岁进。”   “也不看看跟谁学的,我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单星回心里憋着一股坏水,突然说:“啊,我想好要什么新年礼物了。”   ?沈岁进一脸迷惑的望着他。   单星回笑得--------------丽嘉特别人畜无害:“我喜欢吃猪大肠。能不能有幸请沈小姐为我做一回爆炒猪大肠呢?”   “就炒个菜这么简单?”沈岁进有点不敢相信,他可是送了她几千一双的高跟鞋,作为新年礼物呢。   单星回点点头:“是啊!爆炒猪大肠。明天下午吧?我妈和我爸要去出去买年货买衣服,我们上菜市场买菜做饭。”   “好啊。”沈岁进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炒个猪大肠又能有多难呢。   ****   第二天下午,沈岁进生平第一次迈进菜市场。   结果两个人都有点失算。   单星回其实和沈岁进半斤八两,两人对菜市场开张营业的时间点不太熟悉。下午一点去菜市场,人家档口差不多都打烊了。   晚市得下午四点左右才开始热闹起来。   好在他们目标明确,就是去肉铺买一副猪大肠。   肉铺到中午也没什么好肉了,贱卖的肉皮到了中午老板还免费送。听闻他们俩要买猪大肠,老板转身从冰柜里拿了一副新鲜的猪大肠出来,还送了一块肉皮给他们。   沈岁进戳了戳Q弹的肉皮,脑袋有点发懵:“人皮被削下来,是不是也就是这样啊?”   单星回:“你一说,晚上一起看一部电影吧,好像叫《人肉包子铺》?”   沈岁进才不上他的当,“要看你自己看,我才不看这种奇奇怪怪的片子。”   沈岁进观察了一下,好像菜市场里肉铺的老板,长得都挺膘圆的,膀子都特别厚,天生一副屠夫相。他们宰起大骨头来,让她觉得像是在看电视剧里刽子手砍头的行刑画面。当然,电视剧不会把这种血腥画面真实拍出来,而菜市场里的猪骨头,可是手起刀落间,一截一截地断开在自己眼前。   单星回捂住她的眼睛:“不怕做噩梦啊?”   菜市场里剁骨头的画面没让她做噩梦,但是洗猪大肠,真的把她洗哭了,并且当天晚上还做了好长的一个噩梦。   梦里,猪大肠变身黑山老妖,一直追着她跑。   沈岁进不知道洗猪大肠这么麻烦。要把猪肠子翻出来,一遍一遍地用面粉、盐搓洗。   一边洗一边猪骚味阵阵冲上鼻腔里,心口都快有东西呕出来了,拿清水把猪肠子一冲,再拿面粉揉搓一遍,味道好像好点,稍微能忍受一下。   可是揉着揉着,恶心的猪骚味又出来了。   就这样在水槽里,反反复复重复了七八遍揉洗、冲水的动作,沈岁进拎起油兮兮的猪大肠一闻,都快怀疑人生了。   还是那么臭。   绝望,马上快崩溃的绝望。   她转过头想去吐槽,发现单星回靠在冰箱边上,手里拎着一瓶可乐,玩世不恭地看着她在对猪大肠各种作法。   他脸上写着大写的坏,沈岁进欲哭无泪:“你逗我呢吧,想吃猪大肠?”   光是洗,都快洗了两小时。一闻,还他妈全是猪臭味。   沈岁进查了攻略,爆炒猪大肠,一会儿还得先把洗干净的猪大肠下锅卤上。卤猪大肠对于她来说,又是一道坎儿。   沈岁进低头一闻自己一下午都在和猪大肠亲密接触的手,差点享年20岁差零一个月。   单星回无辜地眨眨眼:“求我,我帮你洗。”   沈岁进才不上他的套,倔强地说:“求你个大头鬼!我都快洗好了!”   一边接着翻肠子,摘肠子上的油花,一边觉得自己马上人没要了,原地卒。   沈岁进咬牙切齿地命令说:“以后不许你再吃猪大肠!”   单星回继续拱火:“为什么?”   沈岁进:“谁爱吃谁做!”   单星回痞相十足:“哦。”   博士在沈岁进的脚边依旧跳来跳去,没心没肺的样子真让沈岁进窝火。   猪大肠是她亲口答应给单星回做的,她不好反悔。   于是沈岁进对着一只狗吐槽:“单博士,你爸真不是人。你别学着吃猪大肠,这事儿伤天又害理!”   单星回胸腔发出闷闷的沉笑,快憋不住了。   沈岁进余光往他身上一斜,接着一本正经地对博士说:“猪大肠光闻着就臭,洗了这么多遍还是臭,这吃到嘴里得多臭呀!这吃了猪大肠的人,起码得一个星期不能亲嘴儿吧?”   单星回的耳朵可是把她这句“不能亲嘴儿”听得真真切切,来劲儿了,马上自告奋勇地夺步到水槽边上,抢过她手里的猪大肠要帮忙冲洗。   沈岁进心想:小样儿,还想治我呢。瞧我怎么治你!   单星回:“还没吃呢,是不是可以多亲一阵儿,把后面不能亲的补回来啊?”   沈岁进还没回答他呢,就有一个吻凑上来。   博士在她脚边汪了一声,不懂人类们在做什么,但是看着好热闹啊。   水槽里水流哗哗的,小狗是一种很聪明、很通人性的生物。小狗的世界,也会感受到人类之间翻涌的爱意呀。   于是它欢快地汪了一声:我喜欢一个人,好像也是这样忍不住想热烈地亲他。   又不服气地汪一声:哼,臭爸爸真偏心,妈妈亲他,他不反抗。我亲他,就跟要他老命似的。奶奶每天给我刷牙,我的嘴可一点不臭哩! 第88章   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电视里春晚的主持人又在双手作揖频频拜年了。   沈岁进给在外地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打了拜年电话,感谢他们提前汇过来的压岁钱。   从来只凑在电话听筒旁边默默听耳朵不吭声的奶奶,这回破天荒地接了一回电话,她问:“压岁钱收到了吗?我给小单也备了一份,看到款数字了吗?”   沈岁进早两天就登上网银查过压岁钱了,还奇怪今年爷爷奶奶怎么给汇了一笔五千零头的数字。这下她懂了,原来是老太太为单星回准备的。   “嗯,看见了。比往年多五千,是给单星回准备的?”   “对,你什么时候有空取出来,碰上他,就帮我把压岁钱给他。这孩子上星期又邮了你们的照片和一些拜年礼物过来,过年邮政快递慢,我看包裹上的日期,他好早就寄出来了。”   沈岁进小心眼儿可多了,每回她奶奶愿意掏钱给单星回,她心里就特别暗爽痛快。   单星回还能把钱花哪儿去?左不过全造在她身上了。她奶奶可比她有钱多了,这羊毛不薅白不薅。拿了老太太的钱去潇洒,这让她有一种公费谈恋爱的感觉。   男朋友的钱要省着花,嘿嘿,大财主沈老太太的钱要可劲儿造。   每到过年,沈岁进就感慨重组家庭其实挺好的,各边长辈给的压岁钱拿到手软。   大约是见着徐慧兰这么多年没有生育意愿,徐慧兰的爹妈从刚开始几年的哀长叹短,到后来的渐渐麻木绝望,可能觉得女儿这辈子是铁了心不生了,就把主意打到了沈岁进的头上。   徐首长和徐夫人都是客客气气的人,膝下只有徐慧兰这么一个女孩儿,这辈子为女儿操的心比两个儿子都多。   徐首长是老思想,女儿不结婚是对他不孝,不生孩子是对公婆不孝。但奈何女儿已经嫁出去当家做主了,徐首长就算心里再不满女儿不肯生孩子,但山高皇帝远,确实威力辐射程度有限。   徐夫人心态倒是很放得开。生孩子有什么好?生孩子的苦,这辈子她吃的还不够?生老大的时候难产,跟着老徐随军在大西北,生活条件艰苦。头一胎胎位不正,老大的腿先出来了,那次真是活活要了她的半条命。可就算折去了半条命,老大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   是个女儿,小头小脸儿的,模样比徐慧兰刚生下来的时候要好看。   鬼门关闯过一遭,老二是徐夫人肚子消停了三四年才生出来的。等到生老四徐慧兰,徐夫人已经快三十八的高龄。   长期生活在阳盛阴衰的军队,这里的事儿都是男人做主,女人不过是陪衬品。徐首长在家里吆五喝六的,带过孩子没有?他工作忙,忙忙忙,一天到晚在外头不知道忙了些什么狗屁,家里老大老二老三,他换过一块尿布没有?   生孩子养孩子这事儿,就是女人欠他们男的似的。没那生育的功能,养孩子还不知道上心,徐夫人也有心气,虽然家里万事徐首长做主,但她打心底里支持女儿不生。   他沈家又不是没孩子,一个宝贝女儿瞧自家闺女和姑爷那稀罕样儿,一家三口把日子不也过得挺好?   那孩子是没妈,不是爹妈离婚了,亲妈还活在世上,时不时来搅和一下闺女和姑爷的小家。   当然,如果这孩子的亲妈还活着,徐夫人心里就又有另外一把算盘了。   有亲妈在,徐夫人觉得后妈和孩子,始终会隔上一层。毕竟血浓于水,孩子最后听谁的,亲妈在孩子耳根子边撺掇两句,没准儿到后头,这孩子就是白养活了。   可既然这孩子没亲妈,处个十几二十年的,这孩子和自己闺女亲生的也没多大区别,孩子不和自己闺女亲,还能和谁亲?   况且亲生的很多时候有恃无恐,是上一世的冤家债,养歪了也得自己活活受着,不到死前合眼那一刻,就一辈子都得跟在孩子后头擦屁股。徐夫人底下不缺孙辈,对女儿爱屋及乌,便觉得不生也没什么。   所以很多时候,沈岁进经常得面对,徐家姥姥姥爷难以抗拒的热情。他们因为沈岁进不是徐慧兰肚子里生出来的,但又差不多认定徐慧兰这辈子只会有这么一个闺女,便时刻战战兢兢地对沈岁进好。   那种好,虽然是刻意的,却又让沈岁进觉得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是怕徐慧兰日后年老无所依靠吧,便时不时地在沈岁进面前,苦口婆心地念叨徐慧兰怎么对她好,把她放心上。   谁对她好,沈岁进当然知道呀。不必言说,日常点滴足以让她铭记于心,完全是属于两个老人多虑了。   徐家在军区的后坡上有两排别墅,徐家的两个儿子并没有分家,加上徐慧兰会领着一家三口回去吃年夜饭,因此每到过年的时候,徐家就特别热闹。   十几人座的长条桌上,沈岁进永远是坐在最靠近主位徐首长的右手边位置。这个位置宣示着沈岁进在这个家庭里,有着非可比拟的地位。徐首长每年在除夕年夜饭上给晚辈们发压岁钱,第一封压岁红包也是派到沈岁进手上。   她管徐首长喊姥爷,觉得这称呼恰如其分。南方爱管姥姥姥爷喊外公外婆,沈岁进喊自己的亲姥爷叫外公,随了苏州那一带的叫法。   姥爷和外公,在沈岁进这里区分的正好,这样正好避免了一些场合,在称呼上的尴尬。   徐慧兰见着徐首长才给了沈岁进一封红包,忙打趣说:“爸,你还不知道我们小进有男朋友了啊?人家爷爷奶奶那边儿,现在给红包都是给两个。”   徐首长眉头一拧,威武问道:“什么样儿的?改天带过来我瞅瞅。不过我的眼关,可没红包啊!”   沈岁进搪塞说:“姥爷,你见过的。”   徐首长好了奇,饭后茶都在手里停了下来,“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印象了?”   沈岁进提醒他:“初中那会儿,您跟姥姥第一次上我家去,那时候我们还在家属院的老平房里住。他就是我隔壁那户,我们那天放学还一起走呢。您的警卫员站在我家门口,跟门神一样,他路过门口多看了两眼警卫员腰上的枪,警卫员知道我和他熟,还掏了枪让他好好观摩。您从院子里出来,还对他说:‘小伙子,小心走火啊’。”   徐首长好像有点印象,假装吹胡子瞪眼地说:“小兔崽子,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玩笑归玩笑,徐首长还是嘱咐两句:“赶明儿把人带来我瞧瞧,你初中那会儿多久了?就算看过,我也记不真切了。你姥姥最喜欢相女婿,这回让她过过相孙女婿的瘾。”   *****   吃过晚饭,一大家子,就去坡上放烟花爆竹。   远郊这块儿空旷又安静,五光十色的烟花在头顶爆开,沈岁进站在雪地里仰头望着缤纷盛彩的天空。   后坡上有几幢别墅,都是差不多级别首长的家。陆陆续续的有人声在草坪上传来,天上也陆陆续续地绽放了更多的烟花。   沈岁进想去安静的地方,给单星回打一个电话。   看到烟花,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的特别想他。   这样浪漫的时刻,好像身边需要一个可以十指紧扣的人,一起欣赏此情此景。   她绕到别墅后院围墙外的空地上,一边的耳朵贴着手机听筒,一边的耳边用手指捂住。   烟花连续不断,爆破声震耳欲聋。   电话被接通了,沈岁进听见听筒里传来的烟花爆破声,忍俊不禁地说:“你那儿也在放烟花啊?”   “今天不看烟花,亏大了吧?”单星回站在楼顶露台上看烟花,怀里抱着狗,“年夜饭吃完了?”   “吃完了。”沈岁进在旷野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干嘛呢你?”   单星回:“我是不是可以把这一句自动翻译成:我想你了啊?”   搁平时,沈岁进才不如他的意,但今天却老老实实,乖乖承认:“嗯,想你了。每逢佳节倍思亲,古人诚不欺我骗。”   单星回在电话里低低沉笑:“我算你哪门子亲呀?男朋友我都还没当够,这么快就想让我升级了啊?”   他老是贫她。从刚认识她起,班上所有人忌惮她的身份,不敢和她说话,他就是第一个在她面前,随心所欲贫她的人。   沈岁进心中突然有一股笃定,这人永远长不大了。在她面前,无论他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十几岁,又或者七八十岁,这人永远不会装成那种成熟稳重死气沉沉的样子,他会是她心里永远的少年。   只属于她的少年,永远为她敞开独一无二、青涩稚嫩的一面。   无论他在外人眼里,有多么的沉默寡言、骄傲不可一世,只有她见识过他为了追逐一个人,那种奋不顾身、充满热忱的样子。   一想到这,沈岁进就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填满了。   电话那头半晌没了声响,单星回问她:“干嘛呢你?”   刚刚还笑话她,结果他自己也问的特别顺口。   不过沈岁进没嘲笑他,而是说:“在雪地里走呀。首长们真有钱,烟花放了一炮又一炮,没歇过。外面有点冷,我穿的是皮靴,在雪地里走挺冻脚的,一会儿我看够烟花就进屋。”   单星回:“就你一个人吗?不是说徐阿姨家逢年过节人特多,特热闹?”   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时候她会落单,难道沈小姐又情绪莫名低落了?   听出他话里的担忧,沈岁进忙说:“给你打电话,我才到外边来的。”   单星回对她还是有点不放心,直接说:“要不你把地址给我,我去见你一面,散个步也好?”   北京就那么大,现在才八点,去见她不晚。至少确认她今晚没难过,他才能把心安下来。   沈岁进笑话他:“那你得穿防弹衣来啊?不然没进警备区,直接被子弹雨打的胸膛穿孔了。别折腾了,等初三我就回去,我们一会儿可以视频。这里有我单独的房间,房间里还有电脑。”   其实是想他来的,但二十几里地,太折腾了。如果他已经把驾照考出来的话,兴许她会同意。但他太忙了,一直在参加各种竞赛,不停进实验组,压根没时间去考驾照。   单星回又问了一遍:“真不要我去?”   沈岁进还没回答呢,不知道哪儿传来一声暴喝——“大傻逼,除夕夜你还给我添堵?谁稀罕你来啊?!就你他妈忙啊?老娘的时间不是时间?叶致诚,你听好了,姑奶奶我一点儿都不稀罕你回来!你丫儿爱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你别解释,老娘一点不稀罕你回来,听清没!!”   粗暴的吼声,潇洒的掐手机动作,随后空旷的寂野里响彻了一阵爆哭……   是那种烟花爆竹轰然炸裂巨响,都无法掩盖的撕心裂肺哭声。   单星回在手机听筒里听到了,嘶了一口凉气。   她们女的是不是都这样口是心非,嘴上说着不要,心里却特别想要啊?   沈岁进刚刚是不是也说了,她不想他去来着?   女生的话得反着听。   单星回顿觉自己今晚要是不和沈岁进见上一面,自己明天可能就会成为沈岁进口中的那个大傻逼二号。   “我去找你。”   “不用你来。”   两人同时说出口。   听谁的呢?   沈岁进笑了一下:“真别来,我说真的,不骗你。”   单星回:“骗人是小狗啊。”   沈岁进:“真的。”大老远呢,她舍不得他折腾。   单星回:“真?”   这么不信任她,沈岁进都想骂人了:“真!谁要你来,谁小狗!”   单星回将信将疑:“那我真不用去了啊~?”   沈岁进:“不用,我好着呢。”   *****   有一句话叫:话不能说的太早,话不能说的太满。   和单星回挂完电话没多久,薛岑的电话进来了。   “嘛儿呢你?年夜饭吃完了吗?吃完了我去接你,咱们几个出去聚一聚。”   “我不在家,跟着徐阿姨上我姥姥姥爷这来了。”   “这么不巧呢?那我和游儿嗨去了啊,不介意我带上单总吧?”   沈岁进警惕地问:“你叫上他干嘛?”   薛岑:“牌搭子呀!我再去喊陆威,一到过年我这牌瘾就贼大。我妈在南非那边的矿给我订了一套水晶麻将原料。国外水晶可便宜了,我年前收到深圳工厂做好的货别提多手痒了。你不来我再找找我同学,得多叫两个换着牌搭子才过瘾。只有我们四个,连上个厕所都没法儿去。”   沈岁进问她:“你同学男的女的?”   她同学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音乐学院的女生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薛岑笑她:“女的,不过你放心,没你漂亮,拐不走咱们单总。庸脂俗粉入不了咱们单总的眼哈!”   沈岁进就知道是女的。   这是亲闺蜜吗?专门给她挖坑。   沈岁进对她说:“我约了单星回,今晚他没空。”   薛岑不信:“你都上你姥姥姥爷家了,往年要么不去,要么一去就待到初二三。你诓我呢吧?”   沈岁进:“真,一会儿我就去找他。”   薛岑:“那算了。你俩真够意思的,我组局打麻将都不来。”   沈岁进想了想说:“我晚点去找你们,你们在外头开了房,还是在你家?”   薛岑:“外头开了间房呢,老地方。我爷爷奶奶在我家,他们睡得早,嫌我们年轻人闹挺,我妈让我上外头玩儿。”   沈岁进:“那我们晚点去找你。”   沈岁进改主意了,她决定杀回家属院,去守卫她的少年。   守不守卫的再说吧,其实还是想见他。   那种想见一个人的心情,真是在心头一时一刻也压不下去。   薛岑大过年都有游一鸣陪呢,她为什么不和单星回在一起?   以前他们也一起过过年,就在老平房那里。徐慧兰不会包饺子,她吃的年夜饭饺子,还是段汁桃包的。   这是他们重逢后的第一个跨年夜,必须要好好在一起!   于是她的双腿在雪地里抽拔地特别快,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了回去。   走到那个蹲在雪地里,把脸埋进臂弯里流泪的女孩跟前,给她递了一张兜里的面巾纸,鼓励她说:“想见一个人就去见吧,口是心非和猜忌没那么多好处。明明想见一个人,为什么不由着自己的心呢?烟花很短暂,生命也很短暂,想见一个人,那就翻山越岭也要去见。”   这段话,说给对方听,也说给自己听。   每年除夕夜,她最想见的人是妈妈,但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就算她跋山涉水踏遍地球上的每一寸土地,这世界都再也不会有她的妈妈了。   但今年除夕夜,她有了更想见的人。   这个人满心满眼都是她,住的还不远。从远郊出发去锦澜院,二十里地,就算步行,四个小时也到了。   没由来的,身体里有一股冲动特别想去见他,特别想特别想。   他们之间没有隔着山海,没有隔着大西洋和太平洋,他们都在一个北京城里。喜欢一个人,又特别想见到他,为什么不马上行动呢?   于是沈岁进回屋重新穿戴整齐,用围巾把自己的羽绒领口捂着严严实实的,和长辈们告别:今晚和同学有约,要一起相约跨年。   徐首长要派司机送她,沈岁进拦着不让:“都是有家有儿女的人,就等着这一天团聚呢,这会儿要他们送我一趟,也太不近人情了。我上外头打出租车一个样儿。实在打不到车,这会儿还早,我还能坐公交、坐地铁。”   徐慧兰不放心,准备去楼上套件羽绒服外套下来,送她回市区。   沈岁进跟上楼骗她说:“徐阿姨,单星回来接我,你别忙活了。”   徐慧兰羽绒服袖子套到一半,听到她这句话把心放了下来,“那我送你去大门口吧,出警备区还老远一段距离呢,走路得二十分钟。”   这回沈岁进没拒绝。   徐慧兰发动汽车,把沈岁进放到大门口,没看见单星回的身影,问沈岁进:“你要不给小单打个电话?天气冷,你先在车里坐着,他什么时候来,我再什么时候把车开回去。”   沈岁进可不想露馅,马上说:“就到了,我刚刚给他打过电话了。徐阿姨你先回去吧,姥姥姥爷就喜欢拉着你一起看春晚的小品。”   徐慧兰被她撵的,还以为自己打扰了年轻人约会,不好意思地冲沈岁进赧然笑了笑,“那你们路上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儿随时往家里打电话。”   沈岁进解开安全带,跳下车,甩上车门,把脑袋凑到起雾的车窗前,和徐慧兰挥手再见。   大门口一左一右立着两个站岗的哨兵,扛着枪不苟言笑,荒郊野岭的给了沈岁进很大的安全感。   边上就有一个公交车站,沈岁进走到公交车站的路牌那儿,仔细看了看各路公交车经过的站点。挑选了一个觉得人流量可能比较多的地方,准备一会儿在那下车,再打车回锦澜院。   除夕夜,大部分市民不出行了,就连公交车的班次间隙都长了很多。   沈岁进等了十来分钟,都快在冰天雪地里冻死了,才等来一路不是心中理想的班车。不过瞄一眼路线牌上这趟公交所经过的站点,倒也经过一些繁华地段,不过路上花的时间比较久就是了。   于是车门打开,带起一股车内灌下来的暖气,她跳上了公交车。   但是沈岁进做梦都没想到,他娘的,除夕夜她给自己整了一趟倒班车坐。   不知不觉间,她坐反了。   一上车她就戴上了耳机,听那些会让人觉得爱从心里溢满出来的情歌。是一个新人歌手的单曲:《星晴》、《简单爱》……   乘着风游荡在蓝天边   一片云掉落在我面前   捏成你的形状   随风跟着我   一口一口吃掉忧愁   等沈岁进从无数爱心泡泡里清醒过来的时候,公交车都开到什么犄角旮旯去了。   司机还跟她说:“姑娘,今天除夕夜提早下班,我这一班是最后一班了。车上的人都下光了,刚刚我在车上喊有没有要下车的,你没听见啊?”   沈岁进欲哭无泪:“师傅,这块儿我能打到车吗?”   司机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在拿眼风扫扫窗外乌漆嘛黑的公交车站,“悬。你喊喊家里人,看看有没有谁能来这接你。”   公交车总站都差不多把灯全掐了,大过年的,谁往这块儿跑啊。   沈岁进不知所措,但也不好意思耽误司机下班,就从车上下来了。   一下车,整个人更懵了。   在北京生活了这么多年,这是哪儿呀?还二面环山,这破车站居然夹在山窝里,周围看起来又黑又惨。   明明是想去市区见单星回的,结果把自己给弄丢了。   在冷风里倔强地站了一会儿,思考一下,败下阵来,还是决定打电话给单星回。   电话一接通,听到单星回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沈岁进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   “干嘛呢你?”还是那句潜台词“我想你了”。   沈岁进一听,整个人绷不住了,被戳的眼泪扑簌簌地掉。   “单星回,我丢了。”   “?你在哪儿?”   “一个小破公交车站里。”   单星回倒抽一口凉气,“你跑那儿去干……”   话还没说完,整个人一顿,反应过来说:“你不会是想自己倒车来见我吧?”   “嗯……”   单星回又气又急,都急疯了,“姑奶奶,你边上有人吗?有人问个地址,我马上打车过去。”   “有人,刚刚我忘问了。他现在走开了,我去找找他。”   单星回特别想凶她,但觉得这场景她一定害怕极了,于是忍住心里要爆发的怒火,用克制的语气对她说:“注意安全,如果觉得对方不对劲,就马上打110。我马上去找你,你就待在原地别乱动了。”   沈岁进“嗯”了一声,去找刚刚那个公交车司机。   问到站点名字的时候,单星回已经冲下楼跑去路边拦车了。   “你别挂电话,我们就这样一直聊。”单星回的语气又凶又狠。   真是想弄死她的心都有了。晚上说去找她,她死活不让。大晚上想给他整一出惊喜,偷偷出现来找他,没成想弄成了个大惊吓。   这姑奶奶,是不是嫌他心脏还不够强大?   越想越气,越想越后怕。得亏公交车司机是个好人,要是心眼子多一点的歹徒,她这会儿可怎么是好?   一想到这,单星回整个人的手指尖都惨白凉透了。   沈岁进在电话里哄他,一个劲儿的哄他。觉得这样半天才吭一声,回应她的的单星回有点可怕。他让她觉得,一旦他狠起来,势必要吃人不吐骨头。   公交车站里头有几个身材剽悍的男司机,端着脸盆走来走去去水房洗漱,让人看着总是有点慌慌的。   沈岁进心里惴惴不安,于是干脆就上公交车站外头站着。   在雪地里站得腿僵了,就原地绕着路灯那一圈走一走。   走得累了,再蹲下来给自己捏捏小腿。   折腾了大概一个半小时左右,听到长路尽头有汽车的发动机响声,再一看有一束暖黄的远光灯正在向自己驶来,沈岁进高兴得快跳起来了。   她拼命向迎面驶来的出租车招手。   坐在副驾驶的单星回,看见雪地里,那个蹦的像只兔子一样的小身影,原本特别生气特别暴躁的心情,突然平顿了下来。   下了车,训斥的话终究没忍心说出口。   看见她眼下残留的两道泪痕,心都快碎了。   沈岁进整个人一跃,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到他的身上。   单星回生气又无奈地说:“姑奶奶,命拿去,但下次别再这样吓我了成不成?”   沈岁进一只手还挂在他的脖子上,腾出另外一只手,把手上的腕表显摆到他眼前,“太棒了!赶上十二点之前,我在除夕夜见到了最想见的人!” 第89章   出租车驶入闹市,车窗外依旧清冷。   平时如织的行人,因为过年,整条长街人影寥寥。   沈岁进没想到,她和单星回重逢后第一个跨年夜,居然是在出租车上跨的。   FM交通广播里,电台主持人在进行新年倒计时。沈岁进看着车窗外天空里繁盛的烟花,偷偷闭眼许下心愿。   主持人倒数:3——2——1,新年快乐听众朋友们!~   好像全世界的烟花都在这一刻绚烂开来了,即使车窗紧闭,依旧能听见天上烟花和地上爆竹的震耳爆破声。   她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嗯,这一天真是太美好了。   出租车停了下来,沈岁进有点奇怪,还没到家属院的巷子呢,司机怎么刹车了。   单星回拉开门把,先下了车。   沈岁进疑惑:“还没到呢,这才是哪儿啊?”   街上的灯影昏黄,外面气温真的好低。   “你下来,就知道这是哪儿。”   把手递给他,下了车,探头一看,原来是京大附中校门口附近。   这条街拐出去,就是京大附中的正大门了。   单星回让她在路边等一会儿,他先去跟司机结今晚的账。   他结完账回来,沈岁进马上把在冷风里冻红的一双手,委屈地递到他面前。   伸开十指,一一展示,每个手指头的指尖都是冻的通红通红的。   单星回笑纳了她主动递来的一双小冰手,扣紧,一边口袋揣一个,帮她捂热。   她的羽绒服有口袋,却故意在他面前卖可怜,是算准了他下车马上要跟她算今晚的账。   单星回摸着她冻得跟冰棍儿一样的手,眉头皱了皱,实在忍不住怒火:“真是被你气死。”   沈岁进:“嘿嘿。”   单星回:“嘿什么嘿,严肃点!大晚上一个女孩子单独出门,是开玩笑吗?”   在出租车上,任凭她在他身上拽拽小手、掖掖小衣角,单星回都绷着一张脸不搭理她。   太气了,越想越怕的气。气她,也气自己。   他不太懂她的心血来潮,但他却很懂如果今晚她真的遇到了点什么,他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他这个傻逼,为什么不能早点自己去找她?明知道她是口是心非,却像平时一样由着她任性胡作非为。   沈岁进一双手在他大衣的口袋里,开始不安分地摩挲。   他把她的手紧紧扣在掌心,用全包裹式的热度将她的寒意包围。   沈岁进在脑子里想:该怎么跟他示好呢?   于是就很卑微地在他的掌间,用指腹不停轻蹭着他的掌心,小猫儿似的挠着他。   “别生气了吧,嗯?”沈岁进很快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跟司机说的,让他把我们载到附中这里来?”   单星回想在她的额头狠狠弹上一记,无奈眼下两只手没有空,于是改为用狠劲捏了一下掌间她不安分的手,“我打车来的时候就跟师傅说了,回来把我们撂附中附近。”   “你今晚打算带我来附中逛?可是我们进不去呀。”   “你觉得我和陆威,当初大半夜约了人过球瘾,是怎么溜进去的?”   沈岁进睁大眼说:“你和陆威大半夜还来学校打过球?”   单星回:“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去了。我们男生初中那会儿,为了打球约球,法子可多了。”   单星回带着她在这条街上掉头往回走,拐进附中边上卖小吃的一条巷子里。   “这里每一家店的后厨,紧贴着附中西墙。有一家卖炸小串儿的店,后面栽了一颗大枇杷树,我和陆威踩两脚上去,就能够到西墙翻进去。”   “这么多年,枇杷树还能在吗?”   “砍不掉,为了这颗爬墙树,附中和这房主都撕了多少回了。一棵树房主狮子大开口要三十万,附中又不傻。围栏一加高就被学生想法子踹废了,我和陆威上星期路过这,还特地转进来看看。树还在,围墙还是那么破。”   两人说着,单星回真带沈岁进去了附中西墙的那颗枇杷树下。   枝丫上的叶子都快凋零光了,看来平时没少被爬墙。   沈岁进第一次爬树,觉得挺新奇好玩的。单星回动作特熟练,一下就翻墙进去了。   他在里头等她,等沈岁进跳下去站稳的时候,她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儿,问他:“一会儿我们怎么出去啊?”   单星回:“正大光明出去呗。”   沈岁进:“?疯了吧。会不会被当做小偷抓起来?”   单星回:“进都进来了,我们不偷不抢,大不了搜身呗。我们都毕业了,也不怕处分啊。再说,就冲一句大过年的,哪个中国人会在这节骨眼上为难别人啊?”   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道理……   单星回摘掉了她头顶沾上的落叶,牵着她的手绕出西墙这一片的绿化带。   “先从哪儿逛起?”单星回问她。   “去我们当年的教室看看?”   说走就走。   学校放寒假,校园里的积雪都没有人铲了。   单星回在前面给她在雪地里开道,沈岁进在他身后借着月光,踩着他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亦步亦趋地走。   教学楼还是老样子。   他们的教室在二楼,楼梯拐上去左手边第一间。   月光特别清朗,被雪地折射出一片清辉,照的楼梯间都好明亮。   在楼梯转角,单星回突然顿住脚步不前行了。   沈岁进以为他要使坏吓她,于是紧张地拽住他的胳膊,忙小声尖叫:“别吓我~”   单星回忍俊不禁地说:“不吓你,你今晚已经被吓得够呛了。”捏了捏她的脸,“你怎么老把我想那么坏呢?”   “谁叫你老有事没事逗我。”沈岁进把腮帮子鼓成气球状,“你故意停下来干嘛?”   月光落在他一半的脸上,他对她说:“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里呀。”   他站在楼梯间的转角处,指了指上面二楼的走廊,“当时我爸载着我来学校报道,你和我同一天下午报道。上课铃声响了,班主任还没来,我和我爸就在走廊外面等着。我没见着你的人,但听见你和你姑姑在楼梯拐角这里说话了。沈岁进,你那一天的样子我永远记得,这辈子都忘不了。我从没见过那样好看的女孩儿,穿着洋裙像一个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你对班主任发号施令,你说你要和我做同桌。”   沈岁进轻笑了下:“承认了吧,你第一眼就觉得我长得好看。好可惜,我有点记不清那天的我们了。”   那天是什么样的?   沈岁进的记忆有点模糊了。但此时此刻,她站在原地,抬眼往走廊望去,便觉得月光之下,走廊那里应该站着一个朗朗少年。   那天她太伤心了,完全沉浸在失去妈妈的巨大痛苦之中。如果知道他们后来会是这样子的,她一定在那一天,用心记住他们相遇的最初模样。   单星回揉了揉她的脑袋,“我记着就好。很多事情你记得,我记不得了;同样很多事情我记得,你却不记得了;还有好多事情我们一起记得,这样拼凑起来,就是我们完整的青春了。”   沈岁进有点感慨即将告别十几岁的时光,下个月,她就整二十岁了。   青春好像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得特别快,古往今来,除非死亡,否则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永远活在十八岁。   但只要一想到的身边的人,他十几岁的样子,她见过,心底就有一种隐隐的期待。期待他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还有她,会是什么样子呢?   和他一起就这样老去,似乎一点儿不可惜。反而是一件充满力量,并且值得期待的事情。   他和她一起趴在教室的窗外,探头往里面看。   玻璃在月光下有点反光,单星回抬掌遮在她眉骨的位置。   “哇,升级成多媒体了啊?我们那会儿都还没有投影仪呢。”沈岁进叫道。   “你看课桌椅,都不是我们那会儿的纯木头了,好像是可以升降调节的。”单星回也在观察教室里的变化。   “这庆元旦的黑板报,十年如一日的喜庆啊!就不能改一改这红色基调,每年都是大红灯笼……”   “你看卫生角,垃圾桶还是我们当年用的那种红色塑料水桶。每个班级洗拖把的水桶,最后都难逃成为垃圾桶的厄运。”   他们找到了当年他们坐的位置,目光默契地碰撞在一起。   “当年你就坐那儿,讨厌死了,上课装13睡大觉。说的学校里最讨厌的人就是你这样的,门门课满分,堂堂课睡大觉。”   单星回提醒她:“谁说我门门满分?你别忘了,我英语一直考98。”   沈岁进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我的天……单星回,我好像发现了一件了不得事!你是不是一直故意少考2分?干嘛呢你!”   她狡黠明亮的双眸拷问着他。   他的眼睛里装着特别耀眼的星光,熠熠凝视着她:“你说呢,沈小姐?”   沈岁进得意又骄傲地说:“你的喜欢,只值两分吗?就不能多让一点儿我?”   单星回掐了掐她的脸颊,“贪心了啊……”   沈岁进的那颗心,真的觉得好满好满。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人,从那么多年前,就那么温柔那么细腻地喜欢着她呢?   不,不能仅仅用喜欢来形容,那是对他这么多年一以贯之坚定的亵渎。   她想用爱这个字眼,去形容他对她用心的那些细节。   沈岁进认真地看着他,鼻子突然没由来的一阵酸涩,呢喃道:“单星回,你真好。”   对我真好,她在心里说。   单星回握着她的手,反问道:“这是沈小姐让我再接再厉的意思吗?”   手间渐紧的力道,是对她交出那颗心笃定的回应。   他们把脸凑在一起,挨在玻璃窗前,盯着教室里的一桌一椅、一黑板、一粉笔,每一样东西,都留恋不舍地凝视许久。   那些过往历历在目,打闹、拌嘴、置气、眼泪、喜悦、兴奋、呐喊……   他们觉得,这样饱含深情的郑重注目礼,好像会让这间教室里,曾经装着他们的那些青春全都重来一遍。   青春呼啸而过的日子,回头望去,真是剩下了一大堆的美好与不舍。   他们一起趴在教室外的脱漆栏杆上。   天上月光如水,皎洁得人心,如月一样温润通透。   沈岁进念起了那首北岛的诗,莫名伤感——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单星回帮她改了一下:   那时候真好,   我们一起聊天,谈文学谈理想,   趴在教室走廊的栏杆上看夕阳渐渐沉下去,   而我们的未来一望无际。   他扣紧她的手,握在一起。   对着天地和夜空里的悬月,在心底默默说:他和她,属于他们的未来,一定会一望无际。 第90章 大结局(下)   如果这一生,没有和年少时的伙伴们去看一次日出,那么青春就是不完整的。   自从三亚之行,在海岛上没看到日出,沈岁进就一直把这件待办事项,列为自己的心愿清单内容之一。   一直到大三下学期结束的这个暑假,沈岁进终于和伙伴们敲定了行程日期,一起去完成他们的观日出之旅。   地点选在了妙峰山的玫瑰谷。   出发这一天,沈岁进再三确认了天气预报,确定明天一定会是一个天朗日清、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下午四点,从锦澜院出发去玫瑰谷,加上晚高峰路上堵车时间,预计要两小时左右才能到达。   本来不想带博士去山上的,段汁桃昨天刚带它去宠物店剪了个圆头,小造型可精神了。比熊不耐脏,去山上在草堆里随便滚一圈,白棉花马上能成黑心棉。   架不住小家伙看见沈岁进和单星回把车从车库里到出去时候,急的上蹿下跳的样子,段汁桃敲了敲车窗,无奈地把狗塞进:“你们俩还是把它带上,这冤家,现在心眼可多了。哪回我得罪了它,就专门上我房间的床腿儿边上尿尿。它这是报复我呢!”   博士得偿所愿,钻进车里,一个劲儿的往沈岁进的怀里拱。   “你们等等,我给它拿水壶和碗,装点狗粮你们带上。”段汁桃转身回屋,去拿东西。   等她取了东西出来,发现博士正在被单星回抓去丢在后排座位上。   “你让它一个人坐呀?”段汁桃把东西放到后备箱。   “难道让它一路坐在沈岁进的腿上?”他的副驾驶只给沈岁进坐,多一只狗都不许。   单星回不客气地把狗丢在了驾驶座后舱的位置上,瞟了一眼沈岁进脚边的一大袋零食。   狗坐在她腿上,一路堵车这么久,她也没法儿吃零食啊?   段汁桃嘱咐了两声,让他们往山上盘山公路开的时候慢一点儿,多注意安全。   段汁桃挥着手道别,在他们渐渐驶离的后视镜里,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   沈岁进在鼓捣手里的单反,准备调试一下光圈和焦距。   如果行程顺利,下午六点左右到达,就可以赶上日落,还能拍一组日落的照片。   调试好之后,顺手就翻起了相机里他们无数的合照。   最近的相片存档,是上个月薛岑个人音乐会那天,沈岁进又一次去为她助阵。   这是薛岑大学生涯最后一次举办个人音乐会了。学分修满,下学期她就要和游一鸣远赴美国,开始他们的留学生涯。   这次音乐会,薛岑选了许多怀旧主题和告别主题的曲子。   作为特邀嘉宾,这一次,沈岁进一共和薛岑四手联弹了三首曲子。   压轴的曲子,是李叔同的《送别》。   那一天,气氛实在有些太沉重了。   一整场音乐会,沈岁进几度潸然泪下。   好朋友即将离开,这种熟悉的告别场景,让她再一次想起了初中时候,和伙伴们分别时那种哽在心头的难受感觉。   那一晚,她请台下的单星回,为她和薛岑拍了许多的照片留念。   翻到她们四手联弹《送别》的照片,双人特写的镜头里,沈岁进和薛岑的眼眶都是红涩的。   看着照片有点儿难过,车里的音乐电台,不知道谁点了一首朴树的《那些花儿》,更是让即将离别的失落情绪,在沈岁进心里彻底泛滥开来。   一个红灯车停下来,单星回对她说:“给我捡一包妙脆角。”   顺手把音乐电台的频率,很自然的调走。   干嘛呢这是。   还没到真正分别的时候,沈岁进这就哭上了?   “你要什么口味的?有番茄味的,烧烤味的。”沈岁进弯腰去够脚边的零食袋子。   听到塑料袋声音响动,博士特别激动,冲前排的沈岁进汪了两声。   汪:什么好吃的,我听到了,快给我吃!   “烧烤味的吧。给后面那家伙撕一根火腿肠。”   “火腿肠吃不好,太咸了,你老是惯着它。比熊的泪腺太发达了,一吃咸了就有泪痕,丑死了,两道黑黢黢的泪痕挂下来,像只小老头儿。”   “那给半根?”   “四分之一吧,剩下的我吃。”   其实两人对狗都有点没原则、没底线的宠,明知道火腿肠对狗不好,但博士贪嘴,偶尔还是会纵容它一下。   沈岁进在那啃博士剩下的火腿肠,啃了两口觉得都是面粉味,还没午餐肉好吃,就嫌弃地丢到单星回的嘴里:“火腿肠是用猪肉做的吗?怎么一点肉星儿都没吃出来。”   单星回吓唬她:“谁知道呢。死猪病猪多的是,我在我们兴州老家,就看见镇上有人来我们村专收病猪死猪的,价格便宜。”   沈岁进看他嚼的不亦乐乎,让他赶紧吐出来,还特地敲了一下他的背,“你有毛病呢,知道病猪死猪还往下咽?”   红灯秒数有点长,单星回都把大半根火腿肠啃完了,绿灯还没变过来。   他拧头对她咧嘴一笑,笑容里藏着坏意。   “刚刚干嘛呢你,相机坏了?鼓捣那么久。”单星回明知故问。   “看照片呀,你的丑照。我手里可是有你无数的黑历史,你对我客气点儿哈!相机里都是呢。”   有去年春天一起去昆明的,有春夏之交去伊犁看薰衣草的,有去年冬天一起去瑞士滑雪的,有今年开春儿他载着她去周庄的。   哦,还有他带她去他老家兴州的。   他蹲在土灶前烧火,一直点不着柴火的蠢样儿,她都不客气地拍下来了。反正他什么丑样儿,她相机里都有。   看着她的情绪被调动了起来,单星回侧着头瞄了她一眼。   傻姑娘真好骗。刚刚还那么伤心,照片翻着翻着都快感伤落泪了,这会儿功夫就被他哄好了。   沈岁进给他撕了一包烧烤味的妙脆角,递了一颗到他嘴里,“你们男的怎么老是喜欢烧烤味呀?我们女的就喜欢番茄味。我看游一鸣和陆威也是,你们每次吃妙脆角就只吃烧烤味的。”   单星回:“酸甜口的不爱吃。”   博士蹲坐在后排,不服气地汪了一声:甭管什么口味的,我都爱!汪,快给本汪尝一口!   下午四点半之前路上还挺顺畅,四点半之后路就开始慢慢堵起来了。   沈岁进给薛岑打了个电话,问她到哪儿了。   “接到陆威了吗?还有多久到?”   “接到了,路上呢,估计还要四十来分钟吧。你都不知道咱们威威到底给咱们整了多大的阵仗!我的天,那烧烤架……还有那烧烤食材,光腌好的奥尔良料鸡翅就三十来个。”   沈岁进:“你车装得下吗?装不下一会儿我们路上会合,你把东西匀一点到我们车上。”   薛岑:“装得下,我们游儿可是收纳小达人,后备箱就没他装不下的东西。”   沈岁进:“那一会儿咱们山脚下见。”   薛岑:“好。”   ****   沈岁进和单星回的车,比薛岑他们晚到一点。   快六点,夕阳已经开始准备沉下去。   在山脚会合后,他们的车就一前一后开始在盘山公路上缓慢爬坡。   天色块暗了,不断有骑行党和机车党迎头下行。   傍晚山里气温还算凉快,沈岁进让单星回把车里的空调关了,干脆大敞着车窗吹山间扑来的风。   山脚下的风还余有一丝丝的燥热,等到了山顶,吹来的风居然还有一点儿凉意。   来不及把车里的东西全都卸下来,他们下了车就赶去观景台那看夕阳。   斜沉的巨日,把天幕都染成了鲜艳的橙红色。   单星回给博士套上牵引绳,下了车先带它去撒尿。这家伙在车上憋了快两个小时,下了车就跟疯了一样四处抬腿撒尿。   沈岁进和薛岑先去观景台凸出去的位置那儿,扶着栏杆欣赏美景。   沈岁进眺望着西沉的夕阳,感慨道:“日落和黄昏,山间与晚风,站在山顶看北京,一点儿不那么沉闷憋得慌了。”   这样一个喜出望外的傍晚,足以把浪漫融化在每一个被夕阳眷顾的幸运儿心头。   人会像夕阳一样,不自觉变得好温柔。   单星回带博士遛了一圈回来,夕阳最后一丝光线,差不多快被吞没了。   他凑到沈岁进的身边,问她:“看见这一幕,有没有觉得,我们生而为人没有白来这世上一遭?”   沈岁进蹲下来揉了揉博士的小脑袋,仰望着面前的人,那张被夕阳烫红的脸,心情也像这颜色一样沸腾且轻松。   “如果下学期永远不会开学的话,我现在的心情能加倍的好。”   观景台的风正好,吹得沈岁进披散的头发,在空中画出了风的形状。   单星回叹了口气。   他以为她要一直逃避下去,不愿意和他开口谈这个问题呢。   下学期大四开学,他就得回港大完成最后一学年的课业。他算过的,刨去中间一个暑假,以及中间的大小长假,再加上大四下学期基本上没课,这样算起来他们分开的时间,最多只有半年。   但要命的是,下学期薛岑和游一鸣也得走。   这样一来,沈岁进身边一下就少了三个重要的人。唯一剩下的陆威,还是个愣头青,最近沉浸在失恋的痛苦里久久不能自拔。   单星回真是服了,每回只要他一走,沈岁进身边的人就上赶着东奔西走似的。这又不是多米诺骨牌,需要有连环反应踩踏吗?   夕阳没光了,把单星回的心情连带着一起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沈岁进,他挺后悔为什么当初要跟单琮容去香港。他一丁点都不想沈岁进伤心难过。   陆威拎着一盏照明的马灯过来,看出他们俩脸上不对劲,顺带把狗给牵走了。   陆威:“你们俩有话好好说,我们先去卸行李、搭帐篷、支烧烤架。”   单星回:“你们先放着,我一会儿就过去收拾。”   陆威瞥了他一眼:“你把我们公主哄好了再来,搭帐篷弄烧烤有咱们公主重要吗?!”   低头对倔在沈岁进腿边不肯走的博士吐槽:“蠢狗,你爹妈谈判呢,一会儿就把你判了,看看你是归爹还是归妈。没眼色,都快成单亲家庭的留守儿童了,还待这儿呢!”   单星回刚刚还被他整的挺感动,一下感激全部消失,又气又笑地骂了他一声“快滚”。   天幕下,星野昭昭,他们站在观景台上许久都互相不说话。   说点什么吧,逃避不是办法。   单星回在心里复盘了一遍腹稿,率先开口:“暑假快结束了,我回香港的机票还没买。沈岁进,我知道你会难过,我也是。我们之间从来没那股黏糊劲儿,彼此互诉衷肠说谁都离不开谁。但我心里清楚,我离不开你,我也不想离开。这个离开的日子,从我们重逢那一天起,我们就知道会来临。但我们很默契,这两年谁都没开口谈--------------丽嘉过这个问题。”   情到浓时,谁愿分别?   “薛岑和游一鸣要走,你在薛岑个人音乐会那天,在后台把自己哭成了一个傻逼。那时候我也哭了,不过眼泪没让你看见,转身擦掉了。我看见你为薛岑他们掉的眼泪,心特别痛,甚至不敢去想,如果下学期我走了,你会把自己哭成什么样儿?你想我的时候,我不在,这件事究竟会让你多难过?我不懦弱,也不屑示弱,但只要一想到你会因为我难过,我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根本不愿意去深想这些。那感觉……就他妈像我是一个欺负了你的大混蛋!我知道的,你在我面前,会为薛岑哭、为游一鸣哭、为陆威哭,但你绝不会为我而哭,你怕你的眼泪会成为我的负担。”   沈岁进的面前是暮色山海。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其实早已泪流满面,但却倔强地把脸朝着旷野,不肯让他看见自己难过的眼泪。   她怕被抛下,就算知道这样的离别只是暂时的,但她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难过和委屈。   大学里,毕业季就是分手季。可她才大三,都还没大四呢,就要经历友情和爱情的又一次失散。   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压抑的初中时光。   朋友和恋人,可以随时离开,只有她被留在了原地。   单星回知道她在哭,故意把她逗笑:“航空公司托运行李多少钱一斤啊?要不你减减肥,我把你打包一起运走得了。”   沈岁进破涕为笑,鼻涕都在气孔里吹出了一个小泡泡。   单星回掏了掏口袋,没带纸巾,干脆就把身上的T恤脱了,给她擦鼻涕和眼泪。   “神经病吧!”沈岁进不要他的衣服。大晚上在山顶脱得上半身光溜溜,他还嫌自己不够喂蚊子呢!   “你快穿上。”边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脱了衣服要干嘛。   单星回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没馊啊,下午才换的,一路还吹着空调,没流汗。你闻,还有肥皂的香味。”   沈岁进把他凑过来的衣服推开,自己从口袋里拿出了面巾纸,擦起了眼角的残泪。   单星回见她有东西擦鼻涕眼泪了,就把T恤从头上套了回去。   “我没让你不去呀,香港而已,又不是外太空。你去了外太空,我也有办法去看你。”沈岁进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单星回有点好奇,“我去外太空,你怎么去看我?”   沈岁进:“我买一个太空飞船,逃离地球去看你。”   单星回:惹不起。她说买,还真有可能买,并且有那个钱买。   “老许不是要招你硕博连读吗?”沈岁进问他。   单星回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这事儿他压根没和沈岁进说过。   沈岁进白了他一眼,“你什么密码我不知道,银行卡密码、□□密码、游戏账号密码……变来变去就那几个组合,有时候你还让我帮你发邮件呢。老许在邮件里给你发的,我都看见了。”   单星回赶紧撇清关系:“这是他一厢情愿,我可没答应他!你别急,我真只去大四一年,一毕业我就老老实实回来你身边。”   沈岁进眉眼灿灿:“我也要走,你回来我估计都不在了。”   单星回怔住:“你上哪儿?”   看见他的反应,沈岁进笑得特别得意:“你们都走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我也差不多得开始申请研究生学校了。”   单星回有点紧张:“你要回美国?”她回美国,好远……   沈岁进昂起下巴看他:“为什么是美国?就不能是香港什么的吗?”   单星回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读研究生要去香港……?”   京大不挺好,这里是她土生土长的地盘。在这里,她既是公主、又是女王。   沈岁进愤懑地拽起他的胳膊啃了一口,“老许那么牛,只上大课,不带研究生,平时闷头只搞学术,港大这都能容得下他,港大物理系他已经横着走了。别人求不来的事情,你却那么轻易地拒绝掉,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答应他的话,这辈子基本上就是他的关门弟子了。他这两年拿了多少奖,都快冲刺诺贝尔奖了!你见蒋阿姨回回来北京旅游会老朋友,她哪次穿戴,不是一次比一次气派?就今年五一来的那会儿,手上的祖母绿戒指大的哟,薛岑见了都想借去给她妈开开眼儿了。”   “但这不是你要去香港的理由。”她有自己的人生,没必要为了他,选择去香港。   就像当初他声嘶力竭在单琮容面前质问一样:凭什么你的人生选择,要把身边无辜的人搅和进去?   单星回太懂这种感受了。那种被迫的抉择,甚至谈不上是选择,而只是一种妥协。   一想起妥协这个窝囊至极的字眼,他一点不想沈岁进也被迫经历。   这家伙可真倔啊!她去香港,是她心甘情愿,况且又不牺牲什么,怎么他就不能成为她的那个理由呢?   “我要去,我想去。”就这么简单和霸道。   谁拦着都不行!   单星回挫败的很无力,特别认真地和她说:“不许你任性胡闹。你说你喜欢北京的气候,干燥不会老是阴雨连绵。香港又闷又热,你会讨厌的。”   沈岁进对着这样一个犯倔的人,脾气像非牛顿流体一样,遇硬则硬。   她直接搬出了杀手锏,她知道只要她说出那句话,一直藏在她心里的那句话,他就会顷刻间溃不成军。   她太了解他了,永远知道他的软肋在哪。   “单星回,很多时候你的记性好到可怕。我跟你说过我喜欢北京,喜欢北京的气候,喜欢北京的胡同和巷子,喜欢北京的大学,喜欢这里的焦圈儿和豆汁儿……但你想过没有,我之所以会爱上这座城市,是因为这座城市里,住了我爱着的人们……”   她用特别的诚挚的目光,去涤荡他内心最后一寸坚韧:“一个人,一座城。我会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   从前她爱纽约、爱洛杉矶、爱夏威夷,因为那里有她的爸爸妈妈,有她童年的足印。   但现在,她只想好好爱身边的人,爱那些真实可以把握的人。他们不活在记忆里,不被想象出来的情绪所掌控,而是真真实实地存在在自己身边,具象的人。   香港——她一定会爱上,因为那里有她这辈子非他不可的人。   那天晚上,他们在天幕下烧烤、游戏厮杀,闹哄哄之后还组了一个安静的交心局。   他们在彼此最美好的青春时光里,互相诉说着喜悦和泪水。   举起一罐罐的扎啤,敬繁星、敬夏夜、敬群山、敬自己、敬理想……   互相肩搭着肩、背勾着背,在山顶颂唱着青春的歌谣。   岁月真是美好啊,一个终生难忘的青春之夜,一个永远不复再来的悲喜梦之夜,就这样发生在玫瑰谷的山巅。   少年们滚烫而真诚的心,就像山间初升的旭日一样光辉夺目。   熬过沉寂的黑夜,流过苦痛离别的泪水,你看,红太阳又一次升起了。   日光朗朗,一切都是崭新的样子,温暖、充满希冀。   他们有理想、有朝气,他们稚嫩却充满热忱,他们还不足以成熟地成为时代的掌舵人,却一定是每个时代最先吹起号角的扬帆人。   少年们鲜衣怒马,时光在他们身上不会荒废,只会成为爱情与友情的绝对。   青春会失散,但刻在心间的伙伴不会。   这一次,他们扬帆启程,勇敢地去拥抱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