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今天又把我忘了》 作者:八月糯米糍 第1章   昭棠回岁宜这年,海棠花得格外热闹。   岁宜市博物馆临山,后院里有一片湖。早春的清晨山岚缭绕,露珠淌在湖边的海棠花瓣上,风一吹,打了个旋儿,滚落到湖水里。   早晨七点刚过,街上车辆还算稀松,一辆出租车畅通无阻驶来,在博物馆门前停下。   昭棠向司机道了声谢,推门下车。外头雾气厚重,她不自觉拢了拢身上的外衣,快步往馆里走去。   门卫室内的大叔正捧着铁盆吃面条,远远见到昭棠,没等她拿卡,主动为她开了门,笑着打招呼:“今天这么早啊?”   昭棠扬起脸,含笑道谢:“早点过来,谢谢您。”   甲骨文研究中心在后院的一座仿古建筑内,两层的小楼,歇山顶,暗红色外墙,面积不大。屋后栽芭蕉和桂树,屋前海棠和朱砂梅开得如烟似锦,不远处两株荷花木兰刚刚冒出青绿色的花骨朵。   这个点,楼内空无一人。   昭棠快步走进办公室,打开门窗,忍着清晨的寒意让空气对流了几分钟。等清润的空气将办公室内锁了整夜的沉闷气息驱散,她才重新将门窗关好,打开空调,一头扑倒在办公桌上睡过去。   这一觉睡到八点五十,临近上班时间,院子里嘈杂起来,昭棠惺忪睁开眼。   同事孙珞宁推门而进,见到她,一脸震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昭棠:“……”   这问题问得好。   “那应该是因为……”   昭棠这么睡了两个小时,此时半边身体都是麻的。   她保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一脸认真地回答:“家里没矿吧。”   所以得上班,让自己活下去。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今天怎么没有踩点到?要是按你日常作息,你就能遇见你命中注定的男人了!”   昭棠:“?”   她命中注定的什么?   孙珞宁走到昭棠桌前,说起帅哥,声音激动得不行:“就在主楼外面!真的是又高又帅,五官英挺,轮廓利落,一件休闲外套都被他穿出了制服的英气笔挺,插个兜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禁欲的荷尔蒙气息……啊救命!真的好帅!”   昭棠试着慢慢以痛苦的姿势撑起身子,随口附和:“是不是哪个明星?”   孙珞宁摆摆手:“不只是帅,还有气质,就是那种冷硬里透着恣意,不羁里带点锋利。”   冷硬里透着恣意,不羁里带点锋利……昭棠想了一下:“野马吗?”   “什么野马?是马也是汗血宝马!千里马!”   此时办公室里只有两人,说话也没什么禁忌,孙珞宁偏头打量着昭棠,不怀好意眨了下眼:“就是……看一眼就让你腿软,想试试他体力是不是一样惊人那种。”   “……”昭棠睡得浑身疼,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恹恹问,“那你怎么不上去要个微信?”   “这不是脸皮太薄不好意思吗?”孙珞宁娇羞地捂了下脸,又说,“接待部的部花去要了,还有两个女游客,都没要到。”   昭棠拿出一袋豆浆,将粉末倒进马克杯里:“这么绝情?”   “不不,不是绝情,是专情!”孙珞宁笑嘻嘻问昭棠,“你知道他拒绝的理由是什么吗?”   “什么?”   “他说:女性只加直系血亲、三代以内旁系血亲和未来老婆。”   昭棠:“……”   无言以对。   总觉得这话像极了狗男人的鬼扯。   逻辑也有问题。   昭棠忍不住问:“那他怎么就知道她们不是他未来老婆呢?”   “问了!说大师算过了,他未来老婆的名字是两个字的,前面一个带火,后面一个带木。”   “……”   “木火通明。”   “……”   昭棠无语地起身去接水,孙珞宁跟在她身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激动地说:“‘昭’带日,日就是火,‘棠’带木,棠棠,你说巧不巧?你的名字不就刚好是前面一个带火,后面一个带木吗!”   “……”   “你要不要去看看?他现在应该还在主楼外面。”   “……”   孙珞宁着急地问:“你都不心动的吗?且不说这种命中注定的缘分本身就很令人心动,就说那张脸,那个身材……啊我真是远远看着都欲罢不能!可恨名字误我,如果我叫昭棠,我当场就冲了!”   昭棠:“……”   这种狗男人的鬼扯算哪门子的命中注定啊!   孙珞宁:“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昭棠沉默了两秒:“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昭棠看着孙珞宁没戴眼镜的双眼,一脸不解地问:“你不是近视吗?你远远看着,是怎么看清楚他脸的?”   孙珞宁:“………………”   她就!不能!远远感受下!男色的氛围感吗!   孙珞宁走回自己位子,装模作样感慨:“世间三大恨事:牡丹无香,鲫鱼多刺……”   她幽怨地瞧了昭棠一眼:“美人不解风情。”   正打趣着,主任赵希声拎着公文包进来,见昭棠在位子上,露出了和孙珞宁如出一辙的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昭棠:“……”   那她走,去挖矿?   赵希声:“你不是说今天请假半天去处理你那房子的事儿吗?”   说起那个房子……昭棠心累地摆摆手:“我还是先活下去吧。”   孙珞宁刚才只顾着说帅哥,这才想起昭棠趴在桌上的模样,问:“你昨晚没回去,在这儿睡的吗?”   昭棠摇头:“没有,早上过来的。昨晚在房子里面反应更大了,胸闷恶心,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赶紧跑了。”   孙珞宁义愤填膺骂了一句:“无良房东!”   昭棠年后刚回岁宜,岁宜房子难租,她单是四处看房就花了半个多月。可看的房子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里有问题,好不容易租到一套各方面看着比较平均的,结果住进去第一晚就鼻粘膜不舒服,然后是胸闷头疼,身体反应一天比一天激烈,最后才从邻居口中得知,这房子上个月还在敲敲打打装修中。   问房东,房东却一口咬定房子已经装修好一年,本是打算留给自己女儿住的,因为女儿临时不回来了,才让昭棠捡了这个便宜。   赵希声劝昭棠:“刚装修好的房子甲醛和有机污染物肯定严重超标,你尽快约个第三方空气质量检测,拿着报告和房东协商解约的事,他也就无话可说了。”   昭棠轻轻吐出一口气:“已经问过了,他们出报告要七个工作日。我先搬出来,后面再慢慢约吧。”   赵希声点了下头:“对,先搬出来,命重要。”   时间很快就到九点,昭棠喝了豆浆,三人不再闲话,各自开始一天的工作。   这间办公室门口挂着一面铜牌,烫金的字写着“甲骨文研究中心”。   赵希声是研究中心的主任,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身材瘦高,穿灰色夹克,戴着厚厚的眼镜。他研究甲骨文三十年,是名老学者,出了许多成果,也获得了不少头衔。本有一名多年的助手,因为身体原因提前退休,空出了编制。   昭棠的专业是古文字研究,硕士毕业后考进来,做了赵希声的新助手。   孙珞宁是博物馆学专业,比昭棠早一年考进来,因为有成功运营小视频账号的经历,被领导分配到甲骨文研究中心,负责为这一冷门绝学做新媒体推广。   昭棠和赵希声正在制作甲骨文拓片,没开电脑。   孙珞宁不时点动鼠标,忽然从屏幕后探出头来:“主任,馆长在群里@您,让您看到回复他。”   赵希声应了一声,拿起手机看了眼,抬头对昭棠说:“小棠,你去趟主楼。”   昭棠不知是不是被孙珞宁洗脑了,手里拿着拓包,下意识看向赵希声,差点脱口而出:去用我的名字帮大家加帅哥微信吗?   赵希声解释:“有两个美国记者在负一楼史前器物展厅采访,不太友好,讲解的小姑娘扛不住。”   眼下,岁宜市博物馆正在举办中华五千年历史主题展,策划巧妙,各种传统元素的呈现全部精准踩在当代年轻人的审美点上,短短一个月内就火出圈,之前已经有几家媒体采访过了。   昭棠问:“这次是没有安排好吗?”   “外媒,没法安排。他们总有一些人对我们的历史质疑这个、质疑那个,我们去国外参加研讨会没少跟他们争得面红耳赤。”   赵希声看向昭棠:“我英语不行,你替我过去看看。”   —   昭棠去主楼的路上遇见书画部的姜姐,两人一起赶到负一楼时,原本空阔的展厅已经挤满了人,人群包围的中心有英语夹杂着汉语的激烈辩论声传出。   两人排开人群进去,只见对面一名外国记者身材高大,碧绿的眼睛,留着厚厚的络腮胡子,他的身旁,另一名记者高高举着摄像机。   这时已经争得很激烈了,采访的外国记者直接用他没有声调的汉语大声说:“中国没有历史,你们所谓的上下五千年可以用短短的几章写完![注1]”   这边,器物部的同事也没跟他客气,抬手激动地指着展厅里珍贵的古器物:“我们的红山文化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8000年,中华文明灿烂辉煌,是世界上唯一没有出现断层的文明——你来,你用几章写完给我看看!”   “No,no,no!”记者激动得中英夹杂,“you have no……你们没有罗马帝国的崩解,没有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你们只有一个朝代延续另一个朝代,你们的历史就是不断重复的墙纸![注2]”   同事愣了下,一时没接上话。   昭棠上前一步,朝着记者微微一笑:“我听明白您的意思了……古希腊分崩离析、罗马帝国彻底崩解,只有像这样将原本的二元对立彻底颠覆、解构,你们才称之为历史,对吗?”   记者谨慎补充:“只有这样,才能推动真正的进步。”   昭棠点点头:“那如果这样定义的话,你们也没有历史啊,你们有的只是无限循环的……故事。”   “what?!”   “就像暴力故事,解构就很彻底,最后什么都不剩下,而且能推动下一个暴力故事的进步。”   记者睁大眼睛,大概觉得这个逻辑乍听挺有道理,细想之下真的过于无耻,一时竟语塞了好几秒:“你这是逻辑谬误!”   “这就是逻辑谬误。”昭棠大方承认,又立刻反问,“你们不也是逻辑谬误吗?”   昭棠不卑不亢:“ 你们的历史呈现出了彻底的解构,我们的历史传承着源远流长的文明,历史存在反应意识形态,但现在你们却将二者倒置,以意识形态反过来定义甚至否定历史,这不就是一样的逻辑谬误吗?”   “假如像你们这样,那我们有数千年传承不断的文明,你们没有,我们是不是就能说,你们的历史只有故事,而没有文明?”   记者被问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昭棠适时露出友好的微笑:“那,我们一开始就不要用自己的意识形态去定义其他国家的历史,互相尊重,也尊重历史本身的样子,不好吗?”   记者的眼窝很深,直直注视着昭棠。   这间展厅不算小,但因为此时四周围满了游客,显得有些拥堵。地下的展厅,灯光没有大开,只有每组陈列品上方打了微弱的灯,人群所在的位置光线十分昏暗。   可是站在正中的女孩却像是发着光。   她皮肤白皙,脸部线条饱满,下巴却精巧,一双鹿眼黑白分明,有种天然的无辜感。长发挽成蓬松的丸子头,两鬓落下些许毛茸茸的碎发,优雅地站在人群正中。   美人亭亭,是直击人心的动人,让人挪不开目光的美丽。   沉默了片刻,记者反问:“你们有什么传承不断的文明我们没有?”   “那就真的是很多了呢,譬如……”   昭棠含笑说出两个字:“汉字。”   记者:“……”   他在中国八年,对中国历史文化有相当的研究。当昭棠含笑说出“汉字”两个字时,他就醒悟过来自己失误了,一个不小心被绕进了对手的绝对优势里。   果然,就见昭棠微微抬着下巴,神情自豪地面对在场游客,温和而又不失力量地宣传起来:“汉字是世界文明史上唯一历经数千年仍旧传承下来的文字,它的原理在长达3000多年的时间里都没有发生改变,我们至今仍然书写汉字,这也正是甲骨文从发掘的第一天起就可以进行释读的原因。”   “与之不同的是……”   虽然捧一踩一要不得,但为了乘胜追击争回刚刚被外国记者碾压的面子,昭棠还是继续说了:“同为四大文明,古埃及的文字至今无法辨识,近东和地中海地区原来的文字系统也没有流传下来……”   昭棠说话的同时,目光徐徐扫过面前的游客。倏地,她的余光像是瞥见什么,条件反射地看过去。   下一瞬,猝不及防撞上远处一道视线。   只见人群外围的男人有一头利落的黑发,身上穿着深色的休闲外套,双手插在兜里,一条长腿微曲,随意搭过另一只脚,松松斜倚在柱子前。   是有些疏懒的姿势,可是男人很高,宽肩窄腰,身材挺拔优越,使他即使这么懒懒站着,身上也透着男性特有的力量感。   他的附近正好有一个展柜,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玻璃展柜里的光线打来,恰好照亮他半边侧脸。   他的五官分开来看都有着近乎完美的精致:深邃的凤眸,眼尾微微往上挑,带着点攻击性,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流畅。可是长到一张脸上,却丝毫没有阴柔的羸弱感,反而有种逼人的英气,让人联想到冷剑上的锋芒。   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独自游离于人群之外,视线落在昭棠身上,仿佛和在场的每个人没什么不同。   昭棠却像是刹那间被不容抗拒的力量定住,隔着中间一段不长不短的晦暗无光,措手不及与他四目相对。   倏地,男人的唇角若有似无地勾了勾。   他本是生得英气冷漠的一张脸,这一勾唇,脸部线条瞬间柔和,立刻就流露出几分难能可贵的温柔。像极了神鬼故事里,妖精有意勾引书生时露出的魅惑人心,只一个眼神,就让人迷迷瞪瞪地想和他亲近。   昭棠恍神。   “小棠。”   直到姜姐轻扯她的衣袖,昭棠才回过神来,收回视线。   姜姐提醒:“记者邀你一起过去看甲骨文,他想采访你。”   昭棠转头看向记者,这人辩论输了,看起来却也服气。   昭棠很快婉拒:“让讲解人员陪同您过去吧,我只是个助理研究员,人菜瘾大,运气好才考进来。您可以预约采访我们的赵希声赵主任,他是真正的甲骨文专家。”   解说同事适时上来,带着两名记者去了下一个展厅。   人群陆陆续续跟了过去,展厅空旷下来。   昭棠和姜姐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男人还在原地,不知道被什么耽搁了。昭棠没有抬眼去看,但他就在他们离去的方向,随着距离拉近,她的余光里不可避免地闯入一道身影。   另一边,姜姐笑着说:“小棠,你为咱们单位争回了面子,馆里应该会给你奖励。”   昭棠:“奖金吗?”   姜姐想了下:“奖金怕是难,不过应该会给你发两箱水果。”   “我还挺喜欢吃水果的。”昭棠随口说,“那我想要一箱车厘子,一箱草莓。5J脆甜车厘子,丹东红颜大草莓。”   “……”姜姐残忍地提醒,“应该不会让你自己选。”   很快就擦身而过,昭棠目不斜视往前走,姜姐却忽然凑过来,在她耳边说:“小棠,那个大帅哥在看你,你们是不是认识?”   昭棠脚步不停,神情平静:“我脸盲,不记得了。”   “……” 第2章   昭棠回到办公室,赵希声抬头问她:“怎么样?”   昭棠停在门口,脑子里有刹那的空白。两秒后,她神色自若走进:“没什么事儿,都处理好了。”   赵希声点了下头,没有多问。   昭棠回到自己的位子,盯着面前的甲骨,思绪却怎么都收不回来。   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视线交错,她就仿佛失了魂。从前那些带着盛夏蝉鸣的记忆,不受控制一般争先恐后地涌上脑海。   “路景越,你怎么长这么高啊?”   她还记得,高三那年,路景越身高就冲到了一米八几,她却才勉勉强强一米六。   每天和这人走在这里,就很容易陷入身高焦虑。   他是怎么说来着?   “我长高还不好啊?我长高了,你就不用努力了。”   “……”   什么叫她就不用努力了?他还能替她长高不成?   他还怂恿她跳起来摸树上的叶子,说什么:“让它感受到你的诚意,你就能长得跟它一样高了。”   “……”   她觉得他可能是将她当成了个智障。   后来,他考上了望城的大学。   盛夏的午后,两人走在树荫下,阳光从树叶缝隙里落下,热风迎面吹来,热烘烘的。   他忽然快走了几步,走到前面那棵树下,回头望着她:“你来摸摸这片树叶。”   少年身形挺拔,背光站着,灿烂的阳光在他的身上落下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他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夺目,让人移不开眼。   他稍微弯起手臂,都不用踮脚,抬手就轻而易举碰到了树叶。   她想,那有什么难?   她朝他一路跑过去。   盛夏的树叶青绿,还带着夏日灼热的温度,她跳起来,指尖将将够到。   她开心地笑起来。   落地的时候却没有落到地上,被他伸臂抱进了怀里。   少年眉眼低垂,眼底有光浮动,神情却一本正经:“我让你跳起来摸树叶,你怎么趁机跳到了我怀里?”   “……”   回忆仿佛隔着一个时空,沾染了陈年的旧黄色,有种老电影一般的不真实感。   昭棠很快拉回自己的思绪,不再去想从前的事。   又忍不住想,自己回来多久了?   今天早上收到了工资,那应该是有一个月了。   不对,岁宜博物馆是月初发放当月工资,那可能还没有一个月。   虽然数学一向不是她的强项,但此刻竟像是退化到连二三十天的日子都算不清。昭棠有点吃惊,但并不想为难自己,立刻不再纠结到底几天的问题。   就当是一个月吧。   一个月,她就再见到了路景越。   她记得回来那天,有人对她说:“岁宜太大了,多少人一辈子都见不上一面。”   她想,早已从她生命里退场的人,见不到也好。   也许,多年后他们之间可能会有一些天意弄人的缘分,像是在某个节日的夜晚,人潮涌动,他们各自混在人海里,一抬眼,灯火明灭,视线交错。   那时,两人擦身而过,假装谁也认不出谁。   但这对缘分的要求也很高。   她想,他们不算有缘,即便是这样的人海回眸,大约也需要一二十年的时间。   或者二三十年,或者五六十年,或者这辈子都不会发生。   万万没想到,会是一个月。   短短的一个月时间。   没有浩瀚人海,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展厅,光线昏暗,隔着三五米距离,她猝不及防撞进他的视线。   昭棠不知道路景越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他喜欢自由,爱户外运动,十七岁就考取了飞行驾照,是雄鹰一样的性格,很少会来博物馆这种安静封闭的场所。   但还是,遇见了。   昭棠又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自己当时的反应,自觉是一个标标准准的过去的人该有的表现。   逻辑也很优秀,无懈可击——   我脸盲,我有理。   嗯,很好。   “棠棠,你真的是太棒了!”   孙珞宁喜悦的声音响起,昭棠有一刹那觉得自己的情感果然充沛,出个神都能自动配音,实在是个人才。   直到下一秒,赵希声的声音传来:“什么?”   昭棠立刻回过神,抬眼往两人看去。   孙珞宁兴致勃勃扯下耳朵里塞着的耳机,将电脑屏幕转向赵希声:“主任,您看棠棠!”   昭棠也跟着看去。   是有人发到网上的、她回应西方记者的视频,不知道哪位同事拍的,镜头和光感拿捏得十分好。   地下的展厅光线弱,这个视频竟拍出了电影大片的感觉。她站在画面的正中,暖黄色的光从一侧打来,勾勒出她饱满的脸部线条,皮肤白皙,质感如凝脂。   双眸明亮,长长卷卷的睫毛扑闪,神情不卑不亢。   赵希声看完视频,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说得好!逻辑清晰,一针见血。”   “评论也好有意思啊!”孙珞宁往下拉,指了几条有趣的给两人看。   ——我天,好漂亮的小姐姐!   ——逻辑也老牛逼了!虽然我是文盲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就可以,我的问题主要是考不进岁宜博物馆[狗头]   ——扎心了!我去年考的,报录比2000:1,坚强微笑。   ——报名2000人?录取1人??这么卷的吗???   ——就是这么卷!不要问我怎么知道,问就是我也是那2000里的一个[抱拳]   ——卷哭,果然宇宙的尽头是体制内!   ——体制内yyds!!!   ——……   话题一旦扯到编制,评论就开始跑偏,后来几乎就是满屏的“宇宙的尽头是编制”和“体制内yyds”。   赵希声不大清楚现在的形势,转头问昭棠:“真的有2000:1这么大竞争?”   昭棠想了一下:“应该是限制很少那种岗位吧,我这个要好一些。”   赵希声问:“你那个多少?”   昭棠:“200:1。”   赵希声:“……”   —   下午,赵希声去市里开会,办公室只剩下孙珞宁和昭棠两人。还差几分钟到五点半,孙珞宁就兴致勃勃地催她。   昭棠这才想起两人排了好久的鹿溪餐厅的位子,立刻收拾东西,和孙珞宁打卡下班。   鹿溪饭店是博物馆附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步行二十分钟的距离。   走过一片整齐的树篱,尽头开阔处一块古朴厚重的石头,上面刻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字——鹿溪饭店。   市中心的景区限高,鹿溪饭店没有高楼。地标石后一条开阔的道路往内延伸,不远处隐约可见一幢幢古朴雅致的小楼,错落在茂盛青绿的天然绿化之间,在这市中心的热闹里,颇有几分大隐于市的诗意情致。   倒是十分贴合它的名字: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注1]   鹿溪餐厅是鹿溪饭店对外开放的餐厅,在岁宜异常火爆,网红打卡都是排着队来,至少提前一个星期预约。   昭棠和孙珞宁走到餐厅时还不到六点。   餐厅所在的小楼位于饭店的外围,南边,直接向湖。内部装潢整体呈浅浅的暖色调,复古典雅,又不会过于繁复,有种简约的大气雅致。座位与座位之间竖着镂空的木雕屏风,给人一种私密的错觉。   她们到的时候,人还不算多,两人坐在靠窗的位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很自然地就说到昭棠今晚住哪里的问题。   “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吗?”   昭棠心不在焉地摇头:“一会儿随便在飞猪上订个便宜的酒店,暂时住着,然后尽快看房搬家。”   孙珞宁问:“我记得你一开始的时候不就住鹿溪吗,怎么不继续住这里?”   昭棠抬了抬眼皮:“我倒是想。”   孙珞宁:“怎么了?”   昭棠看着她,问:“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孙珞宁被她个认真的神情弄得紧张起来,下意识凝神听了几秒,但除了餐厅里舒缓的音乐和偶尔的餐具碰撞,什么也没听见。   “什么声音?”   昭棠轻轻吐出一口气:“我钱包撕心裂肺抵抗的声音。”   孙珞宁:“……”   “上次是刚来这边工作,太奔波匆忙了,步行距离内又只有这一家酒店,没有办法。现在租房刚被坑,要还继续住这么奢侈的酒店,那我钱包真的就要跟我恩断义绝了。”   孙珞宁代入感有些强,忍不住帮着昭棠骂了两句不靠谱的房东,扯开话题:“来,给你看男人!”   昭棠:“?”   “活色生香的男人!”孙珞宁兴致勃勃点开手机,很快就找出自己最近刷到的一个视频cut,递给昭棠。   昭棠接过,视线落在屏幕上,眼睛瞬间亮了亮。   短视频的音乐配得激越带感,人物出场全部卡在点上,小编的声音带着加速后的兴奋高亢,顺着手机传出——   “倘若一觉醒来,你成了皇上——”   “你的皇后攻心计、善谋略、心系天下;你的皇贵妃皎皎君子、泽世明珠、善弹琴;你的贵妃邪魅一笑,让你神魂颠倒;你的熙妃温文尔雅却处事谨慎,坎坷孤寂让你心疼;你的磊妃骁勇善战,英姿勃发少年郎,你一见他就春心萌动;你的嘉妃心怀正义却眼神撩人,一个眼神就能让你欲罢不能;你的洋妃星目剑眉气度不凡,外冷内热的反差萌你一脸……所以今天到底该翻谁的牌子?还要不要早朝?”[注2]   视频里的帅哥个个绝色,按顺序出场,全部剪在高光上,配合着小编劲劲儿的吹捧……   昭棠看得十分入迷,立刻将贫穷的烦恼忘到九霄云外,捧着手机,嘴角咧得老高。   看完一遍,视频自动重播,她也没按停,又翘着嘴角重头再看了一遍。   内心早已和小编一样激动——   啊啊啊,好纠结!到底要不要早朝!   不早朝,朕的江山怎么办!   可是早朝,朕的美人怎么办!   就这么,还不是皇上呢,已经满是天子的烦恼了。   孙珞宁见她一脸姨母笑的模样,嘿嘿笑着问:“是不是很心动?”   昭棠猛点头,双眼晶亮,恋恋不舍地将手机还给孙珞宁。   孙珞宁接过,就着播放的视频,又姨母笑地看了两遍,之后才熄了屏幕,代入感十足地和昭棠探讨:“棠棠,是你你翻谁的牌子?”   昭棠托腮。   刚刚看的时候,被那个BGM冲刷着情绪,感觉还挺兴奋,此刻仔细一想,又选择困难了。   孙珞宁见她不回答,误会了:“你是不是还想纳新的嫔妃?”   昭棠听她这么一说,不知想到什么,低低笑起来。   “果然!”孙珞宁大呼一声,立刻追问,“是谁是谁!”   昭棠没有回答,唇角的笑容浅了些。   孙珞宁哪肯罢休,直接探过胳膊,扯着昭棠的衣袖:“快说快说!也给我点做梦素材啊!”   晚餐配了青梅酒,低酒精度数,不算醉人,但有些醺然。   恍惚间,她又一次想起了那个骗她跳起来摸树叶却趁机抱住她、还反手甩锅质问她怎么趁机跳到他怀里的少年。   脸颊热热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竟然真的回答了孙珞宁。   “越妃。”她轻喃。   很轻的两个字,像是落在了自己的心尖儿上。   孙珞宁没听太清,又重复了一遍:“月妃?有哪个明星小鲜肉叫什么月吗?”   昭棠摇摇头:“他不是明星,他是……”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只是笑了笑,又仰头喝了一口青梅酒。   带一些辛辣苦涩的味道,顺着喉咙滑入,又奇妙地留下一点点回甘,有点香,有点甜。   昭棠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孙珞宁瞧着昭棠,福至心灵一般:“你初恋?”   昭棠惊讶挑眉,似乎也没想到孙珞宁这么厉害。   不过她也没有否认,大概也是仗着他不在这里,她说了什么他也听不见吧。   提起初恋,孙珞宁也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她仰头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缓缓笑了:“那我也要纳我初恋为妃……不过他性格强势,应该不愿意入我后宫。”   昭棠双手拍着自己滚烫的脸颊,笑说:“越妃性格也很强势啊,我大概得封他做皇后才行……不对,他那个人,又爱吃醋又果断强横,他要是做了皇后,肯定直接罢我六宫。”   “那你肯罢吗?”孙珞宁端起酒杯,递到昭棠面前。   昭棠和她碰了一杯,一饮而尽,放下时,目光落在窗外。   此刻天已经黑尽,看不到外面的湖光山色,只能透过玻璃倒影,看到脸颊红红的女人,眉眼温柔,目光迷离,鬓前落下一缕刘海。   她轻声说:“肯。”   孙珞宁点点头,十分入戏:“罢了也好,早朝还是要去上的,不然江山可怎么办?”   大概还真是酒壮怂人胆,昭棠果断摇头:“有越妃在,还上什么早朝?”   反正是做梦,做得大胆一些又能怎么样呢?   她低低笑起来:“我啊,我就只想和他夜夜笙箫。”   孙珞宁听到这里,捂脸咯咯笑个不停:“对对,棠卿言之有理!春宵苦短,还要什么江山!夜夜笙箫才是大事!”   两个女人喝得半醉不醉,都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终究还剩那么点儿理智,昭棠想想觉得这样不行。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坐直了身子,两只小手往滚烫的脸颊扇风,试图让自己从白日梦里清醒过来。   刚扇了两下,忽然察觉身侧落下一道阴影,将她整个人完全笼罩。   她下意识转头看去。   顿时……世界都安静了。   昭棠呆呆扭头,望着自己身旁的男人。   男人身上穿着深色的外套,一手插在兜里,身材挺拔高大,几乎完全挡住了身后暖色的光线。他的五官立体,轮廓利落,低垂的凤眸眼尾微微往上挑,恍惚间仿佛带着笑,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昭棠看着他,背脊绷直,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她呆呆睁着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长长卷卷的睫毛像两把刷子,机械地碰到一起,又重新分开。   男人也没有说话,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不疾不徐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卡片,放在昭棠面前。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在眼前一晃而过。   放下卡片的同时,一声极轻的哂笑落在她耳边。   昭棠再次机械地眨了下眼睛,目光呆滞地望着他不紧不慢远去的背影。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孙珞宁。   她猛地摇了下头,让自己清醒过来,而后探身拿起昭棠面前的卡片。   那是一张名片,看起来十分简陋。就是白色的卡片,上面只有一个姓名,和一串电话号码,还是手写的。   字体刚劲有力,笔走游龙。   孙珞宁下意识念出上面的名字:“路景越。”   “路景越?”孙珞宁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她皱眉沉吟了几秒,猛地想起什么,瞪大了双眼,“越妃?!”   昭棠被孙珞宁这一喊,终于回神。   然后,那巨大的、因为不愿意接受现实而被短暂封印住的惊恐霎时席卷全身。   从她的脚趾往上,一路直冲大脑。   救命!   路景越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到底什么时候出现的!公 举号:秘 桃 基 地   昭棠哆哆嗦嗦指了指那道远去的背影,问对面的孙珞宁:“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孙珞宁指了指昭棠的身后,残忍地说:“他好像……一直坐在你身后。”   昭棠:“……………………”   救命……她刚刚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孙珞宁将那张名片放回昭棠面前,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问:“这个越妃,不是,这个路景越……给你留名片的意思是,他答应和你夜夜笙箫吗?”   昭棠:“……”   一头重重磕到桌面上。   快,快带她离开这个星球! 第3章   昭棠趴在桌上,久久没动弹。   孙珞宁等了等,一直也没等到她重新振作起来,终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她:“你没事吧?”   昭棠没有出声。   孙珞宁干巴巴安慰她:“其实没有什么的,不就是刚好他的名字里带个‘越’,又刚好看上你了,一厢情愿以为你说的是他,就主动留了个联系方式约一约你吗?反正你们谁也不认识谁,没什么好尴尬的。”   昭棠没有抬头,脸更加用力地往胳膊弯里埋。   孙珞宁心头立刻生起不妙的预感。   不,不会这么惨吧?   她咽了咽口水,抖着嗓子问:“不会这么巧……他真的就是你的越妃吧?”   越妃……昭棠听到这两个字,终于崩溃地呜咽了一声。   孙珞宁瞬间明白了:“……”   她代入了一下自己,假如刚刚是她的初恋在旁边听到了她口口声声说要为他罢六宫、想和他夜夜笙箫……   孙珞宁一巴掌捂上了自己的脸:“你想离开这个星球吗?我可以为你发起众筹……”   昭棠抬起头来。   孙珞宁立刻改口:“但是不一定能众筹成功。”   昭棠望着她,两只鹿眼像是被水洗过一样:“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他一直在我身后?”   “我,我近视啊……”孙珞宁脑子一打结脱口而出,转念一想,“不对,就算我不近视,我也不知道他就是你的越妃啊。”   “不要再提‘越妃’这两个字了!”昭棠快崩溃哭了。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面前那张名片,倏地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里?”孙珞宁问。   昭棠回头看了眼身后那桌。   隔着镂空的木雕屏风,能看到桌上十分整洁,只有一副碗筷。面前摆着几道招牌菜,都只是稍稍动了动。   他一个人,难怪这么无声无息。   她就说,但凡他吱个声,她都没理由听不出他的声音来。   昭棠悲愤地往外走:“去还给他。”   “他……”应该早就走远了。   孙珞宁想提醒她,但昭棠的背影太过决绝,让她不敢再刺激。   她默默噤了声。   昭棠满心崩溃地往电梯走去,不知是脸太热还是她走得太快,她觉得一路走过,仿佛有冷风刮在她的面庞。   她也因此清醒了一些,手指用力捏着那张名片,心里想着,希望他的车还没有开走。   她一定要赶紧去解释一下。   毕竟人这一生的缘分那么有限,他们一天之内已经见了两面,大概已经是把这辈子的缘分耗尽了,今天很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如果他已经走了,那将来他回想起她,最后的印象就是她的“越妃”和“夜夜笙箫”……想到这里,昭棠重重捂住脸。   不行,她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右转,走入电梯间,胡乱上前摁下下行键,她索性崩溃地闭上眼。   电梯间在餐厅的尽头,转角,单独的一方空间,隔着远处舒缓的音乐、偶尔的交谈声和餐具碰撞声,有种迷离的安静。   显得电梯上行的声音格外清晰。   不久,耳边就传来电梯停稳的声音,紧接着,“叮”的一声,金属门沉闷地往两旁开启。   昭棠懊恼地跺了下脚,就要抬步走进。   “你是在找我吗?”   耳边忽然传来慵懒的嗓音,声线低沉,像是能透过耳膜直往人的心窝里钻。   昭棠瞬间僵住。   周遭仿佛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直到耳边,打开的电梯门因为等不到人而再次缓缓关上,不锈钢门划过轨道的声音响起。   昭棠终于缓缓拉下捂着脸的手,转头。   英挺的男人斜倚着墙,两手插在兜里,一条长腿微曲,随意搭过另一条腿。他这个姿势借着墙面的力,看起来有些意兴阑珊的自在。   也许是餐厅里的空调开得有些高了,他里面的衬衫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锁骨和一小片结实的胸膛。   昭棠的视线不自觉地就在他勾人的锁骨上停留,过了几秒,反应过来,又飞快地垂了垂眼,挪开视线。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的目光刻意地落在他旁边一盏暖黄色的壁灯上。   路景越已经在这等了好一会儿,从她捂着脸走进来,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她。   她穿了一件浅色的羊绒开衫,温和的颜色,微微落肩的剪裁,质感看起来十分软糯。衬得她脸上的肌肤更加细腻,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的脸颊微微泛着粉色,一路红到了饱满的耳垂,头发也有些松,鬓前一缕刘海温柔地垂下,落在肩头。   她站在他面前,却没有看他,整个人像笼在一层朦胧的烟里。   他没说话。   空气仿佛凝住了。   诡异的安静让昭棠不得不转头,对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   男人终于慢腾腾开口,回答她:“在等电梯啊。”   昭棠:“……”   她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他羞辱了。   她是得喝多少酒才能信他在这里等了至少十分钟的电梯?   电梯坏了都够修好了吧!   路景越像是看懂了她内心的反驳,漫不经心解释:“忘了摁。”   “……”昭棠轻抿了下唇,提醒他,“那刚才电梯到了你怎么不上去?”   他挑眉,暖色的壁灯光在他眼底折射出细碎的光:“这不是看到你来找我了吗?”   昭棠:“……”   这滴水不漏层层推进的逻辑真让人无法反驳!   最重要的是,她确实是来找他的。   她悄悄捏了捏手指,鼓起勇气,抬步往他走去。   他就站在那里,看她一步步往自己走近,两人都没说话。   最后,昭棠停在他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这个还给你。”   她将手里的名片递给他。   路景越扫了眼她粉嫩的指尖,没接,意兴阑珊问:“现在认出我了?”   昭棠:“……”   你特么都直接给我递名片了……我还敢认不出来吗?   她演的是脸盲,又不是文盲!   她面不改色“嗯”了一声:“我也是刚看名片才认出来的。”   说完为了增加可信度,又硬着头皮补了一句:“好久不见。”   男人侧头看着她,没说话,过了片刻,似漫不经心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   昭棠安静了两秒:“年后。”   “为什么回来?”他看着她,眼神很深,眸子漆黑。   四目相对,昭棠心里晃过一阵兵荒马乱。   指尖无意识地紧了紧。   脸上却依旧神情自若,她看着他,面不改色地说:“因为好不容易考上的编制。”   路景越:“?”   昭棠轻轻眨了眨眼:“200:1……很难那种。”   “……”   “所以我打算在这里赖到退休。”   “……”   他一直没接名片,她的手举得都有些酸了,忍不住往前凑了凑,提醒他:“你的名片。”   男人直直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就这么过了好几秒,他的喉结轻滚,蓦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哂笑。   他反问:“既然名片这么有用,那还还给我做什么?”   昭棠:“……”   你说呢?   昭棠暗暗咬牙,虽然很没有说服力,但这种时候除了一口咬定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一脸问心无愧地看着他:“因为我觉得,你可能是误会了什么。”   “哦?我误会什么了?”男人眼尾微微往上扬着,似乎心情还算不错,所以虽然嘴上为难她,手上还是很爽快地接回了名片。   昭棠收回手,松了一口气,又一脸诚恳地回答:“那我就不知道了。”   她眨了眨眼,逻辑同样的无懈可击:“毕竟隔着屏风,你就是很容易听错啊。至于你到底听错了什么,那我就不清楚了。”   路景越:“……”   显然,他没有想到她推卸责任能推卸得如此无耻,如此简单粗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个时候,他要是提醒她那些关于侍寝的话,反倒会被她一口咬定是他自己的幻想。   他一时没说话,只是神情莫测地盯着她,像是有些好笑,又有些佩服。   片刻后,他轻点了下头,从善如流地说:“对,没错,那个镂空的屏风隔音太好了。”   昭棠:“……”   镂空的屏风,隔音太好了。   扯不下去了,昭棠转身离开。   身后却立刻跟来脚步声。   大而快的步子,伴随着男人身上特有的凛冽的气息,瞬间就追到了她的身后。   昭棠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双腿像是有独立的意识一般,在她的理智允许以前,率先叛逆地停下。   她僵直着背,身体的感官被无限放大。   男人靠在她的身后,离她很近,她不知道他的身体有没有碰到她,只是在慌乱中错觉般地感受到了他温热的身体,有力的胸膛。   他伸手,干燥的指腹擦过她的手背……   昭棠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脑子里一片空白。   下一刻,男人的手指落在她身侧的电梯按钮上。   下行的箭头被摁亮。   他退回,身体与她重新保持距离。   就像是个一厢情愿的误会,可是昭棠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体温、他肌肤的触感、还有他靠过来时身上雪松般冷冽的气息。   她闭了闭眼,暗暗吐出一口气,重新往前走。   “给你名片呢,”身后再次传来男人的声音,有些吊儿郎当,“是为了表达我的友好。”   昭棠猛地转头看向他。   路景越面对着电梯,没有看她,一副一心等电梯的样子,像是等得过于无聊了,顺便和她搭句话。   她觉得不可思议,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还能有这么睁眼说瞎话的人。   谁会在刚才那种情况下递出名片啊?还表达友好?   想看她表演一个原地去世还差不多吧!   但她却无法反驳,因为反驳他,就等同于承认她刚才真说了那些话。   她也只好忍了下来,憋着一股气,不冷不热地说:“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路景越:“不用谢,名片放你口袋里了。”   昭棠震惊,立刻去摸衣服口袋,果然摸到了一张微微坚硬的卡片。   “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路景越没有回答,只似笑非笑看着她:“留着吧,不然下次我再给你递张名片,你很可能当场人没了。”   昭棠正往外掏名片的手僵住:“……”   她下次必不会再做这么丢脸的事!   这时,电梯再次到达楼层,只是这一次里面有人下来。   路景越十分自然地往昭棠身边让了让,两人的距离顷刻间拉近。他身上特有的气息霸道地窜入鼻间,昭棠心口突突跳了两下,挺着背,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电梯里下来的是一对情侣,两个人十指交扣,女生的头亲昵地靠在男生的肩上。从路景越和昭棠身旁走过的时候,不知有意无意,往两人看了看。   是那种看闹别扭小情侣的目光。   昭棠的心跳得更快了。   路景越却仿佛毫无所觉,在人下电梯后径直走了进去。   隔着一道电梯门,两人的视线再次对上,谁都没有说话。   昭棠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样的心态站在原地没动,看着路景越,等电梯门自动合上。   男人也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睛看起来格外安静。   就这么四目相对着,过了大约半分钟,不知道为什么,电梯门却迟迟没有合上,昭棠觉得有些奇怪。   这个时候,路景越开口:“不上来?”   昭棠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指一直摁着电梯的开门键。   昭棠:“……”   她忽然觉得自己呆呆站在这里打算目送他下去的行为太傻了,为了挽回自己脆弱的自尊心,她面不改色,随意扯了个谎:“不了,我往上。”   路景越意味不明看着她,点了下头:“那行,我先下了。”   昭棠总觉得他眼睛里带着莫名的笑意,还没想明白过来,电梯门开始自动合拢,路景越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   昭棠轻声问:“什么?”   路景越勾唇一笑:“这里是顶楼,不能再往上了。”   话落,电梯门彻底关上。   时间卡得刚刚好,一秒不快,一秒不慢。   昭棠望着冰冷的、紧闭的电梯门:“……………………” 第4章   昭棠回去的时候,孙珞宁已经放下了筷子,正低头玩手机。   昭棠从她身旁经过,在对面坐下,生无可恋地问:“你刚刚说送我离开地球的那个众筹,还算数么?”   可以的话,她想现在立刻离开。   孙珞宁:“……”   她想劝昭棠坚强,生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我虽然近视,但我刚刚也看了眼越……”孙珞宁放下手机的同时,敏锐地感受到昭棠目光里的玉石俱焚,及时改口,“路景越。”   “他长得是真的好,而且气质很硬,这种男人大多是钢铁直男,你给他睡一觉,这事儿就翻篇儿了。”   昭棠原本还被孙珞宁苦口婆心的模样唬住,认真听着她的分析,猛然听到“你给他睡一觉”,脸唰地热了:“等等!”   孙珞宁困惑地眨了眨眼:“我说的不对吗?你怎么又脸红了?”   昭棠:“……”   孙珞宁对上昭棠水汪汪的鹿眼,回想自己刚刚说的话,反应过来,连连说:“口误,口误!”   她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慌忙解释:“是我酒没醒,一时口误。我的意思是,你让他自己睡一觉,第二天醒来他就忘了。不是让你去给他睡一觉,你给他睡了那他就真忘不掉你了……”   昭棠一手捂脸,一手抬起来打断她:“够了!别再说了!”   孙珞宁果断闭嘴。   此时一名服务员走到两人面前,手里拿着pad,笑盈盈地说:“两位打扰一下,今天是我们店的特殊纪念日,我们这边有一个回馈酬宾的抽奖活动,两位愿意参与一下吗?”   她说着,将pad屏幕转向两人,简洁的屏幕正中一个偌大的红色按钮,上面是一个“抽”字。   昭棠扫了眼,心如死灰地问:“一等奖是送我离开地球吗?”   服务员:“……”   孙珞宁:“……”   空气安静了两秒,服务员一本正经地否认:“不是的呢,一等奖是免单。”   昭棠失望地“哦”了一声,看向孙珞宁:“那你来吧。”   孙珞宁摆手:“我不行,我是中奖绝缘体,从小到大连包纸巾都没抽中过。”   昭棠刚想说我比你好不到哪儿去,服务员先一步开口:“每位顾客都有一次机会的呢。”   说着,先将屏幕递到孙珞宁面前。   孙珞宁虽然知道自己是个中奖绝缘体,但看到抽奖还是会有期待。她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在屏幕上轻点一下。   圆形的抽奖按钮转了两圈,屏幕上弹出“谢谢参与”四个字。   “果然……”孙珞宁努了努嘴。   服务员轻点两下屏幕,退回界面,又重新递到昭棠面前。   昭棠刚经历完人生的落落落,心如止水,对此完全不抱任何幻想,服务员递到她面前,她就随手点了一下。   抽奖界面立刻爆出一阵烟花,紧接着跳出三个喜庆的大字:一等奖。   昭棠还没回过神来,服务员惊喜的嗓音已经落在耳边:“恭喜您!您抽中了一等奖呢!”   “哈?”昭棠有点懵,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今晚这么惨的自己却能在抽奖上扳回一局?   服务员径自往下解释:“我们的一等奖是店内三个月的消费免单。”   孙珞宁到底没有在短短半小时内经历接二连三的社死,生命条比昭棠丰满,想到昭棠现在正无家可归,立刻追问:“那这个免单是仅限于在你们这里吃饭,还是住宿也可以?”   “住宿也可以的呢。”服务员温柔地解释,“只要是在鹿溪饭店的消费,都是可以使用这项免单权利的。时间是三个月,上限金额十万。”   “上限金额十万……比花呗免单还多五万啊!”   孙珞宁立刻兴奋起来,激动地拽着昭棠的手用力摇晃:“棠棠,你今晚不是正好没有地方住吗?现在有了!现在有了啊!”   “你不用在飞猪上找便宜的酒店,也不用连夜打包离开地球了!”   昭棠这时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从天而降的三个月免单是一件多么天大的好事,像是及时雨一样,刚好可以解她眼下的燃眉之急。   昭棠慢半拍地笑起来。   过了快半分钟,才想起来问服务员:“那我今晚可以来住吗?”   服务员笑盈盈地说:“当然可以呢,您告诉我您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我这边帮您登记一下,您之后直接去前台办理入住就可以了。对了,您的姓名需要和您身份证上的姓名一致哦。”   昭棠立刻报上姓名和电话号码,服务员在PAD上操作了几下,片刻后,又笑着看向昭棠:“我看到您之前也在我们这边住过,对吗?”   昭棠:“对,我上次租到房子以前在你们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服务员手指在屏幕上轻点两下:“好的,因为还在三个月时间内,所以您之前的消费也会一起返回到您的支付账户。”   昭棠:“!”   这么爽快的吗?   连以前花出去的钱都能退回来,做梦都不敢这么做的好么!   服务员又和她确认了一遍她的支付账户,确保还能够接收退款。   事情的走向太过完美,昭棠始终觉得有些不真实。服务员离开后,她问孙珞宁:“咱俩是还没有酒醒吗?”   孙珞宁拍了拍自己的脸,也不太敢确定。   10万块的免单,比支付宝还多了一倍……做梦都不敢这么做的。   “这样吧,”她立刻想到个解决方案,身体往昭棠凑了凑,“我们现在就走,如果没有人拦着我们,就说明我们真的不是酒后出现了幻觉。”   昭棠觉得这个提议十分靠谱,立刻站起身来:“好。”   两人没有买单,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开了。没有人上来拦她们,只有门童在她们身后说:“欢迎下次光临。”   两人相视一眼,笑了出来。   孙珞宁感慨:“可能人的运气是守恒的,你在你的越妃面前丢尽了脸,这三个月免单应该就是上天对你的补偿。”   从天而降的十万块足以让昭棠对“越妃”这两个字释怀,她现在回想当时觉得尴尬得要死的画面,此刻竟已十分淡定,仿佛也没什么了不起。   也是,毕竟中间隔了十万块钱了嘛。   十万块钱换一次丢脸……她也不是不可以。   她忍不住笑起来:“那大概是地球舍不得我走,在留我吧。”   “对了,”孙珞宁此时忽然想起什么,“你知道鹿溪饭店另一个老板的名字吗?”   昭棠一脸茫然看向她,老实说:“我一个老板的名字都不知道。”   “听说有两个老板,‘鹿溪’就是两人的名字各取了一个字。我只知道‘溪’是孟言溪,‘鹿’我就不知道了。”   孙珞宁说到这里,苦恼地皱了下眉:“岁宜到底哪个大佬叫什么鹿呢?”   虽然昭棠连孟言溪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什么鹿了,不过见孙珞宁那么苦恼,她还是善良地给出了一个思路:“像是女生会用的字,那‘鹿’可能是孟言溪的女朋友吧。”   “那可能真是他女朋友吧,有钱人的神仙爱情啊……”   孙珞宁感慨了一句,想想又说:“不过也不一定就是那个‘鹿’,说不定是谐音。”   两人离开鹿溪,孙珞宁回家,昭棠回到她出租屋,简单收拾了换洗衣服和随身用品,又拎着行李箱下楼。   岁宜的雨说下就下,昭棠打车回到鹿溪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   主楼外,礼宾早已撑伞等在了门口,车停稳后,立刻上前为她打开车门,护送她走进,之后再返身替她拿行李。   昭棠走向前台办理入住,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识转头,不期然撞入一双桃花眼。   是个长相十分出色的男人,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上下眼睑弧度明显,眼尾微微下垂,有一种柔美朦胧感。   他已经站在电梯里,短暂的对视过后,电梯门缓缓合上。   昭棠茫然地站在原地。   根据过往二十多年经历,这种超过三秒的注视,要么是觉得她好看,要么就是她的熟人。   是她又忘了吗?   昭棠绞尽脑汁去想那双眼睛,最后只艰难地想起了前面大火的z姓男明星。他就是这种眼睛,大桃花眼,卷卷翘翘的睫毛,看起来温柔多情,被称为望妻眼。   望你你就是妻那种。   昭棠想想自己认识的人里面并没有这么眼睛。   那应该是觉得她好看吧。   这么想着,昭棠毫无心理负担地走向前台。   —   顶楼套房,孟言溪推开门,一阵酒气扑面窜出。   一百多平方的客厅内,暖黄色的灯开得大亮,中间的茶几上已经堆了好几个空酒瓶。骆珩抱着一瓶酒坐在沙发里,肆无忌惮损着他对面的男人。   “我说越哥,别人都是自主创业失败,回原公司上班。您这是……出城打工失败,回来继续当老板啊?”   路景越在背对他的沙发里,孟言溪没见着人,只听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欠揍。   “啊,外面的世界太难,我打算在这里赖到退休。”   “……”骆珩不屑地嗤了一声,“扯,你就扯!”   关门的声音传来,骆珩回头,冲孟言溪打了声招呼。   孟言溪走近,见路景越倒在沙发里,折过一条手臂盖住了眼睛,露出的小臂结实有力,看起来不像是喝醉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忽然想起来住这里?”   路景越看都没看他,勉强回了他半句,算是给他面子:“早上。”   “走的时候那么破釜沉舟,”孟言溪走到他对面坐下,温柔地往他身上插刀,“怎么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   路景越拿下手臂,慢腾腾坐起来,侧头瞧着孟言溪。   两秒后,他站起身,径自往卧室方向走去:“睡了,不送。”   骆珩喝得迷迷糊糊的,一脸天真问孟言溪:“北方普遍睡很早吗?他怎么去了一趟作息都变了。”   孟言溪若有所思看着路景越的背影:“听下面的人说,路总今天送了个十万块的免单出去。”   路景越头也没回,推门走进卧室,淡道:“算我账上。”   骆珩喝了不少,醉得不轻,还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反应过来两人刚才的对话是什么意思,顿时震惊了。   “什么?你们有十万块的免单?这么大方!”   孟言溪桃花眼微挑:“我也不知道,据说是为了庆祝某个特殊纪念日,特别推出的活动。”   “什么特殊纪念日?”   “谁知道呢?”孟言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不过刚才在楼下,我看见一个人……那大概就是某人回来的纪念日吧。”   骆珩脑子晕乎乎的,搞不清楚“一个人”和“某人”究竟是谁,断片儿了几秒,觉得十万块的免单实在大手笔,笑嘻嘻问孟言溪:“哥,那你看你们这个免单,我还有机会吗?”   “这你就得问你越哥了。”孟言溪手指敲了敲沙发扶手,又一脸真诚地说,“但我建议你问他之前先去趟派出所。”   “去派出所干什么?”   “改名字。”   骆珩:“改……名字?”   “对,把你的名字改了,”孟言溪笑得十分温柔,“就改成第一个字带火,第二个字木。”   “?”   “最好直接叫昭棠。”   “……”   “顺便再把性别一起改一改,这样成功的机会比较大。”   “……” 第5章   在前台办理入住,十分顺利。   昭棠报了姓名和电话号码,递上身份证,前台很快就确认了她的免单信息,又让她自行挑选房型。   昭棠甚至都有些惊讶了:“还能让我自己选房间吗?”   前台笑盈盈说:“当然啊,您的免单金额是十万,这个选择空间是很大的呢。”   昭棠今晚整体过得有点懵,从在路景越面前丢脸,再到莫名其妙抽中十万块免单,她仿佛在坐过山车,经历人生的起起落落。   她最后选了和上次一样的大床房,房间还是在13栋,礼宾开车送到。   回到房间,插卡,满室骤亮。   63平米的大房间,空间疏朗,带一个阳台。阳台的玻璃门半开,清风徐来,山间空气涌进,干净清润,十分舒服。   卫生间和浴室分开,对面有一个小小的衣帽间,衣帽间里放着平烫熨斗,地上还有一面体重秤。   此时时间已经不早,昭棠打开行李箱,拿了换洗衣物,迅速进浴室。   洗完澡收拾好已经11点半,昭棠昨晚睡在出租屋里,房间里奇怪的空气刺激着她的呼吸系统,整个人都很难受,更别说入睡,她几乎熬了个通宵,直到天亮才跑到办公室睡了会儿。刚才洗澡的时候也几乎快要睡着,结果现在躺在床上,却又清醒了起来。   闭上眼,满脑子的路景越。   她没有想到他们还会再遇见。   并且走向如此惨烈。   明明第一面虽然意外,但大体走向还是和她想的分毫不差。人海重逢,假装谁也不认识谁。她的姿态那么好,云淡风轻面不改色差,就是一个标标准准的、过去的人该有的样子。   ——我脸盲,我不记得了。   逻辑清楚,无懈可击!   结果一天都还没过完就崩了。   并且崩得好惨烈。   她都说了什么——越妃,夜夜笙箫……   他更狠——直接递了张名片过来!   昭棠想到这里,懊恼地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的头。   就这么紧紧蒙着自己的脑袋,直到几乎缺氧,她才重新拉下被子。   还是睡不着,她伸手拿过床头的手机,心不在焉地刷着转移注意力。可惜眼睛看着屏幕,内容却没进脑子。顺手点进一个app,发现有新的消息提示,她点开。   看到很久以前她回答的一个问题:【想喝一碗脸盲的鸡汤,有吗?】   她看到的时候,底下的回复全是毒鸡汤,无一例外。   点赞最高的答主回复:【本人重度脸盲,毕业后当了小学老师,每天看小豆丁们穿着同款校服留着差不多的发型……我人已经没了。】   底下一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后来开始冒出几个夺笋的,问答主试用期过了吗?   答主一直没有回复,最后底下的评论就直接问答主人还在地球吗?   昭棠跟着笑了会儿,原本也想敬楼主一碗毒鸡汤,毕竟关于脸盲的社死场面她真的不少,但最后却鬼使神差地匿名回复:【脸盲,不太容易记住陌生人的脸,好在不算严重,多见几次就能记住了,但也因此经常社死,一直很烦恼。直到高中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   他长得很好看,哪儿哪儿我都好喜欢,其实第一眼我就记住他了,可是之后见到他我都会假装认不出,装作脸盲症发作,每次见面就盯着他看,装作努力回忆他是谁的样子,趁机多看他几秒。他一直知道我脸盲,就大方地站在那儿给我看,好像从来没有怀疑过我。   就这么,每次几秒,每次几秒,我总共偷偷多看了他好多好多个几秒,一直到再也装不下去,不得不认出他来了。】   她这条回复有很多人点赞,很快就被顶了上去。   很多网友都说:【学到了呢,谢谢小姐姐!】   还有网友追问:【后来呢?】   昭棠装傻回复过一次:【后来,我就再也不嫌弃自己的脸盲了。】   虽然是匿名回复,但昭棠怕掉马,并没有多说什么。   这么长时间以来,点赞和回复却都没有断过,每次点开这个app,都会多出很多的未读消息。   她扫了一眼,大多都是在追问她后续的——   【后来呢?小姐姐,后来你男神知道你是假装的吗?】   【你有向你男神表白吗?】   【你们有没有在一起?】   ……   昭棠扫了一会儿,视线落在其中一条回复:【不太确定你男神有没有发现你是假装的,但他肯定也喜欢你,否则十八岁的男孩子才不会有这么好的耐心,每次都大方地给你看呢!我比较好奇的是,你们俩最后谁先开口向对方表白的?现在还在一起吗?】   昭棠盯着这条回复看了许久,眼角有些涩意,最后轻点屏幕,将回答隐藏了。   手机重新放回床头,昭棠闭上眼。   不再去想那个已经从她生命里退场的男人。   —   第二天上午,赵希声晚到了一会儿,放下公文包的时候和昭棠说:“早上上班路上遇见馆长,和她提了一嘴你租那房子的事,馆长说可以给你批个单间宿舍。”   昭棠有些吃惊,看向赵希声:“馆里的宿舍,新员工不是只能六人一间吗?”   赵希声解释:“馆里有这样的规定,对老员工和有重要贡献的员工可以适当安排福利。你昨天在展厅的表现很好,反应及时,对咱们馆做了不小的贡献,馆里应当给你奖励。而且你只是找到房子以前过渡一下,也住不了几天。”   “芜湖!”孙珞宁感叹了一声,又问赵希声,“主任,能把单间兑换成别的奖励吗?”   赵希声不解地看向她。   孙珞宁看了昭棠一眼,笑嘻嘻说:“棠棠昨晚已经找到住的地方了,就在鹿溪饭店。”   昭棠忙解释:“我昨晚抽到了鹿溪的三个月免单。”   赵希声眼神里瞬间满是佩服:“我可是抽奖连一包纸巾都没有抽到过。”   昭棠实话实说:“我也没有。”   “也好,刚好解了你的燃眉之急。”   赵希声又问:“你那房子和房东协商了吗?”   昭棠摇头:“房东已读不回,我现在约好了第三方空气质量检测公司,这周末上门检测,先拿出证据来再处理吧。”   赵希声点点头,想到“已读不回”四个字又皱了皱眉。老学究不认同现在所谓的什么成年人之间的已读不回,只单纯地认为这是一种很没有礼貌和教养的行为。   孙若宁忍不住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如果是好人又怎么可能骗棠棠说这个房子是留给女儿住的,已经晾了一年?”   “不过话说回来,棠棠你看房的时候都没有发现房子有味道吗?”孙珞宁问。   昭棠点头:“有,不过他之前应该是做过什么处理,那个味道很浅,混合着别的味道,而且我之前没有租过这种房子,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所以他跟我说这是房子空置久了没有人气的味道,我也没有太怀疑。”   孙珞宁:“就是,租房就是一坑接一坑,最烦的还是在你踩坑之前,你可能根本就想象不到这竟然还能是个坑?!”   赵希声又问:“那你没有去问物业吗?”   “问了,在房东和中介离开后,我一个人去问的,不过那是个很老的小区……”   赵希声瞬间懂了。   老小区的物业,除了收钱,其他一概不管的。   “那你最后是怎么发现房子才装修好一个月的?”   昭棠默了默,缓缓说:“我搬家的时候,邻居出去玩了。我从住进去第一个晚上就不舒服,从鼻粘膜不舒服到头疼,中间也问过房东到底什么时候装修好的,他语气笃定向我保证装修好一年了。我就当是自己感冒了吧,结果那天我下班回家,走在楼道里……那种老小区的楼道,顶楼说话一楼都能听见,我就听见我旅游回家的邻居,指着顺丰帮我放在家门口的快递说……”   “说什么?”   昭棠学着邻居的语气:“咦,隔壁不是上个月还在装修吗,这么快就找到冤大头把房子租出去啦?”   “……”   昭棠捂脸:“就很巧,刚好被我这个冤大头听到了。”   赵希声:“……”   孙珞宁:“姐妹,你好惨。”   —   当周周末,昭棠约了空气质量检测上门。一个星期后,她收到了检测报告,报告显示甲醛和TVOC果然远远超标。   想到自己曾经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了一个星期,昭棠心有余悸,立刻将报告的每一页都拍了下来,通过微信发给房东。房东一如既往已读不回,昭棠也不着急,直接拍了一条法律条款过去。   “第七百三十一条【租赁物的瑕疵担保】租赁物危害承租人的安全或者健康的,即使承租人订立合同时明知该租赁物质量不合格,承租人仍然可以随时解除合同。”[注1]   房东立刻出现,并回了一个语音通话过来。   这么长时间以来,昭棠每每和房东沟通,都是温和平静的语气,说话不疾不徐,有理有据,从不失态,大概她这个样子,反而让人不好和她耍无赖落了没脸。原本已读不回已经是极限,没想最后昭棠直接搬出了法律条款,这让房东装死也装不下去。   通话里,消失许久的房东嘴上客气地解释了一番自己半个月已读不回的原因,说是去外地出差了,人不在岁宜,岁宜这个手机半个月没用,这不,刚开机才看到了昭棠消息。   昭棠不置可否,言归正传说了下情况。   房东答应退租,按照法律和合同,该怎么办怎么办。不过也相应提出要求,让昭棠当天立刻搬出去。   昭棠早就搬出来了,只是拖延症,一直没去搬行李。此时房东好不容易松口,她一口答应,约定下班就回去搬行李,同时和房东交割。   房东那边说他不在岁宜,会委托当初带她签约的中介过去交接。   提起这个中介,昭棠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也是个收了钱就立刻开启已读不回模式的。   不过此时,她还挺希望中介去交割,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对方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即使已读不回,那也是不愉快里带着点儿安全感。   昭棠一口答应下来。   下班后,昭棠打了个车回家,在车上琢磨了下时间,点开手机约了货拉拉上门,打算先将行李搬到鹿溪,之后找到房子了再从酒店搬去下个房子。   刚下完单,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就收到了系统发来的短信,提示师傅已接单。与此同时,本城的陌生号码来电。   昭棠接起:“是货拉拉搬家师傅吗?”   那头低低应了一声:“嗯。”   昭棠主动和对方再核对了一遍地址和时间,又不放心地问:“七点准时到可以吗?太晚的话,我这边就不太方便了。”   那头又应了一声:“嗯。”   毕竟是女生独自一人晚上搬家,七点已经很勉强了。但也没有办法,她现在打车回去就六点半了,简单收收行李七点。好在这个季节白天越来越长,现在七点的天还只是擦黑,并没有完全黑透。   她甚至都没有留交接的时间,打算中介到了以后她就把钥匙直接交给中介,后面水电燃气物业让他们直接扣好了。她往阴暗的想,就算被坑,这些小钱他们也坑不出花来。   回去以后,昭棠马不停蹄地收拾东西。   虽然说只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从箱子里取出,但必需品都收拾出来了。此时她一件件放回箱子盒子里,一面频频看窗外的天色。   她一面安慰自己不要想太多,不要杞人忧天,一面脑子里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女生晚上独自搬家不幸身亡的新闻。   手忙脚乱扣好行李箱,门铃声响起。   昭棠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刚好七点整。   好准时的货拉拉师傅!   昭棠心里想着,顺手将最后一只行李箱从卧室推出,朝门外应着:“来了。”   昭棠推开防盗门的同时,礼貌地扬起笑容:“师……”   傅。   脸上的笑容在看清门外男人的瞬间凝住,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个字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这两天气温直线上升,一路冲到了二十五度以上。门外的男人上身穿着一件黑色衬衫,下面是同色的休闲裤。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他的身形挺拔,皮肤颜色不深,稍微带一点点蜜色的质感,看起来干净又有力量。   简单的穿着盖不住他优越的外形,他的五官是近乎完美的精致,凑在一起却丝毫不显阴柔。轮廓硬朗清晰,整个人有一种逼人的英气。   ——怎么看,都不像是和她约好的货拉拉师傅。   “怎么是你?”   有一个瞬间,昭棠觉得这句话是自己问的,她甚至为此反思了两秒,又回忆了一遍那低沉的音质。最后才确定,确实不是她问的,而是眼前的男人问的。   路景越站在门口,微微低着头,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像是也很惊讶,但是适应能力够强,在看到她脚上踩着的拖鞋时,就坦然接受了一切。   “是你约的货拉拉吧?”他问话的同时,已经毫不客气地迈开长腿,进了昭棠的临时小家。   男人身上的气息清冷强势,昭棠下意识就侧过身,往旁边让。   身体还保持着仰头呆呆望着他的姿势,因为过于惊讶,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仿佛她这份震惊干扰到了他的正常工作,男人停在玄关处,转头看向她。   一室一厅的房子,玄关本就不算宽敞,此时忽然挤了两个人,空间立刻显得逼仄。   昭棠背贴着墙,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巴,喉咙无比干涩,最后只鬼使神差地将刚刚卡在喉咙里的那个字吐了出来。   “……傅?”   她这隔着万水千山的一声“师傅”,难为路景越竟然还能接起来。   他面不改色地点了下头:“嗯。”   昭棠:“……”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第6章   路景越面不改色点头应她一声“师傅”的画面过于梦幻,昭棠十分恍惚,有那么几秒的时间,她不知道到底该问他经历了什么,还是该问她经历了什么。   路景越却十分淡定,他的目光扫过客厅里整齐摆放的四个行李箱、三个纸箱和一个行李袋,问昭棠:“就这些?”   他问这话的神态和语气十分专业,真的像极了昭棠以前遇见的那些搬家师傅。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又立刻摇了下头:“先等下。”   说着,她侧着身子从他旁边走过,小心的没让自己的身体碰触到他,然后飞快跑回了卧室。   手机放在梳妆台上,她拿起点开货拉拉APP。   虽然路景越自己承认了,但她还是无法接受自己约的货拉拉师傅是路景越。   不管是路景越做了货拉拉师傅这件事,还是路景越做了货拉拉师傅并且还刚好接到了她这件事,都让她非常没有真实感。   她点开进行中的订单,接单师傅那里没有显示姓名,只有三个字:骆师傅。   果然。   路景越站在客厅正中,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套房子。   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全明格局,客厅和卧室都朝南,装修不算精致,但很干净,吊灯一尘不染,家具家电也都是全新的。   她稍微有点洁癖,这种是她会租的房子。   只是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味道,很浅淡,有点像经久不住人的房子里那种没有人气的味道,但太微薄了,只有仔细闻才能闻出不同。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视线回到她的身上。   昭棠手里拿着手机,走到他面前,将点开的屏幕递给他看,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的委婉:“你看,你是不是弄错了?我这边显示接单的是骆师傅。”   路景越扫了眼,没说话,又撩起眼皮看向她。   昭棠抿了抿唇,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慢吞吞补了一句:“不是路师傅。”   路师傅。   路景越唇角轻勾,泰然自若地点了下头:“没弄错,骆师傅是我的合伙人。”   昭棠觉得自己对“合伙人”这三个字可能存在什么误解。   现在,连货拉拉师傅们都有合伙人了吗?   “合伙人?”   “嗯。”路景越轻点了下头,“他负责抢单,我负责搬家。”   昭棠:“……”   男人脸上的神情十分认真,简直不像是在开玩笑:“毕竟我搬家的时候没空看手机,他抱着手机没办法搬家,这事儿得两个人共同完成。”   昭棠:“……”   这逻辑,她竟无法反驳!   路景越走向那一堆行李,大概为了方便,将袖口更往上挽了些,想了想,又抬手开始解衬衫扣子。   昭棠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目光发直。   路景越的手指真的很长,而且骨节利落,又不是那种过于突出的,就是刚刚好很分明很好看的弧度。昭棠看着他微微抬起下巴,脖子线条随之拉紧,凸起的喉结更加明显。食指和拇指活动,慢腾腾地解着上衣的扣子。   不知道是不是扣子有点紧,他的动作十分缓慢。   第一颗扣子本就是开的,过了大概三四秒,他才将第二颗扣子解开。   男人锁骨和斜方肌连接的地方随之露出来,紧绷而流畅,充满了力量感。   昭棠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昭棠立刻摇了下头。   不行,她不能接受这样的货拉拉师傅!   “要不,”她将视线下挪,安全地放到他没解开的扣子上,语气斟酌地说,“我还是取消订单吧?”   路景越停下动作,转头,一脸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取消?”   昭棠:“……”   你自己说呢……你觉得咱俩关系,你来帮我搬家,合适么?   你特么还解衣扣,男孩子在外面就不用好好保护自己了么!   路景越思索了一下:“你不想让我帮你搬家?”   昭棠垂着眼,没否认。   路景越点点头:“所以你这是,歧视我?”   昭棠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怎么还上纲上线扯上歧视了?   路景越:“你知道歧视的话我可以去工会投诉你吧?”   “投诉?”昭棠愣住,“我只听说过客户投诉师傅,师傅也可以投诉客户的吗?”   男人语气十分温和,甚至带着点儿商量:“要不你试试?”   昭棠:“……”   行吧,既然他都不介意了,她也没什么好介意的。   她抿了抿唇,轻声嘀咕:“那你别再解衣扣了。”   路景越不知是不是没听清她前面的话,单单就听见了“解衣扣”三个字,闻言惊讶地打量着她。   几秒后,摇摇头,轻哂一声:“想得还挺美?”   昭棠:“……”   算了,她不跟师傅计较!   好在路师傅意识到保护自己,没再继续往下解扣子了。他看了眼面前这堆行李,两个30寸以上的行李箱,剩下两个约莫26寸的样子,旁边的三个纸箱都用胶带封好了,一个一个堆在一起。   他拿起两个30寸的行李箱。   昭棠见他一下拿了两个最重的箱子,下意识地跟上前去,想帮他搭把手。   刚刚碰到行李箱,路景越就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她,目光充满了戒备。   昭棠愣了一下,就听他好整以暇地开口:“我呢,是来搬家的,又不是来卖身的。”   昭棠:“……”   这句话配合着他刚才那句“想得美”来听,真的是醉了。   她深吸一口气,没跟他计较,解释:“这两个箱子太沉了,你一个一个拿吧,要是你嫌来回跑麻烦,我就帮你搭把手。”   男人轻嗤一声:“所以我在你眼里,连个箱子都搬不动?”   “……不,不是。”   行吧。   昭棠松开手,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路景越一手一个拎出门去。   这个小区有些老了,没有电梯,楼道很窄楼梯也陡。他下楼却很稳,昭棠完全没有听到行李箱磕碰的声音。   她记得搬回岁宜那次,也是这种老小区,没有电梯,她将行李一一打包好,让物流公司来取。那个师傅一次只拿了一个行李箱,还是把箱子一路给拖下楼去的,拖得整个楼道震天响。   她提醒师傅:要不拎起来?   师傅说:你这箱子太沉了,拎不动啊!易碎不?易碎你就过来搭把手,不碎你就体谅下。   昭棠没有去搭把手,就让师傅那么一个个拖了下去。   心里一面对邻居们感觉抱歉,一面想着:就这样吧,要碎了也是它们的造化。   此时有了衬托,路师傅的形象瞬间高大伟岸起来。   昭棠看了眼房间里的东西,走过去抱起一个最轻的纸箱,又用右手中间三根手指勾起地上的行李袋,跟着下楼去。   小区没有地下停车场,车子都停在地面。出了单元门,视线扫过,就看到右前方几十米处停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正好停在路灯下,冷白的光将车身上那三个大字照得格外明晃晃。   货拉拉。   橘色,斜体加粗。   昭棠:“……”   路景越将两个行李箱重叠放好,一回身,就见昭棠站在单元门口。手里抱着一个大大的纸箱,右手三根手指还勾着一个鼓鼓的袋子。   英挺的眉毛顿时皱了皱,他大步走回她身边:“给我。”   昭棠将手里的纸箱交给他,路景越站着没动,抬了抬下巴:“袋子。”   昭棠举了举手里的行李袋:“这个里面是纸巾什么的,很轻的。”   路景越这才没说什么,抱着纸箱,转身走向面包车。   昭棠跟在他身后,帮着将行李袋也一起放到车里。   这个季节的岁宜雨水多,总是说下雨就下雨。明明刚回来那会儿还有些热,此刻就觉得有凉意落在头顶。   昭棠抬眼看向灯下,果然有点点雨滴落下,不大,像月光下的尘埃,细碎,轻飘飘的。   “怎么下来了?”路景越看向她。   昭棠眨了眨眼:“下来看看你的车。”   路景越:“……”   昭棠评价了一句:“还挺新。“   路景越“啊”了一声,过了两秒,意味不明地说:“刚换的,车太旧容易被客户取消订单。”   昭棠:“……”   两人沉默着回到五楼,昭棠又去抱起一个纸箱,一抬头却见路景越站在原地没动,神情莫测地看着他。   昭棠面不改色地眨了下眼:“我还要去看看中介来了没有,顺便再帮你带一个下去吧。”   路景越一只手搭在行李箱上,长指轻轻敲了两下:“你这是什么借口?”   昭棠的心倏地突突跳起来。   房子里很安静,但大门开着,远处有听不清的隐隐嘈杂的声音传进。像老人在遛弯儿,又像小孩在玩耍,还有不知道哪家在做饭,炒菜的香味飘进来。   男人眼眸漆黑,静静看着她。   昭棠抱着纸箱,背脊绷直。有一点点重的箱子,此刻她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重量一样。她仿佛刹那间变回了当年那个心里藏着秘密的少女,最害怕的只是秘密被发现。   四目相对。   半晌,路景越忽然开口:“想少给钱是吧?”   昭棠:“?”   咦?   路景越笑了一声:“想什么呢?订单已经下了,就算你帮我干活,我也不会给你打折的。”   昭棠:“……”   “给我。”路景越迈开长腿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   行吧,不识好人心。   昭棠一言不发将纸箱放到他怀里。   路景越单手抱着纸箱,一手又拎起一个行李箱。走出门的时候想起什么,回头看向房间里的昭棠:“对了,哪家中介这么大牌,要你冒雨亲自下去迎接?”   昭棠:“?”   男人神情疏懒:“你介绍给我,我去他们那儿打工,我也想享受这待遇。”   昭棠:“……” 第7章   昭棠和房东约好的7点,她的时间掐得很省,原打算等货拉拉师傅搬东西下去的时候,她这边刚好和中介交接,带中介检查房子,拍水电煤气。   而且这个安排还带着一点保护自己的小心机。   毕竟是晚上了,三方同时在场总好过两方单独见面。   就是没想到,中介不守时。   眼见路景越还有最后一趟就搬完了,中介还没过来,昭棠打电话给房东。   路景越再回来的时候,昭棠正背对着门和房东讲电话。   他停在门边,静静看着她。   这些年她好像都没怎么长身高了,还是一米六出头的样子。虽然不算高,可是很好看。骨骼纤细修长,尤其是腰,他怀疑自己一只手就能捏住。却又不是只剩一把骨头那种瘦,而是骨肉匀亭,看起来就很温暖柔软。   她的嗓音清甜,说话一直都是温温柔柔的样子,不疾不徐,有理有据。大概她这个样子,房东都不好意思和她耍无赖。   最后,只听她说:“好,那我再等十分钟。”   能听出压抑,但没有咄咄逼人。   挂了电话,昭棠转身,就见路景越斜倚着门框,姿态闲懒地看着她。   她默了默,歉意地说:“抱歉,可能还要再等十分钟。”   路景越静静看着她的脸,没说话。   昭棠自觉理亏,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可以吗?”   路景越这才淡淡应了一声:“嗯。”   “谢谢。”昭棠抿唇一笑。   还要说什么,路景越又忽然问:“不是说过了七点不方便吗?”   昭棠:“……”   那,她那时候哪儿知道接单的是路师傅呢。   如果是不认识的师傅,那太晚搬家她肯定会害怕啊。不过是路师傅的话,尴尬归尴尬,至少安全是有保障的吧。   就算他还记着当年的事,心里对她有怨,那也不至于报复她吧?   昭棠对路景越的人品还是很有信心的。   又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回过神来,她惊讶地问:“当时给我打电话的人是你吗?”   路景越怔了下,似乎没想到话题忽然跳到这里。过了两秒,轻点了下头:“嗯。”   昭棠更惊讶了:“那你都没听出我的声音吗?”   路景越反问:“听出了怎样?没听出又怎样?”   “听出了你就……”   昭棠脱口而出,对上路景越深沉的目光,心口又莫名突突了两下,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慢慢袭上心头。   有点像心虚,又带着点尴尬。   她几不可闻地哼哼完:“可以取消订单啊。”   那就不会有现在这种尴尬的场面了。   路景越直勾勾看着她,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半晌后,漫不经心说了一句:“有点耳熟,没印象。”   昭棠:“……”   他这么说,就显得她刚才那么问很自作多情啊!   他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留给她啊!   昭棠抿了抿唇,看了眼剩下的一个行李箱和一个纸箱,说:“那你一会儿就直接在楼下等我吧,等中介到了我把钥匙交给她就下来。”   路景越不置可否,走过来抱起纸箱拎起行李箱就下去了。   中介可以说是踩着十分钟的点到的。   只是出乎昭棠意料,来的并不是当初带她看房签约的那名女中介,而是两个男人。差不多一米七的个头,一个胖一些,一个瘦一些,瘦的那个声音很尖很细,说话的时候刺得人耳朵不舒服。   昭棠没有多问,直接将钥匙给了两人:“水电煤我也不会算,你们算好后直接发给房东吧。”   说完她拿起包就准备离开。   瘦中介上前两步拦在门口,昭棠抬眼,淡淡看着他。   虽然这里是老小区,楼道没有监控,但两人都穿着工作服,应该也是真的中介,而且门还大开着,昭棠倒是不担心他们怎么样,只是预感,怕是得扯皮。   果然,胖中介拿着合同过来,看似客气地翻了翻:“房东委托我们过来,除了交接房子,也和您谈一下这个退租的事。”   昭棠不解:“他已经答应退租了。”   “对,他是答应退租了,但是退回金额还没谈。”   “退回金额不就是我付的房租和押金减去我这几天用掉的水电煤气吗?”   “但是合同上你们签的一年,你这是提前退租,按照合同你要付给房东一个月租金的违约金,并且你这个月的租金已经生效,所以这个月的房租也不能退给你,那按照合同,房东收你一个月租金、扣你一个月押金,最后退你的钱应该是两个月租金减去你这段时间用的水电煤和三个月物业费。”   这个算法过于荒唐,昭棠忍不住笑了:“你看下免责条款。”   胖中介没翻合同:“我们家的合同,我知道免责条款,免责条款说的是‘因自然不可抗力或因政府施工导致房屋无法正常使用,合同自动解除,甲乙双方互不承担违约责任。’”   他抠着字眼儿说:“现在有自然的不可抗力吗?没有吧。有政府来施工吗?也没有吧。所以就是你违约,房东收你两个月租金,合情合理。”   昭棠耐心听着,也没打断他,只是听完后低低笑了一声:“你再翻到备注看看。”   胖中介狐疑地看着昭棠。   昭棠抬了抬眼皮:“我当初签约之前仔细看过你们的合同模板,免责条款那里看得略咯噔,不可抗力就是不可抗力,什么叫自然不可抗力?我怕被抠字眼,所以我早就要求在备注里面加了一条:合约存续期间,若乙方发现房屋有威胁乙方生命安全或健康的潜在隐患,乙方可随时提出解约,而不必承担违约责任。”   胖中介听到昭棠的话,脸色变了变,拿起合同飞快往后翻。   昭棠语气温和,不紧不慢,一条一条往下说:“而我现在退租,是因为这个房子刚装修好,有机污染物超标,它就是存在了威胁我生命健康的隐患,并且我也出具了空气质量检测报告对此进行佐证。所以不管是按照法律条款还是按照这本合同条款,我都可以无责解约。”   “至于房租,我使用了这套房子半个月,我也可以退一步,付这半个月的房租……”   昭棠还没说完,就被瘦中介打断。   瘦中介凑到胖中介旁边,看到合同上竟然真的有这么一条备注,暴躁地骂了一声:“我艹!这是哪个欠艹玩意儿加的!”   昭棠皱了皱眉,这个瘦中介,不管是他那太监一样的声音还是他粗鲁的用词都让她心生厌烦。她淡淡反问:“合同是三方共同签的,你不会看上面的中介签名吗?”   昭棠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温柔,可是她的眼神,那种淡淡的目光,就是让瘦中介觉得很不舒服。   仿佛在看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瘦中介暗自骂了一声,从昭棠身边走过,径直走进客厅。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用打火机点燃。他抽着烟,在几个房间里乱转着,目光四处打量。   房子里忽然烟雾缭绕,沉闷的烟味让昭棠皱了皱眉,不过她忍耐着,没说什么。   胖中介终于找到了合同上的中介签名,抬头对昭棠说:“这是我同事签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她现在下班也联系不上,明天上班我再问问她吧,再问问我们公司领导。”   昭棠笑着摇摇头,仍旧是平和浅淡的语调,不轻不重反问:“什么时候已签字的合同生效与否,还要先问过你们公司了?你们答应才算数,不答应就作废?”   胖中介被噎住。   “就按合同办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昭棠侧身从他身旁走过。   “我说你他妈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房东有权一分钱不退你!”瘦中介尖声喊住她。   昭棠心里立刻生起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她已经走到门边,忍了忍,没忍住,还是回了头。   她觉得十分荒唐,反问:“有权?谁给了他违约的权利?”   瘦中介将手里的烟头重重扔在地上,抬起沾着灰的皮鞋,用力踩上去,同时大步往昭棠走来:“那你告他啊!他就违约了,他就不退你钱,你去,你现在就去法院告他!”   昭棠不怕讲道理,最怕的就是道理讲得好好的,结果对方忽然开始耍横耍无赖了。   她脸上的平静有点撑不住,毕竟她一个女孩子,对方是两个大男人,别说是天擦黑这会儿了,就是白天她也会害怕。   胖中介拉瘦中介,瘦中介一面被扯着,一面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昭棠的脸直接开骂:“你他妈在这儿装高贵呢?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一个刚毕业的女人就出手阔绰,整租房子、住五星酒店,你被多少男人睡过了啊你!”   昭棠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明目张胆不要脸的人,她气得脸都红了,不过更多的是害怕,她不敢留在这里,转身往外跑。   结果忘记了这房子有一道不矮的门槛,她一着急,一脚绊上去。   完了!   她闭上眼,已经做好当着这两个不要脸中介狼狈摔倒的打算。   预期的疼痛却没有来,鼻间干净好闻的气息骤然窜入,她重重撞进了一具结实有力的胸膛。   与此同时,一条手臂环过她的腰,另一条手臂像是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温热而沉稳,像是透过皮肤,直达她的心脏。   心跳来得比理智更快,快得多。是下意识的一刹那,她就知道是谁了。   她抬起头,正对上路景越深邃的凤眸。   他垂眼看着她。   一眼,他又将她拉出了怀抱:“等着。”   昭棠迷迷瞪瞪还陷在刚才那个意外的拥抱里,就已经被他拉到了身后。然后,他见路景越大步跨进门,一把拽住了瘦中介的手腕。   瘦中介吃疼,骂了句粗话。   路景越一言不发,拽着他只管大步往客厅里走。瘦中介用力反抗,但在路景越手下仿佛一只瘦弱公鸡,毫无挣扎之力。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昭棠和胖中介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路景越忽然停下来,一手拽住瘦中介的头发,用力往后一扯,再重重按住他的后脑,狠狠往坚硬的墙上撞去。   “砰——”   头撞上钢筋混凝土的声音,沉闷深重,昭棠感觉房子都仿佛动了动。   瘦中介惨烈地喊了一声疼,反应过来后,捂着头破口大骂:“我艹你妈!”   路景越冷着脸,一个字废话没有,又是一拳重重挥过去。   瘦中介捂着脸,哎哟翻天倒在沙发上。   胖中介终于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你做什么!”   昭棠见胖中介大步往路景越走去,也终于回过神来,连忙跟着跑进去。   结果她到路景越身边比胖中介还快一步,她拉着路景越的手臂往后退两步,又挡在路景越身前,抬手对胖中介说:“冷静点,有话好好说,都别动手!”   路景越一把将她拉回自己身后,淡淡扫了眼胖中介。   胖中介看着路景越,其实不用昭棠说,他也不敢动手。路景越看起来瘦,可是刚才揍人那两下,又狠又硬,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路景越看向倒在沙发上的瘦中介,仿佛在看一团垃圾。他轻嗤一声,将瘦中介挑衅昭棠的话原样还给他:“我动手了,你告我吧。你去,你现在就去法院告我。”   瘦中介捂着脸没吭声。   路景越回头看向昭棠。   昭棠对上他的目光,心跳得飞快。   路景越柔声问:“名片呢?”   昭棠愣住:“……哈?”   路景越:“我给你的名片,拿给他,让他去告我。”   昭棠:“……”   一,一定要这样吗?   路景越见她没动,轻笑一声:“别舍不得,让给他,我再给你。”   昭棠:“……”   她是舍不得吗! 第8章   昭棠的手指无意识地压着自己的包:“名片在那几个行李箱里,都搬下去了。”   男人没说什么,只是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她的手。   昭棠飞快将手拿开,拽起他的手往外走:“我们走。”   路景越没说什么,任由她牵着手,经过胖中介身边时却冷不丁地停下来。抬手轻而易举就抽走了胖中介手里的合同。   胖中介反应过来正要说话,男人的手递到他面前:“笔。”   大概有的人天生自带上位者的气场,让人不自觉地就听其号令,胖中介对上路景越那双沉黑淡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就从口袋里掏出了笔,乖乖递到他的手上。   路景越接过,翻开合同看了看,找到处空白的地方,刷刷写下“路景越”三个字,并在后面留了一串电话号码。   昭棠:“……”   她撒谎是撒了个寂寞么?   路景越将笔连带合同一起还给胖中介,目光淡淡扫过沙发上的瘦中介,语气不屑:“我等着你来告我。”   路景越转头看向昭棠:“走吧。”   昭棠没说什么,垂着眼往外走,路景越走在她身后。   不知是不是出于女孩子天生的直觉,昭棠走到门边,又忽然回头看去。   这一眼,正好看见瘦中介红着眼,抄起电视柜上的花瓶往路景越脑袋砸去。   “小心!”   她下意识去拉路景越,路景越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岿然不动,反手就拽住了瘦中介的手腕。   “啪——”   花瓶掉到地上。   路景越拽着瘦中介的手往后背一别,瘦中介整个人毫无招架之力,脸就被狠狠按到了墙上,发出一声惨叫。   路景越一手制着瘦中介,转头看向昭棠:“报警。”   昭棠还没反应过来,瘦中介就先破口大骂:“你他妈动手你还有脸报警!”   路景越扫了他一眼,笑得十分欠揍:“我这是正当防卫。”   他说着,长腿将脚下的花瓶碎片一踢,正好踢到瘦中介脚上。   胖中介和瘦中介这俩人也就是平常欺负欺负小姑娘,仗着女生在体力上处于弱势不敢跟男人动手,也不会有人真的费工夫去法院告他们,嘴贱地欺负人,逞口舌之快,万万没料到今天遇见硬茬,不仅先动手打人还比他们更不要脸,抓了把柄就号称正当防卫要报警。   胖中介连忙跑过来打圆场:“哥,你看,报警就不用了吧。这可是你先动手,这要报警也该是我们报警啊。”   “那你来报。”路景越抬了抬眼皮。   胖中介讪讪笑了笑。   打架没什么,但在客户家里打人,还闹到派出所,即使最后和解,也轻则扣工资,重则丢工作,说不定还会被整个中介行业拉黑。   胖中介想,他又没有动手,他凭什么被连累?   两个中介原本是一边的,但利益关头,分分钟起了内讧。   他走到瘦中介身边,推了推他:“喂,你赶紧道歉啊。”   瘦中介嘴里含着血唾沫,“呸”了一声:“我道个屁的欠!他把老子打了,老子还要道歉?哪儿来这么不要脸的人!”   昭棠听到“不要脸”三个字,没忍住,笑了一声,难得这种人还知道要脸。   路景越看向她,昭棠立刻敛笑,将视线无辜地挪向别处。   胖中介一着急,在瘦中介耳边狠狠警告:“你还想不想要工作了?你要不想要你就跟他去派出所,老子还要工作,老子可不想跟着你陪葬!”   胖中介说着作势要走,瘦中介咬了一口牙,恨恨道:“对不起!”   路景越手上一用力,将人扯过翻了一个面,让他面对着昭棠:“对她说。”   瘦中介额头上肿了个紫色的大包,一只眼睛也黑了,一张脸简直没法儿看。他又挣扎了两下,奈何路景越一只手把他制得死死的。   瘦中介不得不屈服于路景越的武力,看了眼昭棠,咬牙说了句:“对不起。”   昭棠转开脸挥了挥手:“让他走吧。”   路景越本来还打算说什么,但见昭棠多看一眼这人都不愿意,他也就没说什么,松了手。   瘦中介得到自由,和胖中介两人飞快地跑了。   昭棠看了眼地上的花瓶碎片,去阳台上取了笤帚过来,简单收拾了一下。这过程里,路景越就靠着门打电话,昭棠心里装着事,也没注意听他说了什么。   等她收拾好了,走到他身边,他已经打完电话,正垂眼看着她。   昭棠轻声说:“我们走吧。”   路景越站着没动。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空气有些沉静。   过了片刻,路景越低声问:“吓到了?”   昭棠顿了顿,轻轻摇了下头:“没有。”   路景越注视着她,没说什么。   昭棠往外走,他也没动,在她身后慢腾腾开口:“等等,先等个人。”   昭棠停下脚步:“等谁?”   路景越:“律师。”   昭棠:“……”   你还真要告啊?   她忍不住提醒他:“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啊。”   路景越掀了掀眼皮,反问:“我不要面子的吗?”   昭棠:“?”   路景越神情十分傲慢:“都被人挑衅到跟前了,我要是不做点什么,这还是我吗?”   “……”昭棠默了默,直白地陈述事实,“他们挑衅的不是你,是我。”   路景越提醒她:“但留姓名电话的人是我。”   昭棠:“……”   行吧,你赢了。   —   不到半个小时,人就到了,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   女孩先进来的,跨过门槛,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路景越,喊了一声:“越哥。”   昭棠循声看去。   女孩穿了一条白色的裙子,长及脚踝,外面套了件莫兰迪色的针织衫。长发披散,发尾用心地卷过,发丝很有层次感,清晰分明,卷曲成不大不小的波浪弧度。   她快步走到路景越面前,昭棠看清了她的五官。鹅蛋脸,皮肤白皙,大桃花眼,上下眼睑弧度明显,眼尾微微下垂,给人一种柔美朦胧感。她画着很精致的淡妆,嘴唇上涂了眼下流行的斩男色口红。   昭棠也是女孩子,心里也有喜欢的人,所以她一眼就看出,这个女孩浑身上下都透着只有见喜欢的人时才会用到的小心机。   昭棠轻轻垂下眼。   路景越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转头问女孩:“你怎么来了?”   女孩看了看路景越身边的昭棠,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大声说:“骆珩正在跑货拉拉,没空过来,就让我和周淮琛过来了。”   昭棠也不知道是因为听到了货拉拉还是听到了第三人的名字,抬头看向女孩。   “介绍下,”路景越开口,“孟逐溪,我表妹。”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三代以内。”   昭棠:“?”   这时,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留着寸头,身上的夹克敞开,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身高腿长,姿态挺拔,五官比不得路景越精致,但也是轮廓清晰,身上冷漠硬朗的感觉倒是更重了几分。   男人走到孟逐溪身边,看向路景越,开口,声线清冷:“你没受伤吧?”   “怎么可能?”路景越转头向昭棠介绍,“周淮琛,警察。”   路景越又看向孟周两人:“昭棠,我今晚的客户。”   昭棠听到“我今晚的客户”六个字,莫名觉得有些不对,但转念一想,好像又没什么不对。   她现在对他而言,可不就是这个身份吗?   只是她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路景越说等律师,结果律师没到,警察和他的女朋友到了。   是的,也就是在孟逐溪和周淮琛对视的一个眼神里,昭棠就看懂了一切。这两人,即使现在还不是男女朋友,但也差不多了。   孟逐溪看了路景越一眼,忽然皱着鼻子用力嗅起来:“咦,这什么味道?”   “有机污染物的味道。”路景越拖着嗓音应了孟逐溪一声,对昭棠说,“你先带她出去,我给警察同志介绍介绍情况。”   昭棠完全没明白过来现在什么情况,就被孟逐溪拉了出去。   老小区的楼道有些简陋,没有封窗,昭棠和孟逐溪站在楼梯上,看着外面暗沉沉的天色。   雨像是没下起来,但空气却湿润不少,凉凉的晚风夹杂着春天的气息,万物复苏势不可挡,旺盛的生命力里带着侵略。   孟逐溪长相甜美,性格开朗,她应该已经事先知道了中介的行径,十分自然地站在昭棠这边,皱眉低低骂着两人,不过来来回回都是“不要脸”“祝他出门掉沟里”这种匮乏的骂人词汇。   忽然,孟逐溪想到什么,低叫一声:“糟了!”   昭棠:“什么?”   孟逐溪紧张地看着她:“你现在还没租到房子,后面就是还要找中介看房。那你们现在把那两个中介得罪了,后面租房怕是会很难啊。”   “我会找其他中介。”   孟逐溪跺了下脚:“你不要以为你只得罪了他们两个没关系,中介是有群的!那两个人肯定会在群里大肆造谣你是一个很恶劣的客户,让后面的中介不敢接你的单,或者就算接了也故意给你推荐有问题的房子,给你挖坑,让你避无可避。”   昭棠被孟逐溪的话点醒,思索着怎么办,孟逐溪又说:“不过没关系,有周淮琛在,让他替你找房子。”   昭棠:这合适?   孟逐溪一脸天经地义:“他是警察啊,为人民服务是他的天职……不过你不能加他微信。”   孟逐溪眨了眨眼:“他是我的,我给你加我微信,他要是找到房子,我发给你。”   孟逐溪说着,掏出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递到昭棠面前。   昭棠若有所思地瞧着孟逐溪,只见孟逐溪脸红红的,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长长卷卷的睫毛忽闪忽闪。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令她怀念又舒服。   她忍不住抿着唇笑起来:“好,我加你。”   刚加好微信,两个男人就出来了,周淮琛走在后面,顺手把门带上。   路景越走到昭棠身边:“走吧。”   不过下个楼的时间,孟逐溪和周淮琛就落在了后面,昭棠停下来想等两人,路景越从她身边走过,轻飘飘留下一句:“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就不解风情呢?”   昭棠:“?”   路景越停在面包车前,回头看着昭棠:“上车,别妨碍他们谈恋爱。”   昭棠:“……”   行吧,是她草率了。   从后面出来的孟逐溪,远远瞧着远去的货拉拉面包车,心疼地感慨:“我越哥不容易啊,追个女朋友又是开货拉拉又是打架的。”   周淮琛看了她一眼,径直走开:“被他追的更不容易。”   “咦?”孟逐溪傻眼,追上他,心虚地问,“你什么意思啊?”   男人停下来,侧头瞧着她:“微信加到了吧?下一步是不是就打算把房子推给她了?”   孟逐溪:“……”   做警察的观察能力和推理能力都这么强的吗?   周淮琛又问:“骆珩现在没在开货拉拉吧?”   “没……”已经被看穿了,孟逐溪只好坦白交代,“他们为了抢到这一单,真的一不小心抢到了好多单,但除了这单越哥亲自过来,其他的都花钱找别人做了……好吧我承认,越哥根本没让骆珩过来,一开始就是让我带你过来的。”   周淮琛点点头:“让你过来是为了派你打入敌人内部,带我过来,是因为我的身份能帮助你取得昭棠的信任。”   “那警察叔叔就是很伟大啊。”孟逐溪硬着头皮吹彩虹屁。   “这走一步看三步的布局本领,他从商真是屈才了他。”周淮琛看了孟逐溪一眼,又轻声说了句,“还好你不像他。”   —   回去的路上,一路沉默。   昭棠坐在副驾驶座上,不安地抠着安全带,终于,她没忍住,侧头去看身旁的男人。   很难想象,她第一次看他开车,他开的竟然是货拉拉。   面包车的座椅有些窄,不过很新。路景越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前方,像是很专注。   昭棠想了想,轻声开口:“你现在在做什么?”   路景越:“开货拉拉啊。”   昭棠:“……”   “那你……”她不想让空气就这么突兀的安静下去,又没话找话地问,“和你的合伙人一直都是他抢单你搬家吗?”   路景越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昭棠觉得这个分工有点奇怪,那明显是搬家的人比较累,抢单的人比较轻松啊,如果是轮换还好,如果一直这样,他不就很累很吃亏吗?   昭棠又忍不住问:“那你们收入怎么分配?”   路景越随口答:“五五分。”   昭棠:“!”   这,这么公平的吗!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路景越。   十字路口,绿灯转红,路景越将车停在斑马线以后,转头,对上昭棠的视线。   昏暗的车厢里,男人的眼睛暗沉沉的,声线低沉:“你在看什么?”   昭棠咽了咽口水,终究没控制住心中大胆的想法,厚着脸皮问:“你看,你还需要合伙人吗?”   路景越:“?”   “我工作不算忙,我也可以帮你抢单。”   “……”   昭棠着重强调:“我不用五五分,我可以三七分,不,二八分也可以!”   路景越: “……” 第9章   男人看着她,安静而专注。他眼眸漆黑,车厢内本就昏暗的光线仿佛完全照不进他的眼睛里。   车外,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一秒秒跳动着,显示倒计时。   随着那数字一点点往下,昭棠的心跳也渐渐开始不听话起来。她飞快地收敛住自己的心猿意马,强迫自己回到正事上来。   对,在商言商。   昭棠想了想,又斟酌着后退一步,小声说:“其实,一九……也行。”   路景越听到这里,终于笑了,意兴阑珊开口:“那要不……”   昭棠听他语气似有松动的征兆,立刻睁大眼睛看着他,满是期待。   路景越停了三秒,慢腾腾说完:“也别分了,我的钱都给你,怎么样?”   昭棠:“?”   昭棠:“!”   昭棠连连摆手:“不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的是我一你九,不是你一我九!”   路景越意味不明轻哂一声,没再说什么。   此时刚好红灯转绿,他发动车子,汇入车流。   昭棠看着他线条利落的侧脸,心里生起一丢丢被拒绝的挫败感,又再次想起了他刚刚那一句——也别分了,我的钱都给你。   刚才一着急,下意识就以为是他理解错了,忙着解释。此刻看他沉默不语的样子,昭棠又怀疑理解错的人是自己。   难道,他说的是反话?   不是他的钱都给她,而是她的钱都给他?   这个念头刚一冒起,昭棠立刻就觉得逻辑通了。   三七不行,二八不行,一九也不行,他想让她直接别分钱。   他就是说的反话!   昭棠顿时觉得,这个人可太不会做生意了,得寸进尺也不知道把握个度,还好当初他学的不是商,否则现在肯定连饭都吃不起,众叛亲离没有朋友。   当然了,也有可能,他就是不想和她做朋友了,才故意表现得这么过分。   想到这里,昭棠轻轻吐出一口气,没再自讨没趣。   车子沉默着开到鹿溪饭店,停在13栋楼下。   昭棠从车上下来,正打算帮着路景越将东西搬上去。好巧不巧,几名服务员刚好经过这边,见这情形,立刻殷勤地涌过来帮忙。   路景越手刚碰到行李箱,就被服务生一把抢了先:“您歇着,我们来,我们来就好。”   昭棠看着忙忙碌碌的几人,深深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   行李眨眼就搬完了,服务员过来打了声招呼,很快就走远。四周再度安静下来,只有偶尔几声蝉鸣。   酒店为了避免光污染影响客人休息,只有隔很远的距离才有一盏微弱的灯。两个人这样站在外面,即使面对着面,也无法将对方的样子看得十分清晰。   只是昭棠觉得,这样影影绰绰就很好,像是多了一层天然的保护色。   她仰头,轻声开口:“今晚,谢谢你。”   路景越低头看着她,没说话。   昭棠忽然有种诡异的直觉,觉得路景越很可能会回她一句:不用谢,给个五分好评就行。   她并没有猜对,下一秒,路景越开口:“下次租房找信得过的人带你,别再被坑了。”   低沉的声线,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出几分冷漠的柔软。   昭棠抿唇笑了,忽然觉得,这样就已经可以了。   她原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即使哪天在浩瀚人海里视线交错,也会擦身而过,假装谁也认不出谁。没想到短短的日子,他们见了这么多次,现在还能像朋友一样说几句客套的关心。   这样就可以了。   她的语气不觉轻松下来:“那人生几十年,总会遇见各种烦恼啊,谁还不是一次次被坑,又一点点积累经验过来的呢?”   路景越不置可否,过了两秒,似漫不经心说了一句:“不用你积累经验。”   昭棠背脊倏地绷紧,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他却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或是早已忘记了,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出于礼貌似的说了一句:“回去吧,洗个澡,早点睡。”   昭棠垂下眼,轻轻应道:“好,你也早点休息。”   她从他身前走过,没有说“再见”。见了这么多次,应该是真的已经将缘分耗尽,也不必再见了。   昭棠走在月光里,抬头看着天上残缺的月亮。   身后传来车子引擎发动的声音,又渐渐远去,很快就再也听不见。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眨了眨眼。   她不后悔,她只是,有一些遗憾。   —   很奇怪,今晚明明搬东西的人不是她,打架的人也不是她,她却觉得好累。回到房间,行李都没有碰,直接去浴室洗了头洗了澡,头发吹得半干的时候,听见有人摁门铃,她朝外面问了一声谁。   是酒店服务员,给她送晚餐:“看您这边这么晚了还在搬行李,一定还没有吃东西吧?”   昭棠觉得自己这几年遇见的温暖都快被这家酒店承包了,可惜她也没什么钱,如果她有很多钱,她肯定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谁不想一直这么被关怀、被照顾呢?   昭棠没去开门,隔着门扯了个谎:“不用,我吃过了,谢谢你们。”   服务员沉默片刻,温柔地说:“好的,那您早点休息。”   服务员离开后,昭棠也没继续吹头发了,她将电吹风一放,也不管头发湿着对身体不好,直接躺到床上。   她睁着眼睛,怔怔看了会儿天花板,抬手碰了下床头的感应开关。   灯光骤灭,房间里暗下去,昭棠闭上眼睛。   这一晚,毫不意外地,她又一次梦见了路景越。   只是和以前那些光怪陆离毫无逻辑的梦不同,这一次,她梦见了以前的一件事。   高二那年,学校要开春季运动会。   本来运动这种事,是怎么都和昭棠挨不着边的,她体育考试能勉强挣扎个及格已经是拼了老命。可惜当年他们的班主任是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女老师,朝气蓬勃,十分理想主义。运动会报名的时候,重点交代体育委员,要让班里去年没有参加过运动会的同学都报上名。   班主任:“项目不限,但人人都要参与。”   不少女生抗拒地抱怨起来,但还是在下课后找体育委员报了名。   昭棠有时候真的有点要不得的侥幸主义,她坐着没动。同桌催她赶紧去选轻松点的项目,她眨了眨眼:“这不还有高三吗?我明年再参加。”   同桌:“还能等到明年?”   昭棠理直气壮地点了下头:“那我难得在运动场上发光发热一次,肯定要留在压轴的一年啊。”   才怪。   她早就知道,高三就没有运动会了。   因为路景越就不用参加运动会,这让她十分羡慕,羡慕到恨不得跳级去和他同班。   晚上放学,路景越在校门口等她,听说她这点小九九,笑了一声,忍不住提醒她:“你还是赶紧去报名吧,就你这点心性儿,还能算得过你们班主任?别到时候不仅逃不掉运动会,还得去最苦最累的项目。”   昭棠闻言睁大眼睛,不开心地瞪着他:“路景越你盼我点儿好啊!”   “行,我盼你好。”   少年将嗓音拖得老长,求饶里带着点儿好笑。   十八岁的少年,身高已经冲到了一米八,修长挺拔,逆光站着,阳光自他身后打来,将她完全笼在清凉的阴影里。   他垂眼看着她,又不怎么正经地加了一句:“你是我未来老婆,我还能不盼你好吗?”   虽然知道他这人就这样,不苟言笑的时候冷得不行,没正经起来又十分没下限。可到底还是高中生,学校明令禁止早恋,昭棠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红了脸,跺了下脚,闷闷地转身走开:“你别胡说啊!”   少年跟上她,他步子大,看起来慢悠悠的,却紧紧跟在她身边,任她走多快都甩不掉。他在她耳边吊儿郎当地提醒她:“你可别想始乱终弃,你认出了我这张脸,你就得对我负责。”   昭棠:“……”   够了!   自从她认出他以后,这个人就一口咬定他的脸开过光,所有人都认不出来,只有他老婆能认出来。赖上她了,要她对他负责。   太不要脸了!   怎么有人可以这么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她怎么会暗恋上这种人!   结果还真的被路景越这乌鸦嘴说中了,报名结束以后,班主任看了眼报名表,说了句:“女生八百米还少了一人,谁还没报名?……昭棠吗?那行,昭棠,你来跑八百米。”   昭棠:“………………”   她可太讨厌路景越了!   回家的路上,路景越笑得双肩轻颤,昭棠真再不想看到他了!背着书包一个劲儿走在前面,脖子挺得直直的,不管他在旁边怎么逗她,她都不为所动。   路景越无奈,只好说:“你要实在不想跑,那就别跑了。”   昭棠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他:“你有办法?”   少年眼里笑意夺目:“我帮你想办法。”   昭棠听他这么说,迟疑了片刻,反而摇了下头:“算了,我还是跑吧。”   “怎么又想跑了?”   昭棠噘了噘嘴:“不跑还得找理由,费力。”   路景越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不用你找理由,我很会找理由。”   昭棠的心突突跳起来,脸也渐渐热了。   他总是这样说,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就仿佛成了他们之间的特有句式——   不用你,我会。   最开始的时候,是他耍无赖,说他的脸开过光,一般人记不住,只有她老婆能记住。   她不甘示弱地说:“那我下次说不定就认不出你了啊,你老婆是一会儿能认出你一会儿认不出你的吗?”   他笑着说:“不用你认出我,我会认出你。”   昭棠抬杠:“那万一你也认不出我呢?”   少年嗤笑了一声:“不用你操心,我不脸盲,我很会认人。”   他着重加强了那个“很”字。   从那以后,他好像就常常说这种句子,像是为了不让她反驳,每次还都会加一个表示程度的副词——   不用你想办法,我很会想办法。   不用你帮,我力气很大。   不用你记,我记性很好。   ……   他仿佛说过好多这样的话,而且每一次都真的不只是说说。   昭棠低下头往前走,他走在她的身后。   初夏的热风迎面吹来,滚烫的热意拂在她的脸上。身后的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昭棠盯着地上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唇角悄悄地翘起。   运动会那天,昭棠穿着贴了号码牌的运动服,和同组的队员一走到起跑线后。她下意识看了眼看台,没看到路景越,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对跑八百米这件事上她没什么胜负欲,但让路景越看到她最后一名就是不行。   还好他高三,要上课。   昭棠开心起来,陡然的枪响声吓了她一跳,回过神来,已经比别人慢了一拍。   虽然她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跑完就行,但真的到了跑道上,听着周遭此起彼伏的加油声,她心里还是多多少少被激起了胜负欲。   最后也没有慢腾腾落在最后了,她控制着呼吸,尽力往前跑。   到终点以前,竟还让她超过了一名女生,不是最后一名。   她也万万没想到,这场运动会不是神仙打架,而是菜鸟互啄。这惊喜来得突然,让她又累又开心,猛地发了下力,冲过终点。   结果大概透支过度,她腿一软,当场跪倒在粗粝的跑道上。   双膝传来火辣辣的刺疼,手心也疼,她怀疑皮磕破了,重重吸了口气。   不远处,有同学跑过来。   一道身影却比他们更快,快步赶到昭棠身边,一手揽过她的肩,一手托起她的双膝,就将她抱了起来。   昭棠抬眼,正对上路景越微微拧起的眉峰。   昭棠震惊了:“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刚刚明明还确认过一遍啊!   少年抱着她大步往前走,手上却很稳,他微微低了低头,在她耳边说:“我送你去校医院。”   热意拂过耳根,昭棠的心飞快地跳起来,脸颊渐渐滚烫。   余光瞥见满操场的人,她又立刻不安起来,轻轻挣扎:“你别抱我啊,你让同学来扶我。”   “别动。”他在她耳边低斥。   他走得极快,很快就将所有人甩在了身后,耳边渐渐安静,嘈杂声仿佛从身后遥远的地方传来。   昭棠没动了,垂着眼,平复自己的心跳。   “疼吗?”他在她耳边问。   昭棠摇头:“不疼。”   “那怎么这么安静?”   昭棠:“……”   不然呢?   昭棠抬眸,看着他微微紧绷的下巴,默了两秒:“我在想一会儿怎么解释。”   他眉眼低垂,看了她一眼:“解释什么?”   “解释为什么是你来抱我啊……”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像是想用睫毛的扇动来降低脸上的温度似的。   她停顿下来,过了片刻,想到什么,故意咬着字说:“我在想一会儿怎么说谎。”   路景越果然想都不想,立刻就说了一句:“不用你说谎,我很会说谎。”   昭棠“噗嗤”一声笑了。   路景越低头看向她。   昭棠扬着唇冲他笑,笑得不怀好意,拖着尾音,反问:“路景越,你很会说谎啊?”   路景越:“……” 第10章   这一觉醒来似乎更累了,昭棠躺在床上,睁眼看天花板上繁复精致的纹路,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闭上眼,又过了几分钟,才起床开始洗漱。   上班时间,主任赵希声说起上次她将美国记者怼回去的事,建议她写篇论文:“你见解独到,理论精准,可以考虑以意识形态作为切入点论述中西方不同的历史观,发表在咱们馆的核心期刊上,对你评职称也有帮助。”   昭棠点点头:“其实我也有这个打算,只是最近太奔波了,一直没找到时间。”   赵希声问:“房子还没找到吗?”   昭棠摇头:“中介给我发了几套,我打算周末去看,不过看图片也不是很合适的样子。”   孙珞宁忍不住插话:“这附近的房子是真的难租,要么就是豪宅,要么就是老破小一进去仿佛穿越回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老破小就算了,还贼贵,一居室一个月都五千了。”   赵希声:“这没办法,这附近的老破小都是学区房,又紧邻岁宜大学,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孙珞宁问昭棠:“那要不住远一点呢?”   昭棠抬了抬眼,心累地说:“我现在这套房就离得远,也不便宜,一个月三千七百五,而且还没有地铁,打车一小时,一天光花在路上就两小时。”   孙珞宁听得直戳心窝:“可不是,咱们这代人可太不容易了!买房买不起就算了,连租房都租不起!”   孙珞宁说着直摇头:“还好我家就在岁宜,住家里爸妈不收我房租……对了棠棠,你不也是岁宜本地人吗,你怎么不住家里?”   昭棠垂下眼,轻轻说了一句:“我住家里也不方便。”   孙珞宁没想太多,自动理解了一下:“对,家离得太远了是还不如在这附近租房。”   赵希声看了孙珞宁一眼,扯开话题:“对了,小棠,你这套房子的钱退你了吗?”   经赵希声这么一提,昭棠才想起来这套房子的事儿……还不知道中介怎么跟房东说的。   她昨晚应该及时联系房东的,昭棠懊恼地想,怎么后来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呢?   全想些有的没的去了。   昭棠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中午打电话问问房东吧。”   孙珞宁震惊:“你都出空气报告了还不给你退租呢?这房东怎么这么不要脸啊?他这明显就是仗着你不会真为了这么点儿钱去告他,在给你耍无赖呢!”   可不是?昨晚那俩中介那么嚣张,不就是断定她不会为了万把块钱又是请律师又是打官司的,费钱费力。   “我好气!”孙珞宁捏了捏拳头,气愤地说,“那就微博升堂吧,省钱省力,用舆论淹死他!”   昭棠听这话忍不住笑出来,赵希声皱眉轻斥了一声:“说什么呢?”   赵希声又看向昭棠:“好好协商,别动不动闹到网上,平白让人看了笑话,影响不好。”   昭棠点点头。   她也想协商解决。   只是中午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给房东打电话,微信就先弹出条银行卡收款提醒。   昭棠怔了下,点开一看——   交易金额:15000.00元。   是她当初押一付三转给房东的金额。   这房东和当初带她签约的中介油得如出一辙,都是没收到钱以前各种殷勤,钱一到账,立刻已读不回。   当初因为房子住着不舒服又不能确定装修时间的事儿,昭棠是联系房东房东不回,联系中介中介不回,现在退个钱却能这么积极?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昭棠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手机屏幕弹出条语音通话邀请。   昭棠点下接通,房东客气得诡异的声音立刻传出:“小昭啊,能听见吗?”   昭棠看了眼屏幕上的“房东”两字,怀疑这人被盗号了,她轻轻“嗯”了一声。   房东态度好得宛若被魂穿,一开口就是向她道歉,表示中介昨晚对她无礼的事完全与他无关,并对中介的无耻行径进行了猛烈的谴责:“他这明显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两头拱火,挑拨咱俩之间的关系!小昭你放心,我刚才已经打电话过去投诉了这两人,这种恶劣行径,绝对不能容忍!他们领导也给我准话了,轻则扣工资,重则开除。”   昭棠安静听着,没吭声。   中介话锋一转:“那你看,我钱也退你了,中介也投诉了,你要不跟骆律师说一声,这诉咱就撤了呗?”   “骆律师?撤诉?”昭棠愣住。   “不是你请的骆律师吗?我说小昭,你们年轻人可太不会过日子了,就为了这点儿钱,你就请这么有名的大律师来告我啊?我这退你的钱还不够你付律师费的呢。”   昭棠满腹疑云,完全搞不清楚这个“骆律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不过见房东现在这谄媚劲儿,想起以前他那些讨厌的已读不回,想起他们仗着她懒得去告故意挑衅……   她笑了笑,语气十分温和有礼:“没事儿,上法院的话您还得倒赔我一笔钱呢,我再贴补贴补,也够付律师费了。”   房东:“……”   话虽然这么说,但昭棠挂了电话,还是认真琢磨起这个骆律师来。她忽然想起昨晚货拉拉订单界面显示的骆师傅,也是姓骆。   帮路景越抢单的骆师傅,强势逼房东退钱的骆律师……   该不会真是路景越吧?   昭棠想到这里,心口立刻怦怦跳起来,不自觉地轻咬了下唇。   她迟疑了几分钟,轻轻点开手机通讯录,找到昨晚倒数第二条通话记录,一串陌生的数字。   指尖点上去,一触即离,屏幕跳转,立刻显示:“正在呼叫……”   昭棠盯着这四个字,只觉自己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睫毛颤巍巍的。她无意识地抠着手机,光滑的金属外壳,滑的。   她又用力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颤着手将耳机贴到耳边。   周遭短暂的寂静,一秒还是两秒,空旷旷的,世界都仿佛静止了,只有她一个跋山涉水的旅人,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耳边只剩呼呼的风声和自己的心跳。   然而下一秒,冰冷的女声顷刻间将她拉回现实——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为虚拟号码,您的订单目前已结束,不能再通过此号码联系师傅,祝您生活愉快,再见!”   昭棠:“………………”   她是跋山涉水了个寂寞么?   —   骆珩发现路景越这两天格外爱玩手机,几个人正说着话呢,他忽然看手机都算了。有时候一帮人一起喝酒,酒杯碰撞,气氛正正鼎沸,他忽然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起了手机。   骆珩困惑了两天,猛然意识到——   他越哥应该是换新手机了!   想到自己竟然让越哥一个人锦衣夜行了这么久,骆珩十分惭愧,立马热情地捧场吹彩虹屁:“越哥,换新手机了啊?还挺好看!”   路景越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皮,仿佛看智障一样看向他:“你审美体育老师教的?”   骆珩:“……”   得,算他多事!   路景越长指把玩了一会儿手机,又看向他:“我让你告房东,你告了吗?”   “告什么告啊!”骆珩摆手,“这种民事纠纷,只有当事人自己主张意愿,我才能提交诉讼状。现在么,我也只能发个律师函过去吓吓他。”   “那你吓了吗?”   “吓了啊,前两天就吓了。”骆珩说起房东,不屑地笑了笑,“这种人我见多了,小市民心态,法律意识又薄弱,打量着租客耗不起那个时间金钱真找他打官司,就耍无赖,等真碰见硬茬了,他们怂得比谁都快……以我多年打官司的经验,我估计我这边刚给他发完律师函,他那边转头就向昭棠滑跪求饶了。”   “按理说他那边一找昭棠,昭小棠就该来问你情况了啊。”骆珩说到这里停了下,“怎么,她没联系你吗?我可还特意叮嘱了一遍我骆师傅的大名。”   路景越:“……”   骆师傅虽然有时候神经粗,但律师该有的观察能力还是有的。他看路景越这神情,立刻明白过来——   应该没联系。   那他这两天不停看手机……原来不是换了新手机,是在等妹子电话啊!   骆珩恍然大悟,心里立刻爽歪歪——   这狗男人欠揍得很,活该现在有人出来治他!   但骆师傅也怂,面上还是不敢表现得太过分,甚至被压迫出了奴性,还出于本能地帮他想起了招。   忽然,他好像想起什么,猛地一拍大腿。   路景越掀起眼皮看来。   骆珩:“我忘了告诉你,货拉拉联系客户都用的虚拟号码,订单一旦结束,对方就打不回来了!”   路景越:“……” 第11章   昭棠没有再联系路景越。   有时候,勇气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那一分钟过后,即使再想起来他曾给她留过电话,她也没有力气打了。   她从钱包里拿出那张卡片,盯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看了一会儿,又重新塞回去,将它压在了自己的身份证下面。   应该是再也用不到了,她想。   或许很多年后,她能看到这张雪白的纸片染上陈旧的黄。   但其实这张纸片能再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本身已经是老天给她放了水。   之后的两天,房中介又陆续给昭棠发来几套房子,也不知房源是不是真的那么匮乏,图片可见的一套不如一套,甚至几乎每一套都有硬伤。   其实她要求也不高,也不过是:安全、干净、安静。   可是房中介发来的这些房子,要么是卫生间黑色的污垢都快溢出屏幕了,要么就是卧室正对工地,并且还是肉眼可见正在施工那种。   这就难免让她想起孟逐溪的话——房中介内部都是有群的,她和之前那两个中介之间闹成那样,他们必然会在群里大肆泼脏水,让后来的房中介对她产生先入为主的偏见,要么不接她单,要么接了也故意给她推有坑的房子。   但昭棠想,应该没有人会这么蠢吧?   为了两个不太熟悉的同行,而放弃自己实实在在的业绩?   再说,即使只是隔着屏幕聊天,她也不难相处吧?   有礼貌、有同理心、掏钱爽快。   但昭棠无意深究,只是回了中介一句:谢谢,我自己再看看。   之后也没再找别的中介。   就这么,一直到周五晚上,昭棠也没定下周末看哪套房。   虽然她有三个月的鹿溪免单,目前暂时不着急,但难得周末可以看看房子,她实在不想浪费。于是自己下了几个租房app,半靠在美人榻上,刷着房源信息。   果然自己看都比中介靠谱。   她很快就收藏了几套,正打算一套套联系,屏幕上方忽然弹出条微信消息,她抬眼一看,是孟逐溪。   指尖顿了一瞬,她轻点进去。   —   第二天,昭棠从鹿溪饭店走到附近的摩卡小镇,到的时候,比约定时间还早了10分钟。   身后是一片花园洋房,占地极广,外观大致呈现出一种都市田园风。低楼层、绿化高、容积率低,小区门口是一块古朴的石头,带点湖石的感觉,上面刻着拙朴的四字——摩卡小镇。   摩卡小镇正是孙珞宁口中的豪宅,城中心的房价天花板。   她上次租房实在租不到的时候,也曾动过这里的心思,甚至来看过一套,不过这里的房价实在令她高攀不起,她最终还是放弃了。   昨晚孟逐溪给她发来一套两室一厅,就在摩卡小镇,她下意识婉拒,但耐不住孟逐溪一再游说。孟逐溪说,这是周淮琛弟弟的房子,急着出租,价格也可以谈,都快求她来看了。   昭棠忽然想起路景越让她找信得过的人带她……那,周淮琛是警察,还有比警察更信得过的人吗?   昭棠答应了。   她刚在小区门口站了两分钟,一辆红色的越野车就开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下。副驾驶车窗降下,昭棠对上孟逐溪那一双漂亮的大桃花眼。   “你怎么比我还早到啊?”孟逐溪冲她眨了眨眼,解开车锁,“上来,我们去看房!”   房子在小区中庭的位置,楼高统共六层,这套正好在六楼,算是视野最好了。站在阳台上,还能看到隔壁的岁宜大学。   房子内部的装修也十分精致,一看就是花了大功夫,保养也极好,处处整洁干净。   孟逐溪解释:“房主人大学毕业后就没怎么在这里住过,不过定期会有阿姨过来打扫。”   昭棠好奇地碰了碰健身器材,随口问:“那都不住这边了,怎么不把房子卖掉?空着不是挺浪费的吗?”   孟逐溪默了默:“那他大概是想以后生了小孩,等小孩念大学可以继续住这边吧。”   昭棠忍不住笑:“想得还挺远。”   “他这人想得一向远,说不定夜里辗转难眠的时候连宝宝名字都想好了,”孟逐溪眨了眨眼,话锋陡然一转,“虽然他现在还没追到女朋友。”   昭棠:“……”   “对了,说到这里,正好解释一下,这套房子呢价格会比较低,应该就市价的一半左右,再低也可以谈,但还是要先和你说个实话……”孟逐溪顿了顿,神情有些凝重,“这里风水有问题。”   昭棠立刻紧张起来:“凶,凶宅?”   “那倒没有!”孟逐溪连连摆手,“我怎么能给你找凶宅呢?就是,人住在里面桃花会凋零。”   昭棠:“桃花?凋零?”   孟逐溪沉重地点点头:“嗯,房主人自从住进这房子吧,就一直单身到现在。”   昭棠觉得这个理论十分违背唯物主义,忍不住提醒:“单身跟房子没关系吧?”   孟逐溪凑过来,在昭棠耳边轻声说:“他这人迷信。”   “具体你自己问他吧,”孟逐溪低头点开微信,漂亮的指甲在屏幕上飞快晃动两下,“我把他微信推给你。”   昭棠的手机响了一声,她有些迟疑:“会不会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的,又不是说你加了他就一定要租他的房子,问问还不行吗?”   昭棠点点头,却在点开这人的名片时,愣住。   微信名:有房在租。   昭棠:“……”   现在人起名都这么简单粗暴的吗?   难道她一直租不到房子,是因为没有把微信名改成“我想租房”?   她主动加了好友,那边一时没有回复,孟逐溪又带着她再看了看房子。   这套房子,大到格局朝向、装修保养,小到露台上的秋千、窗帘颜色、甚至书桌材质,都全部精准踩在昭棠的点上,巧合得就像是专门为她特意准备的一样。昭棠又忍不住回忆起自己幼时住的房子,觉得也不过如此了。   可惜考虑到这里的房价,还是有些犹豫。   房主人不知道是太忙了还是没看到,一直到晚上才通过昭棠的好友验证,彼时,昭棠正躺在床上,双手捧着手机,纠结地用计算器计算房租。   她点进最上面的消息,主动敲下一行字:【您好,我想问问您家的房子。】   消息发送出去,对话框顶部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很快,空白的屏幕上弹出一条消息。   有房在租:【嗯,风水有问题,你要不介意可以问。】   昭棠觉得这个人从名字到说话都十分的简单粗暴,不过她还挺喜欢这种开门见山的风格。   她打字:【嗯嗯,我不介意。我想问一下,您的房租最低多少?】   有房在租:【五千。】   昭棠迟疑了一下,继续打字:【四千可以吗?我刚算了一下,我只能接受不超过四千的房租,再多的话,过于入不敷出,我会坐吃山空的。】   这次消息发送过去以后,那边久久没有回复。   昭棠捧着手机,又看了看自己刚才发送的消息,感觉,是有一些过分。   本来五千就差不多只到了那边市价的一半,结果她还直接还了个四千。   她忽然有些不安,怀疑自己这么趁火打劫,对方会直接把她拉黑。   当然,她会这么想,是因为她不知道那个人此刻究竟有多忙。   自从路景越提前把微信名改成了“有房在租”,手机消息就没停过,他不胜其扰,要不是孟逐溪打电话过来提醒,他险些错过了昭棠的好友请求。   而就在他和昭棠说话的短短几分钟内,他收到了至少二十条消息。他烦躁地退出,昭棠的消息立刻被压得看不见了。   最上面一条是骆珩发来的:【你有房在租?哪套?别墅还是平层?地址密码给我,我明天过去看。】   路景越捏了捏挺拔的鼻梁,长指点进个人信息界面,直接改名。   昭棠心不在焉地刷了会儿朋友圈,又回到消息界面,却在看到最顶上的微信名时,愣住——   有房已租。   明明两分钟前还是“有房在租”,怎么她就还了个价,就变成“有房已租”了?   现在拒绝人都流行这么简单粗暴的吗?   昭棠有些不甘心地问:【您好,房子是已经租出去了吗?】   聊天界面立刻弹出一条白色气泡。   有房已租:【嗯,租给你了。】   昭棠:“!”   她不是才问了两句吗?怎,怎么就直接成交了?   感觉好像碰瓷……   有房已租:【四千,我答应了。】   昭棠:“……”   这么简单粗暴的吗?   她迟疑了一下,斟酌着问:【能问下,您这房子为什么这么便宜吗?】   有房已租:【孟逐溪没跟你说这房子风水有问题?】   昭棠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该不该劝他信仰唯物主义。   有房已租很快又发来一条消息:【去年冬天,我刚在里面过完了我的七周年单身纪念日。】   昭棠:“……”   他是想让她夸一句“您还挺有仪式感”吗?   她想了想,终究还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慢吞吞打下一行字:【不瞒您说,我也刚过完我的七周年单身纪念日。】   消息出现在聊天界面,路景越眼尾微微上扬。   昭棠很快又发出一条消息:【但我过去七年搬了好几次家……所以我觉得,单身应该不是房子的问题。】   路景越:“……”   过了一会儿。   有房已租:【确实不是房子的问题,人的问题。大师算过了,这房子缺一个木火通明的主人。】   昭棠:【木火通明?】   有房已租:【嗯,名字第一个字带火,第二字带木,木火通明。】   昭棠想了想自己的名字。   昭带火,棠带木。   好巧,还真的是……难怪四千块他都能答应!   有房已租:【你住进来以后,我应该就不用过第八个单身纪念日了。】   昭棠:“……”   很难想象,现在还有这么迷信的人。   她斟酌片刻,委婉打字:【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房已租:【讲。】   昭棠:【我住进来,您确实不能在这里过第八个单身纪念日了,要过您也只能换个地方过。】   路景越:“……” 第12章   那头没再说话。   昭棠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回复,她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她又看了眼自己最后发的那条消息——第八个单身纪念日,要过您也只能换个地方过。   感觉对于陌生人而言,说这样的话是有一点点唐突。   虽然她在说以前还特地问了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那,是他自己让她讲的啊。   昭棠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句什么找补,屏幕上忽然弹出一句——   有房已租:【你要不想租也行,我把名字改了。】   昭棠:?   改什么改?再从“有房已租”改回“有房在租”吗?   怎么还生上气了?   只是这个生气的方式莫名有些可爱……谁生气是用改名字来表达自己的不开心啊?   昭棠心里觉得好笑,想了想,发了一条消息:【先别改吧。】   她故意慢吞吞地打字,一面看他的回复。   这人还挺稳,没理她,她这才将输入框里又一行字发出去。   昭棠:【毕竟像我这么木火通明的名字,真的不多见呢。】   路景越:“……”   过了大约一分钟。   有房已租:【对,所以我去改真名。求人不如求己,我也去给自己改一个前面带火、后面带木的名字。】   昭棠:“……”   行吧。   是她输了。   谁让她真的很喜欢他的房子呢?   而且他人还挺爽快的……最后惹他生气也是她唐突在先。   虽然他这个气生得莫名傲娇。   怎么会有人这么在意明年单身不单身呢?易地而处,假如是他说她明年还单身,她就完全不会生气。   昭棠沉默片刻,自己给自己搭了个台阶:【怎么能说“求”呢?举手之劳而已哈哈……那咱们一年一签?】   昭棠想到什么,又立刻问:【对了,您不会中途卖房子吧?】   有房已租:【不会,你要愿意,十年一签都行。】   真的是很爽快的行事风格了。   昭棠也没什么墨迹的,直接问:【那咱们什么时候签约?您定个时间,我都可以。】   有房已租:【等我回来吧,我现在不在那边。】   昭棠又问:【那您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过了一会儿。   有房已租:【早着呢,至少也得等我过完八周年单身纪念日吧。】   昭棠:“……”   这人真的是……才刚觉得他爽快呢,他就记上仇了。   行吧。   是她不对。   昭棠知错认错:【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有房已租:【哪个意思?】   昭棠咬了咬唇:【……诅咒你明年还单身的意思。】   有房已租:【你在诅咒我明年还单身?】   昭棠连忙解释:【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我那么说主要是想指出你那个大师的逻辑漏洞……好吧,对不起。】   屏幕安静下去。   因为另一个人的不回复,显得有些尴尬。   又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忽然出现一串数字,六位。   昭棠还没领会过来那几个数字是什么意思,有房已租又紧接着发来一条:【房子密码,你先住,签约转账等我回来再办。】   昭棠:“!”   这,这么爽快的吗?!   她连忙打字:【这样不太好……】   她打字一向习惯打几个字先发,打几个字又继续发,常常一句话被她分成好几条消息。她把这几个字发送出去,正要继续打“我还是先等您回来吧”,那头先一步发来消息。   有房已租:【那你就和周淮琛签,钱直接转给他。】   昭棠:?   还能这样?   昭棠试探地问:【这样会不会更不好?】   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不耐烦了,这次,一直过了大约三五分钟,他才发来四个字。   有房已租:【他是警察。】   过于简单的四个字,在这种场景下却能被解读出各种各样的意思。   昭棠甚至能想象到房主人意兴阑珊反问她的样子:“他是警察,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他?”   或者,一脸冷漠:“他是警察,有事不找警察帮忙,你还想我打个飞的回来专程跟你签约吗?”   又或者,一脸无奈:“小姑娘,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总之,昭棠盯着这四个字,脑子里几个画面反复横跳,最后心里实在佩服这人的语言能力。   她一个研究文字的都自愧不如,他可真是将“少即是多”“大道至简”的道理发挥得淋漓尽致。   昭棠心里思索了下,其实代签也行:【好的,那我和他签。不过还是您这边给我个卡号吧,我把钱转给您。】   这次发送出去,昭棠等了大约五分钟,那边都没有回复。   昭棠不信有人收钱还这么不积极,猜测他应该是去找银行卡了,于是退出和他的聊天界面,点进孟逐溪的头像。   她将约定告诉孟逐溪,孟逐溪秒回复:【租啦?太好了!什么时候搬家?我让周淮琛来帮你搬!】   帮忙介绍房子已经够麻烦人家了,昭棠哪儿还好意思得寸进尺让人来帮她搬家?   她婉拒:【不用麻烦,我到时叫个货拉拉就可以了。只是房东说他不在这边,可能得麻烦你们过来代他签下约。】   孟逐溪安静了几秒:【但是周淮琛出差执行任务去了,现在不在岁宜呢。】   昭棠:?   刚不是还说要来搬家吗?   孟逐溪:【哎呀他们一家子爽快人,没那么多讲究,你就先住,后面再慢慢签。】   昭棠确实感觉到了房主人的好说话,她本身性格也十分爽快,从来不让对方吃亏,心中稍微思索了一下,就答应下来:【那行,那我就先把房租转给房东,后面再慢慢签吧。】   孟逐溪:【咦,房租要先给的吗?不是先住后给钱吗?】   她甚至贴心地举了个例子加以论证:【就像你去餐厅吃饭啊,不也是吃完再结账的吗?】   昭棠:“……”   这逻辑,她真是无法反驳。   昭棠只好提醒她:【也有一些餐厅是先付钱再吃饭的。】   孟逐溪十分大气,立刻说:【那咱们这边是先住再交房租!】   昭棠捂脸。   她觉得和孟逐溪聊正事儿是聊不下去了。   她退出来,打算去看看房主人找到卡号没有,点进去,对方正好发来一条消息,却不是卡号,而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句。   有房已租:【知道你上一个房东为什么对你已读不回吗?】   昭棠:?   嗯?   虽然如此,她确实还挺想知道原因的,回了一个:【为什么?】   有房已租:【因为你先给钱了。】   有房已租:【给钱的是孙子,欠钱的是大爷,他对你别无所求,自然不理你。】   昭棠:……   给钱的是孙子,欠钱的是大爷——这逻辑竟无懈可击!   有房已租:【你这次可以试试先住后给钱,你看我还敢不敢对你已读不回。】   昭棠:“?”   还,还能这样?   有房已租:【不用谢,一个房东的自我约束罢了。】   昭棠:“……”   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鹿溪饭店的老板。   都是狠人!   —   “他真这么说?!”周一上班,孙珞宁听完昭棠的经历,十分震惊。   昭棠:“就是这么说的,我也很震惊,我甚至都有点怀疑……”   孙珞宁:“怀疑什么?”   昭棠抬眼看过去:“怀疑他这是要带头把整个房屋租赁市场给卷起来。”   孙珞宁:“……”   姐妹,你的重点真的对?   孙珞宁摇头:“不是,你该怀疑的是他不是好人啊!天上不会掉馅儿饼,对这个社会有点戒心啊姐妹!”   “对,天上不会掉馅儿饼,”昭棠点点头,“所以我先把房租转给第三方了。”   “第三方是谁?”   “给我介绍这房子的特警。”   “特警啊……”孙珞宁沉吟起来,“那好像就没什么问题了。”   “不对,好像还是有点问题,哪个房东那么好,愿意让你先住后给钱啊?说什么一个房东的自我约束,以防自己对你已读不回,就离谱……”   孙珞宁说到这里又忽然笑了笑,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害,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社会毒打多了,我现在一遇见好人,都会下意识怀疑对方是要害我。”   “但是吧,你这有警察叔叔在,又满满的安全感……”孙珞宁纠结一番,最后得出个谨慎的结论,“那你就先付一个月房租,先住一个月,试试?”   昭棠说:“我直接按押一付三转的,我相信周淮琛。”   孙珞宁虽然觉得昭棠有些过于爽快了,但还是点点头:“对,公职人员有党纪,他们不敢做坏事。”   “也不全因为他是警察。”昭棠垂了垂眼。   “那是因为什么?”   昭棠安静了几秒,轻声说:“因为他是一个我非常非常信任的人介绍给我的。”   他是路景越介绍给她的。   不仅仅因为周淮琛是特警,更因为周淮琛是路景越介绍给她认识的人。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等她发现的时候,她对路景越的喜欢和信任已经深深刻进了骨子里。   除非她失忆,否则她怎么都相信,路景越会介绍给她认识的人,一定不会害她。   昭棠打开手机,点进房主人的头像,正想给他发条消息,一抬眼,看到顶上的“有房已租”四个字,又顿觉一言难尽。   想了想,她点进他的备注栏。   为了自己的眼睛着想,还是换一个顺眼点的备注吧。   她想换成“房东”,又想起通讯录里已经有一个房东了。想了想,她直接将之前那个房东删了。   改好备注后,她给她的新房东发了条消息过去,告诉他,自己准备这周末搬进去。   可能真的是因为钱还没到手,格外殷勤,那边秒回复。   房东:【好。】   过了会儿,又发来一条:【房子有什么问题跟我说,什么东西坏了也跟我说,我让人来换。】   昭棠盯着这句话,只觉:不愧是誓要带领整个租赁行业卷起来的男人!   想她以前遇见的那些房东,都恨不得她除了打款永远别去麻烦他们,当然了,这位这么说说不定也只是象征性地客套客套。   昭棠没放在心上,这些事情她一直都是自己处理,只是出于礼貌回了一句:【好。】   昭棠提前约阿姨去打扫了房子,周六的时候就搬了过去。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搬家还是鹿溪赠送的。   大约是因为她有天下班回去,经过主楼时,提前和他们说了自己这周末会退房,并感谢他们赠送的免单,当天晚上,她在房间里就接到了前台电话,和她确认搬家时间,并说:“您是我们的老客户,如果是五公里距离以内的话,我们这边可以免费为您提供搬家服务。”   昭棠握着座机听筒,有一个刹那,她真的觉得有些恍惚。   就像孙珞宁说的那一句,不知道是不是被社会毒打太多了,现在遇见个好人,都会警惕对方是不是要害自己。   前前后后算起来,她已经在这里白吃白住一个多月了,最后走了还要人帮她免费搬家?   昭棠自己想想都有点过分。   昭棠正想婉拒,前台又干巴巴地笑了笑,说:“您看,您要是觉得咱们这儿服务还行,能支持下我们的工作,办张卡吗?”   昭棠:“……”   果然!她就知道——   宇宙的尽头是编制,消费的尽头是——办!卡!   前台继续游说:“您充个卡,也不一定就要来这边住宿,平常过来吃个饭什么的也行啊,而且我们的会员不用预约,您随时都可以过来的。”   昭棠:“……”   果然世上么得白吃的午餐,和晚餐,和早餐。   不过鹿溪饭店确实是在她困难的时候帮助了她,即使他们不提供搬家服务,昭棠也不会拒绝。   离开前,她特地去前台办了张卡,考虑到自己免单免了不少钱,她也不是小气的人,直接在里面充了一万块钱。   两名前台就如这世上所有办卡成功的营业员一般,笑靥如花,一边一个扶着她出门,又站在台阶上冲她挥手:“您以后一定要常来啊!”   昭棠觉得这画面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但她还是点了下头。   毕竟她可充了一万块钱呢,不来她还对得起自己吗?   酒店搬家的效率很高,两名工作人员一起搬,很快就搬完了。送走了人,昭棠自己将打包好的东西收拾出来,一一整理放好,又将没洗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   洗衣机也是新换的,她看着崭新的高档洗衣机,回想起房东当时主动发过来的那一句话,仍旧觉得有一丢丢感动。   房东:【男人用过的洗衣机,你要是用不惯,就换一个。】   当然,也只是有一丢丢感动而已。   因为这个房东下一句就是:【钱一人一半,算在账上,等我回来给我。】   昭棠:“……”   虽然如此,但换洗衣机这个提议还真是踩在了她的点上,让她无法拒绝。   毕竟男人用过的洗衣机,谁知道他有没有洗过内裤啊……   她答应了,第二天家电旗舰店的工作人员就送来了一台全新的洗衣机。   只是此时,她把衣服放进去,才发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她没有洗衣液。   之前买的洗衣液嫌重懒得打包搬来搬去,直接留在了那个甲醛超标的房子里。后来在酒店,贴身衣服她一直都是用内衣皂手洗。   洗衣机又不能用内衣皂。   她又一一清点了别的东西,将需要添置的日常用品记在心里。   就这么,一天过去了。她看了看外面黑尽的天色,决定出去吃个晚饭,吃完饭顺便去超市逛一圈。   拿手机出门,碰到屏幕自动点亮,才看到锁屏上一条消息,是房东发来的,时间是两个小时以前。   房东:【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昭棠脚下换鞋,手上顺手回:【好了,谢谢。】   消息发送出去,鞋也换好了,她出去反手将房门拉上。等电梯的时候,手机响了一声,她拿起来一看。   房东:【你是我第一个客户,我帮你点个外卖表示一下吧,恭贺你乔迁之喜。】   昭棠:?   这个房东这么有仪式感的吗?   不过想想也是,能过七周年单身纪念日的人,仪式感应该是差不到哪儿去。   昭棠礼貌回复:【不用了,我下楼去趟超市,顺便在外面吃。】   收到消息的男人此刻正坐在烧烤摊前。   烧烤摊人不算少,桌子摆到了路边。有些简陋的桌凳,顶棚上搭着一颗简陋的灯泡,白烈的灯光下,偶尔几只小虫子飞过。   骆珩一巴掌又拍死了一只蚊子,抱怨连连:“我说越哥,咱们已经在这里坐两个小时了,你到底吃好了没?”   路景越放下手机,抬眼看向对面两个男人。   骆珩一面挥着手抓蚊子,一面嘀咕:“怎么就非要坐大街上,坐里面蚊子也少些啊!”   反观孟言溪就淡定多了,泰然自若地坐在塑料凳上,一言不发,慢悠悠地摇晃着一只简陋的啤酒杯,长指像抚摸情人一样摩挲着简陋的杯子,恍惚间让人有种他刚刚从鹿溪饭店的宴会穿越过来的错觉。   路景越站起身来:“你们回,我去趟超市。”   骆珩一听这话,如蒙大赦,猛地从塑料凳子上窜起来,甚至条件反射地跳了两下脚,意图赶走那些讨厌的只围着他一个人转的蚊子。   “去吧去吧,不奉陪了!”他敷衍地朝路景越挥了挥手。   孟言溪缓缓站起身来,盯着路景越的脸,问了句:“这附近有三家超市,你去哪家?”   路景越闻言挑了下眉,反问:“我是三岁小孩儿?”   孟言溪:“?”   骆珩:“?”   路景越将手机揣回兜里:“小孩儿才做选择,我就不能三家超市全都去?”   孟言溪:“……”   骆珩:“……” 第13章   路景越说走就离开了烧烤摊, 骆珩一时茫然地望着他英挺的背影,转头问孟言溪:“不是,他到底要干什么?没头没尾请我们大老远来吃烧烤, 味道一般就算了,吃烧烤就吃烧烤吧,还非得坐在路边喂蚊子, 我说他是生怕路边的小姑娘看不到他那张脸是吧?”   “诶,你还真说对了。”孟言溪看了骆珩一眼, 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他就是怕姑娘看不到他。”   骆珩:“什么意思?”   孟言溪抬了抬下巴, 示意骆珩看对面小区:“孟逐溪跟我说,昭棠今天搬家。”   “你妹说的?”骆珩反应过来, 忍不住骂了一句, “卧槽,太狗了!他来堵妹子, 让咱俩陪着喂蚊子?上次他让我注册货拉拉, 结果给我抢了一堆单子回来的事, 我还没找他算账!”   “诶不对啊, ”骆珩说到这里猛的反应过来,“昭棠搬家,那他怎么没去跑货拉拉啊?”   孟言溪笑着摇摇头, 看向他, 神情十分温柔:“你以后还是别追女孩子了,你等着人来追你吧。”   骆珩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孟言溪慢悠悠走在街上,温柔的桃花眼打量着这附近的环境:“意思就是追女孩子得花心思, 你这心思啊, 比起你越哥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骆珩还是不理解:“那他不去搬, 谁去?”   孟言溪看了骆珩一眼:“酒店,五公里以内免费搬。”   “等等,你们开那酒店,五公里以内免费搬家,这么好?”骆律师都心动了。   孟言溪失笑摇头:“亏你还是大律师呢,你觉得那句话的重点是五公里吗?”   骆珩挠了挠头:“不然呢?”   孟言溪:“重点不是五公里,是昭棠。是昭棠,别说五公里,五千公里都免费搬。”   骆珩:“………………”   他一晚上的烧烤吃了个寂寞,最后还没一碗狗粮来得撑!   —   昭棠下楼的时候看了眼地图,南门外的超市最大。从南门出去,一条街的馆子,烟火明亮。有中规中矩的餐厅,也有烧烤小龙虾、还有螺蛳粉、麻辣烫、肯德基麦当劳……各种吃的应有尽有。   昭棠一天没吃东西,原本有些饿,但看了眼时间,还是放弃了去吃那些复杂的东西,她走进一家粥店,要了一份美龄粥。   简单吃完后,她走进超市。   每次搬家需要重新添置的东西都不少,零零碎碎,几乎是把一些日用品重新再买一遍。   脑子里回忆着家里还缺的东西,她推着小推车,一排排货架逛着,将需要的东西一一放进小车里。   纸巾、垃圾桶、垃圾袋、洗衣液、洗手液、内衣盆、漱口杯、纸杯……奶锅也需要一只,平常热一热东西,那这样的话,可以顺便再买包500g的米和面条,懒得出去的时候可以煮。那么碗筷、勺子也是需要的,黑芝麻糊和豆浆粉也各来一袋,保养头发和皮肤。   走到蔬果区,她想起家里还没买水果,又买了点水果。   那买了水果的话,又需要再买两个洗水果的沥水篮和淘米篮,她又重新折回日用品区,结果路过女性用品,想起姨妈巾也差不多用完了,又拿了几包放进去。   就这么随意逛了逛,走到收银台时,面前的小推车已经冒出了个尖尖的头。   晚上这个时间点,逛超市的人很多,收银台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她站在队伍的末端,低头盯着自己的小推车,考虑要不要放一些回去,毕竟东西太多了她拎不太动。可是再跑一趟吧,她又嫌麻烦。   那要不就咬咬牙一鼓作气提回去?   正纠结着,头顶忽然传来一道嗓音:“这队你要排吗?”   低沉的声线,清冽里透几分慵懒,像是能透过耳膜,触碰上她的心尖儿。   昭棠的心立刻猛烈地往胸口撞了一下,耳边仿佛错觉般的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过了不知道多久,或者很长,或者很短,她缓缓抬起头,循声看去。   男人站在她身侧,挺拔的身形挡住了她的视线。他站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下,五官轮廓更加清晰了。漆黑的眼睛,利落的下颌线,黑色衬衫包裹着结实精瘦的身体,最上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线条勾人的锁骨。   昭棠脑子里有些许空白,她不知道为什么还能遇见他,而且还是在超市里。   她怔怔看着他。   路景越漆黑的眸子定在她的脸上,过了几秒,低声又问了一次:“排吗?”   昭棠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了一瓶水,花哨的外包装衬得他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利落。   昭棠反应过来,连忙推着小推车往一旁让了让:“你先。”   路景越却站在原地没动,侧眸看她,似漫不经心问了句:“买什么买了这么多?”   昭棠反应过来,立刻去看小推车,果然见到那几包姨妈巾正好放在上面。   昭棠:“……”   她的脸有些热,装作不经意似的,她伸出手,从底下随便抽出一包什么,装模作样地拿到路景越面前晃了一圈:“就这个。”   然后镇定自若地放回去,正正盖住姨妈巾。   路景越没说话,就似笑非笑看着她。   昭棠硬着头皮,总觉得他这个神情的意思是,他已经将她的小把戏看穿,并且觉得十分好笑,只是为了她的面子着想,不好直接笑出来。   两人就这么尴尬地对视着,直到旁边又推过来一辆小推车,轻轻撞上她的。   “你们俩排不排队?”陌生的大叔问。   昭棠立刻拖着小推车往后退了退:“您先排。”   路景越让大叔的时候,十分自然地走到了她的身边。昭棠还没纠结完呢,他就这么站在她身边,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干巴巴地问:“你怎么不去结账?”   “人太多了。”他看了眼收银台前长长的队伍。   “那怎么办呢?”昭棠茫然,没领会到他的意思。   总不能因为排队的人多就不结账了吧?   男人侧头思索了两秒,看向她:“你能帮我排队吗?”   “……”昭棠觉得有点不敢相信,忍不住问,“我排队,那你呢?”   路景越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收银台对面那一排空着的座椅,英俊的脸上满是认真:“我去那儿坐着等你,你到了喊我。”   昭棠:“………………”   ——你排队,我坐着等你。   她该感动吗?   这真是个大老爷们儿说得出来的话?!   昭棠闭了闭眼,真的很想问这么多年过去,路景越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是为了一瓶水表现出不开心又好像很没有立场,显得她非常小气。   而且也确实是她东西比较多,而他只有一瓶水。   昭棠默默吐出一口气:“好,给我吧。”   昭棠朝他伸出手。   “谢谢。”路景越面无愧色,十分自然地将手里的水放到她的手心。   大概是动作太过随意了,他的食指和中指指腹不经意碰到了她。   干燥温热的触感从她的指尖缓缓滑过,很快分开,却像是被无限延长了的动作。昭棠清晰地感觉到了他微微粗粝的指腹,只觉自己浑身的神经末梢都不由自主地蜷曲了起来。   她的背绷紧,过了两秒,才装作不经意地将水放回小推车里。   她没有抬头看他,就盯着那瓶水,轻声说了一句:“那我去排队了。”   男人不知什么神情,嗓音落在她耳边,格外低沉:“嗯。”   昭棠推着小推车,往他相反的方向,随意排了个最近的队伍。   她排在最后面,没有回头去看他,只觉耳根燥热,心跳很快,脑子里乱糟糟的。   前面的人一个个结完账,她心不在焉地往前走,一直没有抬眼去看对面那排椅子。到她了,她低着头将小推车里的东西一件件捡出来,放到收银台上。   收银员一面扫码,一面问她:“要袋子吗?”   昭棠垂着眼,轻声说:“要。”   收银员:“要几个?”   昭棠心不在焉地回答:“能装几个要几个。”   收银员于是从柜台底下直接扯了两个最大的口袋出来,放在一边,昭棠还在往外拿东西,旁边忽然出现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扯开一只口袋,将扫完码的商品一件件装进去。   昭棠动作一顿,转头看去。   路景越身高腿长,站在她身边装东西,垂着眼皮,神情有些疏懒。   收银员的动作很麻利,一件一件地往他那边递,路景越看似毫不思索一件一件往袋子里塞,东西的装放却十分有条理,很快,一个口袋就规规整整地装满了。   他放到一边,又扯过另一个口袋。   昭棠回过神来,连忙继续将小推车里的东西往外堆。   一包蓝色两包粉色的东西从她手指划过,她过于心不在焉,竟慢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下意识吸了一口气,抬手就想去拿回来,收银员却已经扫完码,随手放到了路景越面前。   然后,昭棠就眼睁睁看着路景越好看的手捡起她的姨妈巾,神色自若地装进了袋子里。   整个过程他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动作行云流水,仿佛理所应当。   昭棠:“……”   扫码付款后,昭棠准备去拎袋子,却见路景越已经先一步提了过去。他一只手提着两个沉沉的口袋,漆黑的眸子静静看着她。   昭棠觉得不好意思,走上前去,想接一个过来:“我来拿一个吧。”   “不用。”男人的嗓音落在她的耳边,很轻很低。   昭棠的心跳立刻又快了起来。   两人沉默着走出超市,到了地面,昭棠再次去接路景越手里的口袋。路景越仍旧没给她,只是问了一句:“你住哪儿?”   昭棠下意识指了指对面的小区:“摩卡小镇。”   路景越迈开长腿,径直往前走:“走吧,我去你小区门口的菜鸟驿站拿快递,顺路。”   昭棠完全摸不着头脑,在原地愣了两秒,才想起来追上他。   她走在他身边,忍不住仰头问他:“你住哪里?为什么要去那里拿快递?”   路景越神色自若地跳过她第一个问题,只说:“快递员送错了。”   昭棠点头,因为太有代入感,还忍不住轻声附和了一句:“就是,他们就是很容易送错。”   说着还真诚地给出了一个建议:“你其实不用自己过来拿的,你可以打电话让他们帮你送过去。”   路景越听到这话,脚步停下,转头看她。   路灯昏沉,男人的脸不甚清晰,却有种格外勾人的感觉,昭棠直直看着他。   路景越就这么看了她两三秒,忽然笑了一声,意味不明,也没说话,又回过头继续往前走了。   昭棠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是在谴责她不体谅快递小哥吗?   到了小区门口,看到菜鸟驿站的牌子,昭棠忽然想起自己也有个快递。她快走了两步,走到路景越前面,回头问他:“你的取件码多少?我也要去取快递,我帮你一起拿。”   路景越:“……”   沉默了三秒,路景越反问:“你刚住进来哪儿那么多快递?”   昭棠眨了眨眼:“不多啊,就一个。我提前买的,留的这边地址。”   “咦,不对,”昭棠反应过来,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刚住进来?”   路景越撩起眼皮:“你上次搬家还是我帮你搬的,就算你第二天立刻就从酒店搬到这里,也不过十天吧。”   昭棠想想有道理。   到底是路景越,逻辑就是厉害。   “走吧,一起去拿。”路景越拎着两个大口袋从她身旁走过。   这里的菜鸟驿站在小区外面,一个小小的门面房。入口窄窄的,纵深很深,走进去,两边是长长的货架,地上堆着几个废弃的纸盒,空气里弥漫着包裹特有的尘土气。   这会儿前面还排了一个女孩,女孩一次取了好几个快递,用口袋装好一并拿走。一回头,看到昭棠身后的路景越,眼睛刹那间就亮了起来,定在原地,盯着路景越直直看了两三秒。   反应过来,又立刻去看昭棠。她显然是误会了什么,自觉唐突,低着头飞快地从两人身边跑了。   昭棠懂她,想她年少时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可不就是这样么?   心里闷闷的。   他这张脸,时时刻刻都在招女孩子喜欢。   她没有不开心,她只是,有些无力。   “取件码。”菜鸟驿站的阿姨上前问。   昭棠回过神来,连忙掏出手机,报了取件码。   阿姨很快就找到了包裹,看了眼包裹外面的姓名,和昭棠核对:“昭棠?”   昭棠点头,上前拿了包裹。   阿姨又看向路景越:“帅哥,你的取件码呢?”   路景越一手拎着两只口袋,一手插在口袋里,站在灯下,显得身姿笔挺,气质卓然,和这逼仄杂乱的门面房格格不入。   他看了眼昭棠,神情自若地说:“手机没电了,下次再拿。”   “没电了?”   昭棠在取快递这件事上经验可是相当丰富,她稍一思索,立刻就提出解决办法:“没事,你可以报手机号后四位。”   路景越:“……”   见路景越不吱声,菜鸟驿站的阿姨也跟着说了一句:“对,你把你手机号后四位报给我,我帮你查。”   路景越看向昭棠,神情复杂。   昭棠睁着一双无辜的鹿眼,用力向他点头保证:“嗯嗯!这样你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路景越:“……”   他要谢谢她这么体贴吗?   _   路景越一时没说话,就看着昭棠。   大概是为了搬家方便,她的头发全部拢了起来,在头顶扎成了个松松的丸子头,完全露出一张白皙细腻的脸蛋,小小的,软软的。眼睛黑白分明,水汪汪的,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像星星一样发着光。   她仰着脸看他,模样又无辜、又贴心。   路景越看了她片刻,挪开视线,转头泰然自若地反问菜鸟驿站阿姨:“你们这儿都有哪些快递?”   阿姨手里拿着扫码机,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说:“中通、申通、圆通、韵达、还有百世。”   路景越点了下头,面不改色看向昭棠:“那我走错了,我EMS。”   昭棠在拿快递这件事上从不马虎,闻言,她立刻主动帮他问:“阿姨,EMS要在哪里拿?”   阿姨“哎哟”叹了一声,对路景越说:“那你可走错得远呢,EMS的代收点在北门,这里是南门。”   取快递最怕什么?   一怕快递员送错,二就是怕走错菜鸟驿站,并且两个驿站还隔了老远。   昭棠觉得,路景越好惨,短短一天之内同时经历了两样。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网购女孩,她对于路景越的遭遇可以说十分有同理心了。   她看着他,继续贴心地帮他想办法:“那确实有点远,要不你别去拿了,回去给快递员打个电话,让他帮你送到你那边的菜鸟驿站……不对!”   她在取快递这方面经验真的相当丰富,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EMS和顺丰一样,他们是可以送到家门口的啊!”   她说着就笑了起来,满脸惊喜。那神情真像极了有一天忽然在某件衣兜里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二百块钱。   路景越:“……”   他现在不想和她说话。   他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开了。   昭棠愣住。   他怎么没什么表情?   快递要送上家门呢,他都不开心的吗?   路景越走了两步,发现她没跟上来,又回过头:“走吧,去北门。”   昭棠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什么,沉默着抱着她刚取来的快递跟上去。   从南门到北门,穿过小区走直线,大约也要走十分钟。   站在路景越的角度想,有点远了。但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想,他去北门会经过她家楼下,又可以帮她多拿一段路的东西了。   感觉怎么都是自己占了便宜。   除了路上气氛有点尴尬。   这会儿过九点半了,小区里遛弯儿的老人小孩都已经回家,四下不见人影。光线昏暗,只有路旁的草坪里亮着小小的灯,将一条条曲径通幽的小路照亮。   这个季节,栀子花开得正好。她和路景越走在一起,一路的栀子花香萦绕在两人身边,或浅或重,十分舒服。   实在是太好闻了,昭棠忍不住闭上眼,深深嗅了嗅。   结果忘了自己手上的包裹太长,她这么一闭眼,一不小心踢到包裹,绊了一脚。   她头皮一紧,然而,脑子里丢脸的念头还没闪完,走在她前面一点的路景越像是身上装了雷达似的,条件反射回过身来。   他手里两个重重的塑料袋落地,几乎是与此同时,昭棠的身子被他稳稳接住。   他一条手臂扶过她的腰,另一条手臂穿过她的腋下,绕到她的后背。昭棠身子前倾,脸正正扑在他的怀里。   栀子花的味道没有了,鼻间全是男人身上的气息,昭棠脑子里一片空白。   时间像是停止了,她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伏在他怀里的姿势,两只手无意识地拽紧他的衬衫衣角。   呼吸也屏住了。   男人似乎也怔在这猝不及防的变故里,长臂抱着她的身子,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远处,加班回来的单身女孩刚走出小区大堂。正迷迷糊糊打着瞌睡,一抬眼看到两人,以为是一对情侣正趁着夜黑风高四下无人抱在一起亲热,脚步一停,出于单身狗最后的一点点骄傲,她默默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最后,是心跳的声音将昭棠惊醒。   一点点往上,直逼喉咙口的心跳让昭棠反应过来,装作若无其事地推开他,往后退了一步。   路景越顺势放开她。   掌心里温暖柔软的触感犹在,他神色自若地收回手。看了眼脚下掉落的两个袋子,里面的东西掉出不少,他弯下身去捡。   昭棠还沉浸在刚才那个拥抱里,回不过神来。   一个多周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其实也这么不小心抱过一次,可是那时和现在完全不一样。那时候他很生气,浑身上下都是戾气。他扶住她,一秒,立刻就放开,然后上去揍中介。   可是刚刚她感觉得到,他很温柔。仿佛在抱住她的一瞬间,就将浑身上下所有的棱角和凌厉全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卸下所有的外壳,整个人只剩下一颗柔软的心脏。   明明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看起来十分冷硬,他的身体紧绷、炙热,可是她却仿佛被一团温暖的棉花牢牢裹住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自我感动。正要蹲下去和他一起捡东西,他已经收拾好站起来。一只手上提着两个口袋,另一只手拿起她的快递。   昭棠连忙上去接快递:“给,给我吧。”   嗓子莫名的干涩,像是在沙漠里跋涉太久的旅人,还带了点喑哑。   她垂着头去拿,路景越却没松手,两人的手就这么同时停在了快递包裹上。   长长的一个纸盒子,里面装的是杆儿一样的东西,宽度很窄。他们的手同时放上去,隔得很近。两只手,一只手又白又软,另一只手手指修长,几乎要碰到一起,中间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在这影影绰绰的光线里,显得无比暧昧。   昭棠心口一跳,就要收手,他却快她一步,先松了手。   快递的重量霎时全部落在她这边,不重,暧昧的气氛顷刻间消散。   路景越垂眼看着她:“什么东西这么长?”   昭棠将快递盒拿起来,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轻声回答:“窗帘。”   路景越惊讶地挑了下眉,抬步走在她身边:“你那房子里没有窗帘?”   昭棠认真看着前面的路:“有,不过不太遮光,所以我自己买了个遮光窗帘。”   路景越沉默片刻,低声问:“睡眠不好?”   昭棠轻轻咬了下唇,过了会儿,云淡风轻说了一句:“嗯,年纪大了,开始畏光了。”   路景越:“……”   几秒后,他似不经意轻嗤一声:“你这什么房东,连窗帘都要你自己买?”   昭棠下意识解释:“没有,房东人挺好的,只是这些小事我可以自己处理,不用麻烦他。”   “你房东……”路景越若有所思看着她,“人挺好的?”   “还行吧,”昭棠想想,“就是有点儿迷信。”   路景越:“……”   昭棠忍不住感慨:“这年头,已经很难遇见这么迷信的人了。”   路景越:“……”   她说完,意识到背后说别人坏话不好,又不情不愿地找补了一句:“所以,我还挺珍惜他的。”   路景越忽然转头看向她:“你,珍惜他?”   昭棠对上他的视线,理所当然地眨了下眼:“对啊,物以稀为贵嘛。”   路景越:“……”   很好,物以稀为贵。   转过一个回廊,就到了楼下。   昭棠停下脚步,看向路景越:“我到了。”   路景越点了下头,又看了眼她手里抱着的窗帘:“能自己拿上去吗?”   不能也得能啊。   这么晚了,她总不能邀请他上去坐坐吧?   就是她不介意,路景越怕是也要担心她意图不轨。说不定还会怀疑她是对他余情未了,故意借口喊他上去送东西,等他进了她的家门,她就将他打晕,借机强行得到他的人,让他真真正正成为她的越妃。   不行。   再想下去就有画面了!   她一手握住窗帘的包裹,伸出另一只手去接他手里的袋子:“给我吧,我能拿上去。”   路景越没动,反而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那窗帘怎么装?”   昭棠愣了下,以为他是也想买一个,立刻积极地解释道:“这个很简单的,它这个窗帘配了个伸缩杆儿,我把窗帘套到杆上,都不用打孔,直接把伸缩杆推上去,用两边墙壁的力量卡住就行了。”   路景越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昭棠不理解他这是什么意思,想了想,试探地问:“你……是想要链接吗?”   路景越:“……”   安静了三秒,路景越又问了一句:“那么高,你怎么推上去?”   他的样子过于认真,以至于昭棠本来计划得好好的,都被他这个问句问得自我怀疑起来。   她不太确定地反问:“用梯子?”   路景越:“……”   聊不下去了,他将东西还给她。   满满的两个塑料袋,交接的时候不可避免的就会碰到彼此的手。可是真的是太沉了,昭棠此刻完全没有了那些脸红心跳的小女生心思,一门心思只顾着咬牙死死拽住两只口袋,不让它们当场掉到地上去。   正好单元楼里有人推门出来,昭棠两只手都拿满了,随口和路景越说了声“再见”,转身就跑进了还未关上的单元门。   进了电梯,将东西一股脑扔到地上。   她看了眼自己的手,都勒红了,完全无法理解路景越到底是怎么面不改色单手提这么远的。   到了楼层,她直接一边一个,一路拖回了家。   洗手的时候,才来得及回想今晚的遇见。   是遇见得有点多,昭棠忍不住想。   这才多久,他们就见了好多次。   不过他在这附近取快递,可见是住在这边,也就能解释了。   他们住在了同一个社区,很难想象,又很惊喜。   昭棠用洗手液洗干净手,抽出一张纸巾随手擦着,一抬眼,看见镜子里的女人。   眉眼晶亮,皮肤白里透红,唇角不可自抑地往上扬起。   隔着镜子,都能感觉到她的开心。   她连忙用力抿了下唇,将唇角的笑容压下去,可是一双眼睛依然亮晶晶的。   他们住在同一个社区。   他们,住在,同一个社区。   她脚步轻快地走出卫生间,蹲在地上,将买的东西一一取出来放好,拿到一半,发现路景越买那瓶水还在里面。   他忘记拿走了。   昭棠想着都住一个社区了,以后肯定还会遇见,那就下次见面再拿给他吧。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会不会太刻意了?   一瓶水不值什么钱,他发现忘了拿,肯定会重新买的啊。   说不准他们什么时候遇见呢,万一在一两个月以后,到时她还刻意提一句“你上次的水还在我这里”,不是显得她很自作多情吗?   就这么想着,她将那瓶水随手放到了一边。   将超市买的东西整理好,昭棠又去拆快递包裹,然后她就,裂开了……   她不理解,明明是一根铁质的伸缩杆,卖家为什么还要在盒子里塞满白色泡沫,他们是怕铁杆在途中被摔碎吗?   好有爱心的卖家呢!   可是他考虑过泡沫的感受吗?   看看看看!   现在是铁杆毫发未损,泡沫都被戳成渣渣了啊!   她更惨,刚将东西取出来,白色的颗粒泡沫跟着撒了一地。   阳台的窗户没关,南北通透的户型,夜风对流。泡沫很轻,立刻随风起舞,眨眼就飘得到处都是。   昭棠:“……”   她好气地跺了下脚,赶紧去拿笤帚,满屋子追着去扫泡沫颗粒。   ……   半小时后,昭棠总算将所有的泡沫都清理干净了,她将泡沫倒进垃圾袋里,用力拉紧垃圾袋的绳子,不让它们再跑出来。又拿起一旁的纸壳,小心翼翼不让里面的泡沫颗粒也跑出来,打开门下楼扔垃圾去了。   推开单元楼的门,抬眼,看见对面的男人,愣住。   路灯的灯光是暖黄色的,为了不影响低楼层的住户,光线很微弱。男人宽肩窄腰,微微斜倚在灯下。半低着头,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长指意兴阑珊地把玩着。   听见声音,他抬眼看来,在看到昭棠的一瞬,收起手里的东西,顺手插进裤兜里。   路景越:“你怎么下来了?”   昭棠:“你怎么还在这里?”   两人同时开口。   又一阵风吹来,眼见纸盒里的泡沫快要裹不住了,昭棠匆匆扔下一句“等下,我先扔个垃圾”,就往垃圾厅跑。   路景越走上前去想帮她拿,昭棠连忙躲了躲:“别动,一动里面的泡沫颗粒就飘出来了。”   路景越收回手,没说话,慢条斯理走在她身边。   转过一个角,垃圾厅就到了。昭棠将塑料和纸盒扔进了可回收垃圾桶里,剩下的垃圾袋,她有点搞不清楚该放哪儿。   按理说泡沫是可回收垃圾,这没什么问题,可是碎掉的泡沫……是其他垃圾还是可回收垃圾呢?   昭棠站在垃圾桶前仔细回忆之前看过的垃圾分类教程,半晌无果,她只好放弃,闭着眼扔进了可回收垃圾里。   就这样吧,她尽力了。   走出垃圾厅,到外面的水龙头前洗手,路景越站在一旁问她:“你买的窗帘还是易碎品?”   昭棠:“……”   说起这个就生气,昭棠忍不住皱眉吐槽了下卖家那个败事有余的泡沫:“给铁杆塞泡沫,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这是看不起铁还是看不起泡沫。”   路景越眼尾微挑:“这不挺有爱心的吗?”   昭棠:“……”   昭棠用洗手液洗干净手,又在清水下仔细淋干净,这才从一旁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将手擦干净。总算想起来问他:“你怎么还在这儿?”   她说着又想起那瓶水,就要开口问他是不是回来拿水的,路景越说:“回去,刚好路过。”   昭棠想到他是要去菜鸟驿站的,出于网购女孩对取快递这件事的虔诚,她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关心地问:“拿到快递了吗?”   她说着扫了眼他浑身上下,奇怪地问:“你的包裹呢?”   路景越:“……”   他不理解她怎么就对那个包裹那么执着。   “菜鸟驿站关门了。”他淡淡应了一句。   昭棠:“……”   好惨。   她刚刚说错了,取快递最怕的不是两件事,而是三件事。   不只是快递员送错了快递,取件人走错了驿站,还有——好不容易走到驿站,结果驿站关门了。   而路景越,在短短一天之内同时经历了个遍。   她满脸同情地看着他,代入感实在太强,一时竟说不出安慰他的话来。   路景越:“…………”   —   到最后还是没想起来还他那瓶水。   昭棠回到家,看到桌子上放着的水,才猛地想起来。   想路景越这一趟跑出来,不仅没取到快递,连水都忘了拿,现在还得再去趟超市。   “……”   路景越真的好惨,她都快看不下去了。   要不是不知道他住哪儿,她都想叫个跑腿,帮他把水送过去了。   昭棠真情实感地同情着路景越,一直到晚上洗完澡洗完头,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要睡着之际,像是灵光乍现一般,她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   路景越,他,他是特意来见她的吗?   这个念头让昭棠瞬间清醒过来,瞌睡去了大半。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第14章   房间里关了灯, 幽暗暗的。   她的遮光窗帘还没来得及挂上去,不太明亮的月光从外面照进来,在窗帘正中印出一片浅淡的窗影。   房间里原本的窗帘很好看, 厚重的材质,质感很好,和乱世佳人同款的绿色, 调色调得分毫不差。她高中看了《乱世佳人》后就一直很喜欢这种颜色,所以看房的时候一走进主卧, 她就觉得房主人和她有缘。   并且比她有用。   毕竟,如果是她自己去买的话, 应该很大概率买不到这么精准的乱世佳人绿。   不过此时并不能看清颜色,房间里的东西都只能看出浅浅的轮廓。   印着月光的窗户、对面墙上挂着的油画、油画下面摆放的书桌。   昭棠曲腿坐在床上, 盯着虚空, 脑子里快速闪过今晚和路景越在一起的一个个画面——超市里的偶遇,菜鸟驿站的快递, 独自倚在灯下的男人……   这些画面来来回回循环, 几乎就要开启无限自证模式, 证明路景越真的是特意为她而来。   这念头一次次闪过, 她的心尖儿发麻。   然而很快,她就又清醒过来——   不可能。   别做梦了。   如果是别的男人,那还有那么几分可能是蓄谋已久, 但是路景越……   真的不可能了。   她抬手捂住眼睛, 过了几秒,慢慢地往上,手指穿过头发。刚刚洗过的发丝蓬松, 随着她的手指穿过, 一点点又散落下来, 带起一阵浅淡的甜香。   她想起了路景越身上的味道。   不甜,也不柔软,冷泠泠的,像山巅的雪松。   真的不可能了。   她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漫天大雪的夜晚。   高考后,她离开岁宜,独自一人去临绛念大学。   路景越是冬天的时候找来的。   那会儿正是圣诞和元旦之间,几乎是一年间最冷的时候,尤其是北方城市。漫天大雪铺天盖地往下落,白日里看雪的热闹兴奋散去,晚上就只剩下了厚厚的积雪和刺骨的寒冷。   凌晨,气温已经到了零下十几度,他还站在宿舍楼下没有走。   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静静照着他清瘦的身影。不远处的长凳上,雪积得太厚,堆不住了,偶尔一捧积雪抖落到雪地里,发出沉闷细微的声响。   大概宿管阿姨也怕出事,所以昭棠下来,阿姨二话不说就给她开了门,在她耳边低低劝说:“赶紧先让他回去吧,有话以后再说。”   昭棠轻点了下头,羽绒服从脖子裹到脚,走到他面前,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气温很低,冷风刮在脸上,刺刺的疼。   他从南方城市匆匆赶来,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服,脸被风刮得没了血色,惨白惨白的,眼眶却通红。   她仰起头,他一动没动,低着头静静看她,轮廓坚毅,眼眸漆黑。   昭棠轻声说:“回去吧,我白天已经说很清楚了。”   他低低笑了:“你那叫很清楚?”   他的嗓子像被砂纸打磨过,喑哑、黯淡。   昭棠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长椅,轻轻说:“路景越,你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路景越直直看着她,漆黑的眼睛像深潭一样,沉沉的、无波无澜、没有活水进来,眼眶却红得充血。   空气沉寂,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冷风吹过长椅,积雪轻轻落到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轻点了下头:“行,那我走了。”   昭棠是希望他赶紧走的,可是真当他如此果断地说出这几个字,她的眼角仍旧不可抑制地热了。   她没有看他,只是盯着那积了雪的长椅。   他的声音落在耳边,恢复了果断后,像积雪一样,往外渗着寒气:“但是昭棠,落子无悔,这一次,我不会再让着你。”   “我这一走,就是彻底放弃,从此……”他停顿下去。   昭棠放在口袋里的手指轻轻蜷缩,眼睛却倔强的没看他。   路景越的目光紧紧攫住她,一字一字说道:“我只爱比你更爱我的人。”   从此,我只爱比你更爱我的人。   昭棠的手放在衣兜里,衣兜里的布料薄薄的、滑滑的,她无声攥紧。   到最后,她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只是在他说完那句话以后,过了大约一分钟,轻轻说了一句:“嗯,那应该很容易。”   耳边的男人笑了一声,不知道在笑谁。   笑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从此七年,她真的再也没有见过他。   七年,她念完了大学,又念完了硕士。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时光,学生时代的尾巴,从青涩到成熟,最可以肆意放纵的年华,他们从彼此的生命里黯然退场。   落子无悔。   他就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言出必行,对自己做的决定从不后悔。   他不会回头了。   又或许,他的生命里已经有了别人。   毕竟他要找爱他的姑娘,真的太容易了。   他真的是一个很值得爱的男人。   如果他的生命里已经有了别人,那么如今他们每一次的偶遇,即使只是她心中偷偷的喜悦,都是不道德的。   不知道是不是思绪里出现了太多的雪,心理暗示过重,昭棠忽然觉得很冷。但是她却并没有躺回床上,而是掀开被子,下床。   她拉开卧室房门,走到客厅,将餐桌上放的那瓶水扔进了垃圾桶。   他很大度,时隔多年,不再和她计较,甚至可以神情自若地和她说话,仿佛还是朋友。   可是于她而言,就像她回来以前设想的那样,人海重逢,擦身而过,假装谁也不认识谁,才是最好的结局。   重新躺回床上,她裹着被子,闭上眼,静静地想:他今天的运气真的是太坏了,跑了三趟没拿到快递。   还让她误会了。   喜欢一个人,是会下意识地将一些微不足道的巧合串联起来,像串珠似的,将它们串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可是当白日梦醒,一切重归清醒,她终将发现,那些真的就只是巧合,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   那样的清醒让人难堪。   —   第二天周日,奔波一个多月塑造出来的生物钟不负所望,让昭棠一大早就醒了。   她睁眼,盯着她的乱世佳人绿窗帘看了一会儿,慢吞吞起床。   把自己收拾好,简单吃了个早饭,她又继续收拾行李,顺便把脏衣服洗了,最后又将昨天新到的遮光窗帘扔进了洗衣机。   然后她才坐下来,打算给物业打个电话,让他们借个梯子过来,一会儿窗帘洗好了她就踩着挂上去。   刚拿起手机,就看到锁屏上两条未读消息,分别来自赵希声和房东。   她点进微信,先点了赵希声的头像。   赵希声:【家搬好了吗?】   昭棠不知道赵希声为什么会在周末突然给她发来一条看似寒暄的消息。   昭棠:【已经搬好了。】   赵希声很快回复:【那你尽快抽个时间把我和你说的那篇论文写出来,下个月望城有个甲骨文国际学术研讨会,你跟我一起去,作个发言。】   昭棠盯着这行字,轻轻眨了下眼。   赵希声这是……发错了吗?   她刚刚毕业,还只是个助理研究员,就去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发言?   她硕士期间确实也参加过学术会议,不过都是一些小规模、家门口的会议,她勉强能蹭进去做个小组发言,最后拿个二三等奖回来,已经算是她学术生涯里的高光时刻了。   毕业以后考进博物馆,她并没有那么高的学术追求,她就只是想做个平平凡凡的搬砖人而已。   朝九晚五,做做本职工作,向大众宣传宣传中华文明,就是她自己给自己定下的全部职业规划了。   毕竟她对自己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她可能确实不笨,高考努努力考了个985,但也并没有聪明到哪里去,终究也只是个平凡人。   她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假如她真有那么崇高的理想,她就不会考编,而是考博,继续在学术界高歌猛进了。   然而刚刚参加工作的她,就要跟着赵希声去国际学术会议了吗?   她想了想,委婉地问:【主任,您觉得我能说什么啊?】   赵希声想是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直接说:【去看看吧,甲骨文研究这么多年,就释读出那1500多个字。巅峰期过后,学科发展就遇到了瓶颈,我自己也遇到了瓶颈。当然你让我演讲,那我也能洋洋洒洒说个半小时,不过有什么意义呢?没什么新的贡献。你们年轻人有想法,一起去交流交流,说不准能找到努力的新方向。】   赵希声都这样说了,昭棠只好应下:【好的主任,我准备准备。】   结束和赵希声的对话,她才点进房东的消息。   房东给她转发了个小程序过来,看缩略图是个互联网+的程序,也没发文字,没头没尾的。   昭棠想了下,很快就明白过来——嗯,应该是喊她帮忙砍价的。   那还是等她先打完电话再砍吧。   她退出来,在通讯录里找物业电话,屏幕上方忽然弹出一条新消息。   房东:【对我已读不回?】   昭棠:“……”   “已读不回”这四个字确实很令人讨厌。   她还是别做讨厌的人了。   她退出通讯录,打字回复:【好,我现在就帮您砍价。】   发送出去后,她点进小程序。   出乎意料,竟然不是让她砍价。她想想又找了找,也没找到什么助力红包的入口。   她奇怪地退出来,正好看到房东发来一个:【?】   她还想发问号呢,他倒是先发制人了。   房东:【你以为我是想让你帮我砍价?】   昭棠:……   不然呢?   昭棠:【那您这是?】   几秒后,那边甩过来一段字:【岁宜覆盖面很广的一个互联网+,生鲜日用品都有,可以送货上门,你看看能不能用上。】   昭棠缓缓看着这行字,心里渐渐生出惭愧。   人家好心给她推送app,想让她在这里的日子过得方便舒服一点,她竟然以为他是在喊她帮忙砍价。   虽然这些app她都有,作为一个独居多年的少女,什么每日优鲜、盒马鲜生、京东到家,她都是资深vip会员了。   她日常买东西几乎都是互联网+,因为送货上门,不用自己去拎,再重的东西她都敢买。   像昨晚那种情况只是个意外,她刚刚搬完家,想着自己出去方便一点,没想到没hold住自己,一不小心买多了。   还好最后遇见了路景越,不然她一个人大老远提回来……想想都好惨。   房东大概以为她是刚来岁宜,不熟悉这边吧。   她连忙道谢:【好的,谢谢您!】   她以为对话就此结束了,刚点进通讯录打算继续找物业电话,房东又发来一条消息:【有事就打电话让物业的人做,每个月那么贵的物业费不是白交的。】   昭棠顿住,目光定在“物业费”三个字上。   好像,似乎……她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忘了问物业费。   所以“那么贵的物业费”到底是多贵?   有事就打电话让物业的人做,这语气俨然像是在使唤家里的仆人……但问题是,她并不想花钱请仆人啊。   这些事她其实都可以自己来,毕竟她的劳动力比较便宜……捂脸。   昭棠小心翼翼地打字问:【物业费是多少?】   路景越:“……”   这莫名其妙的重点……她以为他是来催物业费的吗?   昭棠等了几分钟,手机才有动静。然后,她看着屏幕上的白色气泡,心里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房东:【一年一付,租满一年免物业费。】   昭棠:嗯?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   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她非常不敢置信地问:【这……真的可以吗?】   结果房东先甩了个她一个问号:【?】   房东:【信用卡可以刷满三次免年费,我却不能租房一年免物业费?所以你是觉得,我不如银行财大气粗?】   昭棠:“……”   这逻辑,她真的服气!   但有句话她实在不知当讲不当讲。   就绝大多数情况而言,个人确实比不上银行财大气粗,毕竟人家是银行……对吧?   当然,汲取上次冒犯他的经验,这次昭棠没有再说出来了。   她回复:【好的,那就谢谢您!】   发送出去后,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您放心,如果租期不到一年,退房的时候我会把物业费都补给您的。】   房东回了一个冷漠的:【嗯。】   昭棠觉得,这人虽然有时说话会忽然来个奇怪的反转,比如上次说给她换洗衣机,结果下一句就是让她出一半钱……但总体而言,能感觉得到,他是个爽快的好人。   她给他发了个感激的表情包过去。   结果表情包还没加载完呢,屏幕上就接连跳出两条新消息。   房东:【对了,房子里的桌子椅子不要随便踩,容易坏。】   房东:【架梯子也不行,我怕你摔着了,反过来找我赔钱。】   昭棠:“……”   这个房东真是——从不令她失望!   总是上一秒刚让她感觉他是个好人,下一秒就能让她明白——这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昭棠抿了抿唇,冷漠地打字:【您放心,为了您,我也会保护好我自己。】   房东:【那就好。】   昭棠:“……”   最后,因为房东的警告,昭棠打电话给物业的时候,想了想,又还是多问了一句:“你们送梯子过来的时候可以顺便帮我把窗帘安装上去吗?”   昭棠说完还有些怕被拒绝,没想物业小姐姐语气十分温柔:“可以的呢,我现在就让师傅过来。”   昭棠忙说:“不急不急,我窗帘也还在洗着。”   物业问:“那大概要多长时间呢?”   昭棠看了眼洗衣机上的倒计时,说:“一个小时以后,可以吗?”   一个小时后,物业那边的师傅就带着梯子准时过来了。   比外面的师傅专业,自己戴了鞋套,进门后目不斜视,除了让昭棠帮忙递一下洗好的窗帘,全程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因为要将窗帘的杆往上推至天花板的高度,师傅带来的梯子很高,而且爬到了最上面一层。昭棠站在门口看了看,忍不住侥幸地想:还好没有自己来,这么高她肯定不敢爬上去,就算爬上去了,怕是吓一跳就能摔下去。   她忽然就有些感激那个嘴巴讨讨厌厌的房东。   还好他提醒了她。   这么想着,等送走了师傅,她关上房门,就坐在沙发上主动给房东发了一条:【谢谢您。】   房东:【?】   昭棠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有感而发地打了一句:【您人真的挺好的,那您单身可能还真是这房子的风水有问题。】   那头沉默片刻:【所以,你努点力,别让我再过第八个单身纪念日了。】   昭棠盯着这句话一会儿,忍不住问:【我有一个问题……】   房东:【问。】   昭棠舔了舔唇,小心翼翼打字:【假如您明年找到对象了,但是后年又分手了,那后年您过的单身纪念日是继续算第八个,还是重新计数,算第一个?】   路景越:“…………”   好一会儿没有回复,昭棠盯着寂静下去的屏幕,意识到自己可能又一次唐突到他了。   她忍不住懊恼地捂了捂脸。   她也知道这么问不好,可是她就是强迫症啊,遇见模糊的地方就是很想把那些逻辑条理都一一给他理清楚了,就像看到一张皱巴巴的纸一样,想把所有的褶皱都给它抚平。   好吧她又错了……   昭棠正要道歉,消息弹出。   房东:【那行,我换个说法——】   房东:【你能让我从此过上结婚纪念日吗?】   昭棠:⊙▽⊙! 第15章   你能让我从此过上结婚纪念日吗?   从此过上——   结婚纪念日?   昭棠捧着手机, 整个人下意识有点儿懵。   她?   让他过上结婚纪念日?   怎么过?   嫁给他吗?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昭棠立刻被自己可怕的逻辑吓到,连忙用力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   她绝对是逻辑强迫症疯魔了!   她又重新回到起点, 仔细捋了捋这句话的意思。想起房东曾经和她说过,大师说他需要一个木火通明的人帮他脱单。   啊……那就说得通了。   原来还是迷信。   不过昭棠已经放弃劝他信仰唯物主义了,毕竟人身自由信仰自由嘛。   她想了想, 本着尊重别人的想法,斟酌着语气打字:【玄学的事情我不是很懂, 也不是很有把握,但我尽量努力吧。】   消息发送过去以后, 过了大约一分钟。   房东:【玄学?】   昭棠不懂房东反问的意思。   他不是在说玄学吗?   还是说他们不把这件事命名为玄学?   那是……命学?风水?   昭棠正有点懵,屏幕上紧接着又冒出一条新消息。   房东:【也行, 那你想怎么努力?】   昭棠咬唇思索了片刻, 试探地问:【那要不,我在房子里多贴几张我的名片?】   房东:【……】   昭棠:【让各个角落都木火通明起来?】   那头的人没理她了。   昭棠觉得有点尴尬, 无奈地补了一句:【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   五分钟后。   昭棠的手机上弹出冷漠的四个字。   房东:【早点睡吧。】   昭棠看看手机, 又看了看外面正好的日头, 轻轻眨了眨眼。   他这什么意思?   出于逻辑的严谨性, 昭棠很快就得到了两个答案——   要么,他在国外,他那边确实该睡觉了。   要么, 他只是纯纯的、不想再和她说话了。   出于女孩子的直觉, 昭棠觉得大概率是后一种。   那他应该就是不喜欢她提出的贴名片这个提议。   那更好。   他要是真答应了,她还得去印名片,那多麻烦。   昭棠愉悦地放下手机, 开电脑写论文去了。   —   第二周周五是清明节, 法定节假日。想到这个星期只用上四天班, 孙珞宁从周一就开始开心起来。   上班前坐在位子上,她兴致勃勃地问昭棠:“棠棠,清明节要一起出去玩吗?”   昭棠轻声说:“我有安排了。”   孙珞宁失望地“啊”了一声,又顺嘴说:“也是,难得的三天小长假,你肯定是想回家躺几天。”   昭棠抿唇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正好赵希声拎着公文包进来,孙珞宁笑着问:“主任,清明节去哪儿玩?”   赵希声随口答:“我去扫墓。”   昭棠安静地打开电脑。   赵希声放下公文包,抬头问昭棠:“论文有思路了吗?”   昭棠:“已经写好大纲了,这周先看看文献。”   赵希声点了下头,又说:“你准备下,周四岁宜附小的孩子们过来馆里参观,你去讲解。”   昭棠有些惊讶:“我去?不是有专业的讲解员吗?”   赵希声简单解释了一下:“这次岁宜附小会组织学生来博物馆,主要还是因为你那个视频在网上火了,学校那边觉得咱们这个展刚好可以让他们组织一次爱国教育。但是现在小孩儿想法多啊,他们看了你视频过来的,要是现场看不到你人,只会当你是演员,还以为那个视频是咱们馆花钱请你来拍的一个创意挺好的宣传片呢。”   宣传片……还创意挺好?   昭棠:“……”   现在小孩儿想法真的好多!   她小学那会儿还傻傻的,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哪儿像现在的小朋友想象力这么丰富!   昭棠无奈,只好谨慎地问:“那要互动吗?”   赵希声点头:“那肯定是需要的,孩子嘛,天真烂漫,好奇心重。不过你不用担心,校方和馆里已经一起设计好了几个互动环节。”   “……”她担心的就是这个。   昭棠艰难地开口:“那,要不我就不去了吧?”   “为什么?”赵希声问。   除了上次假装没有认出来路景越那次,昭棠斩钉截铁跟同事说了自己脸盲,平常她都小心翼翼将自己这个缺陷掩藏得很好,再加上和赵希声、孙珞宁同一个办公室,一天到晚对着,很快她就能记住他们,因此也没人知道她脸盲的事。   但这次赵希声让她去带小学生,还要互动,那可真是难住她了。   她瞬间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个脸盲毒鸡汤……脸盲患者成了小学老师,也不知道那个答主现在还在不在地球?   她权衡了一下,只好坦白说:“我脸盲,平常见到不熟悉的人都是通过衣服和发型辨认。那到时候小学生们穿上同样的校服,戴着同样的红领巾,留着同样的小豆丁发型,我都分不清他们谁是谁……可怎么互动?”   赵希声:“……”   无语了片刻,他只好说:“那行,我去跟校方说。”   昭棠:“谢谢主任!”   孙珞宁听他们说这么多,想起昭棠怼美国记者的名场面,笑着问:“主任,棠棠怎么说也帮咱们馆争回了面子,那除了写论文、除了给祖国的花朵开展爱国教育,馆里对她就没有别的奖励了吗?”   赵希声想了一下:“对,还真有,我忘了说。”   昭棠听见奖励,立刻看过去。   赵希声推了下眼镜:“馆长说给你发两箱水果。”   昭棠:“……”   还真是让姜姐给说中了。   赵希声可能也觉得小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现在经费紧张,体谅下。”   孙珞宁问:“那可以自己挑水果吗?”   赵希声摇头:“不能。”   昭棠:“……”   全说中了……昭棠对姜姐真的服气!   到底是老人。   孙珞宁又问:“那水果呢?”   赵希声摸了摸鼻子:“馆里说,等端午节给大家一起发水果的时候,多给昭棠发两箱。”   昭棠:“……”   孙珞宁:“……”   半晌,孙珞宁大笑出来:“这也太省事儿了吧!而且现在才清明节,端午节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赵希声文化人脸皮薄,颇觉不好意思,想了想说:“久是久了点,但也不能图快就清明节发吧。”   他看向昭棠:“清明节给你送水果,那多不吉利啊,对吧小棠?”   小棠:“……”   小棠竟无法反驳。   —   赵希声当天就替昭棠婉拒了校方,不过校方的意愿强烈,馆里仍旧派了昭棠去给小学生讲解,只是把之前设置好的互动环节全部删了,给了昭棠更多的自由,让她自己设计一个她觉得合适的互动。   昭棠想想自己会什么,最后决定还是教孩子们书写甲骨文吧。   是她所会不多的事,难得还不用被她的脸盲症拖后腿。   当天按照计划顺利完成任务,孙珞宁还跟过去拍了视频,对着片子直呼完美,说剪好后会挂到博物馆官号上。   就这么,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   周五放价,清明节。   当天,昭棠定了闹钟,一早就起来了。   她去花店买了一束百合,出来的时候,网约车刚好到花店门口。她坐到后排,司机和她确认了一遍地址,又问:“今天放假,人都出来玩,路上可能有点堵,要不咱们走高速?”   昭棠点头:“可以。”   师傅又说:“先跟你说,高速有点绕,而且要收费。”   昭棠说:“没事。”   可惜她今天出门不利,高速不仅绕了一大圈,而且还刚好遇见事故堵车,长长的车流堵死在了高速上。   昭棠心里有些急躁,不停地拿出手机来看。司机比她更急,频频打开车门下车去看。   不过这种事真是没办法,他们各自再着急都没用,直到中午十二点半,道路才重新疏通。   到达墓园,已经是下午一点半。   墓园坐落在郊区的一片山上,昭棠抱着百合花,缓缓走到高处,在一方墓地前停下。   墓前已经放了一束百合花,显然,在她来之前已经有人来祭拜过了。   昭棠垂着眼看了一会儿,心里生出几分茫然的平静。   她抬眼看向墓碑上的照片。   这么多年过去,照片已经有些陈旧了。上面的女人却依旧年轻,温柔的眉眼,乌黑的头发,皮肤白皙,容貌和昭棠有几分相似。   照片下面刻着女人的名字:叶君繁。   昭棠弯下身,将手里的百合花束放在墓前。   “妈妈。”她轻轻笑了笑,冲着照片上的女人低低喊了一声。   眼角立刻不可自抑地落下两滴泪来。   很快,那种熟悉的悲伤夹杂着真实的疼痛感汹涌地袭上心口。昭棠赶紧擦干眼泪,深深吸气,平复自己的情绪。   她有意控制着思绪,不让自己去回想所有与之相关的画面。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压下了那种令她窒息的感觉。   她重新看向照片上的女人,开口和她说起这些年的事。   顺利念完了大学、念完了硕士,而且很幸运,毕业后就考上了博物馆的编制。虽然工资不算高,但工作也不累,公积金还挺高的。等再过三年,评个职称再稍微升个薪,应该还能按揭套房。   然后,好像就差不多了。   她就这么点儿事。   其实人生也就这么点儿事。   用不了多久就能说完。   墓园重新安静下去,远处有风吹来,带着初夏的热气。   昭棠的目光落在墓碑左下侧的两行小字。   夫:昭锦程   女:昭棠   昭棠看向照片里的叶君繁,轻声问:“他这些年,都会来看您吗?”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山上的风温柔地拂过她鬓角的碎发。   —   离开墓园,昭棠漫无目的地走在路边。   她没有打车,只是一个人沿着郊区的公路走。四周没有行人,只有偶尔一辆车开过。   远处有稻田,春夏交接,稻田里已经长出了稻穗。风吹过,一片滚动的浪。   有农民戴着草帽,埋头劳作。   昭棠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网约车app。刚定位好,输入目的地,还没来得及下单,手机就自动关机了。   她这才想起上午堵车,她心里着急,不停地看手机,结果把电用光了。   她低头在包里找出充电宝,手指碰到屏幕,充电宝显示电量:00。   昭棠:“……”   没办法,她只好重新往回走,打算去墓园,让管理员帮她稍微充下电。   刚走了几步,迎面一辆越野车驶来,在她面前停下,摁了声喇叭。   昭棠听见声音抬眼。   她面前的车车身宽大,方盒子一样的造型,线条硬朗有力,是十分有辨识度的奔驰G系列。   视线往上,透过前面的挡风玻璃,昭棠对上一双漆黑的凤眸。   男人五官英挺,线条利落,一手搭着方向盘,姿态闲懒地坐在车里看她。   不知道是那晚自己想明白了,还是刚才在墓园里情绪控制得太好,昭棠此刻对上路景越的视线,心情竟还挺平静的。   既没有初次重逢时的手足无措,也没有后来再见时的心跳不已。   就仿佛他也不过只是一个熟人。   在路上遇见了。   昭棠抬步走到副驾驶前,男人长指轻摁,落下车窗。   凤眸扫来,路景越眼皮微抬:“这么环保啊,走路出来玩?”   昭棠:“……”   他侧了侧头,大概是在思索市区走到这里的距离,最后问她:“你这是昨晚没睡觉,连夜出发呢?”   昭棠:“……”   她本有些沉重的心情,被这个人闹得竟不知道成了什么滋味。   昭棠抿了下唇,解释:“没有,我准备回去了。”   “上来吧。”男人懒懒说了三个字,与此同时,“嗒”的一声,车门解锁。   昭棠看向他。   路景越漫不经心说了一句:“我刚好回城,顺路。”   昭棠目光垂落在车门上。   冷灰色调的越野车,每一条线都十分硬朗,在阳光下反着光。   她想起了那瓶被她扔掉的水,站着没动,拒绝的话很快就到了嘴边。   男人却忽然先她一步开口:“但我顺不到你家去,只能捎你到地铁站。”   昭棠:“不用,我自己打车就可以。”   路景越挑了下眉,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下方向盘。昭棠正不理解他这个神情动作是什么意思,就听他似荒唐地笑了一声:“怎么我不送你到家,你这还生上气了?”   昭棠:“?”   她生气?   昭棠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可以自己打车。”   路景越却像是笃定了她这就是生气时故意说的反话,一脸无奈地重复:“我是真的不顺路,只能送你到地铁站,不能送你到家。”   昭棠:“……”   所以如果她现在不上车,路景越就会认定她是在生气吗?   而她生气的理由是他没送她到家?   “……”   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真的好难!   昭棠在原地迟疑了一分钟,最后认命了。   就当是从前的一个熟人顺路载她一程吧,也好过让路景越以为她对他余情未了,因为他不愿意送她到家而负气地自己打车。   这个人真是绝,脑回路不知道有什么问题!   “那谢谢了。”昭棠没看他,不情不愿说了一句,往前走,拉开后座的车门。   坐好,一抬眼,在后视镜里对上男人若有所思的目光。   空气安静了几秒,路景越笑了一声:“真把我当司机了?”   “行,那您系好安全带。”男人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吊儿郎当的讥诮。   昭棠没说话,坐着没动。   路上,她一直沉默着,也没有抬眼,像是在极力抹去自己的存在感一般。她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后面的位子,闭着眼,缩在座位和车门之间小小的一隅。   路景越从后视镜里看去,只能看到冰冷的座椅,看不到人,仿佛她根本就不在车上。   除了空气里十分浅淡的一缕清香,甜甜的,像花香,又仿佛带着一点点奶味儿。   可惜实在是太弱了,一个恍惚,几乎都会以为是错觉。   就这么一路沉默着上了高速,车子飞快地往前行驶,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路景越看着前方,脑子里忽然想起前几天骆珩买的那些花。   骆珩当时还说什么来着?   好像是说:去见姑娘呢,最好能随时拿出一束花来。   孟言溪在一旁骂油腻,骆珩振振有词:“那等姑娘不搭理你们的时候,你们最好先反思下是不是自己太小气,见人的时候空着手。”   空着手?   确实。   几次都空着手。   想到这里,路景越长指轻敲了下方向盘,看了后视镜一眼,毫无意外地没看到人。   他径自开口:“想要花吗?”   昭棠闭着眼睛,但并没有睡着。听见路景越忽然开口,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开眼,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什么?”   路景越重复了一遍:“想要花吗?”   昭棠:“?”   昭棠十分不解路景越怎么就没头没尾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忍不住坐直了身子,往驾驶座的方向看去。   正好在后视镜里对上男人的视线。   目光交汇,他很快又继续看向了前方,一边开着车,一边说:“一会儿去地铁站的路上,会顺路经过一个花店,你想不想要花?”   昭棠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呆呆望着男人的后脑勺。   她没有说话,路景越忍不住又看了眼后视镜。   隔着小小的一片镜子,四目相对。   昭棠不敢置信地问:“清明节,你要给我送花?”   路景越:“?”   路景越:“!”   昭棠觉得非常不能接受,忍不住直呼他的全名:“路景越,你对我怎么这么大的恶意!”   路景越:“………………”   骆珩这个败事有余的废物! 第16章   路景越这辈子都极少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不管怎样无言以对的场面,他总能面不改色圆过去。但此刻,他是真接不上了。   沉默了半晌,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昭棠觉得路景越就是对她有恶意。   “……”路景越思索了一下,努力地往回圆, “送点吉利的花,比如向日葵?红玫瑰?”   他还敢提花!   昭棠想也不想反驳:“没错, 我生前就是很喜欢向日葵红玫瑰这种吉利的花。”   路景越:“?”   昭棠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呸呸呸!   什么生前!   真是被这个讨讨厌厌的男人气糊涂了!   她一脸凛然地改口:“我一直就是很喜欢向日葵红玫瑰这种吉利的花。”   她用力咬重了“一直”两个字,试图把刚才那个“生前”盖过去。   她实在太生气了, 又把自己口误的气一并算到路景越头上,唇线紧抿:“但你也不用现在就把几十年以后的花都给我安排好啊。”   路景越:“……”   他现在只想闭嘴, 但直接闭嘴又像是默认自己对她真的心怀恶意。   总要说点什么, 将这破事儿揭过去。   路景越难得无比艰难地思索该说什么,最后实在无可奈何, 只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说:“你还是睡吧。”   昭棠:“……”   讨讨厌厌的人都一个样, 不想说话了就让她睡觉。   房东也是, 路景越也是。   大白天的,睡什么睡!   昭棠换了个姿势,直接靠着后座和门的一隅, 继续闭目养神了。   他还不想说话?   她才不想跟他说话呢!   但她这个决定十分脆弱, 连这一路都没能坚持下来,刚下高速,她就再一次被命运戏弄, 不得不自己打脸了。   越野车驶下高速, 在收费站前停下。   不知道这个收费站怎么回事, 前面排着长长的队伍,昭棠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以为是ETC坏了,没有放在心上。   刚闭上眼睛,就听路景越开口:“你……”   “不要跟我说话。”昭棠立刻冷漠地打断他。   她的气还没消。   清明节送花,还有生前……都是他的错!   路景越:“……”   路景越真的闭嘴,没再说话了。   过了一两分钟,昭棠听见车窗被人从外面敲响,随即,路景越降下驾驶座的窗户。   昭棠睁开眼,看到一名交警站在外面,视线探进来,往她这边打量。   昭棠茫然地眨了下,不理解发生了什么。   查酒驾吗?   那不也是查司机,什么时候酒驾都连乘客都查了?   交警像是确认了什么,让路景越出示驾照,接过去看了以后也没还给他,而是说了一句:“把车靠边,你们俩下车跟我来。”   说完就带着路景越的证件离开了。   路景越打着方向盘,将车停到路边。   昭棠一脸懵懵的,也顾不得自己说过不和他说话了,坐直身子,主动开口:“这是怎么了?”   “在查安全带。”路景越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昭棠吃惊:“安全带不是只查前排吗?”   路景越:“岁宜也查后排。”   昭棠:“……那你怎么不提醒我?”   路景越撩起眼皮往她看来:“是谁让我别跟她说话的?”   昭棠一巴掌捂住脸。   路边,几名交警在维持秩序,有两名交警分别站在两辆警车前,两边各自排着长长的队伍,另有两名交警在队伍旁指挥着。   见昭棠走过来,一名交警走到她身边,指引她排队,又对她进行教育:“知道坐后排要系安全带吗?”   “知道。”昭棠点了下头,老实说,“但我不知道不系会被罚。”   交警:“……”   倒也不必这么老实。   身边,路景越低笑了一声,昭棠没理她。   交警继续对昭棠进行安全教育:“这是岁宜市新实施的道路交通新条例,要求骑电动车必须戴头盔,乘车不管前后排都要系安全带。”   交警看了眼昭棠身边的男人,又问昭棠:“司机有提醒您系安全带吗?”   昭棠飞快地看了路景越一眼,男人站在阳光下,身高腿长姿态挺拔,在周遭一群人里,仿佛自带光芒一般夺目。   可惜脸上的神情非常不友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在看笑话。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她刚一上车,他确实就对她说了一句:“您系好安全带。”   可她那个时候以为他是在讽刺她啊!   昭棠抿了下唇,不情不愿地说:“有提醒。”   交警点了下头:“那行,罚款二十元,这边排队。”   昭棠:“……”   昭棠僵在原地,口袋里的手尴尬地捏着她没电的手机。   她没钱啊……怎么交罚款?   交警见她一动没动,抬手象征性地指了指旁边的队伍,又说了一遍:“您这边排队。”   昭棠顺着他手的指向,看向那两条长长的队伍。   大多是年轻人,不远处的一个女孩子像是网约车乘客,一面排队,一面抱怨身边等待的司机没有提醒她。   显然,不知道这条新规的不止她一个人。   但没钱的倒霉蛋就只有她一个了……   昭棠红着脸,尴尬地和交警解释:“我是刚从临绛回岁宜的,我不知道岁宜有这个规定。”   交警:“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昭棠:“今年2月。”   交警:“这个条例是3月1日起实施的,在您回来以后。”   昭棠:“……”   直说自己没钱吗?   当着路景越的面,20块钱都拿不出来,实在是太尴尬了。   昭棠又继续垂死挣扎地问交警:“今天不是过节吗?可不可以不罚款?”   交警闻言震惊地看向她,显然,他非常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能为了省二十块钱,主动要求过清明节。   他哭笑不得地反问:“小姑娘,今天这个节不是给你过的吧?”   昭棠:“……”   她竟无法反驳。   “行了,赶紧排队吧。”后面又有人过来,交警留下一句话,又上前去继续进行安全教育了。   昭棠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现在该怎么办?   问路景越借钱吗?   她悄悄往他看去。   男人正看着她,她这一抬眼,刚好被他抓了个正着,倒像是她偷看他似的。   昭棠立刻挪开视线,认命地排到队伍最后。   路景越没说话,沉默地站在她身边,她往前走一点,他就跟着往前走一点,和她站在一起。   初夏的太阳已经有些烈了,他这一站倒是刚刚好,正好替她遮住了炙热的阳光,让她站在阴凉里。   昭棠看了看这一路的排队模式,好像也都是这样。   乘客排队缴罚款,司机站在一旁等待。有的互相不和对方说话,有的互相抱怨、推卸责任。   但他们应该没有谁还得思考怎么开口问司机借钱的问题吧。   昭棠想到这里,又艰难地吐了一口气。   问初恋男朋友借钱……谁能比她更惨?   关键是这个人刚刚还想清明节给她送花!她都打定主意不跟他说话了,最后却不得不为了二十块钱,主动向他低头。   昭棠垂着头,在心里纠结到底要怎么开口。队伍一点点往前,昭棠终于不得不看向他,期期艾艾出声:“你,你能借我二十块钱吗?”   也不知道是她声音太小了路景越没听清,还是因为她连二十块钱都拿不出来男人十分震惊,路景越挑眉看向她。   昭棠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热,不过为了交罚款,她还是硬着头皮解释:“我手机没电了。”   话声刚落,路景越还没来得及开口,交警又带着人过来了。   听对话是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刚好排在昭棠身后,女孩和男朋友撒娇说:“你借我二十块钱,我手机没电了。”   昭棠:“……”   为什么要用这么暧昧的语气借钱?这样会拖说了同样的话但纯纯无辜的她下水的啊!   这个时候,男孩开口了,语气是同样的暧昧,甚至有点痞有点坏,反问女孩:“行啊,你要怎么还?”   女孩倒是毫不扭捏,立刻“吧唧”亲了男孩一口,理直气壮说:“还了!亲一口二十块钱!”   昭棠:“……”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被罚款都算了,为什么要和热恋小情侣一起排队?   她硬着头皮飞快地看了路景越一眼,果然见路景越看她的眼神变了。   昭棠:“……”   是她错了!   是她出门没看黄历!   这条队排了多久,身后的那对小情侣就打情骂俏了多久。   昭棠一开始还会脸热,后来已经躺平,随便了。   反正她清者自清。   排到她,她报了身份证号,交警输入后拿起扫码机。   昭棠没说话,路景越也没说话,只是十分自觉地将自己的手机付款码递出去。   “滴”的一声,扫码成功。   交警尽职尽责地将□□和回执单交给昭棠,又将路景越的证件还给他。   离开的时候,昭棠余光瞥见,那对小情侣一直腻在一起,男孩低头和女孩说话的时候,还趁机亲了亲女孩的脖子。   感情好是真的好,但令人想入非非也是真的。   昭棠转开头,一不小心对上路景越的目光。   显然,他也看到了那对情侣隐秘的小动作。   昭棠:“……”   她不如瞎了好。   回到车上,昭棠仍旧坐在后排,不过汲取教训,默默扯过了安全带系上。   路景越没说话,认真开着车,昭棠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没有做贼却偏偏心虚。   她是真的手机没电了所以才会问他借钱的啊,现在被那对小情侣一闹,路景越会认为她是故意找借口想亲他吗?   二十块钱一个吻。   好廉价哦。   是她她才不愿意呢,二百块钱还差不多……天,她到底在想什么!   昭棠艰难地捂住脸。   昭棠闭了闭眼,让自己理智地想想现在该怎么做,才能不动声色向路景越解释清楚她对他并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她就真的只是手机没电了而已。   她等了一会儿,等脸上恢复问心无愧的神情,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缓缓开口:“我能充下电吗?”   路景越看着路,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假没听懂,反问:“充什么电?”   昭棠默默咬牙:“手机,我手机没电了,充上电了才能还你钱。”   路景越沉默了三秒,问:“你要怎么还?”   昭棠:“……”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他问完的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路景越的形象和刚刚那个偷亲女朋友的男孩重叠了。   她的耳边甚至还十分配合地响起男孩那一句——“你要怎么还?”   真的!一个字!!不差!!!   除了路景越没有男孩那么明目张胆的撩拨和暧昧。   但是他比男孩更加意味深长!   对,就是意味深长!   他那个语气,不紧不慢,又带着点儿慵懒的漫不经心,仿佛在告诉她:对,我知道你的心思了,不就是想亲我吗?直说好了。   “……”昭棠闭了闭眼,坚强勇敢地回答,“微信扫码可以吗?”   路景越停顿了一秒,慢条斯理“嗯”了一声,问:“你什么手机?”   昭棠:“苹果。”   路景越:“充不了,我安卓。”   昭棠:“……”   路景越:“你再想想别的办法。”   昭棠:“?”   她想什么办法?   不就是欠债还钱吗?她还能想什么办法!   昭棠深深吸进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不要和他计较。   她想说,那就路上看看有没有共享充电宝,刚张嘴,又想起来她手机没电了,如果要扫共享充电宝,还得再向路景越借一次钱。   如果她真开口再借,不知道他又要怎么曲解了。   亲他一次不够,还想亲他两次?   真的是二十块钱逼死英雄汉!   昭棠索性直接闭嘴。   不就是二十块钱吗?她不还了还不行吗?   有本事他就来催她还啊!   昭棠一时老赖上身,头靠在车窗上,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想。   车子又开了一会儿,昭棠忽然发现窗外的景色十分熟悉,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里已经是她家附近了,再往前就是摩卡小镇。   她奇怪地开口问:“你不是说不顺路,只能送我到地铁站吗?”   前面马上就是红灯了,路景越直接将车停在斑马线后,从后视镜里看向她。   昭棠也看着他,见男人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若有所思说:“啊,本来是不顺路的,但你手机不是没电了吗?我也不好太绝情,那就顺一顺吧。”   他慢腾腾地说着这句话,尤其加重了“你手机不是没电了吗”这九个字,尾调微微上扬,真格外意味深长。   昭棠:“……”   他!到底是在!!暗示什么!!! 第17章   啊, 本来是不顺路的。   但你手机不是没电了吗?   我也不好太绝情,那就顺一顺吧。   这个话配合着他那个语气和神情,真的是太不要脸了!   仿佛他只是一个本本分分的良家妇男, 艰难抗拒着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撩拨,最后却因为她段位实在太高,他一个凡胎肉.体难以抵挡, 只好欲拒还迎地从了她。   昭棠:“……”   她今天到底做错了什么!   多说多错,她直接闭嘴。   一直到车子在摩卡小镇南门停下, 昭棠都没有再说话。   解开安全带,她一言不发地推开车门。   男人忽然喊住她:“等等。”   昭棠手推着车门停了下, 没看他,等着他喊她还钱。   现在是他自己喊她还钱的, 那让他再帮忙扫个充电宝, 他总没话说了吧?   没想路景越没提那二十块钱的事,反而又提起了另外一桩:“我上次是不是掉了一瓶水在你那里?”   昭棠:“……”   这都一个星期了吧?   那瓶水是什么水那么金贵, 值得他记一个星期啊!   他在这个时候提, 不就显得她又欠他钱又欠他水了吗?   听听这个话, 如果不知道前因后果, 她自己都要觉得自己是个处心积虑勾引他的绿茶了,在居心叵测机关算尽地接近他!   昭棠内心无比崩溃,转头, 心如死灰地看着他:“那你要跟我回家去拿吗?”   她这个语气里很明显已经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了。   但凡路景越有点眼力见都知道该怎么回答。   然而不知道路景越是情商着实太低还是怎么着, 他就是像完全领会不到她在说反话似的,闻言,一脸认真地思索了两秒, 最后竟然点了下头:“行。”   昭棠就面如槁木地看着他:“……”   见她一动不动, 路景越又提醒了她一句:“你先把门关上, 我把车开进地库。”   昭棠:“……”   绝了!   最后,昭棠真的把门关上了。   不过她是先下车,从外面把门关上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小区。   今天果然是——诸事不宜!   她希望倒霉的一天赶紧过去,所以天刚黑,她就躺床上睡了。   然后真的是毫不意外的,梦见了路景越。   可能是白天受那对小情侣的影响,昭棠梦见了她和路景越的第一次亲吻,也是唯一一次。   那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   昭棠出生在早春时节。   据叶君繁说,她是夜里出生的,那晚下了一整夜的雨。第二天早晨醒来,云开雾散,却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产房外的几株海棠花开得格外热闹,阳光下,蜜蜂蝴蝶都围着转,娇软的花瓣有种别样的夺目。   ——昭棠这个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她的生日在年后,残存着一点过年的喜庆,但又不在假期里,基本上那个时候开学的开学,上班的上班。   她十八岁生日时,她高三最后一个学期,路景越大一第二个学期,两人都已经开学了。他在望城念大学,离岁宜不算远,开车三个多小时一点,但到底是在别的城市了。   他们那时也并不是什么男女朋友的关系,连青梅竹马都算不上。青梅竹马好歹从幼儿园就认识了,而他们是在高中才认识的。   最多只能算是走得近一些的朋友吧。   她生日前几天,她走得近一些的那位朋友发短信问她:【你那天什么时间可以出来?】   她盯着这条短信,仿佛他就在眼前亲口对她说这句话似的,心动了好久。最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口是心非地回了一句:【都不可以出来,高三了,要刷题。】   路景越很快回复:【你说巧不巧,我也没时间回来。】   路景越:【那就遥祝你生日快乐了。】   昭棠:“……”   这什么朋友啊?还遥祝?   不用走得近了,直接绝交吧!   因为路景越那个遥祝的生日快乐,昭棠一直闷闷不乐到生日当天。   那天刚好是周日,叶君繁在家为她举行了个生日派对,邀请了不少亲戚朋友和她的同学。不过在家,一群小孩有父母盯着,终究不是那么放松的,傍晚,几名要好的同学约她去ktv。   昭棠抱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一脸孜孜不倦地摇头:“不要,我要刷题。”   同学们:“……”   昭棠:“我刚刚许愿要考望大,现在趁热打铁刷题,才能更显示出我的诚意。”   同学们:“……”   昭锦程听得老怀安慰,叶君繁却听不下去了,给她口袋里塞了两千块钱,推着她出门。   ktv里闹哄哄的,空气也不怎么流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一个讲究的妈妈,昭棠从小就很喜欢干净的水、空气和环境,在这种场所不是很自在,心不在焉地唱了两首歌,就坐在角落里看手机了。   可惜手机这种东西么得感情,不管她怎么看,它就是没有动静。   既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   她点进路景越的消息,最后两条是他今天早上发来的。   路景越:【刷题快乐!】   下面配了一张图片,是一本摊开的题集,上面放一把大大刷子。刷毛朝下,正对着书页用力刷着。   刷子,题集——   刷题。   如果没有之前的两句话,她收到这么一张沙雕的图片说不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惜,屏幕稍微往上拉一拉,就是他那两句讨人厌的——   【你说巧不巧,我也没时间回来。】   【那就遥祝你生日快乐了。】   不用你遥祝了!   昭棠直接将手机扔进沙发里,又拿了个靠垫盖上去,自己靠着靠垫,狠狠把手机压在下面。   结果这一靠,手机怎么样她不知道,她自己倒是直接睡了过去。   梦里,路景越竟然回来了。   和同学们这边结束后,她从ktv回家,快要走到时,远远看着楼下似乎有一道清隽挺拔的身影。   小区里树多花多,灯却很少。   他站在一片阴影里,灯照不到,她忍不住快步往他走去,视线仔细地追寻着他。   看清他脸的一刹那,她不由自主地抿着唇笑起来,一整天的闷气顷刻间一扫而空。   她跑到他面前,惊喜地仰着脸问他:“你不是说没空吗?怎么回来了?”   少年好看的五官在这暗沉沉的光线里仿佛更加英挺立体,眉头却紧紧拧着,好像不是很开心:“没办法,我本来想给你寄生日礼物,但是快递不收,我只好亲自回来把礼物交给你。”   她满脸困惑:“你给我寄什么礼物,快递都不收?”   她问话的同时,心里十分敏感地生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话声刚落,就见路景越忽然伸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将东西递到她面前。   昭棠瞬间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眼前赫然是一把大大的刷子,刷柄足有双人课桌那么长,上面的刷毛又长又硬,还散发着墨水的味道。   路景越:“这个送给你,你拿它刷题,很快就能绕地球一周了。”   “……”   昭棠瞬间惊醒过来。   眼睛大大睁开。   看到眼前少年英俊的面庞,她愣了一下,怀疑自己梦还没醒,又用力闭上眼,停留了好几秒,才又重新睁开。   路景越还在她身边,并且似乎凑近了些,他的脸看起来比刚才更大更清楚了。   耳边,环绕音箱里传出男女同学响亮的对唱,跑调跑得做梦都想不到。   昭棠这才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做梦,路景越真的回来了。   她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   他也低头看着她,眼尾微微往上扬起,眼睛里似有笑意。他背光坐着,高大的身体挡住了光线,轮廓看起来不再清晰,一向冷漠硬朗的脸上却难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昭棠因为吃惊,一时忘了说话,他也没说话。   两个人都安静地看着对方。   热闹嘈杂的包厢里,光线闪烁晃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屏幕上。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角落里,昭棠躺在沙发上,少年坐在她身边,半低着头看她。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有短暂的剥离,在这喧嚣的环境里彻底静止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昭棠才意识到两人这样的姿势实在暧昧,连忙尴尬地坐起来。   路景越顺势伸手,拉了她一把。   手指相触的瞬间,空气都仿佛热了起来。   昭棠觉得手心滚烫,手指轻轻缩了一缩,却也没有挣开他的手。只是垂着眼,胡乱问了一句:“你不是说你没空回来吗?”   路景越看着她:“那你呢?不是说要刷题?”   昭棠:“……”   她瞬间又想起了刚才那个梦。   那把可怕的大刷子……   还有他让她刷绕地球一周的题!   “你不要再和我提刷题这两个字了。”昭棠不开心地嘟囔。   “好。”路景越十分好说话地点了下头,“那说点别的?”   昭棠抬起眼皮看他:“说什么?”   路景越低头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包厢太闹了,怕她听不见,他忽然凑到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眠眠,生日快乐。”   她出生在半夜夜深人静的时候,所以小名叫眠眠。   其实从小到大,只有叶君繁一个人会这么叫她。后来有一次被路景越听见了,从那以后,他偶尔也这么喊她。   眠眠。   少年温热的气息拂过耳根,昭棠上一刻还有些不满的心立刻怦怦直跳。   她看着他,眼睛仿佛被水洗过,水汪汪的。   他轻轻拉了拉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这里有点吵,我们先走?”   昭棠没有挣开他,点了下头,起身去和同学说。同学们正全神贯注地唱歌玩有戏,一回头忽然发现路景越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还和昭棠手牵着手。顿时起哄,大声笑了起来。   昭棠被他们闹得十分脸热,趁着这群人更过分以前,赶紧拉着路景越跑了。   两人同住在一个小区,离这里不算远。没有人提打车,于是他们就这么手牵着手,安静地走在路边。   早春的夜里有些凉,路景越问她冷不冷,昭棠诚实的摇头:“不冷。”   的确是不冷,甚至有些热,尤其是两个人十指交扣的地方。   她想:这样,就算是确认关系了吗?   这一路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就这么静静牵着手回到了小区。   这时已经过了10点,小区的绿化做得很好,树丛花丛十分茂盛,白日里看起来曲径通幽,世外桃源一般,这个时候却幽暗暗的。   路景越牵着他走上一段台阶,左右是灌丛,路灯照不到,脚下显得格外的昏暗。   他随口问:“这么晚出来,你家里人同意?”   昭棠小心看着台阶:“妈妈推我出来的,不过爸爸确实不大乐意。”   估计她出门后,昭锦程肯定要说叶君繁的。   想到这里,昭棠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路景越:“你一般怎么哄妈妈开心?”   路景越:“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哄她开心?”   昭棠想了想:“比如你爸爸妈妈吵架,之后妈妈心情不好。”   路景越:“那她不存在这种情况。”   昭棠好奇地问:“他们都不吵架吗?”   “吵。不过我们家吵架,我妈一表现出不开心,我爸一般立刻认错,她当场就能开心起来。”   昭棠:“……”   是她问错了人。   她就不该问这个天之骄子。   她又往上走了两级台阶,忽然发现路景越没动,站在两级台阶之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昭棠不解地看向他。   路景越的眸子在夜里格外漆黑,安静地凝着她,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我和我爸还挺像的。”   昭棠:“嗯?”   她没懂他的意思。   路景越的声线低沉喑哑,在这寂静的夜里,话像是贴着她的耳根说出来的:“我也不会让你不开心。”   昭棠仿佛有一秒怔住,下一秒,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心口突的炸开。   ——我们家吵架,我妈一表现出不开心,我爸一般立刻认错,她当场就能开心起来。   ——我和我爸还挺像的。   ——我也不会让你不开心。   她直直看着他。   她站在两级台阶以上,隔着台阶的高度,刚刚好可以和他平视。两个人离得很近,四目相对。明明四周这么幽暗,他们却像是能从彼此的瞳孔里看到自己。   就这么对视着,寂静的空气里仿佛有什么在无声流动,又缓缓缠绕成暧昧的甜蜜。   时间一点点拉长,两个人像是无意识,又像是心照不宣,慢慢靠近。   路景越凑过来的一刹那,昭棠轻轻闭上眼,所有的感官全部集中在了他呼吸扫过的地方。   温热的气息扫过她的脸颊、她的鼻尖,缓缓往下,挨上她的唇。 第18章   一瞬间, 她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揪住他衣服的下摆。   少年的唇很软,热热的、湿漉漉的。   他吮吻她的下唇, 然后是上唇。一只手与她十指交扣,感觉到她的回应,他像是得到了鼓励一般, 抬起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脖子, 指腹放肆又克制地摩挲起她后颈细腻的肌肤。   呼吸滚烫错乱。   昭棠只觉浑身都不对劲了,心口像是要炸开, 身体却酥麻,一点力气都没有, 几乎要软下去。   握着她手的那只手顺势松开, 绕过她的腰,扣住她的身子紧紧贴向他。   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越来越近, 昭棠又吓得赶紧推开了他。   分开的一瞬间, 她看到他唇上湿漉漉的水光, 只觉身子更软了,浑身上下从脚趾到耳根都热了起来。   脚步声很快就转过转角,能看到他们了, 已经来不及逃跑。   路景越一手将她按在自己怀里, 将昭棠藏在灌木与自己的身体之间。   昭棠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胸口,能清晰地听见他有力的心跳。那飞快跳动的声音,她其实分不清楚是他的, 还是她的。   又或者, 两个人都是一样的紧张。   初次亲吻, 初次亲热。   脚步声越来越近,昭棠将头更深地埋在他的怀里。   她听见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怦怦,怦怦。   她的也是。   晚归的路人从一旁走过,奇怪地往他们张望一眼。却只能看到男孩高大的背影,和他怀里抱着的隐隐约约小小的一团。   一直到人走远了,昭棠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正对上路景越暗沉沉的目光。   短暂的对视后,他的头又一次低下来:“再亲会儿。”   十八岁那年,昭棠没给他亲了。   她红着脸,害羞地从他身旁跑过,一路跑回了家。   可是这个梦很奇怪。   梦里,昭棠不仅给他亲了,而且还是自己主动凑上去的。两条手臂环过他的脖子,她闭上眼,轻轻咬上他的下唇。   这个吻和年少时的那个截然不同。   那时的吻是青涩的、紧张的、小心翼翼的,两个人唇挨着唇,呼吸灼热错乱,心仿佛快要跳出来。   可是后来这个吻是滚烫的、灼热的、难耐的,她张开嘴巴,碰上他湿热的舌尖。   昭棠在梦里仿佛也有意识一般,意识到不对劲,猛地睁开眼睛。   吻她的男人还是路景越,却已经不是十九岁的路景越了。   他更加成熟、更加硬朗,比起年少时那个恣意张扬的天之骄子,他也更加内敛、更加深沉了,却依旧夺目。   他的五官是近乎惊艳的好看,他也睁着眼,直直看她。   肌肤相贴的四目相对,她几乎沉沦。   却陡然发现周遭的环境不对。   这里已经不是那个昏暗的小阶梯了,没有灌丛,没有昏沉的光线。   这明亮的吊灯,乱世佳人绿的窗帘,墙上的油画……是她的房间!   昭棠立刻推开了身上的男人。   又忽然发现,他们竟然躺在同一张床上——她的床上!   昭棠无法接受,震惊地问:“你怎么进我的房间!”   男人被忽然推开,漆黑的眼睛里带着不满。身体很快强势地覆过来,嗓音里带着难耐的喑哑,纠正她:“这里是我的房间。”   昭棠:“?”   昭棠:“!”   他捧起她的脸,嘴唇又一次压下来,哑声说:“房子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昭棠:“!”   昭棠被活生生吓醒过来。   惊坐而起。   房间里安了遮光窗帘,遮光效果过于好,在夜里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   昭棠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简直无法相信自己会做这样羞耻的梦。   天,她刚刚梦见了什么?   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昭棠无法接受地捂住自己的脸。   就这么,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静下来。   不慌不慌,不就是个梦么?   只要她不说,没有人知道的。   只要她不说,路景越也不会知道她在梦里亵渎他。   对。   就是这样。   她是安全的。   昭棠安慰好自己,又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   凌晨三点。   她又闭了闭眼,还是有些懊恼那个梦。   她怎么就能在梦里对路景越做出那样的事呢?   还把他和房东的身份重合了……简直不可思议。   路景越怎么可能会是房东?   昭棠,你都在想什么啊!   她用力摇了摇头,掀开被子下床,去卫生间洗了个脸。   没有开热水。   水从水管里流出来,声音在凌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冷水冰凉,她双手鞠水,往自己脸上扑了好几捧,似是想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倒是冷静了。   但后遗症也很明显,她再也睡不着了。   躺回床上的她格外清醒。   说清醒又不太清醒的样子,闭上眼还是那个梦。   男人有力的身体,炙热的亲吻,甚至他被她推开时那不可自拔的眼神,又不满地重新抱住她时的动情……种种细节,都过于逼真。   昭棠自己都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男人的自己能梦到的!   这是她能梦到的吗?   这竟然是她能梦到的!   昭棠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   算了,不睡了!   她坐回书桌,打算做点工作转移注意力。可惜博物馆的工作不算多,除了日常配合馆里的展览安排,赵希声最近给她的任务就只有准备国际研讨会。   但这种需要高度逻辑和知识含量的工作,好像也不太合适被她用来转移注意力。   她又玩起了手机。   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间卧室刚刚入过她的梦,也给那个难以启齿的梦做了背景,昭棠现在坐在这个房间里都觉得浑身不对劲。   她自己跟自己较劲一般,又离开卧室,来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大半夜的,她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结果不知道是不是现在的大数据过于无孔不入,连她的梦境都不肯放过。她刷了一会儿社交app,大数据推送给她的竟然全是各种风花雪月的故事,简直让她更加深陷刚才那个难以启齿的梦境里。   她用力摇了下头,飞快退出。   她深吸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脑子里同时思索着哪里的正能量最多。就这么想了一会儿,她重新点开手机,进了岁宜博物馆的官方视频账号。   对,没错,她的工作就满满的正能量!   岁博官方视频账号主要是宣传科普用的,平常都是孙珞宁在管理。流量平平,不好不坏,唯有正中一条点赞近100万的一骑绝尘。   正是她当初回应西方记者的那段视频。   这条视频昭棠自己后来一直在各大社交软件上刷到,她没有再点开,转而点开了博物馆发布的最新一条视频,竟然也有2万多点赞。   片头过后才猛然发现,竟然就是她清明节放假前教孩子们写甲骨文的视频。   说起来跟那条百万点赞的视频也有点因果关系。   自那一条发布在网上大火,西方记者公然在展厅的抬杠仿佛彻底激起了网友们的逆反心理,许多参观过的游客都自发前来看第二次、第三次,网红打卡源源不断……岁宜博物馆的主题展因此又火上了一个新高度,甚至这个展还成为了岁宜附小爱国教育的一堂必修课。   岁宜附小就在博物馆附近,步行距离内,校方和博物馆对接,算是一次小型的馆校互建。   原本一开始昭棠听说有互动环节,她怕自己脸盲症发作当场社死,还让赵希声帮忙婉拒了。可是校方让她出现的意愿过于强烈,最后馆里又还是派她去了,只是让她自己设计了自己喜欢的互动环节。   她能喜欢什么?   她一个脸盲,不社死就谢天谢地了。   她冥思苦想了一个晚上,甚至想过要不就当场跳支舞混时间吧?   最后才总算想到了教孩子们书写甲骨文。   既能互动,又不用被脸盲症拖后腿。   当天带小朋友们参观展览,结束后,又带他们去二楼活动室。   这个视频就是在那里拍的。   二楼的活动室朝北,光线却敞亮,落地窗外种着几排竹子。春夏交接时分最是青绿,一阵风吹来,一排排翠竹朝着一个方向窸窣摇晃。   她背对落地窗,端正地站在书桌后,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提笔,手腕平稳。羊毫蕴满了墨汁,在浅黄色的宣纸上运笔而过,很快就写出了两个古朴的字体。   放下毛笔,她让小朋友们猜是什么字。   这段视频经过剪辑,没有将当时小朋友们的猜测也剪进去。   其实还挺有趣的。   现在小孩儿还挺能抖机灵,她记得当时立刻有小朋友高高举起手来,脆生生答:“我知道,是昭棠姐姐的名字!”   这个大胆的回答直接把她给逗笑了。   她一笑,所有人知道不是答案,又跟着一起笑了。   这里,视频为了控制时长,直接就接了她公布答案。   屏幕里,她站在落地窗前,活动室内明亮的白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将宣纸揭起来,一手指着字,看着孩子们,含笑公布答案,声音徐徐缓缓,温和却有力。   “这两个字是甲骨文的‘中国’。”   “咱们先看这个‘中’字,像不像一面飘扬的旗帜,迎风招展?在古时候的氏族部落,每当有重大事情发生,人们就会在部落所在地的中心插上一面旗帜,这样所有人就可以朝着旗帜汇聚过来。它是凝聚,是所向。”   “大家再看这个‘国’字,左边是一方领土的象形,右边是一个长形的武器,戈,它寓意为一方领土需要武器的捍卫。”   “这两个字就是‘中国’最早的起源,最早见于西周时期一个名为‘何尊’的青铜器,并且最初就是以‘中国’两字组词的形式出现。所以‘何尊’也被称为‘中国鼎’,是中国礼仪之邦的象征。”   ……   视频随着她讲完“中国”两个字就结束了,其实她当时还教了几个字,不过应该是这两个字最有积极向上的效果,后来孙珞宁就只剪出了这一段,发布在网上。   效果果然很好,昭棠现在再看一遍,自己都感受到了风清气正的正能量,觉得整个人积极向上得不行,很快就从自己刚才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儿女情长里跳出来了。   她满意地收起手机。   嗯,可以,可以睡觉了。   走回卧室的时候,心里还想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以后还是应该多关注关注这种家国大爱,少做那些风花雪月的梦。   做好决定,将手机放在桌上,正准备睡觉,又忽然觉得有些渴。   她又重新拉开卧室的门,往厨房走去,打算烧一壶开水。   从纸箱里提了一桶矿泉水出来,正拧着瓶盖,却忽然听见空旷的夜里,响起了几声“滴滴滴”的声音。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仍旧拧着瓶盖,等那个滴滴滴的声音结束了,过了两秒,她拧瓶盖的手猛地一顿。   那个声音……   滴滴滴滴滴滴。   那个是——按密码锁的声音!   昭棠的心猛地狠狠一撞。   她立刻走出厨房,走向防盗门。   她安静地停在门边,紧紧盯着那扇门,屏息仔细听着。等了一会儿,那个声音没有再响起。   可是她确定她刚才没有听错,那就是有人在外面按她家密码锁的声音!   而且不多不少,刚刚好六声,正是密码位数!   这里的防盗门没有猫眼,昭棠在里面无法看到外面什么情况。这半夜三更,她又不敢贸然打开门去看。   如果外面真的有人,那她开门……   昭棠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踉跄一步,往后退的时候险些自己绊住自己。   她转身飞快地跑回卧室,关紧房门,又将反锁打到底。   慌乱地拿起手机,她又先让自己深呼吸了两下,让自己稍微冷静一点。   对,冷静一点,想想别的可能,也许不一定就是那么糟。   她很快点开房东的微信,直接发了个语音过去:“你好,我刚刚听到外面有人在摁密码锁,请问是你这边有亲戚朋友不清楚这个房子已经租出去了,想过来住吗?”   语音条发送成功,她等了半分钟,没有回复。   她又看了眼时间,凌晨3点44分。   对啊,这么晚了,房东早就睡觉了。   可房东的亲戚过来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可能。   如果不是……   昭棠心口猛地一跳,不再迟疑,立刻将手机切到拨号键盘,摁下110。   接线民警的态度很好很周到,听她说有人在门外按密码锁,立刻就问了她小区地址和门牌号,又告诉她会马上派两名民警过来,并且叮嘱她,在民警到达以后这边也不会直接敲门,会通过电话再联系她一次,让她在民警到达以前千万别开门。   接线民警负责的态度给了昭棠极大的安抚,无措跳动的一颗心渐渐平复下来,连连道谢。   挂了电话,才发现微信多了5条未读消息。   房东。   昭棠反倒有些惊讶:这么晚了,房东竟然还没睡?   点进去,就见房东先是给她拨了一个语音通话,大概她刚才用着流量在打电话,所以语音通话没有收到。见她没接,他又发来一条语音,之后又连续发来三个语音通话,她全部都没有接到。   这么多条消息在短短几分钟内堆在一起,仿佛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对方焦灼的心情。   昭棠手指上移,轻轻点开中间那个语音条。   男人的声音顺着手机听筒传出的一瞬间,昭棠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那无比熟悉的低沉悦耳的声线,平日里清冷带几分慵懒,此刻却满是焦灼克制,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是路景越的声音!   他应该是一面说话,一面往外赶,昭棠甚至还能听见背景里夹杂着慌乱的脚步声和关门声——   “没有!我没有任何亲戚朋友会过来!你把门反锁好,千万别开门,我马上就到!”   —   路景越的声音从手机传出,昭棠脑子里有短暂的空白。   直到语音播完,房间里重归沉寂,昭棠还呆呆拿着手机,没有反应过来,一时分不清是自己听错了还是那个梦还没有醒。   可是刚才民警的声音那么真实。   她梦里可能会出现路景越,可能会出现他的声音,他的亲吻,但她没有报过警。没有经历过的事,她也能梦得这么真实吗?   昭棠脑子宕机,还未理清头绪,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   凌晨万籁俱寂的夜里,突兀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低头一看。   来自房东的语音通话邀请。   她的指尖僵住,铃声兀自焦灼地响着,仿佛昭示着来电人此刻的心情。   昭棠睫毛颤了颤,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摁下绿色的接通键。   提示着语音接通的声音绵长地响了一声,很快,那无比熟悉的声线再次传出。   “昭棠?”   昭棠。   七年了。   时隔七年,再一次听见他喊她的名字,昭棠的心尖儿莫名酸麻,时空仿佛在刹那间变得恍惚。   那边没有得到回应,又更焦灼地喊了两声:“昭棠,昭棠,是你吗?”   昭棠回过神来,轻轻应了一声:“嗯,是我。”   路景越开着车,正在凌晨的大街上疾驰。   幸好这个时间,一路畅通无阻,他将油门踩到底。风从半开的窗户灌进来,呼呼作响。   耳边传出一声熟悉的低喃,极轻,他立刻认了出来,上一秒紧锁的眉头顿时松了大半。   他将车窗升上,车厢内瞬间变得安静。   昭棠听到了整个风声消寂的过程,那种感觉很奇怪,她仿佛亲眼看到了一颗焦灼的心变得平静。   她主动开口解释:“刚才在报警,没接到你的语音通话。”   手机里安静了一秒,而后传出低低的一声:“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风声的寂灭,安静的气氛给人一种无所适从,逼得人想飞快的说点什么打破这种沉默。   昭棠说:“我没事,警察马上就到,你……”   她想说,你就不用过来了。   话没说完,他先一步开口,问:“那个声音还有吗?”   昭棠愣了一秒,然后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外面摁密码锁的声音,摇了下头:“我不知道,我回卧室了。”   “好,你就在卧室,”男人简明扼要地交代,“把门反锁,别挂语音,等我过来。”   他每每认真起来的时候,都有一种令人无法质疑反驳的强势,昭棠听他这么说,下意识的就没有挂,也没有说话。   那头也没有说话,有好一会儿,她就这么捧着手机,安静地听着里面传出的电流声。 第19章   这个深夜, 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发生了错乱。明明兵荒马乱,昭棠听着手机里传来的细微的电流声,却感觉到了一种风雪俱灭的宁静。   过了不知道多久, 她才恍然意识到这样有多尴尬。   回过神来,她咽了咽口水,总觉得还是得说点儿什么。脑子艰难地转了转, 最后迟疑地开口说:“警察刚才说到了不会敲门,会给我打电话, 我一直开着流量通话怕他们到时打不通……”   “那你就开WiFi。”路景越立刻说。   昭棠咬了下唇:“我还没来得及去办宽带。”   路景越:“……”   空气安静了片刻,他妥协道:“那你挂吧。”   昭棠松了口气, 轻轻应了一声。   挂断以前,路景越又说了一句:“我马上到了。”   昭棠想说一声“好”, 可是张了张嘴, 没发出声,她沉默着摁下了红色按钮。   挂了语音通话, 昭棠思绪还有些恍惚。   看路景越刚才的反应, 他显然早就知道这个房子是租给她了。   也对, 她的微信名就是昭棠, 他又不是眼瞎,怎么会不知道房子租给了她?   可是,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把房子租给她?   昭棠还没想出结果, 也就三五分钟的时间, 手机响了一声。   房东:【我到了。】   昭棠惊讶。   这么快?   片警都还没到,他就先到了?   他怎么做到的?   等她打开门的时候,她就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了。   门外的男人脸有些红, 额头上挂着汗珠, 发尖湿润, 呼吸不匀。如果不是刚刚在通话里昭棠很明显地听到了风灌进车窗的声音,她几乎都要以为他就是这么一路跑过来的。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还穿着睡衣,脚下踩着的拖鞋……一只黑色的,一只蓝色的。   可是这样狼狈的一个男人,周身的气场却有种说不出的沉静和安稳。他站在门外暖色的廊灯下,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看着她。   她站在玄关冷色的灯光里,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一冷一热,时间仿佛有短暂的停滞。   片刻后,她垂眸,轻轻侧过身,让他进门:“你先进来歇会儿。”   路景越站在原地没动,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把门关上。”   昭棠不解地看着他:“哈?”   路景越看起来气都还没喘匀,语调却无比沉稳有条理:“把门关上,我在外面按密码,你再听一下是不是刚才那个声音。”   昭棠明白过来,点头照做。   关上门,路景越在外面按了六位密码。   滴、滴、滴、滴、滴、滴。   六声,和刚才的一模一样。   可是因为昭棠住进来以后改过密码,所以他此刻按完,紧接着出现一道机械声,提示密码错误。   昭棠从里面打开门,路景越问她:“是这个声音吗?”   昭棠点头:“就是这个声音,节奏也一样,可是又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她直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一时想不出来哪里不对,忍不住蹙眉思索。   路景越垂眼看着她,温声说:“别想了,等警察过来一起去看监控。”   话刚说完,身后就传来电梯到楼的声音,两名身穿制服的民警从里面走出。差不多的身高,只是看起来一个年纪大一些,一个年轻一些。   看到昭棠家门大开着,门口还站了个男人,两人的神情有些严肃,立刻走过来隔开昭棠和路景越。年纪大的民警转头问昭棠:“是你的报的警吗?”   昭棠点头:“对。”   年轻的民警打量着路景越,问昭棠:“那这位是?”   昭棠意识到他们可能是误会了什么,连忙解释:“业主,他是业主。我的门锁半夜忽然被人从外面摁响了,我有点害怕,就联系了房东,房东也是刚刚赶过来的。”   年轻的民警闻言,放松了对路景越的警惕。年纪大一些的民警目光扫过路景越脚上那一样一只拖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看向昭棠,说:“你这房东人不错啊,我还没见过哪个房东这么把租客放在心上。”   心上。   莫名的,昭棠听到这两个字,心尖儿窜出一阵麻意。   民警向昭棠简单询问了情况,之后带着两人去值班室看监控。   昭棠这楼是一梯两户的户型,监控360度全覆盖至每一户的入户门。   监控室里,值班的大爷正趴在桌上打瞌睡。民警隔着门上的玻璃往里面看了一眼,敲了几下门,不久,大爷踩着拖鞋出来。   民警说明来意,又转头问昭棠:“你是什么时候听见声音的?”   昭棠正要把手机拿出来看,路景越开口:“3点44分,查3点半到4点之间的监控。”   经路景越这么一说,昭棠也才想起来,她给“房东”发消息的时间正是3点44分,于是跟着点头说了一句:“对的,3点44分。”   监控很快就被调了出来,几个人站在屏幕前看,空气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一两声蛙声,像是从小区花园深处传来。   这个时间点儿,屏幕上并没有人出现,连电梯都一直停靠在一楼。昭棠盯着屏幕,忍不住蹙眉,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忽然,她脑子里一瞬闪过什么,呼吸一紧,眼睛下意识睁大。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监控屏幕上,路景越站在她身边,离她最近,像是感觉到了她忽然紊乱的呼吸,转头往她看来。   目光带着询问。   昭棠对上他的视线,忽然觉得无比尴尬。   路景越低声问:“怎么了?”   昭棠张了张嘴,只觉尴尬得无以伦比:“我可能……知道那个声音是什么了。”   难怪她刚才总觉得路景越按那几声和她听到那几声有一点点不同。   她一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转到她身上来。   对上众人询问的目光,昭棠胀红了脸,只觉都不好意思看他们,最后只好看着路景越,小声说:“你刚刚,按了错误的密码以后,密码锁有发出一声错误的提示音。但是在那之前,我听到那六声‘滴’以后就直接结束了,并没有那个错误音。”   “所以,”她支支吾吾地说完,“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有人在外面按锁,而是……锁没电了?”   昭棠越说越尴尬,到最后简直没敢看他,只垂头盯着地板,恨不得找个缝好钻进去。   “没事,”路景越却并不是很信任她的猜测的样子,转头重新盯着监控屏幕,声线平静而沉稳,“先看监控。”   他这么说,本来正要开口的民警反而不好说什么了,两人对视一眼,也只好跟着继续盯监控。   最后,正如昭棠意识到的那样,3点半到4点这段时间,除了先后赶到的路景越和民警,门口确实一个人都没有。   民警看向路景越,路景越点了下头,值班室的保安这才关了监控。   离开监控室,整个小区都陷入了沉睡,只有路灯昏暗地照着清静的小区花园。夜风吹来,有点凉。   昭棠觉得抱歉得不行,连连向民警道歉。   反倒是民警宽慰她,笑着说:“没事,女孩子一个人独居,小心一点总是对的,虚惊一场总比真的受到惊吓好。”   昭棠又是一阵道歉。   送走了民警,昭棠看着路景越穿错的拖鞋和皱巴巴的睡衣,小声说:“你也赶紧回去,再睡会儿吧。”   “你觉得我还睡得着?”男人意味不明的声线从头顶传来。   昭棠内心无比惭愧,继续垂着头道歉:“对不起……我之前住的房子都不是密码锁,我也不知道密码锁没电了是这个声音,我下次会注意。”   路景越低头看着她,漆黑的眸子在夜里显得格外安静。   沉默了片刻,他终究是没说什么,只是交代了一声“关好门”,转身离开。   昭棠回到家,将房间里的灯打亮,才发现,确实是了无睡意。   而且刚才尽忙着道歉了,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没说。   他干嘛要把房子租给她?   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房子,她还要住下去吗?   昭棠坐在沙发上,抱过柔软的抱枕,长长吐出一口气。   路景越走出小区,目光落在路边停着的车。   方盒子一样的造型,线条硬朗阳刚,正停在路灯下。   他盯着看了几秒,拿出手机,拨通了孟言溪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男人的声音带着被吵醒后冰冷的不悦:“你最好有事。”   可惜路景越根本不吃他的不悦,淡淡丢下一句:“给你半小时,摩卡小镇,过来把我车开走。”   孟言溪:“?”   孟言溪无比恼火:“这种事你怎么不喊骆师傅!”   路景越:“你近。”   说完挂了电话。   孟言溪:“……”   我特么!   上辈子积了多大德这辈子跟你做兄弟!   昭棠在沙发上思索了一会儿人生,无果,正要起身回床上躺会儿,手机响了一声。   她点开一看。   房东:【问你个事儿。】   昭棠一脸茫然。   她还没问他呢,他倒还先问上她了?   她点进去,先将这扎眼的“房东”两字改成了“路景越”,之后没好气地回:【什么?】   路景越:【你们这儿警察很负责?】   昭棠一头雾水。   他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他半夜回去睡不着觉,准备找她这个打扰他睡眠的罪魁祸首闲聊消磨时间?   昭棠茫然地问:【什么意思?】   路景越很快回复:【我车违停,被拖走了。】   昭棠直直盯着这行字,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过了几秒,才不敢置信地打字:【凌晨4点过,也会有交警过来拖车吗?】   路景越:【很难说,毕竟凌晨4点过,不也有民警过来帮你调监控?】   昭棠:“……”   这逻辑她竟没有办法反驳!   —   深夜的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连车辆都少。   上一辆从他面前开走的车还是五分钟前,他自己那辆。   路景越站在路边,难得一辆空出租从他面前经过,大约是见他一个人以为他在打车,停了一脚发出邀约。   路景越眼皮都没抬,出租车又无趣地开走了。   路景越面不改色打下一行字:【你们这儿出租车师傅不太负责。】   昭棠还没想明白过来交警和民警的区别,不知道为什么路景越又跳到了出租车师傅,忍不住发了个问号:【?】   路景越:【没夜班,我等半小时了没等到车。】   昭棠看了眼窗外。   黑沉沉的,一颗星子都看不见。   刚才走在外面,夜风很凉,他好像就穿着睡衣。   昭棠轻轻打字:【那要不,你上来坐会儿?】   路景越:【行。】 第20章   路景越这个“行”回得过于的快, 以至于昭棠有那么几秒都没反应过来。   她倒也不是纯纯的口头客气,嘴上这么说,实际想让他拒绝。只是在她的认知里, 以他们这样尴尬的关系,路景越至少也得纠结个一二三十分钟吧。   毕竟易地而处,假如今天两人身份对换。是她车被拖走了, 是她凌晨4点多在寒风里等了半小时没等到出租车,路景越邀她去他家坐坐, 她可能还会再纠结个半小时,最后实在被冻得瑟瑟发抖了才不得不为了活着, 向初恋男友妥协。   当然那个时候精神境界就很高了,完全是出于对生命的敬畏, 生命至上。   所以也不是对初恋男友的妥协, 而是对生命的妥协。   万万没想到,路景越竟然直接省略了这整个妥协的过程。   不过昭棠在短暂的吃惊过后, 还是很快反应过来, 趁着路景越还没走到, 赶紧将房子稍微收拾了一下。   其实她的房子很整洁, 只是刚刚坐在沙发上,抱枕有些乱,她将抱枕摆好。又想起自己半夜起来, 床单还皱着, 被子也胡乱卷着,想起来那个暧昧的画面,她又连忙跑回房间, 将床整理好, 被子铺好。   她看着整整齐齐的卧室, 满意地点点头,又猛地一巴掌拍到自己脸上。   她这是抽的什么风!   路景越上来坐坐还能来她卧室坐坐,来她床上坐坐吗?   她整理床是个什么意思啊!   难道潜意识里,她真的被那个羞耻的梦带偏了吗?   意识到这一点,昭棠有些崩溃,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就自暴自弃地坐在沙发上,什么都没做。   门铃声很快响起,她从入户对讲机里确认了是路景越,开门。   路景越还穿着他皱巴巴的睡衣,脚上踩着一样一只拖鞋,只是在寒风里站了半个小时,额头上的汗珠没有了,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   头发倒是被吹得更乱了。   昭棠连忙侧身让他进来。   男人走进,停在她身侧。   玄关本就不算宽敞,两个人这么并排站在这里,离得很近,衣角相贴,昭棠都能感觉到他身上带着的寒气。   她不自在地往墙退了退,看到还开着的门又像是找到个事情做似的,连忙错身去关门,一面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这里没有男人的拖鞋,你不用换鞋了,直接进来吧。”   路景越看着她圆圆的后脑勺,过了两秒,轻点了下头:“嗯,那你下次准备一双。”   刚刚关上门的昭棠以为自己听错了:“?”   现在还有这么不客气的人吗?   她回头,路景越看着她的眼睛,看似十分体贴地解释了一句:“不然我过来一趟还要让你打扫一次卫生,那多不合适?”   昭棠:“……”   昭棠无言以对地望着他三秒:“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哦。”   “不用谢。”路景越泰然自若地走进。   他径直走到沙发坐下,掏出手机,抬眼对站在一旁的她说:“去睡觉,我在这坐会儿。”   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样子,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客气,不过考虑到这里原本就是他的房子,这又好像没什么不对。   最大的不对就是,这是他的房子。   想到这一点,昭棠迟疑了片刻,轻轻走到他旁边的一组沙发坐下。   她明显有话要说的样子,路景越的视线从手机屏幕挪开,落到她的脸上。   昭棠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睛,原本要问的话反而卡在了喉咙口。   她原本想问,为什么要把房子租给她。   可是他的眼睛仿佛让这个夜晚更加安静了,像是现在随意一句话都是突兀的、不合适的,会刺啦一声粗暴地划破平静的夜。   她的目光有些狼狈地躲开,落到他身后墙面上的油画。   周遭一点声音都没有,只能感觉到他沉沉的注视。   她盯着那有些冷又莫名让人觉得温柔的色彩,轻声开口:“要不,我找时间搬出去吧。”   男人闻言挑了下眉,但却又不像是惊讶,反倒有些像是意料之中,有些好笑。   他点了下头:“可以。”   昭棠听到这两个字反倒是有些惊讶了,对上他的视线。   路景越慢腾腾补了一句:“找一年以后的某个时间吧。”   昭棠:“……”   她就知道。   不愧是他!   “不然呢?”男人反问,“说好了一年一签,你现在是想毁约吗?”   “毁约多难听啊……”昭棠嘀咕,“我们不是还没签约吗?”   “口头约定就不是约定?”   “……”   昭棠觉得自己有些冤枉,忍不住辩解:“我那时候又不知道房子是你的,孟逐溪说房子是周淮琛弟弟的。”   路景越笑了一声:“她这是想嫁给周淮琛,提前代入角色了。我跟孟逐溪是表兄妹,孟逐溪要是嫁给周淮琛,我跟周淮琛就勉强成了一家人,我比周淮琛小,她说我是周淮琛弟倒也没错。”   昭棠觉得这个逻辑有些道理,但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出于逻辑控的强迫症,她下意识思索了起来。   孟逐溪和路景越是三代内表兄妹,孟逐溪是周淮琛未来老婆,周淮琛和路景越勉强成为一家人,就是兄弟了……等等!   昭棠看向路景越:“那这样的话,你也不是周淮琛的弟弟啊,他才是你的妹夫。”   路景越:“……”   昭棠又讪讪补了一句:“他应该跟着孟逐溪喊你,表哥。”   路景越就默默看着她:“……”   过了片刻,路景越倏地笑了一声:“行,我下次记得告诉他,让他喊我哥,谢谢你提醒。”   昭棠:“……”   不,不客气。   空气又沉静下去,路景越最后那促狭的一声笑仿佛有余音似的,回荡在耳边。昭棠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抠了抠衣脚,继续提:“那解约的事……”   “又搞人身歧视?”   “……”   路景越换了个姿势,问她:“上次想取消我的订单,这次想毁约,你对我偏见怎么这么大?”   “怎,怎么还偏见了?”昭棠觉得不可思议,又忍不住反驳,“那你自己呢,又是开货拉拉,又是租房子的,你工作怎么就那么多?”   路景越反问:“谁还没个副业?”   昭棠咕哝:“我就没有……”   路景越淡定地总结:“嗯,那说明你这人没什么特长。”   昭棠:“……”   会心一击!   虽然这是事实,但也不用当着她面说出来吧!   那他自己呢?   货拉拉且不说了,力气大也算个特长吧,但收房租不算特长吧?   昭棠反问:“收房租也算特长吗?”   “不算,”路景神情自若,“有房算特长。”   昭棠:“……”   她竟没有办法反驳!   —   最后,因为说不过路景越反而被他进行了一番关于毫无特长的人身贬低,昭棠彻底放弃提退租的事了。   说的像是她多愿意搬似的。   她要是现在搬,那就是一个月内搬三次家了。   谁愿意一个月内搬三次家啊!她又不是闲得慌!   她替他着想,怕他尴尬,这个人毫不领情就算了,还说她没有特长!   昭棠气得回房间躺床上了。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本以为今晚再睡不着。毕竟受了那个惊吓,虽然是虚惊一场,但当时的害怕也是真真切切的。   独居的女孩子,半夜的密码锁声,脑子里闪过的那些入室凶杀案……虽然路景越和警察都在最快时间内赶到了,但她独自等待的时间里,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仍旧无比清晰。   没想刚沾上床,没几分钟,她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际,她想起了坐在客厅里玩手机的路景越,想起自己忘记了反锁卧室门……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什么,下一秒她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竟睡得出奇的好,连个梦都没有做。   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昭棠看了眼手机,十点了。   她有些惊讶。   自从回到岁宜,她总是一大早就醒了,还从来没有一觉睡得这么沉过。   以前有人对她说:失眠不只有晚上睡不着,还有早上醒得早。   如果这样,是不是能说她从回岁宜起一直在失眠?   今天倒是睡了个好觉,莫不是昨晚被路景越气累了吧?   想着,她来到客厅。   沙发上已经没有了人,东西摆放还是原来的样子,显得有些空荡。只有阳光从拉拢的客厅窗帘里透过,在地板上落下一片隐约的光格。   昭棠盯着那片光格看了半晌。   忍不住想,其实也没什么吧。   她在临绛租那套房子,全程就和房东一次面都没见过,连签约也是中介代签,一直到退租,相安无事。如果不是昨晚密码锁忽然没电,吓得她慌不择路联系了房东,也许她和路景越也一次都见不上。   直到她将来买房、退租,她都不会发现这房子的主人是路景越。   这样想,她说服了自己,可是同时,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那种感觉,像极了一个人站在荒原,遥遥看最后一丝夕阳的光线没入地平线,世界重归寂寥。   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去换电池。   她从收纳盒里找出电池,推开密码锁内盖放到玄关的柜子上,才发现柜子上放了一排电池,最外面的塑封被拆开了一半,像是已经被拆了几颗出来用掉了。   昭棠盯着剩下的几颗电池看了看,又看了看密码锁内安放的电池,同样的品牌和花纹。   她转身去客厅,踩开垃圾桶。   里面果然多了一个外卖纸袋。   之后的两天假期,昭棠都没出过门,日常活着全靠外卖。   一个人在房子里,白天夜晚都很安静。   她是喜静的性格,最怕别人吵她,因为有一点儿声音她都会醒。可是很奇怪,这两天明明很安静,夜里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她却睡不着了。   她不知道是那晚密码锁响的事让她受到了惊吓,还是让她忽然意识到了人世浮华,她却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很可悲,自己一个人换灯、自己一个人安窗帘、现在还要自己一个人被吓到报警……   总之,她现在不仅早上醒得早,连晚上都睡不着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星期一。   她忽然很想去上班。   虽然她来岁宜博物馆两个月,不常见的同事她连脸都记不住,可是她就是很想去人多的地方。   两个晚上没怎么睡,也没能抵挡住她对上班这件事的热情。   周一早上,她很早就起床了,为自己做了简单的早餐。吃好后,她准备出门,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沉重而嘈杂的脚步声,像是在搬东西。   她忽然想起,她从住进来以后,隔壁邻居就一直很安静,该不会是房子一直没人住,现在租出去了吧?   她这个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推门出去,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对门玄关处的路景越。   昭棠:“!”   那一个瞬间,她惊呆了。   男人肩背笔直,姿态挺拔而沉稳,站在明亮的天光里,像是正在指挥客厅里的人安放东西。不知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还是听见了她开门的声音,他回过头来。   刹那间,四目相对。   昭棠站在门口,身后的房门还没来得及关上。她身上穿着宽松的长袖衬衫配阔腿裤,一头乌发放了下来,随意披散在胸前,八字刘海微微遮挡白皙小脸,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慵懒的蓬松感。   看到他,一双没什么精神的鹿眼忽然聚了焦,吃惊地问:“这里也是你的房子?”   路景越静静看着她,泰然地摇了下头:“不是,我租的。”   昭棠:“……”   她忍不住转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房子。   路景越声线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不用看了,不会把你赶出去的。我这个人没什么,就是诚实守信,说了租你一年,所以现在即使自己没地方住只能租房,我也不会把你赶出去。”   昭棠:“……”   他顿了顿,又说了一句:“希望你见贤思齐一下。”   昭棠:“…………”   神特么见贤思齐!   你是“贤”??   昭棠抿了抿唇,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租房子?”   路景越神情自若:“上班顺路。”   上班?   昭棠脑子有刹那的宕机,脱口而出:“货拉拉不是全城都可以接单吗?”   “……”路景越沉默了两秒,面不改色道,“对,但这附近单子比较多。”   昭棠想想觉得有道理。   这里是市中心,人最多,而且房价最高。   虽然她不清楚货拉拉师傅的运费会不会跟着房价浮动,但想想也没什么逻辑漏洞。   她轻点了下头,又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想了想憋出一句:“那祝你日进斗金。”   路景越一脸问心无愧地答:“谢谢。”   等电梯的时候,路景越也没进去,还站在玄关处。   宽阔明亮的楼道,两个人,沉默以对。   昭棠觉得不说话有点尴尬,而且他今天刚搬家,她也应该表示下友好。   想了想,她转头看向他,说:“我可以把你的名片推给同事吗?”   路景越:“?”   昭棠解释:“我们单位经常会有人搬家的,而且每年都会有新人考进来,他们也要搬家,所以我们这边单子很多,而且是源源不断的。”   路景越:“……”   “我把你的名片推给他们,他们再推给自己科室的新人……”昭棠一想到这个场景,就觉得未来十分可期了。   她看着路景越,一双漂亮的眼睛都亮起来,忍不住满怀期待地展望了一句:“岁博一日不倒闭,你就一日有钱赚!”   路景越:“……………………”   那岁博不如还是早点倒闭吧。 第21章   “岁博一日不倒闭, 你就一日有钱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电梯门关上的刹那,在客厅里帮忙放东西顺势识趣躲起来假装不存在的骆师傅和孟师傅终于忍不下去,爆发出了一阵惨无人道的大笑声。   孟师傅还稍微收敛一点, 一手握拳放在嘴边,骆师傅直接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一面笑一面对路景越说:“路师傅, 可以啊!苟富贵勿相忘!来日飞黄腾达别忘了小弟啊!”   说着又险些笑得背过气去。   路景越抱胸站在玄关处,一脸冷漠地看着这两人:“搬完了?搬完可以走了。”   骆珩艰难地忍笑, 孟言溪笑着摇头:“我现在是你房东,你不能这样对你的房东。”   这套房是孟言溪的, 两人是表兄弟,二十岁那年两人挣得第一桶金, 一起买了相邻的两套房。倒也不是两人感情有多好, 只是纯粹懒到了一起。房子相邻,平常办手续什么的一次来一个人就够了。   路景越从前除了觉得这个决定省事儿外没什么感觉, 直到清明节那晚, 半夜被昭棠吓得魂飞魄散, 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初这个决定多么英明。   于是第二天一早, 天刚亮,他就踩着一样一只拖鞋去找孟言溪,租下了对面那套房。   孟言溪原本以为也就租个房子的事, 没放在心上, 万万没料到,他这个房东除了要被迫租房,还要负责搬家。搬家就搬家吧, 偏偏这个人还挑了周一早上。   此时, 骆珩听见“房东”这两个字, 又是一阵猪笑:“对对对,你看看刚才那位租客,对您多有礼貌啊,又是祝您日进斗金,又是给您介绍客户的,岁博一日不倒闭你就一日有钱赚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要笑死我!”   路景越:“……”   孟言溪在一旁十分温柔地当和事佬,暗戳戳补刀:“行了,你就别调侃他了,职场得意,情场失意。他情场一蹶不振,职场也是该有点儿起色了。”   路景越若有所思地挑了下眉:“职场得意,情场失意?”   —   摩卡小镇离岁宜博物馆不算远,步行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早高峰时间,昭棠也没打车,她也不会骑车,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在路上。脑子里很自然地想起早上遇见路景越搬家这事儿,当时也没有多想,现在想想,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这时,手机响了一声,她拿出来看。   路景越:【不用推我名片了。】   昭棠还没想明白他搬家这事儿,又忽然收到这么一条消息,下意识问:【为什么?】   路景越:【我刚被平台开除了。】   昭棠震惊:【为什么?】   昭棠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会被开除,他搬家的业务水平明明就很高啊!又立刻追问了一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要不申诉一下?】   路景越很快回复,语气十分的云淡风轻:【不用,能量守恒。职场失意,这说明我别的场该得意了。】   昭棠:?   为什么回来以后,他总觉得路景越变得有点……迷信?   昭棠上班的时候还想着路景越,想到他莫名其妙的迷信,倏地想起当初那个“房东”跟她说的话——七周年单身纪念日。   七年。   单身。   昭棠的指尖轻轻一颤。   前两天过于震惊,房东忽然变成了路景越,她只顾着想怎么就租到了他的房子,甚至都没想起来之前的一些细节。   他说,他刚过完他的七周年单身纪念日。   所以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   这个认知让昭棠早已沉寂下去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那,职场失意,什么场就该得意呢?   她想得太入神,忍不住喃喃问了出来。   赵希声陪同馆长出国了,这个星期都不在,办公室很安静,孙珞宁一下就听清了,对着电脑随口回了一句:“这还用说,职场失意,情场得意啊。”   昭棠倏地看向她。   孙珞宁感觉到昭棠的目光,反倒愣了下,一脸困惑地问:“怎么,我说错了吗?”   昭棠久久没有说话。   她看着她,目光却又仿佛落在别处。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自她回来,他就频频出现在她面前。   她原本以为都是不期而遇,是他自己运气不好。   可是运气不好的他,为什么还要主动把房子租给她,让自己运气更不好?   他还说,他的房子风水有问题,需要一个名字木火通明的主人。   前面一个字带火,后面一个字带木——那不正是“昭棠”两个字吗?   是大师真这么说?还是他……   心尖儿跳动不已,与此同时,又生出绵长的酸麻苦涩。   片刻后,她闭了闭眼,轻声说:“说得没错,只是让他情场得意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我。”   孙珞宁一头雾水,她根本就没搞清楚前因后果,只是随口捡了最近一句听不明白的问:“为什么不能是你?”   昭棠安静地看着孙珞宁:“因为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孙珞宁迷糊得不行,但她却像是个杠精一样,立马反驳:“只要他还喜欢你,怎么都不能算砸。”   昭棠睫毛轻轻一颤。   只要他还喜欢你,怎么都不能算砸。   那,他还喜欢她吗?   —   一整天,昭棠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   重逢以来所有的画面都像是电影似的,一帧帧在她脑子里回放,然后二刷、三刷、n刷……直至她将每一个最微末的细节都回忆起来。   可是她却深知,逻辑上最怕的就是她这样了。这样,先入为主地设定一个结论,然后再去串联所有只对自己有利的证据,最后开启无限自证模式。   如果运气好,她可能真是对的。   但运气不好,那就是大错特错。   晚上下班回家,昭棠走在小区里,脑子里已经彻底乱成了一团麻。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不配了。   可是感情上,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她的确,每一次见到他,都心动不已。尤其是在今天听到孙珞宁那一句“只要他还喜欢你,怎么都不算砸”以后,她更加控制不住地心生妄想。   万一呢?   万一他真的也还喜欢她呢?   就像她也那么喜欢他。   她低头走在小区里,无意间碰到了一枝开到路边的桃花。   小区里的桃花开得极好,一簇簇的层层叠叠,凑在一起绽放,又一路延伸到路旁。昭棠没注意,一朵桃花轻扫过她发顶的头发,又娇气地碎成了花瓣。   昭棠伸出手,一片桃花正好落在她的手心里。   她盯着这瓣花看了一会儿,又抬头去看桃树。   桃树都不矮,只是桃花开得有的低有的高,前面一株桃树开得高一些,青绿的叶子也高。昭棠忍不住抬手比划了一下,直接摸是摸不到的,但如果跳起来,应该能摸到。   她怔怔站在原地,很自然地就想起了从前那个人对她说的话。   他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长到了一米八几的个子,而那个时候,她才只有一米五九。连到一米六都还差一厘米,她有点着急了,因为班上已经有女生长到了一米六五。   她对身高开始有了焦虑,常常追问路景越怎么能长这么高。   他就瞧着她笑,反问:“我长高还不好啊?我长高了,你就不用努力了。”   少年背光站着,灿烂的阳光在他的身上落下一层金色的光晕,他看起来干净俊朗、朝气蓬勃。   可是每每说出来的话却实在令人无语。   什么叫他长高了,她就不用努力了?   难道他还能替她长高吗?   什么逻辑啊!   昭棠气呼呼地从他身旁走过。   路景越返身过来追上她,在她身边笑,笑得无奈又有些讨饶:“那行,那我教你一个长高的方法。”   她立刻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   少年漆黑的眸底笑意浮动,指了指不远处一棵树,对她说:“你去摸最低那片树叶。”   昭棠困惑:“摸树叶有用?”   路景越一本正经点头:“嗯,每天摸,它感受到你的诚意,你就能长得跟它一样高了。”   昭棠:“……”   她看起来像个智障?   昭棠从不信路景越这个鬼扯,可是到路景越考上大学,要去望城念大学的那个夏天,骄阳似火,他们走在树下。   昭棠抬头看着不远处的一棵树,对路景越说:“等你放假回来的时候,我应该能长高两厘米。”   路景越一脸认真地思索,然后得出结论:“那怕是不太可能。”   昭棠:“……”   少年冲她眨了下眼:“我国庆就回来,一个月你想长高两厘米,恕我直言,有点痴心妄想。”   昭棠:“……”   这种朋友她真要留到国庆?   她没理他了,他忽然快走了几步,走到前面那棵树下,回头望着她:“你来摸摸这片树叶。”   少年很高,都不用踮起脚,抬手就轻而易举碰到了树叶,手臂甚至还弯着。金色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正好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随着他说话眨眼,像是发着光。   昭棠心里动了动,而且看他这么容易,心想:这有什么难?   于是她就像他以前对她说的那样,快跑了两步,然后跳起来,伸出手去够树叶。   指尖刚刚碰到,她很开心,落地的时候却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落进了一具有力的怀抱。   少年的怀抱青涩,却毫不羸弱,是结实的、炙热的。她一路跑过去,然后跳起来,扎进他的怀里,他像是早有准备,抬起两条手臂,稳稳抱住她。   心口像是有什么倏然炸开。   时间自此定格。   盛夏的阳光炙热如火,青绿的树叶泛着夺目的光,微风拂过,光芒细碎浮动,晃眼的灿烂让人迷乱。   周遭知了蝉鸣,声声燥热,像极了少年人此刻蠢蠢欲动的一颗心。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眨眼。   过了不知道多久,少年的喉结轻轻滑动。   他直直看着她,声线低沉喑哑:“我让你跳起来摸树叶,你怎么趁机跳到了我怀里?” 第22章   我让你跳起来摸树叶, 你怎么趁机跳到了我怀里?   十七八岁时候的她听话而胆怯,从来连男生的手都不敢碰一下,更遑论这样的拥抱。所以即使心突突直跳, 她也飞快地推开了他,跳开离他至少一米远。   她看着他,水汪汪的鹿眼带着天然的无辜, 又充满了震惊和怯懦。过了几秒,她深吸了一口气, 红着脸,忍气吞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看清。”   少年挑了下眉,而后面不改色地点头:“没关系。”   顿了顿, 又补了一句:“那你下次注意点儿。”   昭棠:“……”   后来的很多年里, 昭棠每每回忆起年少时的那段感情,很多次都觉得她的初恋其实就是从这个拥抱开始的。就是在他考上大学, 她升上高三那一年。   可是一想到路景越当时那个反应, 她又立刻推翻了自己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   谁的初恋开始不是男朋友的表白, 而是一句“没关系, 那你下次注意点儿”啊?!   而且自那以后,他们之间确实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了,一直到她十八岁生日那晚, 才有了那个幽暗台阶上的初吻。   那才是正式的开始。   虽然很快就结束了。   半年不到的时间, 期间两人总共见了两次面。   她的初恋,开始得隐蔽,结束得狼狈, 过程也短暂。   可是为什么至今忘不掉呢?   昭棠站在桃花下, 望着前面的桃枝, 怔怔思索了一会儿。   她想,应该是十八岁的滤镜吧。   少男少女的情窦初开,总是纯粹美好。即使时隔多年,再回首去看,也像是笼在了一层朦胧美好的烟里。   像隔窗听雨,隔江看花,更多了一层距离沉淀下来的美丽。   可是距离沉淀下来的不仅是美丽,更多的终究还是陌生的年华和愈发疏冷的内心。   七年过去,她再也不是十八岁那年那个胆怯羞涩的少女了。   路景越也不再是那个十九岁的少年。   即使旧事重演,感情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就像前面那棵树,就算她再跳起来去碰那片树叶,落地的时候,也不会再有一个少年站在树下等她了。   这样想,她就真的小跑了两步,在跑到那棵树下时,她轻轻一跃,指尖很容易就碰到了最低那一片树叶。   春夏交接时的树叶不似盛夏滚烫,甚至带着一丝丝凉意。   她也不似从前那样需要用尽全力,轻轻一跳,很快落地。   再抬眼,前方空无一人,目之所及,只有小区刻意营造的花木扶疏,在这云开雾散的春天里,姹紫嫣红。   心里空落落的,却无比平静。   这才是现实。   少女梦是给十八岁昭棠的恩赐,并不属于二十五岁的昭棠。   她重新往前走。   漫长的小径过后,转角,抬眼不远处,就是她住的那幢楼。   身侧却忽然传来一道低沉轻懒的嗓音:“你刚刚是在偷花吗?”   昭棠的脚步倏地定住,背脊有刹那的僵直。   耳畔有风拂过,仿佛带来回音。   你刚刚是在偷花吗?   刚刚……   昭棠不敢置信地转头。   路景越随意倚在树下,一条长腿微曲,另一只脚懒懒搭过去,双手插在兜里,漆黑的凤眸直直看着她。   天光明亮,他眼底似有光芒浮动。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有一瞬间的定格。   远处,有小孩踩着滑板车过来,很快就从她身后跑过了。小孩的父母不疾不徐跟在后面,夫妻二人一面低声聊天,一面冲着孩子喊:“慢点。”   路景越的目光在那一家三口身上短暂停留,又重新看向昭棠。   昭棠眼底闪过几不可察的慌乱,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至于偷花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等外卖。”男人神情自若地答,又像是很闲似的,追问,“为什么不至于?你看着花开得好看,偷偷采一朵,也不是没可能。”   昭棠:“……”   她看起来像个采花贼?   昭棠抿了抿唇,一板一眼地提醒他:“偷东西是要被开除公职的。”   路景越挑了下眉,一脸的不信任。   昭棠觉得他这个神情简直不要太侮辱人,正想说“我还买不起一束花么”,他忽然站直身体,抬步往她走来。   他们本就离得不远,两米不到的距离。男人的腿很长,步子很大,两步就走到了她身边。昭棠正不解他什么意思,他忽然抬手。   男人的长指拂过她脸侧的一瞬间,昭棠耳边“嗡”的一声,随即整个人像是被定身咒定住。   她屏住呼吸,脖颈僵直,瞳孔不自觉地睁大,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的手伸到她的发顶,轻轻拨了拨她的头发,很快收回手:“那这是什么?”   男人的手递到她眼前,拇指和食指指腹间捏着一片粉粉的花瓣。   昭棠看到,顿时:“……”   路景越撩起眼皮看向她,意味深长点评了一句:“你藏得还挺隐蔽。”   昭棠对上路景越谴责的目光,十分无语,忍不住解释:“我刚走在路上,不小心碰到了开到路边的桃花。”   路景越直直打量着她,神情若有所思,仿佛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这么近的距离,被他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看,要不是受到了这天大的冤屈,昭棠都要心动了。可是一想到这个人竟然污蔑她偷花,她又不躲不避地迎视着他,一脸的浩然正气。   就这么,在一番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之后,路景越收回视线,捏着桃花瓣儿的手插回口袋,漫不经心说了一句:“嗯,那是花碰瓷你。”   昭棠:“……”   她要谢谢他还她清白吗?   昭棠真不想再看到这个人了,气呼呼地转身走开。   她一路走得又快又气,所以完全没发现,她的身后,路景越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指腹间捏着好几瓣桃花。   不是桃花碰瓷她。   是路景越碰瓷她。   当然,昭棠完全想不到那瓣桃花根本就是路景越“栽赃”给她的,毕竟谁能想到,二十六岁的男人还能跟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似的,做出这么幼稚而无耻的事呢?   昭棠一心就以为连花都跟她作对,什么时候落到她头上不好,偏要被路景越看见。   让初恋男友误会她偷花……   过了一会儿,她猛地想起自己当时跳起来摸树叶的动作,又有点担心被路景越看到。   如果他看到了,误会她对他余情未了怎么办?   虽然,可能,不是误会。   但被他发现,终究很丢脸。   昭棠捂脸。   这个时候,她又忽然觉得,比起让路景越以为她对他余情未了,误会她偷花其实也不算什么了。   就让他误会她偷花好了。   她不就是工资太低,没钱买花么?   人谁还没个囊中羞涩的时候?   想到钱,她又忽然想起,她还欠路景越二十块钱罚款。当时手机没电了,又被他一通欺负,钱也没还成。   现在她手机有电了,还知道他微信,如果再不还钱,不是让他更有话可说?   昭棠立刻凛然又有骨气地点开微信,飞快地转了20块钱过去。   路景越正在楼下等电梯,手机弹出一条新消息。   昭棠:【转账200元。】   男人英挺的眉毛微微一挑,不过动作却十分不客气,长指轻点,当即就收了款。   昭棠刚刚转账完就意识到自己多转了一个零过去,顿时懊恼地跺了下脚,捧着手机正要解释自己手快转错了,让路景越退给她,没想她还没来得及打字,屏幕上立刻就跳出一条橙色的长方形。   路景越:【转账已收款。】   昭棠:?   这什么人啊!   给钱就收,问都不问一下,他就不怕她对他心怀不轨,对这个社会一点戒心都没有的吗?   她正无语,那边就更加不客气地给她发了个问号过来。   很好,还是知道问一下的,只是这个有钱先收,收完再问为什么的操作……你活得可真现实啊你!   昭棠无语,想想又有点生气,气呼呼地打字:【上次欠你的20块钱,我一不小心多打了个零……】   电梯很快就到楼层了,等电梯的男人却没有上去,他看了眼厚厚的不锈钢电梯墙壁,当下就放弃了电梯,返身走进了楼道里。   推开楼梯间的门,男人一面走楼梯上楼,一面低头回复她。   路景越:【不用谢。】   收到回复的昭棠:“……”   她那句话的意思是让他说“不用谢”的吗?   救命!她是想让他还钱啊!   这个男人的情商真的感人!   昭棠不得不挑明:【那你能还我180块钱吗?】   路景越几乎秒回:【你要怎么还?】   昭棠:“……”   又是这句……   明明都过去好几天了,她却像是被诅咒了似的,在看到这五个字的瞬间又想起了高速路口,那个痞痞坏坏的男孩对他女朋友说那一句又撩拨又放荡的——你要怎么还?   以及女孩同样撩拨又更加大胆的亲吻——还了!亲一下二十块钱!   亲一下二十块钱。   路景越现在欠她一百八十块钱,那不就得亲她——九下?   昭棠顿时恍了下神,又立刻回过神来,用力摇了下自己脑袋。   昭棠!你不要色迷心窍!   他是路景越,他不是那个坏坏的男孩!   路景越没有那个意思!   昭棠闭了闭眼,一脸清心寡欲地打字:【微信转账?】   这一次,路景越过了足足一分钟才回复她:【转不了,账号被冻结了。】   昭棠:【?】   路景越:【系统提示刚才那笔转账资金存在风险,已经把我的支付功能冻结。】   昭棠:???   刚才那笔,转账资金,冻结?   昭棠看着这几个字眼,只觉整个人十分恍惚,立刻将聊天窗口往回拉了拉,确定自己刚才转的确实是200块,而不是200万,她才放下心来。   昭棠:【就为了200块把你冻结?我不理解。】   路景越:【嗯,微信很多操作就是令人无法理解,习惯就好。】   昭棠:【……】   路景越:【或者,你反省下转这200块钱给我的动机?】   昭棠:【?】   路景越:【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对我到底有什么动机,竟然能触发微信的冻结机制。】   昭棠:【……】   能触发微信冻结机制的不就是诈骗加黄、赌、毒吗?   她是主动转钱那一个,必然不会是诈骗;她连麻将都不会打,想赌也有心无力;毒更是深恶痛绝,这辈子绝不沾边。   剩下的,那不就是……黄?   卧槽!   这个人!他到底在!!暗示个什么啊!!!   他污蔑她偷花还不算,现在还要暗示她想让他用身体来还吗??? 第23章   最后, 一个星期过去,路景越也没还她一百八十块钱。   其实昭棠后来出门回家遇见过他几次,都想提一提, 毕竟一百八十块钱也是钱。   可因为数额实在不多,她脸皮又薄,最后硬是没好意思再开口。   而路景越已经完全是一幅忘了的样子。   也许大家都有这种被欠钱不还的经历, 有天中午昭棠在单位食堂吃饭,还听隔壁桌同事吐槽朋友:“她欠我钱, 倒比我这个被欠钱的还理直气壮了。成天一幅忘了的样子,我提醒她, 她还内涵我小气,说我这么点儿钱记这么久, 是她她都不好意思提!”   昭棠:“……”   那可不是, 如果她提,路景越必然也要说她小气的。   她可太难了。   孙珞宁听得笑嘻嘻的, 对昭棠说:“所以我从来不借钱给别人啊。”   昭棠艰难地说:“他倒也不是跟我借的。”   孙珞宁:“?”   孙珞宁立刻一脸八卦, 凑过来小声说:“展开说说?”   有什么好展开的?   昭棠言简意赅:“我还他钱的时候多还了。”   “那你这确实……他要不主动还的话, 你更不好意思提。”孙珞宁嘀咕着, 忽然问,“男的女的?”   “……男。”   “长得怎么样?”   “……”   昭棠不理解地问:“这跟他长得怎么样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啊!”孙珞宁一脸理直气壮,“如果长得是个绝色, 你就别让他还钱了, 直接让他拿活色生香的肉.体来还!”   活色生香的——   肉.体。   昭棠:“……”   好了,她算是知道为什么路景越要误会她想让他用身体来还了。   她忽然意识到,她可能不是第一个干这种事儿的人。   区别可能只在于, 其他女孩子是故意的, 她真的只是手滑……   想到这里, 心里又忽然酸溜溜的。   看路景越收钱收得那么爽快,那他以前是经常这么……活色生香的还吗?   昭棠整个人都不好了。   以至于后来再见到路景越,她连话都不想跟他说了。   不自爱的男人!   为了一百八十块钱就能出卖自己!   不要脸!   很快又到了周五,昭棠想想现在自己总算安定下来,这个周末没什么安排,之前孟逐溪和周淮琛帮她找到了房子,虽然最后……算了!   但到底孟逐溪和周淮琛都帮了她,出于礼貌,她也应该请他们吃饭。   回家的路上,昭棠在微信上问孟逐溪和周淮琛最近有没有空。   孟逐溪很快回复最近很闲,不过不确定周淮琛有没有空,等她问问。   到家门口,正准备按密码开门,身后的防盗门忽然推开。   昭棠假装没听见,没回头。   前两次她没有回头,路景越就很识趣地没出声了,今天大概是良心发现,意识到欠债就得还钱,主动开口:“你那钱……”   那既然他都提还钱了,她也没有不要的道理,昭棠转身。   路景越站在门边,黑衣黑发,高大英挺,脸上没什么表情,看她的眼神很安静。   他直直看着她,过了两秒,问:“我能实物偿还吗?”   实物?   昭棠脑子一卡壳,目光下意识扫了眼他的身体。   男人颀长挺拔,宽肩窄腰,看起来瘦,却又不失男性的力量感。   尤其是微微敞开的两颗扣子,露出好看的锁骨,与斜方肌相连的线条勾人,又恰到好处地隐没进衬衫里。   路景越追随着她的视线,故作不解地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   昭棠回过神来,飞快地挪开视线,咽了下口水,面不改色问:“什么实物?”   问完她忽然很鄙视自己的道貌岸然。   就,明明前几天那么不齿这个人的不自爱,不齿到连话都羞于和他说,结果现在他一提,她立刻鬼迷心窍盯着他的身体看。   男人挑眉,不答反问:“你想要什么?”   昭棠:“……”   这是什么话!   什么叫,她想要什么!   昭棠生气地抿了下唇,正想大方地甩他一句“那你别还了”,路景越先一步开口:“自己去挑。”   昭棠愣住:“?”   一脸茫然地看向他。   路景越伸手摁下电梯下行按钮,转头,不疾不徐说:“我转不了账,但我可以刷信用卡。你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一起去超市?”   一起去超市……昭棠的心飞快地跳了两下。   虽然这么想可能有点一厢情愿,但成年男女晚上一起逛超市,是不是有点暧昧?   昭棠的手指轻轻缩了缩。   然而下一秒,路景越就毫不留情打破了她这个果然非常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说:“我刚搬家,要买的东西不少,你帮我搭把手。”   昭棠:“……”   路景越咬着字,提醒她:“我上次也帮你了。”   昭棠:“……”   行!   是她欠他的!   她还还不行么!   昭棠生气地上前去摁电梯,一抬手指,才发现下行键已经被摁亮了,她觉得好尴尬,顶着男人的目光,她抿着唇收回手,不着痕迹地怼他:“你信用卡没被冻结?”   路景越点头:“嗯。”   昭棠轻声嘀咕:“稀奇。”   此时,电梯到达楼层,昭棠率先先走进去。   路景越从后面进来,长指摁下楼层和关门键,这才转头看向她,半敛着眸子,慢条斯理推测:“应该是因为你没往我信用卡转过钱,没触发到那个冻结机制。”   昭棠:“……”   —   摩卡小镇南门外一两百米左右就有一个商场,顶楼带一个电影院,地下一楼则是大型超市,生鲜、日用品,应有尽有。   周末的晚上,下班的下班,约会的约会,这个时间点,超市里人很多,尤其是情侣。   不知道怎么回事,上次她自己一个人过来还没发觉,今天忽然发现超市里的情侣格外显眼。都是男孩推着车,女孩挽着男孩的手,恩爱小鸳鸯偶尔一个对视,眉间眼底都是甜蜜。   也有的情侣会看着看着就争起来,男孩要买这个,女孩要买那个,互不相让,最后要么两个都买,要么两人当场吵一架,谁吵赢了听谁的,两败俱伤就哪个都不买。   昭棠正看得有趣,路景越推着小推车走到她身边,她又顿时有点尴尬。   他们这么走在超市里,别人不也以为他们是恩爱小鸳鸯吗?   昭棠支吾了一声,正想说“那我先去买我的,一会儿收银台见”,路景越先一步将小推车给她:“推着。”   昭棠:“?”   她看了眼四周,就没发现哪对男女是女孩子推车男孩子游手好闲的!   路景越:“不是说好了来搭把手?”   昭棠:“……”   “来吧,把手搭上来。”   “……”   超市的灯光冷白明亮,男人站在光下,五官立体,轮廓利落,好看得比光还要夺目。   然而说出来的这个话……实在很难让人对他起歪心思!   你开心就好。   最后,昭棠推着小推车,默默跟在他身后,看他走在前面,随手往里放东西。   将日用品和零食扫荡一圈后,又走向了生鲜蔬果区,昭棠原以为他就是买点水果,直到见他开始买菜买肉,她才察觉不对,忍不住开口问:“你这是要做饭吗?”   男人掀起眼皮瞧她,矜贵地反问:“不然我买回去摆拍?”   昭棠:“……”   好吧,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天之骄子都会洗手作羹汤了。   不过转念想想,她自己也会啊,简单做几个菜,不让自己饿死。   然而等路景越走到鱼类海鲜区,并且让超市服务员替他捞了一只大龙虾,又帮他秤了石斑鱼、面包蟹、鲍鱼、生蚝、扇贝以后,昭棠彻底呆住了。   这些东西是随便做做能做出来的?   顿时,她看路景越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震惊、不敢相信、又很恍惚。   等他买完这些,昭棠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小声地问他:“这些东西,你都要自己做吗?”   路景越停下脚步,侧眸看着她,过了几秒,谦和退让一般地说了一句:“你要想做我也可以让你做。”   昭棠:“……”   又是搬家,又是做饭。   这么多年,路景越到底经历了什么?   买完菜,路景越又绕到厨具区,他让昭棠去帮他挑餐具,自己则停在一堆锅面前挑选。昭棠看时间确实不早了,想到他还没有吃饭,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地去帮他挑餐具了。   结果等她挑了一套骨瓷回来,路景越还站在那一堆锅前,没有做出决定。   见她回来,他指着面前的炒锅问她:“这两个品牌买哪个?”   昭棠傻傻望着他:“我,我不知道啊……”   路景越点了下头:“那你现在百度一下。”   昭棠:“……”   昭棠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手机,路景越十分自然地倾身过来看。   男人高大的身形立刻遮挡了光线,将她掩盖在自己身边一片浅浅的阴影里。   昭棠手指顿时有些抖,还没来得及在搜索框里输入品牌名称,孟逐溪的微信弹出。她条件反射地点进微信,然后和孟逐溪的聊天记录就跳了出来。   路景越很自然地就看到了昭棠约孟逐溪和周淮琛吃饭的事儿,顿时,清隽的眉头一挑,意味深长点评了一句:“有意思。”   昭棠反倒不解了,抬眼问他:“什么意思?”   他靠过来看她的手机,两个人离得十分亲近,他垂着眼看她,她轻轻抬眼迎视着他,这个画面,怎么看怎么暧昧。   正要过来挑厨具的两名女生都不好意思再往前走,又默默退了回去。   男人却像是毫无所觉,眼睛里一点温情都没有,满是谴责:“把房子租给你的人是我,你请他们吃饭,却不请我吃饭?”   昭棠:“……”   孟逐溪这个消息回得怎么这么不是时候,刚好让这个人看到!   昭棠骑虎难下,只好问:“那下周三晚上,你有空吗?”   “有。”路景越。   “……”   这回答得也过于毫不犹豫了,昭棠忍不住问:“你都不确认一下吗?毕竟是工作日,要是你到时又没空不能来,我不补请的。”   “不用确认,”男人一本正经,“我刚被货拉拉开除,暂时还没找到工作,每天都有空。”   “……”沉默两秒,昭棠只好说,“那行,那就周三晚上。鹿溪饭店,我请你们吃饭。”   路景越闻言,略略挑了下眉。   昭棠皱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路景越轻哂一声,又摇了下头:“没什么,只是很震惊。”   昭棠:“震惊什么?”   “我以为你对那个地方会有……”男人看着她的眼睛,慢腾腾又格外意味深长地吐出两个字,“阴影。”   昭棠:“………………”   她好不容易才忘记“要和越妃夜夜笙箫”的事,他为什么还要提醒她记起来! 第24章   昭棠无言以对了片刻, 收回视线看向一旁,淡淡解释:“那没办法,我在那儿充了一万块钱的卡。”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我现在只希望我的钱花完以前它千万别倒闭。”   路景越:“……”   路景越没说话了, 昭棠的注意力很快回到那两个品牌的炒锅,她搞不懂为什么买个锅还要百度,买个东西比女孩子还纠结。想想她决定自己替他决定, 直接踮起脚拿了一个外观图案更加流畅好看的,问路景越:“就买这个吧?”   路景越的视线缓缓从她的脸滑到她的手上, 没反对。   昭棠自觉地将东西放进小推车里,又抬眼问他:“还要买什么?”   路景越看着她, 没说话。   那就是不买什么了。   昭棠看小推车已经满了,再买下去就算她搭把手, 两个人也提不回去, 于是推着小推车往收银台走去。   路景越走在她身边,忽然说了一句:“放心, 就算倒闭也会把钱退你。”   昭棠反应了一下, 才明白过来路景越还在说她办的那张卡, 随口嘀咕了一句:“说得这么肯定, 万一他们真的倒闭了,你来退我钱吗?”   路景越:“……”   周五晚上的超市人真的多,每个收银台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 连自助结账的几台机器前都排满了人。昭棠还在纠结哪里人最少, 路景越已经随意走到了一条队伍的最后,昭棠忍不住比较了一下。   很好,肉眼可见的, 这个人排了最长的那一队。   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想开口提醒他排错了, 又鬼使神差地想起刚刚遇见的那对为了买什么吵架的小情侣, 觉得他们俩现在也不合适争论这些小事,最后只好无语地走到他身边,沉默着一起排队。   等待的时间里,她又顺手拿出手机,将时间地点发给孟逐溪。   孟逐溪很快回复了她一个ok的表情包。   放下手机,昭棠忽然觉得孟逐溪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她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是“鹿溪”的“溪”。她记得那时候孙珞宁和她八卦过,鹿溪饭店的“溪”是一个老板的名字……但,叫什么溪来着?   她忘了。   总觉得和孟逐溪的格式有点儿像,但又不是孟逐溪。   就是那种明明就要想起来了偏偏就差最后一点想不出来的感觉最磨人,昭棠忍不住轻轻蹙起秀气的眉毛,冥思苦想。   路景越一低头,就见她站在自己身边,微微偏着头,唇线轻抿成了一条直线,一脸艰难思索的模样。   她的皮肤白皙,不仅白,而且细,名副其实的肤如凝脂。脸部线条圆润流畅,睫毛长长卷卷。超市的灯光明亮,像是给她身上每一处线条都晕染了一层夺目却柔和的光,让人挪不开眼。她的头发披散着,不算很长,但蓬松柔软,刚好落到胸前的长度,无意间遮住了她小巧精致的锁骨,又随着她偶尔往前走动,若有似无地露出一点点。   黑发白肤,美得晃眼。   男人凸起的喉结无声滚了滚,哑声问:“在想什么?”   “在想鹿溪饭店老板的名字,”昭棠没注意到路景越的眼神,还沉浸在当初和孙珞宁的对话里,却死活想不出来,她煎熬地皱了下眉,“我同事和我说过,但我想不起来了,总觉得和孟逐溪的名字有点像。”   路景越注视着她,低声问:“说过什么?”   昭棠心想,我要还记得她说过什么,我至于想得这么辛苦么?   算了,她放弃了。   她一个月薪不到一万的干嘛要替月薪十万百万的人操心?   刚好队伍又往前了一点点,昭棠推着小推车跟着往前挪动,随口说:“就说鹿溪饭店是一对情侣开的,鹿溪是两个人的名字,小鹿是小溪的女朋友。”   小路:“……”   谁?是谁的女朋友?   昭棠停顿了两秒,又忍不住发出和当初孙珞宁一样的感慨:“有钱人的神仙爱情啊,还把女朋友的名字放在自己前面。”   她说到这里,又看了眼路景越。   哪儿像这个人?排队都排最长的,她还不好说他!   路景越:“……”   终于排到他们,路景越把东西从小推车里拿出去,昭棠去一旁帮忙把扫码后的商品装进口袋里。   可惜昭棠这个人从小就不会收拾东西,这么多年又互联网+用习惯了,根本不会装东西。她刚装了几件,收银员就忍不住提醒她:“姑娘,你不能把车厘子和瓶瓶罐罐装在一起,会压坏的。”   昭棠连忙把酱油瓶子拿出来,想了想又去拿了蔬菜放进去。   收银员一面扫码,一面继续看昭棠,再次提醒:“应该先把车厘子拿出来,水果和蔬菜最后放。”   “啊……好。”昭棠觉得收银员说得对,立刻从善如流地将水果和蔬菜一起拿出来,又去拿酱油瓶子。   路景越停下动作,淡淡看了收银员一眼,转头对昭棠轻声说:“你想怎么放就怎么放。”   年轻的收银员立刻觉得脸有些热,不再说话,垂头安静地扫码。   昭棠看着面前越来越多的东西和至今空着的口袋,懊恼地看向路景越,彻底躺平承认自己是个废物:“还是你来吧,我不知道怎么放。”   路景越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睛,过了一秒,轻点了下头:“好,你过来我这边。”   两人交换位置,一切就和谐起来。   昭棠不用过脑子,只管一股脑把东西拿出来,路景越像是随手把东西捡进口袋里,可是位置安排又合适又高效,每个口袋都是整整齐齐的,没一会儿就装好。   等路景越拿出信用卡付款的时候,昭棠才忽然想起什么。   路景越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转头看向她:“怎么了?”   昭棠:“……没什么。”   不过就是,她的一百八十块钱还没花掉而已。   说好了来超市实物兑换抵账的,结果光顾着陪他买东西了,自己的东西都没买。   但算了,她该买的都买了,现在也不知道买什么。而且他已经买了那么多,再买两个人也提不动。   但最后也不是两个人提的。   总共三大口袋装得满满当当,昭棠想起自己来干嘛的,刚想上前去帮他拿,路景越先一步拿走了。见她走到他面前,他挑了下眉,神情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困惑。   仿佛不理解她怎么忽然间跑到他面前,还一脸殷勤地仰头望着他。   昭棠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可以帮忙搭把手,但一想到刚才他让她搭把手的样子,又生怕他再作字面意思解释。   到时不就成了……两人一起提一个口袋?   那画面太美,昭棠简直不敢想象,索性闭嘴。   她默不吭声地走在他身边,目光瞟过那几个鼓鼓的塑料袋,脑子里回忆着刚才买那堆东西。又是瓶瓶罐罐,又是水果,又是铁锅,肯定很重……   乘着扶梯出了超市,过红绿灯,一条马路对面,路口处有一排小黄车。应该是刚放过来不久,还整整齐齐地停在路灯底下。   昭棠又飞快地扫了眼路景越的手,虽然他看起来毫不费力的样子,气定神闲,但昭棠已经有代入感了,想象如果是她一个人提这堆东西……那她可能恨不得原地躺平摆烂。   她快步跑到那堆小黄车前,掏出手机,点开支付宝,对着最边上的一辆共享单车扫了下二维码。   她之前从没有扫过岁宜的共享单车,“滴”的一声过后,屏幕自动跳转到租借签约协议。   路景越走到她身边,看了眼她的手机,惊讶挑眉:“你会骑自行车了?”   “不骑,我扫一辆小车车。”她随口答。   “不骑你扫一辆……”路景越停了一下,学着她的语气,不理解地问,“小车车,做什么?”   昭棠停下动作,抬头认真地解释:“你这几个袋子太沉了,可以把它们放到这个车框里,我们一起推回去。”   路景越半低着头,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她,目光仿佛格外安静。   天已经完全黑尽,路边的灯光不甚明亮,他的五官隐没在昏沉的光线里,眼里的情绪看不清。轮廓多了些模糊,给人一种温柔下去的错觉。   她很快又低头继续点手机了,初次扫码,程序有些多,但昭棠很快就弄好了,屏幕跳转回去,她又要再扫一次的时候,听见身旁的男人低声说:“走吧,不沉。”   最后,昭棠也没扫成小车车。愣了一下,转头看去见他已经走远,又空着手追上了他的脚步。走到他身边,她忍不住说:“那我帮你提一个吧。”   “不用。”   昭棠无话可说了。   即使男人和女人在力气上有天生的差距,也没有必要这么自讨苦吃吧。   想着,她又换了个思维,提了一句:“那要不下次还是送货上门吧?”   她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很怕路景越会当场怼她一句“送货员就不怕沉?”,没想路景越安静了两秒,只是低低应了一句:“好。”   难得两人的对话这么和谐,昭棠竟然有些恍惚。   她反应了一会儿,最终将这归结为受宠若惊。   嗯,一定是路景越太久没有好好对她说话了,难得一次没有怼她,竟然都给了她温柔呵护的错觉。   一直到家门口,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天刚刚黑这个时间,小区里最是热闹,遛弯儿的老人,玩耍的小孩,还有陆陆续续回家的年轻人。叽叽喳喳各种声音,耳边热闹了一路,更显得两人之间出奇的安静。   上楼,出电梯,各自回家。   昭棠进门后独自在玄关处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饿,想了想,又懒得点外卖,刚弯身换好鞋,就听门铃响了。   她往讲机里看了眼,是路景越。   昭棠不知道他怎么刚回家就来摁门铃,连忙打开门。   路景越站在门口,手里依旧提着那三个大口袋。   昭棠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怎么了?”   路景越:“我那房子没通燃气,来你这儿做个饭。”   昭棠:“……”   她安静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问:“没燃气……你之前不知道吗?”   竟然还买那么多食材!   路景越:“不知道。”   昭棠:“……”   好吧。   “但我这儿……”昭棠下意识地开始找借口,她目光扫了眼鞋柜,轻声咕哝,“还没买男人的拖鞋。”   “没关系,”路景越说着,十分自然地从其中一个口袋里拿出一双新买的拖鞋,递到她面前,“我买了。”   昭棠:“……” 第25章   昭棠看着拖鞋上的标签, 心里十分后悔陪他去逛那个超市。   但也没办法,毕竟她可是亲眼看到他买了多少食材,不说别的, 就说那只波士顿大龙虾,今晚如果不煮了,怕是撑不到明天。   那也太可惜了……龙虾那么好吃。   “好吧。”   怪只怪那个讨厌的房东, 不给路师傅装燃气。   昭棠侧过身,让他进来, 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过于不情愿,她甚至主动伸手帮他接了下东西。   这次路景越没跟她客气, 直接松手。   三个口袋顿时落到她手里,险些直接拖着她一起掉地上去。昭棠咬牙提进厨房, 再出来, 路景越已经换好鞋,正好走到她身边。   男人脚掌修长, 骨骼清晰, 皮肤上绷着的青筋有种莫名的性感, 但那都不是重点, 昭棠的目光尴尬地落在他的拖鞋上。停顿了两秒,又干巴巴地看向自己脚上的拖鞋。   两双拖鞋,她的米色, 他的蓝色, 却是同样的莫兰迪色系,款式更是一模一样。两人的右脚上都有一只肥嘟嘟的小熊,眼神呆萌。他们站的角度也巧, 两只小熊正好两两对视, 仿佛一对青梅竹马的小伙伴, 天真无邪地问对方要不要一起玩。   昭棠:“……”   路景越自然也注意到了,顺着她的视线停顿了片刻,意味深长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买的,怎么结账的时候我没发现?”   昭棠:“……”   他是在说她跟着他买的吗?   结账的时候没发现,言下之意不就是说她还偷偷藏了起来没让他看到?!   昭棠觉得这人可太自作多情了,咬牙反驳:“我搬进来那天就买了。”   男人侧头打量着她,眼神玩味,仿佛在判断她有没有说谎:“是吗?那还挺巧。”   “那还挺巧”这四个真的太意味深长了。   昭棠忍不住争辩:“你上次过来我就穿的这双。”   路景越轻描淡写道:“是吗?我没注意。”   是吗?那还挺巧。   是吗?我没注意。   昭棠:“……”   但凡这个房子不是他的,她都当场把他赶出去!   他爱做饭就让他做吧,昭棠回到自己房间,生气地把门关上。   周末的晚上,本来应该躺着玩会儿手机刷个剧的,可是房子里多了一个人,就仿佛是将她的心也吵到了似的。   即使隔着房门,她也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动静。   他走动的脚步声,他用水的声音,他清洗餐具食材……   男人的存在感太强,不只是声音,更仿佛连空气都沾染上了他的味道。   明明她将房门都关紧了。   昭棠心静不下来,连刷剧看着男主的脸,都能自动替换成路景越的模样。回过神来全神贯注地看,又觉索然无味。   这男主角,长得还没路景越十分之一的好看,身材更是比路景越差远了。   还不如代入路景越呢。   她烦躁地将耳机扯下来,心不在焉地刷着网页,点开收藏夹,看到一个以前经常上的甲骨文论坛,顺手点进去。   算算时间,她自从毕业后就再没上过这个论坛。时隔快一年再打开,右上角用户名的旁边,小信封上飘着一个红色的数字6。   六条未读消息,全部来自于一个叫“半眠”的ID。   半眠是她大学时在论坛上认识的网友。   昭棠性格淡薄,对这个世界又有着很深的防备,去临绛后,连现实里都不太愿意交朋友。可是半眠对甲骨文的研究很深,每次她有不懂的地方上来发帖,半眠总是第一个回复她的。假如遇见自己也不懂的,半眠还会主动查找文献专著,然后和她一起讨论。   昭棠觉得这样的缘分很奇妙,所以在半眠主动加她好友时,她看了下对方的主页,看到性别信息那一栏里显示的“女”时,彻底放下了戒备,点了通过。   大概是因为同为女生,名字也有些相似,这么多年,两人偶尔还会闲聊。   昭棠的ID叫“子时”。   半眠:【你叫子时……所以你是子时出生的吗?】   子时:【对,那你是不是睡得不好?】   半眠:【怎么说?】   子时:【半眠不就是睡不好吗?睡得好的话应该叫入眠吧。】   半眠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她:【入眠……很好,你就当我睡不好吧。】   昭棠当时觉得她这个回答奇奇怪怪的,后来有一次逛社交平台,偶然看到一个叫“半眠日记”的生活博主,她才忽然发现好多人都叫“半眠”。   似乎女孩子就是很喜欢这种带点弯弯绕绕小情调的网名。   她忽然觉得自己那时说的“入眠”好傻,仿佛诗人遇见了一个文盲,文盲还上去问诗人:你是不是睡得不好?   昭棠:“……”   当然,半眠不是诗人,但确实挺有文化的。半眠的本专业似乎不是古文字,但对甲骨文的研究一点不比她浅。   而且半眠人如其名,是个很有生活情调还有点仪式感的女孩子。   昭棠还记得,很多年前的一天,半眠忽然问她:【你想要花吗?】   当然这条消息过去一个多星期才被昭棠看到。   登录论坛后的子时:【怎么了?】   半眠是论坛里的老油条,回消息一向很快:【没什么。】   子时:【?】   半眠:【那天是我们认识一周年。】   文盲且没有仪式感的子时沉默了几分钟:【那天我吃了炸鸡,还配了快乐水。】   半眠:【?】   子时:【所以你就当我独自庆祝过了吧。】   半眠:【……】   子时:【你要没吃,你也去吃一个,权当和我遥相呼应,云庆祝了。】   半眠:【……】   后来半眠再没提什么纪念日,昭棠觉得半眠的仪式感应该是被她的粗神经狠狠重伤到了,以至于在之后的几年里都久久无法痊愈。   昭棠也想治愈她一下,但奈何自己根本不记得她们哪天认识的。   那就这样吧。   她们断断续续聊了五六年,关于生活的闲聊不算多,大多是关于甲骨文的,昭棠觉得,她们就只是关系比较近一些的坛友,偶尔上线聊一聊,下线也不用特意告知。   一直到去年五月,她准备毕业答辩忙了起来,从此再没上过论坛,也没放在心上。   此时才发现,半眠一直在找她。   一开始。   半眠:【答辩顺不顺利?】   半眠:【毕业后打算继续读博还是找工作……想不想回家?】   后来。   半眠:【最近很忙?怎么都没有看到你。】   再后来。   半眠:【是不是遇见了不开心的事?可以和我说。】   然后是元旦的时候。   半眠:【新年快乐。】   最后一条是元旦后的几天发来的。   半眠:【我来临绛了。】   从那以后,半眠再没有发来消息。   昭棠盯着网页,心里忽然好愧疚,手指连忙放到键盘上。   路景越刚将调料铺好,波士顿龙虾放进蒸锅,口袋里的手机接连响了三声。   不是寻常的铃音,而是一个久违的、特别的消息提示音。   他动作一顿,而后去水龙头前洗手,用厨房纸巾将手擦干,拿出手机。   锁屏上三条消息,来自于一个论坛app。   子时:【对不起,我毕业后太忙,一直没有时间上论坛,刚刚才看到你的消息。】   子时:【我今年回岁宜了……忘了和你说。】   子时:【你……还在临绛吗?】   男人身体靠后,轻轻靠着流理台,半低着头,头顶的灯光落下,在漆黑的睫毛底投落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他盯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抬眼往卧室的方向看了眼,先将手机侧边静音按钮摁下,这才点进。   男人的登录界面,用户名那一栏里显示:半眠。   半眠。   伴眠。   —   昭棠以为过去这么久,半眠说不定都不玩论坛了,也说不定见她一直不回复,都不想理她了,心里有些惭愧,又有些失落。   她心不在焉地刷了几个帖子,没一会儿,忽然发现右上角的小信封图标上多了一个红色的数字2。   她心里惊喜,立刻点进去。   半眠:【嗯,我也回岁宜了。】   半眠:【你呢?为什么回来?】   为什么回来?   昭棠下意识地,转头,往门的方向看了眼。   卧室门紧闭,看不到外面的人。   这会儿也不知道路景越在做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房子里安安静静的。   昭棠的手在键盘上停留了半分钟,轻轻敲字。   几乎是与此同时,三条新消息在路景越的手机屏幕上无声弹出。   子时:【我考上了岁宜博物馆的编制。】   子时:【200:1】   子时:【真的是太难了,我打算在这里赖到退休。】   路景越:“……”   这何其熟悉的理由!   半眠一直没有回复,昭棠等了一会儿,屏幕一直空白着,停留在她最后那一句“在这里赖到退休”。   她想了想,觉得今日的网友对话应该是到此结束的意思吧。   正要关闭聊天窗口,却忽然注意到上方的名字变了。   伴眠。   不是半眠。   昭棠觉得有些奇怪,立刻打字问:【咦,你怎么改名字了?】   伴眠不答反问:【你觉得哪个好点儿?】   子时:【半眠听起来更文艺。】   网友的名字,那必然是只能夸的。   虽然昭棠觉得“伴眠”这两个字有点奇怪,不过她没有说出来,而是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艰难地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措辞。   子时:【伴眠更热闹。】   伴眠:【热闹?怎么说?】   子时:【旁边多了个“人”,那可不就热闹了吗?】   伴眠:【是啊,身边多了个人,的确热闹不少。】   昭棠盯着这行字,仿佛明白过来什么:【所以,你是谈恋爱了吗?】 第26章   这个论坛, 路景越一直知道,昭棠高中就和他提过。只是那时候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更不知道她的ID。   后来……后悔了。   其实至今回想,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求和的时候耗尽尊严,分手的时候骄傲硬气,分手以后丝毫没有做出那些痴男怨女的痛哭流涕意志消沉。   就是一个寻常人, 谈恋爱、分手、短暂失落、继续往前……   然后,仿佛失明。   “失明”这个词是孟言溪用的。   他一向言出必行, 落子无悔。分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也尝试着在别人身上寻找心动的感觉, 可是都失败了。   孟言溪问他:“你是失明了吗?”   是啊,他是失明了吗?   他也想不通。   直到分手一年后的春天, 也是年后, 海棠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他和朋友在酒吧喝酒。   早忘记那天为什么喝酒了, 就记得一群人喝到凌晨一两点。   头顶灯光闪烁, 晃得人眼睛疼, 震耳欲聋的音乐鼓点一声声刺激着耳膜。桌上酒瓶碰撞, 喧哗调笑。   最热闹的时候,他靠在沙发里,脑子里一刹那忽然安静了下来。   一个很平静的念头闪过——   今天是她的生日。   他甚至都没有拿起手机看日历, 但这个念头却像是自带了什么, 无比笃定。   他起身,沉默着离开。   骆珩在后面喊他,问他去哪儿。   他头也没回说, 去挂个眼科。   深夜的酒吧门口, 热闹一点不比白天少。   他停在路边站了会儿, 觉得有点儿冷,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刚塞进嘴里,一簇火苗凑到他唇边。   冒着寒气的深夜,红色的火苗小小的一簇,在他眼前轻轻跃动,像是在热情地拨弄着什么。   抬眼,是个年轻又富有的女孩。   皮肤白皙,曼妙优雅,妆容淡而精致,大波浪的长发染成了粟色,质感很好的风衣半敞,里面的毛衫开着领子,手里一只稀有皮的铂金包。   女孩长相清纯,又懂风情。笑盈盈地盯着他的眼睛,主动往他递火:“我也是岁大的学生,我们在学校见过的,你还记得我吗?”   路景越没动,半撩起眼皮看她。   过了两秒,他将烟从嘴里拔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路过垃圾桶时,他顺手将还没抽的烟扔了进去。   就在那一个瞬间,他惊讶又仿佛毫不惊讶地发现,他应该不是瞎了。   他只是,被限额了。   他这一生,的确还会遇见比她好看、比她有钱、比她开窍、甚至比她更爱他的女孩……可是,他的喜欢却有限。   他喜欢了昭棠,就再也无法喜欢上别人。   他从小就有主意,那二十年里,他还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事又后悔。可是就在那个清冷的夜里,在她生日那个晚上,他看着那一簇撩拨他的火苗,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后悔了。   悔不当初轻轻放过。   最后只能千方百计打听她的消息。   她和从前所有的人都断了联系,社交账号也都不用了。他偷偷去过临绛几次,也十分见不得光地试图用各种小号加回她。   可是她对陌生人的戒心很重,他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他想,要不,就直接等她毕业回来吧。   后来又想,万一她毕业后不回来了呢?   而且那么长的时间,她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没有家人没有朋友。难过了无人陪伴,开心了无人诉说。   有一天,他忽然想起她曾经和他说起的那个甲骨文论坛。是个很大的论坛,很容易就搜到了。   他给自己注册了一个账号,用户名那一栏里,他输入“伴眠”两个字。   眠眠,是她的小名。   伴眠,陪伴眠眠。   可是停顿了半分钟,他又迅速删除。   不行,这个名字太明显了。   她一看就会发现是他。   想了想,他把名字改成了“半眠”,又在性别那一栏选了“女”。   很好,看起来是个有点小情调的女孩子了。   他自觉伪装得很好,但注册完以后,他猛地意识到,他其实根本没必要伪装。   ——他根本就不知道她的ID。   他试图搜“昭棠”,用户名不存在。   他又在搜索框里输入她的小名“眠眠”,倒是存在了,可是好多眠眠。   到底哪个才是她?   还是一个都不是?   有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他没事就刷论坛,看着像她会进的帖子,他都会点一一进去,然后一遍遍分析回帖,试图寻找熟悉的词汇和说话方式。   这个方法大海捞针不说,而且异想天开,但他却像是养成了习惯,每天都会登录,每天都会去看帖子,却从不发言。   那段时间论坛正好推出app,他绝对是第一批下载app的用户,没事就点开来看看。   他觉得,只要他看到她说话的次数够多,基数够大,他一定能从她说话的习惯里认出她。   终究是少年时候年轻气盛,换作现在的路景越,只会笑他盲目狂妄的自信,并且根本不会浪费那两个月时间,一开始就能想到更有效的方法。   当然,二十岁的路景越虽然晚了一点,最后好歹也是想到了。   有一天,他忽然意识到,与其自己苦苦寻觅她的痕迹,不如主动引她说话。   他第一次在论坛发言,发了一个帖——为什么喜欢甲骨文?   他知道她的答案。   只要她出现了,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她!   点击“发布”那一刻,他的心脏猛烈跳动,甚至为此抱着手机,激动了大半个晚上。   然后第二天一早醒来,帖子沉了。   沉了!   路景越:“……”   他不停顶帖,可是根本没用,几天过去,就只有两个人回复他,而且看语气根本就是觉得他可怜,纯粹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来帮他暖暖帖罢了。   路景越简直想骂人。   他问孟言溪,怎么让帖子得到更多的关注,孟言溪头也没抬说:“把你那张脸放上去。”   路景越:“……”   他问骆珩,骆珩小心翼翼地提议:“把你那八块腹肌放上去,人鱼线露出来?”   路景越:“……”   最后,他还是托了外公的关系,特意飞去国外拜访了一位华裔甲骨文专家。老学者已经八十多岁,早年历史原因,私人收藏了不少甲骨,且从未对外公开过。   他说动老人家让他拍了部分照片,回国后将这些从未面世的图片放到了那个帖子里,吸引关注。   毫无意外的,这些甲骨的第一手图片不仅在论坛上造成了极大的轰动,甚至引起了整个学界关注。   有整整一年的时间,路景越那个帖子一直高居热门第一,更有无数专家学者转发。但讨论的话题早已不复初衷。   大家在他的帖子里津津乐道于学术交流,根本没人理他的问题,倒有不少人反过来问他问题。   ——楼主哪里拍的图?为什么上面的内容之前从没见哪本书收录,莫不是伪造的?   ——私藏甲骨,你有国家的正规许可吗?   ——如果是歪果仁,请归还国宝!   就这么,昭棠没来,键盘侠先到了。   但他还是很认真地看着每一个回帖,虽然根本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又两个月过去,一无所获。   他琢磨着再发一个帖。   这次问一个生活感和针对性强一些的。   他思索了几天,最后编辑出一个帖子——岁宜哪家海鲜最好吃?比如:蒜蓉粉丝蒸龙虾、清蒸石斑鱼、避风塘炒蟹。   昭棠喜欢吃海鲜,他还特意列举出了她最爱的几道菜,应该能吸引她出现了吧?   汲取上次沉帖的经验,他甚至忍痛采纳了骆珩的建议。   他也不想沦落到出卖色相。   但如果真的只有靠色相才能吸引到她的注意力,那他也……愿意。   他解开衣扣,露出精瘦有力的上半身。胸肌隐隐紧绷,往下八块腹肌块垒分明,线条流畅,腹部两侧,两条人鱼线清晰,像漂亮的鱼尾一样,紧绷有力,往下收成一个完美的v字形,隐没进裤子里。   后来很多次回想,路景越都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做的最中二的一件事。   ——在网上发自己鲜活的肉.体。   还好,最后昭棠及时出现,保住了他卑微的清白,没让他发成。   他刚拍好照片,正要上传,手机页面的右上角冒出一个红点,提示有新的消息。   出于这么长时间的习惯,虽然失望了无数次,但他还是条件反射点了进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叫“子时”的ID。   那个帖子早就歪了,早已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为什么喜欢甲骨文?   只有这个ID,被淹没在大片的学术讨论和键盘侠攻击之中,无比认真地回答他。   子时:因为它让我相信,即使沧海桑田,这世上始终还有一些东西不会改变,不管经过多久都会一直在那里,保留着最初的样子,刀凿不破,火烧不灭。   路景越盯着这行字,手指无声发颤。   他立刻关注了她,又设置了推送,只要她一发帖,他就能收到消息。   她很少说话,甚至也不常上论坛,偶尔发帖,不管是清晨还是深夜,他总是第一个回复。他这么做是想在她面前刷存在感,为之后进一步加她好友做准备。   但很快他就发现,没用。   她显然不是来论坛交朋友的,所以每次都只会回复和她有专业交流的网友。   而不专业的他,直接被她忽略。   路景越无奈,只好从头开始学习甲骨文的专业知识,不仅在慕课上学习,还让父亲引荐了不少甲骨文专家,私下请教,文献专著更是没少看。   就这么,都能拿个第二专业学位证书的时候,他总算能和她说上话了。   她第一次在网上回复他那个晚上,他抱着手机,又大半个晚上没睡着觉。   但经过这快一年的努力,他也终于掌握了吸引她注意力的密码。然后步步为营,在揣测着差不多她不会再拒绝他的时候,主动加她好友,她果然通过。   他很会逗她闲聊,但她的回复常常猝不及防,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他问她:【你叫子时……所以你是子时出生的吗?】   子时:【对,那你是不是睡得不好?】   半眠:【怎么说?】   子时:【半眠不就是睡不好吗?睡得好的话应该叫入眠吧。】   入眠——   他盯着这两个字眼,一刹那,克制不住的热血沸腾。   血气方刚的少年,多多少少都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不管是图像还是文字……也见识过不少放浪形骸的做派。   可是他不同,他心里有珍爱的女孩,那些隐蔽的生理反应,他都隐藏得很好,生怕她会觉得龌龊。   可是“入眠”那两个字眼跳出来的一刹那,他还是本能地龌龊了一下。   脑子里立刻就有了不该有的画面。   他很惭愧,又很觉得很好笑。   她总是猝不及防地难住他,可这一次,她不知道,她猝不及防地坑了自己。   他一开始很小心,生怕她会发现这个ID底下是他,甚至会觉得,从“伴眠”改成“半眠”依旧很明显,她其实很容易就能发现。   不过一起聊了五六年,他觉得,自己真的是高估了她。   本来也不怎么开窍,结果还越活越回去,如今倒比年少时更加不开窍了。   他直接将“半眠”改回了“伴眠”。   她立刻问他是不是谈恋爱了。   他有些惊讶。   所以她的开窍是全用到了“网友”身上吧?   路景越靠在流理台上,略一思索,回复:【看和谁。】   —   看和谁?   昭棠盯着电脑屏幕,脑子里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子时:【什么意思?】   伴眠:【如果你说的是和人谈恋爱,那还差点儿。】   伴眠:【如果是和木头,那我已经谈了有一段时间了。】   昭棠:“?” 第27章   昭棠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描述自己的恋爱经历。   和木头谈恋爱?   这是人还没追到手、撩又撩不动的意思吧。   昭棠想想还挺有同感的, 忍不住回复:【就是,男人都是木头,撩都撩不动!】   厨房里, 男人意味深长挑了下眉,过了会儿,慢条斯理打字:【你撩谁了?】   子时:【木头啊。】   路景越:“……”   你真的好意思说别人?   伴眠:【怎么撩的?】   昭棠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下, 目光自然地落在紧闭的卧室房门。   路景越每次拿很重的东西她都很心疼,可不管她是主动帮他拿, 还是想帮他扫小车车,他都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还有她想和他有更多的联系, 主动提出帮他抢单、帮他介绍客户,他也都十分冷漠地拒绝了。   这可不就是个木头么?   如果不是, 那就是拒绝。   不管是木头还是拒绝, 她其实都有一点失落。   不过和网友说这些并不太合适,她没有多说, 只是避重就轻地回复:【都不重要了, 反正是失败了。】   路景越再次挑眉。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 确定她没有撩过自己。   如果真的有, 那只能说是她做得太不明显,一般人都感觉不到。   路景越想了想,主动引导着话题:【是不是你方法有问题?我可以教你。】   子时:【你教我?】   伴眠:【嗯, 我从高中起就在追人了, 这方面还挺有经验。】   昭棠盯着这行字,久久沉默。   过了会儿,她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那你可千万别来教我。】   伴眠:【为什么?】   子时:【你高中就开始追人了, 结果到现在还在和木头谈恋爱……】   伴眠:【……】   子时:【你看, 你在说人家是木头之前, 不如先反思下自己?】   路景越:“……”   反思下自己。   很好。   昭棠打完这句话也忍不住反思了下自己。   虽然聊了五六年,但毕竟是网友,不算特别近的关系,她这么直白说出来,是不是有点过分?   但她立刻又觉得自己没有说错。   要不这么说,难道还真让这个有着多年失败经验的人来教她撩路景越吗,越教越错都不说了,万一弄巧成拙,让路景越从此恨她一辈子,那多不划算?   不不,还是不要了!   刚这么想着,就听房门被敲了一声。   这个房子里现在就她和路景越,想到路景越来敲她卧室的门,她的心立刻突突跳了两下。不过很快平静下来,反倒不理解自己突突个啥。   他在做饭,总会缺了这少了那的吧。   她看了眼和网友的聊天记录,谨慎地合上电脑屏幕,起身去开门。   男人立在门边,高大的身形遮挡住了外面的光线,低头看着她,目光又似不经意扫了眼她身后的卧室。   过了两秒,开口:“有米吗?”   “米?”昭棠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煮米饭的米,我忘了买。”   昭棠稍微思索了一下,记得自己刚搬进来那天逛超市顺手买过米和面,忙说:“有的,应该就在厨房里。”   路景越:“在哪儿?我没看到。”   “我帮你找。”昭棠从他身边走过,往厨房走去。   刚一进厨房,就闻到了空气里飘散开来的十分鲜美的味道。燃气灶上,刚买的炒锅洗好了,却并没有开火。   一旁安装了嵌入式的烤蒸一体机,上面是蒸箱,下面是烤箱,十分有质感的黑色外观,此时箱体正亮着橙色的光,源源不断的海鲜香气从里面飘出。   昭棠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人还挺会物尽其用。   转念一想,这里本来就是他的房子,那厨房里这些东西,他的确是会用得比她更顺手。   她打开橱柜的门,开始找米。   她刚搬来不久,还没来得及自己做过饭,很多东西买了都是直接收起来。   路景越不紧不慢跟着她走进厨房,就靠在门边,安静地看着她四处找米。   一会儿踮起脚尖打开上面的橱柜,一会儿弯下身去检查下面的橱柜,找了一遍都没有找到,她懊恼地咬了下唇,转头问他:“一定要煮米饭吗?我不记得我放到哪里了。”   厨房的灯光是明亮的冷白色,男人站在灯下,身形挺拔,轮廓清晰,漆黑的眸子明亮而沉静。   他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昭棠:“……”   嗯,这就是一定要煮米饭的意思了。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行吧,我去帮你买点儿回来。”   她认命地往厨房外走,他忽然开口:“奶锅呢?打开看下。”   昭棠停下脚步,又回去找出她新买的奶锅,揭开盖子。   崭新的不锈钢锃亮,里面果然放着一袋香米,500g的规格,不多,连着包装塞进去刚刚好。   底下还压着一张奶锅的纸质标签。   总算是找到了,她松了一口气,拿出来的时候,却忽然想起,奶锅和米都是搬家那天买的。那晚在超市遇见路景越,结账的时候也是他帮她把这些东西放进袋子里的。   米在奶锅里,是他放的。   那,为什么还要特意来问她?   联想到他刚才开口提醒她的神情,她猛地意识到,他一直都知道米放在哪里……他敲门问她米在哪里,只是个借口。   她的心倏地怦怦直跳。   路景越这时从她身边走过,走向水池,挽起袖子,开始清洗面包蟹,十分自然地扔下一句:“洗一点米,放电饭煲里。”   男人很高,微微弯着身子,水龙头的水半开着,从他指间流过。他垂着眼睑,神情专注。   昭棠静静看着他清隽的侧颜,心跳得越来越快。   她觉得自己仿佛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可是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呆呆站在原地,隐藏自己的心跳。紧张地掩藏着心底的无措,然后,心跳得更快了。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飞快地眨了两下眼,转身去拿淘米的篮子。   倒米的时候,她悄悄看了他一眼,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的手抖了一下,倒了很多的米进去。她也没有重新倒一些出来,只是沉默地走到他身边的水龙头,将错就错地淘米。   之后,倒进电饭煲,打开矿泉水,凭借着她不算多的经验,她想倒一些水进去,可是又怕倒多了倒少了拖他后腿,最后只轻轻说了一句:“洗好了,那我先出去了。”   路景越头也没回:“嗯,做好了叫你。”   语气寻常又自然。   昭棠捏着指尖,觉得呼吸都有些急促,不知道怎么想的,竟鬼使神差客套了一句:“不,不用了。”   路景越洗好了面包蟹,顺手放到一旁,又不疾不徐在水龙头下洗了手,这才转头看向她。   昭棠对上他的视线,干巴巴说:“东西都是你买的,菜也是你做的……”   路景越扯过厨房纸巾,慢条斯理擦着手,眼睛盯着她看,过了两秒,反问:“米不是你洗的吗?”   昭棠:“……”   怎么感觉她洗个米还成了碰瓷了?   昭棠离开厨房,脚步迟疑了一下,没有回卧室。她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声音却开得不大。所以路景越在厨房喊她的时候,她立刻就听见了。   问她东西放在哪里,让她帮忙打个鸡蛋,让她帮忙开个包装……   很奇怪,明明她也没做什么,可是路景越几次喊她,让昭棠莫名有了一种她帮了很大忙的错觉。   以至于在后来看着一盘盘精致的菜肴陆陆续续上桌,她也有了十分强大的底气动筷子。   清蒸石斑鱼、蒜蓉粉丝蒸龙虾、避风塘炒蟹、烤生蚝、荷塘小炒、莼菜汤……昭棠吃了一口,整个人惊喜得眯起了眼睛。   她不敢置信地看对面的男人。   如果不是她刚才一直坐在客厅里,还断断续续进了几次厨房帮忙,她简直都要怀疑这些菜是他叫的外卖作弊。   路景越对上她的视线,轻轻抬了抬下巴,神情可以说相当骄傲了。   昭棠忍不住捧场地问:“你怎么都会做这么复杂的菜了?”   男人若有所思瞧着她:“特长之一罢了。”   特长之一……昭棠想起上次他贬低她没特长。   现在看来,他说的好像也没错。   想想路景越,又会搬家、又会做菜、还有房……   说起房,昭棠已经疑惑了很久,此时两人在一起吃饭,气氛难得放松,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买房啊?”   餐厅的吊灯是暖色的,带着点橘调,男人闻言,抬眼过来。   过了片刻,他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红酒杯,仰头喝了一口。   昭棠看着他微微仰头,脖颈线条绷紧,凸起的喉结十分明显,轻轻滑动。   路景越放下酒杯,淡道:“离学校近。”   这里附近是岁宜大学,昭棠下意识问:“你硕士在岁大念的?”   路景越:“本科。”   昭棠睫毛轻轻一颤,看着他,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心里的情绪如浪涌动,短暂的退却,然后下一个浪打得更高,几乎压到胸口。   四目相对,他眼底如墨漆黑。   许久,她张了张嘴,听见自己的嗓子发干:“你本科……不是在望城念的吗?”   路景越看着她的眼睛,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本来是,后来退学,重新考了岁大。”   这一晚,昭棠心底悄悄燃起的火苗,在短暂的蠢蠢欲动后,又寂静无声地熄灭了下去。   对于普通人而言,从一所顶尖高校退学,再重新高考,考上另一所顶尖高校,这是凡尔赛吧?   但昭棠知道,不是。   路景越,他是真的心冷了。   望城是他们曾经约定好要一起去的城市,其实他以前从未考虑过,只是因为她说了一次家里希望她考望大,所以高考填完志愿后,他漫不经心和她说了一句,他报了那边。   那是盛夏,她只觉一颗心都被烤得热烘烘的。   她也真的曾为了考上望大拼命学习,可是最终……她失约了。   她失约,他就退学。   重新选一个志愿。 第28章   这晚, 昭棠躺在床上,闭着眼,却整晚没有睡着。   耳边一直无法安静, 来来回回响起路景越轻描淡写的一句——   退学,重新考了岁大。   退学,重新考了岁大。   她仿佛还能看到他说话时, 眼睛里黑沉沉的冷漠。   她知道,他是生气的。   可能本来气氛很好, 过了这么久,再重逢, 他也真的没打算再跟她计较了。但当她自己主动提起往事,他还是无法压下自己心里对她的气和恨吧。   他生气也应该。   换她, 她也会生气。   明明说好的, 她却一声不吭背弃了约定,至今都没有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的生日在六月六号, 她从前一直很羡慕这样一个吉利的日子, 但对于高三那一年而言就不算吉利了, 因为就在高考前一天。   为了腾出考场, 她提前一晚也放假了,却没去找他,只是给他打了个电话, 打算就在电话里说声生日快乐吧。   不想刚接通, 他就对她说:“下来。”   她从窗户探出头去,就见他站在楼下,手里拿着手机, 微微抬头看她。   明明天已经黑了, 路灯不甚明亮, 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可是视线隔空对上的一刹那,她的心怦怦直跳。   她飞快地跑下楼,他倚着灯,静静看着她跑到自己面前。   过了几秒,他的目光从她空着的手扫过,挑眉说:“你还真没跟我客气啊。”   昭棠不理解:“什么?”   路景越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说:“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就连礼物都给我省了?”   昭棠脸有些热,本来就挺不好意思拿出来的,他这么一说,她索性直接躺平,理直气壮说:“我本来就没什么仪式感,那大不了,等你高考完我请你吃饭,就当送你礼物了。”   路景越点了下头:“也行。”   “走吧。”他转身往小区外走。   昭棠吃惊了一瞬,连忙追上去:“现在就去吗?你明天不是还要高考吗?”   “现在就去,高考哪儿有你请吃饭重要?”   “……”   少年侧头看了她一眼:“我记得以前有人说请我吃饭,结果给我点了个外卖。”   昭棠:“……”   那时她跟他不熟啊……两个人一起吃饭,那多尴尬。   路景越慢腾腾拖着语调:“我怕我现在不赶紧吃,过几天又只剩个外卖了。”   昭棠:“……”   她无语了一会儿,故意气他:“不用等过几天了,现在就可以。我给你点个外卖,你正好边吃边刷题。”   路景越:“……”   虽然是说说而已,但他高考,她比他还紧张,生怕耽误了时间,也不敢走远,本想在小区门口随便吃点儿,他却像是彻底放飞似的,带着她打车去了本城一家十分有名的海鲜餐厅,那里的龙虾和蟹远近驰名,她平日里一听就馋得不行,但当晚,当她眼睁睁看着出租车缓缓在餐厅门口停下时,她真是百爪挠心。   完蛋,这家店排队就要排一小时了。   她磨磨蹭蹭不肯下车,他就站在车门外看着她。两个人眼神无声争执了一会儿,他才告诉她:“我找了个黄牛帮我排队。”   昭棠:“……”   这,这还能找黄牛?   他们直接就进去坐下了,看路景越大方地给了黄牛几张粉红色钞票,昭棠眼巴巴地问:“下次这种事,你能留给我吗?我也可以。”   路景越:“……”   路景越瞧着她,笑了:“想得还挺美,你请我吃饭,反过来赚我的钱?”   昭棠轻声嘀咕:“那你的钱给谁不是给。”   路景越:“谁说那是我给的?”   昭棠眨眼:“咦?”   路景越看着她笑,笑得有些恶劣:“你请我吃饭,排队的钱也应该你来出,我只是帮你垫付,一会儿记得还我。”   昭棠:“……”   还我……   这个人真的只配吃外卖!   心里腹诽归腹诽,昭棠想到他明天要高考,还是大度地没跟他计较,忍气吞声地答应给他钱。   不过却是连最后的饭钱也是他付的。   他这个人,嘴巴是讨厌了一点,倒是从没真的让她吃过亏。   昭棠心中有愧,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递到他面前:“呐,礼物。生日快乐,明天考试好好考。”   小小的纸笺,方方正正,上面写着“礼物兑换券”五个字。   粉蓝色的字体,稚拙可爱,墨水里有金粉,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着细细的光,像少女的心思,小心翼翼藏着,又每每不经意露出细碎的光芒。   路景越看着她,昭棠没看他,目光落在别处,下巴轻轻抬着,一脸“我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刚好摸到就拿出来给你”的神情。   他笑了一声,抬手接过,指腹轻轻摩挲着,笑着逗她:“我生日,我请你吃饭,你就送我一张纸条……你这性格还挺不吃亏。”   昭棠:“……”   他不知道,这张纸条可以兑换很多东西吗?   现在他们是还小,不能早恋,可是长大以后……还能用啊。   昭棠心里闷闷生着气,索性彻底躺平:“是啊,因为上次月考没考好,我这个月零花钱都没有了,你就当让我赊个账吧。”   路景越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将那张小小的礼物兑换券收好,起身带她离开。   走到门口,外面还排着长长的队,等着叫号吃饭。路景越看了眼,转头看她,说:“下次排队你来。”   昭棠:“……”   路景越:“你说得对,我的钱给谁不是给,不如便宜你了。”   昭棠:“……”   两人回到小区,时间还不算晚,小区里仍旧有遛弯儿的老人和小孩。   这晚的月亮很好,满月,明亮,隐在薄薄的云层里,光芒不减,更多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月亮旁边还有一颗星星,亮极了,一闪一闪。   昭棠盯着天上的星星月亮,轻声对路景越说:“明天考试加油。”   路景越走在她身边,低低应了一声:“嗯。”   又是沉默。   过了会儿,他问她:“你想考岁大吗?”   昭棠愣了下:“什么?”   路景越转头看向她,又问了一遍:“明年高考,你想考哪里?会留在岁宜吗?”   昭棠不理解,明明明天参加高考的人是他,怎么他反而来问她的志愿了。不过还是老实回答:“爸爸想让我考岁大金融系,不过我的成绩考岁大金融有点难,他觉得我努力就可以。可我自己知道,真到了最顶尖那个层级,努力以外,还是要拼一拼天分的,所以我觉得很难……”   “但如果我报岁宜其他大学,爸爸又会很失望……”昭棠抬眼看向路景越,“所以妈妈已经帮我想好了,考望城大学,最后一年,我努力一下应该可以。”   路景越点了下头:“望大和岁大也算同一个层级,但收分却比岁大低,离岁宜也不算远,还挺合算。”   路景越又不用考虑合算……   昭棠心里难免羡慕:“你应该会考岁大吧?”   毕竟虽然是同一个层级,但岁大综合排名都要比望大靠前,以路景越的成绩,只要别像电视剧里那样空一道大题不做,考岁大是信手拈来的事。   路景越反问:“你想我考岁大吗?”   昭棠迎视着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想。”   路景越笑了:“为什么?”   昭棠老实说:“以你的成绩,如果不考岁大,那就一定是更好的大学,临绛大学或者出国……那还是岁大吧。”   那样,至少我回来的时候,你还在这里。   路景越半低着头,安静地看着她。   过了半晌,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催她上楼。   高考很顺利,头天半夜下了一场雨,气温还降下不少。一个月后出成绩,他的分很高,不仅岁大专业随便挑,更像她说的,报临绛大学也绰绰有余。   填完志愿那天,他约她出去,两个人走在路边,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不经意对她说了一句:“对了,我报了望大。”   昭棠正低头心不在焉地踢着路上的石子,心里琢磨着怎么开口问他有没有报临绛大学,她甚至都已经不自觉地开始想象自己在北方城市生活的场景了,他忽然一句话落在耳边,她想象里的世界一下就静止了,刚好停在她在临绛的雪夜里去找他的画面。   过了几秒,她仿佛才消化了他的话,重新回到盛夏的岁宜。   一股热风吹来,她整个人的血液都热烘烘的。   她抬头,直直看进他的眼睛里。   少年半低着头,眼睛黑而亮,安静地注视着她。   阳光从树叶缝隙间落下,树上的知了蠢蠢欲动地鸣叫不停,热风吹来,两个人却都仿佛感觉不到热,定定站在原地,站在细碎浮动的阳光里。   时间仿佛定格。   过了许久,她轻声开口:“你……为什么不报岁大?”   路景越安静了两秒,反问:“给你借口让你以后请我吃饭正好有理由点外卖吗?”   昭棠:“……”   路景越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前走,吊儿郎当扔下一句:“别想了,我没这么好糊弄。”   昭棠慢了一拍跟上他,走在她身边,垂着头,轻声应了一句:“好,那以后我去望大请你吃饭。”   路景越转头看着她。   少年眼底浮起的笑意,在灼灼阳光下,仿佛闪动着细碎的光。   纯粹而坚定。   所以被背弃的时候,他也是骄傲而决绝的。   既然约好了一起,她没来,他也没有等在原地的必要。   退学,重新高考。   换一个与她无关的志愿。   路景越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骄傲的,即使在骄傲以前,他也曾极尽卑微,但他身上一直有着随时可以毅然转身的底气和傲骨。   那晚以后,昭棠没有再见到路景越。   对面安安静静的,虽然一直很安静,即使他在。但昭棠有直觉,他应该是离开了那里。   其实她感觉得到,那晚,他那样冷漠地说出来他曾经放弃她的决定,让她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他曾经的心灰意冷,生气是真的,怨她是真的,但更多,他应该是想听她一个解释。   但他想她怎么解释呢?   告诉他,一切都是误会,她是迫不得已吗?   有误会可以解释,那如果……没有误会呢?   她要怎么解释?   她就是放弃了他,那该怎么办?   甚至连说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对不起是为了求原谅,那原谅过后呢,要求他既往不咎,重新和她在一起吗?   那样未免太欺负人了。   一直到周三,她都没有再看到路景越。   早上,她在鹿溪饭店订了位子,服务员问她几位的时候,她说:“四位。”   但心里知道,路景越是不会来了。   他都离开摩卡小镇了,她估计有一段日子,他应该不想再看到她这个人。   白天在办公室,她将论文发给了赵希声,赵希声看后将她的名字报了上去,让她准备参加下个月的望城甲骨文国际学术研讨会。   昭棠看到承办方“望城大学”这四个字,心里仿佛被什么轻轻蛰了一下。   短暂的疼痛过后,空落落的。   下班后,昭棠往鹿溪饭店走。路上遇见书画部的姜姐,两人顺路一起走了一段。   见她准备走进鹿溪饭店,姜姐笑眯眯打趣了一句:“和男朋友约会啊?”   昭棠总觉得路景越不可亵渎,虽然他根本不会来……但她还是立刻澄清:“不是男朋友,就是约几个朋友吃饭。”   姜姐盯着她上上下下地看,有些不敢置信:“你长成这个样子还没有男朋友,男人眼睛是都瞎了吗?你等着,姜姐立刻给你介绍!”   昭棠一惊,连连拒绝:“别别,不用不用!”   “用的用的,你放心,姜姐介绍的都长了眼睛,不会有网上那些个奇葩。”   “……”   昭棠见解释不过,只好自暴自弃自黑:“不是他们瞎,是我,我瞎。”   姜姐:“?”   “我脸盲,交了男朋友也记不住人,到头来别人还以为我只想要露水情缘呢。就这样吧,我认命了,已躺平。”   “……”   好不容易打消了姜姐要给她介绍对象的心思,昭棠往鹿溪餐厅走去。   走出电梯,她看了眼手机,刚好六点。   这个时间,人不算多。   她心里算着路景越应该是不会来了,孟逐溪和周淮琛可能会迟一些,和服务员报了预定,正打算坐下来慢慢等,服务员笑吟吟地说:“您的朋友已经到了呢。”   服务员很快就领着昭棠过去,昭棠抬眼,看到坐在窗前的男人,心口突地跳起来。   路景越坐在沙发里,黑衣黑裤,神情疏懒,视线落在窗外。大约感觉到有人走近,他回头,往她看来。   四目相对,昭棠指尖无声地捏紧。一步步往他走去,脚步里多了几分几不可察的僵硬。   服务员送她过去就离开了,昭棠在他对面坐下。   男人视线一直在她身上,却没有说话。双眸漆黑,眼神安静,让人无端紧张。   记忆还停留在那晚的不欢而散,昭棠总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打破那不太愉快的记忆,也打破这微妙的气氛。   她低着头随手摆弄着碗筷,一面似不经意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空气安静了一瞬。   路景越轻哂一声:“你这话问得有趣。”   她抬眼,他眼尾微挑,反问:“不是你请我来吃饭的?”   昭棠:“……”   那谁能想到,您气性这么小,直接就来了呢?   她还以为,就为了那晚的事,他也至少得生气个十天半个月吧。   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去想怎么主动和他说话,总觉得那至少是她从望城回来以后的事了,结果短短三四天,他就自己出现了。   倒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服务员此时送上来菜单,昭棠接过,递到他面前。   男人掀起眼皮看她:“不等他们?”   昭棠看了眼他面前只剩小半杯的茶水,心里想的却是,不知道他一个人在这儿等多久了。   来这么早……会不会是中午没吃饭,直接过来的?   她抿唇笑了笑,说:“没事,你先点。”   路景越也没跟她客气,抬手接过菜单,看了起来。   趁着路景越点菜,昭棠点开微信。   虽然请人吃饭还催人很不礼貌,但昭棠还是发了条消息给孟逐溪:【你们到哪里啦?】   孟逐溪很快回复,语气匆匆忙忙的:【啊抱歉棠宝!我忘和你说了!】   昭棠还没来得及问,孟逐溪又很快发来一条:【周淮琛临时接到任务,我现在正在送他去机场的路上。】   昭棠:“?”   昭棠:“……”   昭棠小心翼翼去看对面的男人。   说好的四个人一起吃饭,结果最不可能来的那个人早早到了,另外两个最该出现的放了鸽子。   昭棠只好回复:【没关系,那等你们回来,我再约你们。】   熄了手机,昭棠斟酌着该怎么说。   他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的吧?   她正吞吞吐吐,男人像是头顶长了眼睛似的,视线往她看来:“怎么了?”   瞒也瞒不住,昭棠只好直说:“周淮琛林临时出任务,逐溪送她去机场……他们不能过来了。”   路景越闻言挑了下眉,凤眸眼尾微微往上,直勾勾盯着她看。   这个眼神实在意味深长,让昭棠有种自己没有做贼、偏偏心虚的错觉。她刚想再解释两句,路景越又收回了探究的目光,云淡风轻点了下头,视线重新回到菜单上。   昭棠松了口气。   下一秒,却听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说:“你这日子选得还挺妙。”   昭棠:“……”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对,她是做错了,但这件事她没错啊!   又不是她让他们不来的,为什么他话里像是意有所指! 第29章   原本是四个人的晚餐, 结果最后只剩了她和路景越两个人,气氛注定尴尬。   今晚窗前这一排座位也不知是怎么安排的,往前看, 隔着镂空的木雕屏风,能看到路景越身后那桌是一男一女。往后,自己身后这桌就更明显了, 虽然看不到,不过偶尔听见一对男女的对话, 暧昧又撩拨,很明显的, 就算不是男女朋友也差不远了。   昭棠觉得自己和路景越夹在这造化弄人的安排里,十分无辜。   不知道的人看过来还以为这一排是情侣专座呢。   两人都没说话, 她最后一次开口还停留在路景越点完餐后。   也不知道他口味变了没有, 她下意识回忆着他从前的口味,多加了几个他爱吃的菜。   路景越看了她一眼, 没说话, 没反对。   当然他也没理由反对, 她请客呢, 她付钱。   想起上次的青梅酒好喝,她又要了一瓶青梅酒,问路景越想喝什么, 他随口说了一句和她一样。   服务员离开后, 路景越侧眸瞧着她:“都敢喝酒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里隐隐有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吃惊,但那吃惊又带着几分明晃晃的讥诮。   昭棠当然知道他在讥诮什么。   她从小性格安静乖巧, 小时候家教很严, 太阳下山前必须回家, 如果晚上还在外面,必须有家人陪在身边。除了好学生能做的事,她一件都不能做。一直到高中以后,叶君繁信任路景越,她才多了一些自由,但有些观念早已根深蒂固,被她自己主动接受认同了,所以她除了会稍微晚一点回家,还是这也不敢做、那也不敢做。   十八岁去ktv都要叶君繁推着她去,自己绝对不会在外面喝酒。   哪儿像现在,随便吃顿饭都敢喝酒了。   重点,和她吃饭的还是个男人。   昭棠当然不会说只是因为这个男人是他,她才这么放心啊,她想说这个酒精度数不高,不醉人,话到嘴边,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又默默咽了下去。   过了两秒,垂着眼,轻声哼哼了一句:“那我毕竟二十五岁了,胆子肯定要比以前大一些啊。”   “是吗?”路景越直直看着她,“我怎么觉得胆子比以前小多了?”   昭棠对上他的视线,心口无声跳了跳。   酒最先上来,服务员当着两人的面打开,倒上两杯。   昭棠想到这顿饭的初衷,举起酒杯,客气而草率地和对面的人说了一声:“谢谢。”   路景越没说话,长指轻敲了一下杯子,礼貌性和她碰了碰。   浅色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入,带一些辛辣苦涩的味道,又奇妙地留下一点点回甘,有点香,有点甜。   他看着昭棠,目光很深。   昭棠低头避开他的视线,顺手将垂到脸颊的一缕长发捋到耳后,菜还没上来,她又自己喝了一口酒。   路景越看着她微微仰起脸,白皙的肌肤,在暖色的灯光下如凝脂细腻,又透着一点浅浅的嫣红,像是发着光。雪白的脖颈拉长,随着酒液入口,轻轻滑动,同时,长长卷卷的睫毛轻轻垂下,无声覆在下睫毛上。   她没有化妆,白皙清透的素颜,闭眼的时候,睫毛像两把浅淡的刷子,轻轻合拢,干净纯粹。   菜上来,安静吃菜。   像这种餐厅吃饭,如果两个人毫无交谈,气氛难免微妙。但汲取上次的教训,昭棠也不敢轻易开口。   他们之间并非毫无嫌隙可以天南地北随意闲聊,她怕一不小心,又像上次一样,说错话,让他难受,又不知该如何让他开心起来。   她忽然想起路景越刚刚讥诮那一句:“我怎么觉得胆子比以前小多了?”   那是他不知道,她都做过些什么……如果他知道,他就不会这么说了。   只有对他,她才这么小心翼翼。   这种感觉其实很讨厌,她想要很多,却又不敢向他开口,只能默默地压抑着、纠结着,尤其是和他在一起独处的时候,这种求而不得的感觉压得她的心闷闷发疼。   只能安静地喝酒吃菜,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   好在凡事有利有弊,两个人不闲聊的结果就是这顿饭吃得很快。   时间拉短,那些恼人的勾勾绕绕的情绪也能很快结束。   他们吃好的时候,天刚刚黑透,餐厅营业正入佳境。   昭棠看着服务员领着一桌桌客人进来,原本还算清静的餐厅人多起来。   往窗外看,陆陆续续有车开来,停在楼下停车场。   三三两两从车上下来,结伴走进。   她看向路景越:“吃好了吗?”   路景越这个饭吃得十分有趣,一直都是不疾不徐动着筷子,偶尔喝两口酒,姿态优雅又闲懒,他这个节奏,既可以随时放下筷子离开,又可以永无止境地吃下去。   昭棠忽然很担心他会让她等会儿。   但出乎她的意料,他今晚还挺好说话的,拿起一旁的湿巾慢腾腾擦了下手指,矜贵地点了下头。   结账的时候,昭棠拿出自己的会员卡递过去,清楚地看到,服务员接过时,目光在路景越身上停留了一瞬。心中忍不住暗叹,美色误人。   她但同时想到迷恋路景越美色的不止她一个人,又松了口气。   这种心态大约就是,她也只是犯了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而已。   服务员刷卡后,看起来很惊讶地“咦”了一声,又看向昭棠,双手将卡送还:“女士,您之前在我们这里抽中了三个月免单,现在还在有效期内,您不用付款的。”   昭棠:“……”   她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来,她自觉在这里白吃白住了那么久,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在同一家身上薅羊毛了;二来,她这卡充了一万块钱,虽然这么想很不厚道,但是一直不用的话,她也很担心这家店会在她花完以前倒闭……   只是这家店要不要这么实诚,她要付钱就让她付不好吗?   她正想说今天请客还是付钱吧,路景越侧头看向她:“三个月免单?”   服务员笑盈盈解释:“对的,这位女士之前在我们店里抽到了三个月免单,所以三个月内过来吃饭是不用付钱的。”   昭棠:“……”   虽然这是好事,但她请路景越吃饭,最后却请他吃了个霸王餐,感觉真的很奇怪。   但万万想不到,路景越竟然完全不这么想,闻言“嗯”了一声,还得寸进尺地反问:“只能她自己一个人用,还是她可以邀请别人?”   “邀请别人也是可以的呢,只要在上限金额十万和三个月有效期之内就行。不过需要昭女士亲自到场,报卡号或者电话号码都不可以,不然是不是她主动邀请,这个就说不清了。”   路景越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十分自然地替她接过会员卡:“走吧。”   他将卡还给昭棠。   昭棠:“……”   这么吃霸王餐,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大概是鹿溪对她太好了,昭棠真的觉得过意不去,接回路景越递还的卡还想让服务员刷,路景越已经往外走,轻飘飘扔下一句:“对你好就收着,别傻乎乎的拒绝。”   正好有新的客人进来,服务员忙着接待新客人,昭棠不尴不尬地纠结了几秒,还是跟着出去了。   路景越在门口等她,安静地看着她走回自己身边。   昭棠抬眼瞅他:“走吧。”   路景越没动,看了眼她身后,语气商量地问:“下次还能带我来吗?”   昭棠:“?”   路景越神情略显无奈:“刚才她说了,要你本人到场,免单才能生效。”   “……”   “反正不用你花钱,慷他人之慨,你不如多请我几次,还能让我欠你几个人情。”   昭棠:“………………”   这么多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现在这么穷,她都没想过钻这种空子薅羊毛!   昭棠无言以对地看着他,实在不好说什么,最后索性直接将自己的会员卡塞到他手上:“你自己吃吧。”   转身离开。   男人低头看着手里黑色的卡片,慢腾腾挑了下眉。   这里面可是有一万块钱,对他这么大方啊?   昭棠刚走了两步,就听见一道男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浑厚有力,带一点稳重的磁性,在这暗沉的夜里,透着暌违已久的熟悉。   她的脚步霎时僵在原地,仿佛被人不轻不重推了一把,整个人有刹那的恍惚。   过了两秒,她轻轻转头,循声看去。   前方不远处,一辆宾利停在明亮的灯下,后座车门打开,高大的男人背对着她,弯身从里面抱出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已经有些高了,胳膊腿儿有力,应该是有些重量,男人在抱起他的时候,叹着气大笑了一声。   与此同时,另一边车门打开,一个年轻漂亮的短发女人下车。   “快看你的儿,这么大了还这么调皮!”男人抱怨的声音里,满满的天伦之乐。   女人看着父子两人笑。   他们刚好就站在灯下,这画面清晰和谐,仿佛还被命运打上了高光,刺得人眼睛疼。   昭棠的眼角胀胀的。   一家三口笑闹之后,转身往餐厅走来。   昭棠孤零零地站在餐厅门口,身后的灯光同样明亮,但与那一家三口打了高光的和和美美放在一起,她就像是一个被公开处刑的罪人。   在男人往这边看来的一刹那,昭棠转过身去。   路景越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她一转身,几乎撞上他的胸膛。   抬眼,直直撞入一双深邃漆黑的凤眸。   他背光站着,挺拔的身形挡住了餐厅里的光线。五官隐在暗沉里,眼垂得很低,静静凝视着她。   视线交错,一秒。   昭棠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那一瞬间,身体里涌出一阵几乎将她湮灭的冲动,让她心里一直被紧紧关起来的小鹿顺势叛逃。   她抬手,主动抱住路景越。   脸埋进他怀里,鼻间霎时被他清冷的气息霸占。   与此同时,她清晰地感觉到,两人的身体都有瞬间的僵硬。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怕他会推开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更加用力地抱紧男人精瘦硬实的腰。   脸更深地埋进他的怀里。   路景越瞳孔收紧,直直看着怀里的人。   她将脸藏在他的怀里,他垂眼,只能看到蓬松柔软的发丝。鼻间满是她身上清甜的气息,无数次入他梦中,此时又有些不同,带上了薄薄的酒意。   那一点点淡薄酒意却像是世间最烈的酒,狠狠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全无招架之力。   垂于身侧的手握紧,然后毫不犹豫地,他一手抱住她的腰,一手抬起护住她的头。   一家三口很快就走到了近处,女人看了眼还在餐厅门口就迫不及待紧紧抱在一起的男女,笑着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眼睛里的神情别有深意,说不尽的深长。   男人却没有看她,怀里抱着小儿子,探究地往两人打量。   对上路景越的视线,男人只觉这张脸好看优越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加之对方气场强大,看自己的目光冷漠锋芒,男人很快就收回了视线,抱着儿子和妻子快步走进餐厅。   小男孩抱着父亲的脖子,在父亲怀里奶奶地说着什么,似乎是想要买某个动画片里的周边玩具,正在和父亲撒娇讨要。   不算小的男孩了,说话还是咿咿呀呀的,有种幼稚的可爱。   谁能招架住孩童的天真可爱呢?   男人一口就答应了。   女人疼爱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在一旁笑得宠溺温柔。   一家三口的声音很快就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昭棠却久久没有松手,两条手臂紧紧抱着路景越,保持着依偎在他怀里的姿势。   她不知道自己想抱到什么时候,她脑子里一团混乱地想,抱到他忍无可忍推开自己吧。   对,抱到他忍无可忍地推开她。   那个时候,她再顺势离开,一脸若无其事地说:“抱歉,我好像有点喝醉了,你不要和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   想到这里,她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刚才吃饭,路景越讽刺她喝酒的时候,她没有说那一句,酒精度数很低。   原来,她一开始就有了这个打算。   一开始,甚至在遇见昭锦程一家以前,她就已经有了这个打算。   昭棠被自己可怕的心机吓到,却没有松手。   夜风很大,从一侧吹来,将她的长发吹起。   温柔的发丝随风拂动,正好撩过他的脸,带起一阵栀子花的甜香窜入他的呼吸,肆意招惹。   风过后,发丝沿着他的脸颊,顺着他的下颌线,娇娇软软地滑落。 第30章   头发撩过他的脸, 发尾不知天高地厚地轻扫他凸起的喉结。   男人的手立刻收紧,手背上的青筋冒出来。   路景越眼皮低垂,直勾勾盯着她的发顶, 幽黑的眸子里仿佛有什么几乎烧起来。   昭棠紧紧闭着眼,沉浸在自己猛烈的心跳里。   下一秒,他就要推开她了。   这么想, 她就像个叛逆的青春期少女,更加用力地抱住他, 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他却一动不动。   沉默相拥,谁也不愿放手。   直到不远处传来一道细微的拍照声。   “咔嚓。”   快门声传来, 仿佛有一秒的延迟。路景越最初并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声音仿佛来自于遥远的不属于他的世界, 让他有些恍惚。   过了一秒, 男人身上天性一般的警觉倏然回归。   转头,视线准确无误锁定偷拍的人。   两个女孩站在餐厅门口, 手里还举着手机, 镜头正对着他和昭棠, 大概也没想到偷拍会忘记关静音, 被人当场抓个正着,但一瞬间的慌乱以后,两人十分默契, 立刻将头凑在一起, 对着手机屏幕做出夸张的表情,假装在自拍。   路景越收回视线,俯身在昭棠耳边低低说了一句:“等我。”   男人的气息拂过耳根, 温热热的, 轻得近乎温柔。昭棠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只是在他的唇几乎贴到她的耳垂时,身子一颤,心猛烈地往胸口撞。   然而下一秒,她就感觉到他松开了她。   她立刻松手,退后一步。   垂着眼,张嘴就要说出之前准备那句:我喝醉了,你不要跟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路景越已大步转身。   昭棠愣住:诶?   视线茫然地追随过去,顺着路景越的方向,看到餐厅门口的两个女孩。   拿着手机的女孩长得十分好看,网红一样的脸蛋白皙小巧,画着眼下流行的白开水妆,长发卷卷的,发尾微微内扣,刚好垂在裸露出的肩膀上。   女生露出的香肩比起她的脸也毫不逊色,圆润嫩白,和她这个妆发造型配在一起,显得又纯又欲。   昭棠作为一个女孩子,视线都忍不住在她的肩膀上流连。   路景越停在两人面前,背对着她,昭棠看不见他脸上什么神情。不知他说了句什么,两个女孩的脸色僵了僵,之后,拿着手机的女孩轻轻噘了噘嘴,一个俏生生的眼神轻扫向路景越。   昭棠顿时觉得自己身子酥了一半。   一半酥,剩下一半,酸。   女孩开口,隐约可以听见音色甜甜的,却听不清她具体说了什么。   昭棠迟疑了一秒,抬步跟过去。   女孩:“……你是不是想找借口加我微信?呐,给你加啊,你长得这么好看,就算你不问我要,我也会问你要的。”   路景越一脸不近人情的冷漠:“别逼我报警。”   两个女孩听见“报警”两个字,脸色变了变,相视一眼。   拿手机的女孩这才不甘不愿地点进相册。   昭棠走近时,正好看到女孩点开最后一张又飞快地点了删除,照片不见了。   “这样可以了吧?”女孩看了昭棠一眼,生气地问路景越。   路景越盯着她,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再删。”   男人软硬不吃,让女孩无比憋屈,也只好咬着牙点进最近删除,将刚刚偷拍又删掉的照片彻底删除。   女孩删完瞪了路景越一眼,嗔道:“可以了吧?”   路景越淡淡扫了眼手机屏幕,确认没有后患,这才转头看向昭棠:“走吧。”   昭棠对上男人的眼睛,想到这小插曲以前自己在做什么,心砰砰直跳,一路提到嗓子眼儿。   她慌忙躲开他的视线,默不吭声转身离开。   路景越走在她身后。   男人从头到尾就没有正眼瞧过自己,一脸冷漠,如果他对所有女人都这么冷漠就算了,偏偏他女朋友一过来,他看人的眼神立刻温柔得能掐出水来,这让女孩觉得羞愧又挫败。   羞愧被别的女孩比下去了,挫败自己今天撩汉撩了个寂寞。   女孩看着两人的背影,想到自己刚才被迫删照片的憋屈,忍不住开口,忿忿讽刺了一句:“帅哥,下次抱女朋友直接回床上抱好吗,公共场合注意点儿影响。”   她这话不轻不重,昭棠还没走远,刚好听了个正着。   脚下险些一个趔趄,一股气血从脚趾直冲上脸颊,臊得不行。   她僵在原地,一时真是回头解释也不是,装作没听见也不是。   解释什么?   解释不是他……是她抱他吗?   万一女孩继续怼她,让她回床上抱路景越,怎么办?   装作没听见也不行,路景越显然听见了。随着她停下脚步,他也停在了她身边。   不用看,她也知道他正看着她。   她好失策啊!   她懊恼地闭了闭眼。   昭棠尴尬了三秒,最后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拿出自己一开始准备好的借口。   她抬眼,缓缓看向他,目光闪烁:“我刚刚好像喝醉了……你,你不要和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   路景越没说话,低着头,静静注视着她,眼眸幽黑幽黑的。   他一直不说话,昭棠心跳得越来越快,很担心他一定要为难自己。   然而就这么看了她大约半分钟,他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从善如流地点头:“对,酒精度数是有点儿高。”   昭棠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路景越挑眉:“我说得不对?”   好不容易他放水,昭棠肯定不会反对,立马唯唯诺诺点头:“对,对……”   摩卡小镇就在鹿溪旁边不远,步行就能回去。   两个人安静地走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   夜风携着花香吹来,又带着初夏的燥意,昭棠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有些热。   刚才那个借口,看起来像是骗过他了,但却没有骗过自己。   那个情不自禁的拥抱,让她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这么多年过去,她对路景越始终还是会有……可耻的非分之想。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男人肌理结实炙热的触感。   她忍不住攥紧掌心。   她似乎走入了一个困境,却不知该如何走出。   只能懊恼地想,如果刚才没有被偷拍就好了,那样,她至少还能多抱会儿。   有点讨厌的女孩和偷拍,但她知道,无法避免。   路景越一直就很受女孩子喜欢,从学生时代起,他的桃花就开得很旺盛。   高中的时候就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有偷偷暗恋他的,也有有意无意制造各种机会和他偶遇的,还有更大胆的女生,明目张胆地给他送礼物,就为了要他的电话号码。   她应该是喜欢他的人里最胆小的那一个,连他在场上打篮球,她都不好意思把手里的水递给他。   看着别的女生大方地给他送水,她也想跟上去,可是她怕被别人发现,然后“昭棠喜欢路景越”的流言就会在年级里传开,然后被老师发现,被叫家长,被爸爸妈妈发现她和路景越早恋。   她仿佛三秒内就能看到自己的悲惨结局,瞬间打消掉自己“胆大滔天”的想法。   她假装是买来自己喝的,低头拧开瓶盖。   手里的水却猝不及防地被抽走。   昭棠惊讶抬头。   少年站在她面前,眉眼低垂,好看得惊心动魄的一张脸因为奔跑有些红,挂着汗珠,短发微湿。   也许是因为长得干净,也许是因为真的爱干净,昭棠觉得,就算他出了一身的汗,他身上的味道也一点都不难闻,还是很干净的味道,又有点不同,会让她的心跳加速。   瓶盖已经拧开了,他也不管她喝没喝过,笑着看了她一眼,仰头就大口大口地灌进去。脖颈拉长,凸起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一下下滚动。   盛夏的风吹来,拂动少年的短发,将他身上宽大的篮球服吹得鼓鼓的。   昭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将只剩下一小半的水放回她手里,对上她的视线,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一本正经地说:“这你的水啊?抱歉,喝错了,下次还你。”   昭棠:“……”   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应该大胆一点,甚至还真的琢磨过大胆且不被老师家长发现的底线在哪里。   为此,她有一段时间仔细地观察着别的喜欢他的女生。   她可能没有路景越那么聪明,但她十分善于观察分析,还有折中。   她也有很值得骄傲的成果,比如,她就在偷偷暗恋和大胆送礼物这两者之间,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其实高中时候喜欢他的女生,大多都像她一样,偷偷喜欢着,不敢表露出来,既害怕被男神拒绝,也害怕被老师同学发现,最出格的不过是蓄谋几次偶遇,然后状似无意地和他说两句话。   不过路景越这人十分不近人情,可能同样的蓄谋,别的男神还真能和你说两句话,蓄谋他他却连一个眼神都不会给你,更别说说话了。   大概是他这个冷漠的性格让含蓄的暗恋举步维艰,于是就有了更大胆的示爱。   那个最大胆的女生,昭棠至今都还记得她的名字,叫罗心欣。   昭棠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还是从同班女生那里。   罗心欣人长得漂亮,家里还很有钱,给路景越送的礼物都是奢牌。可惜路景越看都不看一眼,但罗心欣百折不挠,送的东西一次比一次贵。   都是有着相同男神的女生,大家私底下说起罗心欣难免又羡又酸。   昭棠心里也酸酸的。   她家也不算穷吧,可她却不敢给路景越送奢牌。   她也不是舍不得,她就是……不敢。   一个周五放学,罗心欣主动找到了她。   因为她和路景越住一个小区,经常会一起回家,她又整天一副不开窍的样子,和路景越那样的男神走了两年还是个呆呆的木头美人,时间久了,大家自然就把她当成了路景越的妹妹,还是三代以内结不了婚那种。   那天放学,昭棠做值日,同学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昭棠把东西放好,一回头,就看到门口一名高挑纤细的女生,梳着公主发,大大的眼睛,冲她笑。   昭棠和罗心欣没见过几次,脸盲症发作,没认出来。   走廊里,罗心欣自我介绍一番,又将手里质感极好的盒子送到她面前:“你能帮我送给路景越吗?”   昭棠看着罗心欣,安静了两秒:“能打开让我看一眼吗?”   罗心欣听她这么说,以为有戏,立刻开心地揭开盒子。   盒子里是一支男士手表,昭棠的目光轻轻落在表盘上方的Logo。   PATEK PHILIPPE   百达翡丽。   昭棠:“……”   很好,这下她不止不敢,她还买不起了。   但她脸上一脸淡定,云淡风轻地观察了一会儿,抬头问罗心欣:“你在哪儿买的啊?”   罗心欣以为昭棠担心这是假货,骄傲地挺起胸脯保证:“我舅舅在国外专柜买的,限量款,国内都排不到的!”   昭棠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罗心欣从小见惯了这种殷勤的笑容,心领神会,以为自己已经将昭棠收买,立刻大方地承诺:“你放心,事成之后,我送你一条Tiffany的项链!”   昭棠笑眯眯地摇头:“不不,我不要Tiffany。”   罗心欣:“那你要什么?”   昭棠目光垂涎地瞅了瞅罗心欣手里的百达翡丽,语气商量地问:“你看,你能把你这个表卖给我吗?”   罗心欣:“?”   昭棠眨了眨眼:“我也想给他送这个,可惜国内排不到。”   罗心欣:“……”   她以为找到个帮手,结果多了个情敌?!   罗心欣气得转身走了。   昭棠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摇头,正要回教室,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线。   “你要给我送什么?”   吊儿郎当的语调,尾音拖起戏谑的笑意。   昭棠脚步一停,僵硬地回头。   少年穿着蓝白色的校服,身高腿长,斜倚着教室墙壁,侧头看着她。   盛夏的夕阳斜斜照进走廊,橘色的阳光照在他干净的皮肤上,又将他英挺的五官衬托得愈加立体好看。   他凝视着她,眼底笑意浮动,仿若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国内排不到没关系,我帮你买啊,你回头给我钱。”   昭棠:“……”   那些她对付别人不在话下的小伎俩,在他面前真的全无发挥的余地。   放学回家,路上竟然又看到了罗心欣。   罗心欣悄悄瞪了昭棠一眼,自己亲手将礼物送到路景越面前,声音嗲嗲的,自动拖长,压出了几分少女的天真可爱。   路景越没看罗心欣,反倒若有所思地瞧着昭棠。   昭棠:“……”   她可太了解这个人了!   他这是在等她买过来送他呢。   昭棠抿着唇没说话,目光落向别处。   路景越见她不理他了,这才看了眼罗心欣,淡道:“别送了,我不缺礼物。”   他大步往前走,罗心欣小跑跟上,不依不饶地问:“你不缺礼物,那你缺对象吗?”   昭棠:“……”   路景越停下脚步,有意无意地看了昭棠一眼:“那倒还真缺一个。”   罗心欣立刻开心起来,正要说话,路景越又看向她,绝情地说:“不是你。”   罗心欣:“为什么?”   被男神这样直白的拒绝,少女心里委屈又不甘心,不过即使委屈不甘心,她也极力保持着自己天真可爱的形象,连这么一句“为什么”都压着舌头,拖着字眼,嗲嗲的,带着撒娇的黏腻感。   路景越面无表情地说:“因为我想要一个说话能把舌头捋直的对象。”   昭棠:“……”   罗心欣:“……”   我想要一个说话能把舌头捋直的对象。   又直又狠,毫不留情。   罗心欣委屈地抱着百达翡丽跑了,昭棠觉得路景越这样有点过。   像她,她多温柔啊。   既拒绝了别人,又不会伤害到别人。   昭棠不认同地看了他一眼,路景越挑眉,像是刚刚才反应过来似的,说:“对啊,你想买她那个表。”   昭棠:“……”   路景越一脸贴心地看着她:“那你赶紧去追,我在这儿等你。”   昭棠:“……”   她追什么追?   他不去追,让她去追?   这什么人啊!   昭棠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路景越不疾不徐地迈着长腿走在她身边,也不说话,就低低笑了一声。   昭棠觉得这个人太可恶了!   拒绝别人的时候狠,逗她的时候……更狠!   不过她也很奇怪,仔细想想,好像喜欢路景越的女孩子都很有钱。   她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你这么招有钱女孩子喜欢?”   路景越:“没有吧。”   昭棠肯定:“有。”   找她帮忙送礼物的都还挺有钱的,只是她从来没有让他知道罢了,每次都用类似于刚才那种小心机把人挡了回去。   路景越似笑非笑瞧着她,过了几秒,慢腾腾说了一句:“你不就挺穷的吗?”   昭棠:“……”   谁,谁喜欢他啊!   而且,她也没有很穷啊……   她只是,不敢。   不过,通过仔细观察,昭棠最后还真找出了个折中的办法,还真让她找到了那个既大胆又不会被别人发现的方法。   所以在路景越高考前生日那天,她给他送了礼物兑换券。   一个提前的承诺,又可以延期兑换的礼物。   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可以的时机。   她一度觉得自己真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天才,竟然能想到这么绝妙的礼物。   可惜她好像过于小心了,路景越竟然以为那只是一张纸,仿佛完全没有发现她那些欲说还休的试探和暗示。   害。   她好难。   少女时代的喜欢,好难。   现在的喜欢……也难。   短短的一段路,十五分钟就走完了。   出电梯,两人都没有说话,各自回家。   昭棠垂头,心不在焉地摁密码。   门锁很快就开了,她拉开门,却没有进去。   她站了一会儿,迟疑地转身,看着他的背影,很想和他说一声“晚安”。   却见男人低头飞快地按着密码,密码锁接连发出“密码错误”的提示。   昭棠:“?”   昭棠觉得有点奇怪,直觉不能再这么按下去了,刚想出声提醒他,让他想好再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密码锁在提示了最后一声“密码错误”后,忽然发出短促的三声警报,然后就彻锁住了。   路景越回头看向她,一脸无奈地说:“锁住了。”   昭棠:“……”   路景越解释:“密码连续输错六次,自动锁定。”   昭棠:“……”   昭棠一脸困惑,舔了舔唇,不敢置信地问:“你是忘记密码了吗?”   路景越面不改色地点了下头:“嗯,忘了。”   昭棠:“……”   很难想象,他也就三四天没住这边吧,这都能把密码忘记?   但路景越很快就给了她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你那个酒,酒精度数有点儿高,我应该是喝醉了。”   昭棠:“……”   这可让她怎么反驳?   毕竟她刚刚自己就用的这个借口啊!   如果反驳他,那不就是推翻了自己吗?   救命,她怎么能推翻自己呢?!   路景越的视线若有所思扫了眼她身后打开的房门,又重新看向她。   她背脊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指无声捏紧。   走廊的灯光带着点橘色调,男人漆黑的眸子仿佛沾染了几丝朦胧的暖意,又仿佛隐隐多了几分无可言说的蛊惑。   四目相对,昭棠的脑子里有些茫然,又仿佛又有那么一点点,领会到了什么。   她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开口,嗓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你今晚……要不要暂时住我这里?” 第31章   那你今晚……要不要暂时住我这里?   话出口的瞬间, 昭棠觉得自己绝对是中蛊了!   她在干什么?   她在邀请路景越去她家睡啊!   一个女人晚上邀请一个男人去她家睡觉!   那还能是单纯的睡觉吗?   疯了疯了!   昭棠你真的是疯了!   她甚至都不担心路景越会觉得她很随便了,她比较担心的是路景越会感觉到她对他明晃晃的觊觎,会觉得她不愿意和他谈情说爱, 却又想得到他的肉/体……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以前连女孩子的礼物都不接受,现在却被一个女人这么简单粗暴的觊觎身体, 怕是会觉得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昭棠说完一秒,立刻改口挽回:“我……”   去睡酒店, 你放心,没有我, 这里很安全。   然而她张嘴刚说出一个字,话还没来得及说完, 男人看了她一眼, 直接毫不犹豫地从她身边走过。   真的是从她身边,擦着她的衣角走过。   明明走廊那么宽, 他却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就堪堪擦着她走过。凛冽的气息不容抗拒笼罩过来, 瞬间就将她没说完的话果断地堵了回去。   不仅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思维也一并带走。   她在原地僵了一拍,再反应过来,回头, 路景越已经进了她家的门, 抬手点亮客厅里的灯。   原本漆黑的房子,满室骤亮。   男人身高腿长,背影沉稳挺拔, 站在玄关处, 一举一动无比自然, 仿佛他今夜不是客人,而是男主人。   就像所有的男主人一样,路景越开灯,目光自然地扫了眼明亮的家,十分顺手地拉开鞋柜,从里面找出他自己的拖鞋换上。   这一切都做好之后,他仿佛才发现昭棠还在外面,回过头来,一脸不解地看着她,问:“你还站在外面做什么?”   昭棠:“……”   她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原本还担心他会觉得自己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和威胁,现在看来,她真的是想多了。   他这么多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看他对她那么放心,昭棠也不好再说什么,沉默地走进,换鞋。   他就站在玄关没动,随着她换好拖鞋,两双款式一模一样的拖鞋又凑到了一起,上面两只小胖熊再次两两相望,仿佛又要相约一起快乐玩耍了。   昭棠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   她没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次卧的方向,轻轻指了指:“那个房间一直空着,你今晚可以睡那里。”   也算是委婉地解释了自己请他暂住真的就只是请他暂住,并没有别的想要亵渎他的暗示。   她一面说着,一面低头走进客厅,不动声色躲开了和他这么亲近的相处。   但是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共处一室,空间就那么点儿大,在他视线范围内,她觉得浑身都有点儿热。   她尴尬地在客厅里站了两秒,又回过头来,故作镇定地交代:“你要喝水的话,厨房里有烧水壶,要是没有矿泉水了就从那个箱子里拿。”   昭棠指了指厨房角落里的一整箱矿泉水。   “要是饿了,”昭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就想乱七八糟说话,别让空气安静下来,“厨房你比我熟,自己随便煮点儿什么。”   “刚吃完饭就饿?”他看着她,反问。   “……”   “那你自己随便吧,我回房间了。”   昭棠无话可说,飞快地躲回自己房间。   背抵着门,她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却久久站着没动,只是双目无神地眨了眨。   这下,路景越会相信她的清白了吗?   关键是,她,是清白的吗?   昭棠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   早点睡早点睡,睡着了就没有烦恼了。   刚这么想,身后的房门被敲响。   她的背贴着门,隔着一层木板,他的手仿佛碰到了她的身体似的,颤动顺着传来。   昭棠顿时像是过电一般,飞快地弹开,回头瞪着门,像一只惊弓之鸟。   慢了两秒,才小心翼翼地去开门。   不知道在防他还是防自己,她只将房门拉开了不到一半。   路景越站在门口,身体挡着外面的光线,低头看她:“我现在去洗澡。”   昭棠:“……”   昭棠的脸刷地热了,脑子里瞬间出现了画面。   她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外面有卫生间,你不用跟我说。”   她胡乱说着就要关门。   他伸臂,挡住了她关门的动作。   两个相反的作用力,男人的力量不容抗拒,她的门立刻推不动了,被他半挡着,保持着打开的状态。   心砰地一跳,她惊讶地抬眼看他,脑子里立刻闪过乱七八糟的画面。   更要命的是,路景越仿佛完全意识不到危险,竟然还低头直直看着她。   他不知道他这样会火上浇油吗!   昭棠内心十分崩溃,就这么看了他几秒,才猛地想起来:“啊对,你没有换洗衣服!”   “……”   “还有洗漱用品。”   “……”   昭棠明白过来他找她的原因,在心里自责了一番自己的粗心,这就像邀请朋友到自己家玩却不给她准备牙刷一样嘛!   “等下。”   昭棠返身走进自己房间的卫生间,从柜子里拿了一套没有拆封过的牙刷牙膏和毛巾,又拿了沐浴露和洗发水,很快就重新出来。   “沐浴露和洗发水也都是新的,你用吧。”她十分大方地放到他手里。   路景越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女士沐浴露和洗发水,又听她嘀咕:“不过我这里也没有男人的衣服,要不你美团外卖上下个单吧。”   路景越看了她一眼。   昭棠对上他这个眼神,试探地问:“还是,你也不介意穿女装?”   路景越:“……”   他沉默了两秒,仿佛不想再看到她一般,直接转身走开。   昭棠:“?”   路景越走了几步,头也没回地解释:“次卧里有。”   昭棠这才想起当初看房的时候,孟逐溪是说过次卧里还有一些主人的东西,没来得及搬出去,希望她不会介意。   她反正也只睡一个房间,倒不介意那个房间里放了什么,只是又确认了一遍主人不会回来住,得到孟逐溪的保证以后,她放下心来。   那谁能想到他还真回来住了呢……而且还是她亲自邀请的。   昭棠捂了捂脸。   她还是睡吧。   昭棠关好门,想了想,又蹑手蹑脚地打了个反锁,之后才回主卧的卫生间洗漱。   洗澡的时候,热水滑过嫩白的身体,轻轻软软的,像情人缠绵的抚摸,脑子里难免又回想起了他们相拥的画面。   她的心跳得很快,但又觉得,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已经很圆满了。   她洗澡的时间长,一番精致的洗护下来,再将头发吹吹干,时间已经到十点,她决定躺在床上补偿性地玩会儿手机,然后睡觉。   刚躺下,房门就被敲了一声。   昭棠的心立刻噗通一跳,手机没拿稳,迎面砸到了她的脸上。   哎呀!   脸有点儿疼,昭棠把手机拿开,又摸了摸鼻子。   “什么事啊?”她问外面的人。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的清心寡欲:“没被子,冷。”   昭棠一听,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   忘了自己打了反锁,第一次还没拉开,她又连忙拧开反锁,猜想他在外面肯定听到了,莫名有点尴尬。   “等下,我……”   昭棠一面开门,一面轻声说。   然而,当房门拉开,她看到外面站着的男人时,倏地噤声。   没有说完的话硬生生被卡在了喉咙口。   她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直直盯着眼前这一具……身体,脑子里刹那间一片空白。   男人似乎刚刚洗完澡,只有下半身穿了一条灰色的棉质休闲裤,上半身□□地裸着。   他的身材极好,锁骨硬朗又勾人,和斜方肌相连的肌肉紧实,小小的坡度性感极了。再往下,八块腹肌块垒分明,流畅的线条里隐隐蓄满了力量。腹部两侧,两条人鱼线清晰,像漂亮的鱼尾一样,紧绷有力,往下收成一个完美的v字形,隐没进裤子里。   性感勾人的人鱼线就这么戛然而止,被裤子遮住,昭棠的目光恋恋不舍地停留在他的裤子上。   世界都仿佛安静了。   过了一秒还是两秒,她猛地清醒过来自己在看哪里,险些崩溃。   她飞快地后退一步,同时挪开目光,假装问心无愧地去看他的脸。   男人低头看着她,眼睛很黑,却没有多余的情绪。   昭棠想起他是来要被子的,忙说:“等下,我有新的凉被,我帮你拿。”   她逃也似的迅速转身,往衣柜的方向跑。   五开门的实木衣柜,昭棠拉开最中间那道门,下面是抽屉,上面放着各种洗干净的床单被套。她踮起脚尖,去抽第二层压着的薄被。   那是她前几天新买的,还没来得及用,只是买回来后放洗衣机里洗干净了,又在阳台上晒干。   薄被上方还压着她新买的四件套,她懒得先把四件套拿下来,就这么偷懒地去扯下面压着的薄被。可惜懒人多受罪,她扯着下面的被子,上面的四件套难免跟着动。她又抬起一只手去压着上面,一只手压,一只手扯。   正吃力地扯着,身后忽然伸出来一条男人的手臂,从她脸颊旁边探过。   她的余光立刻瞥见他手臂上凸起的肌肉,不算夸张,可是紧实有力,视觉冲击很大。   没有穿衣服的身体,离她的皮肤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身上的热气仿佛滚滚蒸腾着。   昭棠如被烫到,飞快收回手,又条件反射地转身想跑。   却不料刚抬脚就被男人的腿绊住,路景越似乎想来扶她,手臂立刻揽过她的腰按向他的身体。   却不知怎么搞的,似乎一个没站稳,他的身体往后倒去。   昭棠察觉,下意识上前一步,想凑上去拉他,但她的力量怎么敌得过男人?被他禁锢着腰,两人一起倒到了柔软的床上。   他们本来就离得近,又这么忽然落到床上,惯性之下,昭棠扑倒在他身上,唇直直亲上了他紧绷的胸肌。   时间仿佛瞬间停滞。   血气方刚的男人,身体像石头一样坚硬,身上的温度却又像火一样滚烫。   他躺在床上,一条手臂箍着她的腰,另一条手臂按着她的背,眼皮低垂,一双眼睛幽黑幽黑的,直勾勾盯着她。   昭棠趴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完全呆住。   唇重重挨到他身体的一刹那,昭棠觉得自己仿佛一簇烟花,生生被他给点燃了,脑子一瞬炸开,在一片混沌里,只剩下了五光十色的火焰。 第32章   昭棠保持着亲吻男人身体的动作, 两秒还是三秒,脑子里的烟花坠下,意识渐渐回笼。   身体却仿佛跟不上意识。   她浑身僵硬, 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趴在他身上的姿势。   仿佛后背传来一股力量按住了她,使她动弹不得,又仿佛并不是, 她其实是能活动自如的,只是不敢轻举妄动。   她现在整个人有点懵, 知觉好像也出了点儿问题,好像隔着层朦朦胧胧的什么, 带着点不甚清楚的麻木感。   只有嘴唇敏感得可怕。   男人的身体滚烫而坚硬,并且似乎越来越烫、越来越硬, 那种感觉源源不断地顺着她的嘴唇传来,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唇有多么的柔软。   鼻息间,还有熟悉的沐浴露的味道, 是她常用的花香, 但此刻这种味道又仿佛被男人身体的味道给挤占了, 变得浅淡微弱, 渐渐几不可察。   她的呼吸,终于全部被他身体的味道霸占。   很强烈、很好闻,又仿佛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让她想不顾一切地更靠近去闻。   但她一动不敢动。   她做了什么?   她亲了路景越……   她亲了路景越啊啊啊啊啊啊!   她觉得自己此刻仿佛举着一个炸弹, 一动不动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一旦轻举妄动,她就完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脑子动得也很缓慢, 完全想不到走出这个困境的出路。只好暂时保持着趴在他身上的姿势, 本能地选择苟延残喘。   多一秒是一秒。   对,一动不如一静。   与其她轻举妄动两个人一起死,不如让路景越来解决这个困境。   对,他比较聪明!他一定能想办法化解眼前的尴尬!   这一刻,昭棠心里忽然对路景越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信任。   但下一秒,路景越就毫不留情辜负了她的信任。   昭棠忽然感觉到,身下有什么东西顶到了她……   昭棠从来没有和男人这样接触过,一时竟不知道那是什么。还是过了好一会儿,她浅薄的生理知识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冒出来。   那是——啊啊啊啊啊啊!   像是被烫到,她顾不得被炸弹炸死,猛地放开他就要跑。   腰上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她才终于发现,原来那股禁锢她的力量不是错觉。   她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向身下的男人。   路景越躺在她的床上,安静地看着她,卧室里明亮的吊灯正在他的上方,带着浅浅的暖黄色,仿佛给他的脸、给他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打上了一层秀色可餐的柔光。   他的五官是致命的英挺,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直勾勾盯着她。脸上的神情却沉稳极了,如果忽略掉他此刻情不自禁的生理反应,他整个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清心寡欲。   他的眼睛看起来那样安静,嘴唇那样柔软,仿佛一朵毫无反抗之力的娇花,躺在她身下,说不出的诱人,吸引着她随意采撷,为所欲为。   但是昭棠知道——不是!   身体上的感觉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绝对!不是!   她快崩溃了!   她下意识推他,想要逃跑,躲开这么尴尬的场面。   手碰到他滚烫硬实的胸膛,他咬牙开口:“再摸!”   男人的声线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微微咬牙的力度,明显带着克制的警告。   昭棠被吓得脑子一片空白,立刻收回手,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无措地看着他。   男人的眼睛漆黑,直直盯着她。   她飞快挪开视线,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盯着他的下巴,讷讷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现在就起来。”   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她也没有经验,嗓音糯得直发抖,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她说话时,气息浅浅的,温温的,一阵阵拂上他的喉结。   路景越克制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呼吸间却全是她身上的气息,浅浅淡淡的花香,又带着带点儿身体的奶香。   他却没有松手,自己冷静了三秒,再睁开眼,又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低声问她:“不是故意的,那为什么要邀请我过来?”   昭棠无辜极了,瞪大眼睛看他:“不是你的门被锁上了吗?”   路景越:“……”   昭棠:“按错六次密码,自动锁定。”   路景越:“……”   路景越盯着她粉嫩的嘴唇两秒,喉结滚了滚,又看着她的眼睛,诘问:“那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扑到我身上亲我?”   昭棠:“……”   她现在要说她不是故意的,还说得明白吗?   昭棠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最后索性破罐破摔嘟囔:“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不是故意的。”   路景越:“我不信。”   昭棠:“……”   昭棠脸胀红,憋了两秒,忍不住也去拿他的错处反击:“那你呢,为什么不穿衣服?”   路景越:“衣柜里没衣服。”   昭棠才不信他呢,立刻反问:“衣柜里没衣服,但却有裤子?”   路景越泰然自若点头:“嗯,有裤子。”   昭棠:“……”   路景越盯着她,慢腾腾反问:“怎么,我穿了裤子,你很失望?”   昭棠:“?”   昭棠:“!”   你特么能不能要点脸!   昭棠气呼呼地用手撑床,想起来。   她甚至还机智地汲取了刚才的经验,没有贸然再去碰他的身体,自觉这样应该够稳妥了。   然而她刚刚动了下,下一秒,原本被她压在身下仿佛毫无还手之力的路景越忽然翻身。   男人的力量不可阻挡,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个旋转,人已被他紧紧压在了身下。   肌肉紧实的手肘撑着她脸侧的床,压下一道褶皱,似乎借由着这个动作,控制了压在她身上的力道。   可是依旧沉沉的,不容她逃跑抗拒。   昭棠震惊地睁大眼睛。   男人离她很近,只有三五厘米的距离,眼睛幽黑幽黑的,直勾勾盯着她。   他没有说话,就这么近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嘴巴。他的鼻息炙热,随着他胸膛起伏的节奏,一阵阵扫过她的脸颊、她的嘴唇。   空气里仿佛有什么无声流动,又很快缠绕成一团,摩擦出火花。   昭棠的视线也很自然的,落到他的唇上。   男人的嘴唇有点薄,但不算特别薄,唇线很好看,不知道是不是温度有点高,此刻他的唇色红得很好看,有点像夏日樱桃,让她很想凑上去咬一口。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瞬间,她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又猛地一个激灵。   下一秒,她躲闪地别开头,视线落到床沿,再往前,乱世佳人绿的窗帘。   随着她扭头的动作,女孩子细细的脖颈被拉长。   她身上穿着浅色的睡裙,柔软的棉质面料,薄薄的一层,早已在混乱间拉低了领口,露出裸露的肩膀。   此时,柔软的肌肤从圆润的脸颊、到小巧的下巴、到细长的脖颈、一路往下……雪白细腻,仿佛发着光一般,明晃晃刺激着男人的感官。   路景越眼底有什么激烈地涌动着,带着滚滚热度和不顾一切,像涨潮一般,一浪接一浪。然而最终在她别开头的一个细微的动作里,将一切缓缓归于沉寂。   他闭上眼,拳头无声握紧。   三秒后,他面无表情地起身,放开了她。   身上的温度骤去,昭棠愣神。   她看向他。   视线相交,很快错过。   他漆黑的眼底仿佛没有任何情绪,沉默地转身离开。   昭棠怔怔躺在床上,心口处有什么也仿佛随着他的离开丢失了。   她盯着打开的衣柜里那床只被拉出了一半的凉被,许久,她终于仿佛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什么。   她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很奇怪,他明明没有亲她,上面却仿佛残留着他的气息和热度。   他刚刚……是在等她吗?   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手机铃声音量不大,却无端带着催促的意味。   她一动不动,仿佛还没有从刚才那个短暂的插曲回过神来,就这么任由着手机铃声一遍遍的响着,直到终于安静下去。   她忽然坐起来,果断地拉出衣柜里那一床凉被,也顾不得上面的四件套被她扯到了地上,抱着被子就往外跑。   然而,她刚刚踏出卧室门,就听到了玄关处传来关门的声音。   不轻不重,很克制的关门声,不带任何的情绪。   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也吵不到别人。   她快追了两步出去,看到门口男人换下的拖鞋,又停了下来。   她抱着被子,轻轻垂下眼。   过了一会儿,又默默回到卧室。   —   第二天上班,昭棠一整天都有些神思恍惚。   却不是心情落寞,她只是,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想,路景越应该还是喜欢她的。   生理反应不一定是喜欢,原始欲.望不一定是喜欢,但克制就一定是。   这个看似有些矫情的道理,她用了整整一个晚上才想明白。   她只是不知道,路景越能不能明白这个道理。   她希望他能明白,明白她昨晚没有主动……不是因为不喜欢他,反而是因为太喜欢了,所以不能那么草率。   他们没有更多的机会了。   如果这一次不小心一点,又错过了,那就真的没有以后了。   她想对他郑重一点,只是她没办法告诉他,因为昨晚那种情况,她自己也没想明白。   太混乱了。   上班趁着休息的时间,她点开他的微信,想和他说点什么,来来回回打了无数句话,又全删了,就这么耗了半个小时,她都怀疑路景越但凡点开了她的微信,就能看到聊天窗口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   最后却一个字都没有发出去。   她放弃了,想想又点进一个情感博主的微博。   她想匿名投稿,问问大家,怎么追求喜欢的男孩子。   刚点进私信,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十分具有普适性,应该轮不到她问,早已经有人问过。   她立刻去翻看博主以前的微博。   就这么,猝不及防被糊了一脸的狗粮。   不知道是不是春天来了,最近的投稿都没什么暗恋、表白、追求,全部都是甜甜的恋爱小碎片。   一起看樱花、一起看夕阳、初次接吻、把我的手放在你的手心里,从此我就逃不出你的手心啦……   昭棠:“……”   她关了微博。   下班,和孙珞宁一起,昭棠忍不住问孙珞宁:“你以前和别人表白过吗?”   孙珞宁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   她意识到昭棠问这话的目的,吃惊地盯着她的脸:“等等!该不会你想跟人表白吧?”   昭棠没有否认。   孙珞宁立刻制止:“不要啊!男人只有对自己追到手的才会比较爱惜!你表白,他就会觉得是你主动送上门的,就不会珍惜你了!”   昭棠忍不住想,会不会路景越就是这么觉得呢?   觉得她不珍惜他。   这种感觉,会不会无关性别?   只是多付出的那一方,就会天然的觉得卑微?   所以昨晚,他一直在等她的主动。   她无法和孙珞宁解释,孙珞宁见她不说话,极力地劝说她放弃表白的念头。   但是很奇怪,她每说一句,昭棠都仿佛更坚定了一分似的。   孙珞宁显然也从她脸上看到了她义无反顾的决心,嗷呜一声,叫了声:“救命!你是遇见了什么绝世大渣男!能把你迷成这样!”   昭棠听见“渣男”两个字,忍不住笑着辩解:“他不渣,而且我昨天忽然发现,他是喜欢我的。”   孙珞宁一听这话,嘴巴张得大大的,足可以塞个鸡蛋进去。   半晌,她不可思议地问:“你昨天发现他喜欢你,今天你就要表白???” 第33章   “快吗?”昭棠看着孙珞宁, 不太确定地问。   孙珞宁夸张地咬着字:“你,说,呢?”   昭棠想想, 老实说:“我本来没有觉得快,被你这么一说,不太确定了。”   昨天发现他喜欢她, 今天她就去表白。   这么听起来,好像是有点儿快。   孙珞宁扯着她的胳膊往前走, 咕哝道:“还说你有初恋呢,你这初恋是谈了个寂寞吗?你不知道谈恋爱最甜的就是暧昧期了, 像你这样,可不就是直接把暧昧期给跳过了吗?”   暧昧期……“你的意思是, 我应该和他暧昧一下?”昭棠说到这里, 有些茫然地问,“等等, 暧昧要怎么暧昧?”   孙珞宁想了好一会儿, 最后总结说:“就, 要亲不亲, 要做不做吧。”   要亲不亲,要做不做……昭棠的脸渐渐地热了。   昨晚,他们那个样子, 可不就是要亲不亲, 要做不做吗?   难道过去那段时间,在她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暧昧期了?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惊讶到了, 目光顿时闪烁, 安静了片刻, 略有些心虚地问孙珞宁:“那暧昧期过后,是不是就该表白了?”   孙珞宁:“对啊,光暧昧不表白,那不是不负责任吗?渣男!”   昭棠听到前半句,正自我反省自己是不是太不负责任,听到“渣男”两个字,倒是困惑了:“你怎么都不问是谁不负责任就说‘渣男’?”   “那还用问吗?表白本来就是男人该做的事,那不表白=男人不表白=男人不负责任=渣男,这没问题吧?”孙珞宁侧头看着昭棠,逻辑理得头头是道。   昭棠:“……”   她一时竟无法反驳如此滴水不漏的逻辑。   过了几秒,她吞吞吐吐地问:“那万一,是我觊觎他呢?”   孙珞宁:“……”   她还想再说什么,但是见自己劝了这么久,昭棠还是义无反顾的样子,孙珞宁也放弃了,只是最后挣扎着说:“那我觉得,你对他热情一点,吸引他对你表白,比你直接对他表白可能好点儿。”   对他热情一点?   昭棠仿佛瞬间被点醒,直接忽略后面的话,飞快地往家走去。   进了小区,她又特意慢下了脚步,目光四处张望。   之前很多次,都是在她下班这个时间,路景越会下楼来等外卖。   她不理解,问他:“为什么等外卖要到楼下等,家里等不行吗?”   路景越一脸自我感觉良好,反问:“你觉得我长成这样,在家等外卖,安全吗?”   昭棠:“……”   路景越打量着她,过了几秒,又点了下头:“也是,你可能理解不了我的困扰。我一般很注意保护自己,轻易不让人知道我的住处,省得对我生出不该有的觊觎。”   昭棠:“……”   昭棠当时其实想说:那你这样的话,我建议你搬家。   因为她现在也知道了他的住处。   但话到嘴边,想到自己这么说,他如果反问她一句“所以你也觊觎我?”,那她没法回答,不是给自己挖坑么?于是忍下作罢。只是对他的行为十分无语,不懂这么多年路景越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一言难尽。   然而经过昨晚,她好像是忽然间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恍恍惚惚明白了路景越那些在她看来无法理解的操作。   她是下班回家就不想再出门的性格,即使两人住对门,一天也见不上一面。可是因为他每天定时下楼拿外卖,她下班回家就能看到他。   两个人会见面、有交谈、关系越来越近。   昭棠从前完全不敢自我感觉良好地往他是故意的方向想,可是昨晚,她感觉到了他明明白白的欲望。   像是一层纱布被他用这样直接的方式扯破了,那些他从前未宣之于口的意图,都明明白白地让她看到了。   昭棠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脚步却放得更慢,然而经过他常常等外卖的地方,她却没有看到他的人影。   她慢吞吞地走回家,在门口徘徊了几分钟,还是没有见路景越出来。   她又重新下楼,仰头专注地看着他家的窗户,试图从外面分辨出他有没有在家。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天渐渐擦黑,有几户开始亮起灯光,他那里却一直没有动静。她不确定他是不是一定不在家,但就算他在家,她也不敢贸然去敲门。   她思索了一下,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偶遇最自然。于是从来不散步的她,开始绕着小区散步。然而她就这么走了好几圈,走到天黑都好一阵子了,还是没遇见路景越。   她心里一面有些空落,一面又忍不住想,为什么他的偶遇看起来那么轻而易举,她的就那么难呢?   现在想想,他想见她的时候就一天能见好几次。   她想见他,结果脚都走疼了,也没见着他人影。   昭棠回到楼下,又望了眼他的窗户,还是满室漆黑。   他没有回来。   上楼,站在他家门口,低头盯着那道门锁。   按理说,这种密码输入错误的锁定,过一段时间就能自动解锁了,不至于今天也进不去。   可他就是没有回来。   昭棠返身回到自己家。   她有点饿,却没有心情点外卖,坐在沙发上,点开微信,盯着他的头像看了会儿。   她知道他在生气,她虽然没有过这种经历,但古装电视剧也看了不少。   路景越昨晚那样,可不就是像极了宫装剧里那些想要侍寝的妃子?脱了衣裳躺到龙床上勾引皇上,结果皇上却不为所动,咬牙将柳下惠做到底。   妃子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扯着半透明的外帛披上跑出去,通常在雨夜里跑了一个镜头后就黑化了。   她以前对妃子其实没有太多的代入感,不理解为什么拒绝一下就黑化。   可是现在那个人换成了路景越,她忽然就像开窍一般,立刻就懂得共情了。   易地而处,假如是她在路景越面前脱了衣服,躺上他的床,路景越都抱住她了,最后却没有碰她……即使他是因为珍惜她而没有碰他,她也无法接受,她也要跑出去。   黑化不至于,但她应该会气得直接换个人。   勾引不了皇上,勾引太医侍卫不行吗?   对,还真的有这种情节!   想到这里,昭棠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   心里后知后觉地生出了危机感,她着急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不行,她不能让路景越去勾引别人啊!   昭棠咬着手指这么走了几圈,本来想想个万全之策,可是她本来就是个神经很直的人,现在临场发挥,她也想不出什么高明的妙计吸引他。   她索性放弃了,直接拿起手机,给路景越发了一条微信:【你回来吗?】   她没有给自己迟疑的时间,也不让自己有机会觉得脸皮薄不好意思,打完字就立刻点了发送。   看着绿色的气泡出现在聊天对话框里,她的心猛烈地跳动。   然而,她这么直直盯着看了一会儿,屏幕上却毫无动静。   毫无动静。   她这才忽然意识到,好像从一开始,他对她就一直是秒回。   即使是在密码锁误响,她凌晨三四点找他的时候,他也是立刻回复,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她面前。   昭棠心里忽然有点发酸,失落的情绪上来,她在对话框里打字解释:对不起,我昨晚来……   打到这里,她又飞快地点了删除。   不行,太假了,一看就是谎言不说,最重要的是,她这么说,不就将他此刻的生气全部归为了男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吗?   如果昨晚真的只是欲.望的话,他根本就不用一直等她主动去吻他。   但凡他不顾一切地亲她,她也完全招架不住那样的美□□惑,肯定是纠结一秒立刻从了他。   但他显然并不想用美□□惑她。   可能一开始是,但之后,他一直在等她的心甘情愿。   路景越没有回她。   昭棠盯着安静的聊天屏幕,轻轻吐出一口气,过了几分钟,没有办法,只得说:【我刚听见你家有声音,如果不是你,会不会……】   她看了眼大门,对面安安静静的。   她昧着良心点了发送。   这次,路景越果然理她了。   昭棠看着他很快发来的语音条,右上方一颗小小的红点,心情有些复杂。   她轻轻点开,男人的嗓音漫不经心,夹杂着嘈杂鼓噪的背景:“这样啊,那你帮我报个警,我就不回来了。”   昭棠:“……”   她瞪着手机,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又重新点了一次。   “这样啊,那你帮我报个警,我就不回来了。”   昭棠一蹶不振地倒在沙发上。   她觉得,路景越就是有这种本事,能在一句话的功夫里让她怀疑自己眼瞎,竟然会喜欢他!   可她偏偏瞎得很有诚意。   她挫败了一会儿,又坚强勇敢地重新拿起手机。   昭棠:【好的。】   她不想再给他不理她的机会,发完以后又立刻发了一条:【你什么时候有空?】   过了两三分钟,路景越再次回了一条语音,慵懒的语调顺着手机传出:“怎么,还要我去派出所做笔录?”   昭棠:“……”   路景越不知道在哪里,背景有些嘈杂,一开始昭棠以为是在酒吧,可是后来这句听着又不像,那隐隐约约的音乐声仿佛隔着有一段距离。   昭棠不理会他话中的讥诮,简单粗暴地将对话往自己的中心意图上扯:【不是,我想请你吃个饭。】   她本来想问问他今晚回不回来,如果回来,她就今晚表白,不等了。那现在他不回来,那就只能约他吃饭的时候表白。   反正目的都是一样的。   是有些简单粗暴了,她想,但没办法,那些细腻婉转的手段她也想不出来,而且就算她想出来,操作上怕也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到时候弄巧成拙,又成了昨晚那样。   路景越一时没有回复。   然而,昭棠既然已经想明白了,那路景越这点点冷漠根本抵挡不住她壮士扼腕般的决心。   昭棠面不改色继续在输入框里打字:其实现在也可以,你在哪里?我刚好没吃饭,我来找……   你。   “你”字还没有打完,路景越的语音条冒出。   昭棠立刻停下来,点开。   这一次,背景更加安静了,路景越的嗓音听起来仿佛也多了几分沉寂:“为什么请我吃饭?”   昭棠立刻删掉输入框里没打完的字,改成:【我有话和你说。】   她看着这行字,睫毛轻轻颤了颤。   义无反顾似的深吸一口气,按下发送。   她盯着屏幕,静静等待路景越的回复。   —   酒吧的后巷里,路灯昏暗,一辆硬朗的奔驰G63安静停在路边。   路景越独自坐在车里,眼皮低垂,沉静地看着屏幕。   昭棠:【我有话和你说。】   他这么看着,也没有回她,也没有退出,手机屏幕自动暗下去了,他就点亮,继续看。   直到副驾驶的窗户被敲响。   他侧头看去,骆珩站在车前。   车窗落下,骆珩一脸暴躁地质问他:“不是你约我们出来借酒消愁加通宵打牌吗?怎么回个消息你就趁机想跑?”   路景越掀起眼皮:“家里进小偷了。”   骆珩:“!”   他不敢置信地问:“豪宅也能进小偷?偷什么了?”   路景越:“不知道,我回去看看。”   骆珩点点头,又立刻反应过来:“不对,你喝酒了,你怎么能开车?”   路景越泰然自若:“我不开车,这不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和小偷聊聊人生?”   骆珩:“?”   他看起来像个智障?   骆珩无语地重新进了酒吧。   路景越升上车窗,周遭再度安静下来。   手机屏幕上多了一条新消息。   昭棠:【但最好别太久,因为我下周要出差。】   —   昭棠等了没多久,手机响了一声,暗下的屏幕重新亮起,她心里一跳,低头看去。   路景越:【好,那就明晚。】   昭棠提到喉咙口的一颗心倏然落下。   她对着屏幕,抿唇笑起来,又飞快地扔下手机,回到房间开始找明天要穿的衣服。   找完衣服,她又将明天要化的妆提前练习了一遍。   她其实不常化妆,年华正好的女孩子,又天然生得这么美,多少有些却嫌脂粉污颜色的骄傲。可是明晚,她想更美。   她对着镜子折腾到十点过,终于满意了,这才去卸妆,洗澡洗头。   躺在床上,又还是觉得不够,还应该做点什么。   她想着古装剧里那些受了委屈的妃子……猛地坐起来。   这晚,昭棠躺在床上,熬夜看了一整晚的追妻火葬场文学。 第34章   一边看霸总追妻, 一边往备忘录里添加各种花里胡哨的手段,到天亮的时候,昭棠已经记了好几页的攻略。   她看了眼, 觉得很满意,这才关了手机,赶紧睡觉。   没一会儿就被闹钟喊醒。   没睡醒简直是毫无悬念, 她困倦地揉着脑袋,万般不想起床, 但一想到今晚的约会,她又立刻充满了力量, 一下子就从床上坐起来。   照镜子的时候就后悔了。   她盯着自己眼底的青灰色,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本末倒置了。   她昨晚是不是该睡个美容觉?   毕竟追妻火葬场文学里, 没有哪个霸总是顶着黑眼圈去追妻的, 哪次出场不是颠倒众生光芒万丈,吸引得一堆狂蜂浪蝶?   女主最终会回头, 很难说不是拜倒在了霸总的美色之下。   那问题来了, 没有美色的“霸总”……还支棱得起来吗?   她这么搞不清楚重点, 熬了一夜, 早上化妆是肯定来不及了,心想那也只能下午提前一点下班,回来换衣服化妆打扮一下了。也好在她就住在单位旁边, 提前半小时走回来就行。   这么想着, 昭棠随手薅了薅头发,勉勉强强营造出美女的氛围感,匆匆跑出门。   等电梯的时候还争分夺秒地点开手机备忘录, 复习昨晚做下的攻略, 试图寻找出两到三条可用的, 今天白天就准备好,晚上用到路景越身上。   结果这么一看,她又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她没钱。   那些送礼物啊、送房子啊、甚至大笔一挥直接收购女主公司的手段——都,是,要,钱,的,啊!   昭棠无法接受自己昨晚熬了个通宵一无所获,心慌慌的,飞快往下翻着备忘录,看到一条比较接地气的,她如见曙光一般停下。   “33:为小娇妻准备满满一后备箱的鲜花,送她到楼下的时候,似不经意揭开后备箱车盖。”   昭棠心里大概算了下一后备箱鲜花的价格,觉得这个可以,这个在自己承受范围之内。   但很快,她又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陷阱——她没车。   她没车啊!   这可咋弄?   现在去租一辆车可还来得及?   可是去租车送花,听着怎么那么虚荣呢?   想想到时候那个场景,她开着【租来的车】去接路景越,似不经意打开【租来的车的后备箱】,让路景越看到满满一车厢的鲜花……   以路景越不太纯良的本性,她非常怀疑他在惊喜之前会先问她一句:“车哪儿来的?”   表白的关键时刻,她必然不能说谎,那她可能只好说一句:“我租来的……”   昭棠一巴掌捂住自己的脸。   她昨晚熬一个通宵看的追妻火葬场文学就没有哪个霸总是开着【租来的车】去追女主的。   那现在的问题就成了:一个既没有美色、也没有钱、连车都没有的“霸总”,还能追回“小娇妻”吗?   昭棠长长吐出一口气,抬步走进电梯。   “等等。”   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道低沉的声线。   昭棠心尖儿一跳,条件反射按下开门键。   厚重的金属门重新拉开,挺拔清越的男人缓缓出现在视线里。   目光相撞的刹那,昭棠的心猝不及防地怦怦直跳。   约好了晚上,她还以为要一直到晚上两人才能见面,没想到他昨晚竟然回来了。   此刻的感觉有点像毕业答辩,说好了时间,结果忽然提前了,手足无措的同时,又隐隐兴奋。   路景越走进,电梯门自动合上。   他站在她身边,不闪不避地看着她。   昭棠紧张地捏着手机,正想张嘴寒暄两句打破尴尬,路景越忽然皱了下眉,轻声问:“昨晚真有声音?”   昭棠愣住:哈?   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她昨晚很急切地想让他回来,骗他说他家有声音。   结果他吊儿郎当地喊她帮忙报警……   显然是根本不上当了。   她不理解此刻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问,但既然他已经答应了她的邀约,那她就得堂堂正正地追求人家,不能再对他说谎了。   她略带些惭愧地、诚实地摇了下头:“没有。”   “那你的黑眼圈怎么回事?”   昭棠:“……”   她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脸,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不是很憔悴,忽然很后悔没有化妆。   路景越想到什么,忽然问:“昨晚没睡好啊?”   虽然她没睡好是事实,但这句话配合着他那个格外舒心的神情,还有那拿着的腔调,言下之意真的不言而喻。   ——想我想得睡不着?   昭棠有些无语,忍不住解释:“熬夜看小说了。”   路景越沉默了两秒:“还挺有闲情逸致。”   昭棠仔细揣度着他这话的意思,觉得是带些不满的。   昨晚那种情况,两人算是冷战吧?结果他都气得跑出去了,她还有心情连夜看小说。   不知道是不是至今还代入着霸总追妻的角色,昭棠此刻对路景越满满的呵护,半点见不得他不开心,小心翼翼地解释:“也不是很有闲情逸致的那种小说,属于……工具类书籍吧。”   路景越侧头瞧着她:“什么小说还是工具类的?”   昭棠默了默,不想说谎,老实说:“追妻火葬场。”   路景越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   昭棠硬着头皮没好意思看他。   好在电梯及时到达一楼,昭棠低低说了句“晚上见”,飞快地往外跑。   走了几步才忽然发现路景越跟了出来,她惊讶地回头看他:“你不去地库的吗?”   男人伸手从她的脸侧探过,长指摁下单元门开门键的同时,垂眸看了她一眼:“我出去吃早餐。”   昭棠:“……”   单元门解锁,他伸手推门。   仗着身高优势,手臂从她头顶越过,又从她身侧绕开,两步走出去。见她还站在原地,他也没催,就掌着门看她。   昭棠觉得脸莫名有些热,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想想还是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两人一起出门,路上必然不可避免地要继续说她的那个追妻火葬场了。   路景越走在她身边,似不经意问了句:“都学到些什么?”   “……”昭棠沉默了两秒,挫败地说,“学到是学到不少,但都没有什么用。”   “为什么?”   昭棠瞅了他一眼:“因为追妻的都是霸总,我不是。”   路景越:“……”   空气安静了几秒,路景越忽然轻哂一声:“具体说说,都学到些什么?”   昭棠才不想和他说呢,嘀咕道:“那还是不用具体说说了,我没钱,学到了我也发挥不出来。”   路景越:“我可以借你。”   昭棠:“……”   仿佛瞬间梦回高中,他说他要借钱给她买礼物送给他。   终究是她输了。   昭棠尴尬半晌,强行扯开话题:“晚上想吃什么?”   路景越:“你定。”   昭棠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昨晚就忙着看追妻火葬场了。   现在路景越忽然这么好说话,反倒把她给难住了。   去鹿溪是最方便的,又好吃又贵,还近,重点她卡里还有一万块钱,总想着早日花出去,可是前天晚上才去那里吃了顿霸王餐,今晚还去,总觉得不是很有诚意。   她思索了一下,说:“那我一会儿看看有没有好吃的,发给你?”   路景越:“好。”   很快就走到小区北门,昭棠要往博物馆的方向走,才发现北门这边并没有早餐店。那些餐厅和小吃全都在南门和东门。   昭棠以前都不敢往这方面想,经过昨晚的主动,她的胆子似乎越发大了起来。   她看了眼身边的男人,唇角悄悄弯了弯。   她一本正经地问他:“你来这边吃早餐啊?”   男人神色自若地点了下头:“嗯,我去鹿溪。”   昭棠:“……”   行吧。   除了那晚,她就没见他陷入过困境,总能面不改色跳出坑来。   “那我去上班了。”昭棠指了指博物馆的方向。   路景越点头:“嗯。”   走了几步,昭棠又停下来,她背对着路景越思索了一会儿,转身。   路景越还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她。   她慢吞吞从包里摸出一张黑色的卡,又走回到他面前。   这边不是主路,车流不算多,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却青绿茂盛。清晨只有寥寥几个人走在街上,像是也不赶着上班,有种不疾不徐的悠闲清静。   昭棠将手里的卡片递到他面前:“这个卡给你。”   路景越视线扫过,是她在鹿溪饭店办的会员卡。   他挑了下眉。   昭棠以为他这个神情是拒绝,没想下一秒,他就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   指腹摩挲着卡片,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里面的钱随便花?”   昭棠大方点头:“嗯,随便花。”   路景越轻哂,过了两秒,拖着语调点评:“不错,追妻火葬场没白看。”   昭棠:“……”   —   上班时间,趁着不忙的时候,昭棠在手机上刷了刷。   她很多年没有回来了,岁宜多了许多餐厅,她一家都不熟,看了看网上推荐,又结合孙珞宁的点评,最后选了一家炭火烤肉店,不在这附近,但据说评分很高,也没有像鹿溪那样火爆。不用排队预约,去了就能吃。   不在这附近,但也离得不算远,地图上显示打车半小时。她就将餐厅推送给路景越,问他的意见。   路景越很快回复:【好。】   昭棠算了算时间:【那七点,家门口见?】   路景越:【好。】   昭棠盯着这个字,不知道怎么的,就是盯出了缠绵的意味,想想又回复了一句:【那,晚上见。】   路景越:【晚上见。】   昭棠忍不住抿唇笑起来。   总觉得他现在对她的每一个回应,都给了她很大的勇气。   结果下午就迎来个晴天霹雳,让她险些笑不出来。   不对,也不是迎来的,而是想起来的。   一周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办公室开始闲聊,孙珞宁很自然地就说起今晚馆长请客的事,对昭棠说:“棠棠你刚来不久,还不知道咱们学术研究部有很帅的小哥哥吧,今晚正式认识下啊!”   昭棠:“?”   哈?   孙珞宁吃惊:“你该不会忘了吧?前阵子馆长生病住院,咱们去医院探望过,现在她出院了,她今晚回请大家吃饭啊……这事儿上周就定好了,她还特地问过大家时间啊!”   昭棠:“……”   她还真的是忘了。   现在想想,上周馆长还真在群里发起了一个投票,问大家什么时间有空,最后所有人普遍一致选了这周五晚上。   她当时……也选了。   但那时候她也没料到自己今天会表白啊。   昭棠沉默了片刻,而后缓缓捂住肚子,肩膀垮下,低垂着头,整个人靠在桌上,忽然间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低低□□:“不行,我好像来姨妈了……”   孙珞宁就默默看着她装。   昭棠自己演了半分钟,一面“虚弱”地将桌上的东西收回自己包里,一面“挣扎着”站起来:“我把工作总结发给主任了,一会儿主任回来你帮我和他说一声,我先提前下个班,回家躺会儿。”   “……”孙珞宁简直看不下去,提醒她,“你上个月和我一起来的,这还差半个月呢。”   昭棠面不改色点了下头:“对,她半个月后有别的安排,所以先提前来了。”   孙珞宁:“……”   孙珞宁忍不住提醒她:“姐妹,今晚是馆长请客!馆长请客啊!你这明目张胆的不去,不是不给她面子吗?你想想,你上次脸盲,迎面打招呼就脆生生把人给喊成了副馆长,现在又公然不给她面子,不去她的请客,你是真的不怕试用期过不了,到时回家重新考一遍编制哦?”   昭棠:“……”   孙珞宁:“现在竞争这么激烈,200:1,300:1……你确定你再考一遍能考得上?”   昭棠:“……”   昭棠挣扎了三秒,语气商量地问孙珞宁:“所以你看,你能帮我演得逼真点儿吗?”   “……”   “就,最好演出我是真的很想去,奄奄一息还挣扎着坐起来,但真的没办法,就是疼得命不久矣的那种感觉……你学着我,酝酿下试试?”   “……”   孙珞宁恨铁不成钢地挥挥手,让她赶紧走。   昭棠立刻兔子一样的往外跑。   没办法,她欠路景越太多……再辜负他,他就真的该生气了。   而且,她也舍不得。   那还是得罪馆长吧。   回到家,比预期的时间还早一些,昭棠干脆飞快地进浴室,简单洗了个头洗了个澡,再换上昨晚就已经准备好的长裙。   奶白色的裙子,微微带一点一字领,露出完整的锁骨,隐约可见白皙圆润的肩膀,掐着不盈一握的腰肢,及至脚踝的长度。   晚上的天气微凉,外面搭一件落肩的雾霾蓝色开衫。   乌黑的中长发披散下来,落在胸前,整个人立刻就有了一种温柔慵懒的感觉。   这也是昭棠昨晚特意在网上看的攻略。   据说这叫初恋的感觉。   她昨晚没有看到路景越,心里没底,也不知道今天表白能不能成功,就想到了这个小心机。   她想,看在他们是彼此初恋的份上,路景越也能对她心软一丢丢吧?   说不定就能让她蒙混过关呢?   换好衣服,她又给自己画了一个干净浅淡的妆容,最后又用卷发棒稍微卷了卷发尾和八字刘海。   做好这一切,她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女孩。   小小的鹅蛋脸白皙细腻,长发柔软蓬松,一眼看去满满的美女氛围感,再仔细看,又哪儿哪儿都是精致的动人。   整个人香香软软的。   她满意地抿着唇笑。   看了眼时间,六点五十。   提前出门,不想让他等。   结果路景越已经等在了外面。   男人靠在走廊里,一手插兜,目光落在远处,不知在想什么。侧颜立体,下颌线利落,整个人有种勾人的英挺,听见开门的声音,他转头往她看来。   视线落在她身上的刹那,眸色深了几分。   他盯着她看,漆黑的眼睛显得格外安静。   过了一会儿,他挪开视线:“走吧。”   昭棠心跳得有些快,轻轻“嗯”了一声,走到他身边。   地图显示半小时的车程,晚高峰开了四十分钟,算是比较顺利了,但走走停停,感觉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然而昭棠竟然第一次觉得觉得堵车的时间也过得好快。   她打了一路的腹稿,最后也没纠结出个结果。   这一路,她来来回回都在纠结着一会儿到底该怎么开口表白。   是说:“路景越,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都忘不了你。你看,你还能给我个机会吗?”   还是:“路景越,再试一次好吗?如果不行,我保证再也不肖想你了!”   还是:“路景越,你最近有空吗?我想和你谈个恋爱。”   这就是昭棠苦思冥想一天一夜挑选出来的三个选项了。   可是又总觉得这种问句式的表白不太稳妥,万一他真的就回:不能、不好、没空……那她可怎么办?   那只能霸总一些的,直接通知他——   “路景越,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忘不了你,我想和你再试一次。”   “路景越,我最近还挺有空的,我想和你谈个恋爱。”   “路景越,我打算再和你试一次。”   这样,不给他拒绝的权利,他就无从拒绝了。   可是这样,又好像很不尊重他的个人意愿。   追妻火葬场文学里,霸总如果不尊重小娇妻的个人意愿都是要被读者骂的。   就这么,昭棠艰难地纠结了一路,最后也没想出到底该怎么说。   烤肉店已经到了。   主打炭火烤的一家烤肉店,一走进去,就能感觉到连温度都似乎比外面高了些许。服务员用铁钳拎着燃烧的炭火穿梭在大堂里,远远看去,红红的火光藏在炭里。   火光。   昭棠心想,是个吉兆。   和鹿溪饭店优雅的用餐环境不同,两人跟着服务员走在店面里,耳边充斥着各种酒杯碰撞、高声笑闹的声音,满满烟火气,气氛十分鼎沸。   过道里,人来人往。   迎面,服务员送着菜走来,昭棠正想等路景越先走,自己走到他身后让一让,路景越忽然握住她的手,将她往他的身边带去。   上菜的服务员很快错身而过,路景越却没再松开她的手。   昭棠悄悄回握住他,低着头安静地走在他身边。后来几次错身而过,他带着她往他那边靠,两人的身体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   昭棠的心跳得飞快。   “昭棠?”高亢的声音忽然从一旁传来。   昭棠循声看去,旁边一张大桌挤满了人,边上还加塞了两个位子。吃得正尽兴的一群人,红光满面的。出声喊她的是一个女孩子,微胖的脸蛋,眼睛圆圆的,穿着T恤休闲外套,扎着高马尾。   昭棠下意识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了。就这么看了好几秒,才恍恍惚惚地将她的脸和名字对应上,但还是不太确定,声音不自觉地就很低,很没有底气。   “刘诗芮?”她问。   女孩用力点头,大笑着回应:“嗯呐!”   昭棠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长长松了口气。   这大概就是脸盲的痛了吧——每次认人都仿佛在扫雷。   刘诗芮是昭棠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学,但并不是特别亲近的关系,只能说,可能大多数人学生时代都会遇见这么一个同学,她的成绩不是班上最好的,长得也没有多好看,就平平无奇,甚至都没有什么才艺,但就是人缘好到爆表,和所有的同学都能玩到一起,因此也是班上消息最灵通的。她就仿佛一个八卦中转站,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你都曾经从她那里听说过一些八卦,甚至是关于自己的八卦。   刘诗芮就是这么一种存在。   昭棠当年也曾从她那里听说过不少自己的八卦。   小时候会觉得这种人事儿怎么这么多,但时隔多年再遇见,却又有几分比别旁人更多的熟悉。   刘诗芮笑嘻嘻地看着昭棠:“好久没见了啊,大学以后就没了你的消息……对了,我们几个老同学正聚会呢,要不一起吧?”   昭棠忙说:“不用不用,我约朋友了。”   刘诗芮像是才注意到路景越,目光落在男人的身上,眼底掩不住一如年少时的惊艳:“路景越!”   路景越看向昭棠。   昭棠只好轻声介绍:“我高中同班同学,刘诗芮。”   刘诗芮大大方方地笑着说:“你肯定不知道我,不过你可是咱们学生时代的风云人物,那几年里,应该没有人不知道你路景越。”   刘诗芮的目光落在两人牵着的手上,似有些惊讶,又忍不住笑:“这么多年了,你俩还在一起呢?”   昭棠顿时觉得头皮有点发麻,正想找个借口开溜,刘诗芮已经滔滔不绝地发挥下去了:“不容易啊,学生时代能修成正果的,据我所知,可就只有你们两个了吧?……对了,我那时候还听谣言说你俩分了,我就不信,路景越长成这样,除了我们棠宝,还有谁配得上他?反之亦然哈……主要是那时候你俩感情多好啊……怎么样?这么多年过去,你们是不是都准备要二胎了?”   昭棠:“……”   烤肉桌上其他几人也是从前的高中同学,虽然不像刘诗芮那样和昭棠自来熟,但也能说上话,此时跟着打趣闹起来:“刘诗芮你这么说礼貌吗?万一人家是打算要三胎呢?”   昭棠:“……”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不过是想表个白而已,为什么上天会这么捉弄她,直接派这些人下来和她聊三胎?   “路景越,你怎么说?”老同学间开起玩笑来,其实有时候很容易失了边界感,也不知道是不是啤酒喝多了,直接就有人点名路景越,大声问,“你和昭棠准备要几个孩子?”   昭棠:“……”   她好尴尬,好害怕自己精心准备的表白被忽然冒出来的老同学搞砸,硬着头皮抬头去看路景越:“你不要理……”   他们。   话没说完,对上路景越含笑的凤眸,莫名的脸红心跳。   烤肉店里的灯是偏橙色的暖色调,这种灯光打在食物上,能刺激人的食欲。此时,落在路景越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仿佛是打了层秀色可餐的柔光,同样刺激着人的感官。   昭棠鬼使神差地噤声,呆呆看着他。   灯光落在男人漆黑的眸底,摇曳生辉。   他凝着她,温柔浅笑:“你想要几个?我都配合。”   昭棠脑子里刹那间“嗡”的一下,一个迷迷糊糊的念头猛地闪过:她这个表白,是,是被他抢先了吗? 第35章   你想要几个?我都配合。   人家问的是孩子啊, 他要怎么配合?   想到这里,昭棠的脑子立刻无缝衔接,回放起了那晚的画面。   男人裸露的身体, 紧绷有力的肌肉,块垒分明的八块腹肌,流畅诱惑的人鱼线收进裤子里, 还有后来压着她,硬硬抵着她的东西……   救命!   昭棠回过神来的刹那, 脸刷地滚烫。   她觉得自己的脸绝对是红了,因为她听见了老同学们忽然间高亢起来的笑声。还有不知道哪个嘴碎的, 竟然直接起哄:“脸红了脸红了!昭棠脸红了!”   昭棠:“……”   她好恨!   她拼着扣工资、得罪馆长提前回家精心打扮出来的小仙女形象荡然无存!   她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这辈子和他们做同学?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些人还像学生时代一样爱起哄?   昭棠颇有危机感地意识到, 再让他们起哄下去,他们说不定会像中二时期一样直接站到凳子上, 指挥着所有人齐声怂恿:“亲一个, 亲一个……”   她硬着头皮去看路景越, 红着脸, 暗示他赶紧跑。   路景越凝着她,眼底笑意浮动。忽然,他松开她的手, 伸臂直接揽过她的腰。微微一用力, 将她的身子揽进了自己怀里。   身子落进熟悉结实的怀抱,昭棠刹那间像是碰到了电流,一阵酥麻的感觉过遍全身。   她条件反射地瞪大了眼, 仰头直直看着他。   路景越移开视线, 看向那一桌子的人, 利落冷硬的下颌线条放松,整个人多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慵懒:“我们先过去了。”   男人说话的时候语气闲适而自在,仿佛他们真的像同学们口中所说的这么多年从未分开过,现在已经是准备要二胎的老夫老妻。   大概同学们想看的也就是昭棠这样的害羞脸红,遇见路景越这么大方承认的,反而也没什么可起哄的了,刘诗芮开口问昭棠加了微信,路景越很快就揽着她走开了。   就像刚才的牵手一样,牵上了就不放开,这一次,抱上了他也没有放开,泰然自若地往前走。   昭棠自己就居心叵测,当然更不会放开,只是一颗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仿佛要从胸口撞出去一般。   脑子里忐忐忑忑地想着,他这个意思是鼓励她大胆开口,他不会拒绝吗?   想到这里,昭棠一颗心又立刻快乐得像是开出了一朵花来。   她悄悄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往他的腰探,想回抱住他。   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她的动作很慢。   结果太慢坏了事,她的手刚刚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眼见就要碰到他了。   到了。   走在前面的服务员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昭棠飞快地收回手,立刻装作没事人一样,红着脸,又一脸问心无愧的样子。   路景越低头看她,唇角无声勾了勾,放开她让她坐。   “两位这边可以扫码点餐。”服务员指了指桌角上贴的微信二维码。   很快就有服务员上来倒茶水,又有服务员提着炭火上来,将炭火放进烤炉内。   昭棠目光闪烁地看了路景越一眼:“你来点。”   路景越拿出手机,昭棠想起来扫码点餐都是当场付款的,立刻说:“还是我来吧。”   路景越也没反对,点了下头,放下手机。   昭棠用自己的手机扫码登录,菜单很长,除了半成品还有点心饮料,她觉得一样样问也有点麻烦,而且他看不到图片也没有点菜的快乐了。   “你扫码看看想吃什么,告诉我。”昭棠说完又补了一句,“我来点。”   说好的她请客,她一脸坚持,仿佛生怕路景越和她抢着付钱了。   但显然她的担心太多余了,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和女孩子吃饭我一定要付钱,否则你就是看不起我”的心态,他毕竟是在高中时候就能厚颜无耻说出“你想给我送什么?没钱我借你”的路景越。   闻言,他十分泰然地点了下头:“不用扫码了,我直接看,我说,你点。”   他说着,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地站起身来,走到昭棠这边。   昭棠:“……”   她该想到的。   男人身形高大,站在她身边,带着天然的压迫感,她沉默地往里边让出一个位子。   路景越坐在她身边,微微倾身过来。   昭棠心尖儿跳了跳,不过想到刚才他们抱都抱了,而且她今晚本来就对他居心不良,立刻又觉得他这么大方坐过来反而是遂了她的意,她毫无害羞的立场。   她低着头点开二维码。   路景越随口点了几个菜,又问她想吃什么。   昭棠此刻脑子跟被美色糊住没什么两样,哪儿还看得清楚菜单,胡乱点了几个加号,根本不管自己点了什么。   路景越挑眉:“嗯?”   男人低沉的嗓音落在耳边,还意味深长地拉长,尾音上扬,昭棠心尖儿顿时一阵酥麻。   路景越看向她:“你不是不爱吃花生吗?”   昭棠这才看清自己将菜单拖到了小吃那里,刚才接连添加的小吃全都是花生做的。   花生烙、花生酥、怪味花生……   昭棠:“……”   她现在假装近视没看清还来得及吗?   但显然现在立刻删掉也不行,那不就等同于承认自己刚才心猿意马,光顾着情生意动了都没有看菜单吗?   不行,即使她一会儿本来也是要表白的,她也丢不起这个人!   她一本正经地答:“嗯,但是星座上说我今天运气不好,只有吃花生才能转运。”   路景越侧头看着她,英挺的眉毛徐徐往上挑,带着一分吃惊,九分好笑。   过了三秒,他轻哂一声:“那你点吧。”   已经点得差不多了,昭棠正要结算,屏幕上方忽然接连弹出三条消息。   孙珞宁:【所有人都来了,真的就只有你一个人没有来!】   孙珞宁:【我帮你跟馆长演了奄奄一息……】   孙珞宁:【但我觉得你接连得罪她两次,你的试用期可能真的悬[苦涩]】   昭棠:“……”   昭棠平常社交不多,这么多年也没什么朋友,所以微信并没有特意设置不显示详细内容,此时孙珞宁三条消息发来,都不用点进去,抬眼一扫预览就看完了。   昭棠也果然没有点进去,面不改色地点了结算付款。   下单成功。   路景越没有说什么,自觉地坐回自己的位子。   昭棠想他应该是没看清孙珞宁的消息,毕竟三条消息一条接一条,一会儿就不见了,他就算看到了,没有背景知识联系上下文,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她松了口气,不停乱撞的一颗心总算可以歇会儿。   对面的男人却忽然开口:“就你一个人没去什么?”   昭棠:“……”   好吧,既然他都看到了,她也只好实话实说:“馆长前阵子生病了,我们去探望过,今天她回请我们吃饭。”   路景越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静静的,也没问她为什么没去。   没一会儿,服务员送菜上来,将盘子一一摆好。   路景越解开袖扣,挽起一截衣袖,拿了烤夹,将肉夹到烤架上。   昭棠这才想起来没有点饮料,问他想喝什么。   路景越看向她:“跟你一样。”   昭棠对上他的眼睛,又莫名心虚地飞快挪开。   她是喜欢喝很甜的饮料,但是路景越不爱喝甜的,而且他今天开了车,也不能给他点酒。想了想,她点了豆浆,手机上操作了一下,很快,服务员就送了一榨豆浆和一小罐儿糖上来。   昭棠帮他倒了一杯,只加了一点点糖,放到他面前后,又帮自己倒了一杯。   加糖的时候,路景越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抬眼问她:“除了这次,你还怎么得罪馆长了?”   昭棠加糖的手一抖:“……”   她不是很想在这种时候说这么丢脸的事,但路景越问完就没说话了,显然没打算主动扯开话题。她要是自己扯开话题,又显得很生硬。   显得对他没什么诚意。   沉默了一会儿,昭棠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含糊道:“就刚进博物馆的时候,有次迎面走过,我没认出她。”   “就为这事儿就得罪她啊?”男人轻笑了一声,“那你们馆长可够小气的。”   “……”   “就这还能做一把手呢?”   “……”   昭棠觉得也得解释一下,只好说:“我喊她了。”   路景越像是很了解她,瞬间明白过来什么,抬起眼皮看向她。   昭棠在他了然的目光里,尴尬地继续说完:“但我把她喊成了副馆长。”   路景越:“……”   昭棠忍不住为自己找补:“她们长得真的很像,不止是我,其他同事就算不脸盲有时候也会认错。”   路景越:“那这种情况下,你可以一概叫馆长。”   昭棠:“……我知道。”   路景越看着她。   意思很明显:那你还叫得那么清楚?   昭棠尴尬地抬了抬眼皮:“但是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已经将她们分得很清楚了。虽然只见过两次,但是馆长是长头发,副馆长是短头发,这么明显的特征,我还是很有自信能分清的。”   路景越:“那为什么还会喊错?”   昭棠沉默了片刻,艰难地开口:“因为二月二龙抬头那天,馆长去把她的长头发剪成了短头发。”   路景越:“……”   昭棠捂脸。   她不懂,为什么她精心准备的表白最后会变成这个样子?   先是遇见了和她聊三胎的老同学,再是被迫向喜欢的人坦白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   她要是路景越,她都不想答应和她在一起。   这么想,昭棠就有些一蹶不振,一顿饭吃得都没滋没味的。   最后,她的花生烙花生酥花生小吃上来,她必然是没有动的。   路景越仿佛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般,还笑着逗她:“来吧,吃点儿,可以转运。”   昭棠:“……”   饭后,两人离开。   路景越将车停在了不远处的一个巷子里,两人沉默地走去。   此时时间已经接近十点,虽然对一部分人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但对大部分人来说还是该回家了。   巷子里没有了来时的热闹,漆黑的夜里,只有路口一盏不甚明亮的路灯寂静地照着。   刚才短暂地下过一场雨,此时雨刚停不久,窄窄的路面还反着白亮的水光。   走进巷子里,周遭立刻安静下来。   外面的车辆和人声,像是被拉开到了另一个世界。   昭棠心底涌出一股强烈的冲动,一颗心如小鹿,不停地往胸口撞。   她垂着头,安静地走在路景越身边,手指紧张地捏起来,直到酸软的感觉从指尖传来,她又像是歇口气一般地松了松。   前面就是路景越的车了,昭棠觉得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她一咬牙,喊他的名字:“路景越。”   男人侧头往她看来,眼眸漆黑,目光沉静。   昭棠在心里给自己勇气,让自己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却不自觉的轻:“我昨晚是不是和你说,我有话和你说?”   路景越:“嗯。”   昭棠小声提醒他:“我还没说……”   此时,两人走到了车前,路景越停下脚步,转身,直视着她。   他的眼睛黑漆漆的,看不出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反问:“还没说吗?”   昭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正常情况下,她说她有话还没说,他不是应该礼貌地说一句“那你说”吗?   不过她没有和他计较,点头坚定地确认了一遍:“嗯,还没说。”   路景越倏地笑了一声:“那我怎么都听见了?”   男人的笑声愉悦低沉,伴随着胸腔浅浅的震动,像是一片羽毛撩过昭棠的心尖儿,带起一阵酥酥麻麻。   昭棠哪儿经得起这种撩拨?顿时傻了,呆呆看着他眼底的笑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   路景越忽然抬步往前走。   昭棠以为他是要上车,下意识跟了两步,抬手拉住他:“等等,我话还没说完。”   女孩子柔软的手心热热的,抓住他手的时候,还轻轻发着颤,像是紧张得发抖。   路景越心底顿时软得似要化成水。   够了,他想。   昏暗的路灯,下过雨的巷子,影影绰绰的光线,只有两个人。   她仰头看他,一张小脸比雨水冲刷过的花瓣还要动人,长长的睫毛颤巍巍的。   路景越直直看着她,眼底漆黑,喉结无声滚了滚:“不用你说,我……”   昭棠酝酿了一天一夜的表白,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这么拒绝了,心里顿时像是被闷闷地打了一棍子。   她眼角发酸,又很不甘心,一阵冲动涌上头顶,脱口而出:“如果我试用期过不了,你能不能补偿我?”   路景越愣住。   显然,他不知道话题怎么忽然就跳到了这里。   昭棠看着他的眼睛提醒他:“虽然第一次得罪馆长全是我自己的错,但今天会得罪她,是因为她请客我没去,而我没去的原因是我来赴你的约了……所以如果我过不了试用期,你是不是也有一半的责任?”   路景越:“……”   他忍不住笑了,反问:“那你想我怎么补偿?”   昭棠用力捏了捏手心,却忘了自己正抓着他的手,顿时她这个动作就像是主动更握紧了男人的手,肌肤相贴,温度交融,说不出的暧昧。   不过现在箭已经搭在了弦上,也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了,她硬着头皮,装出一脸理直气壮的样子,看着他的眼睛:“和我在一起。”   路景越的眼睛瞬间深暗。   有什么,刹那间,骤然凝滞。   不止是声音,还有空气。   两个人的巷子里,格外安静,那些混杂着细雨、缠绕着花香的空气无声涌来,像暗暗的涨潮,却在她话落下的瞬间,倏地停了下来,就停在他鼻息之前,一动不动。   ——如果我试用期过不了,你能不能补偿我?   ——和我在一起。   他直勾勾盯着她,没有说话,时间一秒秒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   凸起的喉结连续滚动了好几下,他仿佛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喑哑带着一丝干涩:“你问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试用期过了该怎么办?   昭棠的心紧张地跳动着,就在喉咙口的位置。她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是期待地看着他的眼睛。   终于听到他的回应,即使不是答应,她仍旧觉得松了一口气。   安静了两秒,她轻轻点头:“想过。”   路景越看着她,哑声问:“怎么办?”   昭棠轻轻眨了下眼:“如果我试用期过了,你能不能奖励我……”   她看着他幽黑的眸子,坚定地往下说:“和我在一起?” 第36章   如果我试用期过不了, 你能不能补偿我,和我在一起?   如果我试用期过了,你能不能奖励我, 和我在一起?   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想要你和我在一起。   昭棠仰着脸看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黑白分明的眼珠比水洗过还要亮。两侧手无意识地攥着,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   寂静的雨后巷子里, 偶尔有一阵风吹来,不大, 微微拂起她的长发,将她身上甜甜带着奶香的气息吹到他的呼吸间。   男人眉眼垂得很低, 直直看着她, 一时没有说话。   昭棠紧张地看着他,同时脑子里思索着自己刚才的话还有没有什么漏洞。   过了、没过, 两种状态已经可以穷尽所有情况。   好像就没有什么意料之外了。   不对!   他补偿她说得过去了, 那, 奖励她呢?   他为什么要奖励她?   她表白成功了, 她是他女朋友了,他是她男朋友了,才有理由奖励她。   现在不是还没表白成功吗?他还不是她的谁, 那他为什么要奖励她?   陡然发现自己的逻辑漏洞, 昭棠心里立刻有点慌。   都怪刚才太紧张了,没有发现这个逻辑瑕疵!   不过她很快又想到一条出路。   如果他问:“我为什么要奖励你?”   她可以说:“因为我刚刚请你吃饭了,你欠我一个人情。”   对, 很好, 就这样!   昭棠再次折服于自己无懈可击的逻辑。   然而她脑子里山重水复一圈, 最终,她严密的逻辑却没有派上用场。   男人幽暗的目光在她的唇上停留,而后,缓缓往上,看着她的眼睛:“这也是你从追妻火葬场文学里学到的?”   昭棠不知道他为什么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攻击她的逻辑漏洞,却忽然这么问,以为他是嫌弃她没有诚意,连忙说:“不是,不是我从别人那里学到的……是我想了好久,是我自己想要对你说的话。”   路景越深深看着她,喉咙发紧。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他倏地笑了。   唇角上勾,紧绷的下颌线放松,他凝着她,问:“那想要做的事呢?”   昭棠傻眼:“哈?”   她不知道为什么路景越的反应一再超出她的意料,频频给她措手不及的感觉。   表个白,他的反应不该是要么答应,要么拒绝吗?   为什么一直在说别的话?   路景越看起来耐心不错,解释:“除了想对我说的话,你有没有想要对我做的事?”   男人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慵懒笑意,像羽毛轻轻撩过心尖儿,留下一阵酥麻。   昭棠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他的唇上,又飞快挪开,想了想,大着胆子小声说:“有。”   路景越直勾勾看着她,没说话,眼睛很黑很亮。   昭棠缺少这方面的经验,不知道他这个眼神是在暗示她“那就来吧”,还是“展开说说”。   她在“那就来吧”和“展开说说”之间犹豫了足足半分钟,最后警惕地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克制下自己,选了个相对保守的路线继续往下。   昭棠轻轻咬了下唇,提前告知他:“但这个事……我是从小说里学到的。”   “哪个事?”男人的声音很哑。   昭棠顿时只觉身子一阵酥麻,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像被妖精蛊惑一般,鬼使神差往他走了一步。   他们之间原本还勉勉强强算是在安全的社交距离以内,她忽然这么走近一步,两个人的身体瞬间堪堪贴到一起。   路景越却一动不动,任由两人的衣角贴着摩擦,一双眼睛暗得像深潭。   昭棠被他看得身子发软,不过已经做到这一步了,她也无法退缩。   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莫名的很小很小,像气音似的:“那,我给你演示一下?”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路景越轻点头:“好。”   他的回应极大地鼓励了她,一颗心噗通噗通地往胸口撞,却义无反顾。   她抬起一只手,慢慢地,从他的肩上探过。   男人站在车前,只要他稍微往后退一步,她的手就能越过他的肩膀,碰到车上,然后成功将人困在自己和车之间。   这是她想象里的画面。   可是现实操作上却出了一点问题。   他太高大了,她本来要把人困在车和自己的身体之间就很勉强,偏偏这个人还一动不动。即使在她的身体已经贴上他以后,他也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不动,这个动作的效果大打折扣不说,还显得莫名暧昧。   像是壁咚变成了投怀送抱一样。   昭棠骑虎难下,只得一咬牙,用了一点力气推他的身体。   结果他还是一动不动,只管低头直勾勾地盯着她,随着她多靠近一分,两人的唇就离得更近一分。   昭棠的心本就跳得飞快,结果他还不配合,她觉得好尴尬,忍不住睨了他一眼:“你稍微配合下,后退一步啊。”   “我为什么要后退?”路景越低声问。   两个人已经很近很近了,他这话说出来,气息拂过她的耳根,像是贴着她耳珠说出来似的。   昭棠一下子就腿软了,呼吸都仿佛被他夺走。   这一个瞬间,她忽然很有自知之明地意识到,这个动作对她而言太难了,而且少了路景越的配合,这根本不可能完成。   她还是放弃好了。   犹豫了三秒,她红着脸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不做这个也行……”   正要将手收回,腰肢一紧,男人霸道的力量袭来,她的身子就被按进了一具结实滚烫的怀抱。   下一秒,两个人的位置对调,一阵眼花过后,昭棠人已经被男人半压在了身下。   后背贴着冰凉的车,身前是男人炙热的身体。   一条手臂从她的脸侧探过,压在车窗上,另一条手臂有力地箍着她的腰,将她往他的身体按。   而她刚刚探过他脸颊的那条手臂没来得及收回来,此刻软绵绵地搭在他的肩上。   巷口有路人经过,不小心往里面看了一眼,看起来更像是热恋中的男女,还在外面就情难自抑地抱在一起亲热。   路景越漆黑的眸子攫住她的眼睛,声线又低又紧:“你说的,是这样吗?”   分分寸寸的距离,他的气息有意无意拂过她的脸颊、她的嘴唇。   昭棠浑身止不住地发软,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只觉在这安静的巷子里,自己的心跳像是震耳欲聋般的响亮。   想象中的角色调转,最终是她被困在了车身与男人的身体之间。昭棠慌乱地咽了咽口水,过了两秒,又干巴巴地答:“应……”   应该是。   然而,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刚刚张开嘴巴,男人俯身,柔软的嘴唇带着滚烫的气息贴了过来。   嘴唇挨到的一刹那,昭棠脑子里“嗡”了一声,眼睛下意识地睁大。   男人闭着眼,鸦青的睫毛轻轻覆下,看不清眼睛里的情绪。   他的唇软软的、湿漉漉的,吮吻她的下唇,然后是上唇,一遍遍描绘着。动作是克制的温柔,可是滚烫的温度仍旧不可避免的、带着悍然的侵略。   昭棠就这么被他压着亲吻,只觉唇麻麻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像是快要跳出来了,身子却不住地发软,想要往下跌,又最终在他有力的手臂里一动不动,保持着这个欲拒还迎的姿势。   呼吸交错,有些急促,昭棠迷迷糊糊地看向男人的身后。   略有些斑驳的墙面,墙头探出头来的凌霄花,路灯远远照过来的昏沉的光线……   视线渐渐模糊,时光仿佛交错,被拉回到七年前的那个夜晚。   小区昏沉的台阶,光线照不过来,一侧灌丛,一侧花丛,少年站在两级台阶以下,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亲吻。   昭棠心尖儿发麻发软,又一阵阵发酸发涩。   她轻轻闭上眼,抬起另一条手臂,一起抱住他的脖子。同时微微张开嘴巴,主动往他探去……   舌尖交缠的刹那,男人的身体蓦地发紧,下一秒,空气里原本克制着的什么瞬间被点燃。   昭棠觉得自己像是一片浮沉的花瓣,在风里湿漉漉飘摇。   ……   再分开,已经是不知道多久以后的事了。   他也只是唇稍稍退了退,仍旧保持着一手抱她,一手撑在车窗上的动作,鼻尖几乎要碰到她。   滚烫的气息仍旧有些急促粗重,略显失控地喷洒在她的脸颊、嘴唇。   昭棠的脸红扑扑的,心跳得像是快要炸开,一双黑白分明的鹿眼和被水洗过没什么两样。   她没敢看他的眼睛,盯着他唇上的水光,脸烫得不行。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刚才的事还没有做完。   她小声地向他确认:“那你……答应我了吗?”   “答应什么?”男人这会儿还没缓过来,嗓子撩得发干,喑喑哑哑地问她,语气却能掐出水来。   昭棠对上他少见的温柔的目光,竟一点都不怀疑他是想亲了人就不认账,而是认真地又问了一遍:“如果我试用期没过,你就补偿我,和我在一起;如果我试用期过了,你就奖励我,和我在一起。”   路景越倏地笑了。   唇角勾着,胸腔轻轻震动,笑声溢出来,就落在她的耳边。   他的眼睛很亮,看起来很愉悦,却也黑沉,仿佛一个跋山涉水的旅人,在千辛万苦走到终点那一刻,愉悦里带着苦尽甘来的疲惫。   他就这么笑了一会儿,忽地紧紧将她抱进自己怀里。一手揽过她的腰,一手环过她的背,头放松地埋在她的脖子里。   “昭棠,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我喜欢你,永远不需要条件。”男人微微侧头,在她耳边轻而笃定地告诉她,“甚至不需要你也喜欢我。” 第37章   我喜欢你, 永远不需要条件,甚至不需要你也喜欢我。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是这样热烈地给了她回应, 甚至他的喜欢说出来比她的还要义无反顾,可是这句话却让昭棠的眼睛好酸。   眼角一下子就湿了。   她紧紧抱着他的脖子,闭上眼, 就像过去七年的无数次一样,再一次看到那个只身从南方追到北方的少年, 在漫天大雪里,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棉外套, 清瘦寂寞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的脸被寒风刮得惨白,眼圈却是红的:“昭棠, 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 我都可以给你。哪怕你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可以为你去做宇航员登太空。”   他本是那样骄傲的少年, 却为了她, 亲手敲碎自己挺拔的脊梁, 卑微到尘埃。   路景越不该是这样的……   他离开前决绝地说, 他会彻底放弃她。   她想,这样也好。   那个如夏日骄阳一般的少年就是应该这样,永远骄傲。   谁也不能改变他, 她更加不能。   可以的话, 她只想为他摇旗呐喊。   可是现在他说,他喜欢她,永远不需要条件, 甚至不需要她也喜欢他……   是她让他变得卑微了吗?   这个认知让昭棠的心酸涩不已, 眼角轻轻落下一颗泪来。   一个疯狂的念头冒出头来, 她想从这一刻开始,每天都比他多喜欢一点。   感情里,喜欢更多的那个人会变得卑微,可是相对的,另一个人就有了更多的骄傲和自由。   她想成全他的骄傲和自由。   心甘情愿。   她无声地在他怀中蹭了蹭,将眼角的湿意蹭去。   轻轻退出,抬眼看向男人。   四目相对,空气都仿佛变得缱绻。   昭棠轻声问:“那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为什么回来?”   路景越似是想到什么,笑了:“说过啊,因为好不容易考上的编制。”   “……”   “200:1……怎么,这个时候也不忘再吹一遍?”   “……”   昭棠觉得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明明有的时候浪漫极了,可是有的时候又像是一点都不懂浪漫。   她刚刚那样问,明显就是想告诉他,她是为了他回来的啊。   他怎么都看不懂?还要拿她以前的胡扯逗她……也不怕她一怒之下就不说了!   但是昭棠自诩大度,还是没有和他计较。   她轻点了下头:“难考是真的难考。”   她看着他的眼睛,向他坦承:“我从前年下半年还在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就开始报考岁宜博物馆了,没有考上,去年上半年又考,下半年也考……考了三次才考上,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换一个地方,我一直就只想回岁宜。”   路景越漆黑的眼眸直直看着她,没说话。   昭棠无声地和他对视,过了几秒,忽然轻轻垫起脚尖,主动亲了亲他的左脸:“路景越,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   她又亲他的右脸,轻喃:“我是为了你才回来的。”   话说完,吻落下,她轻轻退回,想看到他眼里的愉快和骄傲,可是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阴影落下,滚烫的气息袭来,她又一次被男人按在了车身上重重亲吻。   她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也许想着刚才已经亲过一次,这一次虽然时间只隔了几分钟,但已经可以更进一步了。   他吻得更加放肆、深入,原本克制放在她腰上的手开始不安分地游移。   炙热的掌心贴着她的身体,从腰后到身前,顺着纤细的腰线渐渐往上,隔着薄薄的裙子,覆上她胸前的饱满……   男人的呼吸急促粗重,昭棠浑身颤得不行,眼睛闭得更紧,完全不敢睁开眼睛看他,双臂无力地勾着他的脖子。   感觉着他粗硬的头发蹭过她的脸颊,脑子里混混沌沌地想:是不是有点快?   也就是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那只刚刚碰到她胸线的手又很快收了回去,重新搂上她的腰,与此同时,男人激烈的吻渐渐归于克制。   最后,只用柔软的嘴唇一下下浅蹭她的唇瓣,又一点点慢慢地离开。   昭棠睫毛轻轻颤了颤,红着脸睁开眼。   对上一双幽黑幽黑的眼睛,近在咫尺。   他的呼吸仍旧急促,一下下落在她的耳边,在这暗沉沉的夜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性感。   就这么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男人凸起的喉结滚了滚,似乎要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巷口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   清楚的交谈声,伴随着脚步声,很明显的,在往他们走近。   有人来了。   昭棠猛地一个激灵,终于想起来——这是在外面!   这是在外面啊,刚才他们在做什么!   她略显慌乱地松开他,男人却没动,还是她瞪了他一眼,他才缓缓松手。   见她心虚地将落到腰际的外衫拉上来,用手简单打理了下微乱的长发,又像是无意识一般,手指似乎想碰一碰嘴唇,却在刚刚抬起手的时候飞快地收了回去……   他没忍住,没管越来越近的路人,又没皮没脸地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昭棠瞪大眼睛,正对上他眼里有点坏的笑,臊得不行,恨不得抬脚踩他。   他这次倒是没有缠绵,一吻即离,又很快放开了她。   昭棠气得眼睛水汪汪的。   他低笑一声,伸臂从她身侧探过,替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在她耳边理直气壮地反问:“我亲我女朋友,不行吗?”   昭棠:“……”   昭棠觉得这个人有点无耻,但回味着“女朋友”三个字,心里又没出息地涌出一阵甜蜜。   那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低沉里带几分慵懒,拖着语调,又像是有点得意和满足……   车子开出巷口,重新驶回主路,昭棠忍不住后知后觉地抿着唇笑起来。   女朋友。   路景越开着车,却像是旁边长了眼睛似的:“笑什么?”   昭棠侧头看他。   想到来的时候她忐忑得都不敢跟他说话,不过吃了一顿饭,现在这个好看的男人已经是她的男朋友了,她就觉得很开心。   那可以让他也更开心一点,她想。   她盯着他英俊的侧颜,诚实地说:“因为我表白成功了,得偿所愿使我快乐。”   路景越没说话,但昭棠清楚地看到,他的唇角也悄悄往上勾了勾。   她忍不住又笑了。   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双向奔赴,得偿所愿,的确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路景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女孩子不要主动表白?”   昭棠不知道他怎么都答应她了还忽然问这个,不过还是点了下头:“很多人都说过。”   “很多人?”   “对,同事同学且不说了,连网上的情感博主都在一直说,女孩子不要主动表白。”昭棠没说,就在她表白的头一天还被同事真情实感地劝阻了好久呢。   “那为什么还要说?”   为什么啊……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想要告诉他,她喜欢他。   但具体为什么,她就没有想过了。   她就只是顺着自己心里的意愿而已。   此时路景越这么问,她才忍不住认真思索起来。   她一时没有回答,路景越也没再说话,安静地开着车。   此时已经快11点了,路面上的车不剩几辆,比起来时的憋屈,奔驰G63迎着风自在飞驰。   昭棠想了好一会儿,最后猜测说:“那我应该是觉得,表白这件事跟性别无关,谁更喜欢对方,谁就可以表白。即使失败了,也算是为自己的喜欢尽了心。”   “即使失败了,也算是为自己的喜欢尽了心。”路景越意味不明地重复着她的话。   昭棠以为他是在反问,点头:“对,为自己的喜欢尽了心。”   路景越沉默了片刻,忽然转头看了她一眼:“那你怎么知道,我们之间是你更喜欢我?”   他问完就转过头去,看着前方的路,认真开车。   倒是把昭棠问住了。   她看着他立体英挺的侧颜,回味着他刚才那句话,一时发呆。   他那句话的意思是想告诉她,他喜欢她比较多吗?   还是,他只是想让她证明一下她有多喜欢他?   刚刚表白成功的昭棠对个男人格外的小心翼翼,她思索了一下,觉得反正自己已经表白了,再证明一下自己现在喜欢他比他喜欢她更多好像也没什么。   想了想,她试探地反问:“不如反推一下?”   路景越:“嗯?”   昭棠:“就是刚刚那句话啊,谁更喜欢对方,谁就先表白。反过来说,我先表白了,那我更喜欢你。”   路景越:“……”   他一时竟无法反驳她的逻辑!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好笑又无奈。   前方绿灯转红,男人将车停在斑马线以后,转头:“那你怎么知道,我慢,不是因为……”   他说到一半停下,昭棠不解地眨了下眼睛:“什么?”   路景越直直看着她的眼睛,慢腾腾说:“我让着你。”   昭棠:“……”   这也要争的吗?   他把她问住了啦!   红灯很快转绿,路景越重新将车开出,直行。   昭棠注意到前面不远就是摩卡小镇北门了,“咦”了一声,困惑地问:“不开去地下车库吗?”   路景越随口说:“车上有东西,不方便开去车库。”   昭棠傻傻看着他。   车上有东西,不是更应该直接开去地库搬上电梯吗?而且……   “不知道守门的保安会不会让直接开去地面。”昭棠颇为担心地说。   路景越没有说什么,将车开到大门前停下。   保安从保安亭内出来,路景越落下驾驶座车窗。   保安是个年轻小伙子,看起来还挺干净,看到路景越,脸上冷漠的表情立刻一扫而空,笑嘻嘻喊了一声:“路先生,是您啊!”   路景越客气地点了下头:“方便让我从地面进一下吗?”   保安连连点头:“方便!方便!您稍等!”   说着连忙回到保安亭。   升降杆拉上去,路景越畅通无阻地将车开进,很快就到了两人所住的楼下。   车子停稳后,路景越摁了下后备箱的开关。   “下来吧,看看我是怎么让着你的。”   昭棠一脸茫然,跟着路景越解开安全带。   刚下车,就注意到有漂亮柔和的灯光从后备箱里溢出,浅浅的,在这黑夜里却很惹眼。   昭棠像是瞬间想到了什么,惊讶地看向路景越。   男人站在车后,肩背挺拔,冷硬的脸部线条柔和下去,眼里含笑,静静看着她。   一阵晚风吹来,她闻到了浅淡的花香。   不算浓郁,可是很明显,是很多种花的花香。   猜测像是瞬间被这一阵风证实,她快步往他走去。   后备箱里堆满了花。   玫瑰、芍药、牡丹、百合、鸢尾、风信子、郁金香、向日葵、栀子花……一簇簇堆满了宽大的车箱。   他仿佛将一个百花齐放的小小花园搬到了自己的车里,花上还挂着灯串,小小的灯泡一颗颗发着浅黄色的光,每一颗都隔着一定的距离,像极了黑幕上的星星。   闪闪发光,似要一路照进了人的心窝里。   这不就是她早上想要送给他的表白礼物吗?   最后因为没车而放弃的……他却忽然这么猝不及防地送到她面前。   昭棠惊讶地看向路景越:“你什么时候买的?”   路景越笑凝着她,眼睛里折射着细碎的光,神情却一本正经:“具体没看时间,不过肯定在你表白之前。”   昭棠受宠若惊,一时满心惊喜,一时又不敢相信……   怎么会呢?   她明明惹他生气了,他怎么还会想主动向她表白?   她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手心紧了松,松了紧,最后还是先小声地确认:“都是送给我的吗?”   男人像是被她气笑了:“在你心里,我已经无聊到自己给自己送花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昭棠在这一刹那忽然就明白了一开始她想向他表白,他打断她时那一句“不用你说”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他真的……不用她说。   他早已将一切准备好。   他那一刻走开应该就是想要把花送给她的,结果她太紧张了,以为他是在拒绝她,抓住他的手就脱口而出了。   昭棠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路景越凝着她唇角的笑,眼神愈发温柔,语气却吊儿郎当:“怎么,后悔太着急了?”   昭棠对上他的视线,坚定地摇头:“没有,我没有后悔。”   她走到他面前,在他的视线里,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的嘴角:“路景越,谢谢你让着我。”   不只是让着我,让我先表白。   还有,让着我……重逢以来,从来没有、一次都没有和我计较过,我从前对你的伤害。 第38章   夜色缱绻, 楼下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后备箱里的小灯串,安静照出暖黄色的光。   路景越抱住她, 俯身亲昵地蹭过来,嘴唇碰了碰她的鼻尖:“那,再亲会儿?”   昭棠脑子里冒出刚才两人接吻的画面, 身子立刻酥了半边,微微偏头躲开他的唇, 小声提醒:“别,有监控。”   小区的监控一直到入户门, 360度无死角,可不像那条寂静的巷子了。虽然她怀疑那条巷子应该也是有监控的, 现在应该没有哪儿没有监控了。   不过亲都亲了, 她也不后悔。   路景越见她红着耳根躲自己,低低笑了一声, 倒也规规矩矩放开了她。   最后, 路景越又将车开出了小区, 从地库重新进了一遍, 把车停在电梯门口,让昭棠在里面等着,他将车上的花搬到电梯里。   昭棠看着他来回跑了好几趟, 实在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忍不住说:“刚才就可以直接开到这里啊,为什么还要去一趟地面?”   结果又嫌从地面进单元门再走到电梯走太远,重新回到地库。   路景越将最后一篮红玫瑰提进来, 放到她手上, 抬起眼皮看她:“然后呢?让你以后吵架的时候有理由攻击我, 连表个白都找地库这么没诚意的地方,到处是钢筋混凝土混着车油的味道?”   昭棠:“……”   她要夸他一句想得真远吗?   不过转念一想,刚才确实很美好。   路灯,清风,浅浅花香,还有,令人心旌神驰的男人。   确实比在地库好。   地库到处都是车,常年不透风,像他说的,呼吸间都是尘埃混着汽油的味道。   电梯缓缓往上,她没有说什么,悄悄抿着唇笑。   过了一会儿,又嘟囔了一句:“我才不会跟你吵架呢。”   路景越侧眸看她,笑了:“这么肯定以后会让着我啊?”   昭棠眨了眨眼,反问:“不是你让着我吗?你刚刚自己说的,你让着我。”   路景越:“……”   昭棠一脸信任:“那就是以后都不会找我吵架的意思吧?”   路景越:“……”   昭棠:“你不来找我吵架,那我肯定不会跟你吵架。”   路景越:“……”   很好,这逻辑滴水不漏,他竟没有办法反驳。   花园洋房的楼高都低,电梯很快到达楼层,路景越无奈地笑了一声,催她出去:“去开门。”   昭棠张嘴就想直接告诉他密码,让他自己进去。   但话到嘴边,鬼使神差想起来刚才第二次接吻,路景越没控制住摸她的画面……虽然他刚刚碰到那里就收了手,可是情不自禁的反应骗不了人,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太快,不要再刺激他了。   她低着头飞快地跑出去,将门打开后又回到电梯,帮他按着电梯门,他将花搬进她家。   又是跑了好几趟才搬完,昭棠最后帮着他拿了一篮子向日葵走出电梯。   她走在前面,将花暂时放到玄关的柜子上,他将自己手里的递给她,人却站在门外没再进去。   昭棠不解地看着他,条件反射想问一句“你不进来吗?”,又觉得这话问出来不太对。   现在已经深夜,她好像不能对一个男人发出这样的邀请,是男朋友也不行。   路景越看了眼她身后,主动开口:“我就不进去了,进去怕今晚就再也出不来。”   昭棠:“……”   可不可以稍微委婉一点?   他说不进去,却又站在原地没动。   高大的身形挡住身后走廊里的光,垂着眼皮,安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昭棠明白过来什么,脸立刻热了起来。   想到刚才在楼下拒绝了他的亲吻,她这次支支吾吾地主动问:“那,要再亲一下吗?”   他直直盯着她的唇,哑声说:“不亲了,再亲今晚就走不了了。”   昭棠:“……”   那你走吧。   结果那个道貌岸然说不亲的人却忽然将她拉进怀里,俯身,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她的额头。   停留了好几秒,才重新放开她。   “晚安。”   昭棠心跳不已,紧张地控制着呼吸,看着他,小声回应:“晚安。”   —   这晚睡不着简直天经地义。   昭棠躺上床已经一点过了,明明昨晚才熬了一个通宵学习追妻火葬场,现在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整个人精神得不行。   闭上眼就是路景越。   温柔的路景越、讨厌的路景越、还有失控的路景越。   这晚的画面一帧帧就像是电影似的,不停重播,不停回放,每一次都看得她心动不已。   她不停地深呼吸,告诫自己虽然表白成功了,但还是应该矜持一点儿,不能太兴奋了。结果刚告诫完,她立刻就兴奋得不行,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   想着,路景越是她的了。   就这么在床上翻腾了一两个小时了无睡意,最后她也放弃了,拿起手机玩儿。   好在明天是周六,不用上班。   可是好像也没有什么玩手机的心情,就机械地点开一个APP,没什么新鲜的,又退出,又点开一个新的,也没什么新鲜的,又退出,改刷网页。   看到收藏栏里熟悉的甲骨文论坛,又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   自动登录的论坛,每次点进去都是登录状态,右上角的用户名旁边,小小的信封上飘着个红色数字1。   有人给她发消息。   她点进去,果然是伴眠。   竟然是一个小时前发的,具体时间2点10分。   伴眠:【睡了吗?】   昭棠不知道伴眠为什么这么晚给她发消息,下意识觉得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地回复:【没呢,怎么了?】   伴眠竟然还在,很快回复:【没什么,早点睡,别熬夜。】   昭棠:?   姐姐,明明是你自己主动找我的啊!   有一个刹那,昭棠觉得今晚的伴眠跟有些时候的路景越一样讨厌。   想了想,她颇为凡尔赛地回复:【好,你早点睡吧,我还得再快乐一会儿呢。】   昭棠已经很多年没有开心到想和人分享了,她这么说,多多少少也有点期待伴眠问她什么事这么快乐的心态在里面,那时候,她就可以和她说,今晚她向喜欢的人表白了,那个人也喜欢她,他们顺利在一起,还很动情地亲了对方。   万万没料到,一向贴心的伴眠小姐姐这次竟然像是完全领会不到似的,也没有如从前一样陪她说话。   伴眠:【还是睡吧,这才只是开始,以后多的是让你更快乐的事。】   昭棠一时被这个人堵得说不出话来。   关键是,她还无法反驳。   可不是么?   表白、接吻、后面会一直在一起。   吃饭、逛街……做.爱。   昭棠捂脸。   她是不是想得有点儿远?   可是话说到这里,就很难不让人想起路景越那勾人的八块腹肌和性感的人鱼线啊!   这一个瞬间,她好像忽然明白路景越为什么坚持不进门了。   还有他那一句——亲了就走不了了。   嘤……   昭棠忍不住又抱着被子滚了两圈,让自己稍微冷静了一下,才一本正经地回复伴眠:【借你吉言哦!】   伴眠:【不客气。】   就这么心神荡漾了大半个晚上,昭棠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睡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很奇怪,睡着了竟然不觉得饿。   她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四点过了。   中午的时候,路景越给她发了条消息。   路景越:【醒了吗?】   时间是12点半。   昭棠连忙点开微信,飞快回复他:【现在醒了!】   屏幕上很自然地显示着两人各自发送消息的时间,中间隔了快四个小时。   昭棠有点惭愧。   路景越很快就回复:【饿吗?】   可能睡太久已经感觉不到饿了,昭棠:【不饿。】   路景越:【那晚上跟我一起出去?】   昭棠:【去哪里?】   路景越没有回复,没一会儿,一条视频邀请发了过来。   昭棠想到自己刚刚醒来披头散发的样子……毫不犹豫点了拒绝,又立刻回了一条语音邀请过去。   “嗯?”男人接通的同时,一个疑惑的单音发来。   微微拖着语调,勾着尾音,像是羽毛一样,有意无意地撩拨她。   昭棠没解释,含糊扯开话题:“晚上还要出去吗?”   她是有点懒的性格,觉得昨晚已经那么有仪式感地出去过了,今晚是不是可以就在家,两个人待一会儿?   刚刚换了身份的路景越十分好说话:“你要不想出去也行,那晚上我来做饭?”   一起做饭……昭棠想想有点心动,不过还是体贴地问他:“你想出去吗?”   “不是很想出去,”路景越笑着说,“但今天有人给我打了一天的电话。”   昭棠问:“朋友吗?”   “嗯。”   “那你怎么回他们的?”   路景越:“没回。”   昭棠:“哈?”   路景越低低笑了一声:“我就说,我女朋友还在睡觉,我做不了主,等她醒来问她。”   昭棠:“……”   大哥,你这么回……别人真的不会误会吗!   什么情况下女朋友能睡一整天啊!   路景越又问她意见:“那我回绝他们了?”   “……”昭棠咬牙,“那你还是去吧。”   不然误会更深!   “你陪我去。”男人的声线压低,立刻就带上了缱绻的意味,“我现在只想见你。”   昭棠本来还有点气他的,被他这么隔着手机撩了一下,顿时就没什么脾气了。她抿了抿唇,问:“去做什么?”   “打牌。”   昭棠眨了下眼,为难地说:“可我不会打牌啊。”   男人似是被她这个回应给气笑了,拖着嗓音,吊儿郎当地说:“对,我约你出去就指着你帮我赢钱呢。” 第39章   还指着她赢钱……   这么别扭的吗?   昭棠抿着唇笑, 故意逗他:“诶,你怎么都不等我把话说完?”   路景越:“……”   昭棠拖着语气,十分无辜地说完:“我不会打牌, 但我会陪男朋友啊。”   手机里安静下去,男人一时没说话。   昭棠心里得意。   从来都是他让她哑口无言,难得能逗路景越一次, 她忽然觉得,女朋友这个角色还挺合适她发挥的。   她又问:“我们什么时候出门?”   男人沉默半晌, 忽然哑声问:“你想怎么陪我?”   昭棠:“……”   最后,两人还是吃了饭才出去的。   昭棠起床刚收拾好自己, 听见门铃声开门,就见路景越站在门口, 手里拿着保鲜盒。   不知道他在哪里点的粥, 用豆浆熬的米粥,里面加了百合, 一口喝下去, 香香糯糯的, 温甜的口感从嘴巴一路滑到心口。   昭棠其实不饿, 被他的粥这么一勾引倒有些饿了,又问他:“在哪家点的?还挺好喝。”   路景越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喝,闻言挑了下眉:“就只是‘挺好’?”   昭棠一看他这傲娇的神情, 顿时福至心灵一般, 试探地问:“你做的?”   路景越更傲娇了:“不信?”   昭棠哪儿敢?用力摇头,又觉得不可思议。   很难想象,七年过去她还是个废柴, 而路景越已经一身的本领了。   她忍不住老实说:“你这么宜室宜家, 我压力有点大。”   男人侧头瞧着她笑, 餐桌上方,暖黄色的灯在他眼底折射出得妖孽的光:“那你自己稍微克服下。”   昭棠:“……”   “主要是,”路景越长指轻敲了下桌面,慢腾腾地拖着语调,“不宜室宜家一点,我怕被某人取消订单。”   昭棠:“……”   某人是谁?   不会是她吧?   “还取消订单……”她睨了他一眼,轻声嘟囔,“你这话说得让人误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花钱把你,把你……怎么着了呢。”   “难道你没有?”路景越意味深长地反问。   昭棠震惊了:“我什么时候有了?”   碰瓷也不是这么碰的吧?   男人盯着她的眼睛,咬着字提醒她:“昨天早上,小区门口,是谁给了我一张卡?”   昭棠冤屈:“……那个是鹿溪饭店的会员卡啊。”   “里面没钱?”   “……那倒是有。”   他就没说话了,就看着她,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那你就是花钱把我怎么着了。   昭棠:“……”   行吧,你开心就好。   她也不跟他争了,又喝了口粥,想想又忍不住悄悄看了他一眼,轻声嘀咕:“一万块钱就能买下你了,那你还挺便宜。”   路景越轻扯了下唇:“有个事你可能不知道。”   昭棠:“什么事?”   路景越吊儿郎当地瞧着她:“我不止便宜,必要的时候,我还能倒贴。”   昭棠:“……”   终究是她输了。   盯着昭棠喝了粥,路景越带她出门。   开车一路往南,到江边别墅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车在院子里停下,昭棠从车里看出去,别墅内灯火明亮,在这漆黑的夜里仍旧可见外观线条流畅,设计感极强。   前院里,玫瑰开得正好,火红的颜色在隐隐绰绰的光线里,有种无声的诱惑。   昭棠问路景越:“这就是你朋友家吗?我们这么空着手过来会不会不太好,要不去买点水果?”   路景越解开安全带,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没事,我这不是给他送钱来了吗?”   昭棠:“送钱?”   路景越:“嗯,情场得意,赌场失意。”   男人说着忽然倾身过来。   高大的身行瞬间挡住她的视线,也挡住了外面的光线。   刹那间,幽暗的车厢,四目相对,他的鼻尖几乎碰到她。   昭棠心口砰地一跳,条件反射地就想后退。   一退才发现身后是座椅。   她顿时心慌意乱,脸红心跳地看着他的眼睛,睫毛不住轻颤。   要在这里亲吗?   在人家家门口,会不会不太好?   可是他都凑过来了,碰一下他的嘴唇好像也没什么?   她脑子里瞬间闪过乱七八糟纠结的念头。   他直直盯着她,忽然轻哂一声。   下一秒,他低头。   “咔哒”一声,帮她解开了安全带。   “下车吧,我迫不及待要给他们送钱了。”   昭棠:“……”   这个人真的——   然而她这个无语的念头还没来得及闪完,低头帮她解安全带的男人再抬起头来时,嘴唇又有意无意轻轻擦过她的嘴巴。   昭棠:“…………”   这个人真的——太!讨!厌!了!   —   别墅内,人已经到齐。   昭棠由路景越牵着,推门而进。   挑空的客厅疏朗空阔,繁复精致的水晶灯将满室照得明亮。   坐在沙发上看综艺的孟逐溪听见声音,扭头甜甜地喊了一声:“越哥,棠棠!”   路景越:“其他人呢?”   孟逐溪热情地迎到两人面前,指了指楼上:“二楼打麻将呢。”   她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嘿嘿直笑,冲昭棠暧昧眨了眨眼:“嘿,你还是让他得手啦?”   昭棠脸有点热。   虽然知道他今晚就是要把她介绍给亲戚朋友的,但这么直白问出来……   不过都已经在一起了,好像也没必要害羞。   昭棠大方地摇头:“没有。”   路景越挑眉看向她,惊讶的眼神仿佛在说: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想反悔?   昭棠眨了下眼睛,一脸认真地对孟逐溪说:“是他让我得手了。”   孟逐溪瞪大眼睛看着她,仿佛万万没有料到是这个走向。两秒后,又满脸服气地冲昭棠竖起大拇指:“漂亮!”   转头看向路景越,语重心长说:“越哥,好好伺候啊。”   路景越不轻不重扫了她一眼。   孟逐溪从小自个儿亲哥都不怕,就怕路景越,可不敢在太岁头上撒野,小小调皮了一下,被路景越这么一看,又立马认怂,连忙跳开就往楼上跑:“我去喊他们下来吃饭!”   孟逐溪一溜烟儿跑远了,路景越侧眸看向昭棠,咬着字反问:“我让你得手了?”   昭棠想想自己先表的白,说他让她得手没毛病。   而且让他的朋友们知道是她先追的他,他不也挺有面子的吗?   她理智气壮地点了下头,想想又补了一句:“谢谢你让我得手。”   路景越:“……”   无言片刻,他蓦地轻扯出声笑,从善如流地点了下头:“也行。”   “那,”他忽然俯身,凑到她耳边,哑声问,“眠眠想我怎么伺候?”   男人炙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珠,伴随着那一声暌违已久的“眠眠”,低低沉沉的声线,仿佛能透过耳膜一路直达她的心尖儿。   昭棠的身子刹那间发软。   他笑了一声,顺势将人搂进自己怀里。   她有些措手不及地抬眸看他,一双鹿眼水汪汪的,如被水洗过。   他显然知道自己对她的影响,却故意使坏似的,又微微俯身,凑到她唇边再问了一遍:“要不要我伺候,嗯?”   昭棠呆呆看着他。   很奇怪,明明这个人不苟言笑的时候看起来冷硬又禁欲,拒人千里之外,可是一笑起来,下颌线放松,眼尾稍稍往上那么一挑,就仿佛瞬间化身成一个妖孽,让人想起神鬼故事里那些故意勾引书生的妖精。   对,她就是那个书生,路景越就是那个妖精!   好在这时从远处传来笑声,及时打断了妖精的发挥。   昭棠立刻一脸清心寡欲地站直身体,往他身后看去。   孟逐溪将打牌的三个男人喊了下来。   走在孟逐溪身边的男人留着寸头,五官硬朗,昭棠以她微薄的记忆加上“寸头”这个重点特征,勉强认出是孟逐溪的男朋友,周淮琛。   他们身后是两个差不多高的男人,同样的俊朗挺拔,只是一个看起来更精致更温柔多情,一个肤色稍深,眼角微微下垂,带着点儿钝感,反倒有种不拘小节的阳光.气。   四人走上前来,目光不约而同落在昭棠身上。   有笑得意味深长的,有笑得满脸佩服的,却在对上路景越淡淡的目光时,瞬间收敛。   路景越指着人给昭棠介绍:“周淮琛,你见过;骆珩,骆师傅;这人,孟言溪。”   骆珩:“……”   神特么骆师傅!   孟言溪:“……”   他就只配“这人”两个字?   路景越又扫了眼四人,郑重介绍:“昭棠,我未来老婆。”   昭棠:“……”   怎么就未来老婆了?   她瞪他。   路景越就凝着她笑,仿佛在说:那把“未来”去掉?   昭棠败下阵来。   转头,神情自若地向三人一一打招呼。   目光落在骆珩身上,总有种熟悉的感觉。   直到骆珩嘿嘿笑着喊她“学妹”,她才猛地想起——骆珩是路景越的高中同学!   那个时候,他们就常一起打球。   最开始昭棠去篮球场等路景越回家,这个叫骆珩的男孩还会百无禁忌地直接笑话她。   她那个时候胆子多小啊,哪儿经得起这种嘲笑?   转身就跑回家了。   后来好一段时间她在学校看到路景越都绕道走,装作不认识他。   路景越给她带吃的她也不要。   路景越就给她发短信,问她:【我给你点个外卖吧?】   昭棠想想点外卖好啊,都不用见面,多安全!   她立刻同意:【可以。】   路景越:【那就点熊心怎么样?】   昭棠那时候傻傻的,还问他:【熊是国家保护动物,熊心……可以吃吧?】   路景越:【那就点豹胆。】   昭棠:【……】   熊心豹子胆……   她可算明白,这个人根本就不是真的要给她点外卖,他是在讽刺她——胆子小! 第40章   昭棠不知道的是, 就为了她一个月没理他这事儿,路景越那段时间把骆珩坑得只差跪地求饶了。   十八岁的骆师傅神经比现在还粗,甚至完全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理直气壮找路景越理论:“我做错什么了?老子不就是浅笑了一下你俩早恋这事儿吗?有什么可害羞的?”   “你那是浅笑?”路景越慢腾腾撩起眼皮,“还有,谁告诉你我俩在早恋?”   骆珩震惊了, 这还兴做了不承认的?   路景越,老子真是看错你了, 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没担当的人!   他一脚踩在椅子上,随手拦下一名路过的女生:“有镜子吗?借我一下。”   女生被他这流氓姿势吓了一跳, 如果不是看他跟路景越在一块儿,还以为是哪个不入流学校混进来的小混混。   她掏出包里的随身小镜子递过去, 咕哝了一句:“不, 不用还了。”   赶紧跑了。   骆珩打开镜子,直接怼向路景越的脸:“你自己看看你这张脸, 一天天冷得跟刚从南极回来似的, 一见到人家姑娘立刻回到人间四月天, 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你这不是早恋还是什么!”   路景越淡淡扫了眼镜子里的人,眼皮都没动一下,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暗恋。”   骆珩:“?”   啥玩意儿?   路景越反问:“怎么, 在你们单细胞动物的认知里只有早恋, 就没听说过单向暗恋这种东西?”   骆珩:“……”   我特么……服气!   人姑娘都来等你放学了,你说你这是单向暗恋???   “不是,”骆珩觉得自己仿佛被当成了一个智障, “你们这就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了吧?昭小棠这跟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   “有。”路景越。   骆珩:“什么区别?”   路景越咬着字:“‘铃’喜欢被她盗。”   骆珩:“……”   路景越仿佛在审判骆珩不可饶恕的罪孽, 慢条斯理强调:“但你现在把她吓回去了。”   骆珩:“……”   路·掩耳盗铃之铃·景越, 你特么还能不能要点脸?!   ——   此时时隔多年再见昭棠,骆珩恨不得当场告那狗男人的状,不过想想还是算了,给他留点面子。   当然主要还是怂,不敢。   怕再被坑。   骆珩只是笑嘻嘻喊了一声“学妹”,又说:“以后搬家认准骆师傅哈。”   昭棠:“……”   昭棠没好意思说,在明白路景越的意图以前,她一直觉得“骆师傅”这人不ok来着。   凭什么路景越一个人搬家却要和他五五分啊!   当然现在她都懂了。   又觉得心里有点甜。   阿姨准备好了晚餐,一行人走去餐厅,昭棠悄悄问路景越:“那你那个货拉拉的车呢?”   她记得那辆车好新,还是新车吧?二手卖出去应该还能卖个高价。   路景越低头看向她,一点不心虚地说:“在车库呢,下次接单接着用。”   昭棠:“……”   也不知道他是要面子还是故意嘴硬,不想让她自我感觉良好。   昭棠抿了下唇:“你不是说……”   路景越眼尾微挑:“什么?”   昭棠慢吞吞提醒他:“你已经被平台开除了吗?”   “……”   “开除了还能接单?”   “……”   餐厅内,保姆准备好了晚餐,一群人围着长餐桌吃饭。   时间已经有些晚了,骆珩直呼饿。   昭棠起床后喝了粥垫肚子,这会儿倒是不饿,只随意动着筷子,夹自己喜欢的菜吃。   抬眼间,几次看到对面的孟言溪。   路景越说,孟言溪是他的表弟,孟逐溪的亲哥。   她确认自己以前没有见过他妈妈那边的亲戚,所以这应该是第一次见,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孟言溪有种说不出的眼熟。   平心而论,孟言溪长相十分出色,如果不算路景越是她喜欢的类型,昭棠觉得,孟言溪的长相和路景越是不相伯仲的。不过两个人的气质差别很大,路景越是那种外表看起来冷漠疏离的男人,一双眼睛漆黑,看起来很冷,拒人千里之外。不说话的时候给人一种禁欲端方的感觉。   当然前提是,他别说话。   他一说话就……好在他不是对每个女孩子都这样。   孟言溪却长得温柔风流,一看就有很多女朋友那种花花公子的长相。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上下眼睑弧度明显,眼尾微微下垂,睫毛长长翘翘的,有一种柔美朦胧感。   网上管这种眼睛叫大桃花眼,也叫望妻眼。   望你你就是妻那种。   这双眼睛,昭棠总觉得她之前仿佛在哪里见到过。   还有他的名字,孟言溪这三个字,听起来也很熟悉。   但她从小就不太会认人,当初也就在路景越一个人身上超常发挥了一下,一眼记住,现在么……她并不打算为难自己去想别的男人。   想不想得起来倒是其次,主要是,路景越作为男朋友的特殊待遇,她还是得给他保留一下不是?   结果她心里已经这么向着他了,这个人竟然还不满足。   饭后一行人离开餐桌,往二楼准备上牌桌。   她和路景越走在最后,路景越忽然似不经意问了一句:“孟言溪好看吗?”   昭棠:“?”   路景越侧头看向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微微上挑的眉梢看起来有一丢丢傲娇:“看了好几眼,看出我跟他谁更好看没?”   昭棠:“……”   要不要这么别扭啊!   昭棠噘了噘嘴,想想还是没和他计较。   她不着痕迹地哄他,轻声说:“其实没看清,不过……应该还是你更好看。”   “不是没看清吗?那怎么知道我更好看?”   昭棠轻轻眨了下眼:“逻辑推理啊。你看,你有女朋友,他没有,那应该就是你比较好看吧。”   路景越被她这副逻辑严密的样子给逗乐了。   昭棠仰头看着他笑,真心觉得自己还挺合适女朋友这个角色。   瞧瞧她,多会哄男朋友开心?   上楼的时候,路景越却忽然说:“有个事儿,你可能不清楚。”   “什么?”   “孟言溪……”路景越瞧着她,慢条斯理道,“已经有儿子了。”   昭棠吃惊。   不过既然如此……她又看向路景越,慢吞吞纠正:“那,应该就是他更好看了。”   路景越直接被她给气笑了:“……你可真够现实啊。”   昭棠摊摊手,无奈地说:“那没办法,我既然已经用了这个逻辑公式,那就得虔诚地遵守下去,不能反悔。”   “……”   其他人早已经上了牌桌,就昭棠和路景越两人还慢腾腾地落在后面,骆珩推了下麻将,激动地在上面喊:“你俩先别谈情说爱了,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啊!”   路景越只当没听到,又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昭棠的眼睛:“那你就没有想过,也让我后来居上一下?”   昭棠:“?”   嗯?   怎么后来居上?   而且,怎么还是她“让”呢?   昭棠是真没懂他的意思,一直到这几人麻将都打了好几圈了,她坐在沙发里,正看着孟逐溪给她发来的沙雕视频,忽然间一个福至心灵——   手指僵住。   她猛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男人。   路景越坐在正对她的方向,正垂着眼看牌,脸上没有表情,看起来有些冷硬,却仍旧是惊心动魄的好看。   昭棠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那你就没想过,让我后来居上一下?   后来居上的意思该不会是,该不会是——他他他也想要个儿子吧?   主语还是她——她让他后来居上?   昭棠:!   救命!   她这恋爱才刚开始,怎么就快得跟坐云霄飞车似的啊,还那么刺激呜呜……   孟逐溪在她旁边说着什么,她也没注意听。   孟逐溪忍不住顺着昭棠的视线看去。   顿时。   嗯,懂了。   “棠棠,我们过去看他们打牌吧。”孟逐溪十分“体贴”地站起来,主动去拉昭棠。   慢半拍回过神来的昭棠:“……”   她连忙解释:“不用了,我不会打牌,我看不懂的。”   但她刚才盯着路景越看那么久的行为显然已经足够让孟逐溪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她只当昭棠是不好意思,直接上手,将昭棠从沙发上拖了起来:“没关系,看不懂就不看牌,看男朋友就行。”   昭棠:“……”   孟逐溪将昭棠按在路景越身边,自己回到了周淮琛身边。   周淮琛旁边是孟言溪,孟逐溪坐在两人中间,还不停拿眼睛去瞟孟言溪的牌。   孟言溪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过了两秒,忽然开口:“孟逐溪你注意点儿你那胳膊。”   孟逐溪低头看了眼两人之间的距离,隔着好大一段呢。   她不满地咕哝:“我胳膊怎么了?我又没有碰到你。”   “没碰到我……”孟言溪没看她,打出一张牌,又摸了一张牌,不疾不徐将话说完,“但再往外拐,就该骨折了。”   孟逐溪:“……”   桌上的人顿时都笑了出来。   昭棠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但想到大家第一次正式见面,又用力压了下去。   周淮琛也在忍笑,又转头看孟逐溪,温声说:“你坐过来,离我近点。”   周淮琛主动说让她离他近点,换做平常时候孟逐溪不知道多开心,但现在这件事已经与恋爱无关了。   孟言溪当众讽刺她这事儿——事关尊严!   她故意和孟言溪对着干,直接搬起凳子往他挪了挪。   孟言溪挑眉看向她。   孟逐溪抬了抬下巴,神情十分挑衅。   孟言溪也没恼,只是语气商量地说:“我今晚喝酒了,一会儿没法送你去医院,你可能得自己叫个120。”   孟逐溪:“……”   这人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不用你操心,”孟逐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越哥没喝酒,真骨折了让越哥顺路送我。”   孟言溪听到这话,不知想起什么,笑着摇摇头:“那你还是打120吧。”   他看了眼路景越,咬着字,别有深意说:“你越哥的‘顺路’是个玄学。”   这话一出,牌桌上除了昭棠,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路景越身上。都是一副要笑不笑的神情,眼神十分的意味深长。   路景越仿佛没看到,面不改色地出牌。   昭棠一脸茫然。   她就没想明白,这孟言溪孟逐溪两兄妹正相爱相杀着呢,怎么忽然间火力调转,所有人都看向了路景越?   他刚才也没做什么啊。   除了转头看了她一眼……仿佛,似乎还笑了笑?   但他不能对她笑吗?   而且,这跟“顺路”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也不用她疑惑,骆珩很快就公布了答案。   好像在奚落路景越这件事情上,骆师傅永远冲在第一线。   孟言溪刚这么一说,骆珩立刻捧场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对!你越哥上次‘顺路’可是一路从岁宜顺到了临绛去!”   骆珩说到这里,所有人又跟着一起笑起来。   满屋子的笑声。   除了路景越和昭棠。   路景越泰然得就仿佛他们笑话的那个人不是他,摸了张牌,神情自若地理了下,往外一推:“胡了。”   正在大笑的三人:“……”   乐极生悲。   猝不及防!   三人心不甘情不愿地付钱,骆珩忍不住敲着桌子,忿忿不平地抗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说好的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呢?你特么怎么一直在胡牌!”   路景越看了他一眼,拖着尾音,慢悠悠说:“那可能是因为我女朋友就想看我哪儿哪儿都得意吧。”   其他人:“……”   重启一盘。   骆珩想想还是不甘心,码着牌,一面神秘兮兮地问昭棠:“学妹,想不想知道你越哥‘顺路’去临绛的事儿?”   昭棠自从刚刚听见“临绛”两个字,就一直神思恍惚,怔怔看着路景越。   她以为是因为她先回来了,他们才会再遇见,再在一起。   她从来都不知道他去过临绛。   他去那里做什么?   她觉得喉咙有点紧,还是骆珩问完后好一会儿,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什么顺路?”她轻声问骆珩。   骆珩越发来劲儿,和孟言溪交流了一个眼神:“是元宵节那天晚上吧?”   孟言溪这人惯会柔情似水火上添油,看了路景越一眼,笑得十分温柔:“对,元宵节那天,老爷子喊一大家子人回祖宅吃汤圆。结束以后,我让他捎我一程,结果十字路口等了个红绿灯的功夫,他不知道哪根筋忽然搭错了,快绿灯的时候把我赶下车,说是他还要顺路去个地方。”   当时的孟言溪一脸懵逼:“?”   “这大晚上的,你要顺路到哪儿去?”孟言溪不可思议地扭头问他。   当时的路景越静静看着前方。   一路的车尾灯在漆黑的夜里缀成了一条寂寞的光带。   “机场。”   安静了两秒,又转头看向孟言溪:“你要顺路也可以一起。”   孟言溪:“……”   他但凡不是喝了酒!   孟言溪下车,看着路景越将车开出不远,调头,头也不回地驶上高架。   他当时还以为他是忽然想起来有谁要过来,去机场接人。   第二天才知道,路景越当晚是自己飞去了临绛。   孟言溪:神特么顺路!   时隔两个多月再说起这事儿,孟言溪还忍不住吐槽:“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有种顺路是从岁宜顺到临绛。”   其他人大笑。   昭棠却仿佛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她怔然看着路景越。   元宵节那天是……   是她的生日。   路景越神情倒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掀起眼皮看向一帮狐朋狗友,拖着语调,吊儿郎当地说:“啊,谁让地球是圆的呢?” 第41章   谁让地球是圆的呢?   圆形的地球, 可不是往哪儿走都顺路么?   这话乍听挺有道理,细想之下……有点无耻。   几个男人笑骂了几句,这个话题自然地揭过。   昭棠心情却再也轻松不起来, 一直闷闷的,整个人仿佛还陷在路景越的那个“顺路”里出不来。   今晚不知怎么回事,路景越手气好得离谱, 一个人大杀三方,短短时间内就已经赢了一辆车。   这下别说骆珩不满了, 连孟言溪这么沉得住气的都忍不住频频看他:“你今晚这手气怎么回事?有点吓人啊。”   骆珩立刻附和:“就是就是,都说情场得意, 赌场失意,你这不科学。”   周淮琛笑了笑:“说不定是昭棠旺他。”   路景越脸上本来没什么表情, 听到这话, 唇角勾了勾,侧头深深看了身边的昭棠一眼。   昭棠无辜:“……那要不, 我坐一边去?”   “不用。”刚好一局结束, 路景越将牌一推, “歇会儿, 回来换位子。”   打牌的人都有种莫名的迷信,今晚输得最惨的骆师傅一听这话,立刻举双手同意, 第一个站起来往楼下走, 边走边嘀咕说:“我要去外面吸收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   孟言溪没动,也不知道他是不迷信还是压根儿不在乎输这点儿钱, 闲懒地往椅背上一靠, 掏出手机, 眼皮低垂,不知道在看什么。   这次孟逐溪倒是十分乖觉,坐在他边儿上也目不斜视,仿佛完全不好奇他的事。   转而去拉周淮琛:“我们去露台。”   路景越牵着昭棠的手起身:“陪我出去透透气。”   晚风褪去了白日的燥热,刮在脸上,软软的,带着一丝丝凉意。   后花园里没开灯,只有别墅的光亮透出来,影影绰绰照着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和秋千。   昭棠抬头看着男人微微紧绷的下颌,不解地问:“怎么赢了钱也不见开心?”   路景越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心,反问:“赢钱有什么可开心的?”   昭棠:“……”   这个凡尔赛,她给满分。   路景越看她:“我今晚只想输钱。”   昭棠:“?”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路景越手上轻轻一用力,将人拉到自己身前,意味不明地说:“连骆师傅都知道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你还觉得赢钱是好事儿?”   昭棠:“……”   路景越垂眼看着她,低声问:“眠眠,你说我今晚这么赢,是不是预示着点儿什么?”   昭棠:“……”   她抬眼看着他,默了默,忍不住说:“我说,你是不是太迷信了点儿?”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没说话。   没有告诉她,他上次手气这么好还是七年前,他们分手以后。   他不是个迷信的人,但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在意起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细节。   昭棠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她心里搁着另一件事,已经纠结一个多小时了,趁着此时两人独处,她才开口问他:“你去临绛,真的是顺路吗?”   “嗯,顺路。”   见他这么毫不犹豫地点头,昭棠也觉得自己不可以这么自作多情。   不能说因为她在那里,他就连那个城市都不能去了,去就一定是找她。   可是那天,那天很特别啊……   她的生日在年后,今年,刚好就是在农历的元宵节那天。   而他就在元宵节的晚上,顺路去临绛。   她心里纠结,手指无意识地轻扯他的衣角,想了想,还是小声追问:“那你顺路去做什么啊?”   他没说话,过了几秒,像是被她气笑了:“现在还在问我去做什么?昭棠,你能不能有点儿良心?”   讥诮的不满,却是最肯定的答案。   昭棠心口刹那间怦然。   路景越敛了笑,双臂环过她的腰,低头注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问:“如果我现在说‘生日快乐’,还算数吗?”   昭棠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一颗心飞快跳动。   四目相对。   好一会儿后,昭棠才反应过来,讷讷回了一句:“谢谢。”   想想好像又有点不对:“哈?什么算数?”   路景越定定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那天等红绿灯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我想就从今年起,每年都对你说生日快乐。”   她眸光动了动,长长卷卷的睫毛轻轻一颤。   路景越自嘲一笑:“可是没想到,第一年就失败了。”   当晚,他一路飞车赶到机场,买了最近的一个航班,从岁宜飞去临绛,落地以后打车。   车上,他点开那个甲骨文论坛的app,给她发了一条消息:【我来临绛了。】   他等了一路,一如之前那些消息,没有等到她的回复。   赶到她家门口时,时间刚好,还有三分钟才到零点。   还好,还是她的生日。   三分钟,一百八十秒而已,可是那一刻他却无比坚定地觉得——   这一次,他终于抓住了什么。   抓住了什么?   他想,应该是抓住了和她重来一次的缘分。   如果他们真的没有缘,又何必让他赶上这短短的三分钟?   直接错过,不是更给了他一个痛快?   刹那间,他像是被这短暂的三分钟注入了无尽的希望。   摁下门铃。   没有人。   他的心立刻像是破了一个角落,上一秒那些一厢情愿的希望就顺着这个角落一股脑漏了出去。   他摁了很久的门铃,一直没有人应。   冷静下来后,他又自嘲地笑了。   是他疏忽了。   她一个女孩子独居,大晚上的有人摁门铃,她必然是不会开门的。   他这么按,说不定会吓到她。   而且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有可能她在外面吃饭,还没有回家。   他没有再敲门。   那晚,他也没有离开。   他站在楼道里,独自倚着墙,安静地等天亮。   老小区的楼道没有封窗,朔风呜呜呼啸,一阵阵寒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   他想抽支烟,一摸口袋,才发现没有。   也是,他平常也不怎么抽烟。   他想下楼去买包烟,想起楼下的单元门又作罢了。   来的时候刚好有人回家,他跟着人进来的。现在这半夜三更的出去,回来就进不来了。   如果她真的晚回家,那就遇不上了。   就这么,他独自在楼道里等了她一整晚。   中间还下了一场雪。   他安静地看着外面的天从漆黑,到鱼肚白,到透亮。   雪停了。   她还没有回来。   邻居阿姨早晨出门买菜,围巾手套全副武装,陡然见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家门口,吓了一跳。   被围巾裹住了一半的脸上条件反射露出警惕,戒备地往路景越张望。却又在看到那张英俊不凡的脸时,本能地放下戒心。   所以说到底,人都是视觉动物。   说不定邻居阿姨还在想:这小伙子好看成这样,不知道哪家姑娘这么好福气,能被他惦记?   邻居阿姨克制着热情地向他打招呼,问他找谁。   路景越指着昭棠的家,开口向她打听。   邻居阿姨一听,惊讶地说:“你不知道吗?她搬走了,就昨天退的房。”   你不知道吗?她搬走了,就昨天退的房。   昨天晚上那种心口漏了一角的感觉,再一次、更加清晰地袭来。   所有的笃定、希望、还有想对她说的话,全都顺着那个角落漏了出去。   他问邻居阿姨知不知道她搬去了哪里?   邻居阿姨不知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小昭这小姑娘话不多的,我们也就平常见面打个招呼。”   又猜测说:“不过我知道她毕业了,说不定是搬去了离公司更近的地方,你去她学校问问?”   路景越在临绛一个月。   去过她的学校,也曾漫无目的地开着车,目光在四下里寻寻觅觅。   她不是一毕业就找到工作,所以学校没有登记她的三方信息。   人海茫茫,奢求路上偶遇,必然也不会有结果。   他没有回岁宜,住在酒店里,安排人打听她的下落。   最后是在一个凌晨深夜,他得到了她的消息。   他点开那头发来的截图。   是不久前已经撤下的,岁宜博物馆官网上公示的聘用人员。   他将截图放到最大,久久盯着那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   昭棠。   屏幕白得发亮,他就这么直直盯着看了好久。   然后抬手盖住脸,低低笑了出来。   她回去了。   这是不是就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注1]   他连夜赶来,又连夜离开。   只是这一次赶到机场时太晚,连红眼航班都没有。   他买了第二天一大清早的航班。   落地的时候才七点半。   早高峰让人心生烦躁,总算是没误事,他将车开到岁宜博物馆时,还差十五分钟才到九点。   他了解她的性格。   她是踩点的个性。   他想,刚刚好。   他就这么等在博物馆前的广场上,等着她来上班,不经意与他重逢。   短短的十五分钟,工作人员、游客断断续续地进来,甚至有好几个女孩子主动上来问他要微信。   可依旧,没见到她。   他的视线在人群里搜索。   一直等到上班时间过去半小时,她依旧没有出现。   可是这一次,他竟不觉得失望。   也不知道是过去一个月的大起大落重重磨砺了他的心志,还是笃定这一次,她再也跑不掉了。   他竟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在手机上买了门票,进博物馆看展。   然后,在那个光线晦暗的展厅,穿过拥堵嘈杂的人群——   他终于,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站在人群的正中,眉眼含笑,不卑不亢指出西方记者的逻辑漏洞,温和而自豪地向所有游客讲解中华汉字的灿烂辉煌。   他直直看着她。   她似有感应,于一个刹那,抬眼,往他看来。   视线交错。   隔着漫长寂寞的七年,隔着茫茫拥挤的人海。   ……   但是现在,他并不准备告诉她,他曾经在雪夜、在四面漏风的楼道里等了她一整晚,他曾经在临绛停留一个月打听她的下落,他曾经星夜赶回岁宜,只为了在她上班的路上与她遇见……   蓄谋已久的重逢已是最好的结局。   那些蓄谋已久的错过都不必再提。   昭棠也没有告诉他,其实元宵节那晚,她就在岁宜机场。   她甚至可能,还看到了他。   她中午十二点半就到临绛机场了,本来是下午的航班回岁宜,可是飞机一直延迟,一直到傍晚才飞。   落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她困倦地从廊桥走出,去取行李。隔着一面落地的玻璃墙,里面的人往相反的方向走。   外面的人落地,里面的人赶往登机口登机。   两边人,两个方向。   恍惚间,她余光仿佛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颀长挺拔,肩背笔直,鹤立鸡群一般卓尔不凡。   可是他走得太快了,她愣了下,再回过头去看时,男人已经走远,只留了一个挺阔有力的背影给她。   一瞬,她的心猛烈地往胸口撞去。   可是下一秒,她又自嘲地笑了。   她可能真的是魔怔了。   现在随便一个好看的男人她都能觉得是他了么?   这么想着,她摇摇头,快步往行李提取处走去。   两个人,相反的方向,擦身而过,渐行渐远。   除了那一个瞬间的心动,昭棠从未想过那个人会真的是路景越。   直到刚才打牌的时候,孟言溪说——元宵节的晚上。   她瞬间笃定。   她那晚遇见的那个人真的是他。   原来就在她刚刚下飞机的时候,她就已经见到了他。   她张了张嘴,想告诉他这件事。   可终究没有。   那不算重逢,那只是又一个错过。   他们的故事里既已经有了重逢,就再也不需要错过。   她笑了,接他刚才的话:“失败什么?这不还是今年吗?”   “但你的生日已经过了。”他提醒她。   她轻轻眨了眨眼:“那这不还有你的生日吗?”   “路景越,如果你觉得那不算数,那就我来……”   她仰头,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从今年开始,以后的每一年,我都对你说:生日快乐。” 第42章   两个人, 四目相对。   路景越背光站着,幽暗的眸子直直看着她。   寂静的晚风吹来,花瓣和树叶簌簌轻碰, 满园暗香浮动。   他久久没有说话。   昭棠原本自己都被自己的承诺感动到了,以为他会说点什么更感动的话,结果他却什么都不说, 气氛忽然间就变得有些好笑。   昭棠扯了下他的手指,忍不住问他:“怎么不说话?”   他倏地侧开头, 低低笑了出来。   昭棠看着他立体的侧颜,线条流畅, 往下,修长的脖颈上喉结凸起, 随着他的低笑轻轻滑动。   他回过头, 似真似假地看着她:“受宠若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昭棠:“……”   男人笑得吊儿郎当:“那要不, 你再说一遍?”   昭棠:“……”   是她低估了他的无耻!   但她安静了片刻, 还是看着他的眼睛, 又郑重地再说了一遍:“路景越, 从今年开始,以后的每一年,我都对你说:生日快乐。”   路景越凝视着她的眼睛, 过了几秒才开口:“不反悔了?”   昭棠心尖儿仿佛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 轻喃:“不会,除非你先后悔。”   他笑了一声,伸臂将人按进自己怀里, 在她耳边, 情绪莫名道:“喜欢你这件事, 我就从来没有后悔过,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他的声音低下去,忽然带上了些许切齿的意味:“昭棠,只要你不后悔,我这辈子都耗你身上了!”   只要你不后悔,我这辈子都耗你身上了。   昭棠的心尖儿酥麻。   唇角轻轻翘了起来,她抱住他的腰。   过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他:“你上次是不是说我胆子很小?”   路景越没回过神来:“有吗?”   昭棠用力点头:“有,上次在鹿溪吃饭,我点个饮料酒而已,你就讽刺我胆子小。”   她这么一说,路景越想起来,笑了一声,反问:“我说错了吗?”   又立刻毫无风骨地说:“错了我就改。”   昭棠:“……”   她本来想做什么,被他逗笑了。   睨着他,抿唇笑起来。   此时,别墅内传来骆珩蠢蠢欲动的喊声:“回来啦回来啦,开始打牌啦!”   只听见声音,没见着人,大约骆师傅已经坐上牌桌迫不及待洗牌了。   路景越牵着她的手往里走:“走吧,进去了。”   昭棠拉住他:“等等。”   趁路景越回头看来,她倏地踮起脚尖,两条手臂勾住他的脖子……   女孩子香香软软的嘴唇凑上来那一刹那,路景越浑身僵了一瞬,漆黑的眼眸霎时间变得更加幽暗。   他立刻抱住她,将她柔软的身子往自己怀里按,就要无限加深这个吻,她却轻轻退了退。   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仿佛含着水光,她弯着唇,狡黠地问他:“那这样呢,胆子还小吗?”   她再次亲上来的一刹那,路景越只觉浑身的血液全都呼啦啦往一个地方冲,脑子一瞬空白,只有一个声音格外响亮——   这辈子真栽她身上了!   骆珩兴致勃勃地坐回牌桌,高声朝外面喊了两句,结果除了对面坐着一动不动的孟言溪,外面那两对没一个搭理他的。   “怎么赌个钱都这么磨蹭!”骆师傅操心地叹了一声,从牌桌上起身,准备下楼亲自去喊人。   结果刚走进后花园,还没来得及喊,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对抱在一起缠绵的小鸳鸯。   花园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昏沉沉的,两人站在木秋千旁,不远处是一簇开得正娇艳的蔷薇。   男人的背影高大有力,微微俯着身,完全将怀里的女孩挡住了。   从骆珩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女孩子两条雪白的手臂露出来,紧紧勾着男人脖子。   骆珩仿佛在这暗夜里看到了火花四溅,赶紧转身走了。   算了算了,太不纯洁了!   他还是回去等等吧!   结果刚回到二楼,还在转角处就听见孟言溪暧昧且荡漾地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叫两声来听听?”   骆珩的脚步顿时一僵:“……”   这是他配听到的吗?   骆师傅尴尬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着没声了,正要走进去,刚抬起脚,却听里面的男人压着声,又说了一句:“欠x?信不信我连夜飞过来?”   骆珩:“……”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不过是想打个牌而已啊!   骆师傅满脸忧伤地看了看外面那对不纯洁的,又转头看了看里面那对更不纯洁的,寂寞地坐在了楼梯上,四十五度仰望天花板。   —   周日下午,昭棠和赵希声去了望城。   望城大学承办的国际甲骨文学术研讨会不仅邀请了各大高校和研究院研究所的甲骨文学者,也邀请了文化遗产传播推广和公众参与体系方面的专家。   探讨的话题除了甲骨文学科本身的纵深发展,还有甲骨文与中华文化、国家形象、国学教育、文化创意产业等的联动。   为期两天,昭棠和赵希声提前一天坐高铁到了望城。   承办方安排的酒店不在望大里,在学校外面的一家星级酒店。   两人到的时候刚好傍晚,一起吃了晚饭,各自回房休息。   昭棠这时才想起来紧张。   之前两天恋爱谈得飞起,想到明天要在一众专家学者面前做发言,昭棠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了点儿紧迫感。   还好这个事情已经提前准备了一个月,她按部就班地翻了翻自己的论文,又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之前准备好的提纲,就早早休息了。   两天的研讨会很顺利,也很热闹。   昭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之前那个视频在网上的热度,她关于中华历史与意识形态的发言引起了许多关注,之后的讨论也颇为激烈。不过昭棠自己比较感兴趣的是望大殷商史国家重点实验室吴翰予教授做的甲骨文大数据平台,总觉得,那是可以将这些理论落到实处的一个平台搭建。   赵希声也持相同的观点,会上讨论一番没尽兴,会后两人又约了晚饭继续说。   晚饭就在学者们入住的酒店,赵希声这边带着昭棠,吴翰予那边带了三名博士生。   其实得益于互联网的发展,现在各种各样的甲骨文平台并不少,且不说别的,就说这么多年昭棠一直上的那个甲骨文论坛,就有很大的用户浏览量,但其实都不够权威和专业,它可能只是一个行业知识的讨论平台,大概类似于在某瓣电影小组讨论电影,读书小组讨论小说。   但吴翰予教授做的则是一个专精的知识共享平台,能够助力科研人员学术进步的一个权威数据库。   吴翰予年近六旬,身形偏瘦高,头发已经白了大半,鼻梁上架着厚框眼镜,说起他的平台,眼睛里都发着光。   “我们希望能把这个平台做成目前国内最大的一个专业数据库,要让所有的甲骨文资料都在上面展现,我把它分为了三个库:文字库、著录库、文献库。目前我们已经收录了150多种甲骨著录、4000多个甲骨文字图,3万多篇学术论文,还提供了多种甲骨文输入法和数据检索功能。但是这些还远远不够,只有将目前所有的甲骨文学术成果全部穷尽于一处,才能够最有效地助力于这个学科未来的发展,像甲骨缀合、甲骨考释。”   赵希声听到这里,指出:“学科研究的疑难问题也要收录。”   “对,成果、疑难一把子收录,这样才能最有效率把大家的精力汇聚起来,哪里是瓶颈要集中突破,哪里是骄傲要整得明明白白,以后再在外面遇见国外学者,争辩的时候逻辑也清楚些。”   吴翰予喝了口茶,语重心长说:“我们现在有些年轻人就是缺乏文化自信,遇见国外一些人随便一个有漏洞的逻辑就容易被绕进去,说好听点是有漏洞的逻辑,说难听点那不就是文化侵略吗?哈哈哈!”   赵希声笑着点头:“那可不是,但凡文化和信念有一样差口气就跟着人跑了。”   吴翰予说着,抬眼看向昭棠:“小昭做得不错,你那个视频我看了好几遍,大快人心!”   昭棠连忙谦虚地摆手:“没有没有,只是难得反应快了一次而已。”   吴翰予摇头说:“不不不,不是反应快,就是自信。只有发自骨子里自信了,才能够一眼看破对手的逻辑伎俩,一击即中。”   昭棠被这么直白地吹,都有些尴尬了。   其实说出来他们可能不信,她就是个天然的逻辑强迫症而已。   别管对方是谁,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但凡逻辑有问题,她都忍不住想指出来。   就像看到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她就是忍不住想去把那褶皱给它抚平。   赵希声和吴翰予又说了会儿甲骨文大数据平台的事,一个前瞻性的平台要建成,前期必然需要无数研究院、研究所提供数据支撑。   赵希声一口就答应了和吴翰予国家重点实验室合作构建平台的事。   昭棠是赵希声的助手,这也就意味着,未来说不定好几年的时间,这个甲骨文大数据平台就是她的工作重心了。   吴翰予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了一声:“你说这缘分是不是很奇妙?很多年以前,你母亲来拜访我,说是打算让你跟着我学习古文字,你没来,结果现在兜兜转转,还是要一起共事了啊。”   陡然间听人提起母亲,还是从一个陌生教授口中,昭棠愣住。   吴翰予看她困惑,笑着解释:“我猜你就把我忘了,昭小棠,你母亲是不是叶君繁?你小时候我来吃你的满月酒,还抱过你呢。”   昭棠怔然。   不知道是不是时隔多年,再次听人提起母亲的名字,她的眼角忽然有些发酸,喉咙紧紧的。   过了几秒,她才想起来,轻声问:“她让我……跟着您学习古文字?”   “对啊,她没跟你说过这事儿吗?”吴翰予说到这里停住。   想想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八年前了吧?   那时候昭棠也就高中,高中家长可不就是这样,喜欢替孩子做决定。   不过这也没办法,那个年纪的小孩儿,真正搞得清楚自己喜欢什么、将来想做什么的人有几个啊?   吴翰予打趣:“怎么,你不喜欢这个学科?”   昭棠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喜欢,只是我一直以为,她想让我学金融。”   吴翰予笑着摇头:“哪儿呢?那是昭锦程想让你学金融!”   “这事儿我最清楚,你母亲跟我说过,她说你性格太长情,不喜欢变化,同学转学离开都会难过很久,资本圈那种瞬息万变的地方不合适你,她希望将来……”   吴翰予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着,说到这里停住,想来是对亡者的忌讳,他没有直接说出来,话锋一转说:“她希望未来陪伴在你身边的,不管是人还是职业,都能给予你坚定的信念和安全感。”   —   她希望未来陪伴在你身边你的,不管是人还是职业,都能给予你坚定的信念和安全感。   这晚,昭棠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怔怔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耳边无限回响起这句话。   难道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吗?   可她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和她说起过?   她临终的时候只是握着她的手,叮嘱她:“一定要听爸爸的话,未来几十年,你的人生很长,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一定要听他的话,不许倔强,不许叛逆。”   其实到那个时候为止,她从来就没有叛逆过。   从小到大都是标标准准的乖乖女,学习优秀,懂事听话,自控能力也好,老师父母不让做的事绝对不会做。   那时候她不懂为什么妈妈临终前却让她不许叛逆。   明明她从来就不叛逆。   后来才明白,妈妈应该是早就预见到有那么一天了。   也许是想以遗言的形式约束住她,让她至少还能安稳地躲在爸爸的羽翼之下。   未来几十年,她总该有个亲人。   妈妈那时候是这么想的吗?   所以即使她也曾考虑过让她按自己的兴趣来选择专业,但最终,她还是希望她能按照爸爸的意思来,讨爸爸的喜欢?   那不知道,妈妈如果晓得她后来那般决然和昭锦程决裂,会不会很失望?   其实一个人在临绛那七年,是有点孤单。   什么都是一个人,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同学们都在朋友圈发阖家团圆,爸爸妈妈都在身边,夫妻恩爱,一家人一条心,她却只能一个人坐在桌前吃外卖。   想拍个照记录自己逝去的一岁,还只能自拍。   但如果再让她选择一次,她也还是会离开,只是不会再用那么激烈的方式,伤害自己。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的那条树洞博。   一个经历和她很相似的女生,匿名投稿情感博主,问要不要和仍旧有感觉的初恋再复合。   当时很多人都反对。   只有寥寥几条评论支持,其中一条她当时一眼扫过了,可现在回想起来,竟也无比清晰。   那个层主说:【说不定只是因为当年你们年纪小,太弱了不足以守护你们的爱情,现在你们都已经变得更强大了,再试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对啊,年少时就是太弱了。   但是现在的她已经变得强大。   不会再重蹈覆辙。   昭棠想到这里,伸手去摸手机,想给路景越打个电话。   她昨晚让他别打扰她准备发言,他说好,又让她今天结束就给他打电话。   结果今晚和吴翰予聊平台搭建,时间就有点晚了。   她正想着这个人今晚怎么这么自觉,竟然没发消息来催,一拿起手机才发现……没电了。   昭棠:“……”   嗯,难怪。   刚充上电,路景越的消息就往外蹦。   只是令人惊讶的,竟然只有一条。   路景越:【记得给我电话。】   以昭棠对这人的了解,这句话真的是十分克制了。   她忍不住反思,昨晚她让他不许影响她时,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她立刻给他回了视频过去,那边很快就接通。   然后她就……裂开了。   男人似乎刚刚洗完澡,只有下半身套了一条灰色的棉质休闲裤,上半身裸着。   漆黑的短发,发尖儿还挂着水珠,他拿毛巾随手擦了两下,几颗水珠抖落到他□□的身体。   顺着斜方肌往下,滑过勾人的锁骨、块垒分明的八块腹肌,一路顺着有力的小腹向下蜿蜒。   昭棠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有意识似的,就跟着那水珠,一点点往下……   救命!   她觉得自己快要昏古区了!   趁着自己流鼻血以前赶紧收回视线,正对上男人意味深长的目光。   她立刻先下手为强地谴责:“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男人十分无耻地甩锅:“这不刚洗完澡都还没来得及穿,你就等不及打过来了吗?”   昭棠:“……”   什么叫!她!等不及啊!   “那你可以不接啊。”昭棠嘟囔。   路景越闷声笑:“我怎么敢?”   昭棠觉得这逻辑不对,立刻反驳:“为什么不敢?那万一我再早两分钟打过来你正在洗澡呢,你也接吗?”   路景越别有深意地挑眉,透过手机镜头,直勾勾看着她。   昭棠不知道出于对他本性的了解还是女孩子天生的直觉,心里“咯噔”一跳。   果然,下一秒,就听他拖着语调,慢悠悠地反问:“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昭棠:“……”   “还是只是单纯的后悔,晚了两分钟?”   “……”   “你赶紧把衣服穿上吧!”昭棠扯开话题。   路景越笑了一声,倒是没有再为难她,从善如流地拿起一件T恤套上。   又好像在找什么。   昭棠随口问他:“找什么?”   路景越:“找钥匙,我现在出去一趟。”   昭棠:“这么晚了,出去做什么?”   路景越掀起眼皮看她,一脸入戏地说:“买防水袋,下次你挑个洗澡的时间打来,我好接你电话。”   昭棠:“…………”   要不你还是把我删了吧。   路景越见真的快把昭棠逗生气了,终于收敛,和她正经聊了会儿天,又问她明天晚上几点回来。   昭棠:“下午四点半结束,高铁回来,差不多八点到。”   路景越点了下头:“我来接你吧。”   男朋友来高铁站接自己,昭棠觉得也不是不可以,点了下头:“好,我的车8点15到南站。”   “不,我的意思,”路景越停了一下,“我明天下午不上班,中午下班以后顺路开车过来接你。”   昭棠:“……”   顺路。   她无言以对地看着他:“路师傅,你的‘顺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从岁宜顺路到临绛。   从岁宜顺路到望城。   轻轻松松就是跨座城!   路景越撩起眼皮看向她:“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什么?”   路景越:“有你在的地方,我都顺路。” 第43章   有你在的地方, 我都顺路。   昭棠的心尖儿一阵酥麻。   渐渐的,甜丝丝的感觉往外涌。   其实仔细想想,他好像不止是顺路, 还一直有空。   不止每次消息秒回,每次约他他都有空,有事没事还会和她“偶遇”。   昭棠想想自己当初想和他“偶遇”的时候, 可是脚都走酸了也没见着他人影,不知道他的“偶遇”怎么就那么轻而易举。   但转念一想, 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是轻而易举的,看起来轻而易举, 不过是他在看不见的地方付出了更多。   她的唇角无声翘起来。   想想,又压了下去。   想到从岁宜开车到望城要三个多小时, 回去还要三个多小时。   这一来一回, 他不知道该多累。   她口是心非地说:“好矫情啊,路师傅。”   路景越可能也没想到自己难得一句情话, 竟然被她点评为“矫情”。眉梢半挑着, 眼睛里有惊讶, 又像是被她气得不轻快要笑出来了。   昭棠继续补刀:“你从哪里学来的土味情话?”   路景越终于被她气得笑了出来, 失笑的气音顺着手机传出,某人破罐破摔地说:“那应该是自学成才。”   昭棠一本正经地说:“那你要不要反思下?”   路景越:“反思什么?”   “反思你是不是已经土到骨子里了?”   “……”   “要不一般人真没法自学到你这个地步。”   “……”   路景越无语半晌:“你还是早点睡吧。”   昭棠抿着唇笑。   这个人,每次说不过她就让她早点睡。   看时间的确不早了, 她又柔声叮嘱了一遍:“你明天真的别来接我了。”   路景越拖着嗓音反问:“怕男朋友太土, 给你丢人?”   “……”昭棠看他,“那倒没有,我只是爱惜自己的所有物。”   “我是你的所有物?”   昭棠毫不犹豫点头:“男朋友就是我的所有物, 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我得爱惜, 省着点用。”   男人挑眉,神情看起来有些矜贵傲慢,有点像对她单方面宣示占有权的行为表示不满。   这么看了她几秒,他又语气商量地问:“那你是我的所有物吗?”   昭棠毫不犹豫摇头:“那不是。”   路景越:“……”   昭棠一脸认真:“你是我的,我还是我的。”   路景越:“……”   路景越闷声笑了出来:“我说你最近怎么越来越不讲理了呢?”   “那可能是因为,”昭棠轻轻眨了下眼睛,“我已经是你女朋友了吧。”   “怎么说?”   昭棠一脸疑惑:“咦,你自学成才修炼土味情话的时候都没有悟到不能和女朋友讲道理吗?”   “……”   路景越终于无奈地低低笑了出来:“行,我是你的,你还是你的。”   昭棠满意点头。   路景越忽然话锋一转,问:“你觉得你这句和我刚才那句比起来,哪句比较土?”   昭棠:“……”   措手不及。   想了想,只能倔强地说:“那可能,我还是比你差点儿。”   路景越一脸大度地轻点了下头:“别担心,我不嫌弃你。”   昭棠:“……”   我是在夸你吗??   虽然路师傅没皮没脸,好在最后还是听了女朋友的话,没真的开车来望城接她。   第二天研讨会结束,赵希声和昭棠就直接赶去了高铁站。   到的时候离检票还有半小时,两人在椅子里坐着等待,正讨论这两天的国际学术研讨会,除了吴翰予教授的甲骨文大数据平台,还有其他很有意思的话题,单单是甲骨文和中华文化的联动里面就有许多创新的点。   正说着,忽然听见小孩子的哭声。   候车大厅里十分嘈杂,除了人来人往的声音,还有不停通知开始检票的广播。但小孩子的哭声分外响亮,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在声嘶力竭地吼。   两人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循着声音看去。   不远处,像是两个小朋友打架了。   两个小孩看起来都不大点儿岁数,也就小学一二年级的样子吧,瘦瘦矮矮的,身后各自站着自己的妈妈。   正对着昭棠和赵希声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玩具,红着眼睛,畏惧地往自己妈妈腿边挤。   哭的小孩和他的妈妈背对着昭棠的方向,昭棠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只是能从声音判断出来,应该……是个力气很大的小孩吧。   哭声可太洪亮了。   就这会儿功夫,整个候车大厅的人都往他们看了过去。   小男孩一边嚎啕大哭,一边伸手踹脚地去打拿玩具的小孩。   拿玩具的小孩极力忍着眼泪,害怕地往后躲,他妈妈也拉着他往后退让。   打人小男孩的妈妈是个短发女人,也在拉自己的儿子,只是越拉小孩哭得越大声。后来,女人不知是没拉过自己儿子还是没舍得真用力,手一松,小男孩顿时钢镚一样弹了过去,用力打了下对面小男孩的头,还顺手抢了对方手里的玩具。   被抢玩具的小男孩到底年纪也小,又被打又被抢,这下终于忍不住了,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一时间一片混乱,两边小男孩的妈妈都赶紧蹲下来劝自家小孩。   被抢玩具小男孩的妈妈似乎很有办法,几句话就把自己的儿子哄好了,反倒是抢了人玩具的那个短发妈妈对自己儿子束手无策,越说孩子哭得越大声。   昭棠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清楚地听着小孩边哭边喊:“为什么要还给他!为什么要我道歉!你不会花钱帮我买下来吗!呜呜呜妈妈不爱我了妈妈不爱我了!妈妈这么有钱却不愿意为我花钱,我长大后也不会给妈妈买包买衣服,等以后爸爸先死了,我就一个人独吞爸爸所有的遗产,一分钱也不要给妈妈!”   短发女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对这种场面束手无策,在所有人围观的目光下又羞又气,抬手轻轻拂了一下儿子,就起身走向对面一对母子。   掏出手机,似乎还真的打算花钱替儿子买下抢来的玩具。   对面那对母子目瞪口呆:“?”   还有这操作?   愣了片刻,那个妈妈才反应过来,抬手挡了两下:“不,不用了,就玩具而已,弟弟还是哥哥,他喜欢我们就送给他好了。”   说着也没管短发女人的坚持,一手拉着自己儿子一手拉着行李箱,飞快地跑了。   抱着玩具的小男孩看着仓皇逃跑的那对母子,抽泣了两下,终于停止了哭泣,立刻迈着小短腿跑到妈妈身边,嘴巴瞬间变得甜腻,脆生生说:“妈妈我爱你!妈妈以后你老了我也这么爱你!我给你买包买衣服,还娶媳妇回来孝敬你!”   “妈妈,你以后都要给我买玩具哦!”   昭棠:“……”   赵希声:“……”   赵希声无语了两秒,不屑地轻嗤一声:“慈母多败儿,这孩子算是给这个妈毁了。”   昭棠深以为然,用力点了两下头。   小孩子是一张白纸,他们能懂什么,全靠家长怎么引导。瞧瞧这小孩说的话,做的事,这是个正常家长能教出来的?   她正要收回目光,却见原本背对她的短发女人忽然转过身来,年轻美貌的一张脸正对向她。   昭棠霎时间背脊绷紧,如遭雷击。   “我们刚刚讲到哪儿了?”   赵希声没有注意到昭棠细微的情绪变化,没再理会那对母子,转头继续刚才的话题。   昭棠回过神来,飞快收回视线。   她迅速平复自己的心情,思绪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慢了半拍,怔怔说:“涨见识。”   他们刚才说到,这次研讨会上许多学者的研究切入点都很新颖,很能给人启发,大有研究前景。但昭棠这么简单地说,赵希声还是没想起来,倒是又想起了刚才那对令人无语的母子。   赵希声忍不住又转头看了那对母子一眼。   只见就这么几秒钟的功夫,抢人玩具的熊孩子就凭着一句简简单单的哄骗成功哄好了女人,女人蹲在自己儿子面前,小孩凑过去亲妈妈的脸,甜甜的,左边一下,右边一下。   女人被逗得咯咯笑,刚才的不愉快瞬间烟消云散,只是满眼宠溺地摸着孩子的头。   赵希声:“……的确,活了这么大一把岁数,第一次见人这么教小孩,我这趟过来也是不虚此行,还真的是涨见识了。”   昭棠:“……”   —   很快就开始检票了,列车按时发出,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岁宜。   正好是晚饭时间,车上,赵希声问昭棠要不要吃点什么,昭棠刚给路景越发了消息,路景越问她一会儿想吃什么,她估计是要和男朋友一起吃饭了,只说自己不饿,让赵希声去吃。   赵希声笑着说:“我就不去了,家里做了饭,等我回去一家人吃。”   又说:“我女婿一会儿过来接我,我先送你回家吧。”   昭棠忙说:“不用不用,我男朋友也来接我。”   赵希声家里应该是有什么喜事,只是他没主动提,昭棠自然也不好多问。车子刚到南站,赵希声就匆匆离开了,更像是迫不及待似的。   两天没见,昭棠其实也迫不及待想见男朋友,只是下车这会儿人流正多,她一个女孩子也不像赵希声那么能挤,慢慢地就落到了后面。   在手机上问路景越车停在哪个区,路景越让她直接出去,他上来接她。   昭棠唇角忍不住翘起,抿着唇笑。   扶梯缓缓上升,昭棠一眼就看到了门口清隽挺拔的男人。   他站在白亮的灯光里,周遭人来人往,他仿佛鹤立鸡群一般,她这么脸盲的一个人,都能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他。   五官立体,轮廓利落,身形瘦削却又充满了力量感,随意一件黑衬衫穿在身上都英气笔挺,单手插兜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却又在看到昭棠的一瞬间,冷硬的脸部线条不自觉地柔和。   昭棠拖着行李走向他,无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可是很奇怪,明明奔向他的时候一颗心蠢蠢欲动,走到他面前了,张嘴的话却没半点柔情缱绻,反倒脱口而出成了没营养的东拉西扯:“你怎么总穿黑色的衣服啊?”   男人低头看着她,正伸手接她的行李箱,似乎也没想到两天没见的女朋友,再见面竟然没有先亲他一下,张嘴就是不满他的着装。   路景越失笑,停了两秒,一脸诚恳地说:“啊,这不是你脸盲主要靠衣服和发型认人?我配合你呢。”   昭棠:“……”   这人怎么还攻击她弱点了?   她忍不住噘了下嘴,嘀咕:“我只是脸盲,又不是痴呆,我只是一开始不太容易记住人,记住了就不会忘记了啊。再说,我从来就没有靠衣服和发型认你。”   “哦?那你靠什么认我?”路景越扬眉问她,又不等她,自问自答说,“心跳吗?”   昭棠:“………………”   这个人能不能要点脸?!   “棠棠?”一道女声忽然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两人的拌嘴。   昭棠回头,看清喊她的女人,脸上的笑容霎时间凝滞。   女人留着短发,停在她斜后方,离她只有两三米左右的距离。   比起刚才在候车厅的遥遥一眼,此刻昭棠能清晰地看清女人的脸。   一如从前。   郑菀晚今年应该三十岁了吧?还是三十一岁?   总之不会超过三十二岁。   可是七年的时间仿佛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她就像是一朵被极力保护的花朵,日日夜夜都有人精心娇养呵护着,皮肤还是那么光滑白皙,眼睛还是那么亮且有神,身上的衣服和配饰精致讲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金钱供养出来的精致细腻。   郑菀晚的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小学一二年级的模样。不得不说,承袭了她全部的美貌,白皙的小脸圆圆的,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转,留着西瓜头,不说话不吵闹的时候仿佛面粉团子搓成的,粉嫩乖巧,让人忍不住想上去亲一口。   前提是要忽略掉他手里抢来的玩具。   不知道哪个动画片里的周边,蓝色的机器人,大大的一只,几乎有他整个人一半大,被他爱不释手地紧紧抱在怀里。   那大概是,抢来的东西都格外珍惜吧。   “快,浩浩,叫姐姐,这就是爸爸妈妈以前经常和你说起的棠棠姐姐,你的亲姐姐啊!”郑菀晚再见到昭棠,脸上有着真假难辨的惊喜,低头催促儿子喊人。   小孩清亮乌黑的眼睛直直盯着昭棠,在昭棠打量他的时候,他也打量着昭棠。   他没有开口,却不是认生,他的眼睛里毫无怯意,反而有种明晃晃的戒备和敌意。   仿佛这么小的小孩都知道,眼前这个棠棠姐姐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她一出现,就会抢走他什么东西。   就像他刚才去抢陌生小朋友的玩具一样。   说不定还会打他一下。   这个姐姐这么大,他本来也打不过她,别说她旁边还有一个大哥哥,看起来力气很大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有些吓人,他可打不过。   想到这里,小朋友抱紧了玩具,警惕地往后退到妈妈腿边,紧紧抱住妈妈的腿。   郑菀晚见状,精致的脸蛋一闪而过尴尬,随即摸着儿子的头,温柔地圆场:“这孩子长大后就没见过你,认生,棠棠你可千万别跟他计较。对了,你还记得弟弟吗?他就是昭浩啊,你走的时候他也就半岁,现在都七岁半了。”   昭棠看着女人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好一会儿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但郑菀晚的社交属实一流,她全然不给冷场的时间,再见昭棠,她脸上满满洋溢着激动的惊喜,明明也就只比昭棠大五六岁,却像是她的亲妈一样,一脸慈爱地絮絮叨叨起来:“棠棠,这么多年没见,你过得怎么样?一个人在外面还好吗?你的病好了吗?”   “这么多年来,你爸爸虽然嘴上说着不管你不管你,可只有我知道,他心里其实一直都很担心你。你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血浓于水,父女俩哪儿有隔夜仇是不是?他终究是放不下你的……你看,这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回来了,大家都在一个城市,你找个时间回去看看你爸爸,好不好?”   郑菀晚越往下说,语气越显卑微。   尤其是最后那“好不好”三个字,带着满满乞求的意味。   若是个不知情的人听起来,倒像是昭棠是个六亲不认的不孝女,要由着一个外人来乞求她回家去看一眼她年迈的空巢老父亲。   昭棠觉得荒唐,就忍不住真的笑了出来,笑了几秒又停下来,一脸认真地反问:“咦,你不知道吗?我爸没跟你说吗?”   就像是郑菀晚知道怎么茶最能刺激昭棠,昭棠也最清楚郑菀晚最怕什么。   “我爸没跟你说”这六个字,看似漫不经心,却准确无误地戳中了郑菀晚的弱点。   老夫少妻,半路夫妻,各有所图,相互算计不可避免。   整日里最担心的也不过是对方瞒了自己什么,生怕对方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算计。   昭棠的“我爸没跟你说”这六个字,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郑菀晚脸色一变。   不过她是个中高手了,很快又谈笑如常,一脸温柔地反问:“知道什么?”   昭棠视线扫过女人身后34寸的大行李箱,面不改色说:“昨晚我才回家和他吃了顿饭,顺便聊了聊遗嘱的事。”   郑菀晚:“……”   郑菀晚脸色刷地拉下,唇线抿直,却克制着没说话。   她腿边的小男孩就比她沉不住气多了,立刻扯着她的腿,脆生生问:“妈妈,聊遗嘱是什么意思?你和外公外婆不是说我们家的公司、六套房、三辆车、还有银行里所有的存款都是我一个人的吗?”   郑菀晚立刻去捂小男孩的嘴巴。   但没捂住,该说的,他都掷地有声说完了。   昭棠毕竟才亲眼见到了这对母子在望城高铁站抢玩具那一幕,此刻对于昭浩小小年纪能说出这些话来,已经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倒是路景越几不可察皱了下眉。   这小孩也就七八岁,这么小年纪就能把家里多少财产随口列出来,可见大人平时没少教。   他转头看向昭棠。   却见昭棠神情平静,甚至可以说十分温柔。   她一脸爱心小姐姐的模样,微微弯下身,和小孩平视,语气格外柔软:“啊,那是你妈妈和外公外婆在做梦呢,你可别当真。”   郑菀晚:“……”   昭浩:“……”   —   和那对母子分道扬镳,昭棠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路景越没说什么,只是换了一只手推行李箱,空出来的手臂将人揽进自己怀里。   车上,昭棠一路沉默,头轻轻碰着车窗,目光茫然地落在窗外。   天已经彻底黑了,外面一路的车灯缀成了一条条光带,浮躁地晃动着。   她的目光仿佛没有聚焦,只是偶尔机械地眨两下眼睛。   这么安静地走了一路,路景越喉结几次滚了滚,都没有开口。   那个女人,那一切,他都不关心。   可是有一句话,却让他此刻坐如针毡。   她问她,病好了吗?   他该怎么开口?   已经成精的男人也犯了难。   过去的事,她不想说,他也就放下了,并不打算问她。   他珍惜两人得来不易的当下。   可如果是生病了呢?   长指轻轻敲了几下方向盘,他慢慢变道。   车子右转的时候,昭棠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这是回家的路,转头看向他:“不是说出去吃吗?”   路景越:“回家吃吧,我来做。”   此时时间已经不早,明天还要上班,她心疼他累,忙说:“我不饿,在外面随便吃点就好。”   男人面不改色说:“外面的菜怕你有忌口。”   “我没有忌……”昭棠下意识地接话。   “忌口”两个字还没说完,她就忽然明白了这人的意思。   顿时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   这个人……   她忍不住抿着唇笑了。   她盯着男人立体英挺的侧颜,失笑:“你是惦记着郑菀晚问我那病呢?”   路景越眉梢轻佻,抽空转头往她看来一眼,目光赞许。   不错啊。   以前他费尽心思暗示她都不懂,现在倒是知情知趣了。   昭棠咕哝:“那个病没有忌口,你就放心让我在外面吃。”   路景越:“……”   才说她知情知趣了。   安静了片刻,他清了下嗓子,紧张地问:“什么病?”   昭棠玩着手指:“过敏。”   路景越不太信:“对什么东西过敏?”   昭棠:“绿茶。”   路景越:“……”   昭棠:“学名:绿茶过敏综合症。”   路景越:“……” 第44章   路景越将车开到了鹿溪, 服务员上的茶是今年新摘的雨前龙井。   嫩绿的茶尖儿,在清澈的泉水里浮浮沉沉,茶香四溢。   昭棠平常不喝茶的人都被吸引了, 忍不住轻嗅了一口,正要伸手去拿杯子,对面的路景越撩了下眼皮, 对服务员说:“拿走,她对绿茶过敏, 给她换成酸奶。”   昭棠手一顿:“……”   服务员:“好的。”   说着立刻就从她面前取走了茶杯,放回自己的托盘上, 又将桌上的茶壶一并取走。   昭棠目瞪口呆,看了看对面的男人, 又看向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服务员, 忍不住说:“你要不先问一下今晚谁请客,再决定听谁的?”   服务员飞快看了眼路景越。   男人眼尾微挑, 似笑非笑地看着昭棠。   服务员收回视线, 低眉顺眼说:“谁请客我也得听他的。”   昭棠:“?”   嗯?   服务员逃也似的跑了, 昭棠还没回过味来, 忍不住打量起对面的男人。   不能否认这张脸的杀伤力,无可挑剔的五官,英挺冷硬的气质。暖色的灯光落下, 又像是给他缀上了一层光晕, 让他看起来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光芒万丈。   小姑娘喜欢他,她理解。   她自己当年不也是同样的一眼沦陷吗?   但工作时间这么说, 会不会有点太不专业了?   她请客(吃霸王餐)呢, 她说撤了吗?   总觉得有点不对。   昭棠看了眼服务员离开的方向, 问路景越:“她说这话什么意思?”   路景越漫不经心勾了下唇:“你猜。”   昭棠:“……”   猜什么?   猜他是怎么让姑娘一眼沦陷的吗?   昭棠这人,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说她反应快,其实她大多数时候反应都挺慢的。路景越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她硬是没往那个方向想。一直到菜都上齐了,她不疾不徐咽下一口茉莉花香熏鱼,花香味留满齿颊,那一个瞬间,她耳边忽然鬼使神差一般响起当初孙珞宁说过的话——   据说鹿溪有两个老板,“鹿溪”就是两人的名字各取了一个字。   溪是孟言溪,鹿是哪个我就不知道了。   岁宜到底哪个大佬叫什么鹿呢?   不过也不一定就是那个“鹿”,说不定是谐音。   与此同时,她的脑子里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   她猛地看向路景越。   路景越早都不对她抱什么希望了,她没头没尾这么看他,倒是把他看愣住了。   他不解地看向她。   就见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几秒后,轻轻咽了口口水:“路景越,我有一个问题,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   路景越看着她,傲慢的神情仿佛在反问: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话?   昭棠小心翼翼地问:“你跟鹿溪那个鹿,是什么关系?”   路景越慢腾腾挑了下眉,两秒后,一本正经地回答她:“那应该就是我本人这种关系。”   昭棠:“………………”   昭棠一巴掌捂住自己的脸。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现在即将经历又一轮社死?   昭棠忍不住飞快地回忆自己住在鹿溪这一段时间,有没有做什么丢脸的事?   但显然,社死这种事根本不必她自己回忆,自有人主动提醒她。   路景越掀起眼皮看她,慢条斯理补刀:“没错,我就是你口中——孟言溪的女朋友。”   昭棠:“……”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路景越说到这里,又似想起什么,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其实有个事儿,我不是很懂……”   昭棠一开始没理他,以她对这个人的了解,她料定他必然说不出什么好话。   但他说完就停下了,四周安静下去,仿佛连空气都在等着她。   她这才不得不分开两根手指,一双水汪汪的鹿眼从手指缝里看出去,正对上他不怀好意的凤眸。   男人别有深意笑着,身体稍稍往她倾。   她就像是被妖精蛊惑了似的,行动先于意识,也朝他挪了挪。   路景越的唇凑到她耳根,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嗓音,低低哑哑地说:“明明我每次吻你的时候反应那么大,你怎么还会以为我喜欢男人?”   昭棠:“……”   脸刷地滚烫,昭棠条件反射地收拢手指,将自己的脸死死埋在掌心里。   为什么好好的吃个饭,要聊这么限制级的话题!   耳边传来男人一声低笑,她的胸口轻轻起伏。   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气愤,或者是害羞。   就这么掩耳盗铃地挡着脸,过了半晌,昭棠又猛地拉下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生气地瞪他。   路景越已经泰然自若地继续吃菜了。   仿佛刚才那个虎狼暗示根本不是他说的。   昭棠唇线抿直,直呼他的名字:“路景越,刚有个事儿,我忘了跟你说。”   路景越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勾勾盯着她,笑得意味深长:“什么?”   昭棠面无表情看着他:“除了绿茶过敏综合症,我还有个病,学名:路景越过敏综合症。”   路景越:“……”   昭棠:“也就这几年刚治好的,病情还没稳定,可能会随时复发。”   路景越:“……”   昭棠轻轻抬了抬下巴,提醒他:“你注意点儿。”   路景越:“…………”   路景越过敏综合症这个病厉害,吓得某人一晚上没敢再轻易耍流氓。   他直接就将车停在了鹿溪,饭后,和昭棠走路回摩卡小镇,路上自觉地帮她推着行李箱,闲下来的一只手也没敢去碰她,规规矩矩地垂于身侧。   走了一会儿,总觉得空荡荡凉飕飕的,这才态度格外端正地请示女朋友:“能抱你吗?”   昭棠侧眼瞧着他。   路景越:“怕你旧病复发。”   昭棠:“……”   昭棠主动去牵他的手,嘟囔了一句:“这种程度还是可以的啊,我是让你没事儿别动不动耍流氓。”   路景越忍俊不禁。   耍什么流氓?   其实想提醒她,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要是软玉温香还没点儿反应,她才该着急,傻姑娘。   不过她脸皮薄,他也不能操之过急。   松开她的手,直接将人揽进自己怀里。   小情侣相拥走在夜风里,气氛温馨荡漾,仿佛连空气都柔软了起来。   昭棠这会儿回过神来了,又忍不住娇滴滴地埋怨他:“你是鹿溪老板这事儿,你怎么都不跟我说啊?”   要是说了,她肯定就不会在他面前说小鹿是小溪女朋友这种傻话了。   也不会要他的免单。   也不会给他充一万块钱会员卡,最后还一脸财大气粗地把卡送给他,说什么让他尽管花。   虽然是男女朋友了,但现在一想到这些事,她还是觉得很丢脸。   女朋友丢脸是谁的错?   那肯定是男朋友的错。   但路景越的理由也十分充分:“你也没问我啊。”   昭棠:“……”   她怎么想得到?   她总不能看到家店就问路景越是不是老板吧?   “其实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做什么工作的?”路景越看向她,一脸自我感觉良好,“是不是我不管做什么,你都喜欢?”   “……”昭棠看了他一眼,“我问过啊,你说你开货拉拉。”   “……”   “还被开除了,最近没找到工作。”   “……”   路景越:“你还真信?”   昭棠摇头:“不是很信,所以……”   路景越:“什么?”   昭棠看向他,老实说:“我一直以为你没有工作,至今在啃老,我就不好意思多问了。”   路景越:“……”   半晌,男人忍不住轻哂一声:“那你还挺放心,把自己交给一个啃老的男人。”   昭棠看着前方的路,轻声说:“那你也不会一辈子啃老啊。”   路景越笑,意味不明说:“嗯,对我还挺有信心。”   “对啊,”昭棠笃定地点了下头,“因为跟我在一起以后,你就不用啃老了。”   路景越:“?”   昭棠笑盈盈看着他的眼睛:“你可以啃我。”   路景越:“……”   又是一阵无言以对,路景越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末了,轻嗤一声:“你还挺大度。”   昭棠:“不是我大度。”   路景越:“?”   昭棠低头从自己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举起来,凑到路景越面前,一本正经说:“来,对自己有点信心,你长成这个样子,我愿意为你赚钱养家一辈子。”   路景越:“……”   月色温柔,皎白的月光笼着男人清隽英挺的脸庞,漆黑的眸子仿佛也折射着光彩。   昭棠看着他的眼睛,一阵神魂颠倒,心怀调戏,又笑嘻嘻喊了一句:“越妃。”   原本无言以对的男人闻言,慢条斯理挑了下眉。   一个细微的动作,却暗藏危险。   下一秒,男人的唇凑到她耳珠,不无暗示:“喊一声越妃就要和我夜夜笙箫。”   昭棠:“……”   终究是她输了。   —   研讨会结束没上两天班就是五一了。   博物馆最后一天上班,别的部门昭棠不知道,反正他们办公室就跟放假彩排似的,孙珞宁甚至还请假几个小时,打了个车出去看房。   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一套公寓。   对此财大气粗的手笔,昭棠表示服气。   孙珞宁却一脸心如止水地说:“搞不到男人,那也只好搞套小公寓了。”   昭棠心里想说:小公寓我都搞不起。   孙珞宁停了几秒,又恨恨补了一句:“妈的,我连小公寓都搞不起,还是爸妈出的钱!”   昭棠:“……”   剩下的半天,孙珞宁都在托腮思考人生,还拉着昭棠一起思考:“你说我们这代人活得怎么就这么窝囊?算上幼儿园,寒窗苦读二十多年,也没说学得不认真啊,中考、高考、考研、考编……哪样不是千军万马杀出重围?结果到头来,男人男人没有,房子房子买不起,还是全得指望靠爸妈张罗……要是我女儿以后也我这鸟样,我真恨不得把她塞回去!”   昭棠觉得自己膝盖也有点儿疼。   虽然叶君繁给她留了点儿积蓄,但这几年岁宜房价涨太多了,就算加上叶君繁的钱,她粗略算了下,也得工作个五六年以后才能勉强付套首付。   就这,她前两天还敢信誓旦旦说要养路景越,让他负责貌美如花呢?   也不知道是谁给她的勇气,梁静茹吗?   孙珞宁又噼里啪啦在键盘上敲了一会儿,忽然发出一声自暴自弃的感慨:“怎么会这样!”   “怎么了?”昭棠探出头。   孙珞宁:“百度显示,我市男女比例1:1,为什么都1:1了我还没有男人?五一五天小长假我要自己一个人玩吗?”   昭棠:“……”   昭棠想提醒她,从逻辑严谨的角度来说,不能单看男女比例,还得考虑适龄区间和单身状态,但显然这个时候她不能火上添油。   她沉默了两秒:“还有一种可能……”   孙珞宁:“什么?”   昭棠:“有人悄悄领了两个男朋友。”   孙珞宁:“……”   昭棠安慰她:“放心吧,这种作弊行为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被发现,到时候名额空出来就是你的了。”   孙珞宁:“……”   孙珞宁忽然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昭棠问她:“你去哪儿?”   孙珞宁头也不回往外走:“我去问问姜姐,她手上有没有空出来的名额。”   昭棠:“……”   五天小长假,昭棠提前问过路景越有没有休假。   路景越说有假期,但难得一反之前什么都提前安排明明白白的行事风格,并没有和她说想怎么过。   其实昭棠也不在乎怎么过,和他在一块儿,即使就每天都宅在家里,她也是喜欢的。   但是如果出去玩的话,晚上不可避免要住酒店,订房间,那到时候……是订一间房,还是两间房?   昭棠未雨绸缪地想到了这里。   那还是一个房间吧,就很少听说情侣出去玩还订两个房间的。   别人的女朋友能给男朋友的,她怎么也不能委屈了越妃。   大不了就要两张床呗。   只是,真住一个房间了,他还会规规矩矩自己睡一张床吗?   他可是都已经暗示过要侍寝了啊。   侍寝……昭棠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捂住脸。   手心里的脸热热的。   那他肯定不会乖乖睡一张床啊,到时候……说不定事后,还会反手甩锅说她欲盖弥彰。   以路景越的人品,他说不定还会一脸骄傲地说:“你看,还好我识风情,否则你一番苦心就该落空了。”   ——这话他还真说的出来!   昭棠想到这里,用力摇了下头。   那还是就订一个房间、一张床吧!   那这样的话……   昭棠点开购物网站,十分有先见之明地挑起了内衣。 第45章   临近下班时间, 院子里提前热闹起来,办公室内一个人也没有。   倒像是天时地利人和,正好方便某人做贼似的。   昭棠点进某个以性感著称的内衣品牌, 看着满屏幕的半透明轻薄面料,设计性感,缀着蕾丝……脑子里却鬼使神差地浮现出路景越的手。   男人的手指修长, 骨节利落,轻而易举扯开一片薄薄的布料……   昭棠倏地用力闭上眼。   天!   昭棠, 你在想什么!   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思想多么危险,昭棠用力摇了下头, 摇散掉脑子里那些不纯洁的画面。   好巧不巧,这个时候, 手机又忽然响了一声。   短促的铃声从她手上传来, 生生把她吓得心口一蹦。   像是脑子里那些不可描述的画面被人抓了个现行,昭棠心虚地看去。   屏幕上方还停留着新弹出的微信消息。   路景越:【今晚有事, 晚点回, 你先睡。】   昭棠:“……”   心情可以说十分复杂。   明明他们之间是那么纯洁的小情侣关系, 平日里最大限度也不过是搂抱和接吻, 为什么这条消息看起来就那么不纯洁呢?   如果再结合它跳出时手机屏幕停留的画面,再结合她看到这画面时脑子里想的那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昭棠捂脸。   对,一定是因为路景越动不动就不穿衣服, 总给她看八块腹肌和人鱼线的缘故!   路景越, 你还我清心寡欲的昭小棠!   最后昭棠也没下单,点进微信,十分冷漠地在输入框里敲了一个“。”   本想就这么发过去, 聊表自己对他老是□□她这事儿的不满, 但想想她这么没头没尾不满,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定还会以为她是在生气他不能早点回来陪她。   这么想,她又慷慨地在前面加了一个“好”,最后变成——   昭棠:【好。】   时间刚好到下班时间,昭棠收起手机,准时打卡下班。   走到博物馆门口,犹豫了两分钟,还是没往家的方向。相反的方向,走大约十分钟,就有一个购物中心。   新型的购物中心,里面的品牌年轻而时尚,昭棠按照指示牌,很快就找到了之前在手机上看到那个品牌的旗舰店。   半个小时后出来,手里已经拎了好几个纸袋。   唇角弯着浅浅的弧度。   晚饭她也没吃,随意吃了点樱桃和草莓,就将新买的内衣和真丝睡裙洗干净晾好。   之后她站在阳台上,就这么盯着那三套内衣看了好一会儿,想着现在气温高,就算明天一早就要出去,应该也差不多能干了。   这么想,又忍不住捂着脸偷偷笑。   不得不说,路景越的身材是真的好。   也不怪她没有定力。   其实换个角度想,路景越都激动那么多次了,他们之间做到那一步不过是迟早的事。   既然他早晚都是她的,那好像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晚上洗完澡,她躺在床上玩了会儿手机,本来想问他五一去哪里,点进微信,看到他最后一句话说今晚有事,又没有打扰他。   也没有听他的话先睡,总觉得他回来肯定会过来和她见一面,就这么歪在被子里,结果有点无聊,等着等着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手机响了一声,她还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清醒过来。   房间里的灯还亮着,黄白色的光线很柔和,但在刚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是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等眼睛适应过后,才拿起手机。   路景越:【睡了吗?】   昭棠瞌睡一下子就没了,抿着唇笑。   也没有回他,掀开被子就跳下床,直接往外跑。   外面的灯感应到推门的动作,原本漆黑的廊道,一刹那亮了起来。   路景越单手插兜,斜倚着墙,安静地等在楼道里。   听见开门声,转头往她看来。   看到彼此的一刹那,两个人眼底都有光。   昭棠本来想跑出去,想到外面有监控,自己只穿了一条薄薄的睡裙,又有点不好意思。   路景越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两秒,抬步走进来。   房门关上的一刹那,长臂一探,也没换鞋,就直接将女朋友娇软的身子抱进了自己怀里。   女孩子清甜的体香霎时盈满鼻息,路景越有些神魂颠倒,双手紧紧搂着她的腰,就这么俯身去亲她。   男人身上带着薄薄的酒气,唇舌交缠间,昭棠觉得还有烈酒的味道,带着诱人沉沦一般的刺激。   双臂紧紧缠着他的脖子,昭棠也不自觉地投入,感觉到他滚烫的手在自己身上隔着布料游移,她紧紧闭着眼,轻轻扬起下巴,白皙细长的脖颈被拉得更长。   男人的唇缓缓往下,炙热的气息一路拂过她的脖子、锁骨……   她身子轻颤,脑子里一片白花花的,倒是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楚——   连旅游这么正大光明的借口都不用了,就今晚吗?   心脏一阵阵地往胸口撞,紧张,又在隐隐期待着什么。   她更用力地抱紧了路景越。   男人的吻带着明目张胆的欲望,不知道是因为酒精的刺激,还是女孩子热情的回应,理智有片刻的走失,他的手和吻都格外放肆,一路往下……   时间像是在那一刹那有短暂的暂停。   与时间一同暂停的,还有他停留在她胸口的,滚烫的唇舌和粗重的气息。   像是一瞬间的静止。   而后,他就被某种名为理智的情绪强硬地从欲望里拉了回来。   亲吻重新归于克制。   他重新找到她的唇,又不着痕迹地将她已经垮到手肘的睡裙重新拉回。   像是一场疾风骤雨,正要开始,又忽然归于宁静。   昭棠茫然地睁开眼睛。   一双眸子仿佛氤氲在一层雾水里,湿漉漉的。   正对上男人漆黑得可怕的眼睛。   这么近,四目相对,他也没放开她,还一下下亲着她的嘴角,又哑声问她:“不是让你先睡吗?”   昭棠:“……”   哭笑不得,她反问:“那你刚才等在外面做什么?现在又在做什么?”   路景越低笑一声,又去吮吻她的下唇,没有了之前的激烈,一下下全是缱绻的温存:“你要是睡了,我现在也就做不了什么了。”   昭棠:“……”   所以还怪她咯?   她气呼呼地推开他,想把他赶出去,结果还没来得及,又被男人从身后抱进了怀里。   气息来到她的耳根,他在她耳边低声问:“眠眠,假期跟我回家见见我家里人吧。”   昭棠倏地愣住。   像是没反应过来他说见家里人的意思。   过了好几秒,她才如梦初醒一般。   喉咙仿佛有些紧,她喃喃问:“这,这么快吗?”   喝了酒的男人,又还没从刚才的情动里完全抽身,此刻血液都没在脑子里,没有察觉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   他低笑一声:“快点好,见完家长,下次我就不忍了。”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耳珠,不无暗示地说:“能感觉到我忍得多难受吗?”   昭棠:“……”   她觉得有点好笑。   她也没让他忍啊!   所以,见家长也是他的仪式感之一吗?   和他那个单身纪念日一样?   那他的仪式感真的是好多啊……   想了想,她转身,面对着他。   重新对上他的视线,她停顿了两秒,轻声说:“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   “还要准备什么?”路景越笑着去亲她的嘴角。   他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样子十分冷漠,可是每到这种时候就说不出的温柔,一下下地去碰她的嘴角,像是有用不完的柔情和耐心,一面亲一面和她讲道理。   “我爸妈你都见过了,我爷爷奶奶你也见过……不算他们,这次你就只见外公那边的亲戚。”   昭棠被他亲得身子发软,手臂勾着他的脖子,无力地躲他。   难得还没被这个人的话术绕进去。   “你的意思是,这次还是所有人一起见?”   美色当前,昭棠依旧敏锐地找到了重点。   “嗯,3号那天是外公的八十大寿。”路景越柔声问她的意见,“眠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他一下下地亲着她,见她没点头答应,语气里难得竟带了点儿撒娇:“我把你介绍给我的家人,好不好?”   昭棠凝着他的眼睛。   玄关的白光下,男人的眼睛又黑又亮,折射着的每一寸光芒都是期待。   昭棠轻声问:“是所有人都会去吗?你爸妈也会去吗?”   路景越忍俊不禁,手指轻刮她的鼻尖:“傻姑娘,我外公生日,我爸妈当然会去。”   他亲昵地抱着她,在她耳边说:“你想想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我生日,他们要不要回来?”   昭棠:“……”   好好的说什么他们的孩子啊?   她没说话,喝了酒的路景越仿佛变身为一个大男孩,就抱着她不松手。   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她,又撒娇似的喊她的名字:“眠眠,眠眠,眠眠……”   等昭棠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他又幽怨地在她耳边控诉:“你不想见家长,是想得到我的人就对我始乱终弃吗?”   昭棠:“……”   总之今晚的路景越真是让昭棠毫无招架之力,最后没有办法,只好点头答应:“好。”   路景越得偿所愿,又抱着她一阵不管不顾地亲。   好在他还有点儿仪式感啊。   否则真等不及她的新内衣干了。   昭棠被他亲得浑身燥热,最后也不得不重新去洗个澡。   温热的水流滑过身体,刚才那些脸红心跳的画面又不可避免地浮在眼前,她将脸埋在湿漉漉的掌心里。   但一想到某人此刻应该正在洗冷水澡,她又觉得有些好笑。   总算,失控的不止她一个。 第46章   这晚, 昭棠大半个晚上没有睡着。   总算迷迷糊糊入睡那会儿,已经能隐约听见清晨的鸟叫。   摩卡小镇是花园洋房,小区的绿化能排进岁宜top, 清晨时分总有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听着像是晴朗的一天。   可是令两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醒来, 昭棠就病了。   躺在床上,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酸软的感觉仿佛从骨头里冒出,一阵阵地疼。嗓子眼儿发干, 往外窜着火似的,呼吸也很艰难。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呆呆望着天花板, 一时搞不清楚现在是哪一年。   身体上的症状过于真实,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过了。   门铃声响起来的时候, 她才回到现实一般。   视线扫过卧室的装潢, 最终定在乱世佳人绿的窗帘上。   又过了好几秒, 她才确定, 她是真的回来了。   不是她在做梦。   昭棠无力地掀开被子,艰难地从床上起来。   走路的时候还觉得天旋地转。   路景越已经在门口等了有一会儿,靠在门边, 正低头打字。   听见开门声, 他停下动作,笑着抬眼:“下午了,再不开门, 我就强行破解密……”   话没说完, 视线落在昭棠苍白的脸上, 他的笑容倏地凝住:“怎么了?”   昭棠本就浑身没力,在他伸手扶过来的时候,直接倒在了他身上。   路景越碰到她的身体,触手滚烫,他吓得脸色一变:“怎么这么烫?”   昭棠在他怀里摇了下头,累得没力气说话。   路景越皱眉,反手将门关上,直接弯身将人抱起来,大步走回卧室。   将昭棠放回床上,他轻抚着她的额头,柔声问:“我们现在换衣服去医院?”   昭棠虚弱地摇头:“不用去医院,就是感冒了,躺一会儿就好。”   路景越直直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状态里判断出要不要听她的。   过了一会儿,见她实在是累得一动不想动的样子,他只好妥协,又问:“有体温计吗?”   体温计……   昭棠脑子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哦,没有。   她伸手去摸床头的手机:“我现在买一个就有了。”   路景越本来看她有气无力的样子心疼得不行,硬是被她这垂死挣扎的乖巧模样给逗乐了。他捉住她的手,又扯过床上的薄被为她盖住,低头在她眉心亲了一下,温声说:“我去买。”   男人的嘴唇软软的,还有点凉,昭棠被他亲得很舒服,温顺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两秒,他都走到卧室门边了,她才想起来,开口,嗓子有点儿哑:“密码是……”   路景越转头看来。   昭棠忽然不好意思看他,目光躲躲闪闪地落在地上,声如蚊蚋:“我们重逢那天。”   男人似乎愣了一下,下一秒,喜悦的情绪袭来,笑意一瞬间浮上漆黑的眸底。   昭棠没看他,但凭她对这个人的了解,她十分有先见之明地快一步提醒他:“你要是敢笑,那马上就不是了。”   路景越:“……”   —   路景越很快就买了体温计和感冒药回来,替昭棠量了额头温度,确认只是低烧,才没有强行带她去医院。   让她吃了感冒药睡下,他又出去了一趟,买菜回来,晚上熬了粥,做了几个清淡的小菜。   昭棠几乎睡了一整天,到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发现床边还坐着一个身影。   她知道是路景越,也没有害怕,只是问他:“怎么还不回去?”   房间里没开灯,遮光窗帘倒是被他拉开了,有淡薄的月光照进来,浅浅的,朦朦胧胧。   男人低头,安静地注视着她:“在忏悔。”   昭棠呆住:“哈?”   路景越沉默了片刻,哑声说:“昨晚我不该把你喊出来,亲那么久。”   昭棠:“……”   他竟然还忏悔得十分认真:“一定是那时候我没把持住自己……害你着凉了。”   昭棠:“……”   能别说了吗?   昭棠撇开头,视线落在窗帘上,停了两秒,又抬手捂住脸。   她艰难地解释,声音低低的,从指缝里出来:“真的不关你的事。”   但路景越并不信她的话,只当她在安慰他,拉下她盖着脸的手,倾身过去,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以后不那样了。”   昭棠:“……”   她现在如果还要解释什么,他会以为她是想要他那样吗?   算了,她还是闭嘴吧。   她轻轻抱住他的脖子,沉默地用脸贴着他。   路景越俯身下来,配合她抱着,两条手臂撑在她枕侧,自己支撑着自己的重量。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彼此轻浅的呼吸。   夜晚格外沉静,只有月光无声地透过窗帘,照进一小片浅白色的光。   就这么抱了他一会儿,昭棠忽然侧头,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路景越,对不起。”   路景越漆黑的眸子直直看着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昭棠眨了下眼:“……害你自责。”   男人挑眉,目光探究。   昭棠垂眼躲开他的目光,声音几不可闻:“其实你那样,我也是喜欢的。”   她说了什么?   她自己反正没听见。   但空气仿佛瞬间凝住了。   下一秒,她的下巴被男人的手指挑起,眼前阴影落下,微凉的嘴唇就贴了上来。   男人的嗓音低哑含笑:“好,那我下次注意点儿。”   昭棠:“……”   —   这晚,路景越按时喂昭棠吃药,又一遍遍检查她的体温,到昭棠不再发烧了他才离开。   等他回去睡觉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四点。   第二天早上九点,他打算过来给她做早餐。不过进门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卧室的门,想先看她一眼。   这一看,却吓得他心脏都停了一停。   只见昭棠满脸通红地躺在床上,双眸紧闭,睡得失去意识一般,又像是因为冷,条件反射地死死掖着被子,   路景越拿过床头的体温计一测。   高烧41度。   他吓得手一抖,赶紧叫她:“眠眠,眠眠……”   昭棠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路景越的脸,本能地笑了笑。   那个笑容却像是针扎一样,直戳男人的心窝。   路景越声音放得越发温柔,却很坚定:“我们现在去医院。”   昭棠一听医院就皱眉,抗拒地摇头。   路景越那个后悔啊,昨天就不该听她的,今天他绝对不会再被她糊弄过去了。   他没理会她的抗拒,直接转身打开她的衣柜,替她挑衣服。   但已经要强势送她去医院了,路景越可不敢再在别的地方惹她不开心,他不敢随意发挥自己的审美,而是在脑子里搜索她曾经有过的穿搭,最后找出一件绿色的落肩上衣和橙色的阔腿裤,都是宽松慵懒的剪裁,撞色又十分鲜亮利落。   别说,他一个大男人看着都觉得挺好看的。   他自觉自己的这个选择十分保险,结果讨好地送到她面前,昭棠直接用被子紧紧蒙住自己的脑袋,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   瓮瓮的声音从被子里面传出:“我不要去医院,我有经验我知道,只要过了这几天,它自己就会好了。”   路景越:“……”   讨好是不行了。   反正已经做了坏人。   那就坏到底吧。   男人直起身体,态度强硬地问:“自己换还是我帮你换?”   被子里的人轻轻瑟缩了一下。   但还是很有骨气地没有妥协。   “行。”路景越轻点了下头,转身拉开衣柜里的内衣抽屉,一面十分尊重人权地问她意见,“内衣想穿什么颜色?”   昭棠:“……”   狗男人!   真的是太坏了!   对付她的办法一套套的,而她,除了换男朋友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恨的是她现在暂时还不想换男朋友。   那没办法,只好暂时妥协。   将男人赶了出去,她才不情不愿地自己换了衣服。   到医院,烧成她这样,不可避免要挂一天水了。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   好在昭棠的烧是退了,只是浑身还是没什么力气,嗓子依旧干干的疼。   她这个病恹恹的样子,显然明天也不合适再去参加老人的寿宴,否则倒像是平白给老人添了晦气。她心里觉得万般过意不去,想到路景越和她说起时眼睛里明晃晃的期待,心里悄悄自责。   却也没有办法。   只能不停地催路景越回去休息,明天早点去参加寿宴。   但路景越怎么敢走?   明明昨晚他走之前她都好了,结果他一走,她烧得更厉害了。   好在他一早过来没忍住相思先看了眼女朋友啊,否则再晚点儿她人都该烧傻了。   昭棠现在在他这儿可说全无信用,他根本不信她的保证。   这晚,路景越就在她家沙发上凑合了一晚,途中还进来看过她好几次。   到第二天早上,确认她真的退烧没有再反复了,他才离开。   昭棠送他出门,看着他眼底不明显的青灰色,想到这两天他都没怎么睡觉,心里心疼得厉害,柔声叮嘱他:“你别自己开车了,打个车吧。”   路景越看着她总算有了点儿血色的脸,心底温柔,有意逗她:“有个事儿,你可能不知道。”   昭棠:“什么?”   路景越含笑看着她:“你男朋友有司机。”   昭棠:“……”   男朋友当然有司机了。   昭棠从前就知道他家世显赫,但一直以为只是他爷爷和爸爸位高权重,但想他爷爷和爸爸的身份固然贵重,要富有应该也不至于多富有。   可能到路景越这代从商,开个鹿溪,大约就是财富的顶峰了吧。   直到那晚他说外公八十大寿,她答应他陪他一起回去,为了之后挑礼物,细心地问了问他外公从事什么工作,有什么样的喜好。   他沉吟了片刻,不答反问:“做过弊吗?”   昭棠从小就是好学生,哪儿做过什么弊?她摇头。   他一本正经地点评说:“那你这学生时代多多少少有点儿遗憾啊。”   “……”   “没事儿,我来帮你把这个遗憾弥补了。他喜欢什么我比你清楚,礼物已经替你准备好了。”   “……”   虽然要帮她作弊,他想想还是提前告诉了她外公的名字,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孟淮。   孟淮是谁?   这么说吧,像昭棠这么消息不灵通的人,能被她一耳朵就能听出来耳熟的陌生人,那必然得是某一个领域里首屈一指的人物。   打个比方,像孟言溪这种连月薪不过万的孙珞宁都耳熟能详的霸总,她听一次完全陌生,听第二次已经不太能想得起来。   但是孟淮,她在听到的一刹那就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不敢相信地问路景越:“你说的孟淮……是那个孟淮?”   那个,可能都不只是岁宜首富的孟淮?   “他是你……外公?”   路景越笑:“虽然我不清楚你说的是哪个孟淮,但我直觉应该就是那个孟淮。”   昭棠:“……”   昭棠的心情十分复杂。   —   孟淮八十大寿,设的却是家宴。   老人低调了一辈子,到这个岁数了更喜清静,这天一家子聚在祖宅,一个外人都没有请。   一屋子人,儿子女儿,媳妇女婿都到齐了。   下一辈,外孙路景越,孙子孟言溪,孙女孟逐溪。   只是到了孙字辈,三个小的却都单着回来。孟老爷子不是很满意,扫了三人一眼,没说什么,也好在孟言溪怀里还给他抱了个曾孙,他才没说什么。   老爷子接过孟言溪刚满一岁的儿子。   白糯米团子似的小家伙爱笑,平日里见谁都笑,不逗也笑。   正在孟言溪怀里玩着爸爸的下巴呢,忽然间被精神矍铄的老人接过去,滴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就冲着孟淮咯咯笑个不停。   别说孟淮了,这可把满屋子的大人都给逗乐了。   但该来的还是得来。   老爷子逗了会儿小的,苗头最终还是转向了几个大的。   念在自己刚刚才逗了人家儿子的份上,这次孟淮的火力没有一开始就集中到孟言溪身上,转了个向,视线落到孟逐溪身上:“周淮琛呢?”   孟逐溪提起周淮琛就生气,头一扭,负气地说:“病了。”   孟淮问:“什么病?”   孟逐溪:“脑子进水了。”   孟淮:“……”   其他人:“……”   孟淮又看向孟言溪:“孩子妈妈呢?”   孟言溪安静了两秒,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看了眼孟逐溪,现场抄了个答案:“……病了?”   孟淮已经不想问什么病了。   目光落在路景越身上。   这个外孙和他最像,孟淮从小就偏爱,平日里多半都是暗戳戳护着不为难的。虽然他很想问一问,但对上路景越那双和自己神似的眼睛,老爷子接收到暗示,犹豫了两秒,还是算了,轻点了下头。   行,不当众为难你。   结果路景越防住了孟淮,没防住自己亲妈。   那边孟淮刚要揭过去,孟时锦忽然开口:“路景越,你说的要带回来的那姑娘呢?”   路景越:“……”   路景越神情复杂地扫了眼孟言溪孟逐溪两兄妹。   心里那个恨啊!   他的眠眠明明是真的生病了,高烧两天两夜,都烧成小可怜了,还被扎了针,结果就因为这俩拖后腿的兄妹说了谎,明明是真的,现在说出来倒成了狼来了。   他沉默了片刻,看向孟时锦,轻咳一声:“我这么说可能很没有可信度,但她确实也病了。”   孟言溪:“……”   孟逐溪:“……”   其他人:“……”   只有孟时锦轻笑了一声,挑眉反问:“哦?虚拟出来的姑娘也会生病?”   孟时锦看着儿子,一脸诚恳地点评:“你这想象力还挺周到。”   路景越:“……” 第47章   晚上, 路景越回去,将孟时锦的原话转述给了昭棠,语气无比幽怨。   他看着昭棠, 神情傲娇得仿佛一个大男孩:“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你是我想象出来的,你就说该怎么办吧。”   昭棠靠在床上,忍俊不禁地看着他。   这个人以前就这样, 看着冷漠拒人千里之外,其实可太会暗戳戳撒娇了。   他这是在问她怎么办吗?   昭棠用力压着唇角, 不让自己笑出来,做出一副艰难思索的模样。   她盯着他的唇看了一会儿, 忽然凑上去,主动亲了下他, 笑眯眯反问:“你想象里的我会这么亲你吗?”   她说着, 又亲了亲他的下唇。   路景越挑眉,神情傲慢地睨着她。   也没主动, 也没说不可以亲。   昭棠懂, 这就是让她继续的意思。   理亏在先, 昭棠态度特别端正, 搂着他的脖子,一下下地亲他的嘴巴,耐心地哄男朋友:“你想象里的我会这么亲你吗?不能吧……”   路景越被怀里的人撩得不行, 视线艰难地从她脸上挪开, 扫过卧室的装潢。   当初装修的时候就全按着她的喜好来,光窗帘就挑选了两三个月,就为了找到和她喜欢的乱世佳人绿分毫不差的颜色。   天知道他弄成这个样子是存的什么心思。   手心紧握成拳, 看着她三天瘦了一圈的小脸, 最后还是克制住了。   喉结滚了滚, 他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我想象里的你没这么敷衍。”   “敷衍?我敷衍吗?”   “嗯,你敷衍。”路景越。   昭棠傻眼。   没有吧,她亲他多有诚意啊。   昭棠不服气地问:“那你想象里的我是怎么不敷衍的?”   “你……”   男人说了一个字又停下来。   昭棠抬眸凝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路景越直勾勾盯着她,不无暗示地说:“你以后会知道。”   昭棠一脸茫然。   她以后会知道什么?   此时,外面刮起了风。   今晚大风蓝色预警,呼呼风声透过窗户传来,带着一阵阵的颤动。   路景越放开她起身:“我去关窗。”   昭棠点了下头,脑子里慢了好几拍地想着他那句“我想象里的你没这么敷衍”和“你以后会知道”,还没想明白他什么意思,却忽然想起另一件要命的事——   等等!   昭棠猛地从床上蹦下来就往外冲。   等……等!   先别去阳台!   昭棠飞快地跑到客厅,边跑边喊:“路——”   却在看到男人手上拿着的东西时,生生将剩下的两个字卡在了喉咙里。   客厅里灯光大亮。   客厅与阳台之间的推拉门半开着,夜风一阵阵地往里灌,吹起厚重的窗帘布翩跹起一角。   路景越站在阳台上,刚好转身过来,面对着她。   他的身后是这几日开得正正娇美的粉芍药和红玫瑰。   他像是刚为这些花浇过水,粉嫩的花瓣儿上还淌着水珠,在白亮的灯光下看起来盈盈欲滴,说不出的动人。   男人的手上握着几片轻薄的布料。   颜色同样娇艳暧昧,惹人遐想。   茱萸粉、珍珠白、胭脂红……衬得握住它们的那双手肤色深沉,强劲有力。   她的,贴身衣物。   昭棠:“……”   昭棠仿佛被定住了。   她僵在原地,死死盯着男人手里那几片布料,恨不得眼睛能出喷火来,当场将它们烧了。   路景越不知道懂没懂她的尴尬,对上她的目光,安静了三秒,神色自若地走进来。   昭棠:“……”   很好,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男人走到她身边也没停下来,拿着她的贴身衣物径直往卧室走。   自然的像是就打算直接帮她拿进去放好了。   昭棠一巴掌捂住自己的脸,连忙转身,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讷讷开口:“你给我吧。”   但是路景越这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有时候跟成精了似的一颗心七窍流转,有时候又仿佛一个钢铁大直男,完全看不懂人的尴尬似的。   听她这么说,他想了一下,一脸认真地保证:“放心,知道你洁癖,收之前我洗过手了。”   昭棠:“……”   这是洁癖的问题吗?   当然贴身衣物收之前确实应该洗手,他这点做得还不错,但这不是重点啊!   她不想跟他废话了,直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东西,转身就跑回卧室,拉开衣柜的内衣抽屉,胡乱塞进去。   飞快地关上抽屉,毁灭了物证,这才松了一口气。   缓了缓自己尴尬的情绪,转身,又恢复了一脸的泰然自若。   看向身后的男人,一本正经问他:“不去关窗吗?”   路景越瞧着她,唇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视线扫过她身后,慢条斯理反问:“不叠一下吗?”   昭棠:“……”   嗯,你猜怎么着?   你赢了。   —   这个五一假期,昭棠就这么在床上躺过了。   旅游没有去,寿宴也没有去。   但是在调皮的命运捉弄之下,她准备的内衣倒是没有辜负,全给他看了摸了。   只能说造化弄人。   谁能想到放假前她看着孙珞宁买的小公寓还挺羡慕的,短短几天时间内,她自己已经是拥有了大平层的人呢?   脚趾抠出来的大平层。   路景越要是再不识好歹一点,她还能抠出一套花园别墅。   这个假期,谁能过得比她惨?   然而上班那天,她才知道,还真有。   而她,竟然还是他们办公室最幸运的一个。   假期结束,赵希声没有来上班,孙珞宁口罩帽子全副武装来的。   后来昭棠才知道,五一赵希声出去和朋友喝酒喝多了,洗澡的时候在浴室摔了一跤,摔到了尾巴骨,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休养。   孙珞宁五一的时候出去相亲,书画部姜姐介绍的对象,两人相谈甚欢,再约饭的时候不知道吃了什么,吃过敏了,现在还满脸小痘痘。   相比之下,只是感冒高烧加在男朋友面前社死一场的昭小棠竟然成了最幸运的那一个。   “你还挺得意?”   路景越听昭棠的描述,挑眉反问。   昭棠摸了摸鼻子,诚实摇头:“那倒没有。”   怎么说她也很难受啊,总不能因为比别人提前两天好就得意吧?   这什么心态。   然而即使这样,路景越也非要说她身体不行,要拉着她和他一起运动。   救命!   昭棠从小最怕的就是运动了!   她想都不想就抗拒地摇头。   可是男朋友在这件事上格外有耐心,连方案都做出来了——   选项A:绕湖跑步。   选项B:去健身房。   选项C:就在家里,他带着她做一些情侣能做的运动。   昭棠还不知道路景越的小心机?   前面两个都是陪跑项,最后一个才是他在诱惑她呢。   现在情侣一起运动总会拍成小视频,一不小心刷到就被喂了满嘴的狗粮。   以前昭棠看到情侣运动项目是会觉得很甜很羡慕,那个时候她也会忍不住想,如果能让路景越陪她,那她也勉勉强强愿意运动一下。   像是动一下,亲一下那种……想想就很甜捂脸。   然而现在路景越已经到手……那还是算了吧。   她不动路景越都会来亲她。   那她干嘛还要这么累?   昭棠耍赖地问:“我可以选D吗?”   路景越:“D是什么?”   昭棠眨了下眼:“就在家里,我躺在沙发上吃零食,看你运动。”   路景越:“……”   “你倒是安排得明明白白。”路景越被她气笑了。   昭棠嘟囔:“本来就是,女孩子健身大部分都是为了练身材,可我……虽然这么说有点凡尔赛,但我天生就有马甲线,还有腰窝,我不用练身体就很美了,那我干嘛不躺着吃零食,要那么费力运动?”   男人直直看着她,沉默半晌,忽然自言自语一般回味了一句:“原来我上次摸到的是腰窝。”   昭棠:“……”   魂——淡——啊!   这么混蛋还想说服她运动呢?   昭棠更不想搭理他了。   “你这么积极,你替我运动啊……”   耍无赖谁不会啊?   昭棠一连三问:“我们高中的时候你不是还想替我长高吗?怎么现在却连运动都不愿意替我了?路景越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路景越:“……”   如果他能替她生病倒好了。   路景越心思一转,又问她:“那将来孩子的亲子运动会你也不去吗?”   昭棠想也不想,随口说:“不去,你去。”   说完,空气微妙地安静下去。   昭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对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睛,脸颊渐渐变热。   好好的说着运动,怎么就说到孩子了呢?   而且她还那么自然地安排他去参加孩子的亲子运动会,那不就是默认她以后的小孩是和他生的吗?   果然,她刚想到这里,就见路景越意味深长一笑:“你想得还挺远。”   昭棠不服气,立刻反驳:“明明是你先想到这里的。”   路景越点头:“嗯,那还挺巧,你跟我想到一起去了。”   昭棠:“……”   他耍着无赖,又笑着凑过来,没皮没脸地亲她。   男色.诱人,但也没能勾引到昭棠去跑步。   孙珞宁的过敏好了以后,两人一起约了学术研究部的其他同事去医院看望赵希声。   赵希声已经恢复了许多,再过一个星期就能出院了,但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回家也且得躺着呢。   “这个五一你们办公室真的还不如不过,一个住院、一个过敏……”一行人离开,电梯里,同事半开玩笑地看着孙珞宁和昭棠,“我说你们要不找个时间去拜拜?”   孙珞宁嘴硬,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我虽然过敏了,但我情场得意啊。”   书画部的姜姐在一旁笑着说:“这话我作证啊,她那对象还是我介绍的。”   孙珞宁就抱着姜姐的手臂,嘴巴甜甜地说:“谢谢姜姐让我情场得意!”   昭棠低着头笑,心里想:我情场也挺得意的……   姜姐初初做媒就旗开得胜,现在正是兴致高昂的时候,视线很自然地就落到了昭棠身上,正要笑着说什么,电梯到达楼层。   “叮——”   金属门往两旁拉开,两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从外面走进。   电梯里不再只有自己人,姜姐没说下去,同事间也收住了玩笑,狭小的空间自然地安静下来。   昭棠垂着眼,心里正想着谢谢越妃让我情场得意,一道清润的嗓音忽然落在耳边——   “昭棠?”   昭棠一怔,抬眼看去。   男人年轻俊朗,身形高瘦。冷白的肤色,额前有黑色碎发落下,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他身上穿着寻常的白大褂,一尘不染,看不到一丝褶皱。   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朗,让人想起早晨拂过山林的清风。   他低头注视着昭棠,琥珀色的瞳仁里浮动着惊喜,那惊喜里又隐含期待。   昭棠对上他眼底的期待,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她懂那是什么意思。   果然,等了她两秒没有说话,男人就自动理解为她又把他忘了,开始自我介绍:“我是……”   昭棠是个脸盲,但脸盲也是有尊严的。   她不能接受自己在别人眼里等同于白痴的形象,先一步开口:“沈医生。”   与此同时,电梯到达一楼。   沈惜时站在最外面,自然最先走出去,他和同事说了一声,对方先走了,他自己停在门口。   等昭棠出来,他看向她:“坐会儿?”   电梯对面有一排空着的座椅,昭棠走出,视线自然地落在上面,听沈惜时这么说,也没有多想,点了下头:“好啊。”   径直走到对面的座椅坐下。   沈惜时:“……”   其他人:“……” 第48章   孙珞宁震惊地看着昭棠, 却见昭棠完全不觉得自己理解有问题的样子,对上她的视线,还一脸认真地打招呼说:“你们先回去吧, 我坐会儿。”   孙珞宁愣了两秒,呆若木鸡地点了下头。   转头,对上同样震惊的姜姐, 两个人在瞬间用眼神进行了一番天雷地火的交流。   ——坐会儿是这么坐的意思吗???   ——好像不是,我理解应该是约她出去的意思。   ——我也……所以到底是她有问题还是我们有问题?   ——那应该是她有问题。   ——我天, 知道她不懂风情,但这也太不懂风情了吧……她这张脸不想用可以给我用啊!   ——我就没你这么贪心了。   ——?   ——我要是能长成她那样, 我当块木头也愿意。   ——……   除了孙珞宁和姜姐,其他同事们脸上也都是如出一辙的——我不理解, 但我大为震惊!   昭棠对上他们一言难尽的神情, 在慢了好几拍之后,终于隐隐约约地仿佛反应过来了点儿什么。   同事们离开, 原本等电梯的人也都上了电梯, 电梯间里很快安静下来。   昭棠对上沈惜时无奈的笑容, 终于彻底反应了过来。   “……”   然后瞬间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她干巴巴地捏了捏衣角, 正要坚强勇敢地重新站起来换个地方坐,沈惜时笑着摇了下头,走到她身边坐下, 别有深意感慨了一句:“你还是老样子啊。”   昭棠:“……”   这句话结合着上下文来听, 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话。   她沉默两秒,无奈道:“我回岁宜那天你还去机场送了我,算起来我们也才三个多月没见, 那我确实想变也变不到哪里去。”   “……”   沈惜时无言片刻, 忽然说了句:“三个多月。”   昭棠转头看向他。   沈惜时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停顿半晌,轻道:“瘦了。”   有人说她瘦了……昭棠毫不犹豫点了下头:“谢谢。”   沈惜时:“……”   “对了,”昭棠问,“你怎么也来岁宜了?”   她看着男人身上的白大褂,有些不敢相信:“你把工作调过来了?你以前不是说你北方人,一辈子离不开临绛吗?”   “一辈子……”沈惜时笑着摇了下头,“人生哪儿有什么绝对?”   昭棠想想也是,她去临绛的时候还觉得自己一辈子不会回来了呢。   现在不也回来了吗?   还和路景越在一块儿了。   她点了下头:“所以你之后就一直在这边了吗?那你房子找到了吗?”   一说到房子昭棠代入感就自动上来了,忍不住感同身受地分享经验:“岁宜的房子真的太难租了,而且坑特别多,你……”   “昭棠。”沈惜时忽然打断她。   昭棠停下,疑惑地看向他。   沈惜时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三秒,轻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我来岁宜其实是……”   手机铃声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将男人没有说完的话突兀地打断。   昭棠低头看去。   路景越来电。   对沈惜时说了声“抱歉”,昭棠拿着手机站起身来。   “在哪儿?”路景越在那头问她,背景安静,远处隐约有车声,应该是在车上。   昭棠早上和他说过下午会过来医院看赵希声,看完从医院直接回家,于是说:“还在医院。”   路景越漫不经心问了句:“看这么久啊?”   昭棠悄悄看了眼不远处的沈惜时:“遇见了一个朋友。”   路景越:“那晚上还要一起吃饭吗?”   昭棠想也不想:“要!”   说完反应过来这话有歧义,又连忙说:“我说我和你一起吃饭。”   路景越似是笑了一声,又问:“我在回家的路上,就快经过医院了,顺路接你去超市逛逛?”   昭棠抿唇笑了一下:“好,那我现在出来。”   挂了电话,昭棠走回沈惜时身边,眼底还浮动着笑意。   沈惜时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刹那间就明白了什么。   他安静地坐在椅子里,就这么看着她,没有说话。   两个人这么不说话,气氛有些奇怪。昭棠回忆了下刚才的情景,猜测着是不是路景越那个电话将他的话打断了,他在不高兴,于是笑着将话题扯回去:“对了,刚才你说你来岁宜做什么来着?”   沈惜时轻道:“短期交流,过阵子就回去。”   昭棠点了下头,又忍不住真情实感地继续建议:“那你别租房子了,直接住酒店吧,岁宜房子可太难租了,而且超级容易被坑!”   沈惜时不置可否。   昭棠看了眼他身上的白大褂,正要说她该回去了,就不打扰他上班了。   沈惜时忽然问:“你回来,见到他了?”   这话题转换得不可谓不突兀,昭棠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沈惜时口中的“他”指的是路景越。   唇角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昭棠点头:“对,见到了。”   沈惜时眼底情绪复杂。   半晌,他唇角扯出一丝笑,意味不明说:“岁宜这么小的吗?我还以为,很多人一辈子都见不上一面。”   回来那天,沈惜时曾经对她说:“岁宜太大了,多少人一辈子都见不上一面。”   昭棠笑着摇摇头:“岁宜真的很大,很多人一辈子都见不上一面……”   她没有再说下去,重新看向沈惜时,指了指外面:“他快到了,那我先走了,再……”   沈惜时从椅子上直起身:“一起吧,我刚好要出去一趟。”   说着往她走来,越过她,往大门走去。   两人走到路边,路景越的车还没有到。   沈惜时是绅士,虽然昭棠一直说不用了,但他还是坚持陪她等一会儿。   似是想起什么,他问昭棠:“回来后有没有生病?”   昭棠的睫毛颤了一下,轻轻摇头:“没有。”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再回到这里,会……”沈惜时停了一秒,轻道,“难以适应。”   “不会,我已经不再是七年前的我了。”   沈惜时看着她:“七年前的你也挺好的,你从来没什么不好。”   昭棠摇头:“但太弱了,我讨厌柔弱的自己。”   沈惜时静静注视着她。   乌金西坠,眼前的姑娘背光站在夕阳里。长发披散,有细碎的橘色光芒从她蓬松的发丝间穿过,她整个人仿佛被晕染上了一层柔光。   柔和而夺目,温暖又坚韧,让人移不开眼。   他张了张嘴,想告诉她,坚强勇敢本身也包含柔弱易折。   包容,和解,然后共存。   却见她眼睛倏然一亮,视线落在他的身后。   他转身看去。   晚高峰这会儿,车流续了漫长的一路。   视线所及,一辆灰色的奔驰G63格外惹眼,车身宽大,线条硬朗,在这一路寻常的车里,如鹤立鸡群一般。   昭棠往路边走了走,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来,看着沈惜时:“对了,忘了和你说一声谢谢。”   沈惜时愣住:“谢我什么?”   昭棠粲然一笑:“谢谢你那时候鼓励我回来,否则我和他说不定就要错过了。”   沈惜时倏地笑了。   他摇了摇头:“你有没有想过……”   G63很快就驶到近前,车子停稳,一道解锁的“哒”声传来。   与此同时,副驾驶的车窗落下。   少了茶色玻璃的阻挡,沈惜时一眼就看到了驾驶座上的男人。   男人即使坐着,也难掩身上英挺卓然的气质。他上身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臂。一只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侧头往窗外看来。   五官立体,轮廓利落,凤眸深邃莫测。   视线先从他身上扫过,这才落到眼前的女孩身上,冷硬的下颌线条瞬间柔和。   昭棠指了指路景越,向沈惜时介绍:“我男朋友,路景越。”   又回头看向路景越,避重就轻地介绍:“沈惜时,沈医生。”   两个男人隔着落下的车窗,视线对上。   一个疏冷,一个清润。   目光交错。   下一秒,沈惜时笑着打了声招呼:“路先生。”   路景越靠在驾驶座椅上,轻点下巴:“沈医生。”   昭棠转头,正要和沈惜时说“再见”,忽然听男人漫不经心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接着问:“在哪个科室?”   昭棠心尖儿莫名一跳。   女孩子奇怪的直觉像是在这一刹那被轻轻撩了下。   沈惜时视线掠过昭棠,对上车内的男人:“心内科。”   路景越颔首:“幸会。”   昭棠和沈惜时告别,拉开副驾驶车门上车。   路景越礼貌地按了下喇叭,而后将车子开出去。   沈惜时目送G63缓缓汇入车流,想到昭棠离开前的那声“谢谢”,唇角缓缓扯出一个复杂的弧度。   —   “你怎么忽然问人家哪个科室啊?”   车子开出老远,昭棠忍不住侧头看向路景越。   男人开着车,下颌线条放松,吊儿郎当反问:“不能问吗?”   昭棠想了想,诚实地说:“有一点点唐突。”   路景越笑了一声,从善如流点头:“行,那我下次注意点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这么激动。”   “激动?”昭棠一脸不信任地打量着他,“你刚才那是激动吗?”   他那个样子,怎么都跟激动沾不上边儿吧?   “怎么不是?你看哪个病人见到医生不激动?”   昭棠一听他病了,立刻紧张起来,就凑过去碰他的脸:“你病了吗?哪里不舒服?你刚才怎么不说啊……没事,前面还可以掉头,我们现在回去。”   路景越抽空往她看来一眼,似笑非笑:“行,那你帮我查一下,相思病挂哪个科。”   昭棠:“……” 第49章   “你为什么会认识心内科的医生?”   路景越问这话的时候, 红灯转绿,直行,车子汇入车流。   他意兴阑珊地看着前方, 语气闲适。   昭棠眼睫垂了垂:“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有在心内科,在急诊。”   “那你俩认识还挺久。”   挺久……昭棠缓缓转头看向他。   只见男人长指敲了下方向盘, 神情放松,看起来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只是随意和女朋友搭着话。   昭棠沉默两秒,唇角忽然弯了弯:“你有闻到什么味道吗?”   她轻轻嗅了嗅。   路景越往她看来一眼:“什么味道?”   昭棠一本正经:“醋酸的味道。”   路景越:“……”   “路景越, 你是在吃醋吗?”昭棠一双鹿眼含笑打量着他,还学路景越拖着语调, 尾音微微拉高。   那神情要多傲娇有多傲娇。   路景越却没有否认, 浓眉慢挑:“难得。”   昭棠:“?”   路景越看了她一眼,轻飘飘说完:“木头棠都能感觉到我在吃醋, 我有点受宠若惊呢。”   昭棠:“……”   木头棠。   很好。   后来一路, 木头棠将木头扮演到底, 全程唇线抿直, 没有和他说话。   有人却仿佛感知不到女朋友在生气似的,她不说话他也不知道哄哄她,竟然还轻轻勾着唇角, 果真一副安安静静“受宠若惊”的样子。   到了小区, 他将车停好,还没事人一样转头跟她说:“家里没菜了,先去趟超市。”   木头棠慢吞吞解开安全带, 瞅了他一眼:“你这都惊喜一路了, 还没饱吗?晚上还用吃饭哦?”   路景越闻言, 一手搭上她身后的座椅,微微倾身过来,一脸认真看着她:“我是不饿,但我得把木头棠喂饱了。”   木头棠:“……”   还有完没完啊!   男人的目光流连在她的唇上:“我守了这么多年的木头好容易开出颗花骨朵,不喂饱了怎么能开得漂亮?”   昭·花骨朵·棠:“……”   昭棠一把推开他,侧身下车,径直往电梯走。   路景越也不喊她,就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她进电梯,他也进电梯。   眼见他抬手摁了个6,她反而先憋不住,抬眸瞅他:“不是说要去买菜吗?”   路景越摁了下关门键,神情自若说:“手机上下单也一样。”   平常看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赏心悦目,拌嘴的时候就很不顺眼了。   凭什么骂了她是木头以后就没事儿人一样云淡风轻啊?   还笑得那么愉悦!   昭棠和他对着干,电梯门关上,她飞快地摁下数字1。   很快到达楼层,昭棠抬步走出,路景越自然地跟了出来。   昭棠回头瞪他一眼,生气地问:“不是说我是木头吗?你跟着一块儿木头走什么啊?”   男人含笑看着她:“木头也是我的木头,我不跟着,走丢了怎么办?”   “……”   “再说,”路景越走在她身边,慢腾腾拖着尾音,“我呵护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开出一朵花,被别人抢走了我找谁哭?”   “……”   昭棠实在无语。   哪有男人这么说自己女朋友的啊!   她不要面子的吗?   她张嘴要反驳,忽然想到他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是怎么来的,又轻轻抿了下唇。   好吧,她也有责任。   做人家女朋友了,也没有和男朋友解释清楚。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昭棠主动伸手去碰他的手指。   他没动。   昭棠再碰了碰。   还是没动。   行吧,没耐心了。   昭棠收回手。   下一秒,男人忽然伸手过来,结结实实将她的手包在自己掌心。   温热有力的触感一刹那包裹而来,昭棠的心仿佛也热了热。   她往他看去。   男人握着她的手,侧眸朝她笑得吊儿郎当:“这么没耐心啊?”   昭棠没说什么,只是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往他身边蹭了蹭。   路景越低眸看着她,就这么看了几秒,忽然轻哂一声:“这是知道自己开得好看,在故意勾我呢?”   昭棠没和他计较,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你别吃醋了,沈医生他就只是医生,如果一定说除了医患关系还有什么情分,那大概就是识于微时,我帮过他,他帮过我。”   路景越若有所思:“他帮过你我理解,你怎么还能帮助他?”   昭棠挽上他的胳膊,安静地往前走:“我那时候大一,感冒了,去医院挂急诊,他那时候是刚毕业的实习医生,因为犯了错被分配到急诊……我也不是很懂医院的生态链,大概就这样吧。那天晚上人很多,大家排在走廊里,外面还下着雪,我们排了很久,到我的时候,护士和家属忽然扶着个脸色惨白的女孩子进来,和我擦身而过,在我面前进去了。”   “插队啊?”路景越含笑看她。   昭棠点了下头:“对,插队,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后面的人就闹了起来。其实也能理解,大家排队排了那么久,又是雪天的凌晨,谁不想早点回去呢?女孩子是……”   昭棠停了几秒,现在还能想起女孩子左手手腕上触目惊心的鲜血。   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外伤。”   “她的妈妈听见外面闹得凶了,哭着出来道歉,”昭棠回忆着当年的情形,“求大家原谅她,救她女儿一命。当时排队的人里面有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挺小的,不知道有没有念大学,那个时候网红没有现在这么炙手可热,但也有粉丝很多的博主。她全程在拍视频,拍女孩子的妈妈哭,拍人群的愤怒,然后反问我们,大家大半夜排在这里,谁不是等着救命?她女儿的命金贵,别人的命就不值钱吗?”   “然后吵得更厉害了。”昭棠笑着摇摇头,“吵得太大声,医生护士都过来了,可是大家占理,医生护士也不能说什么啊,只能就这么吵着吧,没完没了的吵了好久好久。一直到我觉得那个女孩都应该已经包扎完了,她也一直没有出来,是沈惜时先出来了。”   “他那个时候……”昭棠回忆起往事,忍不住皱眉摇了下头,“脾气很糟糕,有点类似于那种破罐子破摔的糟糕。他出来就反手关上了门,冷着脸喝止拍视频带节奏的女孩,让她少在医院兴风作浪……那可不是捅马蜂窝吗?女孩就直接怼他脸拍,怼他胸牌拍,说了挺多难听的话,还问沈惜时和刚才那名女孩什么关系,扬言要去医院投诉他。”   “人是很容易被影响的,其实那晚我觉得就插个队,随意骂骂咧咧两句就完了的事,根本没必要吵那么久,可是因为那个年轻女孩子不停带节奏,后来排队的所有人都加入了进来,从病人和病人吵架变成了病人和医生吵架,又上升到了医患矛盾,吵得没完没了的……”   “后来呢?”路景越低头看着她。   “后来我被吵烦了,让他们别吵了。”   “他们能听你的?”   “那没办法,谁让我排最前面呢?”昭棠摊摊手,“我说我就是替那个女孩排的队,她没有插队,那没有了吵架的源头,他们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   “那你呢?”路景越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她排了队,你怎么办?”   “医院门口的药店24小时营业,我本来也就是个小感冒,进去随便买了点药。”   “药没有用?”路景越柔声问。   昭棠眨了下眼:“有用啊,感冒嘛,看不看医生有什么差别。”   “那为什么后来还会再遇见沈惜时?”   “……后来生病的时候遇见的。”   “你一个人经常生病吗?”路景越低声问,放开她的手,将人揽进自己怀里。   昭棠安静了两秒,垂着眼说:“没有,就是刚去的时候,水土不服,毕竟我在岁宜长大,忽然去了北方,在所难免。”   “后来呢?”   “后来就好了啊,”   路景越低头注视着她,忽然俯身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他这个亲吻猝不及防,昭棠下意识躲了他一下,又警惕地四处张望。   路景越低低地笑,将人按在自己怀里往前走,漫不经心地问:“沈惜时就是从那时候喜欢你的?”   “喜欢你”三个字着实把昭棠惊呆了。   尤其路景越还是以如此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来。   昭棠险些被他吓得跳开。   她震惊地看向他:“你不要胡说啊!”   路景越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昭棠急得不行,踮起脚尖,双手捧住男人的脸,让他面对着自己,她看着他的眼睛,神情无比严肃:“你可不要以己度人,以为你那什么我,就人人都对我念念不忘……这要是被别人听见你还不如直接挖个坑把我埋了算了!”   路景越瞧着她,半晌,忽然侧头,往她手心里亲了下。   黑眸荡漾着笑,格外孟浪。   昭棠猛地放开他。   睨了他一眼,想想还是不放心地解释:“你少看点电视剧吧,医生是不会喜欢病人的。”   路景越倒是好奇她的逻辑了,反问:“为什么医生不会喜欢病人?”   昭棠沉默了几秒,目光落在远处,轻声道:“当一个人见过了另外一个人最狼狈的样子,就是原本有喜欢也都耗尽了,怎么还能生长出新的情愫来呢?”   路景越眉心动了动。   昭棠转头看向他,笑了笑:“所以你看,李夫人生病了,就至死不见汉武帝。不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至少还能保留着当初的喜欢,见到了,感情也就磨灭了。”   路景越低头注视着她,喉咙发紧。   他沉默着将人按在自己怀里,在她耳边哑声道:“昭棠,我不是汉武帝。”   昭棠抬头看他,忍不住说:“你倒是想。”   路景越:“……”   —   五一一过,岁宜就真正入了夏。   气温在短短几天之内突破三十五度,更一路往上。人走在室外,热浪一阵阵地往身上涌。   一天之内总能听见几个人骂这燥热的天气。   但是昭棠却很喜欢夏天,尤其是盛夏。   孙珞宁笑着说她:“那是因为不用你出去做体力劳动,等你去工地上搬两天砖,说不定你就最喜欢寒冬了。”   昭棠觉得有一定的道理。   那应该就是身份、环境这些外在的东西塑造了人的性格倾向。   她喜欢夏天,炙热的温度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也许会有不好的情绪,但一切都会随着热烈的温度散去。   不像冬天,所有的绝望和无助都仿佛被冰封了。   这样想,她就觉得路景越真的是生在了一个很好的季节。   不像她……说是春暖花开,其实冰雪未消。   昭棠后来想了想,是不是应该请沈惜时吃顿饭,尽一尽地主之谊。毕竟识于微时,他为她看了这么多年的病,她当初回岁宜的时候,他还去机场送过她呢。   但她现在有男朋友,单独约男医生吃饭好像也不太好。如果叫上路景越……想到路景越那个草木皆兵的样子。   还是算了吧。   别到时候路景越以己度人,以为谁都要跟他抢她,乱说什么话,让她当场社死。   主要是她觉得,她请沈惜时吃饭人家也未必会同意,毕竟现在医患关系这么敏感。   不然为什么她回岁宜后,沈惜时从来没有联系过她?   明知道她是岁宜人,他工作调动过来也没有联系过她……   我天,就这,路景越竟然还以为沈惜时喜欢她?   昭棠从不觉得路景越是对的。   不,应该说,路景越在很多事情上都有着猛兽一般的敏锐和判断,唯独在喜欢这件事上,昭棠有种谜之自信。   她觉得——路景越不可能比她更懂喜欢!   但是她这个想法十分脆弱,五月都还没有过完,就坚持不下去了。   起因是姜姐的相亲局。   因为替孙珞宁做媒旗开得胜,姜姐之后乘胜追击,又给另一个同事介绍了对象。成没成的昭棠不知道,但是姜姐的热情很高涨,一个星期之后又问昭棠借鹿溪餐厅的会员卡,说是还要安排一对小年轻见个面。   鹿溪要提前半个月预定,有卡的话就能随时过去。   她有卡,借给同事用一用,举手之劳。   昭棠一口答应下来,特地提前一天从路景越那里拿了卡。没想第二天给姜姐送过去时,姜姐同办公室的同事却说她去临市出差了,要隔天才回来。   她只好将卡放姜姐抽屉里,又发微信和她说了一下。   没一会儿,姜姐回了一条语音过来:“小棠,不好意思啊,我都忙糊涂了,忘了今天要出差。人约的就今晚,能麻烦你下班直接帮我把卡送到鹿溪吗?”   昭棠想了下,反正都在步行距离以内,她回家也要经过那边,便答应下来,又问:“几点呢?”   “七点,他下班过来,可以吗?”   其实昭棠下班走过去,差不多六点刚好。七点的话,她可以先回家,再从家走到鹿溪。   但这天路景越家族聚会,他回家了,她也就不是那么着急回去。于是下班后她在单位食堂简单吃了份沙拉,又在办公室坐了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往鹿溪走去。   走在路上,收到路景越的消息,说他在回来的路上了。   昭棠有些惊讶。   给他回了个语音通话过去。   “早上不是还说今晚不回来了吗?”昭棠困惑地问。   路景越开着车,戴着耳机轻飘飘反问了一句:“你就听不出我那是气话?”   昭棠:“……”   说真的,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路景越的很多操作都令她十分困惑。   譬如这一句,且不说她从头到尾就没get到路景越生气过,就连他生气的点在哪里,她都不知道。   路景越大概也猜到了,无奈地叹了一句:“行,体谅你还只是颗花骨朵,我对你要求不高。”   昭棠:“?”   “但是下一次,”路景越话锋一转,语气认真起来,“眠眠,我想你跟我一起回家。”   昭棠睫毛轻轻动了动。   原来他想带她回家。   那为什么这一次,他没有说呢?   夏日的这个时间,天还只是擦黑。光线弱下去,带着雾蒙蒙的暗沉。   晚风吹来,空气里混杂着盛夏热烈的味道。   昭棠安静地走在路上。   她看着远处白亮的月牙,半挂在蓝色的天幕。   “好。”   过了会儿,昭棠点头,轻道:“路景越,下一次,我跟你回家。”   她的郑重似乎愉悦了他,昭棠听见他低低的笑:“知道跟我回家是什么意思吗?”   昭棠唇角无声地弯了弯:“知道。”   他又问:“回去晚上就住在那边?”   昭棠轻声说:“好。”   路景越沉默片刻,得寸进尺道:“房间少,你只能跟我睡。”   昭棠:“……”   和路景越聊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鹿溪。   七点的鹿溪餐厅已经很热闹了,楼下停车场停满了车,小楼里灯火明亮,檐角挂着灯笼。湖面偶尔一阵风吹来,橘红色的小灯笼轻轻摇晃。   昭棠和路景越说自己来送会员卡,没见着人,要问下姜姐了。   路景越含笑应了一声:“好,我也差不多要到了。”   挂了通话,昭棠正要给姜姐发消息,耳旁一道清润的声线传来:“昭棠。”   昭棠转头。   沈惜时从餐厅里出来,衬衫西裤,身高腿长,琥珀色的眼眸里反着楼内明亮的灯火光芒。   一身气质干净,宛若皎皎君子。   他走到近前,昭棠愣了下,笑道:“好巧啊。”   他的视线掠过她手里捏着的黑色卡片:“上去坐会儿?”   昭棠下意识就想说“我还要等一个人”,对上沈惜时的眼睛,那一个刹那,就像是一截木头上又冒出了一个花骨朵,一个可怕的念头倏地闪过脑海。   “等等,该不会,”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姜姐让我等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第50章   直到坐在沈惜时对面, 昭棠还有些恍惚。   脑子里来来回回在医患关系和路景越那句“沈惜时喜欢你”之间反复横跳,眨眼功夫,就把自己跳得心力交瘁, 怀疑人生。   路景越是对的?   怎么可能?!   昭棠到这一刻都无法相信。   服务员送来花茶。   菜单递到面前,昭棠的尴尬瞬间上升到顶峰,正想说“我已经在食堂吃过了”, 沈惜时先一步开口:“稍等,人还没到。”   昭棠愣了下。   真的约了人相亲?   一刹那, 她竟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服务员收回菜单:“好的,需要点餐的时候您按铃叫我们。”   服务员离开, 昭棠连忙跟着站起来:“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沈惜时抬眸看向她,浅淡的眸子看起来温润如玉:“约的八点, 还有一个小时, 让我一个人干坐着?”   他笑了笑,挽起一截袖子, 将花茶倒进小小的茶盏, 动作不疾不徐:“陪我坐会儿吧。”   茶盏推至她面前。   昭棠又重新坐了回去。   “怎么人家约的8点, 你提前1个小时就过来了啊?”逻辑控一遇见想不通的问题, 就像强迫症犯了一样难受,昭棠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   沈惜时看着她。   昭棠默默补了一句:“你这样,被你约的人压力也很大啊……显得像人家迟到了似的。”   “……”   沈惜时轻笑了一声:“这不是为了配合你的时间吗?”   “咦?”   “让你8点再特意出来一趟给我送卡?”沈惜时浅啜了一口茶, “你确定你不会暗地里骂我脸怎么这么大?”   昭棠忙说:“不会不会, 如果知道是你的话,别说8点了,12点我也出来给你送卡。”   沈惜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知道是我。”   昭棠想想也是, 这不是不知道么?   一个陌生人问她借卡, 还让她大晚上特地出来送一趟, 那她可能真的会觉得对方脸大。   两个人这么干坐着,虽然是陪他打发时间,但其实他们的关系这么打发,也有点尴尬。   鹿溪的装潢,氛围感很足,尤其男女坐在一块儿,像是自带了某种情调,这让昭棠有些坐立难安。   她飞快地扯开话题,像寻常老朋友似的寒暄:“你来这边还适应吗?”   “嗯。”沈惜时。   “这边天气和临绛差得还挺多,不过还好,春夏这会儿差别还不算太大,冬天差得才多呢,湿度、温度……”   “昭棠。”沈惜时忽然打断她,“我来岁宜,不是为了来适应这里的气候。”   昭棠往他看去,对上他沉沉的目光,一时一怔。   她当然知道他是来工作的,不是来适应气候的啊,但这么说,这个天还怎么聊下去?   她正打算无奈地换个话题,沈惜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我来是接你回临绛的?”   昭棠愣住,茫然地看着他。   对面的男人,容貌清隽儒雅。暖色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是照在了一块古玉上,温润光泽之中又暗藏凛然风骨。   一瞬间,她的脑子里思维纷繁复杂。   就像是千丝万缕的线,每一条都争先恐后地往外冒着苗头,然后在极短的时间里,毫无悬念地打起了结。   她安静了几秒,最后只能先找出最先冒出来那条线,回答他的问题:“……没有想过。”   她干巴巴地问:“而且为什么要用‘回’呢?我并不是临绛人,这里才是我的家啊。”   “是吗?”沈惜时摇头一笑,“在你回到这里之后,和他重新在一起之前,你有将这里当做家吗?”   昭棠沉默,目光垂下去,安静地落在面前的茶盏。   浅糖色的茶水里,一片玫瑰花瓣浮浮沉沉。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这次回来并不是眼前这个样子。从前的人并没有等在原地,而是物是人非,风雨飘摇,你会想回临绛吗?”   昭棠没有出声。   她没有办法回答沈惜时这个问题。   沈惜时安静地看着她:“所以我来接你回去。”   昭棠在他坦诚的目光里,仿佛一瞬间明白了什么,然后脑子里那些纷繁打结的线条在刹那间被理清。   一条一条,无比清晰。   昭棠看着他的眼睛。   清润的茶水仿佛倒映在了他的眼底。   半晌,她轻轻出声:“我从来没有想过……而且,你不是也鼓励我回来吗?”   沈惜时低笑一声:“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让你回来,也许初衷并不是为了成全你的爱情?”   昭棠:“那是为什么?”   沈惜时:“为了让你死心。”   昭棠沉默。   “一段美好却没能走到最后的感情,很容易会成为执念。而放下执念最好的方式,不是挣扎遗忘,而是彻底死心。”   沈惜时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而死心最好的方法就是,亲眼看到一切都变了。”   “亲眼看到,七年过去,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和你两情相悦的少年。如果他仍旧如少年时代那么张扬恣意,灿烂夺目,那他身边多半也有了别人,或者很多人,他会为了别的女人愉悦或难过,他会为了别的女人付出和掠夺,但那个人已经不再是你,也不会再是你。可能更糟糕,他甚至根本就不再是那个璀璨惹眼的少年,他可能因为疏于锻炼,变得肥胖丑陋,也可能被现实打磨得奸诈油腻……”   “那时,你就能看到现实的模样,也许你会短暂的失落惆怅,但却能自此放下,重新往前看。”   “而我要做的,就是在你无助的时候接你回去,做那个陪伴你重新开始的人。”   昭棠安静地看着他。   她不知道是因为路景越提前给她做了心里预设,还是因为沈惜时现在说话的口吻太过寻常,她的心情竟然十分平静。   她想,她本来应该是惊讶的,甚至手足无措。   因为相识多年的医生、她以为这世上最不可能喜欢她的男人忽然说是为了她而来。为了让她放弃路景越,他鼓励她回来,以为她此刻正经历着物是人非的风雨飘摇,他又不惜代价来接她离开。   她知道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因为不管是她、还是沈惜时、甚至是她的执念,都无比真实。   可她此刻的心境仿佛不是在当下,而是在几十年以后。从几十年以后回望当下的自己,看着自己从前经历的故事,带着云淡风轻的清醒和透彻。   而那个当事人之一,她还能当做朋友。   像是已经过去许久的事,再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尴尬,不过是一件可以付之一笑的趣事。   不只是她,还有沈惜时。   他甚至还淡定地喝了一口茶,再放下时,平静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你心里那个少年,七年过去,他依旧还是那个少年,恣意夺目,与你两情相悦。”   七年过去,他依旧还是那个少年,恣意夺目,与你两情相悦。   昭棠的手指无声捏紧。   半晌,她看向沈惜时,轻声问:“你知道这张卡是我的吗?”   沈惜时:“我如果说是巧合,你信吗?”   昭棠笑了笑,没有执着于这个问题。   看了眼手机,她站起身来:“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了。”   “昭棠,你知道我名字的意思吗?”沈惜时忽然问。   昭棠略微思索了一下,不确定地问:“老易至,惜此时?”   沈惜时点了下头:“对。”   “昭棠,”他看着她的眼睛,“老易至,惜此时。”   昭棠不知道他忽然提这个是什么意思,站在原地,困惑地等着他说下去。   沈惜时却什么也没有说,坐在椅子里,温和道:“再见。”   昭棠有些茫然,然后下一秒又仿佛、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他珍惜自己的时间,不会像路景越一样为一个人停留在原地七年,所以在知道她有男朋友以后,会立刻开始相亲?   想到这一点,昭棠心情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在。   她看着沈惜时,只觉这个人如五月清风,让人舒适。   即使是这么突如其来的一番话,由他说出来,竟也仿佛寻常,没什么尴尬。   “祝你相亲成功。”她弯唇一笑。   —   昭棠离开,手机响了一声。   低头一看,路景越发来一条语音,短短的1秒,右上一个小红点儿。   她轻轻点开,将手机凑到耳边。   男人的声线慵懒,仿佛贴着她的耳朵传来:“在哪儿?”   不知道是不是凑得太近了,即使这么听着他的声音,昭棠的心尖儿也忍不住轻轻发麻。   他问这话显然是在她家,没见着人,在催她回去呢。   好像自从上次她告诉了他密码,这人就习惯了登堂入室。   来就来吧,还不老实,总耍流氓……   昭棠心底发软,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口是心非地敲字:【我早晚把密码改了。】   发送出去,唇角高高地翘起来。   路景越的回复却让她愣住。   他几乎是秒回,低低含笑说:“我再买套房吧。”   昭棠:?   她不理解。   这话题怎么跳的?   昭棠:【为什么还要再买房?】   路景越:“房东要把我住这套收回去。”   昭棠:“……”   昭棠也不想打字了,轻声用语音反问他:“你不是说你那房子签了一年吗?”   路景越语气十分无奈:“是呢,但他宁愿付违约金也要赶我出去,这我能有什么办法?”   昭棠:“……”   她觉得,她要是信他的鬼扯,她就真的是个智障!   昭棠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复他:“那你就再买一套新的,比他更大更贵那种,打他脸上。”   路景越没回她了。   昭棠看着安静的屏幕,心里忍着笑。   走进电梯间,上前,摁下下行键。   电梯停留在1楼,似乎有人上来,她看着上面的数字,唇角压不住笑意。   红色数字跳到2的时候,手机响了一声。   路景越:【也是个办法……但一人住一套是不是有点浪费?】   昭棠唇角的笑意加深。   她就知道……   她低头在手机上敲字,本来还想逗逗他,视线又落到他最后那行字。   路景越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绕着弯儿地给她挖坑,难得一次能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可能是真的想很久了。   不逗他了。   昭棠删了之前的回复,轻轻打字:【那还是别这么浪费了,你住过来吧。】   字刚刚敲完,还没来得及发出,电梯到达楼层。   随着金属门划过轨道的声音,一道无比熟悉的嗓音落在耳边。   “昭棠。”   浑厚有力的音色,带一点稳重的磁性。   昭棠还未及碰到“发送”键的手指僵住。   周遭的一切仿佛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过了两秒,她轻轻抬头,视线对上电梯里的男人。   七年不见,昭锦程老了。   当初正值壮年的男人,如今,两鬓已然出现了白发。 第51章   昭锦程两鬓的白发在灯下仿佛反着光, 但不可否认,他即使老了,仍旧器宇轩昂。   五官端正, 身形挺拔,气场沉稳而强大。像是刚从某种正式场合过来,或者是即将赴一个正式场合, 他身上穿着衬衫西裤,深蓝色的西服随意搭在臂弯。   电梯里没有别人, 昭锦程下来后,电梯门在他身后合拢。   他脸上看不出惊讶或者别的什么情绪, 从昭棠身旁走过,淡淡留下一句:“跟我来。”   有一个瞬间, 昭棠想过, 假装没有认出他,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但很快, 她想起了清明时叶君繁墓前的百合花。   在原地停留了几秒, 她收起手机, 跟上了昭锦程的脚步。   昭锦程订的是一个大包间, 不过此刻里面是空的,应该是约的人还没到。   昭棠在他身后走进,心里竟然想笑。   谁说这世上没有巧合呢?   瞧瞧她, 一个晚上, 先是遇见沈惜时,再是遇见昭锦程,还都是约的人没到, 能短暂地给她分出一点时间。   见昭棠站在门边没动, 昭锦程走回, 握住门手,将门关上。   不知道鹿溪用的什么门这么隔音,关上的一刹那,外面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   “坐下。”昭锦程这么多年习惯了发号施令,虽然极力放缓了语调,但还是难掩命令的口吻。   昭棠站在原地没动。   父女两人无声地对视,昭锦程退了一步,自己在昭棠面前坐了下来。   他安静地看了昭棠一会儿:“我就知道,上次见到的人是你。”   昭棠知道,他指的是上次在鹿溪门口,她和路景越离开,迎面遇见他们一家三口。   那次她转身躲进了路景越怀里。   这次她直直和昭锦程撞上,没得躲了。   她低头一笑:“我应该感动吗?为您还能认出我。”   “昭棠,你一定要这么对我说话吗?”   昭锦程的眉眼生得格外英俊,剑眉入鬓,黑瞳深邃。就单凭着这双眼睛,也能让他从少年一路帅成爷爷。   但这双眼睛也格外有气场,看着人的时候,无端给人压迫感。   “我们终究是父女,骨肉血亲,你就是脾气再大,七年过去了,你这气也该消了吧?何至于都走到家门口了也不来见我一面?”   昭棠看着昭锦程,竟又一次想笑出来。   所以在他看来,她当初信念崩塌万念俱灰地离开,就只是小女孩发发脾气?   气消了还能回家?   对于昭锦程的这个认知,她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昭锦程见她没说话,以为她是服软了,语气缓了缓,细细问:“你现在住哪儿?离博物馆近吗?如果远了就搬回来,我在你们单位附近的摩卡小镇有套房,过段时间让你郑阿姨转你名下去……”   他话没说完,包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小孩子咋咋呼呼的声音传进——   “爸爸!”   “姨父!”   昭棠抬眼看去。   外面进来的人在看到她时,脸上的笑容也一瞬间僵住,同时僵住的还有脚步。   一时间,不算宽敞的门口挤满了人。   最前面冲进来的两个小男孩,差不多七八岁八九岁的年纪。   孩子的身后是郑菀晚和另一个年轻女人,容貌与郑菀晚有几分相似,女人的身边站着一个高瘦的男人,看起来应是女人的丈夫。   三人身后是一对年迈的夫妻,说年迈是相对于郑菀晚而言,其实细究年纪应该也就和昭锦程差不多大,不过比起昭锦程的精气神,夫妻两人肤色暗黄,背微微佝偻,身上的衣着算不上精致,但看得出来经过了精挑细选。   因为郑菀晚忽然停下的脚步,七个人都堵在了门口。   最前面的两个小孩手里举着玩具枪,正对着昭棠。   昭棠皱了下眉,昭锦程沉着脸道:“枪放下。”   昭锦程的嗓音偏稳重有力,不怒自威,他一说话,蓝色衣服的小孩立刻乖巧地放下了枪。黑色字母T恤的小男孩却不怕昭锦程,只当没听见,还对着昭棠喊了一句:“打死你!”   昭棠冷笑,昭锦程豁然起身,沉声喝道:“昭浩!”   昭棠这才想起来,这小孩就是郑菀晚生的儿子,昭锦程的老来子,当初在望城高铁站抢陌生小朋友玩具的小霸王。   想来昭锦程平日里也没少溺爱,熊孩子这才完全不怕他。   还是郑菀晚反应过来,赔笑着打了个圆场,又暗地里扯了扯昭浩的衣服:“快,快叫姐姐!”   昭浩站着没动。   郑菀晚也没强求,立刻笑着扯开话题:“棠棠来了啊,快坐,好不容易一家人聚齐了,快坐下来一起吃饭。”   昭棠不屑看他们一家表演天伦之乐,一声不吭往外走。   “站住。”昭锦程喊住她,对郑菀晚道,“你带孩子先去外面玩一会儿。”   郑菀晚脸色一沉,不过很快天衣无缝地笑起来,还颇为贤惠地对昭锦程叮嘱了一句:“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你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大小声。”   包间门重新关上的一刹那,郑菀晚脸上的笑立刻消失,眼里闪过阴冷。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身边是她的姐姐,轻轻扯她的袖子。她这才恢复了素来的温柔大方,看了眼脚边的两个孩子,目光若有所思地定在他们的玩具枪上。   昭棠很快就离开了。   她和昭锦程的父女关系小时候也算不得亲近,叶君繁走后更是疏远,如今彻底冷了。几句话的功夫,昭锦程胸口就堵得慌,趁着自己发火之前让她走了。   昭棠踏出鹿溪,晚风吹来带着湿润的气息,她才仿佛终于能够重新呼吸。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正要往家走,耳旁忽然传来“啪”的一声,紧接着她的左脸颊像是被什么钝钝的东西划了一下,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疼痛。   她条件反射地惊呼一声,捂住脸。   抬眼看去,不远处两个小孩手里拿着玩具枪,正得意地冲着她大笑,穿着黑色字母T恤的小男孩粉雕玉琢的一张脸,眼睛里却满是乖戾:“打中了!我的子弹打中了她的脸!”   昭棠心里一把火豁地烧起来,拳头用力攥紧。   她捂着脸,大步往两人走去,也没管现在是公共场合,直接抢了两人的枪,恨恨折断。   “啪啪”两声,用力扔到地上。   她毕竟是成年人了,昭浩那小混球再横,面对着满身戾气的昭棠也被吓得一时愣住,呆呆站在原地,面对着昭棠眼里的怒火。   这时,旁边忽然传来拔高的女声:“喂,你怎么回事啊,这么大个人了你怎么还欺负小孩子!大家快来看,快来看看,欺负小孩子,还有没有天理了!”   昭棠抬眼看去,是那对年迈的夫妻,肤色蜡黄,身上的衣服看得出刻意的讲究。   她往周遭看了看,已经有不少人听见女人的声音围了过来,却不见郑菀晚。   昭棠心里冷笑。   也是,这种场面,白莲花必然是不会出现的。   她不记得这对夫妻了,但如果她的逻辑没错,这两人应该是郑菀晚的父母,这熊孩子的外公外婆。   昭棠眯眸看向两人,冷冷问:“你们是孩子的家长吗?”   两人原本嚣张地带着节奏,忽然间被昭棠眼里刻骨的凌厉给吓了一跳。   倒不是昭棠本身的冷静将他们吓到了,而是眼前之人和记忆里的反差,让他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记得眼前这个女孩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漂亮乖巧,像个瓷娃娃似的脆弱,因为从小到大没经过事儿,所以随便激她一下她就方寸大乱,伤人伤己。   可眼前的人模样明明还是那个模样,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仿佛完全不在意周遭人对她的指指点点,甚至拿出手机拍她,她的神情十分冷静,只管盯着他们,又沉稳地问了一遍:“你们是孩子的家长吗?”   两人被她问得反而瑟缩了一下,很快又高声嚷嚷道:“你管我们是不是家长,我们不是家长你就能欺负小孩子吗?”   昭棠平静地点了下头,随即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很快就找到了这附近片警的电话。   “你好,这里有人利用小孩子攻击我,他们用子弹打中了我,我好像流血了,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用了什么药物,我现在觉得头很晕,怀疑这是人贩子拐卖妇女儿童的新型手段,求你们赶紧出警救我……我在鹿溪饭店。”   “喂!你少胡说八道啊!”   夫妻两人起初还搞不清楚昭棠在给谁打电话,以为她是被这场面吓到了在打电话向男朋友求助,直到听见她说“人贩子”“拐卖妇女”“出警”,顿时慌了起来,女人连忙跳上前去抢昭棠的手机。   昭棠侧身躲开的同时将手机微微拿开,让手机那头的民警能够听见女人的声音。   女人被她这个举动震住,下意识觉得自己被套了。   昭棠淡淡看了她一眼,对手机里的民警道:“好,我现在立刻进店里寻求保护,辛苦你们赶紧过来了。”   挂了电话,昭棠敏锐地察觉到,周遭的气氛变了。   原本指指点点指责她欺负小孩子的那些人将矛头指向了那对夫妻。   这毫无悬念。   毕竟比起欺负小孩子,拐卖妇女儿童的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并且还是以这样罕见的手段,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在场好几个人拿出手机,明里暗里地对着那对夫妻拍,还有人警惕地去拍那两个小孩,显然是想以后防着两人,绕道走。   两个小孩平日里是小霸王,没事窝里横,有事钱解决,想来还没遇见过有人二话不说直接报警。这个年纪,到底对警察还是有些畏惧的。手足无措地往两夫妻腿边蹭,眼巴巴地看着昭棠,嘴里喊着“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没想到原本打算招呼给昭棠的场面最终用到了自己身上,还招来了警察,讪讪地向周围人解释:“误会,真的是误会,我们这都是亲戚……”   但这个时候攀亲戚,就更像人贩子了。   昭棠冷着脸:“我不认识他们。”   人群里有两个女孩上来扶昭棠:“小姐姐,你别怕,警察马上就到,有我们在,他们不能带走你……我天,你真的流血了!我们送你去医院吧,这伤在脸上,万一留疤可怎么办啊!”   昭棠听见流血,心里一慌。   她刚才只是觉得疼,猜测着应该是破皮了,但没有感觉到明显的流血,心想应该不算严重。此刻被两个女孩说得没底,吓了一跳,连忙从包里拿出随身的小镜子。   外面的光线昏暗,她看得不是很清楚,只是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条红红的印子,往外断断续续渗着血珠,大约两三厘米长,顿时心乱如麻。   “昭棠,怎么回事?”   沈惜时原本坐在窗前,看到楼下围了一群人,有一会儿了,但他并不关心这些事,淡漠收回目光,却忽然瞥见昭棠在人群的中心。   他匆忙下来。   昭棠听到声音,抬头见到沈惜时。   她到底是个女孩子,即使再无欲则刚也还是害怕毁容的,见到沈惜时就仿佛一个普通病人见到救命的医生,眼角瞬间就红了:“你快看看我的脸……”   沈惜时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昭棠这么慌了,连忙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稍微明亮一些的地方。   他低头仔细看着。   伤口约莫两三厘米长,其实不深,就是被什么东西擦破了点儿皮。可是因为她的皮肤太细嫩了,吹弹可破,这么一擦,就往外渗出了一点点血迹,白皙无暇的底色上忽然多出这么一道红印子,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沈惜时凭借自己的判断,向她保证:“放心,不会留疤。”   听到“不会留疤”四个字,昭棠怦怦直跳的一颗心这才放下。   沈惜时又道:“还是要去医院及时处理一下,我陪你去。”   昭棠知道自己不会被毁容了,理智又顷刻间恢复。   她看向沈惜时:“没事,我一会儿自己去。”   沈惜时想说什么,昭棠催促道:“你赶紧回去相亲吧,别晾着人家女孩子了。”   沈惜时无话可说。   经过上次的经验,这次昭棠直接打的片区民警的电话,警察很快就到了。警察到的时候,昭锦程和郑菀晚姐妹也才刚刚出现,他们极力向警察解释是误会,是家事,只是小孩子玩闹。   警察问昭棠的意思,昭锦程也看着昭棠。   昭棠淡道:“我要先去医院。”   昭锦程一家子跟警察去了派出所,民警正要陪着昭棠去医院,昭棠的手机响了。   路景越来电。   昭棠迟疑了一下,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这才接起来。   “在哪儿?”路景越。   火辣辣的疼痛传来,提醒着昭棠受伤的地方。   在脸上。   她捂着手机走到一边,眨了下眼睛,故作轻松地开口:“我在单位,临时被喊回来加班,今晚可能会比较晚回来,你别等我了,先回自己家去睡吧。”   挂了电话,回头,正对上沈惜时的目光。   他走到昭棠身边:“走吧,亲改天再相,我陪你去。”   昭棠摇头:“不用,小事,我自己可以处理。”   昭棠一个人跟着民警走了,沈惜时看着她单薄而沉静的背影,喉咙发紧。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到鹿溪。   桌上,菜已经凉了。   简单的几个招牌菜,只有一副碗筷。   他没有再动筷子,又坐了会儿,去前台结账。   “您好,路总说您这一单算他账上。”服务员笑吟吟地说。   沈惜时怔了下:“谁?”   很快,他反应过来:“路景越?”   “对呢。”   “他人在这里?”沈惜时惊讶。   他什么时候到的?知不知道昭棠受伤了?   怎么还有心情请客吃饭?   沈惜时皱眉,烦躁地往四下看。   服务员忙说:“他已经走了。”   沈惜时立刻追问:“他去哪儿了?”   服务员笑着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呢。” 第52章   市中心一堆堆对钱包不友好的坏处以外, 好处也是很明显的,配套完善,什么都方便, 医院五分钟就到了。   医生帮昭棠处理伤口,确实不严重,换个地方甚至都没必要来医院, 但因为伤的地方太敏感了,医生也格外小心。处理完伤口后斟酌着开了药, 又叮嘱昭棠:“最近这段时间注意防晒,别晒太阳, 最好对电脑也别太长时间,否则紫外线容易引起色素沉淀。这么漂亮的姑娘, 留疤就可惜了。”   昭棠应下, 道了谢,这才和民警离开医院, 回到派出所。   这附近的派出所就在岁宜博物馆和鹿溪饭店之间, 在一条两车道的街道上。   没在主路上, 九点后, 没什么人也没什么车,显得很安静。   昭棠的伤虽然在脸上,但伤口没有异常, 又是毫无刑事行为能力的小孩子所伤, 这种情况就属于民事纠纷了。到了派出所也是警察帮着双方调解,调解两次不成就法院起诉。   昭棠跟着民警走进调解室,居中坐着调解民警, 一侧, 只有昭锦程和郑菀晚。   郑菀晚见到昭棠, 立刻起身迎过来,盯着昭棠的脸,神情满是担忧:“棠棠,伤口不严重吧?”   又恨恨骂了句:“昭浩这小混蛋,我回去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昭锦程站在郑菀晚身后,目光落在昭棠的伤口上。   这会儿似乎更红了。   他皱了下眉:“医生怎么说?”   昭棠安静地看着他,没吱声。   气氛有些尴尬,还是一旁陪同的民警打了个圆场。   昭锦程听见民警说小心别留疤,眉头拧得更深:“你看的什么医生?怎么这么点儿小伤都治不好,我现在就帮你约最好的医生……”   昭棠心中烦躁陡生,打断昭锦程:“不必了。”   她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冷漠道:“也不必调解了,我们直接法院见吧。”   话落,顿时所有人都愣住,包括在场两名民警。   昭锦程觉得荒唐,忍无可忍斥了一句:“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就为了这点儿事,你闹到派出所不够,现在还要闹到法院,你这么大人了跟个孩子计较,你还真不嫌丢人啊你!”   昭棠抬眸看了他一眼:“确实挺丢人的,但丢人的从头到尾都不是我。”   她看着昭锦程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一直在让我退让?跟个孩子计较?我不应该计较吗?今天是我命好,伤口不深,他没有毁我的容,如果再深一点呢?如果我留疤了怎么办?如果他打到的不是我的脸,是我的眼睛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但凡我运气差一点,我后半辈子就被他给毁了!”   昭棠眼角猩红,她用力将眼泪逼回:“你当初就是嫌弃我妈妈身上有了伤疤,嫌弃病痛摧毁了她的美貌,嫌弃她不好看了,你现在也要害我……”   “你给我闭嘴!”昭锦程勃然喝止昭棠,“我跟你妈的事,你没资格掺和!”   昭棠迎视着昭锦程,抬着下巴,目光无畏无惧。   父女两人仿佛仇人一样看着对方,谁也不退让。   这个时候,昭棠的手机忽然响了。   铃声不识趣地将调解室里的沉寂撕破。   昭棠睫毛动了动,低头看了眼手机。   路景越。   她深吸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划开接听:“喂?”   “在哪儿?”路景越的声音像外面漆黑的夜,暗沉沉的,听不出情绪。   昭棠闭了闭眼:“还在单位,加班。”   路景越沉默了几秒:“是吗?”   昭棠听见背景里有一种空阔的安静,不像是在室内,但她此刻无暇思考,只听他淡道:“我来接你。”   昭棠心口一慌,条件反射地拒绝:“别!你千万别来接我!”   手机里一片寂静。   昭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抗拒异常激烈,激烈得甚至有些伤人,她心底沉了沉,安静了两秒,硬着头皮放软语气:“我的意思是,我的工作还没有做完,等,等我处理完了,我就回来。”   昭棠不知道,此刻派出所门口停着一辆轿车。   寻常的外观,黢黑的颜色,在这夜里,就像是这街上千千万万的轿车,平平无奇,不值得多看一眼,全然没有存在感。   也因为太没有存在感了,所以她没有发现,这辆车已经跟了她一路。   从鹿溪到医院,又从医院到派出所。   路景越倚在车前,一手拿着手机。   黑夜将他脸上的情绪隐没,唯有一双眼睛格外暗沉。   他看着眼前的派出所。   片区派出所,院子进去,矮矮的一栋楼,不大,一眼望到头。   他站的地方还能看到大厅左边调解室里刺眼的白光。   他胸口怒火翻滚,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压下自己的情绪,平静无波道:“处理不好就叫我,你还有我。”   昭棠心不在焉说了一声“好”,飞快挂了电话。   昭棠结束通话,郑菀晚立刻轻扯昭锦程的衣袖,嗔了一句:“你跟孩子置什么气?”   她说着又笑看向昭棠:“棠棠,你看你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吧,我们回家说好不好?我让昭浩给你道歉。”   昭棠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抬起:“要道歉就在这里道歉。”   昭棠一脸淡漠:“道歉总要有诚意吧?今晚害我受伤的人,两个小孩、两个老人,还有两个小孩的父母,总共八人,一个都不能少,我要每个人都站在我面前,一个一个排队跟我说对不起。”   郑菀晚显然没想到昭棠会提这样的要求,愣了一下,下意识找借口:“但是现在这么晚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么晚了,道歉就免了或者别人代替一下?”昭棠冷笑,“那就不必和解了,我们直接法院见吧。”   昭棠看向调解的民警:“民警同志,我这个诉求不过分吧?上了法院,法官应该也会支持对吧?”   民警点头:“对,就是上了法院,该道的歉还是得道。”   调解民警本来就是帮助双方协商和解的,他觉得昭棠的要求并不过分,毕竟人家小姑娘可是差点毁容呢,现在当事人却只是派两个代表过来……确实不算有诚意。   他又看向昭锦程和郑菀晚,公平地说:“不仅要道歉,还有经济赔偿。”   郑菀晚看向昭锦程,目光哀求。   她这些年虽然圆滑,可骨子里自尊心极强,她大学期间就跟了昭锦程,也曾因为这个男人的年纪被宿舍同学看不起。好不容易等到叶君繁死了,昭锦程也不愿意立刻让她进门,那时候她真的决定放弃了。   她一度离开了岁宜,是真的拼着彻底放弃这个男人,也要维护自己的自尊。   万幸最后老天待她不薄,昭浩生下来,是个男孩。昭锦程这辈子都想要个儿子,最终还是为了儿子来求了她回头。   这么多年,她的自尊心一直都骄傲地被供养着。   如果因为昭棠受伤,要让她迫不得已向昭棠低一次头蒙混过关也就算了,可是现在要她把她的孩子、她的父母、她的姐姐姐夫全部叫过来,让她全家老小所有人站在派出所里,站在昭棠面前,排着队一一向她道歉……那会比当场扇她八个耳光更加让她难堪。   郑菀晚不能接受。   如果是这样,她宁愿——   “你也用玩具枪打我一枪吧!”   郑菀晚看到昭锦程神色松动,先一步开口。   她看着昭棠,脸上已经挂不住微笑,拉着脸,拧着脖子。   昭棠看了她一眼,问协调民警:“上法院的话,法官会这么判吗?”   民警摇头:“这不可能。”   昭棠笑了一声:“那还是法院见吧。”   昭棠转身就走,昭锦程闭了闭眼:“等等。”   昭棠停下脚步。   郑菀晚猛地转头看向丈夫,眼睛里满是不能接受:“昭锦程……”   郑菀晚觉得丢人,昭锦程只比她更觉得丢人;郑菀晚不能接受,昭锦程心中只比她更加烦躁,他拧着眉反问她:“你想被法院强制执行,当着更多人向她道歉吗?”   郑菀晚噎住。   最终,郑菀晚不得不打电话叫来所有人。   明明昭棠才是受伤的那一个,但全程郑菀晚的脸色比她更加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这晚,调解室的灯一直大亮,直到深夜。   长方形的调解桌前,调解民警坐在上方,左侧是昭棠。   她坐在椅子里,一脸冷漠地看着眼前这八个人一个个排队走到她面前,一个个对她说“对不起”。   两个孩子还小,最没脸没皮,也最没有羞耻感,道个歉对他们而言并不费力。   最先是郑菀晚的侄儿,站在昭棠面前,怯怯地说:“姐姐,对不起。”   昭浩就要倔强一些了,一开始抿着嘴巴不肯说,不过被民警的威严一压,还是乖乖站在昭棠面前,说:“对不起。”   然后是郑菀晚的姐姐和姐夫,尴尬里带着几分自己给自己递的台阶,两人轮流赔笑说:“对不起啊,是我们没有教好孩子,我们以后一定好好教育。”   之后是郑菀晚的父母,脸上的神情已经看得出明显的屈辱了。虽然年纪可能和昭锦程差不多,但毕竟是上了辈分的人,现在要他们给自己孙子辈的小姑娘低头道歉,还得是派出所警察见证着,两个人站在她面前排队说对不起。   两个老人临到头还看了眼郑菀晚,只见郑菀晚惨白着一张脸,没看他们,只得咬牙道歉:“对不起。”   昭棠抬了抬眼皮:“对不起什么?”   “昭棠你别太过分!”郑菀晚忍无可忍,白莲花都撑不下去了,径直冲过来。   昭棠一眼看向她,冷冷道:“连错在哪里都不知道,既然这么没有诚意,那我们还是法院见吧。”   “你——”   最后反而还是郑菀晚的父母拉住了她,在她耳边道:“行了,别闹了,你还想上法院再道一次歉吗?”   两夫妻回过头来,这次态度明显好了许多。   所以说,欺软怕硬。   “对不起,是我们没有看好孩子,我们以后一定好好看孩子!”   昭棠没看两人,垂眼理了理衣摆,咬着字道:“要以身作则,别教坏了孩子。”   郑菀晚父母忍着屈辱,咬牙跟着说了一遍:“好,我们以身作则,不会教坏了孩子。”   然后就轮到郑菀晚了。   此刻,她的尊严已经被昭棠击得粉碎。   从两个孩子开始,到她的姐姐和姐夫,再到她的父母……昭棠让他们排着队,排着队接受她的羞辱。   民警见证着,调解室的摄像头录着像。   郑菀晚只觉她之前活那三十多年加起来都没有今晚来得屈辱!   如果可以,她绝不会教两个孩子去打昭棠,如果还有后悔药的话……   她只觉头晕目眩,闭着眼忍耐着。   她不想开口,可是她的孩子、她的姐姐姐夫、她的父母都已经被昭棠羞辱了一轮,如果她此刻放弃,那他们就白白道了歉。   她终于看明白了,今日的昭棠虽然看着还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可她早已不是七年前那个柔弱的小姑娘了,如今的昭棠就像是一个历劫归来的战士,不知道她曾经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她是怎么厮杀出来的,她的战斗力惊人,早已今非昔比。   是她棋错一招……   郑菀晚咬着牙,扶着桌子,一步步走到昭棠面前。   昭棠安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两人仿佛宿世的仇人。   郑菀晚曾经勾勾手指就将昭棠击得万念俱灰,可七年过去,昭棠只用一道破皮伤口就将她和她全家人的尊严狠狠踩在了脚下。   郑菀晚白着脸,哑声道:“对不起,是我没有教好孩子。”   昭棠看着她的眼睛:“没关系。”   郑菀晚看向她,不信昭棠会这么大度说没关系。   果然,下一秒,只见昭棠弯唇一笑:“我知道你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毕竟,上梁不正下梁歪嘛。”   郑菀晚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昭锦程一把扶住她,站在郑菀晚身边,沉着脸瞪昭棠:“昭棠,你太过分了!我们都是你的长辈,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连最基本的善良都没有了!”   昭棠笑了:“我善良的时候,你们差点逼死我……现在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不过让你们道个歉,这就受不了了?”   “是我逼你们教孩子来伤我的吗?”昭棠冷着脸反问。   昭锦程紧紧咬着牙,一双虎目恨不得喷出火来。   如果不是念及这是在派出所,他真恨不得给她一耳光。   “亏我还想补偿你……”昭锦程对这样的昭棠失望透顶。   昭棠的心只比他更凉:“你总是这样,在我想要父爱,想要跟你讲感情的时候,你要跟我讲道理,我要跟你讲道理了,你又要跟我谈感情,什么都是你说了算……算了,先道歉吧。”   昭棠淡淡转开目光:“道完歉再谈经济赔偿。”   昭锦程被昭棠气得高大的身躯也晃了晃,沉默了两秒,冷笑:“纲常伦理,我生你养你,你不知感恩,还逼我们至此,你就真受得住我的道歉?”   “那您要这么想的话……”昭棠歪头想了一下,看着昭锦程,唇角弯了弯,“就当我是在替我妈妈受吧。”   —   小孩不知事,一句对不起而已,他们理解不了里面的恩怨情仇。   道完歉就是谈经济赔偿,他们更加不理解了。爸爸妈妈在里面谈,他们跟着外公外婆到院子里玩。   之前的两把枪已经被折断了,好在妈妈疼他们,立刻就让外公外婆买了新的补偿。   两个小孩玩着枪战,很快就追着跑到了外面。   外公外婆在里面喊了一句:“别跑到街上去了。”   两个小孩应了一声就在门口,两个老人便随他们了。   “你快跑,我来追杀你!”昭浩举着枪去追打另一个小孩。   跑到半路的时候,忽然撞上了一双长腿。   他摸了下自己的额头,停下脚步。   仰头看去,是个高大的男人,五官深邃立体,面部线条利落,看起来十分英挺,仿佛枪战片里走出来的男主角,那种有胆识有智慧的大英雄,能谈笑间将敌人一举歼灭。   关键是这个大英雄,昭浩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但可能这里光线太暗了,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一时也想不起来,就好奇地站在原地,仰头盯着他看。   路景越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的小男孩,目光扫过他手上的玩具枪。   “会玩枪吗?”他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云淡风轻的冷漠。   再小的男孩都有胜负欲,闻言,昭浩挺起小胸膛,骄傲道:“当然!我家里有一整个屋子的枪,我的枪法可准了,刚刚就打中了坏姐姐的脸,都把她打流血了!”   路景越心口的软肉像是刹那间被什么撕扯掉一块。   “不过她可真的是太坏了,逼着我爸爸妈妈还有我们全家人排队向她道歉,我妈妈都快被她气得昏过去了!”小男孩咬牙切齿地攥紧了拳头,忍不住向这个长得跟英雄似的陌生男人撂狠话,“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打死她!打死她!”   昭浩骨子里不是什么良善性格,不止撂狠话,恨得狠了,还狠狠咬着后牙槽,握紧拳头,额头上有青筋爆出。   路景越眯眸。   忽然,他朝小孩伸出手:“知道怎么把一个人彻底击垮吗?”   昭浩看了看路景越的手,很快领会到,他是要教他用枪。   他本质上也是个颜控,第一眼看到路景越就对这个英挺高大的男人心生敬畏好感,立刻将自己的玩具枪放到路景越手上。   路景越接过,利落上膛,他往后走远了几步,嘴上随意和小孩闲聊:“岁宜有一家真·枪俱乐部,我至今是那里的记录保持者。”   昭浩的眼睛瞬间亮了:“真的吗?”   “你要试试我的枪法吗?”路景越走到大约离小孩三米左右的距离,缓缓抬起手上的玩具枪,枪口对准昭浩,缓缓道,“看是我准,还是你准。”   被枪口对准的感觉很微妙。   昭浩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下一秒,只听“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朝他的眼睛飞来。他出于本能地僵在原地,紧紧闭上眼。   与此同时,他清晰地感觉到,一颗子弹擦着他的眼尾飞出去。   没有打中他,甚至没有擦到他的皮肤,可是却比打中了更加可怕。那种让你清楚地感知到这个子弹原本可以打中你,却狠狠拿捏着,只是让它从你的眼角飞过去,带起一阵凛冽的冷风划过你皮肤的感觉……   它没有打中你,却一举击垮了你最脆弱的地方。   昭浩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他大睁着眼睛,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能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吹了下枪口,不疾不徐往他走来。   “你,你要干什么……”昭浩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不停地往后退。   但他的速度显然比不上一个成年男人。   路景越几步就走回他面前,弯下身,用手里的玩具枪,冰冷地挑起昭浩的小下巴。   昭浩被迫直视着路景越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一双眼睛,以至于那之后整整一年,他都不敢抬头和人对视。   那明明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可是里面却满是戾气,他就像是一个吃人的魔鬼。   路景越看着昭浩,语气很轻:“我这辈子做过最无耻的一件事就是刚才对你一个小破孩子开了枪。”   昭浩瑟瑟发抖地看着他,因为太害怕了,竟然完全喊不出声来。   只能被迫和他四目相对。   男人倏地笑了一声,摇了下头:“但没办法,你动了我的宝贝,我就管不了自己是人是鬼了,我更管不了你是人是鬼。”   路景越侧头看了眼派出所的方向,问地上的小孩:“知道你动的人是谁吗?”   昭浩紧抿着嘴巴。   路景越动了动手上的玩具枪,昭浩被迫讷讷出声:“昭……昭棠。”   “对,昭棠。”男人说起她的名字,眼底有一瞬的温柔,“她就是我的宝贝。”   “我当初恨死她的时候都舍不得伤她一分一毫,你们却伤了她……”路景越十分温柔地说着,把枪还给了昭浩,甚至亲手将它放进小朋友的手里,动作和他的语气一样温柔。   昭浩骨子里是欺软怕硬的,他早已被路景越那一枪吓了个半死,再拿回枪,也不敢拿枪口对着路景越,只敢可怜巴巴地抱着自己的玩具枪,警惕地看着路景越。   路景越扫了他一眼,直起身来,离去时淡淡留下一句:“回去告诉大人,告诉他们,我不跟一个孩子计较,这只是个开始。” 第53章   到赔偿这里, 调解民警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很奇怪,以往来调解的当事双方,即使不是全部, 也是绝大部分,都是卡在了钱上面,因为无法达成一个和解数字, 最终不欢而散不得不来第二次,甚至直接法院相见。   调解民警看这两边之前单为了一句“对不起”就折腾了快两个小时, 心里已经痛苦地做好了扯皮一晚上的准备,没想到赔偿这里反倒出奇的快。   昭棠将几张医院发.票拿出来, 点开手机计算器,一张张加了一下, 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她将手机推出去, 屏幕上显示356.38。   昭锦程扫了眼,神情十分不屑:“就为了这300来块钱, 你把我们父女关系置于这等境地, 你这眼光可真长远啊, 你这七年书可真没白读!”   昭棠面无表情, 仿佛听不懂他语气里的讽刺,直接将发.票推到桌子正中:“要发.票吗?”   昭锦程被气得脸色铁青,转开脸, 多一眼都不想再看到她。   他挥了挥手, 对身边的郑菀晚说:“给她转钱!”   郑菀晚白着脸,没吭声,仿佛没有听到一样。   民警沉默了下, 提醒昭棠:“像你这种伤在脸上的情况, 其实医药费以外, 可以适当要一点精神抚恤。”   昭棠神情平静:“不用,他们的道歉比金钱更能抚恤我的精神。”   郑菀晚脸更白了。   最后因为郑菀晚无动于衷,昭锦程不想再看到她,医药费还是郑菀晚姐姐付的。   双方在调解书上各自签字,调解结束,昭锦程和郑菀晚起身就走。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昭棠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却没有立刻出去。她转头看向协调民警:“警察同志,这附近有药店吗?”   民警都替她紧张,立刻站起来问:“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看起来这个小姑娘的诉求都得到了满足,可是他全程看着,心里却说不出的难受。   一个小姑娘,大晚上的伤了脸,来到派出所。对面八个人,有父母有外祖父母,一家子亲戚骨肉,她却孤零零一个人,身边连个陪同的人都没有。   “伤口有什么不对吗?”民警问。   昭棠摇头:“没有,我就想去买个口罩。”   民警这才松了口气:“你出门右转,走个一百米就有一家药店。”   昭棠道谢:“谢谢您。”   民警送她出去,想想又善意地提醒:“你这伤得也不难看,要不还是别戴口罩了吧,不然口罩一直摩擦着伤口,会不会影响恢复啊?……当然我也不是医生,你要不问问医生?”   昭棠笑了笑:“没事,我现在不戴,我就先备着。”   再次和民警道了谢,昭棠走出派出所。   门口,昭锦程一家子还在。她沉默地走过去,站在中间的昭浩看到她,忽然“哇”的一声,没头没尾大哭了出来。   昭棠脚步一停,稀奇地看过去。   这小霸王,之前每次看到她都喊打喊杀的,死死攥着拳头,鼓着眼睛,仿佛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此刻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远远看着她,一双眼睛里满是恐惧。眼泪包在眼眶里,又哗啦啦止不住地往下掉,一面瑟缩地抱着大人的腿往后退,一面戒备地盯着她。   昭棠心里想笑。   她被他打了脸都没出心理阴影,这小破孩瞧着倒是闹出了心理阴影?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把他怎么着,吓破胆了呢。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这熊孩子现在这么怕她,她心里还挺爽的。   如果可以,她还想让他更怕她,最好这辈子见到她都绕道走,以报自己今晚差点被他毁容之仇。   但熊孩子这么哭,有人可心疼得不行了。   郑菀晚直接蹲下去将孩子抱了起来,心肝宝贝儿地哄,昭锦程守护在母子两人身边,拧眉诘问昭棠:“你到底做了什么?”   昭棠看了昭浩一眼,见昭浩一对上她的目光就抖着小肩膀瑟缩,她心里快意,扯了下唇:“警察作证,我可一直在里面。”   “现在碰瓷都这么无耻了吗?”她咕哝了一声,右转,径直往药店走去。   药店不远,只是从派出所到药店这一路没有店面。现在已经接近晚上11点,路上也没有车没有人,只有森森的行道树下,隔着老远一盏不甚明亮的路灯。   昏暗的光线,正好掩盖了她好几次没忍住掉下来的几颗眼泪。   她赶在眼泪落到伤口前飞快地擦了。   走到药店时,她已经神色如常。   深夜的药店,店员坐在收银台前玩手机,她问店员要口罩,店员问她要多少。   昭棠想了一下,这伤口虽然不深,但就算结痂掉了以后肯定也会有色素沉淀,等色素完全消失,应该也要两个月吧。   “先要一百只吧。”昭棠心里算了下。   “好。”店员随口应了一声,一抬眼看到她脸上的伤口,多嘴问了一句,“你买这么多口罩,是想遮脸吗?”   昭棠点了下头:“对。”   “别,你可别这么遮,至少前期你别戴口罩。你这一直去摩擦伤口,本来不留疤的,万一被你弄出疤痕增生了,到时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昭棠失望地“啊”了一声,又问:“那可怎么办?”   “你就等它自己好,你这伤口不深,一个星期就能结痂了,而且你都长成这样了,还怕这小伤口啊?就一个星期,你忍忍就过去了。”   昭棠艰难地笑了笑。   店员见她没说话,又问:“那口罩还要吗?”   昭棠沉默了几秒,轻声说:“要。”   昭棠坚持买了一百只口罩,也没有戴。走出药店,茫然地停在门口。   她仰头看着天上厚厚的云层。   明明傍晚的时候她一路往鹿溪走去,一面和路景越讲电话,那个时候天还没有黑,她还能看到明亮的月牙挂在蓝色的天幕上。   此时却什么都看不见,厚重的云层将月亮的光芒遮住,天上只剩暗沉沉的一片。   她的视线缓缓落在远处的路灯。   灯下安静地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她就这么茫然地盯着那辆车,她想思索一下自己现在该怎么办,可是脑子里也仿佛堆满了厚重的云层,她觉得自己的思维有些力不从心。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只知道,不能让路景越看到她现在的模样。   这世上谁都可以看到她狼狈难看的模样,就是路景越不可以。   她独自在药店门口彷徨地站了近半小时,中途不停地掏出手机看时间,最后算着差不多路景越应该已经睡了,她才试探地发了条消息给他:【你睡了吗?】   如果她这个时候抬头,会发现远处那辆漆黑的轿车里,一瞬间亮起了微弱的光。   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屏幕无声亮起。   路景越掀起眼皮看去。   却没有去拿手机。   视线收回,透过挡风玻璃,男人安静地看着药店门口的女孩。   车内车外,光线皆是昏沉,可是他的眼眸只更加幽暗。   他跟了她一路。   他多么想去到她身边,抱她、吻她、陪伴她,可是她不需要他。   这个时候的她,避他如蛇蝎。   她在药店门口站了多久,他就这么看了她多久。   胸口翻腾的情绪被黑暗无声地压制。   昭棠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路景越的回复,心里松了口气。   嗯,应该是已经回去睡了。   想着,她终于在手机上约了个网约车。   这里离摩卡小镇其实很近,只是太晚了,她不太敢一个人走回去。   但打车也着实太近了一点,司机赶过来花了8分钟,送她回家花了不到5分钟,中间还等了一个红灯。   路景越这晚一直没有回她的消息,她以为他是睡了,却不知道,这晚他在她家楼下站了整整一夜。   他没有回家,停好车后,独自一个人倚在灯下,抬眼看着她家窗户。   他就这么看着,看着她客厅的灯亮、客厅的灯灭,卧室的灯亮、卧室的灯灭。   然后,薄薄的晨曦从东方透出光亮,她的灯又亮了。   她一夜没睡。   他无法透过窗户看到她在做什么,但他大概能想象到。   她应该会哭,但一定不会让眼泪落下来。她可能会难过,但更多的时间,她应该在想办法怎么在他这里应付过去。   她不会让他看到她的伤口。   他对她的了解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他知道她,比她以为的更多。   —   昭棠确实是一夜没睡。   她也不是不想睡,她是真的睡不着。   身体很累,脑子却无比清醒。   说清醒也不清醒,混混沌沌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不能让路景越看到她的伤疤,但她总戴口罩见他,他肯定也会怀疑。而且每天戴口罩,万一真像药店店员说的,刺激得伤口疤痕增生了怎么办?   她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了大半个晚上。   清晨,她拿起手机,点进吴翰予的微信。   聊天界面上是最近来往的线上文件,往上拉几页,能看到一个多星期前,两人的几条文字对话。   吴翰予:【昭棠,现在甲骨文大数据平台建设进入第二期,我这边人手有点不够用,我跟你们赵主任说了,他说他那边没问题,你看你能过来帮我搭把手吗?】   她那时和路景越正是如胶似漆,自然是不愿意就这么离开岁宜去望城,和他两地分隔。刚好那几天正是518国际博物馆日,她就这么找了个借口,对吴翰予说她要帮着博物馆筹备联展,走不开。   不过大数据平台的建设她也没落下,都是吴翰予那边有什么工作需要她做的,通过微信线上发过来,她做好了给他发回去。   此时,她给吴翰予发去一条消息:【吴教授,我这边的工作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您看我什么时候方便过来?】   吴翰予不知道是上了年纪还是一直这么自律,这么一大早竟然就已经起床,几乎是她刚刚将消息发过去,他那边就立刻回复。   吴翰予:【太好了,你随时可以过来!】   昭棠只是迟疑了一下,立刻敲下一行字:【我今天就可以。】   吴翰予:【行!我现在就派人去帮你安排住宿!】   吴翰予:【对了,你什么时候到?我让人去高铁站接你。】   昭棠:【不用麻烦的,我到了以后直接打个车去望大就可以。】   回了吴翰予消息,昭棠立刻起床换衣服。洗漱好后就从储物间里拿了行李箱回卧室,收拾行李。   她出门的时候时间还不到7点,想到路景越有时候会早起出去跑步,又拆了个口罩戴上。   她不知道路景越今天起床没有,轻手轻脚地拖着行李箱出门,连关门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一点动静。   等电梯的时候还提着一颗心,生怕对面的门忽然打开,路景越从里面走出来,问她戴着口罩做什么,好在直到安全进了电梯,路景越都没有出现。   她松了一口气,掏出手机。   她打算给路景越发一条消息,告诉他,她临时要去望城出差几天。   几天呢?   今天5月28号,还有10天就是他的生日了,她答应过他,从今年开始,每年都要对他说生日快乐。   10天,她应该已经掉痂了,后面有色素沉淀应该也没关系,那个时候她可以用粉底遮瑕挡过去。   这么想着,她放心不少,不过怎么说是个难题。   她这么一声不吭地跑了,离开前都不肯见他一面,他多半要生气的。那怎么让他不生气就得看她说话的艺术了。   她这么斟酌着这门说话的艺术,一直到走出小区单元门也没打好一行字。   然后一抬眼,猝不及防与灯下斜倚的男人打了个照面。   手一颤,手机险些掉到地上。   昭棠僵立原地,呆呆看着对面的男人,背脊绷直。   此时天光大亮,路灯已经熄灭。   路景越倚在灯下,英俊的脸上没有表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外面站了一夜,他的脸色有些白,有些冷。就像花园里的草木,经过一夜,面上凝了薄薄一层寒霜。   视线扫过她身边的行李箱,他安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到七点这会儿,小区里格外安静,周遭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远处偶尔几声鸟鸣啾啾。   脸上被无纺布捂着的触感传来,昭棠心里终于生出了一点安全感。   她顶着男人的目光,硬着头皮开口:“我,我临时要去望城出趟差……”   因为心虚,不可避免的,嗓音很轻,目光闪烁,躲着他的视线。   路景越直勾勾看着她,没有说话,眼睛漆黑幽深,仿佛古潭,完全看不出情绪。   半晌,他迈开长腿,往她走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她身边,沉默着从她手上接过她的行李箱。   昭棠心里一阵兵荒马乱。   路景越走到单元门口,长指简练摁下几个数字,大门重新打开。   昭棠慢半拍反应过来,跟着返身追上去,心急如焚地想要找个理由哄哄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却在对上他冰冷的脸时,又瑟瑟噤声。   电梯还停留在一楼,他上前摁了下,厚重的不锈钢门重新打开,他面无表情走进。   昭棠停在门口,捏得泛白的指尖泄露了她此刻的心虚。   眼见电梯门要再次关上,男人长指摁下开门键,终于开口:“进来。”   很轻的两个字,嗓音略哑。   昭棠垂着头走进。   电梯下行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不是往上。   她惊讶地抬头。   路景越低眸看着她,眼睛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我送你去高铁站。” 第54章   我送你去高铁站。   昭棠只觉心底某个角落瞬间塌陷。   眼角酸热, 那些她已经忍过了漫长岁月的酸涩和难过,像是一下子就要翻覆而出。从前压抑得有多用力,此刻反抗得就有多汹涌。   她不敢看他, 目光闪烁了一下,飞快地移开视线。   他说完那七个字以后一直没有说话。   车子开出地库,很快就上了高架。清晨时分, 早高峰还没有开始。高架上道路通畅,车子疾驰而过, 风从降下一点的车窗呼呼吹进来。   迎着有些冷硬的风吹了一会儿,昭棠冷静不少。   车窗重新升上, 阻隔了外面的声音,耳边一片寂静。   昭棠暗暗在心里打了一会儿腹稿, 轻声开口:“吴翰予教授的甲骨文大数据平台建设进入第二期了,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我们主任有和他合作, 现在主任受伤了躺在医院, 就只能我过去。”   她尽量平静地说这话, 不让对他说谎的愧疚流露出一星半点。   路景越开着车, 轻轻“嗯”了一声。   像是信了,可是反应不冷不热。   “是,是有一点突然, ”她没敢看他, 垂着眼,睫毛扑闪颤动,“我早上起来忙着收拾行李, 没来得及和你说, 本来想一会儿坐下再说的, 没想到会在楼下遇见你……”   路景越没吱声,过了几秒,像是不想让她一个人说话冷场似的,又低低“嗯”了一声。   昭棠心里闷得比他不回应她还难受。   她攥着手指,觉得自己根本说不下去了,可是该解释的还没有解释完。   她安静了一会儿,主动开口:“高铁站人有点多,所以我戴口罩。”   路景越目光淡淡落在前方:“嗯。”   昭棠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又沉默了几秒,没话找话地问他:“你要戴一个吗?我这里还有。”   “不用。”路景越。   昭棠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默默垂着眼。   她心里闷得慌,想叹气,又不敢,想想咬着唇忍了。   眼眶很热,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点开手机转移注意力。   两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直到下了高架,快到高铁站了,昭棠才猛地想起自己还没买票。   先前只一股脑想着怎么躲着他走了,连买票都忘记了。   好在现在买票方便,她点开飞猪,很快就买好了最近一趟高铁。   高铁站前不能停车,路景越将车开到了停车场。下车帮她拿了行李箱,也没看她,沉默地往入口处走。   昭棠跟在他身后,垂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媳妇,伸了伸手指,想去拉他的手,最后还是心虚地缩了回去。   高铁站和小区里不同,这么早就已经有很多旅客。大多脚底带风,还有人推着行李箱一路从他们身边呼呼跑过,显然是快要赶不上车了。   路景越在入口前的广场上停下脚步,转头:“我就送你到这里。”   他看着她,嗓音疏冷,像冬天里的太阳,看着很暖,其实有点凉。   昭棠知道他在生气,她最不想的就是让他生气,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垂着眼,安静了几秒,轻声说:“我就去一个多星期,肯定会在你生日以前回来的。”   他看着她。   晨曦升起,浅橘色的光芒从远处两栋高楼之间穿过,带来夺目的光束,清晨的旅客足下生风从四周走过。   她背光站着,口罩将半张脸遮住,只露出低垂的眉眼。   “是吗?”他反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昭棠抬起眼睫看向他,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她像是保证一般用力点头:“嗯!”   他们说好的,从今年起,她每年都对他说生日快乐!   路景越淡道:“不回来也没关系,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失约了。”   昭棠如被什么刺中心口,眼圈儿一瞬间就红了。   她艰难地看着他,忍着眼睛里的酸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发现自己只能说对不起。   路景越自嘲地扯出一抹笑:“再一个七年我也等得起。”   昭棠鼻间的酸热终于再也忍不住,一刹那上涌到眼睛,眼泪刷地落下来。   她忽然顾不得这里是什么地方,顾不得这里来来往往无数的陌生人,只是遵循着本能地,踮起脚尖,用力抱紧路景越的脖子。   她的头蹭在他的肩膀,呼吸间全是他身上的气息,眼泪簌簌落下。   她没让他看见,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是抱着他无声落泪。   湿咸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过脸颊,落到口罩里,有几滴落到了伤口上,带来刺辣辣的痛感。   她就这么抱着他,极力想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安静地对他说一声“对不起”。可是她抱了他好久,一直到眼泪止住了,她也说不出话来。   喉咙酸涩发紧,她怕她一出声,就又忍不住哭出来。   她忽然这么哭,路景越肯定会怀疑的。   路景越没有出声,只是用力抱紧她的身子,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像是恨不得用自己的怀抱为她遮风挡雨。   他们这么在广场前抱了许久,周遭偶尔有几个旅客往他们张望两眼,又匆匆离开。   他们都仿佛看不见,只专注在彼此的身上。   最后昭棠也没有说出那一声“对不起”。   那三个字就卡在喉咙口,她无比想说,可是就像是被诅咒了似的,出不了声。   她微微松开。   路景越垂眸凝着她。   她露出来的皮肤白皙,眼眶却红红的,抬眸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下一秒,她闭上眼,垫着脚尖,轻轻凑上去。   隔着口罩,她吻上他的唇。   停留。   路景越低眸看着她。   隔着无纺布粗糙冰冷的质感,他的唇能感觉到她的唇,柔软,温热,轻轻颤抖。   他深深看着她。   半晌,他哑声道:“把口罩摘了。”   昭棠睫毛一抖,睁开眼睛。   过于靠近的距离,她清楚地看见他眼睛里的幽暗,厚重深沉,藏着不可捉摸的力量。   她心尖儿突地瑟缩,目光闪烁了一下,退开。   慌乱去拿他脚下的行李箱,她轻声找了个借口:“我快赶不上车了……”   她低着头从他身边逃离,走了两步,他忽然握住她的手。   她停在原地没动,他稍稍用了点力就将人拉了回去。   一声复杂的叹息落在她耳边:“没关系。”   与此同时,昭棠只觉眼前有阴影落下,她条件反射地闭上眼,下一瞬,一个温柔到极致的吻落在她的眼睑。   肌肤相贴,男人唇上的热度顺着她薄薄的眼皮传来,无声熨帖着她的眼珠、她的心脏。   时间仿佛自此停留。 第55章   有那么一秒还是两秒, 话到了喉咙口。可惜冲破那一层障碍需要太大的勇气,她没有。   她紧紧闭着眼睛,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昭棠就这么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岁宜, 用逃的速度和懦弱。   她曾以为自己是一个凯旋的战士,可是一道小小的伤口就将她打回原形,她猛然间意识到, 这么多年过去,她依旧不是她想要成为的那个凯旋的战士, 可以威风凛凛地面对昔日的敌人。她还是那个懦弱的逃兵,她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她甚至都还没有踏上战场就先逃跑了。   从岁宜到望城,高铁只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昭棠到吴翰予实验室的时候也就刚刚上班没多久, 还有人没进入状态和同学闲聊着。   吴翰予也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好在之前赵希声已经计划过来, 他替赵希声申请好了单身公寓, 结果赵希声受伤来不了, 倒是刚好给昭棠住了。   他问昭棠:“要不今天就回你住的地方安顿下?”   昭棠笑了笑:“不用, 这就开始吧。”   吴翰予这才注意到她脸上受伤了,多问了一句:“你这脸怎么回事啊?”   昭棠离开路景越就没戴口罩了,闻言不是很在意地说了一句:“没事, 就是被小孩挠了一下。”   “啧, ”吴翰予看伤口不深,也没放在心上,只是随口玩笑, “那这小孩心还挺黑, 这么漂亮的姐姐也舍得挠。”   他将昭棠带到位子上, 给昭棠安排工作。   甲骨文大数据平台第一期建设主要是基础数据的收集和整理,之前已经做了好几年,现在进入二期建设,对基础数据进行补充,利用人工智能辅助科研。   吴翰予让昭棠帮着他做甲骨文自动缀合系统的建设。   甲骨缀合有点类似于拼图,最初是王国维先生发现的,他用两片残缺的甲骨缀合,拼接出更为完整的卜辞,从而开创了甲骨缀合的先河。   至今甲骨缀合都是甲骨文研究的一个重要手段和方向,通过把甲骨碎片拼接,将多块甲骨变为完整或者相对完整的卜辞,不仅有效帮助甲骨文释读,本身也是更为完整和珍贵的史料,属于研究中国古代史的第一手资料。譬如上世纪初,疑古派纵横史学之时,许多人质疑商王朝是否真的存在,就是王国维先生从缀合的甲骨中考释出商代的“先公先王”,从而证实商王朝确实存在过,佐证了《史记·殷本纪》的可信。   但是甲骨缀合不是那么容易的,甲骨碎片被埋在地下几千年,不管是地下活动冲击还是挖掘磨损都让甲骨残缺严重。以前的学者们通过视觉和经验进行缀合,效率和成果难免低下。时至今日,随着人工智能的引入,甲骨自动缀合已经十分常见,但准确率普遍不是很高。   吴翰予教授的甲骨自动缀合系统基于新的计算机视觉算法,根据之前发表的论文数据,如果顺利做成,那么其自动缀合的准确率将可以达到90%以上,更乐观的成果是,将来更能基于全球甲骨拓片数据集实现自动甲骨缀合。[注1]   实验室的时间过得快,昭棠投入工作,不去想其他的,几乎都没什么感觉,一整天就过去了。   因为她第一天过来,结束后,吴翰予想提议实验室聚餐,昭棠觉得实在有些累,婉拒了。吴翰予笑着说:“那行,那就等过两天你安顿好。”   他喊了两个学生带昭棠去单身公寓,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女生带路,男生拿行李。   单身公寓就在学校内,只是望大校园大,三个人就这么在校园里走着,从吴翰予的实验室到公寓也走了二十多分钟。   公寓里竟然能看到篮球场。   昭棠站在窗前,看着夏天的篮球场上,男生们穿着薄薄的T恤,挥汗如雨奔跑,思绪又忍不住飘到路景越身上。   他在这里的那一年里,是不是也常常在这里打篮球?   间隙里会不会一边擦着汗水,一边拿起手机查看,可曾因为看到她的消息而勾唇一笑?   在这一刻,昭棠原本不知如何安放的一颗心,仿佛一瞬间有了着落。   两名同学邀她一起去食堂吃饭,昭棠借口自己先收拾东西,婉拒了。   等人离开后,她也没动行李箱。   她掏出手机,屏幕寂静,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她点进他的头像,两人最后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她早上对他说:【我到了。】   他说:【好。】   再无多余。   她是真的觉得自己有点贪心了。   明明要逃跑的人是她,现在却又奢望他能多和她说点话。   一直到晚上睡觉之前,昭棠都没有等到路景越和她说话。   以前两人没见面都会视频,昭棠早上甚至还担心过,怕他要视频怎么办,总不能和他视频也戴着口罩吧,后来硬着头皮想,到时候再说吧。   现在他不找她了,她本该松一口气,心口却闷得厉害。那些窒闷的情绪牢牢堵在胸口上方,又像是全冲到了眼睛里似的,鼻间酸酸的。   她主动给他发了条消息:【你睡了吗?】   过了大约一分钟。   路景越:【嗯。】   昭棠闭了闭眼,好一会儿后,轻轻打字:【晚安。】   路景越:【晚安。】   昭棠将手机放在床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现在除了快点让伤口掉痂,赶紧回去,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么想着,她又重新拿回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怎么让伤口赶紧掉痂?】   这个问题很普遍,之前实在有太多人问过了。   答案不外乎都让不要用手去碰,让它自然结痂,不要去撕。   看到其中一条,昭棠目光停了停:【和新陈代谢有关,你看夏天比冬天好得快,小孩比老人好得快,就是因为夏天和小孩新陈代谢快。】   加快新陈代谢?   昭棠收起手机,躺在床上想了一下,决定明天早点起床,沿着校园跑一圈。   对,她从不运动到运动,新陈代谢肯定飞速增长。   嗯,就这样!   心情总算振奋了一点儿,这晚,昭棠满怀希望地睡去。   但令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一觉醒来,她又病了。   症状和上次惊人的相似,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酸软的感觉仿佛从骨头里冒出,一阵阵地疼。嗓子眼儿发干,往外窜着火似的,呼吸也很艰难。   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昨晚睡前所有的希望仿佛顷刻间破灭。   之后的几天,昭棠病得很难看。   那是名副其实的难看。   所有感冒的症状一起上来,头疼脑热、嗓子疼、流鼻涕,她整个人被折腾得憔悴不堪。肤色惨白,眼睛和鼻子却通红,如果被画成Q版,那她现在可以说就是个标准的小丑。   再加上说话时因为嗓子疼声音沙哑,因为鼻子堵瓮声瓮气,再配上她之前那条伤疤……总之就四个字——惨不忍睹。   但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请假,每天坚持准时去实验室,上班下班,工作一件不落下。   吴翰予都看不下去了,几次劝她:“要不你还是躺两天吧,等病好了再来?这是个大工程,还得好几年呢,真的不差这几天。”   昭棠就顶着一张憔悴不堪的脸向吴翰予保证:“我这不是病毒性感冒,不会传染给别人的。”   吴翰予:“……”   他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昭棠就像是和自己犟上了似的,越病她脾气越倔,不肯屈服。   感冒就感冒,发烧就吃退烧药,嗓子疼就吃抗生素。一句话,只要不死,她就绝不因为生病停下原来的脚步。   当然病情比她更倔强就是了——你不向我屈服,那我就让你一直好不了!   结果就是,上次感冒在路景越的精心照顾和陪伴下,她三天就好了,这次快一个星期了她还是老样子。   也不能说是老样子,毕竟已经完全看不出她从前那直击人心的美貌了。   以至于沈惜时受邀来望大做演讲,在校园里和她迎面走过时,都差点没能认出她来。   “昭棠?”最后快错身而过了,他才惊疑不定地喊了一声。   昭棠低头走在路上,心里正想着要不还是屈服一下,明天去挂个水吧,毕竟路景越生日快到了,她总这么丑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听见有人喊她,抬起头来,就见到迎面走来的玉树临风的沈医生,被几名同事簇拥在中间。   沈惜时直接将她带去了医院。   点滴管插上,昭棠坐在椅子里,回忆着刚才和沈惜时遇见的场景,忍不住问了一句:“我刚才有丑到你们吗?”   沈惜时在她身边坐下,看了她一眼:“没有,你还是很美。”   昭棠回想了一下镜子里自己的模样,觉得沈惜时这话应该就是客套,但她不是很在意,只咕哝了一句:“丑到了我也没办法,只能说声抱歉,再麻烦你们稍微克服一下。”   之前医生问情况的时候,沈惜时一直陪在她身边,知道她已经病了四天,除了简单吃了些感冒药以外,一直没来过医院。   但他如今连她的医生都不是了,似乎再没有立场说什么,他便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伴在她身边。   昭棠让他先回去,他没说什么,沉默了几秒,忽然道:“我后天下午回岁宜。”   昭棠不理解他忽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困惑地看着他。   沈惜时看着她的脸,伤口已经顺利结痂,过几天应该就能掉了。只是她现在这憔悴的模样,真的还不如脸上这道伤顺眼。   “后天中午一起吃个饭吧,就算是报答我现在陪你坐在这里。”沈惜时。   昭棠愣了下,想说你不用陪我我也应该请你吃饭,不过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下头。   第二天,昭棠又去医院打了一次点滴。她不知道是这连续两天输液的效果,还是沈惜时身为医生自带的某种神秘气场比较具有治愈功能,第三天她就好了起来。   症状消失,她的精神恢复不少,虽然气色还有些惨淡,但眼睛和鼻子不红了,她不再像个Q版小丑,美貌也恢复了不少。   上午和吴翰予说了一声,中午提前离开。   她和沈惜时就约在望大附近的一家本地菜馆,不算有名,到饭点了人也不多。装潢倒是古朴雅致,两人坐在二楼临窗的位子。   昭棠随口问沈惜时:“相亲怎么样?”   沈惜时怔了下,反应过来:“没成。”   昭棠还想说什么,沈惜时忽然道:“再回一趟临绛吧,见一下顾医生,如果你已经没有了她的联系方式,我可以帮你约。”   昭棠捏着筷子的手指一僵。   沈惜时:“你的病没有好,不应该讳疾忌医。”   昭棠睫毛颤了颤,抬眼,似乎想反驳,嗓子干巴巴的,却无法说出什么。   沈惜时看着她的眼睛:“之前我问你回来后有没有生病,你应该也是在骗我吧。”   昭棠轻声解释:“确实没有,那只是不小心……”   “不小心受了风寒还是不小心触动了你心底的恐惧?”沈惜时叹了一声,“这次的情况你不说我也大概能猜到,那么上次呢,上次生病是为什么?”   昭棠垂下眼睫,过了一会儿:“他想带我回家。”   “你不想见他的家人?”   “不,不是。”昭棠眼角有涩意,轻喃,“是他妈妈知道我……我害怕。”   “果然。”沈惜时点了下头,“昭棠,你这是心病。我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毕竟我不是你的心理医生,但我想,你也许找到了压制自己情绪的某种诀窍,骗过了顾医生,也骗过了你自己。然而一旦有什么东西让你恐惧、让你不安,有什么让你承受不住,你的身体会比你的情绪更加诚实,出现应激性反应。”   “可是我已经好了啊。”昭棠攥紧手指,眼睛里满是不愿意接受时的抗拒,她看着沈惜时,眼角微湿,“我大三就已经好了,我已经好四年了,而且我现在很乐观很平静,我连再面对郑菀晚都很冷静,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如果我没有回来……”昭棠说到这里,心口刺痛,她停了停,继续说,“那我应该能好到这辈子结束。”   沈惜时默了默,残忍道:“你不是好到这辈子结束,你是逃到这辈子结束。”   “还记得上次分开,我最后对你说的话吗?”沈惜时直直看着她。   昭棠艰难地想了想上次见面的场景。   那天太混乱了,她遇见昭锦程,被昭浩伤了脸,进了派出所。她往前想了想,想起在那之前,她本来是帮姜姐去鹿溪送卡的,结果遇见沈惜时,离开前,沈惜时问她,知不知道他名字的意思。   昭棠轻声问:“老易至,惜此时?”   “对,老易至,惜此时。”   “那不是在说……”昭棠尴尬地停下了原本想说的话,讷讷问,“你吗?”   那个话的意思不是说,他知道她有男朋友了,所以睿智如他,不会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立刻就抓紧了相亲?   沈惜时浅色的眸子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不是,我是希望你可以及时坦诚地面对你爱的人。”   昭棠手指缩了缩。   “我知道你不愿意让你喜欢的那个人看到你不完美的样子,你可以毫不顾及病中憔悴和我见面,却连让路景越看到你伤口都不肯,不过是因为你心里没有我,却满满都是他。因为在意,所以软弱。”沈惜时轻叹,“可是昭棠,健康的爱情并不是你这样的。”   “真正爱一个人不应该让你懦弱,真正的爱情应该是让你坚强,让你有与他共同承担经历风雨痛苦的勇气。不只是你陪伴他经历风雨,还包括你愿意让他陪伴你经历痛苦。”   “可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呢?人这一生,生老病死,不可避免,这一次你逃了,以后也总会遇见无数的风风雨雨,那时候你又该怎么办?难道每一次都像七年前那样、像这次一样,灰头土脸地逃跑躲起来吗?”   昭棠抬手轻轻盖住脸,手指冰凉。   这些道理她都懂,沈惜时说的这些,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道理是一回事,真正要踏出去那一步,却需要极大的勇气。   她不敢。   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恐惧。   她闭了闭眼,轻轻点头:“好,我会找个时间回临绛,再见一次顾医生。”   “尽快吧。”沈惜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那晚你看到路景越了吗?”   昭棠拿开手,茫然地看着沈惜时:“哪晚?”   沈惜时:“你受伤那晚,他就在鹿溪。”   昭棠受惊,几乎站起来:“什么时候?他不是在家吗?”   沈惜时摇头:“没有,他就在鹿溪。但我没有见到他,只是从鹿溪工作人员口中得知,他到那里的时间应该和警察差不多。”   昭棠心口猛地一跳。   他到的时间和民警差不多,那就是说……他那晚给她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在她身边了?   沈惜时皱了下眉,不解地问:“你没有看到他吗?他后来也没有问你?”   昭棠的脸刷地惨白。   饭后,沈惜时直接打车去了高铁站,昭棠心里有些乱,一个人又坐了一会儿,才失魂落魄地起身。   离开餐厅又走了一阵子,感觉到迎面照射过来的阳光灼灼,她才恍恍惚惚地反应过来,她的遮阳伞落在餐厅了。   医生说要注意防晒,不然容易色素沉淀。   可是此刻,她连转身回去拿伞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茫然地走在太阳底下。   原来那晚,路景越一直都在。   难怪,他后来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只是无声地吻她的眼睛。   她是觉得有些奇怪,可是因为心存侥幸,所以一直没有多想。此刻从沈惜时口中得知,原来他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心底涌出强烈的悲伤,昭棠好想哭。   可是灼灼烈日之下,她眼睛干涩,竟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停下脚步,点开手机,找出那个多年都不曾联系的号码。   夏日午后的太阳灼烈,她一眨不眨地盯着。   “喂,顾医生吗?我是昭棠。”   —   路景越是从孟言溪口中得知有人要请他吃饭的。   昭棠走后他就回了江边别墅。   鹿溪饭店只是他年少时和孟言溪合伙开的一家酒店,他自己的公司并不在那边,在城南临江,最繁华的商圈,占了一整栋大楼。   之前为了昭棠才搬回摩卡小镇,昭棠离开后他懒得睹物思人看得生气,索性也离开了。   她每天都会给他发消息,但从不视频,语音也不用。他心里堵得慌,每次看到她消息都要被她气个半死,更懒得和她说话,只简单地打两个字。   好在她还知道他在生气,并没有因为他的冷漠就破罐破摔直接躺平,有事没事的时候还知道哄他两句。   望大的合欢花开了,她就拍下来给他看。   眠眠:【望大的合欢花开了,我又想起了你。】   眠眠:【你比合欢花更好看。】   他撩了撩眼皮,淡淡回了她一个字:【哦。】   中午。   眠眠:【我是九,你是三。】   眠眠:【除了你还是你。】   他挑了下眉,回她:【嗯。】   晚上。   眠眠:【我已经闭好一只眼睛了,就等你说晚安闭另外一只啦(>_°)】   他唇角勾了勾,又很快压下去,一脸冷漠地回她两个字:【晚安。】   就这么,每天一堆堆的土味情话,却从来不给他看一眼,连条语音也不肯发过来给他听听声音。他心里莫名有些不安,不知道她一个人在那边怎么样了。生气归生气,但终究还是放不下,打算周末过去悄悄看她一眼。   结果他这边刚刚心软呢,她那边忽然连土味情话都不发了。   路景越心里那个气啊。   她发土味情话他生气,她不发他更生气。   跟受内伤没什么区别,只差呕血了。   约骆珩和孟言溪喝酒,骆珩这小人趁机插刀:“参考我事务所遇见的各种案例啊,我觉得路师傅,你是不是被放生了?昭小棠这是有新的鱼了吧?”   路景越掀起眼皮,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骆珩“啧”了一声:“是不可能哈,昭小棠这人还挺长情,都这么多年了还非你不可……”   骆珩装腔作势举起酒瓶:“来碰一个,为你是昭小棠池塘里唯一一条鱼!”   路景越淡淡瞟他一眼,闷声喝了一口酒。   孟言溪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   喝到半夜,一行人离开。   夏夜晚风还带着热度,路景越低头划开手机,点进微信。   还是一条新消息也没有。   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司机将车开过来,孟言溪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说了一句:“对了,底下人跟我说,有个姓沈的医生去鹿溪找你,想请你吃饭,问你什么时候有空?”   路景越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淡道:“什么时候都没空。”   就要上车。   孟言溪看着他冷漠的背影,慢条斯理补了一句:“人刚从望大回来,说是昭棠病了。”   路景越背脊一僵。   手背上立刻冒出了几条不明显的青筋。   “他在哪儿?”路景越转身,看向孟言溪,神情看不出波动。   只是一脸平静地说:“我现在就有空。”   孟言溪唇角勾了勾,一双眼睛笑得像狐狸,慢腾腾提醒了一句:“现在凌晨两点,你确定你有空?”   路景越淡淡看着他,俊脸和夜里的温度一样,有点凉。   “有空。”   孟言溪一瞬间想起了他的顺路——   越哥的有空和顺路一样玄学! 第56章   沈惜时半夜被电话铃声吵醒。   他是医生, 救死扶伤,手机24小时开机,半夜被吵醒是常事。他捏了捏眉心, 目光过了几秒才聚焦,屏幕上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他皱了下眉,划开接听, 嗓音还带着半夜未醒的沙哑:“喂?”   “听说你要请我吃饭?”男人的嗓音带着某种风雪寂静的清冷。   沈惜时脑子里瞬间冒出一个问号,烦躁的情绪蹭地往上涌——   你谁啊?   大半夜的谁要请你吃饭!   但他还没来得及生气, 对方又淡淡问了一句:“在哪儿?我现在过来。”   卧——   沈惜时气得险些骂脏话,话到了喉咙口, 忽然想到什么,混沌的脑子里闪过一丝清明, 他试探地问:“路景越?”   对面的男人淡淡应了一声:“嗯。”   沈惜时抹了一把脸, 从床上坐起来。   凌晨两三点这个时间,沈惜时家附近还开着的店除了24小时超市药店, 就只剩下烧烤摊了。   沈惜时本来提议自己开车去找路景越, 男人淡道:“不用, 我过来比较快, 你收拾好下楼。”   语气冷漠,又不容置喙,像极了上位者习惯的发号施令。   沈惜时一瞬间搞不懂为什么昭棠喜欢路景越了, 她不是一向喜欢温柔体贴那一挂吗?转念一想, 这男人可能也就对别人冷漠吧。   一旦遇上那个人就会身不由己,自此生出无尽的偏爱。   就这么,两个男人在深夜两三点这会儿, 约在了烧烤摊。   烧烤店在沈惜时小区门口, 店面不算大, 在江湖上却小有名气。这个时间了还有好几桌客人,划拳喝酒,高声笑闹。   沈惜时找了一桌靠窗的坐下,离那几桌划拳的大桌隔着一定距离,又问老板要了三斤小龙虾,叮嘱半小时后再做。   沈惜时很多地方和昭棠很像,譬如都在某一方面有着强迫症一般的执着。昭棠是在逻辑上,沈惜时则是在时间上。   他的时间一向掐得极准,结果就是路景越刚刚坐下,一大盆热腾腾的小龙虾就放到他面前,往外冒着辣油香。   路景越面无表情扫了一眼,目光看向对面的男人,单刀直入:“她现在怎么样?”   沈惜时打量着路景越。   不可否认,这男人的确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只是这样的美貌被他身上冷硬的气质削减,显得拒人千里之外。   沈惜时没有立刻回答,从桌上的盒子里抽出两只塑料手套戴上,对路景越发出邀请:“吃小龙虾。”   路景越没动,在沈惜时盯着他看的时候,他也打量着沈惜时。   文质彬彬的医生,戴金丝眼镜,看起来温润如玉,可是琥珀色的瞳孔里隐隐藏着锋芒。   他没动,淡道:“我不吃小龙虾。”   沈惜时用手拿起一只,笑了一声:“那真是不巧,昭棠就很喜欢吃,最喜欢吃十三香口味。”   路景越皱了下眉,语气笃定:“她不吃小龙虾。”   沈惜时将虾头拧开扔了,慢条斯理剥着虾尾:“她以前不吃,不代表现在不吃……她没跟你说吗?”   路景越面无表情看了沈惜时两秒,一言不发起身离开。   沈惜时没有抬眼,不疾不徐问:“你对她也这么没耐心吗?”   “那难怪,”他停了一下,“她难过的时候只能逃跑。”   路景越脚步一僵,回身,重新坐下。   沈惜时对上他的视线,慢腾腾将话说完:“自己偷偷痊愈了才敢回来见你。”   路景越瞳孔微缩。   沈惜时剥了一只虾,但没有吃。他将虾放到盘子里,扯下手上的塑料手套扔到垃圾桶。   他抬眼,直视向对面的男人:“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是在急诊室。那个时候我刚进医院,以每科第一的成绩进了医院最好的心内科,结果不到一个月就被病人投诉,舆论闹得太大,我被主任发配到急诊……有一天晚上我值班,护士忽然送进来一个女孩,女孩是割腕自杀。”   路景越看着沈惜时,没有说话。   沈惜时继续道:“好在她找准了地方,没有割破大动脉,但也流了不少的血,她的精神很崩溃。我为她紧急止血以后,建议家属找心理医生进行心理干预。可是女孩的运气不算好,她们母女甚至出不了诊室的门。因为插队,外面吵了起来。插队不对,事急从权还能解释下,但不妙的是,那种情况,我和家属都不能向外面的人解释为什么插队。女孩是自杀,如果我们为了平息外面的怒火,泄露病人的隐私,让人知道她是自杀,那她的情绪会彻底崩溃,精神崩溃比身体崩溃更加可怕。可是不说,那晚被人带了节奏,病人们吵得没完没了……后来,是昭棠主动让出了她的位子。”   路景越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波澜:“我并不喜欢这个故事。你们看到的是事情解决了,皆大欢喜。我看到的只是她一个人在深夜独自离开,走进风雪里,她一定是很难受了才会半夜去医院,最后却为了成全别人,只能自己胡乱买点药对付过去。”   “你说的没错,人心本来就是偏的。”沈惜时点了下头,“可是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让吗?”   路景越唇线抿直。   “因为感同身受。”沈惜时叹了一声,“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冬天,再见她是在第二年冬天。那个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心内,大年初一我值班,她来医院,挂了我的号。”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沈惜时看向路景越,“你不能否认,她长得很美,一般人见过她本就很难忘记。再加上她还曾经做了件好事,帮了我,帮了那个自杀的女孩,所以在我看来,她算得上人美心善。”   路景越没兴趣听其他男人讲对她的迷恋,淡淡扯开话题:“她怎么了?”   “她心口疼。”沈惜时回忆道,“不是很激烈的疼,只是隐隐作疼,尤其是在每次感冒之后,总会疼那么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但不妙的是,她抵抗力似乎不太行,好像每个月都在感冒,所以她这心口疼的毛病可以说一直在持续,一年里就没让她安生过几天。”   路景越的拳头无声握紧。   沈惜时:“她说她之前看过别的医生,也拍过片子,没有任何病理性特征。我让她重新拍了片子,也查了血,确实没有问题,她的身体可以说非常健康,甚至每个月感冒都说不过去。”   “那她为什么会疼?”路景越哑声问。   沈惜时沉默。   他安静地看着对面的男人,许久没有说话。   半晌,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摇摇头:“作为医生,出于职业道德,我不能泄露病人的隐私。可是作为朋友……”   沈惜时忽然话锋一转:“春节期间,很多人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避讳的,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会挑大年初一这么个日子来医院。她的情况让我直觉不是单纯的身体生病了,再加上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大半夜的她也是一个人来,一个人离开,我就问了一句:家属呢?”   “她一脸平静说:‘我没有家属,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就行。’”   沈惜时转开头,目光落向窗外。   深夜寂静,整条街都冷清了下来。   外面已经没有车经过了,只有昏暗的路灯无声照着漆黑的夜。   沈惜时的声音沾染了深夜的清寂,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后来的几年里,她每次来医院,不管是白天还是深夜,不管是平常还是节日,她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沈惜时转头,重新看向路景越:“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即使我身为医生,我也没有办法保证她不生病、不来医院。但至少,我希望从今往后她身边可以有人陪伴,不必在医生问家属时说:我没有家属。”   “所以作为朋友,我愿意违背一次职业道德。”沈惜时看着路景越的眼睛,轻叹,“她的身体没有问题,却每每出现病理反应是因为……她这是心病,她那两年里有很严重的抑郁症。”   对面的男人,手背上无声冒出青筋。   他的眼眸漆黑,沉静得仿佛暗夜大海,深邃幽暗,不知道里面究竟藏了什么,不可捉摸。   沈惜时:“不过你放心,她已经好了。就在那个春天,她运气不错,遇见了国内可以说是最好的心理医生,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她的名字叫顾矜。如果你有这个领域里的熟人,那一定听说过她的名字。”   “但我不能说这全是顾医生的功劳,毕竟顾医生曾接诊了那么多的抑郁症患者,也没有见谁比昭棠更快走出来。她真的是很坚强,也很独立,一年不到的时间吧。”沈惜时回忆着,问路景越,“她回来后,你看到她,可曾见到过一丝抑郁的影子?”   “没有。”   “当然,”沈惜时笑了笑,“从大三起,她就没有再约过顾医生了。这么多年来,我每次见到她,都只觉得她可爱、有趣。她曾经留给我的那些落寞绝望的背影,就仿佛是我自己的幻觉一样不真实。”   “也许她自己也这么觉得吧,觉得自己的创伤已经痊愈,她又变回了那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所以她才不甘心地回来,想再见见你,想和你重新开始。”   沈惜时没有说但是。   他看着路景越,无奈地说:“她的想法或许是有一些问题,但如果你真的爱她,你不应该每一次都放任她自己躲起来偷偷疗伤。她总让你看到她最好的一面,你心安理得地拥有了她的美丽可爱,却让她自己一个人承受独自疗伤所要经历的全部艰难和痛苦。”   面前的小龙虾很快就凉了。   蒸腾的辣油味散去,原本鲜亮的颜色变得暗沉。   旁边几桌喝酒划拳的声音倒是丝毫未减,酒瓶碰撞,喧嚣闹腾。   路景越眼里看不出情绪。   半晌,他起身离开:“谢了。”   沈惜时想到什么,叫住他:“等等。”   路景越停下脚步,转身。   沈惜时:“我解答了你的疑惑,你可不可以也解答一下我的疑惑?”   路景越:“嗯。”   沈惜时沉默了两秒:“男女之情上,她不是一个很敏锐的人,我向她示好示了这么多年她完全看不见。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因为她心里留有执念,所以再也看不到别人……不管是不是吧,我想知道,你最初是怎样让她看到你的?”   沈惜时自嘲一笑:“我想知道,我到底输在了哪里。论陪伴,你和她不过高中三年,而我,认识她七年,陪伴她六年。”   路景越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半晌,淡道:“我和她并不只有高中三年,我陪伴了她十年。”   沈惜时一怔。   等他想到什么,那个英挺的男人已经大步离开了这间小小的烧烤店。   他的视线追至窗外。   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看到他走出,驾驶座上的司机迅速开门下车,为他拉开后座车门。   沈惜时的脑子久久停留在他最后那一句——我陪伴了她十年。   沈惜时回想路景越刚才的神情。   心痛却不惊讶。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他知道!   但很快这个念头就被他打消。   这不可能。   顾矜的职业道德无可挑剔。   不对!   昭棠约上顾矜的时候只是个刚念大二的学生,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在那之前的一年里,她看的都只是医院里最普通的心理医生。为什么大二那一年,她忽然就约上了行业最顶尖的顾矜?   沈惜时猛地看向窗外。   劳斯莱斯早已驶出了视野。 第57章   昭棠向吴翰予请了两天假, 两天过后刚好是周末,算起来她总共有四天假期。   她前几天病中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样子看得吴翰予一头雾水,不理解这姑娘小小年纪怎么就跟自己的身体有这么大深仇大恨, 现在她好不容易开口请假,吴翰予真恨不得再多让她休息几天。   但昭棠并没有打算休息。   今天是五号,明天就是六号, 他的生日。   她一大早就起来了。   她昨天联系了顾矜,原本是打算今天一早飞临绛, 晚上航班直接飞回岁宜。可惜顾矜出差,今晚的航班才回临绛, 后天出国,半年以后才能回来, 只有明天一天有空。   明天不行。   昭棠毫不犹豫改了计划, 决定提前一天回去。   但回去之前,她得把给他的礼物准备好。   其实生日礼物她已经想了一个多月, 只是一直不知道该送什么。   路景越真的生来就什么都不缺。   她不知道别人的生命里有没有遇见过那种样样都好的人, 生来被神明偏爱, 家境殷实, 父母恩爱,自己更是外形内在都无可挑剔,他这个人就仿佛完全没有弱点。   她想要不随便给他买买衣服鞋子算了, 但这么多年她缺席他的人生, 她怕自己的审美不行,到时他不喜欢却又因为是她送的不得不穿,那反而拖了后腿。   想了一个多月, 直到昨晚, 她躺在床上, 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   大学周围最不缺的就是图文店,她一早起床,在ipad上简单画了画,快八点的时候下楼,准备先出去吃个早餐。   路景越赶到望大的时候还不到八点。   这个时间,大学早上第 一节课正要开始,校园里随处可见匆匆奔走赶着踩点儿的学生,更大胆一些的骑着自行车,一手骑车一手吃饭,看到前面有人,还要临时腾出一只手去按铃,忙得很。   路景越坐在劳斯莱斯后座。   不知道是昨晚喝多了还是整夜没睡,太阳穴隐隐作疼。   等了好一会儿,保安亭内的保安才慢腾腾地踱过来,弯下身和司机交谈。   保安说:“这门外来车辆不让进,你们绕一下,从北门进吧。”   司机回头问路景越的意思,路景越抬起眼皮。   还没说话,视线穿过落下的驾驶座窗户,一眼就看到了正走出校门的昭棠。   心脏像是往胸口狠狠撞了一下。   散漫的目光一瞬间聚焦。   她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长发随意扎成丸子头,背着双肩包,撑着一把小花伞,不紧不慢地走在校园里,恍惚间仿佛初入大学的大一新生。   校园门口车和人都很多。   她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视线往他的方向看。   隔着茶色的车窗玻璃,路景越的视线定定落在她的脸上。   她瘦了。   精致的鹅蛋脸看起来小了整整一圈,脸部线条倒是依旧饱满流畅,只是下巴更加小巧。皮肤显得苍白,一双鹿眼水盈盈的,带着无意识的茫然。   等面前的电动车和自行车过完了,她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路总?”   察觉到他的走神,司机试探地喊了一声。   路景越推门下车,淡淡留下一句:“你自己从北门进吧。”   司机:“……”   您都走了我还进个什么?   望大对面就是一整条的商业街,各色餐馆占了大半,昭棠找了一家馄饨店。这个时间很讨巧,早起的学生都去上课了,没课的又还没起床,馄饨店里还空着好几张桌子。   昭棠去收银台点了餐,考虑到自己的脸现在还不好晒太阳,找了个背对店门的位子坐下。   等餐的时候,她又一次点进了路景越的微信。   昨天忽然从沈惜时那里得知真相,因为过于震惊且心虚,她昨天一整天都没敢再和他说话。此刻两人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她昨天早上发给他的土味情话。   昭棠:【有没有觉得我这几天嘴好甜?】   路景越:【嗯。】   昭棠:【嘴甜是因为心甜,心甜是因为你在里面呐!】   路景越:【别变心就行。】   昭棠:【……】   其实昭棠能从他细微的变化里感觉到他一点点的退让。   从一开始的“嗯”“哦”“晚安”,到现在一句话能对她说五个字,虽然还是有一点点傲娇,但昭棠感觉大为振奋。她原本以为,只要她再接再厉,趁热打铁再好好哄哄他,就一定能够糊弄过去。   没想到中午沈惜时就告诉她,他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却因为她不愿意说,压制了自己全部的情绪,一个字都没有问,没有逼她。   他对她不是一点点的退让,他对她是完全的、毫无保留的投降。   昭棠忽然好恨自己,恨这样欺负他的自己。   此刻再看自己发给他的那些土味情话,她觉得像是被人扇了几巴掌那么疼。   她的手指蜷曲了片刻,轻轻在屏幕上打字。   她想告诉他,她有多想他,她有很多话要和他说,她今晚就回去。可是此刻这些发自肺腑的言语一旦和那些土味情话放在一个屏幕里,就仿佛全成了虚情假意。   又成了她哄他原谅她的一个手段。   昭棠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又全删了,只剩下几个简单的字:【我今晚回来。】   点了发送,她看着这几个冷冰冰的字,实在看不下去,又小心翼翼补了一句:【我很想你。】   此刻,路景越就站在馄饨店门口。   如果昭棠回头,那她就能一眼看到他。   清晨的阳光明亮却不刺眼,薄薄的光束照过来,落在男人一半侧颜,衬得他五官愈加立体,线条利落流畅。   身姿挺拔颀长,气场不容忽视。   这周围都是小女生,他这一路走来,不自觉地就吸引了一路粉红色的目光。   女孩子们惊艳地盯着他看,还有人悄悄跟在他身后,跃跃欲试地想要上来要联系方式。   路景越的目光定定追随着昭棠,他追了她一路。   正要抬步走进,手机响了一声。   他低头看去。   眠眠:【我今晚回来。】   眠眠:【我很想你。】   抿直的唇线蓦地就放松了。   男人眉眼间还残留着宿夜的冷清,却在看到这一句话的刹那,像是最后一点坚持也烟消云散。   他唇角微弯,单手在手机屏幕上打字:【回头。】   正要点击发送,一通电话在这时进来。   屏幕跳转,正中显示——顾矜来电。   路景越目光微凛,抬头看了前方安静坐着的女孩一眼,转身走到一旁接电话。   “小越,有件事我想想还是要和你说一下。”电话里,女人的声音显得郑重。   “昭棠昨天联系我了,她想今天过来找我。但是不巧我出差了,今天晚上的航班回临绛,后天出国交流半年,所以只能明天见她。可是她明天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又取消了预约。”   “她是我所知的少见的坚韧的女孩,当初一个人在短短时间内就走了出来,后来的状态也非常好,她已经四年没有联系过我了,我不知道她现在是遇见了什么困难,才会让她主动给我打电话。其实如果必要,我过去岁宜见她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她连这个提议都拒绝了,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要她明天去做不可。”   路景越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视线落在馄饨店的方向。   他安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馄饨已经送上来了,白色的面碗放在她面前。可是她并没有动,还抱着手机看。不知道是太烫了,还是在忐忑地等他回消息。   他就这么看着她,沉默片刻:“她没什么重要的事,请您把明天空出来,我带她去临绛。”   “你带她过来?”顾矜下意识愣了下,“她一直不知道当年是你请我为她进行心理治疗,而且你本身就是她的一个心结,我并不知道她目前什么情况,如果不严重还好,如果严重,你这么突然一下子出现,很可能会刺激到她,那你之前所有的付出和等待就全都白费了,你还想她再躲你七年吗?”   男人身侧的拳头无声握紧,手背上的青筋挣扎地跳动了两下。   路景越闭了闭眼,半晌,哑声道:“好,我让她自己过来。”   昭棠紧张地抱着手机。   从前她没有感觉,因为路景越每次都很快回复她,从不让她等。此刻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了亏心事心虚,他一时半会儿没回她,她就连饭都没有心情吃了,盯着手机看,又翻来覆去地看他们的聊天记录。   越看越觉得自己没做个人。   她艰难地闭了闭眼。   与此同时,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手机响了一声,她回过神来。   暗下的手机屏幕重新亮起,她眼里的光芒却一瞬暗下。   路景越:【明天不在,你不用回来。】   —   傍晚,路景越接到顾矜的电话,告诉他,昭棠重新跟她约了明天下午两点的心理咨询。   路景越正在去机场的路上,闻言神情并没有什么波澜。过了一会儿,开口:“这次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陪着她?”   顾矜愣了一下:“你陪着她?”   路景越捏了捏眉心:“不是这次,是这次以后。您那边有没有什么办法,把我引荐给她,让我以后都能陪着她?”   “引荐?”顾矜有点被弄糊涂了。   路景越的目光落在高速两旁的行道树,漆黑的眸子沉静:“嗯,我不想再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您想个法子把我引荐给她,说我是她的病友也行。”   顾矜:“……”   病友?   路景越:“当然这只是我一个不成熟的建议。”   顾矜:“……”   你还知道不成熟啊。   最后,顾矜无奈地说:“我明天先看看她的情况吧。你先放宽心,也不一定就悲观,也许是柳暗花明以前最后一道坎儿了也说不定。”   挂了电话,路景越点进微信,视线又一次落在两人最后的聊天记录。   眠眠:【那你明天在哪里?哪里我都可以去找你,我有话想对你说。】   路景越:【明年再说吧。】   昭棠艰难地盯着路景越最后一行字,许久,眼角刺刺的疼。   不是,不是生日快乐。   不,也有生日快乐。   只是还有更多更多的话,她想都对他说。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给他打个电话,直接就在电话里告诉他一切。   可是她对自己没有信心,更何况还是隔着手机,她怕一个不小心弄巧成拙……她彻底失去他了怎么办?   她不想再失去他。   她惶惶一天,在图文店里,几次出错,如果不是她认错态度良好,老板说不定直接不做她生意了。   她终于掏出手机,给顾矜打了电话。   对,她不是没有希望。   她还有顾矜能帮她!   约好了明天下午两点的咨询,她订了第二天早上八点的航班飞临绛。   她的礼物做了一天,一直到图文店打烊。离开后,她又赶去最近的顺丰快递点,赶在今晚最后一趟快递发出去以前,将自己的礼物寄给他。   她想,他不想见她,那就用寄的吧。   她这晚的的确确曾一度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到顾矜身上。   顾医生是国内最好的心理医生,当年就是她让她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彻底从抑郁症的阴影里走出,此后健康地生活了四年。   那么这一次,她一定也可以帮助她,给路景越一个健康完美的女朋友。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夜究竟睡着了没有,她只是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在胸前。她闭着眼睛,脑子里纷乱的画面一帧帧掠过,她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的时候,她睁开眼睛。   那一个刹那,她忽然间无比清醒地认识到——   顾矜帮不了她!   谁也帮不了她,能帮她的只有她自己!   那些她曾经以为已经咬牙挺过去的过去,的确是真真实实的已经过去了。只是她太贪心,她不仅想要从前那些挣扎、迷茫和痛苦过去,她还苛求那一切了无痕迹,就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仿佛从未发生,她才能配得上那个生来被神明偏爱样样都好的天之骄子。   可是她错了。   她要立刻回去。   她拿起手机,想给顾矜打电话,考虑到现在时间还早,又改而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抱歉,顾医生,我想我不用过来了,今天的心理咨询预约取消吧。】   之后,她给自己买了一张回岁宜的高铁票。   —   路景越昨晚飞机晚点,到临绛已经是凌晨两点,他就在机场旁边的酒店住下。   早上七点,他被手机铃声吵醒。   是顾矜。   “小越,昭棠五点过给我发来一条短信,她取消了今天的心理预约。”   路景越:“……” 第58章   昭棠回到摩卡小镇, 还没有到上班时间。   她什么都没有带,只有一个随身的小包,昭示着这趟回来的仓促。   出了电梯, 她没有往自己家走。在路景越家门口站了片刻,她轻轻抬手,摁响了门铃。   惊讶又不惊讶, 没有人回应。   心底角落却是实实在在空了一空。   她原以为他昨天说的不在只是气话,其实还是会在家等她, 等她回来对他说生日快乐,毕竟那是一个有着不同寻常意义的约定。   没想到他是真的不在。   身体里一阵无力, 她轻轻靠在墙壁上,就这么靠了许久才摸出手机。   点进微信, 她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昭棠:【你在哪儿啊?】   过了很久他也没有回复。   今天的气温很高, 外面骄阳似火,昭棠站在楼道里,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怔怔望着外面刺眼的天光。   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 她觉得有些冷。   她忽然想起当初沈惜时问她, 如果回来以后没有与他重逢,她还会将这里当作家吗?   那时候她没有办法回答假设,此刻她却无比清楚的知道了答案——   不会。   她匆匆赶回, 站在没有他的家门口, 茫然无措。   前所未有的孤独感从心底蔓延,密密麻麻的像藤蔓,迅速生长, 很快就将它包裹得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没有家。   望城不是她的家, 临绛不是, 岁宜也不是。   眼眶里含着泪水,在她低头的一刹那落到了白亮的手机屏幕上。   她用指腹轻轻抹掉,点进微信,打字的手轻颤。   他始终都没有回复。   飞机十点半落地,手机在打开的一瞬间响个不停。   昭棠的信息很快就被淹没在无数的生日祝福信息和电话里。   他没有在意所有人,径直点进她的头像。   眠眠:【我可以来找你吗?】   心尖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他立刻给她回了电话。   冰冷的女声提示关机。   他心里忽然很乱。   飞机舱门打开,路景越第一个走出。   直到回到摩卡小镇,她的手机依旧关机。   他用密码开了她家的门,家里的东西还和她离开时一样,一点动过的痕迹都没有,她看起来像是根本没有回来。   可他知道,她回来过。   他又回到对门,将各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最后想起什么,又自嘲地握拳锤了下自己的头。   她就没来过这里,他们总是很自觉的将对面当成了他们的家,所有的温存缠绵都是在那里。   他又试着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还是关机。   他揉了下太阳穴,脑子里思索着她会去哪里。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他以为又是哪个狐朋狗友的生日祝福,烦躁地扫了眼,却是个陌生号码。他心口突地跳了一下,立刻接起。   “您好,我是顺丰快递,这边有您的包裹,请问您现在在家吗?”   路景越心里说不出有多失望,情绪不是很好地说:“不在。”   “好的,那我给您放菜鸟驿站……”   路景越正要挂电话,忽然想到什么,多问了一句:“谁寄的?”   “寄件人,昭棠。”   路景越神情一动。   快递员已经在楼下,很快就送了上来。   是一个纸箱,没什么重量。路景越道了声谢,目光落在快递面单上。   望城寄过来的。   打开来的一刹那,他就怔住了。   里面是一只小小的纸盒子。   看起来像是一个自制的盲盒,盒面上画着一对少年少女。   他们身上穿着高中蓝白色的校服,男孩很高,女孩才只到他的肩膀。   盛夏的午后,围墙外,两人走在青绿的树荫下,细碎的阳光穿过树叶间隙落下。   四个盒面,总共四幅画。   第一幅,两人并肩走在一起,女孩扎着高马尾,不算长,垂下来刚刚过脖子的长度,男孩黑发利落,侧眸看着她,眼底浮动着笑意。   第二幅,男孩忽然走到了前面的一棵树下,转身面对着女孩。他身高腿长,仗着身高优势,长臂弯起,轻而易举就碰到了青绿的树叶。   第三幅,男孩等在树下,女孩一路往他跑去,眼底浮动着不服输的倔强。   第四幅,女孩一跃,手指将将碰到头顶的树叶,身子被男孩抱在怀里。她显然没有想到自己会跳进男孩的怀里,清澈的水眸里满是惊讶。男孩伸臂抱住她,直直看着她的眼睛,眼底浮动着得逞的坏笑。   路景越盯着盒子上的画面,思绪在一刹那就回到了那个灼热的午后。   “路景越,你怎么长这么高啊?”   那年他高三,已经一米八几了,她才一米六,不知道怎么的就陷入了身高焦虑。总是在他身边问他怎么长的。   他哪儿知道怎么长的?   随口使坏,骗她跳起来摸树上的叶子,她自然是不信的。   后来,他考上了望大。   盛夏的午后,两人走在树荫下,阳光从树叶缝隙里落下,热风迎面吹来,热烘烘的。   他心思一动,忽然快走了几步,走到前面那棵树下,回头望着她:“你来摸摸这片树叶。”   他稍微弯起手臂,都不用踮脚,抬手就轻而易举碰到了树叶。   她或许是被他激起了胜负欲,立刻不服输地朝他跑来。   那片树叶有点高,他特意找的。她费了点力,跳起来指尖将将够到。   她开心地笑起来。   落下的瞬间,却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   少女的身子软得不可思议,贴着他硬实的胸膛,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怀里的温软融化。   她慌张地看他的眼睛。   他也看着她,藏着比盛夏烈日还要灼灼的热度。   他盯着她花瓣一般的嘴唇儿,心底仿佛烧着一团火,最终却只是吊儿郎当说了一句:“我让你跳起来摸树叶,你怎么趁机跳到了我怀里?”   回忆仿佛隔着一个时空。   他收回思绪,小心地将盒子打开。   没有什么重量的盒子,里面只装了一张粉嫩可爱的卡片。   男人看清卡片上的字,手指轻颤——   昭棠兑换券。   他猛地站起来,大步往外走。   ——   郊外的墓园,一整天一个人也没有。灼灼的日头照下,连空气都弥漫着昏沉的寂静。   昭棠抱着一束百合花拾级而上,走到叶君繁的墓前。   七年过去了,她依旧没有任何变化,除了照片稍显陈旧,照片里的女人还是年轻美丽的模样。   昭棠无声凝视着她,照片里的女人也同样凝视着他。   不过是一张没有生命的照片,可是眼神却仿佛还活着。昭棠在她的目光里,很快就落下了眼泪。   她从前从来不会久久直视着这张照片。   不注视,就不会落泪,就仿佛真的没有了悲伤。   可是此刻,除了照片里的女人,她不知道心里的话该对谁说。   她不知道到她这个年纪了,其他女孩子难过的时候是不是还会对妈妈诉说。   但她的记忆里充满了各种女孩的声音,隔着电话喊“妈妈”的声音。   那是她大学本科的时候,刚刚成年的女孩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父母,独自一人在外地念大学。每个晚上,她们都会给父母打电话。遇见什么事,快乐或者悲伤、或者既不快乐也不悲伤不过是一件很平凡的小事,她们都会给爸爸妈妈说。   她从来不打电话,因为没有人接她的电话。   只有在很难过很难过的时候,她才会拨下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可是那个号码也不会给她任何的回应,它早已随着叶君繁的离开变成了空号。   悲伤和快乐,困惑和迷茫,她都无人可说。   然后就习惯了,什么都不说,渐渐的也一样变得坚不可摧。   “我错了吗?”   她哽咽着问照片里的女人。   照片里的女人只是温柔地凝视着她。   肌肤白皙,眉眼美丽,最漂亮的是嘴巴,小小的,唇角自然往上翘。   这是她生病以前的容貌。   当年的叶君繁是出了名的美人儿,从学生时代起,就有无数的人追求,她和昭锦程也是校园恋爱。从青春走进婚姻,当初艳羡了不知道多少人。   可是后来,她的美貌被疾病给摧毁了。   手术、放疗、化疗……那几年里,她被疾病折腾得形容枯槁,到后来的时候连头发都没有了。   叶君繁是在她十八岁生日的一个月以后离开的。   他们都说,她被病魔折磨了整整六年,承受着别人想象不到的痛苦。她被摧毁的不仅仅是美貌,还有生存的尊严。他们说,她能撑到今日,说不定就只是想亲眼看到女儿成年。如今她已经成年,就让她解脱吧。   他们,一个没有了妻子,一个没有了女儿,可是他们都仿佛看得很开。只有昭棠走不出来,她想留住她。   她不想没有妈妈。   可是她留不住。   她对未来的人生充满了恐惧。   路景越在她生日以后去了国外交换,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消息,风尘仆仆飞回来,出现在妈妈的葬礼上。   他回来的样子算不上好看,甚至可以说狼狈,脸上挂着汗水,发尖都是湿的,眉角上还挂着伤,不知道怎么弄的,破了皮,往外渗着血珠。   他当时那个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个不良少年,刚刚跟人打完架跑回来的。   无人的角落,他将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低低说:“你还有我,以后的人生,由我陪你走完。”   昭棠躲在他怀里哭,呼吸间是少年身上炙热的气息,夹杂着风尘仆仆的汗味。   可是从那以后七年,她再也没有闻过如此令她心安的味道。   那一幕被外婆看到了。   外婆让她和路景越分手,如果被爸爸发现,爸爸会彻底失望。   她一脸严肃地问她:“你已经没有妈妈了,你还想失去爸爸的爱吗?”   她那时候不知道外婆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叶君繁过世不久,昭锦程就带回了一个叫郑菀晚的女人。   郑菀晚很年轻,看起来不知道是还在念大学还是大学刚毕业,昭锦程说打算和郑菀晚结婚。   叶君繁去世一个月,昭锦程就带别的女人回来,那时候亲戚里是有些声音的。可是昭锦程有钱,大家都不敢说什么。   昭棠不理解,哭着质问昭锦程为什么要这样?   昭锦程就和她讲道理:“昭棠,你妈妈已经离开我了,我总会重新追求自己的幸福,时间是长是短,这个形式对你而言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那时候她还是太天真啊,竟然真的被昭锦程的“道理”绕了进去。   因为叶君繁的离开让她对未来的人生充满了不安,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妈妈了,本能地就想要更紧地抓住爸爸。   她甚至去和年轻的后妈争宠,孤注一掷地挽回着这微薄的父爱。   叶君繁离开后不到两个月就是高考,那个时候的她根本没有办法学习。她每天也去上课,可是老师讲的跟她听到的完全就不是一个东西。但她知道昭锦程喜欢优秀的孩子,她就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学习。她比以前更加用功,从前从不熬夜的她,每晚学习到两三点。   然而收效甚微,最后一次月考,她的成绩一落千丈。   昭锦程从来就不愿意接受平庸的女儿,他试图从别的地方找原因,就这么找到了路景越身上。   昭锦程没有说重话,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你不要再跟路家那小子有联系了。”   昭棠一直都不知道路景越的存在是外婆告诉昭锦程的,还是昭锦程自己发现的,而她也早已没有了立场去追究。   因为那个时候,为了挽回那渺茫的父爱,她听了昭锦程的话。   她和路景越提出了分手。   隔着遥远的时差,路景越看到她分手短信的时候已经是好几个小时以后,他立刻给她打来电话,她垂着眼挂断。   他给她发短信:【我现在立刻回来!】   昭棠只是冷漠地回了一句:【我离高考只剩38天。】   不知道路景越是怎样领会那句话的,不知道他是怕将她逼得太紧,还是隔着冰冷的文字懂得了她的决心。他真的没有回来,也没有再联系她。   这段年少时最纯粹的喜爱就这么,在一次不大不小的选择里被毫不留恋地抛弃,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就被打入尘泥。   在路景越和昭锦程之间,昭棠选择了父爱。   她的的确确曾经为了别的人、别的事,主动放弃了路景越。   而这也成为了她之后多年始终无法真正解开的一个心结。   她也是一个背叛者。   而更难堪的是,最后,她既放弃了路景越,也放弃了昭锦程。   最终,她一无所有,孑然一身地离开。   高考结束后一个月,成绩出来了。   她的分数考不上望大。   昭棠曾经听说过一个笑话。   男孩为了和女孩念同一所大学,高考的时候故意少做了一道大题,结果没想到女孩超常发挥,最后女孩进了top2,而男孩却被发配到小地方的普通重本。   一段开始美好的感情,也没能走到最后。   都是无缘吧,她想。   就像她和路景越。   去年路景越明明可以上岁大,却为了迁就她去了望大,提前一年去望城等她。   而她最终却没能考上望大。   他们是不是也很像那些少做一道大题的男孩女孩?   好在昭棠的成绩也没有掉太糟糕,如果她能放弃岁宜和望城,下游的985大学能上一个。   可是即使自知自己已经是一个背叛者,她还是难免贪心。在一堆可以报的学校里,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看重了望城师范大学。   望师不是985,只是个上游211,但是在望城,就在望大旁边。   如果她一直没有发现那件事的话,她说不定就真的这么报了。   可是就在填志愿之前,她忽然知道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是昭锦程和郑菀晚的儿子。   半岁。 第59章   昭锦程虽然带了郑菀晚回来, 但他在外面买了房子,和郑菀晚经常借口应酬不回来。高考前那一个月,昭棠见他的次数不算多, 高考过后就更少了,一个月也就匆匆见了几次面。   高考成绩出来,昭棠自己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两个月之内接连遭逢巨变, 成绩对她而言真的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即使那是高考成绩。   但她知道对昭锦程而言, 很糟糕。   昭锦程曾对她的人生寄予极大的希望,他想让她念名校, 岁大不行至少也要是望大,要在国内念最好的金融专业, 硕士出国, 常春藤最好,不行至少也要是全球top100, 他要让她成为朋友圈里最优秀的女儿。   她一度以后昭锦程会让她复读,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 昭锦程竟然十分好说话地说了一句:“挑个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大学就行。”   那一刻,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恍惚间有幸福的错觉。   她甚至天真地以为爸爸比以前更爱她了。   如果那天她没有和同学约饭、没有去那个公园就好了。   那她就可以一直这么以为。   那是一家新开的餐厅,环境很好, 临着一个公园。吃完饭, 昭棠和同学进公园闲逛。   然后一抬眼,她就看到了不远处那一家三口。   离她不到五十米的距离。   男人挺拔高大,五官深刻, 虽然已经不再年轻, 却也算正值壮年, 身上有种成功男士特有的魅力。只是与他气质不怎么符合的,此刻他正全心全意推着一辆婴儿车。   那张素来沉稳带着距离感的脸上满满全是温情,嘴里咿咿呀呀唱着自己改编的儿歌,不顾形象地去逗弄白白胖胖的小婴儿。   他推着婴儿车往她走来,臂弯里还挂着一个女人,年轻貌美,青春正好。   随着他们走近,他嘴里唱着的儿歌也愈加清晰。不知道他怎么改的,改得不伦不类,可是幸福满足之情溢于言表。他一面唱歌,一面弯身去轻碰婴儿白嫩的脸,唱完一首的间隙,一本正经教婴儿说话:“我的儿,我是你爸爸,喊爸爸好不好?来跟着爸爸喊爸爸,爸——爸——”   郑菀晚倚着他的肩膀,咯咯地笑。   昭棠就站在他们对面,他们抬眼就能看到。可是她就这么站了很久,他们都没有发现她。他们兀自沉浸在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里,他们的快乐那样清晰明亮。   那样的快乐穿透力惊人,昭棠至今都还能回想起来——   那样的快乐,带着毁灭所有的杀伤力。   那一刻,昭棠觉得世界都崩塌了。   她的妈妈过世不过三四个月,而她心心念念想要相依为命的父亲就和别的女人有了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高考成绩不理想,一向追求完美的昭锦程却如此淡定了。   她曾天真地以为,父亲的不苛责是因为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父女两人相依为命了,所以从前严格的爸爸自然对她有了更多的父爱。   原来不是。   她以为的相依为命根本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以为,他从不需要与她相依为命!   那个时候的昭锦程,女儿优不优秀再无关紧要,甚至有没有女儿也再无关紧要。   他已经有了真正可以寄予厚望的孩子——他的儿!   他的儿!   一瞬间,昭棠觉得自己一厢情愿的相依为命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而她为了这个笑话,不惜放弃路景越,不惜让她年少时最纯净的感情跌入尘泥。   昭锦程最后还是避无可避地看到了她,除了照面时一瞬间的尴尬,他的神情平稳得令人崩溃,沉稳、平静、问心无愧。   回去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两个绿色的小本本和一纸协议书交到昭棠手上。   是离婚证和离婚协议书。   昭棠脑子里仿佛有一根弦,越绷越紧,而且随着每一次的绷紧,都撕扯得她浑身刺痛。   她颤着手指揭开。   昭锦程和叶君繁一年多前就已经离婚。   昭锦程看着她,神情一如既往的沉稳,语气平静:“你妈妈将你保护得太好,她怕你无法接受,在离婚协议里加了一条不让你知道。所以过去的一年多里,在你面前,我们依旧扮演着夫妻,她仍旧住在我们家。事实上,你可以看到,根据我们的离婚协议,你是跟爸爸的,我才是你的监护人。”   “我和你郑阿姨的关系存在于我与你母亲的婚姻结束之后,你郑阿姨见得人,我们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弟弟,也见得人。”   “昭棠,你已经十八岁,是个成年人了。你不再是小孩子,不能因为自己无法接受就怪罪到别人头上。你应当学着用一个成年人的理智去看待这件事,那时你就会明白,你没有立场去恨任何人。因为从道德上来说,谁都没有错,如果一定要说,那你也只能怪生老病死。”   你已经是个成年人。   谁都没有错。   你只能怪生老病死。   这就是她成年的礼物吗?   这就是她迈过十八岁,第一眼看到的成人的世界吗?   如果谁都没有错,那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偏偏就是她失去了妈妈?   为什么偏偏就是她在失去妈妈一个多月以后就多了一个后妈、多了一个弟弟、然后他们将她的爸爸也抢走了?   她还谁都不能怪,谁都不能恨。   因为他们都没有错。   可是一定,一定是有哪里不对的。   昭棠极力地想要将自己脑子里混沌的一团理清。   她一直追求逻辑的无懈可击,尤其是在精神绷紧的时候。绷得越紧,她越是执着于毫无瑕疵的逻辑。   可是逻辑走到这一步,已经举步维艰,前方一片黑暗,几乎已经走不下去。   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她抬手撑住桌面。   她的思维很慢,几乎没有办法思考,可是她还在艰难地思索着,试图为眼前的一切寻找出一个答案。   她用力地呼吸。   最后,她仰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她问昭锦程:“如果谁都没有错,妈妈就更没有错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和她离婚?”   昭锦程沉默片刻,无奈轻叹:“你还小,你不懂。”   昭棠忽然尖声打断他:“你不要再糊弄我了!你刚刚才说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要直面你们成人的世界,现在你又说我还小,什么都让你说完了,那我算什么?我和我妈妈算什么!”   在那以前,昭棠从未用如此激烈的语气对昭锦程说过话。   不仅昭锦程,她活了十八年,从未用这样尖锐的语气对任何一个人说过话。   可是那一刻,她已经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认知、自己的逻辑走入了一个死胡同,她不能让自己困在里面,她横冲直撞,想要突出重围。   她哭着,直直盯着昭锦程。   半晌,昭锦程无奈地叹了一声:“因为没有爱了。”   “为什么会没有爱了?”昭棠不理解,嘶声问,“你们不是从学生时代一起走过来的吗?你们不是模范的恩爱夫妻吗?为什么会忽然没有爱了?”   “夫妻之间,有爱也未必能从一而终。半路走失的太多太多,不止我和你的母亲。”   昭棠只觉头疼欲裂,她痛苦地闭了闭眼,执着地追问:“所以是你没有爱了,还是她没有爱了?”   昭锦程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   她若有所悟地看着昭锦程,失神地点头又摇头:“所以,是她还爱着你,可你已经不爱她了,对吗?”   “为什么?”   昭棠的精神越是绷紧,对逻辑的追求就越是执着和苛刻。她直勾勾地盯着昭锦程,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你从前爱她,后来就不爱她了?”   昭锦程紧抿着唇,目光闪躲。   昭棠就这么看着他,很快就从他的沉默里明白了一切。   “是因为她不再漂亮了吗?”她问,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几乎听不见。   “因为她做了两次手术,身上有了丑陋的伤疤?因为她这么多年不停地放疗化疗,她原本白皙饱满的皮肤变得黯淡松弛,她原本乌黑美丽的头发一点点掉光?她再也不是你学生时代的女神,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妇女,再也和好看沾不上边了?”   “难怪……”   昭棠看着昭锦程,任由眼泪大片大片从眼睛里滚落。她的视线里一片模糊,她松手,手离开了桌面的支撑。她摇着头,一步步地往后退,离昭锦程越来越远。   她的嗓音嘶哑干涩,仿佛被困死在了沙漠里的旅人临死前发出最后一句叹息:“难怪你说,要怪只能怪生老病死。”   这一刻,什么都通了,她的逻辑终于圆回来了。   可是她已经彻底走不出那个死胡同。   脑子里那根线早已拉扯得她痛苦不堪,此刻也终于再绷不住,彻底断开——   啪!   昭棠昏倒在昭锦程的书房里。   她的病来得无声无息,又急又快。   高烧不退,扁桃体发炎,心口疼痛难忍。   她似乎是感冒了,又不像是单纯的感冒。   她住在医院一个星期,医生给她开了各种单子,查血、胸透、CT……各项指标都很正常,但是她的病理反应就是很激烈,一天比一天激烈。   医生也没办法,只能先按照治感冒的法子来治她。发烧就退烧、发炎就挂抗生素。   可是好了又反复,好了又反复,她迟迟不好。躺在病床上,双目无光,形容憔悴,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八岁正直芳华的少女。   因为护士操作不当,她的手还输液输肿了,肿得像个馒头,触目惊心。   昭锦程仿佛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仿佛才意识到,他过于着急追求自己的幸福同时又强调自己道德的无暇,以此要求女儿无怨无恨,却忽视了她的承受能力。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太快、太急了,他对她的要求又太高,一下子压下来,终于没让她扛住。   昭锦程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诊断她有很严重的抑郁症。   应该是从叶君繁离开之后就患上了,但没有引起重视,如今雪上加霜,现在已经反应到了生理上。   医生私下里让昭锦程注意点儿,怕她会想不开,做傻事。   昭锦程终于将家搬了回来,这次没有带郑菀晚和他得来不易的儿子。   他每天都来医院看昭棠,昭棠并没有表现出对他的抗拒,只是失神地看着他。不知道她的目光聚焦没有,只是眼神空洞,里面满是茫然。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他还在这个时候将叶君繁的遗产全数交给了她。他们的离婚协议上,叶君繁和昭锦程分割了财产,并且说明在她死后,将所有的遗产全部留给女儿昭棠。   可是叶君繁生病多年,虽然之前有她和昭锦程的共同财产支付医药费,他们离婚以后的一年多却是她独自支付,治疗费用已经将她的财产消耗去大半。   她留给昭棠的钱远没有她想象的多,但也不少。   昭锦程情绪复杂地叹了一声:“不管你信不信,离婚,是你妈妈先提出来的。”   昭棠没有吭声,就在昭锦程以为不会得到她的回应时,她终于轻轻说了两个字:“我信。”   躺在医院的一个星期,她试着代入叶君繁的角度去想,并不怎么困难,她就想明白了叶君繁所有的痛苦。   明明还爱着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已经不爱自己了。她知道他不爱自己的理由,可是她无能为力。她除了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天比一天憔悴、看着自己的头发大把大把掉光、看着自己的美貌被病魔彻底摧毁以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甚至,连让自己活下去的能力也没有。   她还要怎么去捍卫她的爱情和婚姻呢?   如果已经感知到他的变心,是直接放手还是卑微地乞求?   如果乞求能求来爱情,昭棠相信,她应该也会这么做。可是她们都知道,爱情从来是求不来的。   那除了放手,她还能做什么?   信念轰然崩塌。   昭棠忽然觉得这个世界陌生极了,令她惶惶不安。   填志愿最后一天,昭锦程问她要不要复读,她问昭锦程要来了笔记本电脑。揭开盖子,没有开机的屏幕黑乎乎的,镜面屏清楚地反照出她如今的模样。   披头散发,双目空洞无神。因为输了一个星期的液,她的脸瘦了好几圈,下巴尖尖的,线条单薄得吓人。   她忽然想起了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   李夫人貌美,汉武帝喜爱,李夫人病后容颜憔悴,至死不见汉武帝。   她觉得真是像极了。   一样的校园恋爱,一样美好的开始,一样的生病了。   甚至,他们还不如她的父母。   至少叶君繁从未抛弃过昭锦程,而她却在一次小小的选择里就毫不留恋地抛弃了路景越。   昭棠最后报了离岁宜最远的一所985大学。   出院后,她坦然地告诉昭锦程,她要离开了,短期内不会再回来。   昭锦程震惊、愤怒、说什么也不答应:“你要去哪里念书?去哪里都可以,我也不拦着你,我为你支付学费,你要是不想住学校,我也可以替你在学校外面租房子住,但你放假必须回来。”   昭棠平静地看着他:“抱歉,我现在无法面对你。”   “你无法面对我?”昭锦程像是听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满脸荒唐神色,“我是你的父亲,我生你养你!如果你是因为我娶了别的女人而恨我,那只能说你毫无道理!你没有资格要求我在与你的母亲离婚以后依旧停在原地,放弃追求自己的幸福!”   昭棠闭了闭眼:“真的是以后吗?”   她看向昭锦程:“你和我妈妈离婚一年多,昭浩半岁……怀胎十月,你是想告诉我,你在和我妈妈离婚的第二天就找到了您的第二任妻子?并且当晚就有了儿子?”   她轻轻扯了扯唇:“那您的幸福来得还挺快,老天对您还真是格外恩赐。”   昭锦程哑口无言。   但昭棠已经不想再去追究这些了。   到底是先离婚还是先出轨,已经没有意义。   昭棠就这么孤身一人离开了这个城市。   在机场候机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有所感应,分手后一直没有再联系她的路景越忽然给她发来一条短信。   他没有问她考了多少分,也没有问她报了哪里,就像是这世间所有的前男友,分手后不再关心前女友即将去哪里。   而至于他当初放弃岁大、提前一年去望大等她这件事,值得还是不值得也都已经不重要。   就像那些为了女朋友少做一道大题的男孩,后来也无从计较。   他只是说:【我会提前修完学分,年前回国。】   昭棠转头,看向落地窗外。   她的航班已经停好,旅客下机。   再过不久,她就可以登机了。   昭棠轻轻打下一个字:【嗯。】   她不知道路景越会怎么理解这个字,会不会将它当作她的回应,当作他们之间的又一个约定,然后为了这个约定沉静学习,盼着归来再见之日,一切重新开始。   但是于她而言,这是她最后的柔软,是她给这段恋情画下的一个句号。   登机前,她拔掉手机卡,扔进了垃圾桶。   —   “我错了吗?”视线模糊,昭棠颤声问照片上的女人。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后来的七年也证实我确实是对的。”   安静的墓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灼灼烈日,空气沉寂。   昭棠的声音很轻:“无欲则刚。我其实知道,我当年痛苦抑郁,是因为奢求太多。我奢求母爱、父爱、我奢求家的温暖、我奢求这世间感情的纯粹美好、不离不弃。于是我脆弱不堪,随意一个发现、随意一个孩子的存在就让我信念崩塌,溃不成军。”   “然后,我试着让自己放弃欲望、我不再奢求、我再无所求,我果然又重新变得坚强。这么多年,我或许孤单,但从不软弱。即使回来再次面对他们,我也无畏无惧,因为我再也不害怕失去,我对他们无所求,无欲则刚。”   “无欲则刚……我多么希望,我真的能做到。”   昭棠捂着脸哭出来:“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心里其实一直都知道,我不是,我不是真的没有欲望……我一直都有,我只是不愿意承认。可是当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重新拥有了他,我又一次变得害怕失去,我变得软弱、胆小、畏首畏尾。”   昭棠说不下去,低低轻泣。   耳边有风吹过,带起周遭草叶簌簌,夹杂着一声叹息。   “你的欲望是什么?”男人的声线低沉,随着清风,送进她的耳朵。   昭棠背脊一僵。   一刹那,风停了,太阳也失去了温度。   她的眼泪停在眼眶里。   世界仿佛安静。   只有沉稳的脚步声从她的身后传来,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边。   她僵立原地。   有力的手臂揽上她的肩,将她揽入怀中。   是她无比熟悉的温热的胸膛,紧绷的肌理。   男人身上雪松般清冷的气息顷刻间夺走她的呼吸。   她缓缓抬眸,毫无意外,撞入一双暗沉的凤眸。   他半低着头,直直看着她。   四目相对。   似乎连远处的鸟都不叫了,万籁俱静。   昭棠喉咙发紧,许久,她才听见自己的嗓音涩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路景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她:“我来兑换一个昭棠。”   卡片被男人食指和中指夹住,递到她面前。   橘子汽水的底色,中间靠上是一行白色的字,字体稚拙可爱,排版却端端正正,上面写着——昭棠兑换券。   昭棠的眼泪还挂在脸上,眼睛泡在泪水里,湿漉漉的,满满的茫然。她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困惑又不真实,像是在看一个幻觉。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不知道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他听到了多少……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   她不太信。   这怎么猜?   她还没有想明白过来,路景越又问:“怎么不接电话?”   昭棠愣了下,去翻出手机,手指接连碰了几下屏幕都是黑乎乎的。   “没电了。”她无辜地看着他。   路景越:“没关系。”   他将手里的卡片往她眼前送了送,也没说话,一个深沉的眼神暗示了一切。   昭棠忽然觉得脸有点热。   昨天去做这个礼物,多多少少还有点冲动的情绪在里面。忽然发现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还极力克制着心里所有的情绪陪她演戏,她觉得自己亏欠了他,急切地想要补偿。刚好他的礼物还没有准备好,她就想到了做这个。   她那时的的确确是想送他一个诚实的、毫无保留的昭棠。   可是此刻他忽然这么出现在她面前,手里还拿着卡片说要兑换,她还是难免尴尬。   她觉得手有点烫,没接。   这时一阵风吹过,不知道是风太大了还是男人没有拿稳,卡片轻飘飘地脱了手。   人看见东西掉了,都会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接。   昭棠接了个正着,松了口气,就听见路景越似笑非笑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嗯,昭棠兑换成功。”   昭棠:“……”   好无耻。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抗议,下一秒路景越就将她按进了自己怀里,与此同时,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她的眉心。   男人的胸膛硬硬的,可是嘴唇很软,温温热热的,昭棠无意识地闭了闭眼。   “你是我的了。”他哑声道。   手里的卡片还残留着他指尖的热度,昭棠觉得心里从未如此安稳,刚才那些所有翻覆的情绪都仿佛在他这个吻里,有条不紊地归于沉静。   她睁开眼睛,眼角犹湿,轻声问他:“你知不知道,礼物收了是不能反悔的?”   “反悔?”路景越像是听了个笑话,眼尾微扬,“你想得还挺美。”   他神情傲慢,漆黑的眸底折射着点点光芒,像太阳一样灼烈夺目。   昭棠直直看着他,唇角终于放松地弯了弯。   她本来还担心,他还在生她的气。   两人无声对视,路景越忽然道:“有个事儿,你可能不知道。”   昭棠又紧张:“什么?”   路景越一本正经:“我这人挺霸道的。”   昭棠:“……”   那如果是这件事的话,她应该知道。   “所以,”路景越躬身,平视着她的眼睛,眼底的神情忽然变得无比郑重,“以后你的快乐和悲伤,都只能说给我一个人听,不许再自己躲起来。”   昭棠一怔,看着他的眼睛。   漆黑、深邃、透彻。   她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墓碑,墓碑上的女人温柔地凝视着她。太阳照下,仿佛最灿烂的祝福。   她又看向路景越,讷讷解释:“我只是回来没看到你,没有地方去……”   路景越低道:“嗯,怪我。”   怪我让你找不到我。   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转身,面向墓碑上的女人,又似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昭棠说:“在这里等我一下。”   路景越很快跑下了台阶。   男人身高腿长,一步几级台阶,很快就跑出了墓园。他一身衬衫长裤,奔跑在热烈的太阳底下,周身仿佛镀了一层光芒,璀璨万丈。   昭棠就这么看着他,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八岁的时候。   这么多年过去,他好像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当年的那个少年。   路景越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抱着一束百合花。   昭棠惊讶,顺着他身后往外看:“这附近还有卖花的吗?”   路景越哭笑不得:“什么卖花的?我自己带来的。”   结果远远看到她就什么都忘记了,只顾着追着她来。   他弯身,将百合花放在叶君繁的墓前,和她带来的那束并排放在一起,成双成对:“来看岳母,怎么能不带花?”   昭棠赧然,轻声嘀咕:“谁是你岳母啊?”   路景越低笑一声,没说什么,他郑重地在叶君繁墓前鞠了三个躬。   直起身,一脸虔诚地看着照片上的女人,声线低沉有力:“最后一次。”   两人离开的时候,昭棠还在想路景越那句“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最后一次来看妈妈吗?   好像不对。   不过很快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惊讶地问路景越:“你怎么知道我妈妈在这里,还知道她喜欢百合花?”   刚才他出现得太突然了,她都没来得及想到这里。   路景越只是笑了一声,将人揽进自己怀里,慢慢往墓园外走去:“我知道的事情多了。”   昭棠仰头望着他的下巴。   男人的五官立体,面部线条流畅冷硬,此刻却分外柔和。他的唇角轻轻勾着,自在满足的弧度。   昭棠看着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什么。   她忽然想起清明节她来看叶君繁时,墓前那束鲜嫩的百合花,看起来只比她早到不久。她又想起自己离开时,在路上“偶遇”的路景越。   那时他说她回城,顺路送她。可经过这段时间,她太清楚越妃的“顺路”有多么任性了。   她不可思议地问:“清明节那束百合花,是你送的吗?”   路景越低头看她,吊儿郎当反问:“怎么我就送了一次花,你就以为次次都是我送的呢?你这不是碰瓷吗?”   他不正面回她,昭棠却像是对这件事无比执着。她停下脚步,就要转身往回走:“你不说我就去问管理员,他肯定有记录。”   路景越无奈,拉住她:“行,我承认。”   昭棠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原来是他送的,她还以为……是昭锦程送的。   她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昭锦程也依旧是记得她的妈妈的,她还为此多多少少有些安慰,以为他也不是那么的绝情。   原来不是,连花都是路景越送的。   “你每年都来吗?”她哑声问他。   男人颔首:“嗯。”   昭棠睫毛轻轻颤了颤:“为什么?”   路景越:“你不在。”   你不在。   答案就是这么简单。   你不在,那我来替你看你的母亲。   你不在,那你应该做的事,我来替你做。   昭棠看着他,眼角又一次涌起泪水,路景越见状有些手忙脚乱。   他哭笑不得地将人抱在怀里,无奈地哄:“你别哭啊,我可刚刚才对岳母大人承诺了,最后一次让你流泪。这还没走远呢,你就要让我食言?”   昭棠这才知道,原来他的“最后一次”是这个意思。   她含着泪,又忍不住笑。   她抱紧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轻声呢喃:“路景越,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事。”   他安静了一瞬。   耳边有风拂过,然后,是他的吻,轻轻落在她的发顶。   她听见他无奈的叹息:“眠眠,我能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愿意向我坦诚……”   “算了,”他又自嘲一笑,很快反悔,“你愿不愿意,我都为你做任何事。”   —   两人回到市区已经是傍晚。   路景越问昭棠想吃什么。   昭棠歪着头问他:“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想吃什么?你决定,我都可以。”   路景越忽然往她看来一眼,也没说话,就直勾勾看着她,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我想吃什么?”   昭棠茫然。   好在他还开着车,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她听见他意味不明说了一句:“还是你定吧,真让我决定,你今晚就什么都吃不了了。”   昭棠:“?”   昭棠一头雾水。   她一时没想明白,又听路景越忽然问:“想吃小龙虾吗?”   昭棠:“你不是不吃小龙虾吗?”   路景越长指轻敲了下方向盘:“原来不吃,但是前两天有人跟我说十三香口味的小龙虾很好吃。”   说起十三香小龙虾……昭棠深以为然地点了下头,想想又说:“其实麻辣小龙虾也挺好吃的,蒜蓉也不错,有的地方油焖做得也挺好。”   路景越安静听着,神情莫测:“所以你真的喜欢吃小龙虾?”   昭棠:“?”   话题怎么就扯到小龙虾上了呢?   她也没想明白,只是下意识觉得路景越最后那句话多多少少有点阴阳怪气。   最后昭棠也没选小龙虾。   她觉得,路景越过生日,还是应该去一个正式一点的餐厅。总不能以后回想起来,他们在一起后过的第一个生日是在烧烤摊吃小龙虾吧?   问路景越想吃什么他也不说,最后还是只好昭棠来做决定。她想了想,选了当初他们年少时很喜欢去的那家海鲜餐厅。   就是他高考前一天还要拉着她过来那家。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那家店依旧火爆。还没到饭点儿,门口就排了长长的队伍,远远看去长长的一路。   昭棠觉得有些奇怪:“这么早,太阳都还没下山,生意就这么好的吗?”   路景越看了眼队伍,问昭棠:“饿吗?”   他猜她今天一天就没吃过东西。   昭棠看出来路景越这是又要故技重施,花钱插队了,连忙拉住他:“你别啊,我不饿。”   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其实排队也挺好的。”   和他在一块儿,做什么都好。   这一刻,昭棠鬼使神差地想起他找借口和她一起去超市那一晚,两人选好东西出来,他自觉地去排了最长的队。   那时候她真是怎么都不理解。   原来竟是这样的心情。   她拉着路景越,两人排在队伍的最后。   路景越忽然抽出自己的手臂,在昭棠不解的目光里,泰然走到她另一侧。   夕阳还带着灼灼热度,顷刻间就被他的身体挡住了,她落在他的阴影里。   一瞬间,昭棠心口仿佛盖上了一层糖霜。   她又忽然想起他知道她的脸受伤了,现在虽然掉了痂,早上出门也化了妆,不知道过了一天,妆有没有掉。   而他现在的位置,正好面对着她受伤的一侧脸。   她心里仍旧有些忐忑,其实别说是她了,就是随便哪个女孩子都不想男朋友盯着自己疤痕未消的脸看,偏他还直勾勾盯着她。   昭棠心里一着急,忍不住就踮起脚去捂他的眼睛:“你别看啊,不是,你现在别看……”   “为什么现在不看?”他像是不明白似的,一本正经地问。   他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指腹一下下抚着她的手心。   昭棠无奈,只好老实说:“现在还有点儿瑕疵,等过阵子好了随便你看,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你完美无瑕的女朋友。”   路景越轻哂,摇头。   昭棠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路景越注视着她的眼睛,声线低沉有力:“我不需要你完美无瑕,我只要你是昭棠。”   我不需要你完美无瑕。   我只要你是昭棠。   昭棠心尖儿忽然涌出一阵酸麻。   —   后来她也没躲了,就抱着他的手臂,两人泰然地排队。   晚霞绚烂,世界安静美好。   结果排到他们,两人就傻眼儿了。   队伍的尽头根本不是餐厅,而是餐厅的隔壁。   大厅里有些空旷,简单地支着一张桌子,两名工作人员坐在桌前,桌上摆了一堆文件表格,一旁还站着一名工作人员。   见到昭棠和路景越,三人眼睛一亮,原本恹恹的神情忽然间振奋。   一名工作人员立刻将几张表抽出来递向他们:“填表吧。”   昭棠:“?”   她只是想吃个饭而已啊。   路景越一问,才知道他们排错了队。   这里是岁宜某个选秀节目的海选报名现场,大家排这么长的队是来报名的。   路景越说了声“抱歉”,牵着昭棠的手就走。   工作人员在这儿坐好几天了,好不容易看到长得这么漂亮的两个人,男俊女俏,比现在好些顶流还好看。尤其是男人,气场比明星更胜一筹,简直是老天爷赏饭吃。   他连忙喊住两人:“等等,两位先了解下吧。我们这个节目是大资本大制作,胜出就能成团出道。”   路景越侧头问昭棠:“你要了解下吗?”   昭棠摇头:“我好不容易考上的编制,我不想换工作。”   路景越忍俊不禁。   工作人员连忙继续游说:“不只是当爱豆,被导演看中的话,也有机会演戏的。我知道小姑娘小时候都会披着床单假装自己是大明星的,来报名看看啊,说不定就能圆你一个少女梦哦!”   昭棠:“……”   那她可能比较没出息,她的少女梦……   她看向路景越,只见他若有所思问工作人员:“演什么戏?”   工作人员想了一下:“古偶?仙侠?正剧?”   路景越都不是很感兴趣,牵着昭棠的手进了隔壁餐厅。   这家餐厅在七八年前曾是岁宜最炙手可热的店面之一,当初还有黄牛专门来这里帮忙排队。但如今随着各种网红店雨后春笋般地崛起营销,这种老牌餐厅多多少少也受到了冲击,却也仍旧热闹,只是没有了昔日那么抢手,要排大长队。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也不是没有排队。   等上菜的间隙,昭棠想起刚才的乌龙还忍不住笑,又问路景越:“你刚刚那么问,是想演戏吗?”   虽然这么问,心里也觉得不可能。   路景越这么冷漠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去娱乐圈混呢?   没想路景越却泰然自若地点了下头:“嗯。”   昭棠惊讶:“真的吗?你想演什么戏?”   刚才工作人员说那几个戏他都没兴趣的样子。   路景越没说话,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她。   昭棠困惑,追问。   路景越倏地笑了一声,唇角勾起笑意,带着几分不怀好意,慢条斯理吐出两个字。   声音不大,可是声线低沉,丝丝入扣,像是贴着她的耳朵说出。   昭棠听清的瞬间,脸唰地红了,睁大了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瞪他。   路景越说的是——   床戏。 第60章   ……床戏。   昭棠的脸发烫。   又鬼使神差地想起她刚刚问他想吃什么, 他那个暗沉沉的眼神,还有那一句:“还是你定吧,真要让我决定, 你今晚就什么都吃不了了。”   原来他想吃的是,她。   昭棠谨慎地不再说话,低头安静吃东西。然而因为心里已经有了某种认知, 这顿饭吃得也不是那么的清心寡欲。   她想起自己五一时就买好的新内衣,心跳得飞快, 脸一阵阵发热,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离开餐厅, 才想起来忘了给他买蛋糕。   她想去甜品店,路景越将她拉回来, 半垂着眼, 眸子幽暗:“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心情吃蛋糕?”   昭棠只觉心脏在用力往胸口撞。   回去的路上,她视线落在窗外,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经过超市, 慢了几拍, 她想起什么, 讷讷出声提醒:“先去趟超市吧。”   男人仿佛分外识风情,开着车,目光看着前方, 自然地回了一句:“不用。”   显然是秒懂。   昭棠:“……”   好吧, 她也秒懂。   捂脸。   一颗心更加忐忑了,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停好车,路景越自然地伸手过来牵她, 昭棠感觉到他微凉的指尖, 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在发烫。   她好像太紧张了, 但她觉得,这事儿也不能怪她,毕竟她没有经验……   其实如果是白天情到浓时那好几次,水到渠成的话她甚至可能会主动,可偏偏那时他们在外面,她主动也没有发挥的余地。   但现在,他这么提前让她知道,她就很紧张。   开门的时候还输错了两次密码,结果这个男人真的太讨厌了,还在旁边笑她,意味深长地拖着语调说:“还差四次。”   昭棠:“……”   四次什么?   输错六次,密码锁就会自动锁定。   他以为她像他上次一样是故意输错,借口去他家吗?   昭棠真的好生气啊,为什么这种时候了还要这么坏?   她飞快开了门,转身望着他,语气认真:“太晚了,就不请你进去坐了。”   “晚安。”她一本正经地说。   男人背光站着,遮挡了身后的光线,闻言慢腾腾挑了下眉。   过了两秒,他倏地笑着摇了下头,从善如流说:“也行。”   昭棠不怎么信任地看着他。   路景越今晚似乎格外好说话,说到做到:“进去吧。”   直到昭棠在他面前关上门,他都一脸认罚的样子。   昭棠站在玄关没动,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不久就听见对面传来关门的声音。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让她主动去找他,也着实有点为难她。   就像是她迫不及待,非要今晚得到他似的……   这么想着,她摇了摇头,换鞋进门。   给手机充上电,重新开机,几十条未接来电一股脑蹦出来,持续响了一两分钟,几乎全是来自路景越一个人的,只有中间夹杂着一个本城的陌生来电。   她没有理会,微信消息也很快弹出,全是路景越一个人。   一开始是十几条语音通话邀请,全部显示未接通,仿佛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他的焦灼。   后来大概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他给她发语音。   三段语音条,右上一个小红点。   她轻轻点开,男人的嗓音在那一刻格外低哑,背景里是空荡荡的寂静。   路景越:“对不起眠眠,我刚下飞机。”   一条播完,自动下一条。   路景越:“你在哪里?”   路景越:“不用你来找我,我去找你。”   不用你来找我,我去找你。   昭棠轻轻点开最后一条,男人低哑的声线又一次传出。   眼角有些酸,她听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她终于想起来,她竟然一直忘记了心心念念回来要对他说的话。今天一天,好像一直都没有机会说。   她摁下语音条,轻声说:“路景越,生日快乐。”   放下手机,她走进浴室。   或许是初入红尘之时过于不食人间疾苦,她至今都保留着一些繁冗的精致。   洗澡,洗头,涂涂抹抹,吹完头发敷面膜,撕掉面膜再洗一次脸,之后再涂涂抹抹……一番程序下来,一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这一切都做好之后,她还要喝一杯温开水补充洗澡流失的水分。   拉开卧室的房门,意外又不怎么意外的,就看到了客厅沙发上坐着的男人。   他身上换了浅色的T恤长裤,一眼看去宽松舒适的材质,头发蓬松,看起来应该也是刚洗了头洗了澡。他正低头看着手机,听见开门的动静,自然地抬眼,往她看来。   昭棠身上穿着松软的睡裙,露出精致的锁骨和胸口肌肤。   他的目光幽黑暗沉,仿佛都能衬得她露在外面的肌肤白皙胜雪。   不过是一个眼神,昭棠就莫名地心跳加速。   过了几秒,才想起来装腔作势地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拿起茶几上的盒子,远远看去,是青绿的色调搭配盛夏里灿烂的阳光。   “帮你把盒子拿过来,装你那张券。”他的神情无比真诚。   昭棠:“……”   这个借口……您还真是敢说啊。   结果她刚这么想,就听男人泰然自若地补了一句:“再顺便来收个礼。”   如福至心灵一般,昭棠在他暗示的目光里,瞬间想起了自己送他那张“昭棠兑换券”。   天!他该不会以为,她送他昭棠,是这个意思吧?   “我不是!”昭棠立刻否认。   “不是什么?”   路景越在这一刻却仿佛瞬间变成钢铁直男,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昭棠无语。   解释会不好意思,但不解释也不行。最后只好换个思维,重新解释了一遍那张昭棠兑换券的含义:“我只是想送给你一个勇敢快乐的昭棠,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意思。”   路景越仿佛这时才恍然:“这样啊……”   昭棠用力点头。   却听男人话锋一转,又拖着语调,慢腾腾道:“那你就当我是来给你回礼吧。”   昭棠:“……”   回礼。   绝了!   昭棠说不过他,闷声不吭走进厨房。   她负气似的拆了一桶新的矿泉水,将水倒进烧水壶,摁下烧水键。   等待水开的时间里她也没出去,就站在料理台边,听着水翻滚沸腾的声音,直至“哒”的一声,水开。她倒了一半热水到水杯里,又倒了一半凉的矿泉水进去,试着温度差不多了,抱着水杯,小口小口喝着。   但水总是要喝完的。   重新回到客厅,路景越还在看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连她出来了,他都仿佛没察觉。   昭棠想自己矜矜持持地回房间,反正她算是看穿这个人了,就算他现在坐着没动,一会儿也肯定会跟进来的。   她再也不会被他坐怀不乱的样子骗了。   可是脑子里想起他对她说的话,脚步一转,她还是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因为紧张,她肩背无意识地挺得笔直。   “在看什么?”她咕哝,视线扫了眼他的手机屏幕。   路景越大方地将手机递给她,却在她接过的刹那,将人按进了自己怀里。   昭棠本来笔直坐着,这么忽然歪在他怀里觉得有些不自在,轻轻挣了下,结果男人直接霸道地将她抱到自己腿上。   有力的长臂不容抗拒地环过她的腰,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脖颈间,还趁机亲了她一口。   呼吸间全是这段时间令他辗转难眠的气息。   昭棠低头看手机,页面停留在一个情感博主的主页。她觉得有些稀奇,抬眼看路景越:“你也看这些吗?”   “你爱看,”路景越停了停,“我总要知己知彼,不能输给网上这些男人。”   昭棠忍不住笑。   她还以为,这个人永远这么胸有成竹呢,原来也会暗暗努力啊。   此刻屏幕上开着的一条状态是:【恋爱中让你刻骨铭心的瞬间。】   底下有300多条评论,昭棠随手点开,最上一条就有500多个点赞。   然而定睛一看内容——   【初夜,他进来以前,先用嘴让我xx。】   昭棠只觉血液“轰”的一声直往脸上冲,她低垂着头,简直不敢看抱着她的男人。   所以他刚才看那么久,就是在看这个么……   天!   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么的,昭棠像是被烫了手指,飞快往下拉评论,那些情侣秀恩爱的图片、日出日落、鲜花烟火,被她毫不留情地刷开。   她都没看进去,直到翻到了底,她才反应过来。却在看到被淹没在最下面一页的一条评论时,目光定住。   【被抛弃。】   昭棠的睫毛轻轻一颤,这两个字落在眼底,她的心尖儿仿佛被不轻不重刺了一下。   她久久盯着看,路景越不知道她在看什么,跟着凑过来。   视线停了一瞬,他将手机从她手上收走,放到一旁。   吻,随之落下。   男人似乎早已经耐心用罄,在他吻下来的一瞬间,她就能感觉到和之前的不同。   如疾风骤雨,带着势不可挡的侵略。   她的心跳乱了一拍,脑子有一瞬间的迷乱,可是很快,她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答案……   她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   男人漆黑的眸底已经明显染上了欲望,直直看着她,额头抵着她的。   距离分分寸寸,两人呼吸交缠。   昭棠涩声开口:“你今天是不是问我,我的欲望是什么?”   路景越愣了下,过了两秒才想起来,在她母亲的墓前,她哭着说她想无欲则刚,却一直做不到。   他问她:“你的欲望是什么?”   虽然这么问,但其实心底早已有答案。   所以他并不坚持她说出来。   “你。”此时,昭棠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轻而郑重地告诉他,“路景越,我的欲望就是你。”   路景越眸子暗了暗。   “一直都是。”昭棠轻喃。   “那个时候,妈妈去世,爸爸……也有了新的人生,我生病了,是,”昭棠闭了闭眼,这一次,似乎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就说出了那三个字,“是抑郁症。”   她终于在他面前说了出来,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路景越眼底仿佛翻涌着什么,干燥的指腹抚上她的后脖颈,他俯身亲吻她。   “不用说,我都知道。”他低低道。   昭棠轻轻摇头:“不,你不知道。那年冬天的时候,你找到我,问我想要什么,就是我想要星星月亮,你也可以为我做宇航员去登太空,可是我冷漠地告诉你……我不要星星月亮。”   她抬眸凝着他,眼睛里含着水光:“你终于被我气走了。”   路景越想起当年,无奈地笑了笑:“是,怪我当年太软弱。不过你放心,我现在很坚强,再也不会被你气走。”   “不是,你从来不软弱,软弱的那个人一直是我。”昭棠用力摇头,“你不知道,其实那句话我没有说完,后半句,我一直都不敢说出来,一直都不敢……”   “后半句是什么?”路景越哑声问。   “后半句是,”昭棠凝着他,轻轻吸进一口气,“我只想要你。”   我不要星星月亮。   我只想要你。   路景越喉结无声轻滚。   昭棠闭了闭眼:“可是我太软弱了,我不敢说出来。那个时候我生病了,我的状态很不好,我妈妈就是因为生病,因为变得不漂亮了,所以我爸爸才会变心……我怕你也会。我那么喜欢你,可我已经要不起你了……所以我想,得不到的欲望,不如放弃。”   “都说无欲则刚,我知道我那时候会那么难过就是因为想要的太多,想要的都得不到。我急切地想让自己振作,我想让自己坚强,我想……如果我再没有了欲望,我是不是就不会再有弱点,就能变得无坚不催?”昭棠说着,掉下两滴眼泪。   路景越轻轻吻去她的泪水,无奈轻叹:“傻姑娘,人怎么可能没有弱点?”   “你就没有。”昭棠抬眸瞅着他。   眼前的男人,不管是少年还是如今,都是那么的恣意夺目。他仿佛生来被神明偏爱,天之骄子,样样都好。昭棠从来就没有见过谁像他一样,毫无弱点。   这样的路景越,也会令她自卑,尤其是在那个时候。   她也会觉得,配不上他。   “你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惧。”她的手指轻点他的心脏。   路景越被她给逗笑了,他低低地笑,握住她的手指:“眠眠,没有人是没有弱点的。”   他问她:“你知道阿喀琉斯之踵吗?”   昭棠轻轻点头。   《荷马史诗》里的英雄阿喀琉斯降生后,他的母亲忒提斯为了让儿子刀枪不入、永生不死,将年幼的阿喀琉斯倒提着浸入冥河,好让他拥有不死之身。可惜因为冥河水流湍急,忒提斯不敢放手,只能捏住阿喀琉斯的脚后跟,这也就让阿喀琉斯不慎露在水外的脚踵成为了他唯一脆弱的地方,成为了他身上唯一一处死穴。[注1]   “昭棠,你就是我的阿喀琉斯之踵。”   路景越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定定:“我这一生所缺,也不过一个你而已。”   昭棠,你就是我的阿喀琉斯之踵。   我这一生所缺,也不过一个你而已。   昭棠看着他,呼吸仿佛被剥夺。   她久久说不出话,只剩长睫无声颤动。   良久,她喃喃问:“为什么是我?你这么好,会有很多比我更好的女孩子喜欢你,她们比我勇敢、比我聪明……你那时候也说,从此只爱比我更爱你的人。”   路景越回想自己年少时说过的气话,只觉好气又好笑。   他深深看着她,湿漉漉的吻再一次压下来:“可是我的爱有限,我爱了你,就再也无法爱上别人。” 第61章   我这一生, 的确会遇见无数的女孩,也许会比你好看、比你聪明、比你勇敢。   但我的爱有限,我爱了你, 就再也无法爱别人。   昭棠,你懂吗?   我这一生所求,也不过一个你而已。   路景越不知道她明不明白, 只是用力吻着她,以一个男人吻心爱女人的方式, 毫不介意自己的欲望会吓到她,只是觉得不够, 不够……   他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让她感受到他全部的热情和赤诚。   他不需要她完美无瑕。   只要她是昭棠, 他就是她的不二之臣。   昭棠坐在他的腿上, 两条手臂软软勾着他,感觉到男人的唇缓缓往下, 灼热的气息一路拂过她的脖子、锁骨……她微微仰起头, 白皙细长的脖颈拉得更长。   轻阖的眸子一不小心掀开一条缝, 只觉头顶的灯光白亮得刺眼。   ………   不知何时被抱回卧室的, 意识到的时候,昭棠人已经躺在床上了。   她微微侧头,视线落在乱世佳人绿的窗帘。原本有些清冷的颜色, 不知道是不是卧室里黄白色调灯光的缘故, 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缱绻暧昧,带着不怀好意的凝视。   她的下巴被轻轻捏住,视线再次被男人遮挡。   “打开。”他哑声道。   与此同时, 她感觉自己的手里像是被他塞了什么东西。方方正正的, 边角有些膈手。   她垂眼去看。   是她送给他的那个盲盒。   透过那青绿灿烂的色调, 仿佛都能感受到那年盛夏的热烈。   正对她的一面正是她跳到他怀里,他凝着她,眼睛里的笑有点恶劣。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盲盒给她,里面的兑换券不是已经给她兑换了吗?   他从她胸前抬起头来,幽黑的眸子直勾勾看着她,又哑声说了一遍:“打开。”   昭棠另一只手被男人压着,与他十指交扣,只能用一只手打开。倒也容易,食指扣住盖子,往外轻轻一带。   盒子打开,里面的东西掉落到柔软的床上。   可怜她傻乎乎的,到这一刻都还没有意识到压着她的这个男人有多坏,还天真地去捡起来看。   然后,那露骨的图片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她一瞬瞪大眼睛,指尖发烫,往他身上扔去:“路景越!”   男人一手接了个正着,又重新压下来吻她,声线低沉,一声声地诱哄:“眠眠,帮我套上……”   昭棠说什么都不肯,红着脸嗔他:“你怎么能用我送你的盲盒装这个……”   让她以后怎么直视自己送他的礼物啊!   她送他一张昭棠兑换券。   他送她一盒……套!   被他这么一接,她原本纯洁无瑕的生日礼物顷刻间就变得不纯洁了啊!   男人与她唇舌交缠,哑声轻笑:“说了来回礼,这不得身体力行?”   昭棠:“……”   身体力行……能把成语用得这么有灵魂,也是绝了!   男人身体力行得很彻底。   这一夜,她仿佛一条白花花的鱼,被翻来覆去,直至筋疲力竭。   ……   路景越再次将她放到床上的时候,她默默扯过被子,将自己的身子藏在里面。   嗓子这会儿还有点哑,眼睛也红红的,湿漉漉的。就像是一瓣娇弱粉嫩的花,刚刚经历过风雨,水汪汪的又可怜巴巴的。   男人自身后上来,将她拥进怀里。   他不知道是什么体力,折腾了她这么久,似乎还不尽兴,还意犹未尽地一点点亲着她的脖子,她的耳垂。   昭棠给他亲着,脑子里又忍不住有画面回放,脸颊再一次滚烫。   他吻着吻着,很快就不满足于此,又把她扳了回去……   显然,这个男人有心有力,还想再来一次。   昭棠可不是他的对手,瑟缩了一下,十分识时务,在他耳边软软地求饶。   路景越对上她可怜巴巴的模样,心疼她初次,还是忍了,只是低低笑着将她按在自己怀里:“睡觉。”   昭棠依偎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虽然浑身酸软,连脚指头都没有力气了,可是心里很踏实。   她又想起刚才……   她害羞,想关灯,他偏不让,从头到尾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身子看。   后来她也没忍住,悄悄掀起眼皮看他。   男人的身体坚硬炙热,肤色比她深,带着一点点麦色,健康又阳光。身上挂着汗水,八块腹肌块垒分明,随着每次不顾一切地用力,肌肉一次次绷紧。   她还,终于看到了他完整的人鱼线……   昭棠赶紧打住自己的思绪。   闭上眼睛,睡觉。   过了一会儿,又轻轻睁开眼睛:“路景越。”   男人果然没有睡着,在她耳边应了一声:“嗯?”   昭棠抬眸:“我还没有跟你说……”   路景越睁开眼睛,垂眼凝视着她,眸子漆黑,里面藏着灼灼的期待。   昭棠凑到他耳边,轻喃:“生日快乐。”   路景越:“……”   说不出是惊喜还是失望,他还以为她要说……   他忍不住笑了,过了两秒,他看着她的眼睛,别有深意说:“嗯,快乐极了。”   昭棠:“……”   昭棠没说什么,假装听不懂。   可恨男人不放过她,低头亲过来,嗓音低得勾人:“快乐到恨不得死在你身上。”   昭棠:“……”   快乐的代价是,昭棠睡了整整一天,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   其实早上醒过一次。   身体的疲惫酸软仍在,可是阳光透过窗帘照进,光亮有些刺眼,她睡得不是很舒服,睫毛颤了颤,轻轻睁开了眼睛。   空气里还残留着缠绵的气息,她渐渐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   嗯,她收了路景越的回礼。   这么想,她轻轻转头,就看到了身侧的男人。   天光大亮,透过略厚的窗帘照进来,可以将一切看得清楚。   她枕在他怀里,他还睡着,睫毛安静地垂落,像鸦羽似的青黑。闭着眼睛的他,虽然五官还是一样的挺拔立体,线条依旧硬朗利落,可是少了几分锋芒。   她忍不住就这么盯着他看,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着,如果昨晚无尽掠夺的男人是狼,那现在沉睡的他最多也就是条狼狗。   这么想着,她就忍不住轻轻凑上去吻他。   结果刚刚碰到他的嘴唇,他就忽然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带着侵略,完全不像刚刚醒来的样子,更不轻不重咬住她的下唇。   她瞪大眼睛,正要控诉他装睡,他已经强势地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装睡的男人还反咬一口,身体抵着她,在她耳边不无引诱地说:“眠眠,知不知道……永远不要在早上吵醒你男朋友。”   眠眠:“……”   真的是她吵醒的吗?   她觉得冤枉。   但是不是都不重要了,吵醒男朋友的后果就是……她直接睡了一整天。   ……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天黑了,房间里一片昏暗,身侧没有人,周遭显得十分寂静。   睡了一天,昭棠体力恢复了大半,肚子却有些饿。   她缓缓起身,一眼就看到了床头柜上放着的盲盒,不知何时被他捡起来的,端端正正放在那儿,看起来正经极了,谁能想到昨晚竟然也参与了那个事……她的脸有些热。   本来是很纯洁的一个礼物,现在竟然让她有点不敢直视。   起床收拾好自己,拉开房门,客厅里灯光明亮,饭菜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   路景越正好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身上系着围裙。   她见过他各种模样,骄傲恣意,张扬妖孽,甚至像昨晚那样……   醒来却是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模样,端方禁欲,不容亵渎。   “就听见你醒了,来吃饭。”路景越将最后一盘甜醋鱼放在桌上,拉开椅子,让她坐下。   昨晚……太深刻了,昭棠对上他的眼睛,这会儿脑子里立刻又有了画面。   她想起他滚烫坚硬的身体,无比放肆的手和吻……想起自己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心脏一阵阵用力往胸口撞。   她清楚地记得他的头发摩擦过她脸颊时的触感和呼吸,还有那激烈晃动的乱世佳人绿窗帘……   一瞬间,她觉得路景越穿了衣服跟没穿也差不多,她简直无法坦然面对,飞快地挪开目光,胡乱找借口就要去厨房:“我去帮你……”   “不用你帮。”男人含笑将人拉进自己怀里,俯身在她耳边低低说,“别动,我来伺候……就像昨晚一样。”   昭棠:“……”   她刚刚怎么会觉得这个人是居家好男人,端方禁欲!   她瞎?   嗯,她瞎!   吃饭的时候,昭棠低垂着头,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脑子里某些画面依旧活跃。   路景越倒是泰然自若。   头顶暖色灯光下,他的眉眼仿佛比灯还要夺目。整个人神清气爽,看起来格外英挺,气质斐然。   动作倒是格外殷勤,细心地替她夹菜,还问她:“饿了吧?”   昭棠:“……”   他侧眸想了下,又态度格外端正地说:“抱歉,昨晚太快乐了,没收住,我下次注意点儿。”   昭棠:“……”   昭棠全程低着头,没理他。   越理他他越耍流氓,虽然不理他他也耍……   他见她没说话,低低笑了一声,又替她盛了汤,放下时,忽然想到什么,语气随意:“我再买套房吧。”   昭棠终于抬眸看向他,不解地问:“为什么还要再买套房?”   明亮的灯光下,男人眉眼微挑:“这套不是给你住了吗?我再买套附近的,我们一起住。”   昭棠:“……”   这套路真是似曾相识……防不胜防!   她没吭声,不想让他得逞。   可是一颗心早就向着他了,没坚持一会儿,她还是轻声说:“你住过来吧。” 第62章   忍了二十七年的男人, 一开荤就食髓知味。   说了下次注意点儿,结果借口信手拈来。   吃完饭,昭棠帮着路景越把东西搬过来。他放在这边的东西本就不多, 又是在对门,没两趟就拿完了。路景越拿重的东西,让昭棠帮他收衣服。   昭棠迟疑了一瞬, 还是默不吭声地将他的衣服放到了主卧的衣柜里,和她的放在一起。   她看着两人交叠的衣服, 不知想到什么,只觉说不出的暧昧。   路景越不知什么时候跟进来的, 就斜倚着门框,一双凤眸注视着她, 眼尾微挑, 似笑非笑。   昭棠对上他的视线,假装没懂, 没理他。抽了自己的衣服出来, 转身进了浴室。   主卧的浴室很大, 干湿分离。她站在莲蓬头下洗了一会儿, 淋浴房玻璃上沾染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一睁开眼,隔着水雾, 就看到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一步步往她走近。   昭棠胸口用力撞了下,下一秒,他已经肆无忌惮地进来了。   浴室的灯光明亮得不行, 白花花的刺眼。   昭棠万万没料到这个人这么劲爆, 下意识抬手捂住自己的身体, 耳边立刻传来一声轻哂。   像是在笑她多此一举。   昭棠脸胀红,讷讷赶他出去。   路景越两步走到她面前,将人抱进自己怀里,在她耳边喑喑哑哑地问她:“正式住一块儿的第一晚,是不是得有点儿仪式感?”   昭棠:哈?   昨晚的仪式感还不够吗?   不够。   这晚,男人又一次身体力行,给了她一个刻骨铭心的仪式感。   ……   其实都是借口,纵欲行凶。   结果就是,那盒东西两个晚上而已,就被用掉了一大半。   结束后,男人一条手臂枕着自己的头,另一条臂弯里躺着筋疲力竭的昭棠。视线落在虚空里,只觉她头依偎着的那片胸膛里面满满当当。   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   胸腔震动,昭棠刚刚睡着又迷迷糊糊醒过来,抬头,茫然地问他:“笑什么?”   男人垂眼,意味深长说:“快乐。”   昭棠:“……”   流氓真的耍上瘾了。   昭棠没理他,过了几秒,听他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喟叹:“没想到是在这里。”   买这房子那年,他二十岁。重新高考,上了岁大,再没心情去住什么宿舍,打算在岁大附近买套房。   那时候房价还没有现在这么高,但那周边的房子从来不便宜,不仅不便宜,因为是老城区,房子普遍破旧。那年头也就一个高端小区,叫什么摩卡小镇,一个小区占了大片地皮。可惜已经交房,买不到了。   他直接拿了自己全部的存款出来,回祖宅吃饭那天顺手把卡给了外公,让他帮忙买一套。   外公很吃惊,问他:“这钱你不是存了很久吗?怎么就这么花了?”   他沉默了一瞬,淡道:“本来也是存来买房的。”   本来是存来买房的,只不过,不是买岁大附近的房,而是望大附近的房。   他十八岁生日正好在高考前一天,那晚昭棠请他吃饭,还送了他一张礼物兑换券。他想,自己总是这么泰然收她的礼多不好啊,怎么着也得回个礼不是。   他比她高一级,提前一年填志愿。她对自己的认识一向清楚,也没什么心比天高的志愿,她安于望大。   那好,他就报望大。   老师和同学都万分不理解他怎么想的,就算觉得临绛大学太远了懒得去,那也可以报边儿上的岁大啊,家门口,还好。   他可是状元啊!   爸妈倒是放养惯了,从小就什么大事都让他自己拿主意,只是在他说要报望大以后问了一句:“有了解过这个学校吗?”   他说有,他们就没意见了,随他。   但他那时候对那所大学全部的了解就仅限于,眠眠了解了,眠眠明年要去。   他得提前去等她。   毕竟异地恋影响感情。   哦对,还有望大的宿舍不怎么好。老校区,六人间,上下铺,没有卫生间。   他想,问题也不大。他们家的小孩都有点儿存款,学校旁边买套房给她住,权当是给她的回礼了。   毕竟高中那两年她总请他吃饭,他每次都心安理得地接受。别的男孩女孩一起出去吃饭,男孩从不让女孩付钱,女孩非要坚持付钱的话,两人还能当场吵一架。   他就从来没有这种自觉。她请,他就吃;她送什么东西给他,他也来者不拒,统统收下。   虽然她就送了他一张纸……但礼轻情意重吧。   他一度花了好些心思在望大附近挑房子,可是望大附近只有老小区,他就考虑着买套老房子,重新装修一遍。   他留意着她的喜好、她所有的细节。他打算大一大二让她自己一个人住,他偶尔过去看看她,省得她的同学们背地里说她闲话,影响不好。等大三大四她满二十岁了,他再住进去。   如果她不愿意同居,那也好办,直接先把证领了。   就这么,他把未来规划得明明白白。   如果不是大一下学期出国交流一年,他房子都买好了。那时候他想,他们本来就分隔两地,如果趁着这时候出去,等他交换完回来,她大一上学期刚结束,他们算起来只用分开半年。如果之后再出去,他们分开可就是一年。   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就是那一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   先是她的母亲去世,他竟然是时隔两天后才从爷爷口中得到消息。彼时他正和小组成员合作完成一个投资模型,成败不仅关系学科成绩,第一名还能拿到一笔不小的风险投资基金。   小组一共三人,他是组长,其他两个都是白人,优秀、野心勃勃。本来一切都很和谐,第二天就是presentation,还差最后一个关键模型,他们就势在必得了。结果这个时候,他接到了爷爷的电话。   他高中时住的房子是爷爷奶奶的,为了高中上学就近,临时搬过去。本来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自己一个人住也没什么问题,但爷爷奶奶嚷着反正退休也没什么事儿,就跟着搬了过来陪他。   他高二的时候,昭棠一家也搬进了那个小区,和他成了邻居。   高考后,他去了望城,爷爷奶奶自然地从那个小区搬离。不过爷爷在那里住了三年,认识几个棋友,偶尔还会回去一起下个棋,这才从邻居口中得知昭棠的母亲去世了。   那一瞬间,他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拧了一下。   然后什么都顾不得了,他起身就往外跑。   两个白人同学不明所以,拉住他:“Lu, where are you going?”   他没空跟他们解释,扯开他们,言简意赅:“Airport.”   一瞬间,两个白人男孩疯了。   “What’s wrong with you!”   “Are you crazy!”   他们上前来拦他,让他有点担当,像个男人。他没时间跟他们废话,三个人直接在草地上打了一架。   两个白人男孩跟他差不多的身高,也同他一样热爱健身、户外运动,身形健壮,他以一敌二,费了番功夫才打赢。自己也没讨着便宜,他眉骨上挨了一拳,破了皮。   他冲那两人歉意地说了一声:“I’m sorry, I have to be with her!”   转身跑去了机场。   然而飞机落地岁宜也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他也来不及换衣服,打了个车直接过去。   万幸赶上了。   葬礼上的她像只走失的小奶猫,悲痛又茫然,眼睛里还藏着深深的恐惧和不安。   他心都揪疼了,无人的角落,他将抱在怀里,低低承诺:“别怕。你还有我,以后的人生,由我陪你走完。”   一抬眼,却对上一双年迈的眼睛。   老人手臂上缠着黑纱,唇线抿直成了一条线,眉心紧锁,微微下垂的眼睛里满是敌视,那敌视里还带着点儿居高临下的不屑。   离开的时候,他随手薅了把自己的头发,薅下一根被碾碎的草。   他心里暗骂了一句。   肯定是打架的时候弄上去的!   也不知道她的外婆会不会把他当成打架斗殴的不良少年。   美国那边的惩罚来得更快。   她母亲的葬礼一结束,她就催他赶紧回去,他又多待了两天才回去,但这两天他也没见到她。   他回到学校,结果刚下飞机就被警察带走了。   原因是他动手打人,对方报警了。   路景越:“……”   所幸他是第一次打人,交了1000美元保释金这事儿就算了结了。   就是小组作业惨败。   他的两名组员被他拖累,别说和风险投资基金无缘了,连这门课都陪着他没过。   路景越虽然被两人告了,但从来敢作敢当。他又花了一个月时间,重新做出一个新的模型,也没拿去得什么奖了,直接杀入资本市场,带着两人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但可能真的是应了那一句——赌场得意,情场失意。   一觉醒来,他收到了昭棠的分手短信。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恨不得立刻飞回国。   她冷漠地回了他一句:【我离高考只剩38天。】   一瞬间,他想起了那个发现他们恋情的老人。   他虽然已经大学,她虽然已经十八岁,可她还在高三。   在家长和老师眼里,他们就是早恋,不被允许。   如今她的精神本已绷紧,如果家长老师那一头还在拉扯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暂时放手,不能只顾自己一时意气,跟着较劲。   先让她安心高考吧。   他犹豫了一瞬,没有回国。   后来他无数次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如果那个时候,他不顾一切地回去了,一切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   但那个时候的他一无所知。   他熬到高考出成绩后,想问一问她的分数。短信打了出来,也久久没发出去。   最后,他买了张机票飞回国。   却发现她已经搬家了。   那时候他以为她和他一样,只是为了念高中才短暂地搬来这个小区三年,高考后搬走也再正常不过。   他在小区里没有等到她,掏出手机。   他本想告诉她,他回来了,想问她,能不能……见见他?   然而短信来来回回编辑了半个小时,他又将文字全部删掉。   最后发出去的只是一句:【我会提前修完学分,年前回国。】   他以为她不会回复,至少不会很快回复。   没想,过了一两分钟,她的消息就进来。   眠眠:【嗯。】   可恨年少时太自以为是,他天真地将这个“嗯”理解成了她与他的又一个约定,全然不知彼时的她正经历着什么,全然不知那时她正在机场,抱着万念俱灰的心态,准备永远离开这座城市。   而他,抱着自己一厢情愿的约定,满心欢喜地再次回到了美国。   然而等他完成学业再回去的时候,自然已经找不到她了。她没有去望大,没有去望城,甚至也不在岁宜。   他通过学校打听到了她报考的学校,马不停蹄飞去临绛。   然而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即使他几乎耗尽尊严……   “你想要什么?你就是想要星星月亮,我也可以为了你去做宇航员登太空。”   “可我不想要星星月亮。”   “从此,我只爱比你更爱我的人。”   “嗯,那应该很容易。”   到那一刻为止,他那一生都是恣意飞扬的,还从未为谁如此低进尘埃。   不值得。   他毅然转身离开。   那时候他有多恨她?   就像那晚他对那小破孩说的——恨死她了。   望大成了一个笑话。   他恨她恨得连这个学校都看不下去,毅然决然退学。回去正好赶上高三下半学期,刚好参加高考。   再考一次,考岁大也是绰绰有余。   他就这么换了志愿、换了大学、换了城市。   连同那原本准备好打算给她买房子的钱,他也用在了别的地方。   “岁大旁边,摩卡小镇。剩下的钱我帮你在那边拍了片商用地,钱不太够,孟言溪凑了一半。”   外公将钥匙交给他的时候这么说。   ——一切都与她再无关系。   他那时候生气地想。   房子是精装修交付,可是鬼使神差地,后来的软装还是全按着她的喜好来,连窗帘都费尽心思挑了她喜欢的颜色。   然而天地明鉴,他那时候生气都来不及,是真没想到会在这间卧室、这张床上……   只能说命运兜兜转转,着实令人意想不到。   “没想到是在这里。”他忍不住感慨。   男人吃饱餍足,嗓音里都透着愉悦。   夜里声音很安静,即使气音也清楚,昭棠抬眸问他:“在这里什么?”   “在这里,”他垂眼凝着她,想了下,意味深长吐出两个字,“圆梦。”   “什么梦?”昭棠这会儿又累又困,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男人低笑一声,凑到她耳边,不怀好意反问:“你说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躺在这张床上想你,能做什么梦?”   昭棠:“……”   想到刚才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花样……昭棠嗔他一眼。   路景越笑着将她抱得更紧。   昭棠的目光落在那片乱世佳人绿的窗帘,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问:“你当初,是不是真的很生气?”   所以才会连望大都待不下去,直接退学重来。   路景越没有否认:“是,我是真的很生气。”   时至如今,听他这么说,昭棠鼻间仍有酸意涌出。   路景越无奈轻叹:“可除了生气,我无能为力。对别人,我有各种手段。唯独对你,我恨不得、弃不得……你是唯一一个让我只能默默生闷气的人。”   他不轻不重在她唇上咬了一口,低喃:“昭棠,只有你能让我束手无策。” 第63章   这年农历闰了一个月, 已经六月份了,还没到端午节。   昭棠有些失望。   路景越以为她是想吃粽子,昭棠嗔他:“肤浅!”   “怎么一说端午节你就只能想到吃呢?”她斜睨着他。   不知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他这两晚尽心尽力伺候得好, 昭棠现在气色十分好,肤色不再是疲惫的惨白,白皙里透点粉嫩的红, 眉间眼底隐隐藏着动人的风情。   路景越笑,从善如流点头:“抱歉, 这两天下流事儿做多了,觉悟也高不到哪儿去。”   下流事儿……   他这么说的话, 那她不就是陪着他做下流事儿那个人吗?   昭棠气得追着他打。   这个小区有恒温恒湿系统,到这个季节了, 室内温度还是舒适的26度。昭棠身上被这人弄出了不少暧昧痕迹, 在家里也欲盖弥彰地穿着长袖长裤。结果跑两圈直接就跑热了,又懒懒倒在沙发里, 放弃追他了。   路景越笑着回到她身边, 将人抱在怀里, 说:“你这体力不行啊。”   又意味深长说:“难怪还没让你动呢, 就一直喊累。”   昭棠已经放弃挣扎了,躺平随他耍流氓吧。   耍着耍着就又亲了过来,昭棠被他挤到沙发角落里, 两条手臂软软勾着他的脖子, 他粗硬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擦过她的脸颊。   两人亲了一会儿,路景越又来蹭她的脸,手也不怎么老实……他似乎对她的身体爱不释手。从前还人模狗样地装着, 两人在一起后, 现在连装都不装了。   “端午节有什么想做的事?”他随口问她。   昭棠眼睛湿漉漉的:“端午节不就是放假吗, 还要做什么事?路景越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路景越:“……”   是谁刚刚说他想到吃粽子就是肤浅来着?   敢情她想到放假,觉悟还挺高?   他覆在她柔软上的手掌微微一用力,笑骂了一句:“你还挺双标。”   昭棠敏感地绷紧了脚尖。   没有端午假期,昭棠今晚就要回望城了。   男人愣了下,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回哪儿?”   昭棠眨了下眼:“望城。”   路景越不敢相信地看着她:“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昭棠冲他笑,带着点儿心虚:“我就请了两天假,第一天给你做礼物,第二天给你过生日,这还是运气好,刚好遇见这两天周末,我还多蹭到了两天。”   路景越:“……”   “所以你这意思是,如果不是刚好遇着周末,你连,”男人咬着字,反问,“生,日,快,乐,都不要了?”   昭棠:“……”   路景越想想还是舍不得她,问:“你不是200:1考上的岁博吗?成天往望城跑怎么回事儿?”   昭棠解释:“我们研究中心和吴教授实验室合作的甲骨文大数据平台,现在平台建设进入第二期,吴教授那边人手不够,我们赵主任又摔断了尾巴骨住院了……而且我之前自己说我要过去的,结果一个星期就跑回来,不是对工作很不负责任吗?”   “那我呢?”路景越反问,“我把你伺候得这么舒服,你就不用对我负点儿责?”   昭棠心虚,不敢说话。   过了会儿,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看,你要个皇后的凤印册宝什么的吗?”   路景越:“……”   昭棠软软地去抱他,主动讨好:“我对你负责,从今以后你就是越皇后了。”   路景越:“……”   路景越也就是一时不能接受两人都和好了还要分隔两地,嘴上说两句。反倒是昭棠自责,最后决定今晚不走了,明天一早的高铁回去。好在两个城市离得近,她早上6点半出门,到那边9点半也差不多。   两人还能在一块儿一天时间,昭棠问路景越想干什么。   路景越就看着她,不说话,意思不言而喻——   你。   昭棠脸热了热。   她不行。   不是对手,过了两天没羞没臊的生活,她得缓会儿。   “我陪你去打球吧。”她提议。   心里想着,运动运动,消耗点儿精力,他就不会总想要在她身上消耗了。   路景越将她的小心思看在眼里,失笑:“昭小棠,我在你眼里是禽兽吗?”   “……”   “再说,”他扫了眼她的身子,“你确定你现在还能打得动球?”   “……”昭棠眨巴眨巴眼睛,“我可以看你打啊。”   结果两人还没定下来,昭棠收到条消息。   看到是刘诗芮,她眉毛挑了下。   很多年没有联系的高中同学了,还是她向路景越表白那天烤肉店里偶然遇见的。当时扫了微信,但加完之后也就是躺列,一直没有联系。   不过刘诗芮不愧为学生时代的社牛,随意一个时机都能抓住联络老同学。说几个高中同学刚逛完岁宜博物馆,无意间说起她就在岁博工作,问她中午要不要过来一起同学聚会。   昭棠以前有心结,刻意避着所有人,去临绛后换了电话号码,社交软件也通通不登录了。可是现在,她看着外面灿烂的阳光,风那样自在,觉得倒也没有必要这么直白地扫别人的兴。   她问路景越跟不跟她去。   路景越直接被她给逗笑了:“我就只剩这点儿时间了,还浪费呢?”   —   刘诗芮约的还是一家烤肉店,在岁博附近。说是在岁博附近,不过和她家不在一个方向,在另一边,过去也有两公里,路景越开了车。   昭棠事先在微信上问了刘诗芮可不可以带家属,刘诗芮知道路景越要来,不知道是不是对学生时代的男神还心存膜拜,一行人提前就下来等在了烤肉店门口,远远看着路景越的车开过来,笑着热情地挥手。   路景越把昭棠放下,自己去停车。   很多年没见的老同学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没话找话,刘诗芮看到昭棠的第一句就是:“诶,这么热的天你怎么穿这么严实?”   昭棠脸一热。   心里暗骂路景越这个禽兽。   不过只要不是面对路景越,她一般能淡定到底。   面不改色就扯了个谎:“不是很信得过防晒霜,我一般都是物理防晒。”   刘诗芮深信不疑,一脸佩服:“难怪你这么白!”   甚至还由此开启了一个新话题:“我就觉得防晒霜没什么用,哎呀看来以后防晒还是只能物理防晒了。”   八个同学,有男有女,还有家属,看起来和刘诗芮这个社牛都关系熟络。一个男生闻言,直接嘲笑了一句:“刘诗芮,你就别物理防晒了,人家昭棠和路景越住的多半是恒温恒湿的小区,她这么穿没事儿,你学她别晒没防着,先把自己给热死了!”   刘诗芮笑骂了一声:“陈川柏!”   一群同学嘿嘿笑,有人好奇:“岁宜恒温恒湿的小区没几个吧,真有那么神奇吗?”   几个人正说着话,路景越停好车过来了。   男人颀长挺拔,一身黑衣黑裤,背光走在烈日里,自带飞扬的神采。   众人朝他打招呼。   昭棠自己就是个脸盲,除了刘诗芮其他人记得都不是很清楚,而且这里面还有家属,指望不了她介绍,最后还是刘诗芮介绍的,路景越一一颔首致意。   包间在二楼,路景越牵着昭棠的手走在最后,低头问她:“刚在聊什么?”   昭棠没好气瞅他一眼。   他还好意思问?   如果不是她机灵反应快,刚刚当场就被笑话了。   她看了眼他身上和她一样的长袖长裤,故意说:“他们说,这里冷气开这么大,你就穿这点儿衣服出来,不冷吗?”   路景越怔了下,看着她的眼睛,却见她一本正经。   过了两秒,他倏地笑了。摇了摇头,他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我运动量大,不冷。”   昭棠:“……”   运动量大……绝了!   高中同学聚会,话题自然是围绕着学生时代那点儿事转。谁和谁结婚了,谁去了哪个大学,最近又去了什么厉害的公司……   但要说现在谁混得最好,那肯定是路景越,没什么好说的。后来又说到昭棠,不知道谁没过脑子,惋惜地叹了句:“昭棠当初成绩那么好,还以为她会学金融。”   气氛顿时就凝了凝。   毕竟这话就跟说一个女人“当初长得那么美,还以为她能一直美到现在呢”差不多,惋惜里又带着点儿对她现如今的否定。   路景越掀了下眼皮。   刘诗芮立刻笑着接过话:“我就觉得棠棠很合适学甲骨文啊,她一直就是很纯粹很有情怀的那一类人,她都不去传承中华文明,那谁去?”   但说话那人可能脑壳是方的,这点儿眼色都看不懂,人给他递台阶呢他都不下,还继续杠: “但一般父母哪个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我记得昭棠爸爸当初就一心想让她念岁大金融,这同学们都知道的,对吧?”   同学们:“……”   刘诗芮见路景越要说什么,立刻抢话:“所以说你这人忒庸俗了,你对龙凤的定义标准就是有钱吗?……诶不过说起有钱,你们还记得罗心欣吗?”   社牛不愧为社牛,就这么不着痕迹,话题就被扯开。   说起罗心欣,那知名度可能就仅次于路景越了。   陈川柏笑着说:“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这姐们儿啊,她家有钱可是真有钱!你们知道城南那块儿有个小区叫‘心欣花园’吗?那就是她爸开发的,那会儿她才念高一,她爸为了表现对她的疼爱,特地用她名字命名的。”   也有人笑着说:“心欣花园我不知道,我就记得她当初疯狂追求路景越来着,出手就是卡地亚百达翡丽……也得亏那是路景越,否则咱们一群穷学生,谁能经得起这金钱诱惑啊?”   “哈哈哈那也是她时运不济,踢铁板上了。”   ……   话题很自然地就被扯到了罗心欣身上,昭棠弯着唇,安静地听。   她还记得罗心欣,当初她那百达翡丽还试图让她转交呢。   那她肯定不愿意啊,信口胡说,问能不能卖给她,她也想给路景越送那款表。结果把罗心欣气走了,却被路景越听到。   这个男人可太坏了,后来还一直问她要礼物,还说没钱没关系,他借给她买。   想到年少时那些荒唐事,昭棠忍不住看向路景越,却见路景越也正侧头瞧着她,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在闹哄哄的包间里显得格外安静。   不知何时,话题又扯到了罗心欣的近况。   “只能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吧,我听说罗心欣现在混得挺惨的。”   “她惨什么?她那么有钱!”   “那是她爸有钱,钱又不是她的。”   “她不是独生女吗?”   “本来是,可是后来她妈妈不是过世了吗?她爸爸那么有钱,分分钟就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回来,那女人又给他爸生了两个儿子……这古话说得好,有了后妈就有后爹。你能想到当初开发‘心欣花园’的男人和现在眼睁睁看着女儿租违规合租房的男人是同一个?”   刘诗芮知道的事儿应该最多,无奈地感慨:“有了后妈就有后爹固然没错,但罗心欣行事也太偏激……就为了她爸娶小后妈这事儿,跟她爸置气,是高中也不念了,成天跟着一群小混混玩,染黄毛抽烟泡夜店,好好一个富家女,愣是自暴自弃混成了小太.妹,最后高中都没读完就辍学了……她爸再一看这女儿没指望了啊,放弃她那就更加没什么心理负担了。你说这不是自伤三万便宜她那小后妈吗?听说现在她家财产都牢牢攥在她那小后妈和两个弟弟手上,罗心欣一无所有,在外面租违规合租房。”   “不对啊,罗心欣她那舅舅不是也挺有钱的吗?”   “有钱什么啊?还不是指望她爸?她妈妈都过世了,她舅舅还能为了她得罪自个儿财神爷?”   昭棠垂着眼,全程没有说话。   话题转换得快,很快就又扯到了别的地方。   烤肉店旁边有一家宠物店,但不是猫舍狗舍,是卖鸟的。隔着落地玻璃,一眼就能看见里面各种五颜六色的羽毛,绚烂惹眼。   饭后,一行人出来,不知道谁最先提议的,大家又一窝蜂挤进去逗鸟。   路景越站在外面,没动。   昭棠停下脚步,狐疑地问他:“你不进去吗?”   路景越没看里面,只是看着她,温声说:“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昭棠打量着他。   这一刹那,她忽然想起学生时代的一件事。   有一次她帮同学值日,同学回赠给她一只鸽子。小小的一只乳鸽,雪白的羽毛,浅黄色的喙,肚皮软软的,十分乖巧可爱。   可是昭锦程不让她养宠物,她就只好忍痛割爱,转送给路景越。   路景越当时的神情微妙极了,现在回想起来,多多少少有点捏着鼻子咬牙硬接过去的感觉。   她后来问他鸽子好不好,他说:“味道挺好,谢谢。”   昭棠:“……”   那时候她只觉得这人太没有爱心了,她送他鸽子,那是送给他吃的吗?   她是送给他养的啊!   但现在联想起来……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试探地问:“你是不是,怕鸟?”   男人英挺的面部线条微微一紧。   —   昭棠进去和同学们打了招呼,很快又重新出来,牵着路景越的手走了。   她尽量做出一脸平静的样子,可是一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路景越竟然怕鸟……她又忍笑忍得好辛苦。   路景越竟然怕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昭棠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在心里暗暗兴奋着,却艰难地绷出一脸再正经不过的模样。   路景越侧头看了她一眼,指腹不轻不重在她手心里一挠,她立刻再也绷不住,大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昭棠笑得倒在他身上,边笑边说:“路景越,原来你的阿喀琉斯之踵不是我,是鸟!”   路景越:“……”   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不是她,是鸟。   这小妖精还有没有点儿良心了!   昭棠自己笑了一会儿,也觉得这么嘲笑男朋友的弱点太不厚道,很快就不笑了。抱着他的手臂,她仰头问他:“你是怕鸟那个嘴巴还是怕它的羽毛?”   路景越沉默了两秒,傲娇地哼了一声:“羽毛。”   昭棠又问:“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路景越看她一眼:“告诉你有什么用?”   “毕竟,”他停了停,意有所指说,“我总不能以恐羽为借口,借机多看你几眼吧。”   昭棠:“……”   膝盖好疼。   总觉得他是在说她年少时以脸盲为借口每次多看他几秒的事儿。   但他应该没发现她是假装的吧?毕竟她脸盲是真的脸盲,只是不严重,而他对她又刚好特别。   但想到最后她不得不认出他时,他说那个话,她又不是很有底。   她记得那时候她装了整整两个月,每次见面都假装认不出他,装作一脸茫然地定在原地,借机盯着他多看几秒。后来终于自己都装不下去了,再见面只好干巴巴地打招呼。   他挑了下眉:“刚认出我了?”   “……认出了。”   少年忽然一脸沉重:“有个事儿你可能不知道,我这张脸开过光,一般人记不住,只有我老婆能认出来。”   “……”   “你看,你要不负个责?”   “……”   那时候她被他逗得一张脸胀红,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最后懦弱地转身跑了,后来每次想起来都觉得荒唐。   此时,她故意问他:“大师真说过你这张脸只有你老婆能认出来?”   她就要看看他怎么面对自己年少时撒过的谎!   路景越笑了一声,不答反问:“你呢,你小时候就没有大师给你算过命?”   昭棠摇头:“没有,昭锦程不信这个。”   路景越闻言一脸失望:“那还真是可惜。”   昭棠:“可惜什么?”   路景越停下脚步,低头注视着她,一脸认真:“如果算过,那你就能提前二十年知道,你未来老公有——恐羽症。”   昭棠:“………………” 第64章   周一, 昭棠又回到了望城。   她的状态说是焕然重生都不夸张,吴翰予开玩笑问她:“你是有多思乡?让你回趟岁宜就跟让你回炉重造了似的。”   昭棠抿着唇笑,总不能说哪儿是思乡?是因为跟男朋友和好了吧。   她的伤口保养得算不上坏, 但也算不上好,掉痂后多多少少有点色素沉淀。好在肉眼可见一天天在变淡,到底年轻, 估摸着个把月就彻底消了。   她对照着日历算了会儿,个把月后刚好是端午节。路景越已经通知她了, 端午节要带她回去见家长。   是的,通知她。   这次没问她意见。   “总让我这么没名没分地伺候你算怎么回事儿啊?”男人说着说着又耍流氓, “我是伺候得不尽心还是没把你伺候舒服,这都不给我名分?”   昭棠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紧张归紧张, 倒也不再抗拒和他回家见他爸妈。只是有件事,她还没来得及跟他说……   其实也不是她不想跟他说, 只是两人相处的时间短暂, 过得飞快, 她都还没来得及跟他提, 人就已经回到望城了。她心里想着,倒也不用那么着急,等这周末她回去的时候再说也行。   结果还没到周末, 他就从岁宜过来了。   正好是下班时间, 他给她发了条微信:【下来。】   昭棠一颗心突地跳开,收拾了东西就飞快下楼,人在电梯里还想着,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算准了, 她周末会来那个。   这么想, 一时间对他真是又爱又讨厌。   然而这次她还真是误会路景越了,路景越之前忙着追老婆,公司里的事都是能压的压,不能压的指使孟言溪去帮他处理。结果最近孟言溪儿子生病了,老婆还跟他置着气,他自己个儿也是焦头烂额自顾不暇,路景越也不好太不做个人。   现在手头几个大事都急需他亲自去处理,他看了眼行程,七天飞四个城,最快也得下周才能回岁宜。这才赶在临走前过来见她一面,见完就去机场。   昭棠想到他让司机开车三个多小时过来,就为了来见她一面,哭笑不得,故意问他:“岁宜是没有机场吗,要你来这边登机?”   男人挑了下眉,瞧着她,意味深长说:“有啊,刚进入二期建设。”   昭棠:“……”   这绝对是在内涵她这个甲骨文大数据平台了,刚进入二期建设。   还记得他送她过来那天,问她:“你这个二期建设要多长时间?”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避重就轻说:“应该比一期建设快点儿。”   但她就从没有在他跟前儿成功糊弄过去的记录、   果不其然,他追问:“一期建设花了多长时间?”   她沉默三秒,心虚地答:“两年,多。”   路景越:“……”   明明是甜甜的恋爱,不知道怎么的,就给她弄成了苦巴巴的异地恋。   开车三个多小时过来就为了见一面,还真是结结实实见了一面,在人来人往的校园里,周遭一直都有人。到头来也没找到机会抱一下,两人就牵了下手,之后路景越就去了机场。   路景越离开后,昭棠退了周末回岁宜的高铁票,又重新买了下个周末的。   但她这周末没能见到路景越,却出乎意料地见到了昭锦程。   周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吴翰予从外面回来,跟她说:“提前点儿走吧,你爸在下面等着呢。”   昭棠打字的手停住,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几秒,才茫然地问:“谁?”   吴翰予下巴往窗外的方向抬了抬:“昭锦程,楼下碰见他,我让他上来坐,他也没来。”   很多家事外人必然不清楚,吴翰予低头翻什么资料,随口嘀咕:“看他那样像是来接你回去的,也不知道多想女儿,这么大个老总还亲自开车来接。”   “看不出来,你爸还挺疼你。”吴翰予又扭头过来打趣,“你这都二十五了,还拿你当十五岁小丫头呢,放学要爸爸来接?”   昭棠干巴巴笑了笑。   她在座位上磨蹭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开始收拾东西。   望大校园分区,教学区一般情况下不让车进,吴翰予的实验室在一幢红墙绿瓦的民国小楼里,位于非教学区,车辆登记一下就能进来。   楼下停着一辆宾利,昭锦程人没坐在车里,就站在车前。   昭棠刚走到一楼大厅,就看到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太阳太大,将人晒蔫儿了,分明离上次见面也才过去十多天,她却觉得昭锦程肉眼可见地又多了几分疲态。   但仔细分辨,又仿佛并没有什么变化,又或许只是心情不佳。   昭棠抬手摁下门禁,玻璃门缓缓往两旁拉开。似乎是感觉到动静,昭锦程的目光往她看来。   “上车。”   等她走到面前,昭锦程拉开后座车门,神情有些复杂,像藏着许多东西。   昭棠扫了眼车门,没动。她上次停下脚步,是因为想起了叶君繁墓前的花,她以为,那是他送的。   但现在既然误会已经解除,而且想到不久前他老婆唆使他儿子毁她的容,他却和他们站在一边,她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多余的话再和他说。   她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你妈妈说的没错,我们父女还真是走到了反目成仇这一天。”昭锦程在她身后开口,语气带着自嘲。   昭棠停下脚步,不知道是因为听见“妈妈”还是因为听见“反目成仇”。她抬眼望了望远处的夕阳,转身。   昭锦程必然不是像吴翰予以为的那样,来接她放学回家,但他的来意也着实令她困惑。   经过上次派出所里她逼着他们一家八口站在她面前排队向她道歉的事儿,昭棠还以为再见面昭锦程就该正式通知她断绝父女关系了。虽然昭棠觉得,在昭锦程心里,这也就是说出来跟没说出来的区别了。   不能说她近况比罗心欣好点儿,昭锦程就比罗父更加顾念父女之情,只能说这里面其他可变因素太多。譬如当初她的妈妈提前离婚分割了财产,譬如她坚持参加了高考……但也不能说昭锦程就真和罗父一样。毕竟这事儿并没有个数据衡量指标,只能说男人孩子一旦多了,放弃一个两个的就并不是什么难事,要么为什么历代帝王杀死亲生儿子女儿的也不止四五个呢?   这么多年,昭棠早已经默认自己被放弃了。但这趟昭锦程过来,表现得却十分慈爱。先是和他回忆了一番她小时候的事,要说不动容那肯定是假的。昭棠看着昭锦程的眼角微微泛红,低低笑起来时牵扯出纹路。   后来又说起了昭浩小时候的事,这部分她就没什么兴趣听了,目光淡淡,落向窗外。   昭锦程看着她,语气无奈:“这孩子本性不坏,小时候很可爱的,听我们说他有个姐姐,成日里就问‘我的姐姐在哪里,我的姐姐在临绛吗?那我可以去看看她吗?’。只是这么多年被他妈和外公外婆灌输了些思想,现在才会变成这样……你,不要跟他计较。”   昭棠听到这里,终于听出点不对,皱了下眉:“我跟他计较什么?”   昭锦程没接话,只是转而说:“上次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亲自过来一趟。”   昭棠更加困惑了,回忆了一下才依稀想起来,好像路景越生日那天她手机没电,后来开机是有个陌生号码夹杂在路景越的几十条未接来电里,那个陌生号码似乎还不止打过一次。只是那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是路景越,自然无暇理会其他。   原来是他?   昭棠吃惊,昭锦程竟然会给她打电话。   昭棠再清楚不过昭锦程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当初她执意去临绛,昭锦程这么多年就真的再也没有管过她。   如今却主动联系她,甚至亲自找来。   “有什么事儿吗?”昭棠问。   昭锦程依旧没有回答,话锋一转,沉吟说:“你当初为什么不说呢?”   昭棠彻底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清楚昭锦程到底想说什么,她也不问了,反正问了他也不回答,只是看着他。   昭锦程默了默,开口:“路景越。”   昭棠仿佛明白过来什么。   昭锦程轻叹:“我知道他,你高中的时候,他跟他爷爷奶奶住在一块儿,我也从没有见过他的父母。后来你母亲的葬礼上,他又那个样子出现,衣服头发乱糟糟的,额头上还挂着伤,所以我和你外婆才会误会他是打架斗殴的不良少年,才会让你跟他分开。”   昭棠似乎明白过来昭锦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她忽然觉得无比好笑,反问:“那现在呢?您终于知道他是谁了?”   昭锦程安静地看着她。   昭棠又恍然反应过来:“不对,你为什么会知道路景越?”   —   路景越这几天连轴转,人不是在飞机上就是在会议室,好不容易一天工作处理完,已经是凌晨两三点。有时候夜深人静,身体和心里都忍不住想她,却又舍不得这么晚打扰她睡觉,就这么煎熬地压下了思念。   结果他这里体谅她呢,她倒是不识好人心,控诉他都不想她。   【行,你别睡,等到酒店跟你视频,我好好跟你说说我到底有多想你。】   登机时已经快夜里11点了,机场大厅亮如白昼,路景越咬牙切齿地给昭棠发去一条消息。倒也只是说说气话,还真没想让她等他。   到了酒店,他迅速洗了个澡,围着浴巾出来,正好听见手机响了一声,他走过去拿起来一看。   两条未读消息,第一条在5分钟前。   眠眠:【还没到酒店吗?】   他当时在洗澡没听见,过了会儿,她又发来一条。   眠眠:【不会还没落地吧?怎么飞机晚上也要限速的吗?】   这条后面发来一个昏昏欲睡的表情包。   男人唇角无声勾起,长指轻点,立刻给她回了视频过去。   昭棠倒在松软的被子里,手机扔在被子上,闭着眼睛都要睡过去了,忽然听见视频邀请的铃声。眼睛一下子睁开,随手摸了两下摸到手机,飞快点下接通。   路景越的脸刚出现在屏幕里,不认同的语气立刻传出:“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   昭棠等了他大半个晚上,一听不乐意了,噘着嘴反问:“不是你让我别睡,等你告诉我你有多想我吗?”   女孩子洗完澡,香香软软地趴在被窝里。白肤红唇,黑发如瀑,身上的睡裙因为她的姿势微微有些凌乱,露出胸前大片雪白的肌肤,在卧室明亮的灯光下,白得晃眼,再往下……路景越的视线在某个地方停留了片刻,喉结无声滚了滚。   “真想知道?”男人声线蓦地喑哑了几分。   昭棠毕竟是跟他进行过好多次深入交流的人,一听这嗓音,身体立刻窜出一阵酥麻,再对上他暗沉沉的眼睛。   心里立刻生出警惕,昭棠连忙摇头,认怂地说:“不不,不用了。”   路景越唇角弯着,不怀好意地笑:“也行,等我回来当面告诉你……”   男人意味深长地咬着字:“我到底有多想你。”   昭棠的耳根不争气地红了红。   行吧,限制话题到此为止。   昭棠扯开话题,问他这几天累不累,路景越挑了下眉,说:“还行,还有精力想你。”   昭棠:“……”   最后是她作势要生气了,他才肯好好跟她说话。   凌晨两三点,两个人各自躺在被窝里,和相隔千里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最后还是昭棠先熬不住,眼皮一开一合的,眼见着就要睡过去。   路景越心疼得不行,笑着赶她睡觉。昭棠是真熬不住了,最后重重点了下头,手指胡乱碰了下挂断键,连灯都没关,就这么当场睡了过去。   结果根本没挂断。   路景越又在那头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睡颜看了半小时,最后低低说了一句:“晚安,宝贝。”   昭棠睡到快天亮的时候,大概是一轮深度睡眠刚刚结束,只觉头顶的灯光白亮刺眼,她又闭着眼爬起来摸床头开关,关灯。   迷迷糊糊间,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件很重要的事,但她实在是太困了,也就是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下一秒,她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睁开眼睛,在床上躺了会儿,她总算想起来昨晚到底什么重要的事没说了。   但路景越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她又舍不得为这事儿再打扰他,便没有再提。就这么,一直到路景越回来,她才找着机会问他。   路景越没回岁宜,飞机直接落地望城,之后就让司机开车送她到她的公寓楼下。   那天是周六,她不上班。本来买了昨晚的高铁票打算回岁宜,结果这个人忽然跟她说临时还要去趟别的地方,周末不回岁宜,她又闷闷不乐地退了票。   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她刚睁开眼睛,正纠结着是起床还是再睡会儿呢,他就忽然发来一个位置共享。   昭棠狐疑地点开,发现两人在同一个校园里,只相隔不过几百米,并且他的头像还在快速地往她移动。   那一刹那,昭棠心里仿佛有烟花炸开,飞快地起床刷了牙,随意薅了薅头发,就匆匆跑下楼。   路景越没来过她这暂时居住的公寓,电梯里,昭棠就没话找话说地给他介绍房子。几几年的建筑,一楼几户,坐北朝南,她住几楼……只差没有将容积率绿化率一一说出来了。   路景越就牵着她的手,安静地听她说话,偶尔“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昭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什么反应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房中介在带人看房子呢,这么热情,是生怕房子卖不出去还是怎么的?   索性闭嘴。   结果一进门,两人的角色就对换了。   男人像头狼似的,她刚在他身后拉上房门,他就压了过来,将人按在门上亲。   呼吸急促而粗重。   昭棠被他亲得浑身发软,水汪汪的,听他在她耳边哑声说:“陪我洗个澡?”   昭棠:“……”   —   昭锦程的事儿,一直到晚上才找着机会问他。   路景越一听她提昭锦程,凤眸轻眯:“他来找过你?怎么没有跟我说?”   昭棠点头,又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是要跟你说的,结果聊着别的,睡着了。”   “他说什么了?”   昭棠摇头:“没说什么。”   她回忆了一下当天的对话,言简意赅总结:“大概算是简单联络了下父女感情吧。”   她又看向路景越,斟酌着语气问:“你是不是做过什么?”   路景越失笑:“为什么这么问?”   “不然他为什么会知道你?”   男人被她逗乐了,扬着语调反问:“我很见不得人吗?昭小棠。”   “……”昭棠噘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一噘嘴路景越就想亲她,难得人在眼前,他果真抚上她的后颈,低头吻了下去。   又捡了她能知道的那一部分,避重就轻说:“那他应该是看了派出所外面那个监控。”   “派出所外面的监控?”昭棠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惊讶地问,“你是说那晚,你就在派出所外面?”   路景越被她这惊讶的模样气笑了,故意和她对着干,说反话:“我在那儿干嘛?你那个时候都不想见我,我识趣得很,一个人在家里睡大觉呢。”   昭棠:“……”   她曾以为那晚她孤身一人……却没想到,原来他一直都在。   昭棠心情复杂,想要问他的话,一瞬间也变得再问不出口。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抱着他的腰。   路景越无奈道:“放心,我不为难小孩儿,毕竟吓唬一个小孩儿已经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无耻的一件事……我也要面子。”   路景越仿佛什么都没说,又仿佛说了什么。   昭棠隐隐间更加明白了为什么昭锦程会来找她。 第65章   昭棠安静了许久, 轻喃:“那天昭锦程说,我终于还是和他反目成仇了。”   路景越垂眼凝着她。   昭棠笑了一声:“可是其实他并不知道,这么多年, 我对他有怨有痛,但无仇无恨。”   “怨痛我和我妈妈终究都成了被他放弃的那一个,但是仇恨……倒也不至于。”昭棠摇了下头, “至少我知道我妈妈在生老病死那样的大无力面前,并不恨他, 否则她也不会为了成全昭锦程和他离婚,也不会在临终前让我好好听爸爸的话, 不要叛逆。她至死都没有跟我说过她离婚的事,她只想让我陪伴昭锦程父女天伦……她既然已经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我自然就没有权利去替她恨。”   再次说起叶君繁, 昭棠眼角湿润:“而至于我自己……我离家的时候已经十八岁,成年, 考上了大学。假如我不奢求更多情感上的东西的话, 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 将我娇养到大, 给我最好的生活和环境,甚至在他有别的选择以前、在我陡然面临那么大的变故以前,我也算得上初入红尘, 不知人间疾苦。他其实……也已经对我尽完了养育之恩、养育之责。所以说来说去, 我的心结也不过是,他最终在我和郑菀晚母子之间,选择了郑菀晚母子。”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毕竟我不是他唯一的孩子, 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 当面临选择的时候,的确有权利、也有条件选择他想选择的,放弃他愿意放弃的。”昭棠苦涩地笑了笑,“所以你看,从逻辑上来说,我并不能恨他。”   路景越半低着头注视着她,眸子漆黑安静:“无仇无恨,不是也有怨有痛吗?”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昭棠无奈苦笑,“毕竟这世上怕是没有哪个女儿被父亲放弃以后还能无怨无痛吧,那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啊,又不是普通人。”   “你倒是想得通透。”路景越哂笑一声。   “我的意思是……”昭棠仰着脸,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看着他,“路景越,不要为了我去做不好的事,我希望我带给的你是美好、是愉悦、是春天的花、是夏天的雨、是秋天里清润的空气……而不是其他不好的事。”   她无奈地叹:“再说这一切,其实都是人之常情罢了。”   路景越没说话。   天擦黑了,两人谁也没去开灯。房间里的光线带着点晦暗的色调,像像素不高的老旧电影。   半晌,他低声反问:“人之常情?你这么尊重别人的人之常情,就不能尊重下我的人之常情?”   昭棠茫然地眨了下眼:“你什么人之常情?”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你是唯一一个让我只能默默生闷气的人,只有你能让我无能为力?”路景越将她抱进怀里,下巴轻碰她的头发,“对别人,我的字典里可没有什么无能为力。”   昭棠睫毛轻轻一颤。   路景越又忽然低笑了一声:“放心吧,你男朋友没别的优点,也就是根正苗红遵纪守法,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昭棠仰头看他。   男人唇角勾了勾:“不过是跟你一样,顺应人之常情。”   —   昭锦程这事儿,昭棠后来想想,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于敏感了。其实那天昭锦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她凭借着自己多年对他的了解,猜测着路景越是不是去为难他了?但之后看路景越那泰然的反应,她又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想想还挺不好意思的,因为自己的敏感,都让他说出“根正苗红遵纪守法”这样的话来保证了。   那多半是昭锦程自己遇见了什么难事儿就东想西想,以为是路景越对他做了什么。   但越妃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昭棠很快就将这事儿抛诸脑后。   路景越自从来了她这儿一趟,很快就熟门熟路。第二次过来的时候直接把自己不少东西搬了过来,看那架势是打算以后一有空就过来了。   昭棠哭笑不得,问他:“万一校方有别的安排,安排别人住进来怎么办呢?”   男人挑眉反问:“不是,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校方安排的那个人不能是我呢?”   昭棠:“……”   昭棠觉得这人脸皮可太厚了。   昭棠:“我好歹是来为学术做贡献的,你呢?校方安排你来干嘛?”   路景越一脸理直气壮:“安排我来好好伺候你。”   昭棠:“……”   虽然嘴巴上怼他,可想到他这么忙还甘愿在两个城市之间来回奔波,昭棠心里又甜蜜又心疼,周末都是自己跑回岁宜见他。   但她时间不如他自由,如果是工作日他想见她了,也会不管不顾地跑过来,第二天一早又回去。如果白天两人都有空,还会一起在望大校园里闲逛。   有时候两人手牵着手走过篮球场,看着篮球场上奔跑的少年,看着迎面走来和他们一样手牵着手的情侣,昭棠甚至有些恍惚,觉得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八九岁那年。   那年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最后如愿考上了望大,来到了这个提前一年来这里等待她的少年身边。他们一起学习、恋爱,然后水到渠成地住在一起。   一路无事发生,就像现在一样。   道路的尽头是两树合欢花,枝叶交错,花开热烈。   —   端午放假前,昭棠收到孙珞宁的消息,喊她去岁博办公室领水果:【你的奖励!从元宵节欠到端午节,可算是发给你了!】   昭棠失笑。   什么元宵节啊,哪儿有那么夸张?元宵节那天她才刚回来呢。   她提前一个下午走的,吴翰予知道她正在谈恋爱,体谅她和男朋友分隔两地,来回奔波不容易,给她布置了个工作节点,那之后就让她回岁博去,不用跟着在这儿耗到二期建设结束了。   但不得不说,就这么个节点,她至少也得做到今年结束。   只能说……当初没作就好了啊,现在就不用异地恋这么辛苦了。   昭棠到岁宜才四点半,博物馆还没下班。她回到办公室,孙珞宁已经帮她将水果领回来了,就放在她位子上。   “我们都是一箱山竹一箱木瓜,你一样两箱,多的是给你的奖励。”孙珞宁悄悄说,“咱就是说,这奖励真够小气的,还不如不要呢。”   昭棠为难地看着面前这四箱水果,心以为然地点头。   真的,还不如不要。   她可怎么提回去啊?   如果是平常还好,办公室里大家分着吃了刚好,偏偏是端午节,人人都有,自己的都提不动,谁还来帮她分了?   最后这跑腿的事必然还是落到了男朋友头上。   路景越今天下班有点晚,等从城南回来的时候,同事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后院这栋学术研究部的小楼里空空的,昭棠坐在窗前看书,天边的晚霞绚烂如火,光线透过窗户斜斜打进来。   手机响了一声,昭棠点开。   路景越发来位置共享。   她没点,用语音回复道:“车开不进来的,你在外面等我就好,我拿出来。”   发完,她拿起东西准备离开,路景越的语音很快进来:“我车都停好了,你在原地别动,等我来找你。”   慵懒低沉的嗓音落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像一粒糖霜落在心尖儿,刹那间被捂化。   昭棠真的就停下了脚步,轻轻点开了他发来的位置共享。   屏幕上,两人的头像相隔不远,她停在原地,他一点点往她靠近。   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悠长。   她忽然想起,那天早上,他来望大找她也是这样。   让她开着共享,他一步步往她走来。   昭棠的唇角无声弯起,这一刹那,脑海里忽然想起那一句歌词:“我想你这一生不再寻寻觅觅,在浩瀚人海里等着我去找你。”   两人头像重叠的一刹那,路景越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昭棠抬眼往他看去。   男人身高腿长,姿态英挺,晚霞的光线正好,通过窗户,一路照在他的脸上。   他仿佛落在光芒万丈之中。   一直都是。   昭棠看着他,心口突地跳开。   一如初见。   —   回去的路上,路景越还十分不嫌麻烦地带她跑遍了大半个城的水果店。昭棠一开始不明白他要买什么,问他,他就只是笑着说:“过季了,不太好买。”   好在跑遍半个岁宜以后,路景越最后在一家高端水果店买到了。昭棠没下车,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他将两箱水果搬上车,有点无语。   他是嫌她今天水果领得还不够多吗?   她好奇地转身,凑过去张望,看清他买的什么,心情顿时复杂。   一箱5J脆甜车厘子。   一箱丹东红颜大草莓。   路景越很快就回到了车上,车子重新汇入车流。   昭棠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小声说:“还记着呢?”   “啊,记着呢。”男人手把着方向盘,目光落在前方,下颌线条柔和,却意味深长地咬着字,不饶人,“我脸盲,不记得了。”   昭棠:“……”   重逢那天是在博物馆负一楼的展厅里,光线晦暗,她正在美国记者面前骄傲地宣传中华文明,一抬眼,猝不及防撞入他的视线。   刹那间,一颗心兵荒马乱。   脸上却装得淡定,与他擦身而过,假装没有认出他,假装专心致志和同事闲聊。   同事说,为她今天的表现,馆里应该会给她奖励,但奖金就别想了,应该会给她发两箱水果。   她随口说,想要一箱车厘子,一箱草莓,最好是5J脆甜车厘子,丹东红颜大草莓。   同事发现了路景越,问她是不是认识,让她回头看看。   她那时面不改色说:“我脸盲,不记得了。”   谁能想到这个人记仇至今?还专门趁着单位水果发下来这天给她买车厘子和草莓。   这绝对是在提醒她吧。   昭棠理亏在先,晚上回去后格外殷勤。见路景越拿了围裙就要进厨房,立刻一路小跑跟进去:“我来,我来,今晚我来伺候你。”   路景越挑眉看了她一眼,那个眼神格外意味深长。两秒后,他将围裙递给她:“那你来。”   却在她指尖刚刚碰到的一瞬,慢条斯理问:“木瓜炖燕窝,会做吧?”   昭棠:“……”   这个看不起人的语气是什么意思啊!   愧疚什么的荡然无存。   他爱伺候就让他伺候好了!   昭棠毫无心理负担地回到客厅吃车厘子和草莓。   脑子里却很自然地想着他说那个“木瓜炖燕窝”……那不是丰胸的吗?   昭棠忍不住低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胸前。   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是觉得她……小了吗?   她忍不住抬手,隔着空气,五指并拢,大体描摹着自己的形状。   虽然不大,但应该也不至于小吧,而且看他每次又摸又咬不可自拔那个样子,不像是嫌弃她小啊……   昭棠脸热热的,结果一抬眼,她整个人就裂开了。   那个本应在厨房里做饭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正一言不发地斜倚在厨房门边,视线安静地落在她身上,眸色晦暗。   昭棠只觉刚刚描摹过的那只手,手心滚烫:“……”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男人直勾勾盯着她,没说话。最后还是昭棠先承受不住这心里压力,假装无事发生地端起面前的水果盘:“你要吃车厘子和草莓吗?”   要说她现在心理素质真是越来越好了,不得不说这里面也有某人的功劳。每天和没皮没脸的男人斗智斗勇,心理素质不好都难。   总之就这么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一脸纯洁无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过于纯洁,男人都不好意思耍流氓了。路景越“嗯”了一声,果然走过来,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捡起一颗车厘子放在嘴里。   “不甜。”   “不甜吗?”昭棠困惑了,又立刻拿了一颗放进嘴里,“这不是很甜吗?”   路景越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又回到了厨房。   昭棠以为她这个社死就这么就算揭过去了,结果到晚上,她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白亮的灯光下,她被男人压在柔软的床里,脚背死死绷紧了,脚趾尖都充血成了粉红色。   男人的手掌就覆在她晚间描摹过的地方,不同的是,她自己隔着空气都没好意思碰到,他没皮没脸,手指都陷了下去……   还在她耳边说着不要脸的话,听得她血液乱窜,浑身都不对劲了。   “你指望木瓜有什么用呢?那只能给你解馋。”   “只有我能帮你……”   呜呜呜,她不要他帮! 第66章   第二天是端午节, 和他约定好的,跟他回家的日子。   本来按照昭棠的风格,像这种大事的头一天晚上, 必然会有全套的挑衣服、化妆预演流程,就像她之前表白的时候。   但昨晚她根本就没有机会……总之她的计划被某人破坏得猝不及防。   早上出门前多多少少就有些手忙脚乱。   昭棠不知道路景越父母的喜好,从衣柜里拿出衣服一件件地比划。路景越就双手撑在身后, 大少爷似的半躺在床上看她紧张的模样。   昭棠:“这件这么样?”   路景越:“还行。”   昭棠:“这件呢?”   路景越:“差不多。”   昭棠:“……”   “路景越!”昭棠嗔他。   这个始作俑者不将功折过都算了,还这么不认真。   路景越就笑, 随手拿起一条裙子看了眼又扔到一旁,吊儿郎当地说:“我对衣服又没感觉, 要我怎么说?你要是问我人怎么样,那我话可就多了。”   昭棠:“……”   不过仔细看看, 的确是没有一件衣服可以有那种惊艳四座的效果, 她顿时有些懊恼:“我该提前买几件新衣服的。”   结果一来这段时间两地奔波,二来……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 觉得自己每件衣服都好看。   “你不是买了新衣服吗?”路景越忽然问。   昭棠被他给问愣住了:“什么时候, 我怎么不知道?”   路景越神情无比认真:“五一的时候, 我亲眼看你收起来了。”   昭棠下意识想说五一买的衣服这都快六月底了还算新衣服吗?但转念一想, 她五一也没买过什么衣服啊,对上他一脸笃定的神情,忍不住反思自己真的是鱼的记忆?   衣柜里的衣服大半都被她扔床上了, 她又扫了眼, 没看见,问路景越:“你看我放哪里了?”   路景越笑了一声,在昭棠期待的目光里起身走到她身边。然后, 昭棠就眼睁睁看着男人长指勾开内衣抽屉, 先从里面挑了一件茱萸粉缀着蕾丝花边的内衣, 再从旁边拿出一条面料轻薄的同色小内,递到她面前:“这个不挺好看的吗?”   昭棠:“………………”   如果不是考虑到一会儿要见他家人,他身上不好带伤,她真的是恨不得锤他一顿!   昭棠在他身上吃尽了亏,最后没再问他意见,靠着自己的直觉挑了一条浅色的裙子。V领,微微落肩,腰掐得细细的,还带一条拇指宽的腰封,到小腿的长度,端庄大气里透点法式慵懒。   换好衣服后,她给自己化了个白开水妆,几乎察觉不到妆感,只有一点点浅淡的眼影,和裙子的色调呼应。   她又仔细卷了卷发尾,头发自然垂落,才发现这段时间头发已经长长了不少。昭棠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将头发捆起来,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   脸部线条立刻清晰明朗起来,像艺术家手下最精致的曲线,小巧玲珑,弧度圆润。   路景越父母家在城南,不算大的小别墅,也就二百平米左右。环境却极好,周遭有天然的植被绿化,小区门口有两人站岗,与一般小区门口打瞌睡的大爷不同。这两人年轻英气,姿态笔挺,两手垂落紧贴裤缝,大太阳底下纹丝不动。   路景越车刚一开进去,昭棠立刻有种连周遭空气都安静肃然的感觉,下车的时候紧张地去牵他的手,想想又怕被长辈们看到不太好,立刻松开。   路景越被她逗笑了,主动来牵她:“你紧张什么?该紧张的是他们。”   昭棠不理解:“他们紧张什么?”   路景越笑得不正经:“要是今儿个让你跑了,他们儿子这辈子就得单身到八十岁了,你说他们紧张不紧张?”   昭棠:“……”   说起来,虽然昭棠高中的时候与他同住一个小区,但他是跟爷爷奶奶住,他的父母没有陪读,昭棠也没怎么见过他的妈妈,而他的爸爸她更是一次都没有见过。   此时路景越推门而进,夫妻两人已经等在了玄关处。他们看起来比昭棠想象的还要年轻,已经人到中年的一对夫妻,身上却看不出什么烟火气。   孟时锦白皙美丽,是那种透着几分英气的美。她的身材高挑,身上穿一袭蓝色的裙子,剪裁利落大气,质感不俗。孟时锦的身后站着路景越的父亲路寻,比孟时锦还要高出一个头。昭棠曾经在电视上见过他几次,但她本就是个脸盲,更何况隔着电视机,只是觉得这人格外高大英挺,气质不同寻常,言行间透着某种沉稳的力量感。   此时近距离一看,才发觉路景越的五官至少有七分像爸爸。一样清晰利落的轮廓,立体英挺的五官,流畅的下颌线条。只是路寻的眼睛带一点浅咖色,气质上更加温和,而路景越眼眸漆黑,眼尾微微上扬,带一点点攻击性,多了几分少年的飞扬恣意。   昭棠将礼物递上,腼腆地喊:“伯父,伯母,你们好。”   孟时锦连忙上前接过礼盒,路寻温和地笑着说:“小棠,快进来坐。”   阿姨早已经准备好了茶,今年新春的雨前龙井。路寻怕昭棠年轻人喝不惯茶,又让阿姨去榨果汁。昭棠哪儿好意思,忙说不用,孟时锦笑着说:“你陪我喝,我喝不来他们爷俩这苦茶水。”   第一次跟男朋友回家,紧张在所难免,好在路景越爸妈都是很好很体贴的人,全程一直在拿路景越开涮,孟时锦为了让她放松,一点不给自己儿子面子,专挑丢脸的事说给昭棠听。   “你别看他现在这样,小时候还被鸽子吓得发高烧呢。”孟时锦掩着唇笑,和丈夫相视一眼,“是小学五年级吧?”   路寻含笑点头:“对,五年级。”   “他小学五年级那会儿,他们班课外活动组织去广场上喂鸽子,老师事前也问过说有没有怕鸟的同学啊?怕鸟的同学请举手,这次活动可以和别的班级交换,可他愣是没吭声,还真跟着一帮老师同学去广场喂了半天鸽子。”   昭棠吃惊极了,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一脸不解:“你不是怕羽毛吗?怎么不说?”   “他爱面子啊!”孟时锦笑着替他回答,“你不知道他小时候有多怕鸟,孟逐溪养的珍珠鸟,拳头那样的一只,小小的,圆圆的,肚皮是白色的,耳朵边边两撮橘色的毛,可爱极了,都能把他吓得呼吸急促,浑身发抖。可是那个下午他一脸平静地喂完鸽子,回来老师同学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怕鸟!”   “这,这么厉害的吗?”昭棠简直不敢置信,“广场上那么多的鸽子啊。”   换位思考一下,她怕蛇,假如让她去给……天,不能想,想想都浑身发麻!   “厉害什么啊?死要面子活受罪!”孟时锦笑得直摇头,“回来当晚就发高烧,病了好几天呢。”   被爸妈当着女朋友说自己丢脸的事,传说中十分要面子的路景越竟然也没脾气,只是跟着笑,目光安静地凝在昭棠的身上。   路寻笑着解释:“他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是心思重,从小就不肯让人知道他的弱点。”   四人聊着,没一会儿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汽车引擎声,然后是隔着窗户热热闹闹的交谈声。路景越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出去:“外公和爷爷他们,来看我带回来的是真人还是AI。”   昭棠:“……”   你看我像AI?   孟时锦在一旁笑:“光棍打太多年了,忽然说自己有女朋友,那谁能信他?还以为又是什么拒绝相亲的借口呢。”   “又?”昭棠好奇地问。   孟时锦:“啊,之前说什么大师算过了,未来老婆名字两个字,前面一个带火,后面一个带木,木火通明。”   昭棠:“……”   三两句话的功夫,路景越父子已经将人迎了进来。   他亲近的长辈都来了。   他的外公,他的爷爷奶奶。连孟言溪和孟逐溪兄妹都来了,孟言溪手里还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奶娃娃,胖乎乎的手指摸着爸爸的下巴,嘴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昭棠一一喊了人。   路景越心细如尘,早算准了这堆人提前不说,但临到头了肯定会来凑热闹,替昭棠准备好了礼物。昭棠将礼物一一送上,外公和爷爷奶奶笑得合不拢嘴,和孟时锦路寻夫妻对视一眼,所有人十分默契地各自掏出一个红包来。   昭棠惊讶了。   她刚刚是在拜早年吗?这,这早年也太早了一点儿吧?而且目测这些红包也都太厚了。   她怎么敢接?   她求助地去看路景越,路景越也很无奈,站在她身边,对长辈们说:“你们这样该把她吓着了。”   昭棠以为路景越是在帮自己说话,用力点头,结果下一秒,男人转头看向她,说:“收下吧,你要不收就该把我吓着了。”   昭棠:“?”   昭棠没有见过别人的父母,也没见别人见过父母,对这种情况并没有什么预判,但见所有人郑重的神情,心中隐隐猜测着这是某种仪式,她不敢擅自拒绝,在路景越鼓励的目光里,接下了五个红包,一一道谢。   人多热闹,再加上孟言溪孟逐溪兄妹,还有孟言溪襁褓中的儿子,一屋子笑声不断。大人们聊着天,昭棠喜欢小孩子,目光一直被孟言溪的儿子吸引。   虽然事先从路景越口中知道孟言溪有个儿子,但上次并没有见到。而且昭棠从未见过孟言溪的妻子,孟言溪给昭棠的感觉就是年轻有钱、有一点点风流的单身男人,随意一个姿势都能上杂志封面给未婚少女们做梦那种。此时这样的男人怀里却抱着个奶娃娃……画面反差实在是有些大。   小家伙乳名小团子,倒是人如其名。糯米团子似的一团,胖嘟嘟的,看起来软乎乎的。   阿姨上来将孩子抱走,小家伙大约感觉到昭棠的目光,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转,竟在阿姨抱起他的一瞬间,用他软乎乎的小手指一把抓住了昭棠的衣服,冲她咯咯笑。   昭棠也没想到他会来抓自己,一颗心顿时都被他给萌化了。   长辈们听到这边动静,视线投过来,见孟言溪儿子小身子被阿姨抱着,手指却抓着昭棠不放,还扭着小脑袋冲昭棠讨好地笑,都跟着笑起来。   爷爷奶奶连连说:“好啊,好啊!”   昭棠一头雾水,都没搞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好。外公也笑着说:“小棠,小团子喜欢你,你快抱抱他。”   昭棠不会抱这么小的小孩,生怕把他磕着碰着,路景越走到她身边,在她耳边教她。昭棠按照路景越说的要领,小心翼翼把小宝贝抱进自己怀里。   小婴儿的身子软得不行,抱过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不小心,她仿佛还感觉到温软的嘴唇擦过自己的脸颊,那一刹那,她觉得她人都快化了。   结果下一秒就听路景越在一旁笑骂:“你小子!她是我媳妇儿!你亲什么亲!”   小团子不知道听懂了没,紧紧拽着昭棠的一根手指,冲路景越咯咯笑。那画面合像一家三口,长辈们看在眼里顿时又开心起来,笑声不停。   路景越也被小家伙逗得不行,俯身凑到昭棠怀里,手指去碰他嫩嫩的小脸儿。   孟言溪不乐意了,挑眉提醒路景越:“你悠着点儿,那是我儿子!”   一屋子哈哈大笑。   孟逐溪年纪最小,咋咋呼呼就要起哄,被孟时锦轻轻握住手,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你别说透让他们害羞啊。”   昭棠抱着小团子,路景越凑到她面前,她一抬眼,就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睛。   近在咫尺,四目相对,她在一堆热热闹闹里听见了自己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   她好像,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了。   路寻端午节也不得歇,陪着一起吃了午饭,没坐一会儿司机就到了,送他去机场。临走前路寻特意嘱咐昭棠,让她记得常带路景越回家吃饭。这话里意思俨然已经把她当成了女儿,昭棠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又轻轻点头。   下午一家子人一起打牌,外公和爷爷亲自下场,路景越和孟言溪作陪,不知道是他们故意的还是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路景越和孟言溪各输了一套房。   昭棠惊讶于他们这么大的赌注,转念一想,可能对他们而言,这都不过是小钱。反正她看孟言溪云淡风轻,路景越眼里还有几分得意,完全不像是输了大钱的人该有的样子。   牌局结束,小团子也睡醒了,阿姨抱着下来。小家伙眼珠子转了一圈儿,最后又冲着昭棠咯咯直笑,笑得殷勤极了。   孟言溪笑着骂了句白眼儿狼,任由路景越把自己儿子抱过去讨好昭棠了。   结果乐极生悲,小团子刚换下尿不湿,阿姨包里的尿不湿用完了,想着应该没这么快,就先把孩子交给大人抱着,她自己去车上取新的。没想刚进门,就听见满屋子大笑声。   小团子尿了。   尿了路景越一身。   孟言溪幸灾乐祸,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斯文败类,在这一刻笑得跟个没轻没重的少年似的。   “快回房去洗澡。”孟时锦也许不是最心疼儿子的母亲,但绝对是最爱看儿子笑话的母亲,笑声仅次于孟言溪,笑完了推着路景越回房。   路景越牵着昭棠的手,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昭棠耳根都红了,生怕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次说出“陪我洗澡”这种虎狼之词。好在他还知道轻重,替她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帮我挑衣服。”   昭棠不好意思,就想拒绝,但他可太了解她了,咬着字提醒:“我早上也帮你挑了。”   昭棠:“……”   行,是她欠他的!   她挑还不行吗!   路景越回自己房间的浴室洗澡,也不知道是不是介意被孩子尿在了身上,难得洗得有些久。   他衣服没什么可挑的,千篇一律的深色衬衫长裤。昭棠替他准备好换洗衣物后,就坐在床上安静地等他,视线扫过这个房间。   路景越手上有几处房产,在这附近还有别墅,算是自立门户了,这个房间里东西已经不多,衣柜里简单几件换洗的衣物,书架上倒是还有不少书。   但看得出来一直有人定期打扫,桌面一尘不染,窗帘洁净,在阳光底下也看不见细碎尘埃。   昭棠走到书架前,想看看他平日里都看什么书。视线一排排扫过,在看到几本熟悉的甲骨文专著时,停住。   路景越从浴室出来,身下只围了一条浴巾,上身裸露着,还往下淌着水珠。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耍流氓,一面往外走,一面调笑:“眠眠,你闻闻我身上还有没有那个味儿。”   昭棠坐在书桌旁,面前一本书摊开,不知道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没回他。   “眠眠。”他走到她身边,又喊了一声,她还是没回应他。   “眠眠?”他又喊了一声,同时故意耍流氓,扶着她的后脑勺往自己硬实的小腹凑,“你闻闻?”   昭棠难得没有跟他计较,   她仰着脸,轻轻看着他的眼睛:“你刚刚喊我什么?”   路景越愣了下,视线很快扫过桌面。摊开的书页上,正是几幅甲骨文拓片的图片。黑漆漆的底色,上面的甲骨文字纹路古朴深刻。   昭棠看着他,轻声问:“所以,伴眠,是……陪伴眠眠的意思吗?”   路景越眉心跳了一下,怕她误会他故意骗她,一时喉咙发干,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你听我……”   话没说完,就被她紧紧抱住。   她坐着,他站着,她紧紧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小腹的位置。   血气方刚的男人,很多时候不是那么受控制的。更何况他只围了一层薄薄的浴巾,针织的材质疏松,连她温软的呼吸都挡不住,透过疏薄的面料,热热地喷洒到他的皮肤上。   昭棠还不知道这一刻,男人的血液早没在脑子里了。她抱着他结实有力的腰,紧紧闭着眼睛,脑子里想着这么多年来那个叫“伴眠”的ID。他像是住在论坛上一样,每一次她发帖,他总是第一个回复,她好几次难过孤单无处诉说,只能对着陌生的头像敲下一句不抱希望的“在不在”时,不管白天还是深夜,他都会立刻回复“在”……她有时候都会想,他是怕论坛太孤单了,才这么24小时不眠不休地陪伴吗?   原来他不是怕论坛太孤单,他是怕她太孤单。他陪伴的也不是冰冷的网页,而是……她。   昭棠心口发酸,情绪千回百转,在胸中激荡。   “路景越……”她哑然出声,嗓音发颤。   下一秒,她察觉到什么,愣了一下。   然后,空气以与刚才完全不同的气氛沉寂了三秒。   “路景越!”昭棠咬牙,用力推开他。   考虑到这里是什么地方,楼下都是些什么人,路景越不敢乱来,自己认命地滚回浴室,重新洗了个澡。   昭棠独自坐在外面,被他弄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原本满心缱绻,被他这么一弄,气氛荡然无存。   她面无表情地翻着那几本有关甲骨文的专著。   和市面上的大众科普读物不同,这几本都是十分艰深专业的专著,这也就是她一眼看到就觉得奇怪的地方。路景越可能会为了和她有共同话题看甲骨文书籍,但应该看不到这么专精。她好奇地取出,翻了几页,书页里夹着的照片从里面掉出。   她记人脸不太行,却总是能一眼分辨出古文字。几乎是在看清的一瞬间,她就想起了很多年前论坛上的一个帖子。   楼主发帖问——为什么喜欢甲骨文?   配图是几块从未面世过的甲骨文的照片,立刻就在学界内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她也是听同学说起才会去看。   当时的楼歪得特别彻底,有讨论甲骨文出处的,有什么都没搞明白就盲目攻击楼主的,就是没有人认真回答主楼的问题。   她代入楼主的逻辑思索了一下,觉得这个问题应该才是重点,而这几张图片多半是为了吸引关注。于是她抱着对逻辑的虔诚,也抱着对那个楼主的同情心态,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   因为它让我相信,即使沧海桑田,这世上始终还有一些东西不会改变,不管经过多久都会一直在那里,保留着最初的样子,刀凿不破,火烧不灭。   好像就是从她回答了这个问题以后,每当她出现在论坛,就会有一个叫“半眠”的ID时时出现在她眼前。   就这么一直陪伴着她,一年、两年……七年。   直到几个月前的那一次聊天,“半眠”忽然将ID改成了“伴眠”。她出于对文字的敏感,问“她”是不是谈恋爱了。   这个人当时是怎么回的呢?   【看和谁。】   【如果你说的是和人谈恋爱,那还差点儿。】   【如果是和木头,那我已经谈了有一段时间了。】   将这一切串联起来的刹那,甚至都不用再发消息证实,昭棠心里就已经有了笃定的答案。   是他会说的话。   却没想到,会是他做的事。   路景越这次洗完澡出来不敢再干些有的没的了,这是在父母家,她第一次见家长,他必不能在这里碰她,撩过头了受罪的可是自己。   自觉地将衣服穿好,他一面扣着衬衫衣扣,一面走到她身边。   鼻间酸酸的感觉已经过去,昭棠从书页上抬起头来,安静地看着他。   路景越靠在书桌前,他摸不准她现在的心思,但这么猝不及防掉马,总让他有些心虚,更要命的是,房东那次他就已经掉过一层马甲了。   他怕昭棠觉得他这人没什么真心,摸了摸鼻子,沉吟说:“这个事儿吧……”   停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毕竟这个事儿吧,说到底也就是他又披了一层马甲这么简单。   并且这还不是最后一层。   昭棠忽然扬起一个笑容:“嗯,扯平了。”   路景越挑眉,做贼心虚,没什么底气地问:“什么扯平了?”   昭棠在他的目光里,轻轻点开自己的手机。   微信通讯录那一栏,几个企业号以下是一个星标朋友。   罗心欣。   路景越的视线在这个久违的名字上定了两秒,掀起眼皮看向她:“这个罗心欣,我没记错的话,是觊觎你男人那个吧?”   昭棠笑了,大方地点了下头:“嗯,就是觊觎我男人那个。她高中时还给你送过很多礼物,最贵的是百达翡丽,你一样都没收。”   路景越觉得荒唐:“你什么时候加的她?”   昭棠诚实地说:“微信刚出来就加了。”   路景越:“……”   路景越沉默了。   “不是,昭棠,你加她不加我?”   昭棠也没说什么,轻轻点了下罗心欣的头像。那是一个成熟女子的黑白侧影,指尖夹着香烟,烟雾缭绕上升,氛围感十足。   昭棠点进罗心欣的朋友圈。   路景越不明所以,视线顺着昭棠嫩葱般的手指滑动。   罗心欣的朋友圈很杂,有抱怨有沙雕,偶尔分享男朋友送的花和旅游照。昭棠的手指很快停留在一组照片,点开放大。   路景越看向她。   昭棠冲他眨了眨眼:“有没有觉得照片上的人很像我男朋友?”   路景越被她逗笑了:“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就是你男朋友?”   图片上的男人一身深蓝正装,颀长挺拔。像是出席某个活动,他站在台上,身后是签到板,签完字后,他微微侧头让记者拍照。   一共四张照片,都是同一场景,抓拍时间和角度不同,只是无论哪个角度,他都好看得没有瑕疵。   下方有一个点赞。   昭棠。   路景越挑眉。   昭棠又往下翻罗心欣的朋友圈。   看得出来,罗心欣倾诉欲很强,有时候一天能发三五条朋友圈,而她所有的状态,昭棠都会点赞。她发几条,昭棠就赞几条。   就这么翻了好久好久,翻过夏天的荷花,春天的海棠,画面风格已经变成去年冬天的雪景,昭棠终于又停了下来。   轻轻点开一张照片。   英挺立体的五官,利落硬朗的面部线条。   还是他。   背景灯火明亮,男人手持香槟站在宴会之中,眉目疏冷,身边簇拥着几个身着正装的男人,都是电视上常见的面孔,在他面前挂着殷勤的笑容。   路景越知道这种应酬场合必然会被拍照,却从未想过,这些照片最后都能通过罗心欣的朋友圈被昭棠看到。   “罗心欣哪儿来这些照片?”路景越觉得费解。   昭棠老实说:“她有个小姐妹,在财经杂志上班,她小姐妹知道她喜欢你。”   “那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会发出来?”   昭棠点头,泰然承认:“因为我跟她说,我被你甩了,她发你照片出来多多少少也有点儿向我耀武扬威的意思。”   路景越:“……你可真说得出口。”   昭棠摊摊手:“那没办法,高中的时候就因为我,她才没追到你。如果我不让她觉得我惨点儿,她怎么可能会愿意加我?”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加你?”路景越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睛,“她不是你的情敌吗?”   她坐在椅子里,他斜靠在书桌前。他半低着头,她微微仰起脸看着他。   窗帘只拉了里面一层薄纱,外头是绚烂的晚霞,光线照进,被恰到好处地削减,成了橘里带点暖意的颜色。   她看着他,许久。   终于,她坦诚:“因为这世上只有情敌才能和我一样在意你。”   路景越直勾勾看着她,没说话。   昭棠浅浅一笑,带着涩意:“曾经我以为决绝地放弃你,我就可以无欲无求,再没有谁能抓住我的弱点伤害我。可是后来……我放不下,我还是想要看到你的只言片语,我又开始想尽办法打听你的消息。”   她略显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其实我一开始用小号加的是骆珩,因为他跟你关系最近,可是骆珩这人从不发朋友圈,我从新闻上看到他得了全国一等奖他都没发过朋友圈,这种毫无倾诉欲的人我加他何用……我又想去加我的同学,可是他们都跟你不熟,这个时候我就想到了罗心欣。”   “你不记得她,她却时时关注着你,而且还很有倾诉欲。”昭棠理智地分析着,“唯一的缺点就是她戒心太重了,我一开始用小号加她,她以为我是她后妈派去的间谍,把我骂了一顿拉黑了,我这才不得不用大号加她,但因为当初……她也不愿意加我。我试了几次她都不理我,我才只好说,你把我甩了。”   路景越没说话。   昭棠继续说:“一开始,我真的只是想知道关于你的只言片语,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可是人总是贪心的。后来我又开始期待看到你的笑容,想听见你的声音……我把罗心欣设为星标,每当看到朋友圈有新的状态,预览那里看到她的头像我就心跳加快。可是她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也就多了那么一个在财经杂志上班的小姐妹,基本上半年能有一张你的照片就不错了,可我还是很期待。我怕她觉得我不找她说话会把我删掉,我就很积极地给她每条朋友圈都点赞。”   路景越哼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后来,我又变得越来越贪心……我不再满足于通过别人半年一次的朋友圈看到你,我想亲眼见到你。我想,哪怕见一次也足够我往后余生回忆时安慰平静。所以毕业那年,我报了岁宜博物馆。我一共考了三次,失败两次,却从未想过放弃,只是为着能有机会回来见你一面。”   她抬眸看向他:“可是真的见到你之后,我又不满足于此了,我盼着再见一次、再见一次……路景越,我想每天都能见到你,我想每天一睁开眼就能见到你。”   路景越直勾勾看着她,黑眸暗沉。   昭棠倏地笑了:“我只是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么多年,在我难过自己求而不得的时候,你原来一直都在我身边,原来我从未失去过你。”   ……   晚饭已经做好有一阵子了,小鸳鸯没出来,阿姨一直不敢上来催。等了一会儿,生怕饭菜凉了,才为难地和孟逐溪提了提。   孟逐溪可跟她一样为难,谁知道两人在楼上做什么?万一……她哪儿敢去打扰她越哥的兴致啊?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孟言溪见她畏畏缩缩的模样,问她怎么了。   孟逐溪这才磨磨蹭蹭说:“可以吃晚饭了。”   龙凤胎兄妹心有灵犀,孟言溪闻言,若有所思地“啧”了一声。   “你啧什么啧!”孟淮指使道,“晚饭好了你就上去喊景越吃饭啊!”   孟言溪笑笑:“这是不是不太好?”   孟淮笑骂:“你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些什么鬼玩意儿!你越哥比你知道分寸,你别把你那些不知轻重的心思安他身上!快去!”   孟言溪:“……”   这就看怎么理解分寸吧。   要说他越哥不敢在人姑娘第一次上门就不管不顾……他信。但要说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连个亲亲抱抱都没有,他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但孟言溪已经成精了,他也不反驳孟淮,就笑着指使孟逐溪:“听见爷爷的话了吧?放心,你越哥知道分寸,你只管去喊他们吃饭。”   要说这一屋子人里除了小团子就属孟逐溪最天真了,不知道是对孟言溪有信心还是对路景越有信心,竟果真一脸纯洁地去敲门……   后来,孟逐溪把孟言溪骗到花园角落里,不声不响地暴锤了一顿。 第67章   昭棠后来才知道, 原来见家长,长辈给红包是认定了她的意思。而她收了红包,则是认定了路景越的意思。   难怪那个时候路景越笑着说, 如果她不收就该吓着他了。   两个月后,昭棠在望大里偶遇罗心欣,两人在学校里的奶吧坐了会儿。   这么多年, 罗心欣变化很大。算起来她和昭棠同龄,可昭棠还似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粉嫩美好, 罗心欣却俨然已是个被风雨销蚀的中年妇女。   皮肤干燥有些脱妆,眼角下垂, 因为常年吸烟,牙齿泛黄, 嗓音粗嘎。   这么多年, 她换过很多工作。在酒吧卖过酒,在ktv陪过唱, 现在在房中介。据她说, 卖房能挣不少, 租房就是蚂蚱腿, 但她租房卖房都不放过,毕竟蚂蚱也是肉。也遇见过那种跳单不付中介费的顾客,但她也不是吃素的, 各种报复手段玩得很溜, 追不回来也能出口恶气。   昭棠很难想象,这是当初一出手就是百达翡丽的罗心欣会说出来的话。   “对了,我打算听你的话, 去刷个学历, 现在正在考成人本科。”罗心欣忽然说。   昭棠愣了一下, 而后缓缓一笑:“你早这么想就好了。”   “这不是一直想不开吗?”罗心欣下意识想摸烟,想起这是学校,又作罢,只是讽刺地笑了笑,“凭什么我妈含着血泪磨出来的珍珠最后却挂在了别的女人身上?”   昭棠垂眼:“其实我也曾经想不通。”   “嗯,我知道,不然那时候你也不会跟我混。”罗心欣歪头瞧着她笑。   其实当初昭棠下意识不敢去见路景越的妈妈孟时锦是有原因,因为孟时锦亲眼见证过她曾经如何的自暴自弃。   离开岁宜以前,一次偶然的机会,她遇见了罗心欣。   那时候的罗心欣穿着暴露,染了一头扎眼的黄毛,脸上的妆浓得亲妈都认不出来,提着一只酒瓶在巷子里跟人干架。   她从那条暗巷经过的时候,警察刚到。她往里头扫了一眼,一地狼藉。   她冷漠地走开,里面却忽然传出一道哭声:“昭棠,找我爸来捞我!”   罗心欣妈妈去世的时候动静闹得比较大,几乎全年级的同学都知道,昭棠也知道。也不知是不是兔死狐悲,昭棠真的去帮罗心欣找到了她的爸爸。   派出所里,罗父当着所有人,当着警察、嫌疑人、路人,狠狠教训了一通罗心欣,可罗心欣却仿佛一点儿都不生气。相反,她好像还很开心,就歪着脑袋冲她爸爸笑。   后来,罗心欣对昭棠说:“有了后妈就会有后爹,我们女孩子要是还不自救,渣爹早晚忘了还有我们这个女儿!”   昭棠茫茫然地问她:“怎么自救?”   公园里,罗心欣撑着单杠轻轻一跃就坐了上去,两条白花花的长腿一直裸露到腿根,前后踢着:“闯祸啊,惹是生非啊,怎么吸引他注意力怎么来。”   昭棠皱眉。   罗心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知道心理学吗?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付出越多,就越不愿意放弃那个人。简单点儿来说就是,你看我们的妈,怀胎十月把我们生下来,所以轻易没哪个妈能真狠得下心不管自己的孩子。但男人就不同了,他爽了一下就附赠了个便宜女儿,从来就没有对我们真正付出过,舍弃的时候自然半点儿不心疼。”   昭棠忽然觉得罗心欣说的有点儿道理:“那你就准备这么一直闯祸吗?”   “在我想到别的办法把他从小妖精的温柔乡里揪出来前,就先这么着吧。”罗心欣看向她,“你要一起吗?我教你。”   昭棠摇头:“我不会打架。”   罗心欣忽然从单杠上跳下来,揽过她的肩:“不用一上来就这么猛,循序渐进,今晚先带你去泡吧。”   昭棠将信将疑地跟着她走。   罗心欣边走边嫌弃她身上的衣服:“你这穿的什么玩意儿?你要戴个头巾我还以为你是阿拉伯妇女……”   那是昭棠第一次去酒吧,人声鼎沸,光怪陆离。   罗心欣还另外叫了几个朋友,几杯烈酒下肚,一群人进了舞池热舞。昭棠觉得声音太大了,震耳欲聋的声音刺激得她的耳朵和心口十分不舒服,她想走,但又觉得这么走了很不礼貌,她想进舞池里和罗心欣打声招呼再走,但看着男男女女在里面贴身热舞,她又不想过去,就这么坐在吧台干巴巴等着。   她警惕心重,也不敢喝这里的东西,就这么局促地坐在那里。   调酒师个子不高,染了一头杀马特的黄毛,脖子上挂着劣质金属项链,凑到她面前,和她搭话。   昭棠有点害怕,没吭声。   调酒师大概察觉出来她胆子小,当着她的面将一包白色的粉末倒进一杯鸡尾酒里,十分张狂地凑到她唇边,大有强迫她喝下去的意思。   昭棠下意识觉得那是不好的东西,感知到了危险,生气地一把夺过,兜头泼了黄毛一脸,还把杯子用力扔到了他身后的酒柜上。   霎时,叮呤哐当。   玻璃酒杯、酒瓶碎了一地。   近处的人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   黄毛怒了,和几个男人一起朝她围了过来。   昭棠害怕地后退,想喊罗心欣。可是罗心欣在舞池里正跳得起劲,根本不知道她这边出了事。   关键时刻,一张卡忽然被放到吧台上:“我替她赔了。”   是一道女声,清甜里不失干练,还带着点儿似笑非笑,仿佛在说:这点儿钱也值得你们这样?   昭棠循声看去,顿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女人十分美丽,是那种透着几分英气的美。她的身材高挑,长发发尾微卷,身上穿一袭宝石蓝色的裙子,剪裁不俗。她在一片混乱里随意落座,目光扫来,凤眸眼尾微挑,笑容里隐隐藏着锋芒。   那样一个小小的神态,昭棠却再熟悉不过——她无数次曾在路景越身上看到。   是他的妈妈。   她见过几次。   她不是很擅长认人,可是路景越的眼睛和他的妈妈很像,尤其是说话时恣意飞扬的神情,如出一辙。   事情被孟时锦一张卡解决了。   昭棠离开前还是负责任地去跟罗心欣说了一声,还问她要不要一起走。   舞池的音乐太响了,罗心欣大声问她:“你说什么?”   昭棠只好指了指外面,示意自己先走了,罗心欣点头。   孟时锦就在一旁看着,在昭棠出了舞池以后,带着昭棠离开。   昭棠十八年来从未有过羞愧的情绪,那晚在孟时锦面前,她却像是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一般,无地自容。   她低着头,脸烧得滚烫。   孟时锦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其实我大概懂你现在的心情,我也没有了妈妈……可能我运气比你稍微好点儿,但无论如何,我想我都不会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无论是谁,不论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爱人、抑或是我的孩子,都不值得我为了他们去伤害我自己。”   那晚,昭棠久久没有说话。孟时锦派司机送她回家,昭棠终于抬起头,小声问她:“可以给我您的地址吗?”   孟时锦怔了下,随即大方地告诉她。   “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昭棠只是点头,没有说好。   离开岁宜那天,她将一张等值的银行卡寄给了孟时锦,密码用便利贴贴在了背面。   她真的一度以为,那就是结束。   她们,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所以才会在路景越第一次提出要带她去见他的父母时,心里下意识地畏缩,甚至害怕得生病了。   她害怕亲眼见过她自暴自弃的孟时锦会因此不喜欢她。   直到后来端午节去见他的父母前,她才将这件事向路景越坦诚。   路景越听完吊儿郎当地将人揽进怀里,没正经地说:“放心,孟女士年轻时砸的酒吧比你多,说不定她更怕你不喜欢她。”   当初到临绛后,昭棠重新加上罗心欣,也曾多次劝过她,让她回学校好好把高中念完,好好参加高考,继续念书。可是罗心欣从未听她的,还觉得她多管闲事,如果不是看在每天点赞的交情上,她早就把昭棠删了。   如今不过短短七年,再回头看,罗心欣竟有种走出半生的苍凉感。   坐在校园的奶吧里,周围都是年华正好的学生,干净纯粹得像太阳一样。罗心欣看着两个女孩子进来,看着她们一人挑了一杯酸奶,一人要了一杯蛋奶,在旁边的桌子坐下,眼睛里多多少少有点儿羡慕。   罗心欣看向昭棠:“我真该早些听你的话。”   昭棠笑着说:“学无止境,现在考也不迟,我不也还在校园里吗?”   “不,我不是说考成人本科。”罗心欣摇头,点开手机。   很快就找到了那条语音,是很多年前,昭棠发给她的。她期间换过几次手机,可是两人的聊天记录至今仍在。   语音点开,昭棠甜软的嗓音顺着听筒传出。   “这个世界待我们或许冷漠,但我们可以给自己加倍的温暖。即使被放弃了,我们也可以选择做一个善良的人,善待别人,更重要的是,善待自己。”   夏日的午后,太阳透过奶吧的落地窗照进来,空气里漂浮着细碎的尘埃,在阳光折射下慵懒且温暖。   和罗心欣分开后,昭棠收到一条微信。   罗心欣:“对了,刚才忘了问你,你和路景越在一起了没?要在一起了,以后我就不费尽心思帮你找他的图了。”   昭棠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罗心欣话中的意思,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你是……为我找的?”   “不然呢?你以为我现在这个样子还配肖想他?”   “可是,为什么啊?”   “因为你是这么多年来,”罗心欣停了停,略带自嘲地说,“唯一肯借我钱的人。”   —   因为工作的关系,这一年里,路景越和昭棠几乎都在两个城市之间奔波,有时候是她回去见他,但更多的时候都是他过来陪她。   昭棠半开玩笑地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命中注定他们要谈一阵子的异地恋。   昭棠以为自己就谈了个异地恋,却不知道她在望城的这半年里,岁宜发生了不少戏剧性的故事。   最戏剧的莫过于昭锦程的公司狠狠经历了一次大起大落,几近破产,却又在最后关头奇迹般地起死回生。这一切发生得急,也恢复得快,最后没有任何人丢了饭碗,没有任何人倾家荡产,一切又在短短时间内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这件事仿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除了一段破碎的婚姻和一个独自住院的老人。   昭锦程和郑菀晚离婚了,孩子归郑菀晚。表面上的原因是郑菀晚在昭锦程面临经济危机时不愿意共患难,选择了及时止损,离婚分割财产,但实际上还有一个原因,外人并不知情。   郑菀晚出轨了。   最后,公司恢复原貌,昭锦程却元气大伤。   他这个年纪,多多少少有些基础病,不知道是急怒攻心还是彻底失望,在公司一切恢复正常以后,他独自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   这段时间去看过他的人除了他的下属就只有一个人。   路景越去的时候提了很大一个果篮,里面装满了车厘子和草莓。护工将果篮接过去,放在昭锦程床头。   昭锦程看了眼,疲惫不堪地扯出一抹笑:“没错,她是喜欢吃车厘子和草莓。”   “她让你来的?”昭锦程问路景越。   路景越站在床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昭锦程闭眼:“她终究还是恨上了我,连这个时候也不肯来看看我。”   路景越终于开口:“她并不知道您病了。”   昭锦程看向他。   “抱歉,您派去找她的人,我给拦下了。”路景越嘴里说着“抱歉”,脸上却没有任何抱歉的样子,面无表情,看起来冰冷漠然。   “还有,她跟我说过,他对您或许有怨有痛,但无仇无恨。”   “为什么?”昭锦程哑声问。   “您问的是哪个为什么?”路景越淡淡看着面前头发苍白的老人,“如果您问的是她为什么不恨您,她说,因为她不是您唯一的孩子,您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确实有权利选择您想要选择的,放弃您愿意放弃的,而那之前,您已经养她至十八岁,对她尽了养育之恩、养育之责。所以无论从道德上还是逻辑上,她都没有权利恨您,只是她作为被放弃的那一个,难免痛苦难过而已,但也没办法,这一切不过都是人之常情罢了。”   昭锦程神情复杂,平日里锐利的眼眸显得浑浊不堪。眼底饱含着惊讶,还有一丝丝悔恨。他喉咙咕哝几声,过了好几秒,才浑浊地开口:“那为什么……”   没有问出口,但路景越完全能领会到他的意思。   “您是问我为什么不让她来看您吗?”   路景越唇角勾了勾:“因为人之常情并没有错,但这世上却各有各的人之常情。譬如您,譬如您的妻子,譬如我……她尊重了您的人之常情,也希望您能尊重我的人之常情。”   路景越看着他:“您不只昭棠一个孩子,而我却只有昭棠一个妻子,我的孩子也只有她一个母亲。”   “我不会让她再伤一次,所以她不能来见您,还请见谅。至于您对她十八年的养育之恩,从今往后,由我来替她偿还。”   话说完,路景越离开。   临走前他看了眼床头的果篮,留下一句:“车厘子和草莓味道都不错,我替她祝您早日康复。” 第68章   年底的时候, 甲骨文大数据平台正式发布,正好12月份在临绛有一场甲骨文学术研讨会,昭棠和实验室另外一名同事陪同吴翰予教授前往临绛参加学术会议。   虽然整体布局的大数据平台至今未完全建成, 但吴翰予实验室引入全新算法的甲骨文自动缀合系统已经完成,而这部分正是昭棠负责的内容。   会议上,昭棠就这一全新的甲骨文自动缀合系统做演讲。   “过往的自动甲骨缀合系统大体上还是依照传统的字体、分类、同文、残字等线索进行缀合, 这类线索相对门槛不高,但却在准确率上遭遇瓶颈。而依据甲骨碎片的轮廓曲线缀合其实是一个更为直观的线索, 但却难以被人类视觉轻易捕捉。所以我们的系统引入了一个新的依据边缘轮廓匹配的视觉算法,从而实现甲骨碎片的自动拼缀。”   “……”   “基于这一全新的计算机视觉算法, 参考目前已发表的验证实验数据,甲骨自动缀合的准确率已突破88%的门槛。如果进一步完善算法, 更乐观的数据将可以高达90%, 到那个时候,我们将可以基于全球甲骨拓片数据集实现自动甲骨缀合。”   甲骨文在经历了上世纪的巅峰发展以后, 学科发展就一直遇到瓶颈, 这一全新甲骨缀合系统的问世几乎算得上是近年来学界最具有突破意义的学术成果。   昭棠演讲到这里, 掌声不断。   这时, 昭棠又含笑补充了一句:“目前缀合系统已发布上线,面向所有科研人员免费共享。”   演讲结束。   掌声雷鸣。   因为吴翰予教授毫无保留地将自己苦心孤诣的学术成果免费共享这一举动,当夜, 【吴翰予实验室】和【甲骨自动缀合系统】两个词条同时登上了热搜, 这在学术界实属罕见,毕竟人之常情就是,娱乐新闻更能博人眼球, 而学术界那些事门槛相对较高, 也不大能激起普通人的兴趣。   很快就有媒体联系采访吴翰予, 问得最多的自然是为什么会愿意将自己多年来的心血免费共享。   吴翰予只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十分可笑,反问:“那你觉得我该收费多少合适?”   记者愣住了。   吴翰予最终也没有接受采访,昭棠在一旁看着年近六旬的老教授,身形瘦高,头发已经白了大半,鼻梁上架着厚框眼镜,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关于让她选什么专业,昭锦程和叶君繁之间有过一次对话。   不是什么正式的对话,那天他们好像在看电视。说起她将来大学学什么专业,昭锦程毫不犹豫地说金融。   叶君繁问他金融好在哪里。   昭锦程随口说:“你看看历年高考录取分数线、考研分数线,同一个大学,金融哪年不是最高?这说明最优秀的人、金字塔最顶尖的人都在往里面涌……我培养她进最优秀的圈子总不能是害她吧?”   叶君繁笑着摇摇头:“但你不能否认,总有些行业,无法给人泼天的权势富贵,却可以吸引最优秀而纯粹的灵魂。”   昭锦程沉默了片刻,说:“优秀的灵魂,平凡的外在,那也要她能安于平凡才行。”   昭棠看着吴翰予,忽然想起叶君繁的话,也想起了昭锦程的话。   她想,她确实挺安于平凡的。   这场学术会议为期三天,第二天正好是圣诞节,晚上大家一起在外面吃了饭,回去的路上竟然下起了雪。   听说是临绛今冬的初雪。   点开微博,竟也占了个热搜。   因为出差,和同事住同一个房间,晚上趴在床上,也没有和路景越视频,就微信里打字。跟他说临绛下雪了,又把自己堆的小雪人发给他看。   路景越不知道在忙什么,一直都没有回复她。   昭棠点开自己堆的小雪人,觉得她有些寂寞。   算了,自己给自己点个赞吧。   她轻点了下屏幕,结果照片直接缩回预览。   昭棠:“……”   她就这么等着路景越的回复,迷迷糊糊间睡了过去。手机响起的时候,她才惊醒过来。   酒店房间里暗暗的,手机屏幕的光线显得格外明亮,同事在隔壁床上睡着了。   昭棠连忙接了起来,一面迅速往卫生间走去。   接起的刹那,手机听筒里传来男人低沉含笑的声线:“下来。”   临绛大雪,机场管制,航班延误了大片。直到这边雪停了,那边飞机才起飞。   路景越落地的时候1点过了,车不敢开太快,到酒店楼下已经是凌晨3点。   普通的快捷酒店,门面不大,开在居民区里。门口街道不宽,一个人也没有,路边停了一排车。满街皑皑白雪,在昏黄的路灯下,反着比路灯还亮的雪光。   路景越等在灯下,没一会儿,昭棠就跑了下来。   她身上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鼓鼓囊囊的,脚下踩着雪地靴,脑袋上还戴了顶棉线帽子,顶端一个球。   她皮肤白皙,鹿眼清澈,小小的一只,自己更像一个雪人。   漂亮的、让他心动的、雪人。   昭棠还没想明白他怎么忽然就出现在她眼前了,一路惊喜地跑下楼。看到他的一瞬间,想也没想就冲到了他怀里。   男人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了个满怀。   “想我吗?”他吻着她的耳珠,哑声问。   昭棠用力点头,又眼巴巴地问他:“你不是出差吗?怎么会在这里?”   路景越笑了笑:“那边的事情结束了,顺路来看看你。”   昭棠想说越哥你是去祖国的最南端出差,再顺路也顺不到北边来吧……刚刚张嘴,男人湿漉漉的吻压下来。   昭棠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两条胳膊搂着男人的脖子,闭着眼,柔软地回应他的亲吻。   凌晨三点,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铺满了整条街的白雪和安静的路灯。   还有,路灯下拥吻的男女。   你在哪里,我都顺路。   —   这间酒店满房了,路景越订了附近的酒店,不远,五百米的距离。   昭棠跟着他回去,两人手牵着手踩在雪地里,谁也没说话,每踩一步,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昭棠看着天上。   下了雪,云层压得很厚,看不到星星月亮。   十指交扣,男人的热度从手上传来。   走到一个岔路口,昭棠忽然说:“路景越。”   路景越:“嗯?”   昭棠转头看向他:“你再问一遍我想要什么,好不好?”   路景越低眸看向她。   一个对视,他就懂得了她所有的心意。   她一直记着那天,七年前的圣诞节。   也像今天一样,鹅毛大雪,银装素裹。   他从高中学校打听到她来了这里,立刻就飞了过来,那时岁宜温度不算低,他身上只穿了薄薄的棉外套。   那天,他们一起在她大学旁边的小饭馆里吃了午饭,谁都没有说话。她全程低着头,不看他。   小饭馆门口就是一条分岔路口。   寒风萧瑟,车辆行人,来来往往,行道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他拉住她的手,哑声问她:“你想要什么?”   不知道是气温太低,还是岔道口的朔风过于凛冽,他的眼眶泛红。他直直盯着她,低声道:“你就是想要星星月亮,我也可以为了你去做宇航员登太空。”   昭棠的脸落向别处,许久,她轻轻转头,抬眸看向他:“可我不想要星星月亮。”   他终于被她气走了。   后来无数次午夜梦回,她总是梦见自己站在岔路口,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一遍遍对他说后半句话。   可是他却再也听不见了。   如今再回到这个城市,一样的圣诞节,一样的雪天里,一样的岔路口。   昭棠停下脚步,湿漉漉的眼睛直直看着他:“你再问我一遍,好不好?”   当日那个少年笑了。   他用力握紧她的手,将人拉到自己胸前,双臂搂过她的腰。   他低眸凝着她,周遭风雪俱灭,什么声音都没有。   就这么过了许久,他低声问:“昭棠,你想要什么?”   昭棠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声音轻而笃定:“我不想要星星月亮,路景越,我只想要你。”   路景越笑着将人按进自己怀里,只觉左胸处被她填得满满当当。   他俯身,温柔地亲吻她的眼睛,柔声说:“不,我们眠眠星星月亮也要。”   —   自那天起,路景越总是有意无意地提星星月亮,昭棠原本没有放在心上,听他提得多了,心中倒是疑惑起来。   她十分好奇,路景越到底要怎么给她星星月亮?   年后,昭棠在吴翰予实验室的工作总算完成,回到岁宜,两人结束分隔两地的日子。路景越又在她耳边提起,听说两个月后会有一场流星雨。   一开始是两个月后,后来变成二月中旬,再后来日子像是说定下来就定下来那般精确,直接变成了她生日那天,会有一场流星雨。   昭棠心里想笑。   流星雨她不信,她更相信有人是想和她一起去露营。   她也不说破,就笑盈盈地问他:“要去看吗?”   要看“流星雨”只能去山上看,而且是在晚上。   “我们可以去露营。”她做人家女朋友的,自然要十分体贴,替男朋友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才行。   路景越果然欣然同意,热情高涨地选址,准备各种露营用品。   昭棠也准备,悄悄买了几套好看的内衣,生日那天下午洗完澡,自己对着浴室的镜子害羞地试,最后挑了一套他最喜欢的颜色。   出来的时候,脸还红扑扑的。   路景越以为她是洗太久了,没放在心上,说他先出去一趟,让她把东西收一收。   昭棠轻轻点头。   路景越走到玄关,不知道想起什么又忽然回来,在卧室门边看着她:“那玩意儿别忘了带。”   昭棠:“……”   虽然她早猜到了他就是这么个目的,但要不要这么直白啊!   那玩意儿用得快,昭棠蹲在床头柜前,细心地检查了一下,打开那一盒里又只剩下一只了。考虑到越哥的热情……   昭棠默默拿了一盒没开封的塞进包里。   过了一会儿,她犹豫了一下,又重新掏出来,放回床头柜里。   等路景越回来,两人就出发了。   他对于户外运动这些事一向游刃有余,到了地方,片刻功夫就扎好帐篷,又生起了火堆。虽然是春天,但他怕有蛇虫出没吓着她,又在周遭谨慎地撒了药粉。   昭棠还从来没有露营过,觉得稀奇,这里碰碰,那里碰碰,像个好奇宝宝。   一番磨蹭下来,天很快就黑了。   路景越从行李箱里取出厚的衣服让她穿上,最后两人就坐在帐篷外、坐在火堆旁看月亮。   很巧的是,今夜又是满月。这一周天气都晴好,云层薄,月亮也显得格外明亮。   昭棠看了会儿月亮,又盯着火堆看了会儿,转头向路景越提议:“我们来烤红薯吧。”   路景越抬起腕表看了眼,说:“等会儿。”   昭棠问:“等会儿是什么时候?”   路景越转头看向她:“等看完流星,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昭棠也没拆穿他,就抿着唇笑:“你入戏还挺深。”   她可提前看过气象预告了,这两个月都没有流星雨。   路景越愣了下,很快明白过来她这是不信了。他也没有解释,只是侧头瞧着她,拖着语调反问:“那你呢?明知道没有流星雨,还陪我来这荒郊野岭做什么?”   他刻意加重了“荒郊野岭”四个字。   昭棠的脸刷地热了,一双眸子水汪汪的瞪他。   路景越脸皮超级厚,还笑。   昭棠最后气不过了,起身回帐篷:“我要睡了。”   路景越拉住她的手,昭棠也没回头,别扭地扭着身子。   路景越无奈一笑:“眠眠,回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每次喊她乳名时,声线总是格外低沉温柔,昭棠鬼使神差地回眸。   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只见远处,山的尽头,竟果真有大片星辰坠落成雨。划过漆黑的天幕,留下一条条璀璨夺目的光束,将半边黑幕照得透亮。   真的有流星雨!   昭棠上次看流星雨还是在本科的时候,凌晨两三点,被宿舍楼的“哇哇哇流星雨”的尖叫声吵醒,睡得迷迷糊糊间起来,透过蒙尘的窗户,也跟着看了一回热闹。   看大家许愿,她也跟着许了一个,许愿期末考试不要挂科,后来果然没挂科。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那晚的云层比较厚,她印象里的流星雨并没有这么夺目的光彩,就隐隐约约的像反光的雨滴落在远处的天幕。   然后就是,许愿挺灵。   但此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在山上,抑或是今天天气好,抑或是因为身边已经有那个她梦寐以求的男人,昭棠觉得连流星雨都格外明亮震撼。   她忍不住反手握住路景越的手,惊喜地低喃:“真的是流星雨!”   男人扫了一眼流星,没说什么,只是转眸凝着她。   昭棠对上他的视线,刹那间,仿佛有所感应,心脏砰地往胸口重重撞了下。   下一秒,就见男人起身,保持着一手握住她手的姿势,单膝跪在她面前。   昭棠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很久很久的钻石戒指,送到她面前。   他仰头看着她,漆黑的眸底仿佛映着漫天流星的璀璨光芒:“眠眠,星星月亮已经有了,要我的话,还算数吗?”   夜间的山顶,空旷寂静,脚下的城市没有声音。她站着,他跪着。他的身后,是漫天夺目的流星雨,无声照着半边漆黑的天幕。   他的手上捧着钻戒,钻石和流星一样璀璨。   昭棠的眼泪夺眶而出。   星星月亮。   原来这就是他送给她的星星月亮。   今晚明明没有流星雨,他却为了她,人工订了一场。在她曾经那般决绝拒绝以后,仍旧费尽心思地将星星月亮捧到她面前,虔诚地送给她。   视线模糊,眼泪落到手背,早已说不出话来,只剩用力点头。   路景越倏地笑了,俯身亲吻她的手背,又取出那枚硕大的钻石戒指,缓缓推进她的手指。   她迫不及待地将他拉起来,用力撞进他怀里。   两人无声相拥,他们所在的一片山顶被天幕尽头的流星雨照亮,成了这漆黑夜里与星星月亮同样夺目的所在。   许久,昭棠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天地广阔,她的声音很轻,又显得空旷旷的。   “路景越?”   “嗯?”   “你说如果我们以后的孩子既恐鸟又脸盲,那可怎么办?”   “那也挺好。”   昭棠仰头凝着他。   路景越唇角弯起一抹笑,低眸,直直看进她的眼里:“那也,见证了我们的爱情。”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