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亦婵便伸手蒙住她眼：“那现在，立刻，马上就睡觉！谁再说话谁就是小狗！”
宋知就真一秒切换静音模式。
房内陡然陷入寂静。
结果，片刻后——
宋知听见耳畔清晰地传来一声：“汪～”
她没忍住扑哧一笑，而身旁，周亦婵将这笑叠到更高。
姐妹俩就又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无聊的车轱辘话。
最后也不知究竟几点，她们面对面，才终于迷迷糊糊的一起坠入了梦乡。
不过幸而，翌日倒没真被宋知言中。
她们虽醒得晚，但其实也才刚过了正午不久，时间还很充裕，她们完全可以去实现昨夜的畅想。
一如当初决定交换那天，两个女孩说做就做，简单洗漱后连饭也没吃便立刻手拉手出发了。
却不料——
她们才刚走到公寓大楼外，便见一个不速之客。
是见信后急奔出门的周衍。
早晨他虽第一时间冲到了这里，却并未上楼去打扰，他就一直等在这里。
此刻见女儿们出现，他才迎上去。
而两个女孩倏然定身，满目惊讶。
尤其是周亦婵，她从未见过如此不修边幅的周衍。从前，她所看见的爸爸，无论遇见了什么事都总是处变不惊又井井有条。她深深记得，周衍有一次做完手术，麻药退了额头上全是汗，可当自己推开门，却见到他西装革领地端坐在那开视频会议。
连面对刀子都不失从容的周衍，此刻，却穿着昨日皱巴巴灰扑扑的衣服，眼底淡黑，下巴青茬微冒。男人难掩疲态，看起来彻夜没睡的样子。
“能聊几分钟吗？”
周衍在与她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说，“几分钟就好。”
周亦婵呆呆地看着父亲。
其实她该更生气的，她最讨厌的就是爸爸这种，随时都要掌控你行踪的压迫感。但此时此刻，看见父亲颓败的面容，她内心的怨怼却反而直线下降。
虽然周亦婵恨周衍的掌控欲，气他隐瞒双胞胎的事，可她切实地被父亲爱护了十八年。
她几乎立刻心软。
但周亦婵承诺过要选择宋知。
所以，她不表态，只握紧姐姐的手说：“知知，我们走吧？”
如果宋知不愿给爸爸机会，她便也会随之毫不犹豫离去。
未料，宋知捏捏她的手，微笑：“没关系。”
旋即她看向周衍：“要说什么，现在就说吧。”
周衍原是想分别和两个女儿聊聊，但她们坚定牵着彼此的手，毫无分开的意思。
他便作罢，先转向宋知对她说：“宋知，爸爸是来跟你道歉的。”
宋知并不意外。
然而男人下一句却是：“其实你和我想象中的女儿，有很大出入。”
突兀的一句，和他们昨日的矛盾并无相干。
宋知轻怔。
她盯着周衍的眼睛，听他又道：
“听说你报考了T大机械院时，我以为我的女儿是一个张扬，飒爽，又自我的一个人。她可能还有点酷，所以她一个女孩子才会选择了机械和赛道。”
提到高考志愿，父女俩静默的对视半瞬。
然后，周衍才继续：“也许我们见面时，她会冷淡地对我说，‘你就是我那个活着但像死了的爸爸啊’，紧接着就会发脾气扭头就走。”
“可是，你却不是那样恣肆的人，你不冷漠更不任性。你勇敢、坚定又体贴，哪怕在气头上，哪怕在失去的痛苦中，也依然在为身边的人考虑。”
“宋知——”
周衍唤她一声，眼睛刹那变红。
言至此，他才正式道歉，他说：“对不起，让你长成了一个懂事的小孩。”
宋知猛然愣怔，心上如被重击，痛且酸，有想哭的冲动。
这和她所以为的“道歉”全然不同，她以为周衍要解释抛弃的原因，以为他只是想挽回。
她怎么也没料到，父亲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宋知定定地凝着周衍，看见了他的自悔自恨。
她该冷言冷语，和父亲正式做个了结的。方才看到周衍的一瞬，她就打定主意，今天就要明确态度让他别再找来。
然而这刻，宋知张了张口，却始终无法说出任何一个字。
她不语，但听周衍继续道歉：“对不起，在你人生中缺失十八年，是爸爸错了，是我辜负了你的诚挚。知知，爸爸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想请求一个机会。”
“一个用余生来弥补错误的机会。”
他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十八年前没有坚持把你找回来。如果可以，往后的时间，希望我有机会做宋知的爸爸。一个不再缺席的爸爸。”
“凭什么？”
宋知终于忍不住宣泄：“凭什么你想弥补就能弥补？周衍，这个世界不是你说了就算。你想要机会，但我不想给。”
她深吸一口气，坦然地说：“我承认，我曾期待过父爱，但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找到了更重要的人。”
宋知紧握妹妹的手，冷而静地表态，“如果爸爸真的想弥补，那就请你别再出现，别再来一遍遍提醒我那些伤人的过去。”
女孩态度不改，一如昨日的坚决。
她不知道，曾深藏心底的那些渴盼，已被父亲知晓。
宋知认为父亲该退却，亦或者，会像决裂那日的宋语默一样，放任可以预见的渐行渐远。
事实上，周衍也的确颔首回应：“好，爸爸知道了。我从来没妄想过，仅凭今天就能弥补什么。”
父亲不再紧逼，莫名地，宋知的心中却依旧不好过。
她牵着周亦婵欲要离开，却听男人紧接着又道：
“爸爸只是，想先确认你们的安全。想让你先知道，其实爸爸也很在乎你，非常珍惜那些和你相处的时光，我很想挽回你。”
周衍坚定地说：“如果你暂时不想见我，我会试着换一种方式。但是，爸爸不想放弃你，也不会再放弃你。”
宋知才刚硬下的心肠复又松动。
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轻易，这么卑微的，被父亲的几句漂亮话就动摇。
“那是你的事，我已经说过我的诉求。”
宋知冷着眼，最后丢下一句：“尊不尊重我的要求，也在你。”
话毕她拉着周亦婵与之错身，果决地离去。
周衍转身，想了想，终究没有再追上去。
他没有告诉宋知他已看到那封信，在这种尴尬的时刻，他想，她也许会感到难堪。
而那，非周衍本意。他不管不顾地急奔过来，是为了回应女儿，是为了教她知道父亲也在乎她，舍不得她。
周衍不知道，这到底有没有用。
但只要宋知心底能够得到那么一丝的宽慰，他也就，不虚此行。
*
直到与周亦婵乘上网约车，宋知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剥夺了对方与父亲交谈的机会。
“对不起啊。”她向妹妹道歉，“因为我，你没能和爸爸说上话。不然——”
她预备要叫司机：“我们掉头再回去？”
“别！”
周亦婵却把手机递到她眼前：“不用回去。你看，我什么都没错过。”
视线落在屏幕上，宋知看见了周衍给周亦婵发来几条语音消息。
周亦婵轻触，父亲的声音传入耳朵：
“小婵，爸爸要在家里重新布置一间房，就你对面那间。虽然知道你不会介意，但你也是爸爸的女儿，所以还是提前告诉你一声。”
“然后——”
似是非常重大的决定，周衍空发一条信息，才又说：
“也许未来的好多年，爸爸都会忍不住关心宋知多一点，也许我不自觉地就会优先考虑宋知。对不起，那对你很不公平，但这是爸爸欠宋知的。”
“对不起，小婵。如果这会让你觉得难受，爸爸先向你道歉。”
语音消息至此结束。
原来，周衍要对周亦婵说的也是“对不起”。他要极力弥补“被抛弃”的宋知，哪怕代价是要惹另一个女儿伤心，也在所不惜。
宋知很难形容听到这些的此刻的心情。
但她发现，自己真的很难彻底讨厌周衍，很难彻底与之划清界限。
这个父亲在做错后会道歉，会穷尽努力去想办法弥补，会在女儿负气离开时追上来，会通宵达旦的寻找女儿的踪迹确认女儿的安全。
他并不完美。
但他是一个真实又挚诚的父亲。
宋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觉得又遇到一道难解的题，可是现在，已经没有能为自己指明方向的明灯了。
就此原谅？会不甘心，会感到自己太卑微。